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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1章 【主世界梦中身】65

    玄舒的长睫微微颤了颤。

    他闭了一下双眼, 再睁开时,黑眸里已经带上了一股冷然感。

    “为何如此断言?”他轻声反问道。

    谢琇眨了眨眼,有点想笑。

    ……虽然这么做可能有点冒犯,但她就是循着自己的心意, 真的笑了出来。

    “国师大人莫不是一时魔障了?”她笑着, 轻飘飘地问道。

    “国师……是大护国寺的高僧, 本宫若梦里出现国师,该是多么……世所难容的行为?”

    她刻意强调了“高僧”、“本宫”、“世所难容”这几个关键词,果然见玄舒沉默了下来。

    很好,你那颗过热的脑壳也该降降温了——这可不是从前那个小世界,本宫再也不用为了世界和平而忍耐你了!

    谢琇暗自在心底给自己比了个V字。

    但倘若玄舒是这种如此轻易就放弃的人, 他上一世也就做不出为了重新见到“阿九”而拖着整个世界去祭天的疯狂事情了。

    他敛下眉眼,身上一股沉郁的气势呼啸而来。

    “种前世因,得后世果。”他平静地说道,“俗人之见, 不值一提。”

    谢琇:“……”

    拳头硬了。但又不知为何,觉得这的确是玄舒能说得出来的话。

    他在“三生事”那个小世界里拒绝“阿九”, 其实也不是因为什么世人的异样眼光。

    “阿九”与他同行多时, 要说异样的眼光和议论,早就不知道有过多少了。

    “阿九”本就是合欢宗女修, 百无禁忌, 自然不会在乎。但玄舒身为佛子,居然也从来没有一次拒绝她是因为“我是僧人, 不应与女子同行,恐受世人诟病”这种理由。

    谢琇那时候本来以为, 他不用那样的理由,是因为他是佛子, 佛法高深,在他眼里,“阿九”不过是红粉骷髅,而其他世人麻木空洞,如木雕泥塑;无论是红粉骷髅、还是木雕泥塑,在他心中并无分别,同行与否,是生或死,都不会映入他的眼中。

    但现在仔细想来,那时的他拒绝,从来都是因为,他以为“阿九”是他追求大道上的阻碍。

    而最后当他感觉到“大道”二字,不过是他自我束缚的借口,他便以“大道”为魔障,索性一道摒弃。

    假如只凭“佛子”二字,就认为玄舒和那些典型悲天悯人、甚至甘愿以身饲虎的得道高僧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谢琇垂下眼帘,慢慢又坐了回去。

    她懒得再与他多做口舌之争,冷冷道:“本宫心忧之事甚多,因此夜来梦境也多。但这其中,国师大人并不牵涉在内。”

    她骤然抬眼,目光炯炯,直视着面前的玄舒,一字一字道:

    “我心中并无一刻念及过你,自然梦中也不会见到你。”

    玄舒右手五指倏然收紧,手背上绽起了青筋,看起来竟似要将那串十八子佛珠生生捏碎。

    他的气息也陡然沉重起来,身上绽出一股可怕的气势。那一瞬间,若是心神稍微脆弱之人在场,或许会产生某种错觉——

    夙有慧根、生具佛性的国师,这一瞬身后几乎要浮现起的巨大黑影,竟然不似菩萨或佛像,而是——

    张牙舞爪,肢体狰狞,须发皆散的某种……魔物。

    可是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却没有类似的神情,玄舒只是忍耐似的蹙了蹙眉。

    不得不说,他的骨相极为优越,即使是这种僧人的造型,也难掩他五官的俊美。

    他不言不笑时,便有种庄严感;而他说话时,眉眼间骤然染上了一层神采,又似莲台上的神佛,足以光耀世间。

    但此刻,他微微蹙着眉,便陡然生出一段万丈烟雨来,仿若江心雾雨濛濛,一叶小舟飘荡于水中,却辨不清方向,不知去路一般。

    “我……我只是想寻回那些,被我遗忘了的记忆。”他低声道。

    “我已试过了所有的方法,奈何只能于梦中拼凑那些零碎的残片。而那些零碎的画面中,很多……都有你。”

    他的声线本来清冷,但此刻染上了几分黯然之意,便添了一点磁性。

    “我并不能接受浑浑噩噩度此一生的命运。因此,我只能来寻求你的帮助——”

    他又迈开几步,直到她的桌案之前,方才站定,隔着一张铺满各种奏折文书的长案,与她视线交错。

    他们彼此对视了许久,谁都没有率先移开眼神。

    并非相互角力,只是——

    她的眼神是平静的,毫无波澜的,听了他真诚的剖白,也并不能在她眼中激起同情或怜悯的余波。她注视着他,犹如注视着徒劳下拜、向神佛祈求幸运的红尘苍生。

    但她好像并无一丝施舍善念于他的意愿。

    而他——

    他不得不放软了身段,温声祈求。

    因为他骨子里何等聪明高傲,他不能接受自己也是被命运蒙蔽的众生之一。

    因此他不择手段,也想要知道那被命运抹去的往昔。

    “……阿九。”

    他终于下了决定,冒险这么唤道。

    在他的梦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用这个称呼去唤她。

    她有时会回应,有时不会。但无论如何,他确信,他那些缺失的记忆中,“阿九”就是指代她的称呼,不可能有别人。

    他紧紧盯着她的双眸,期待着那双如火一般明亮的眸子里,因为这个称呼的出现,而产生一丝波光。那样就证明她的确也是记得一些从前的记忆的,至少也记得这个称呼。

    可是,他只是看到她微微一凛,随即轻轻嗤笑了一声。

    “你在心里这么叫我?”她轻飘飘地反问道。

    “国师大人以前也从不曾表现出任何对我的偏爱,没想到心里却还给我想了个……别称。”

    她跳过了一系列容易引起误解的字眼,最终选择了这个词。

    “可真是……好笑。”她说。

    玄舒不肯放弃。他对于她的那些嘲讽也全无其它感觉,既不曾觉得被刺伤,更不曾觉得被侮辱。

    他是一个只要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中途所经历的一切都可以全不算什么的人。

    “阿九,”他又唤了她一遍。

    “……你就是阿九。我梦里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相信我没有梦错。”

    谢琇:“……”

    她开始有一点不耐了。

    “我对你说的那些事全无印象,帮不了你。”她简单粗暴地回答他。

    玄舒也察觉到了她的这种情绪变化。他垂目,右手大拇指又开始一颗一颗地拨动那串十八子佛珠。

    在那串佛珠几乎被拨动了一周之后,他方才抬起头来,凝视着她。

    “你想要什么?”他问道,“我可以帮你。作为交换,你要帮我找出剩余的那一多半记忆。”

    谢琇:“……我想要什么,我自然会自己去得到。至于帮你找出什么剩余的记忆,抱歉,我并没有这样的神通。”

    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但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他是不会这样就放弃的。

    他皱着眉望她,许久之后,长长呼出一口气,并不理会她所释出的强烈厌倦感,反而半伸出右手,将五指虚虚张开。

    那串十八子佛珠就横搭在他的虎口处,自虎口斜斜横过整个手背,另一端落在他腕骨外侧,衬着那块略微凸起的骨头,更加显出他的手指修长,骨相优越。

    他的五指伸开,又微微往回收了一下,手指颤动,像是想要在虚空之中捉住什么似的,但却最终什么都未能抓住。

    他低声说:“无妨。至少今夜,我已经证明了一件事。”

    谢琇很想问一句“何事?”,但又担心他会就此延长他试探自己的时间,因而绷住了神情,一言未发。

    玄舒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也不愠不恼,反而兀自轻声一笑。

    “你我前世,定然是相识过一场的。”

    谢琇:“……”

    玄舒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纵是兰因絮果,也须得前事后因瞧个分明。……这就是我的想法。”

    谢琇倚坐在身后的圈椅中,右肘支在扶手上,右手按着眉心,一瞬间忽然极为厌倦眼前的这一切。

    因为这个人所追寻的一切,对她而言全无意义。

    或许当他获得了全部的记忆之后,也将出于强烈的愧疚之心而甘愿为她所驱使;但她并不想要驱使他,也不想要利用他。

    她根本不想跟他再扯上什么关系,因为他是最不可控的那一个人。

    他身为“国师”,还不知道身负多少她不了解的神通。倘若他因为她青睐于旁人,而生嫉妒心的话,那么他就只会破坏她计划的大事。

    他可是能疯到拖着气运男女主和当世大能一起祭天的!他不要命也就罢了,他还不顾惜旁人的性命!

    谢琇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她的符箓术与他的佛法比起来,哪一种会占上风。

    倘若他继续执着于此,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天要对上的。

    因为她不会青睐于他,也不会给他一丝一毫她的偏爱。

    她不是圣母,没有原谅伤人者的高尚情操。

    倘若一切都止于上一世的结尾,她潇洒抽身离去,徒留他一人徜徉于荒野之中,怀抱着一个虚假的希望——那么就还有再见时,彼此客客气气问个好、再友善道别的余地。

    但他如今却执意要去寻回全部那些不好的记忆。

    那就休怪她将来有一天,会翻脸无情了。

    “随你。”她冷冰冰地答道,但随即一睁双眼,明亮的眼瞳被她按揉着前额的右手所遮挡,只从分开的指缝间能窥得一二瞳中毫无波澜的寒光。

    “但别妨碍我。否则……我是不会留什么余地的。”

    第462章 【主世界梦中身】66

    几日之后, 会试正式发榜。

    都祭酒家的大公子都瑾,本就是会元的大热候选人之一,此次也当之无愧地名列榜首。

    但谢琇关注的并不是这个。

    都怀玉自有三鼎甲之才,是天降文曲星入世历劫,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

    更何况, 都瑾还是谢太后的表兄, 与谢太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都家于谢太后还有抚育之情,这么深重的情分,不是任何人可以打消的。

    所以,那些想要影响会试结果的魑魅魍魉, 再不济,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这上头。最多,也只是制造一些舆论,说都瑾高中榜首, 或许是下头那些臣子为了讨好谢太后,所以故意取中他的。

    但是, 都瑾的试卷应该也完全经得起考验。所以这些谣言, 也只不过是往白衣之上泼些脏水,让人恶心一二, 却无法真正撼动都家或谢太后。

    他们真正要动手脚的, 应该是在一些边边角角之处。

    譬如底下的一些人中榜名次过高,或是学识匮乏之人反而中了榜, 之类。

    而且,谢琇还想到了另外的一件事。

    有想要逢迎谢太后的人, 也就一定有想要把谢太后从这个重要位置上拉下来的人。

    并不是说要废黜她的太后尊位,只是……让她无法插手朝政。

    而那些人, 一定会在此时出手。

    一来可以打击政敌——尤其是相关的会试官那些人;二来,若是此次会试舞弊牵涉范围过大,都瑾这个会元也会受到影响,还可以浑水摸鱼,往他身上泼点污水。

    万一朝廷迫于无奈,下令会试结果作废或重新排榜,又或者更极端的情形,是一概押后数年不得参考——的话,都瑾身上的污名,也迟早会影响到与他关系密切的谢太后。

    若是能令她颜面无光、羞愧而退,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琇:确实是好谋算。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她没有道德,因此根本不会被他们道德绑架。

    一切都按照她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发榜十天之内,京城流言四起。

    谢琇心中有数,顺势推迟了殿试日期,借小皇帝的口吻言明“今科榜单公布后,朕闻颇有流言不满中榜者,为示公平,殿试推迟,先行着摄政王李重云、吏部尚书李苍永、刑部尚书郑啸三人主持调查个中隐情”。

    谢琇:没错,NPC还都是从前小世界里的老熟人。这位编剧大人未免也太省事了叭!

    她借着小皇帝之口一出手,其他人便也坐不住了。

    第二日,便有御史当朝上奏,禀明“本次会试确有舞弊之行为,中试之琢城举子姜北海朱墨不符,且学识有瑕,不应名列榜单之内,群情激愤;若朝廷不着实查办,恐将无法平息坊间舆论”。

    谢琇翻着奏折,轻轻一挑眉。

    琢城?

    琢城靠海,多出豪富之海商,这些大商人也愿意资助本地举子。倘若能拿钱开路,买通会试官,多多安插一些本地举子在朝为官的话,到时候官商勾结,共同牟利,也不是甚么问题。

    若说她还有什么满意这个剧本的地方,那就是——谋略部分委实是简单模式。

    虽然说真实的商战说不定就是互抢公章、彼此浇死对家的发财树这一类小儿科模式,但自己真的轮到一个简单模式的剧本,总比“燕山雪”那种前朝后宫无一处不烧脑的小世界,要好一百倍。

    今日也是照例佩服那个小世界的最终胜利者崔女士的一天呢!

    谢琇直接在折子上批了“即命摄政王、李苍永、郑啸三人查办此事”,便直接把折子传回了李重云手里。

    有人干活更好,她又何苦事必躬亲?

    在剧本里,这里的科举为了杜绝舞弊,甚至在考生交卷后,派专人以朱笔重新誊抄试卷,以免考官认出某个特定考生的字迹,给对方大开方便之门。负责判卷的考官,阅卷时看的是朱卷,而非考生上交的原始墨卷。

    所以御史弹劾这位中试举子姜北海“朱墨不符”,问题就很大了。

    这其中说不定能牵涉一大批人,从负责誊抄朱卷的最底层笔吏,再到同考官、主考官,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几乎是一句话扫荡了整整一群人。

    虽然她一方面要让李重云出面去调查此事,但她另一方面也要自己掌握真相。

    于是,夜行衣版的谢太后再度登场。

    这种风口浪尖上,她自然不方便再以省亲为名,公开回到都府。但长宵神出鬼没,她平时深居宫中,也不方便主动出面联络,因此一直以来竟然都算是长宵单方面来与她联系。

    如有什么发现,或者他那天心情好,便起意来宫中找她说上一两句——反正他真以神识出现的话,世间除了她,大概也无人能够发觉。

    但像现在这样,她想找他的时候,就有一点不方便了。

    也只有这种时刻,她有点感叹都家真是后继无人。

    都老太爷已经告老在家颐养天年,都瑾的父亲都大老爷没甚出色的本事,完全是靠着自家抚养过她这位监国太后的恩情,又因为谢太后的本家已经全灭,甚至找不出一个人选可以封承恩公,这才让都大老爷捡漏,获封了一个沐恩侯的爵位。否则的话,以他本来的那个从五品的边角官儿,甚至都到不了谢太后的面前。

    再说都瑾与长宵至今还保持着一体双魂之事,兹事体大,即使是沐恩侯夫妻二人,谢琇也向他们封锁了消息,只说当初已经驱邪成功,大表兄已圆满康复;就更不可能通过他们去传唤长宵了。

    所以她只能自力更生,夜中逾墙走。

    幸好这个游戏没有封掉她以前自带的那些技能,否则的话,她就得多费些心思才能偷溜出宫了。

    谢琇避开那些巡视的禁卫,拿出自己轻功的最高水平,几起几落之后,就到了沐恩侯府。

    还得感谢沐恩侯府的位置绝佳,距离宫城也并不怎么远。

    谢琇要避开侯府巡夜的侍卫就更是轻而易举之事了,她很快找到了都瑾所居的院落。

    意外的是,书房里还亮着灯。

    难道是都瑾本人,为了那场遥遥无期被推迟的殿试继续刻苦复习中?

    谢琇心下微动。

    ……而且,书房的支摘窗居然是半开的!

    谢琇略一停顿,思考了一下都瑾书房的支摘窗结构,确认是可以完全向上打开的,就闪身直奔窗下,一抬手就抽起了架着窗扇的那根支杆,将窗扇向上顶起——

    几乎与此同时,窗内忽而激射出一道白光!

    谢琇的身体反应得比大脑还快,就势向右一闪,那道白光便掠过她身侧,打在了庭院里的一棵桂树的树干上,发出小小的“啪”的一声。

    树冠一阵簌簌作响,有树叶纷纷而落。

    谢琇心念一动,顺手摘下那根支杆,就往窗内一送。

    不,与其说是“一送”,不如说是“直刺”。

    窗内那人侧身一抬手,架住了那根支杆,就要劈手用力将之夺下。

    但就在这一个来回之间,谢琇已经探清楚了窗内之人究竟是谁。

    她低喝道:“长宵!”

    握住支杆另一端的那只手倏然一顿,加诸于支杆上的那股抢夺的力道也消失了。

    片刻之后,因为失去了支撑而重新半垂下的支摘窗陡然“砰”的一声,向上抬起。

    谢琇抬起眼来,一眼就看到站在窗旁,伸手抬起窗扇,一脸似笑非笑的——长宵。

    虽然用的还是都瑾的那张脸,但这种笑容,是不太可能出现在温润如玉的都怀玉脸上的。

    会这么笑的人,只有昔日的那个祸神长宵。

    “真是稀客呀,稀客——”他拖长声音,用一种类似咏叹的调子说道。

    谢琇:“……”

    她松了手,放开那根支杆,拉下蒙面的黑巾,隔着一扇窗,与长宵相视。

    窗外夜空中,月色如水,清辉洒满窗前庭院。

    “怎么今夜,谢大姑娘倒是有此兴致,造访我这偏僻小院呢?”他依然拿腔拿调似的说着,语调里好像还带上了几分刻意为之的怨怼。

    他的戏真是随时说演就演,往往是戏台还未搭就,他却已戏瘾大发。

    谢琇在心底感叹一句,面上却纹丝不动,道:“自是为会试舞弊一案而来。”

    长宵挑了挑眉,视线在她身上慢慢地逡巡而过。几息之后,他侧身让开窗下的一片空地,问道:“那么,你不进来说话吗?”

    谢琇略微尴尬了一下。

    她倒不是不能走窗子,但是……在他注视之下钻窗子,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卖弄身手之嫌的。

    她轻咳一声,道:“……我还是走正门吧。”

    长宵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微遮了一下唇角,却遮不住他满脸的笑意。

    “咦,原来谢大姑娘也记得某这书房,有一道正门嘛?”

    谢琇:“……”

    啊,多时不见,怎地他还学会了阴阳怪气的本事?

    他今天无论是称呼她、还是自称,听上去都古怪得紧,不像是睥睨一切的祸神长宵习惯用的风格。

    他从前倒也不是没有用过这种风格说话。

    谢琇还记得当她以自己的血在他后背上绘下“锁妖符”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用各种各样的敬称来称呼她,比如“主人”、“十二小姐”之类的;而用各种各样的谦称来自我称呼,比如“在下”、“某”,有某些时候还会自称为“奴”——

    比如“主人,奴侍奉得好吗?”——哦,那副拿腔拿调的口吻跟今夜一般无二。

    当然,那些时刻都不太适合在此刻回忆。

    第463章 【主世界梦中身】67

    谢琇深吸一口气, 提醒自己不必与他在这里做口舌之争。

    她足尖一旋,转向房门的方向,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并不理会他的挑衅。

    长宵倒是也没有继续生气, 而是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 随即放下了那扇支摘窗, 谨慎地将它完全关紧了。

    谢琇推门而入,正好看到他将那根支杆放下。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半倚在窗口,转过头来,身姿有种说不出的潇洒写意。

    谢琇怀疑他摆出这么好看的POSE, 是故意给她看的。因为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不过,在这个剧本里,似乎还算是第一次。

    但现在不是欣赏美男的好时候。

    谢琇无心观赏,单刀直入。

    “御史已上奏, 弹劾会试考官上下连通,共同舞弊。”她冷声道, “关键人物, 就是琢城举子姜北海。”

    长宵闻言,意味不明地抬眼望过来。

    谢琇道:“你这里, 可掌握了什么证据?”

    长宵垂下眼, 但在那个动作之前,她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眼眸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姜北海?”他不屑地撇唇笑了一下。

    “那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颗弃子, 一只蝼蚁……而已。”

    谢琇的眉心微微一动。

    “你的意思是……此次舞弊的举子,不止他一人?还是说——”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就被长宵的一声轻笑打断了。

    “只要对照全部墨卷与朱卷,自有分晓。”他说。

    “但你要伤脑筋的不是这个。”

    谢琇:“……为何这么说?”

    长宵道:“虽然本座懒得去管你们人间朝廷勾心斗角之事, 也知道现今朝廷三分,太后、摄政王与辅政大臣,各有胜负。”

    谢琇并不惊讶。

    这种事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他还应该知道,太后与摄政王之间,一会儿相斗,一会儿又联手,立场灵活得很。

    果然,长宵冷笑道:“我还听闻,你与朝臣中那些老顽固极度不合,他们憎怨你牝鸡司晨,挟持幼帝,干预朝政,可谓是没有任何调和的可能性……而摄政王就在其中左右逢源,可滋润得紧哪。”

    谢琇:“……朝政嘛,不过如此。”

    她尽量轻描淡写。

    没必要向他抱怨这些。反正他除了“把不服你的统统都宰了!”之外,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这个游戏归根结底只是一个乙游。谁见过一个乙游杀得血流成河,一口气就把位高权重的NPC灭掉十个八个?

    但长宵并不肯放过这一点。

    他用眼睛冷冷夹她一眼,道:“你眼下听了那位昭王的花言巧语,又同意与他结盟了吗。”

    谢琇:“……只是借他的手,办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长宵笑了一声。

    “啧。”他发出一声像是带着讽刺、又好像有些不耐的声音。

    “那么本座要告诉你的秘密,岂不是会坏了你的事?”

    谢琇一怔。

    “你是说……你要告诉我什么关于摄政王的坏消息不成?”她有点惊异地反问道。

    李重云虽然心机深重,但也不至于去操纵会试吧?!

    换句话说,他能下得了狠手,但却不会行龌龊之举。

    ……这是一位小世界男主最基本的必备素养!

    长宵并不正面回答她,反而问道:“你可知,那个甚么……吏部尚书,是谁的人?”

    谢琇惊讶,“李苍永?”

    按这个剧本里的人设来说,李苍永五十几岁,年龄既没有老到足以迈入那群老顽固之流,又没有年轻到乐意向太后靠拢、以谋取更多利益的地步。

    由这样一个人来担任吏部尚书,也是当初多方角力,权衡之下的结果。

    他在明面上与哪一派都没有很深的牵连,而且他也只是刚巧姓李而已,与宗室的那个“李”八竿子打不着;又因为他只有一子一女,姻亲只有三家,一家是御史、一家只是个外放的知府,岳丈家是个没落勋贵,细究起来身上贴的派系标签可能还没有她这个谢太后多,所以才得以上位,担任至关紧要的吏部天官一职。

    可是长宵今天先提起摄政王李重云,再提起吏部天官李苍永,这决不可能只是闲聊。

    谢琇愕然道:“难道他们两人竟然暗地里勾连到了一起?”

    长宵哼笑。

    “你还以为你那……呃,‘小叔子’?你们凡人是这么称呼的吧?——是什么良善好人呢?”他讽刺似的说道。

    “他可是个野心家……一方面在你面前哀哀乞怜,表现出一副求而不得的痛苦模样,骗你心软,同意与他结盟,给他些好处……回过头来,就能抛出更多好处,把这个那个要臣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谢琇:“……”

    她实则并没有多少惊讶的意思,心想这些正值壮年、位置紧要的大臣们,若是要选择一方靠拢的话,摄政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老顽固们在高位上呆得久了,牢牢把住不肯放权,又老当益壮,也不知道他们还能活多久,总之看起来短期内是不肯告老让出位置的。若是真投到他们门下,上升空间很小。

    而投向谢太后,虽然可能收益会更大,但相应的,风险也会更大。

    小皇帝迟早有一天会亲政,她这个谢太后如今也不过是靠着平衡之术来驾驭不同派系,一下子与摄政王翻脸、把他手底下的户部从上到下清洗了一遍;一下子又与摄政王结盟,温言软语也不过是为了拿着情分互相要挟对方合作的方式……如此而已。

    而摄政王虽然也总有一天会卸下“摄政王”这个头衔,但他依然是昭王,是实权亲王,上朝也有资格站在第一位,仍然可以手握大权。小皇帝即使亲政,也不免还要为他掣肘。

    李苍永暗中倒向摄政王,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不过,这样一来,会试舞弊一案的查处,说不定就会扫倒一大片……

    谢琇原本只是想简单粗暴地把舞弊之人找出来,该流放的流放、该革职的革职,该剥夺功名的剥夺功名,处罚了有罪之人,再确保都瑾不被牵涉其中而已。

    但是现在,听长宵的语气,他恐怕深挖到了水面之下、泥沼之中的一连串大鱼。

    接下来,拔出萝卜带出泥,只怕沿着藤蔓和缨子,能提溜出一大串人来。

    刑部和大理寺的监狱恐怕要人满为患了……

    谢琇还没思考完毕此事要如何操作、如何了局,长宵在一旁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或许是以为自己揭露的事实打击到了一贯自信满满的她,让她沉默良久也毫无办法,于是他那股因为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而趾高气昂的气焰,蓦地下降了许多,还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一弹她的前额。

    谢琇:“……喂!”

    别以为人间的太后就不是天潢贵胄啊!

    长宵傲慢地说道:“本座不叫‘喂’。而且本座帮了你这么多,你难道不应该好声好气地对本座说话吗?”

    谢琇一阵无语,只得放柔了一点声调。“……好,那你先告诉我,你都查到了一些什么?”

    长宵要的就是她这种和颜悦色的态度,闻言也不多要价,干脆利落地说道:

    “那个姜北海走的的确是你要拿下的那个邢老头儿的门路。他家中不知是何来头,出手极为豪阔。那个邢老头儿一开始并没有立刻答应,但他家中应是许了一整条海商的路子给邢老头儿做后盾,那老头儿手底下依附他的门生、小官、手下也一大堆,没点来钱的路子,也养不起这么多人,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谢琇:……!

    很好,从科举舞弊直接牵出官商勾结,邢元渡的生命可以开始倒计时了。

    虽然这个游戏归根结底算是一个乙游,但能在乙游里打出这种事业线,也不枉费她进来玩了一场!

    掐指一算,高韶瑛和李重云两人算是户部积弊案那条线的,而李重云、都瑾与长宵则是会试舞弊案这条线的——哦,根据长宵的调查结果,看起来李重云也能牵涉到这条线上;盛应弦则更有排面,他一个人就独占了一整条朔方藩镇割据线!

    综上所述,攻略男主的进程,就是她谢太后治理国政、排除异己(?)、解决难题的事业线进程啊!

    这个剧本竟然完美迎合了那些事业心与攻略心俱强的尊贵VIP们!难怪会被选为试玩版就上线的剧本!

    谢琇精神一振。

    “那就从这里下手,先把邢元渡那老儿一党解决掉再说!”

    长宵见她忽然战意十足,不由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忽而挨近过来,还故意单手立起,挡在唇边,像是要鬼鬼祟祟地跟她说些见不得人的悄悄话似的。

    谢琇:?

    长宵轻声在她耳畔说道:“我本以为你是为了给你那位好表哥解决命中大劫,才如此拼命的……但你似乎并非如此。”

    谢琇:“……你说什么?”

    长宵轻轻地笑了。

    “你说,假如你那位好表哥知道你不过是为了在朝中排除异己,才愉快地利用了他这一场劫数作为动手的机会——他会怎么想?”

    谢琇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差一点猛地转头向他狠狠地翻个白眼。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自己的心脏,看别人的什么都脏!

    还有,贴那么近做什么?以为我震惊之下,猛地一转头要反驳,就能撞到你脸上,至少骗个颊吻吗?!

    ……这些都是老套路了!本宫八百年前就不会上当了!如果本宫上当,那也是本宫心甘情愿故意上套!可是眼下本宫并不乐意!

    谢琇梗着脖子一动不动,语气也硬梆梆的。

    “我并无此意。想必表哥也一定能明白我。”

    长宵见她并不上钩,也不失望,长叹了一声,语调中半带笑意。

    “既是如此,你怎么不敢转过脸来看我一眼呢?”

    他吹拂在她颊侧的气息愈发接近了一些。

    “难道是……你不敢看到这张属于你那好表哥的脸?因为……你心虚?”

    第464章 【主世界梦中身】68

    谢琇简直有点啼笑皆非。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我懒得看你, 是因为——”

    她刚想直白粗暴地说实话,就感觉到两颊被人用手一捏,成功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那人的手很大,手指白皙修长, 从侧面轻轻捏住她双颊, 大拇指按在右颊上、其它四指则按在左颊上, 往中间一收,就把她捏得嘴唇不由自主向前嘟起——

    谢琇:!!!

    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我杀长宵!

    她几乎是立刻就火冲头顶,仿佛浑身都涌上了无限的力量,马上就能把这个大妖鬼立毙当场!

    她猛地一甩头,扭头就怒吼道:“长宵你是不是活得不耐——”

    “不耐烦了”的后两个字还没能从她口中吐出, 她就觉得眼前一花。

    下一刻,她只感觉自己的下巴连同脸颊被人捏住并抬起,几乎是不由她自己控制地向前倾身——

    双唇上随即贴过来两片略凉的薄唇。

    谢琇:!

    和从前印象里有所不同,长宵吻得慢条斯理。

    他好像吻得也不太认真, 甚至还吻着吻着,就贴着她的唇上, 笑了起来, 咻咻的鼻息扑在她脸上。

    可是当谢琇有一点恼羞成怒,想要往后撤身的时候, 他却又捏住她的下颌不放她走。

    他的舌尖懒洋洋地探过来, 不怎么使用技巧,只是像猫儿晒太阳时偶尔惬意地扫一扫尾巴那样, 愉快地在她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荡几下,又停下来, 只是在单纯地享受着彼此的嘴唇相贴的这种感觉。

    他也好像并不想勾挑起她的兴致来,或与她更进一步;反而是这种青涩少年一般单纯的唇贴唇, 就能引起他的兴趣,让他研究好久。

    谢琇:“……”

    长宵研究的兴致高涨,右手捏着她下颌,左臂也在不知不觉间绕过她的腰,牢牢把住她的身躯,让她一时间竟然无处可退。

    谢琇不得不用舌尖把他的舌推开,含含混混地说道:“……现在是做这个的好时候吗——”

    长宵也不生气,倒是重新又凑上来,试着用牙齿轻轻咬一咬她的唇,并不咬痛她,只是在她唇上磨一磨牙。

    谢琇:“……你是甚么野兽变的吗!”

    怎么还把她当作磨牙棒咬上了!

    长宵嗤嗤地从喉间笑出来。

    “你看……这件事,我也不太懂……”他悠悠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更懂一些,还打算好好和你学习……”

    谢琇怒道:“你要懂这个做什么?”

    长宵对她的怒火视而不见,在她的唇上磨蹭到心满意足之后,才回答她:“我看你们凡人,似乎都对这种事十分热衷……所以才想学一学看,这种事有何魔力?”

    谢琇:“……”

    谁热衷了!你这个大妖怪别胡说八道啊!!

    她故意说:“这也没什么有趣的,你还是不要学了。”

    长宵却兴致勃勃地扬扬眉,刚刚本来因为说话而撤开的脸,又再度贴近过来,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气息,热热地吹拂在她脸上,惹得她感觉有点痒。

    不知他之前吃了什么,唇齿间仿佛带着一点清冽的气息;整个人靠过来的时候,身上仿佛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果香。

    这大概是他与真正的都瑾不同的地方。

    都瑾喜欢的熏香味道是清冷的木香。但自从他开蒙读书之后,因为总是挑灯夜读、十分勤奋,所以为了提神之故,常常喝茶,所以当他衣上的熏香不明显的时候,那股茶叶香气就会盖过熏香的气息,混合了一缕墨香,同样也很好闻。

    可是长宵就不一样了。上辈子是大妖鬼,这辈子是战神,都是让他握起笔杆子的话,恐怕会比握起刀剑还要为难十倍。所以他身上很少会有墨香、也没有那么浓烈的茶香,反而总是因为他喜欢啃果子这个两世如一的习惯,身上经常带着一点果香。

    当然,他上一世更沉迷于精准扮演“都怀玉”这个角色,也因为大妖鬼的原身设定,经常在夜半出去做坏事,身上常有些隐隐的血腥之气,所以更注重以熏香来遮住那些不该有的气味,还会不时地在她面前表演一个迎风咳血,以力证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是有正当来头的。

    因此,他上一世并不像如今这样,贴近过来的时候,仿佛带着一丝甜腻的香果味道。

    ……今晚,他大概是在哪里吃了蜜瓜,舌尖上还带着一丝丝甜蜜的清香,探进来勾勾缠缠,好奇又不失分寸,探究而微含渴欲。

    “我……帮你打探了这么多消息,你如何酬谢我?”他低声问道。

    谢琇实在不想失去风度,但她确实有一点忍无可忍。

    她伸手“啪”地一下,将长宵握住她下颌的那只手打掉,甩了一下头。

    “你不是刚刚自己已经来索取过报酬了吗?”她反问,并瞪了他一眼。

    长宵夸张地“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她真的打痛了他的手一样。

    “可我要提供给你的情报,又不止这一件……”他抱怨似的说道。

    她好像不甚待见他,他也不愠不恼,就势从身后这么环抱着她,下巴放在她肩头上,正巧足够让他轻而易举地把嘴唇凑近她耳畔。

    “你那位情深似海的小叔子啊,私底下小动作可也不少呢——你不想趁此机会,连他也一并拿下吗?”他带着一点煽动的意味,在她耳旁低语道。

    谢琇:“……水至清则无鱼。”

    长宵一次挑拨不成,倒也不失望,用嘴唇摩挲着她的耳廓,又含含混混地说道:

    “那……你只打算拿掉姓邢的那老儿一条线吗?”他蛊惑似的柔声问道。

    “你想拿掉谁?说说看,说不定我这里就有些证据正好用得上……”

    谢琇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感觉头有点痛了。

    “……你这样干涉凡间的朝政,没事吗?”她直白地问道。

    “你是来消弭因果的,不是来掀起新的一轮腥风血雨的……若是过多地介入了朝政,反而不美。”

    谢琇也是经历过好些仙侠小世界的人了,其中天道的法则或天庭的规条也都大同小异,做多错多,贸然出手干涉了过多的凡间事,总是得在其它的地方找补回来才行。

    这也是为什么长宵可用神识监视京城中发生的一切,谢琇却只要求他去监视特定的某些人选。

    她也担心他沾染更多不必要的因果,到时候轻则渡劫失败,重则触怒天道,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可长宵此人一贯在这些地方没心没肺,压根不会在意什么劳什子的天道法则。

    他即使知道那些规则里不容许他过多涉入凡间事,但他也会随心所欲地行事,为了一己之私或一时之快而出手。

    他就是这样的人。

    否则的话,他前世也就不可能在被封了个“祸神”的头衔之后还不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行事,以至于后来被投入了九幽深狱,不得不以神识逃脱下界了。

    果然,长宵表现得可比她不在乎多了。

    他笑了一声,满不在意地说:“若是又多添了甚么因果,那就在下界再多呆上一阵子好啦。横竖最近三界安稳,也没什么用到我这个战神的地方,我在哪里呆着不是呆着?”

    说着,他还好像快活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愉快。

    “如此,你也可以多拥有我这个好用的助力一段时间……你想要去监视谁,或者作弄谁,只需要来恳求本座便可——”

    谢琇:“……”

    她简直又好气又好笑,继而心下还有一点涩意。

    他觉得这样自己就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在凡间多呆些时日,殊不知她是不会在这里逗留很久的。

    她不能把这些事说出口,只能若无其事似的轻斥一声:“胡闹!”

    她揪住他环绕在她腰腹间的结实手臂,强行转过身去,直视着他。

    “下界渡劫是正经事,你道是什么有趣的游戏吗?多添因果,再多呆些时日去行善事消弭它们,然后再多添因果……这样循环下去,何日是个尽头?若是到了你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因果不减反增,会有什么不堪设想的后果?”

    长宵被她这么一通义正辞严的说教,显得有点惊讶。

    “我……”他难得地结巴了一下。

    “我没想过。”他终究承认道。

    “天界还需要我出力,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的……因果之事虽重,我从前也不曾挂心。战事有输有赢,各为其主,我并不会因此感到愧疚难安,也不会因此而生心魔;所以因果加身,我也并不觉得哪里难过。”

    谢琇凝视他那张属于都怀玉的脸,在他的眼中,只看到了一片坦荡荡的情绪。

    他是真的不甚在意从前自己所行的那些杀戮之事。在这个剧本里,那些杀戮有了更为正当的理由,于是也就更不让他挂心。

    谢琇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依然没有办法和他讲道理。因为他只是单纯地理解不了。

    所以,只能用别的方式,给这只美丽、原始而充满野性的猛兽套上绳圈,或关入笼柙。

    她曾经用过那种方式,也曾经成功过。但是,这个剧本里,她要面对的问题太多,他不再是她应当优先照顾的选项之一。

    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她警告他、尽力阻止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

    谢琇正色道:“你又焉知因果加身,哪一日会反噬自己呢?还是小心为佳。更何况,我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寿命有限,红颜易老,不可能永远都紧盯着你,提醒你注意……”

    她做出忧伤的姿态,长叹一声,愁眉郁郁,语重心长。

    “长宵,这世间……有些人也只能同行很短很短的一段路,将来终归……是要你一个人去面对的。”

    第465章 【主世界梦中身】69

    “此乃自然运行之法则, 非天意或人力所能扭转。”她郑重地对他说道。

    长宵一窒。

    他愣住了。

    漂亮的双唇微张,深浓的眼眸睁得大大的,一张脸上全是猝不及防的震愕,就像是猛然被人在心口捣了一拳, 他的脸色变得青青白白。

    “不……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个?”他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

    谢琇怜悯地望着他, 踮起脚来, 揉了揉他的头发。

    “因为——”

    因为,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她并没有这么说,而是选了另外的两句。

    “人间有诗云‘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长宵:“……这是甚么意思?”

    谢琇笑了。

    唉, 从前要他扮演腹有锦绣诗书的都怀玉,可把他这个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为难坏了吧?

    她柔声说道:“就是说,凡人的生命总是会在有限的时光里结束,再寻常的离别, 也会让人觉得难过罢。”

    长宵:“……”

    他不懂。

    虽然这诗句听起来似曾相识,但他依然听不懂这凡人的诗歌里吟诵的深意。

    这让他忽然感到十分沮丧。

    他低落地说道:“不……明明该是我帮了你的大忙, 你会对我报恩的……”

    他那种如同小孩子一般失落的口吻, 让谢琇心头一阵恻然,又有几分歉然的同情。

    “……我很抱歉。这可能不是个好故事。”她慢慢说道, 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像是一种安抚。

    长宵没有说话。

    谢琇继续道:“……可是我们依然必须将它演完。”

    长宵沉默着,不再像刚才那么愉悦, 身上透出一股闷闷的气息来。

    谢琇温声说:“你下凡历劫很多次,每一回都不过是扮演旁人的人生……”

    她深吸一口气, 决定多说一句。

    “……我亦是如此。”

    长宵并没有那么敏感。他更多的是倚仗自己那种野兽一般锐利的直觉去处事。别人话语里的机锋,他是懒得去听的, 一般也不会分心去分析。

    所以,她会为了他这一次的相助而冒着风险多说一句,而他是否能够勘破其中的真相,就交由冥冥中的命运来决定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是世界的真相。

    ……长宵,却果然没有分出心思去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深意。

    他只是郁郁道:“哪一次历劫,能有此番一样,白白做了好多劳动,却连一点回报都没有!我真吃亏,我亏大了!”

    谢琇哑然,微微摇了摇头,柔声道:“但你查出舞弊的线索,就是为那些无辜举子找回了世间公正……你还他们一个公道,这难道不算是大功德吗?”

    长宵一愣。

    他呆了半晌,突然道:“你这种说话的习惯也让人觉得好熟悉……”

    谢琇心头一震,脸上的表情管理却滴水不漏,笑了一笑,反问道:“哦?我说话是个什么习惯?”

    长宵果然被她的问题带跑了。他低头想了想,说:“就是这种……轻易虽然不肯夸人,但夸起人来,总让人感到心头熨帖……不知不觉,就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谢琇:“……”

    而你呢,公子,不会夸人可以不用强行夸我的!谢谢!

    她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公子谬赞。”

    长宵:“……本座没在夸你!本座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谢琇:唉。

    看到长宵的情绪被成功岔开,她便也转而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的确还有要事需要恳求你的帮助。”她说。

    长宵脸上的笑意一凝,十分感兴趣地一挑眉。

    “哦?说说看。”他突然趾高气昂起来。

    谢琇正色道:“有一位……五品郎中,姓高,他如今正陷在城外的朔方军大营之中。我在京城里脱身不得,需要你出手把他救出来,平安带回京城。”

    长宵的眉毛猛地又往上扬了一下,简直都快要跃到额头上去了。

    “哦?!”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这位高……郎中,和你有何渊源哪?”他拿腔拿调地发问道。

    谢琇斟酌了一下,谨慎地答道:“他是我的手下,效忠于我。我本是派他出京去做事,但当他回来时,正好赶上朔方军围城。他无法入城,又听闻朔方意欲对我不利,便假意投降朔方,伺机为我搜集消息……我本应承将他带回,但如今城中局势风起云涌,我不方便离开,因此只得求助于你……”

    “诶哼~”长宵摸着下巴,半晌后才泄露出一声高深莫测的鼻音。

    谢琇见他不置可否,只得又婉言道:“如今对我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为数不多……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不能让忠诚于我之人死于旷野,没有归处……”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喉间蓦地梗了片刻,才有丝艰涩地出声续道:

    “我不能失信于他。为此,我必须恳求你的帮助。”

    “……长宵,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长宵:“……”

    他无言地抬眼望过来,一脸乌烟瘴气的神情。

    “你是叫我替你去救别的男人?”他简单粗暴地问道。

    谢琇:“……朝廷命官,自然是男子。即使我想要任命女子为官,也不是可以一蹴而就之事……”

    长宵竖起双眉,怒道:“你又在故意岔开话题!这一回我听懂了!”

    谢琇无奈,只好向着这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不,天界战神——折节下拜,一揖到地,唱个喏道:“长宵公子既是天神,定有无限神通~祈你济贫扶危,拔困救苦~小女子这厢有礼,定铭记于心~”

    长宵:“……!”

    他脸上那个半真半假的恼怒表情登时僵硬了,就像从中慢慢龟裂的石膏面具一样。

    他僵了片刻,忽而又横眉竖目起来,恼怒道:“你这小娘子,真真狡猾得紧!想本座也是天界战神,只有天帝才能驱使得动本座;你就凭着几句花言巧语,就想让本座不惜力地替你出生入死——”

    谢琇笑了。

    她知道这就是他让步的先兆了。

    于是她眨了眨眼睛,促狭道:“那么长宵公子想说什么?……小女子虽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长宵:“……可不!就是!这样!”

    他怒气冲冲,说话都卡顿了。

    谢琇笑嘻嘻地朝他拱了拱手,聊表谢意。

    回到宫中之后,谢太后开始发力。

    半个月后,摄政王李重云当殿上奏,云“会试舞弊”一案,已有调查结果。

    经由查阅墨卷和朱卷,查实姜北海墨卷内的草稿写得甚是拙劣,朱卷内也有改动错别字的涂抹痕迹,共计十一处。

    又经调查,查得姜北海会试前曾往兵部尚书杨惟瀚家行卷,卷内文章平庸非常,但盛装文章的木盒内藏有一叠银票,欲行贿杨惟瀚。

    姜北海通过贿买杨家看门人浦祥,将自己行卷的木盒交到了杨惟瀚手中。杨惟瀚又通过姻亲关系,劝服大学士邢元渡笑纳姜北海代表琢城豪商献上的一条海商线,并同意在会试中与姜北海行个方便。

    摄政王气场清正,语声朗朗,不疾不徐,将一切罪证和过程都当着群臣面前娓娓道来。

    阶下的邢元渡与杨惟瀚自然数次挺身出列反驳,更是在摄政王重点指控他们吞掉一条海商线路以中饱私囊的时候,暴跳如雷,险些捋起袖子冲上前去打人。

    此时,王座之后垂帘的谢太后终于厉声喝止道:“当殿施暴,成何体统!”

    坐在前方宝座上的小皇帝吓得一缩脖子。

    谢太后并没有为了顾及小皇帝的胆量有限而罢手。

    她倏然在纱帘后站起身来,喝道:“禁军何在?将邢元渡、杨惟瀚二人一并拿下!”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邢杨二人一党的官员们蜂拥而上,磕头求情的磕头求情,拽住邢、杨二人的衣袖假意劝解的假意劝解;还有御史挡在冲入大殿的禁军兵将身前,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大呼“刑不上大夫”,呵问太后娘娘是否打算行逆天违理之事……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小皇帝吓得直扁嘴,最后终于在殿上吵吵嚷嚷到了极点的时候,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天子的哭声总算暂时镇住了殿内的混乱。而几乎同一时刻,帘后的谢太后也震惊于天子竟被群臣之争吓哭,一掀帘子就迈了出来,绕过王座的椅背,径直走到小皇帝身旁,弯腰为他拭泪,并温言软语安慰道:“本宫在此,没有人能真的对皇上不利。皇上莫哭。”

    虽然谢太后的措辞好像生硬了一点,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慈母,但小皇帝竟然真的抽抽噎噎,勉强把一泡眼泪都忍回了眼眶里。

    谢太后拭掉他圆圆小脸上挂着的泪珠,扶着他单薄的小小肩膀,面目肃然地转过身来。

    “咆哮朝堂,惊吓天子,混淆焦点,意图裹挟臣僚屈服……”她缓缓地一桩桩点出下方邢、杨一党的罪名。

    “……罪加一等。”她的声音冰冷地从上方落下。

    “至于涉及会试舞弊,应如何量刑……昭王。”她又道。

    摄政王应声,立刻向前迈出一步,朗声道:“以臣之浅见,秉持公心,上禀太后娘娘及皇上:邢大学士官居中枢久矣,却交结内外,与民争利,明夺商路、暗中受贿,以会试主考官之身份,助人舞弊,涂改试卷,操纵结果,破坏公正;应比照‘交通嘱托,贿买关节’例,拟——斩立决!伏乞圣裁!”

    第466章 【主世界梦中身】70

    他的声音落下, 殿内鸦雀无声了几息,陡然像是滚水锅一般地,炸了。

    邢元渡脸上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那副和蔼的老者的神态一瞬间好像要从中破裂;而杨惟瀚愣了一瞬, 似乎突然反应过来, 满脸涨得通红, 脖子上青筋直迸,拔腿就要朝着李重云冲过去。

    杨惟瀚旁边就是与李重云一道查办此事的刑部尚书郑啸。此时郑啸反应极快,一个弓步就上前,从身后牢牢地扣住了杨惟瀚的双臂,双手扳住他, 不让他再往前冲。

    而杨惟瀚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能做兵部尚书,毕竟还是有点本事在身的,挣扎起来蛮力极大。

    郑啸却只是个文人, 靠着刚正不阿和刑狱方面的长才,一步步才升到今天的刑部尚书位置, 此刻被杨惟瀚的挣扎带得东倒西歪, 身躯晃动,重心不稳。

    李重云自是不怕杨惟瀚, 他只不过刚刚没有注意到而已。此时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 一回头就看到两位尚书当殿纠缠,立刻怒火四迸, 返身大步走到杨惟瀚面前,一伸手就牢牢扣住他的肩。

    年轻人身强力壮, 又有功夫在身,杨惟瀚完全不是对手, 立刻就被制住。

    李重云转向刚刚已经入殿的禁军,厉声喝道:“还不快快将罪臣邢元渡、杨惟瀚拿下?!”

    邢元渡自不肯坐以待毙,扬起声音高喊道:“如今皇上尚未有旨,摄政王就已越俎代庖,莫非是觉得自己可以一手遮天,就连天子的金口玉言也不重要了?!”

    李重云被他狠狠噎了一下,怒视着他,却不好再说什么。

    他从前在他父亲在位时,就已经经办过许多事务,六部之中除了没有去过吏部和兵部,其它四部也都呆过,实际经验是不少的。后来他兄长继位,龙体欠佳,又只有他这一位亲兄弟,委托他代为料理的朝政也不少。

    最后就是他这位小侄子继位,他正式成为摄政王,更是大权在握,早就痛恨这些尸位素餐、还仗着一张老脸对他指手画脚的老顽固们的掣肘;如今一旦得了突破口,他恨不能立刻一顿猛攻,追击到底,哪里还肯退让?

    在他心里,他只恨杨惟瀚那老儿把持兵部多年,他父皇又凉薄,总是防着他这个弟弟有了兵权就篡了兄长的皇位,因此兵事基本上一点都不让他沾手,事到如今只好动用禁军,恨不能如臂使指,还要在此干耗时辰!

    他不理邢元渡罗织的指控,倒抬头向着御台上侧身坐着、恨不得将半张脸都埋进御座边站着的谢太后怀中的小皇帝,朗声说道:

    “臣秉持公心,为天子办事。科举乃一国之抡才大典,不能沦为某些老僵尸排除异己、使真正有才之士沉抑下僚的工具!还望天子明断,立即捉拿一应人犯,主持正义!”

    小皇帝吓得把脸偎进谢太后的怀中,低声道:“这……朕、朕听母后的……”

    谢太后还没有说话,邢元渡便大声从鼻子里喷出不屑的嗤笑来。

    “天子自幼英姿天纵,岂能为一妇人所控?老臣为天子一大哭!”

    虽然他充分用嗤笑表达了他对太后与摄政王勾结一气的嘲讽,但说到“为天子一大哭”的时候,演技也是收放自如,当即抬手举袖掩面,情真意切,连声调里都带上了几分泣音。

    “老臣一生沉浮,历经三朝,二受先帝顾命扶助新皇,夙夜兴叹,敢不用心?奈何如今奸佞当朝,牝鸡司晨,皇叔狼子野心,老臣蒙冤,无计可解!……诸君!诸君!”

    他忽然放下袖子,展开双臂,向着殿上的群臣疾声呼道:

    “诸君都是国之柱石,难道就当真忍心坐视摄政王一手遮天,太后把持朝政?!他日若是天子长成,此二人沆瀣一气,相互勾结,不肯还政的话……只恐天子也有性命之危了!诸君都是大虞的忠臣,万万不可真让此社稷惨事发生啊!”

    谢琇:“……”

    太后与摄政王有私,不但相互勾结,并且野心愈养愈大,最终谋害了即将大婚亲政的少年天子……

    嗯,不得不说,这老头是有点狗血编剧天分在身上的,话里话外暗示的这古早梗,味儿还挺冲。

    但俗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

    她又问心无愧,怕什么流言蜚语?更何况想往上走的人多得是,只要给点甜头,还怕群臣之中没有人肯向她投效?

    她厉声喝道:“这老匹夫疯了,竟然当殿胡言乱语,恐吓天子!来人!把涉案的邢元渡、杨惟瀚一道押入刑部大牢!来日三司会审,定严惩不赦!若有人要一意孤行,也想把自己的路走窄,就上刑部大牢去跟他们作伴吧!”

    如今朝中,三足鼎立。但其中两方——太后与摄政王——一旦联手,打算扳倒先帝顾命的辅政大臣,事情就进展得很快。

    这故事听上去很熟悉,但在悠悠历史中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古人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梗不在老,有用就行。

    更何况以会试舞弊案作为突破点,邢元渡与杨惟瀚涉案证据确凿,根本不容他们抵赖。

    接下来的几日之间,被邢元渡指使涂改试卷的同考官谭获与书吏巩元石都被捉拿下狱。

    但就在此时,此案的关键人物——当初以一整条海商路线行贿邢元渡的琢城举子姜北海,突然因为“刑求过甚”而在牢狱中暴毙。

    一时间群情大哗,邢、杨一党那些因为捆绑过深、此时也下不了船的核心成员们,此刻也趁机大做文章,说太后、摄政王刻薄寡恩,手段狠毒,翻脸不认人,未过河已拆桥,效忠他们绝不会有好下场,云云。

    京中登时风声鹤唳,气氛紧张。

    谢琇自是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不同势力的人在浑水摸鱼、煽风点火,但这方小世界若是真正大乱起来,会带来多少变数,她倒是十分有兴趣要亲眼看一看。

    因为这个剧本虽然深挖下去,能找出许多阴谋线朝争线等隐藏剧情,但一般玩家可能只是怀着左拥右抱、享受爱情的心态而来,只单单走表面上的感情线就能跑完整个剧本,自不会掀动这个剧本所构成的“小世界”里的风云。

    而这一方小世界若是平稳无事的话,这个游戏相应地也就会平稳运行,无风无浪,无事发生,不可能再有什么突发事件能够引发各类后台的bug。

    那样的话,特殊研发部找什么人来测试不都可以?为什么非得挑选像她这样的任务执行者?难道就只是员工福利,为了让她有个机会集合自己攻略过的男主人气榜前几名,在和平的大背景下重温旧梦?

    谢琇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一点阴谋论了。但在这种情形下,阴谋论一点也并没有什么坏处。

    更何况,作为普通的测试工程师的话,也是要试着在各种极端条件下去触发游戏的各种bug,好在上市前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的。

    谢琇以前兼职时,也做过这种动手人肉触发bug的编外测试员的工作,最高记录是一天连点了五百次同一个NPC对话,而且还是分秒不停、甚至中途不让对方说完台词的,最后成功将那个NPC搞崩了。

    如今不就是按照历史惯例,扳倒几个顾命大臣吗。

    若是这样就能搅合得京中风起云涌,波诡云谲,游戏程序崩溃的话——

    谢琇倒是觉得,这一趟自己就没有来错。

    于是她故意没有提前切断那些旧党在台面下相互的勾勾连连,也没有把他们提前一网打尽。

    但剧情依然日夜不停地在往前推进,该来的总会来到。

    三月廿四,三司会审公布结果。

    大学士邢元渡、兵部尚书杨惟瀚勾连一气,受贿后操控会试结果,罪证确凿。邢元渡在收受琢城举子姜北海重贿后,指使自己门下的学生、亦是本次会试的同考官礼部郎中谭获,以及由谭获负责联络的书吏巩元石一道,涂改试卷,将姜北海强行取中。

    三司会审后,认为此事震动朝野民间,为示朝廷清白,维护科举公正,应将涉案诸人按律重惩,明正典刑。

    另外,在审理过程中,涉案诸人还有咬出其他人另行干预阅卷、徇私舞弊等诸事,将继续查实后再行惩处。

    三司会审毕,将案卷上呈天子,待天子御览后正式下旨处置。

    此结果一出,京中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月廿七,京城阴沉了一整天。到得入夜时,刮来的风中已带着几分水汽,大约最多迟至夜中,便会下起雨来。

    监国太后谢琇并无睡意,而是趁着夜色,登上了宫中的一处建筑——摘星楼。

    这处楼阁的取名毫无创意,建造的原因也十分符合尊贵的VIP们不知道见了几百次的狗血老梗——乃是昭王的父皇慎宗皇帝,昔年宠爱一位绝世美人,虽然碍于美人出自罪臣家中,不方便封美人太高的位分,但额外在旁的事情上显示一些帝王的恩宠,为美人撑一撑腰,还是很足够的。

    于是他便为这位闺名就叫“张月鹿”——正合二十八星宿中的“朱雀七宿”之一——的鹿美人,盖了一座摘星楼。

    当然,鹿美人的结局照例是红颜薄命。不然也就没有后来钟贵妃的上位。

    不过,这座摘星楼倒是保存了下来,据说慎宗皇帝还曾经多次登楼望月,长吁短叹,迎风流泪,做深情状。

    谢琇虽然对这种老套的后宫爱情故事毫无兴趣,倒是对这座摘星楼很满意。

    非常好。没点功夫傍身,轻易都上不来。往楼梯上泼一桶油,谁都爬不上楼。

    但谢琇倒是没有提前在楼梯上泼油。

    因为她还在等一个人。

    第467章 【主世界梦中身】71

    今夜天气阴沉, 夜空无月无星。

    谢琇一身轻便装束,坐在楼上,倚窗而望——只能看见一片黑黢黢的夜色,以及沉睡的整座宫城。墙头屋脊绵延起伏, 只有隐约的阴影轮廓能够现出, 像是隐于黑暗里的危险巨兽。

    忽然, 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如此良夜,你找本座何事?”

    谢琇:“……”

    外头连个月亮星星都没有,搞情调都没处去搞,算得上什么“良夜”?啊?!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长宵一贯的说话风格,她还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自是有正事相托。”她说。

    她难得以如此郑重的口吻, 说出“相托”二字,长宵之前那副轻松嬉笑的态度也不由得收了起来。

    当然,在他这位天界战神看来,今日京城里的气氛虽然紧张, 与他经历过的一切相比,却还是不够看。

    所以, 他起初也并没有觉得事态会如何严重。

    或者, 他心中总有着对她的几分奇妙的信任感,深信只要她还心里有数, 事态的发展就总不会太失控。

    但此刻听到她以郑重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不由得微微一怔。

    ……是他想错了吗?事态真的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了?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脸也绷紧了。

    “你如果需要本座出手相帮的话……那也可以。”他说。

    谢琇一愣。

    一句没怎么经过大脑的话便脱口而出。

    “……你不怕再多沾染不必要的因果吗?”

    长宵:……!

    他略带恼怒地瞪着她, 有点不自在地把脸撇向了另一边。

    “咳……不过是须得在人间多耗些时日而已。这点子代价,本座还是可以负担的。”他硬梆梆地答道。

    谢琇一时哑然, 继而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 给他一个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环境,他就会长成这样纯良的样子。

    回想起前一世,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能将心中重视之人的安危,完全托付给长宵。

    前一世,即使是在那些耳鬓厮磨、夜深低语之时,她心中也始终存有着几分警醒与提防,提醒着自己不可完全信任他的爱语,更不可完全相信他所吐露的真心。

    可是今日,她却可以将完全的信任,交托给他了。

    这或许就是这个剧本让她感到不忍舍弃的地方吧。

    并不是简单地与旧人重逢就是最好的。

    与旧时相遇过的人重逢,并且看到他拥有更好的一生,这才是最好的。

    长宵是这样,高韶瑛也是这样。

    她并不会居高临下地去权衡她所遇见的这些人里,谁投胎的运气好一些、谁的命运又更苦一些。

    但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之内,尽量为他们周全,还是可以做到的吧?

    谢琇无声一叹,对长宵正色道:

    “上次……我曾说过,我想请你帮忙,替我去城外的朔方军大营中救回高郎中。”

    长宵目光一凛,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谢琇道:“今夜就请你过去吧。去救他。”

    长宵一顿,问道:“今夜就是你说的好时机?”

    谢琇苦笑。

    “不,其实并没有什么最好的时机。”她坦承,“只是今夜若再不去的话,我担心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长宵:!

    他讶然地望着她,一时间惊疑不定,竟是弄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你……什么意思?”他径直问道。

    谢琇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将涌上心头的那一抹涩意眨掉了。

    她不能说她觉得今夜城中必定有变。因为那样的话长宵一定会选择留下来帮她。

    她的输赢其实不太重要。即使在这里身死,也不是真的死去,不过是GAME OVER,从游戏中下线而已。

    虽然这些人也不过是一段数据构成的,但比起自己完美通关,她却更希望他们能在这里不要重蹈自己悲剧的命运。

    她慢慢地说道:“因为朔方大军随时有可能出动。……不管他们是回转朔方也好,打算换个地方继续围困京城也好,高郎中既是效忠于我,在那种地方就十分危险。我想过了,既然并没有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她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么,任何时刻都会是最好的时机。”

    长宵一怔。

    “是吗……”他似乎在反复思量着她的话,最后,他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

    “好吧,我去。”他简单地说。

    谢琇如释重负,展颜而笑。

    “长宵,谢谢你。”她认真地说道。

    “我就知道,倘若凡人有什么愿望的话,向天界的战神阁下祈求,就有可能达成愿望——”她半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句。

    但不可否认,这句话让长宵极为开心。

    他一瞬间就又得意起来,抬起下巴高贵地“嗯”了一声,纾尊降贵地又多思考了片刻,问道:“但是,我与那位高郎中素未谋面,他潜伏在朔方大营中,想必一定十分警惕,才能到如今都没有引起他人的怀疑……那么,我要如何证明我是你派去救他的?”

    谢琇一愣,意识到长宵说得没错,的确是需要给他一个什么信物才行。

    然而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高韶瑛与她之间,从来就没有交换过什么信物。

    唯一算得上有可能让两人心有灵犀的,就是那首诗。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如今,她正伫立在皇宫之中的最高处,这一座“摘星楼”的楼上。

    而在五更钟响起之前,一切必定应该已经尘埃落定。

    不管在这里,高韶瑛还能不能将“五更钟”这首诗与她联系到一起,他总是应该见过她的字迹的。

    谢琇的长睫颤了颤,转身走回窗下的几案前。

    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她研了墨,拈起一支紫毫,欲要在纸上落笔时,却犹豫了一下。

    那一瞬,心底有什么久远以前的记忆,忽而被擦去了岁月的尘埃,重新明亮如昨。

    她静心凝神,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她写的是——“瑛哥惠鉴”。

    【琇琇芳鉴】——那个人曾经这么写道。

    记忆里的那封信,随着她的运笔,也一点点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别来良久,甚以为怀。相去千里,万望珍重;今日一别,恐再无来日,惟愿……”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微微停顿了片刻。

    惟愿什么呢?

    我希望你将来会如何?

    在这一刻,有点不合时宜地,她忽然记起了自己曾经扮作“殿春阁”的伎子“琼姿”,混入韫王在“白园”举办的宴会,借此去见高韶瑛的一幕。

    其实现在想来,平心而论,那一次的宴会办得很不错。

    ……除了被她暗中找到的暗道之外,那次宴会没有出一点纰漏,宾主尽欢。

    她还记得自己走在园中,宴席上的歌女柔婉的歌声遥遥传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啊,她想,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写什么了。

    “惟愿郎君千岁……”

    他曾经写在那封诀别书上的字句,如今仿若映在她眼前的投影,一字字笔迹分明,再由她复刻下来,写在眼前的这张纸上。

    “……此身长健,永受嘉福,长乐无忧。”

    高韶瑛。

    你就该活得长长久久,大志可抒,青云直上。

    因为你有这样的才能,也有这样的勇敢。

    你配得上这样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倒在黎明来临之前最深的黑暗里,将这一生潦草地划上句点。

    在结束这封信之前,谢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提笔,将那首诗也全数添了上去。

    ……就仿佛像是给前一世的他和自己一个交待那样。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长宵乘着夜色而来,又乘着夜色离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依然伫立在摘星楼头的谢太后。

    楼外逐渐狂风大作,吹得栽种在道边的古树树冠哗哗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谢太后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原本一直倚在窗边,望着楼外无边无垠的深深夜色。但此时,她抬手重新紧了紧束发的缎带,将一缕被风吹向她脸前的碎发拨到了耳后。

    然后,她转过身去,走到了楼梯口处,略一停顿,就抬起手来,重重一推。

    原本就放置在楼梯口旁边的大瓮应声而倒,哗啦一声,里面盛着的液体泼洒开来。

    大瓮沿着楼梯,一路骨碌碌滚了下去,最终啪的一声,砸碎在楼梯下方。

    即使是借着楼上点燃的一点点微末的烛光,也能勉强看清,楼梯之上,此刻全是那种液体,偶尔在某些角度下,还泛起一点点反光。

    大瓮砸碎的这一声,仿佛突然点燃了什么似的,楼外霎时间传来隐隐的呼喝声。

    风声愈紧。

    仿佛随着风声,这种呼喝声也愈来愈近。

    谢太后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惊慌之意,而是缓步走到另一侧,从那边的几案上拿起了一柄长剑,将之慢慢从剑鞘中拔出。

    这世界就如同虚假的布景,诸多美男在这方寸之地间围绕着她这位“谢太后”,就像是狗血又老套的甜宠剧。

    然而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应该有比甜宠剧更重要的深意,等着她去挖掘。

    谢琇并不相信自己能够幸运到随便进个游戏仓,就能集齐自己攻略过的男人里最香的那几位,然后再享受一遍众星捧月的爽感。

    那么,是谁如此安排的,又有什么深意——

    既然对方一定要她在和平的氛围中无知无觉地陷入进去,那么,她就把这个世界都整个搅乱吧!

    第468章 【主世界梦中身】72

    在暗夜中, 风势愈急。

    黑暗中,渐渐有一些轮廓显现出来。

    是人的阴影。

    黑影幢幢,风声如泣。

    楼下影影绰绰现出的轮廓愈来愈多,原来是一些披甲执戈的兵卒们。

    他们沉默地跑动着, 脚下的鞋发出细碎的声响, 将这座摘星楼包围了起来。

    尔后, 其中一名武将排众而出,在楼下厉声吼道:“兀那谢氏妖妇!把持朝政,迫害忠良,逼反藩镇,罪不容赦!今夜我朔方大军勤王, 上占天理,下应民心,群臣齐迎,救我天子于水火!”

    谢琇在楼头听得这一长串文绉绉的讨伐词, 不觉发笑,单手按在窗扇上, 微微用力一推, 那原本阖着的两扇窗便吱呀一声,一左一右, 向外齐齐开启。

    谢琇从窗口微探出身去, 向下张望了一番。

    那些兵卒之前大概是为了掩藏行踪,所以并未有人举火。此刻到了摘星楼下, 并且将这座高楼团团围住,许是自忖己方人多势众, 谢太后再无生理,便有数人将火把点燃。

    此刻, 借着火光,谢琇终于看清了那领头之人。

    是一名年轻的武将,眉眼间依稀和盛应弦还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他当上朔方节度使之后所提拔的堂弟之一吧。

    谢琇以前在“西洲曲”的小世界里,也没有见过除了盛应弘之外的盛家其他兄弟们,所以此刻也无从揣测对方的身份来历。

    她半倚着窗边,将右手垂下,手中紧握的长剑也因此遮掩在下方诸兵将看不到的窗下。

    她懒洋洋地问道:“来者何人?”

    那年轻武将一噎,又大声说道:“某乃盛应彏!盛使君是某堂兄!”

    谢琇微诧,“彏?”

    这个字颇有一些偏门,她思考了半天,才勉强联想到出处。

    “啊~《河东赋》里有云‘掉犇星之流旃,彏天狼之威弧’,想必就是这个‘彏’字了。”她道。

    盛应彏大概是没有想到她身处重重包围之中,依然表现得游刃有余,还评说了一下他的名字,不由得语塞了一瞬。

    但他很快便重新抖擞起精神来,喝道:“在这里显示文采,也不能掩饰你野心勃勃、挟持天子的罪过!若是你还有几分识趣,衡量过情势之后,该当束手就擒才是!”

    谢琇笑道:“且不忙。我且问你,你今夜引兵入宫,你那好堂兄可曾知情?”

    盛应彏一顿,立刻道:“这是自然!若没有我堂兄之命令,谁调得动朔方大军?”

    谢琇并没有错过他答话之前的那个微妙而短促的停顿。

    她其实并不在意今夜下令让朔方军入城的人,到底是不是盛应弦。

    但该做的戏还是要做足的。

    谢琇呵了一声,道:“这可不一定。自从盛使君接任了大司马一职之后,如今在明面上,代理朔方诸事务的,可是盛应弘啊……”

    盛应彏并不上当。许是来之前他已经设想过,被谢太后诘问,要如何回答,此刻他答得也分外流畅。

    “盛使君也好、弘堂兄也好,都是朔方盛氏一家人,令出于盛氏,便使得动朔方大军!”他厉声道。

    谢琇含笑摇摇头。

    “不不不……令出于使君,与令出于他人,这其中可有很大的分别的——”她故作莫测高深似的说道,话说了一半,却又停下,吊着底下人的胃口,并不说全,引人遐思。

    盛应彏似乎也意识到她话语里埋藏着的小小恶意和钩子,皱起眉头,不再理会她,反而向最靠近楼门的那些兵卒喊道:“待我命令,便即破门!”

    谢琇啧了一声,像是有些懊恼似的。

    “真粗鲁啊。”她抱怨道,用左手轻轻叩了叩窗台,转而问道:“你们今夜入宫,是为了救邢元渡那老儿?毕竟他马上就该人头落地了——”

    盛应彏道:“邢大学士被诬,本不致死,最多不过一个流放边疆效力罢了,你却借机铲除异己,在朝中大开杀戒!使君心怀仁慈,不忍见三朝老臣毁于妖后之手,遂举义旗,顺承天意!你若速速投降,也好免些磨折!”

    谢琇忍不住又有点想笑。

    这人可能是盛家最会说话的子弟了吧。

    “盛家培养你出来,是专门让你来打嘴仗的?”她饶有兴趣地问道。

    盛应彏:“……”

    他终于看明白了,这位监国太后,压根就没有乖乖束手就擒的意思!

    也难怪,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没点胆识手段,又怎么可能在朝中杀出一片天空,对摄政王又嗔又哄,对朝臣又拉又打,刚柔并济,分化拉拢手腕熟稔,最终坐大,成为不容忽视的“三方辅政”的其中一方?

    ……只怕他们整个盛家都崇敬仰慕的使君堂兄,也是中了她的毒计,拜倒在她这样的胆识和手段之下吧!

    决不能让她再嚣张片刻,也决不能让她再去蛊惑使君了!

    盛应彏拿定主意,对已经分散聚集到一楼紧闭的大门旁的兵卒们下令:“破门!”

    沉重的大门被人冲撞了许多次,也被劈砍了很多刀,门扉上七横八竖留下了许多刀痕,却还是巍然不动,只是门缝似乎比之前开得更大了一点点,从门缝间能够看到门后横着的一道厚实的门闩。

    数次猛攻未果之后,盛应彏眼睛紧盯着楼上窗边悠闲倚靠的谢太后,心下却已经不耐。

    “抬圆木来,直接撞开!”他喝令道。

    幸好在出发前,他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状况,随行的兵士里,专门有一列抬着巨大的圆木,此时得令,便齐齐上来,喊一声号子,抬着圆木朝着大门直接撞过去!

    砰!砰!砰——

    数次之后,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大门终于被破开。

    兵卒们如潮水一般,涌入这座昔日帝王爱宠所拥有的“摘星楼”。

    楼内点着几盏枝形灯台,但依然驱不散屋中的阴暗。

    高耸的梁柱和楼梯,以及楼内的陈设,到处都投下了奇形怪状的暗影。

    而楼顶上,似乎还有人在轻声哼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谁都知道,这座摘星楼若是没有闹鬼的话,那么就应当是楼上的谢太后在唱歌。

    但那阵歌声听上去又太过缥缈而辽远,在这样深的黑夜里,没有琴声的伴奏,一声一句,倒真有几分莫可名状的意味。

    这些兵卒也是老卒,见惯了战事的,但他们所经历之事,多是在关外辽阔的旷野和草场之上,所对垒的,也都是粗豪凶蛮的胡虏。

    如同今夜一般,数十人围攻一介女流,还在皇宫大内,前朝留下无数传说的高楼之上,倒是真的未曾经历过。

    虽然他们都对朔方——特别是对盛家,对使君——忠心耿耿,但围攻一位年轻的寡妇,这位寡妇还曾经被他们敬爱的使君辜负过,这个事实如同一根刺一般立在心里,多多少少也让他们觉得有些气虚亏心。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闷着头往楼上冲。

    盛家的其他郎君们都说,这位谢太后有蛊惑人心、摆弄社稷之能,使君不过到京城仅仅一个月而已,就已经被谢太后迷惑;又因着从前一些阴差阳错之事,使君坦荡君子,对谢太后心怀歉意,被谢太后抓住这一点,极尽利用之能事。

    他们今日的最大目的,不是为了去救那个劳什子的甚么邢大学士,而是为了唤回使君的理智,让使君重新记起他身负的重任!

    他们往楼上冲去,但一迈上楼梯,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尚且好说,只是过于狭窄,一次只能有两人并行。可是再往上,就愈来愈奇怪——

    摘星楼,楼高五层。而他们冲到四楼的时候,发觉在接近楼梯口的地方,有一摊碎瓷片。

    然后,冲在最前方的两个人就脚底一滑,重重摔倒!

    他们毫无疑问地摔在了碎瓷片上,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

    后面的人紧急停步,但也经不起大家都冲得很猛,再后面的人涌上来,又把前方更多的人撞倒。

    在四楼通往五楼的楼梯口“噗通噗通”摔成一团的时候,楼上的歌声终于停了,转而传来一阵朗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还喜欢本宫的见面礼吗?”

    这下子,没有人再心虚地去同情这位监国太后了。

    ……狡狯,阴险,面甜心苦!

    虚伪,奸诈,狐媚惑主!

    倒在四楼的那些老卒们,心里骂什么的都有。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终于爬了起来,心里鼓着一股怒气,要往五楼冲。

    但是他们刚刚大步迈上一两级台阶,就又脚下一滑——

    骨碌碌地滚了下来,重新跟那些折在楼梯口的同袍们摔做一堆!

    谢太后的笑声更大了。

    “就是你们使君亲至,今夜怕是也不能将本宫如何呢!”她挑衅似的说道。

    那群老卒更是愤怒,即使再觉得欺负一位年轻寡妇,不是君子之举,事到如今,也不免生出些同仇敌忾之意。

    他们七手八脚,再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和战术,爬几阶、滑一回,终于有人爬上了最顶层。

    此时他们方看清了谢太后的外形容貌,一身劲装,高束的发辫,以及——

    右手中握着的,一柄寒光凛凛的好剑。

    第469章 【主世界梦中身】73

    冲在最前方的几个兵卒都是脚下一顿, 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们作为朔方军中的一员,平时也没少听这位谢太后的辉煌事迹,什么年少时全家尽没于胡虏入寇啦,什么孤女走了大运道被慎宗皇帝选为太子妃啦, 什么先帝天生体弱多病、谢皇后趁机掌握大权啦, 什么谢太后与摄政王那不可说的二三事啦, 等等等等。

    及待朔方军大举上京之后,在京城外按兵不动了许久,明白人说是要隐约给朝廷施加压力,但也有脑子没那么灵的人,渐渐传出一种说法, 说是这位谢太后昔时曾与盛使君定亲,后来虽然亲事没成,但使君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端方正直君子,对此一直心怀有愧, 也想尽量补偿于她。

    谁知谢太后却心怀怨恨,反而漫天要价, 用使君的君子之心反过来拿捏使君, 要挟使君,致使朔方内部暗潮汹涌——这一切都是谢太后的错!倘若能够除去她, 朔方将定, 天下也迟早在使君彀中!

    所以今夜,他们每个人都是怀着熊熊的热血和野心冲进京城的!

    然而, 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冲上这座摘星楼的顶楼,又在看到谢太后的第一眼就被震慑到了。

    因为, 谢太后根本就不像是他们想像中的那样,也不像是戏文里的那些坏心反派太太奶奶一样。

    她美丽, 凛然,从容,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势;那种威势不是那种他们见过的高官显贵身上带着的傲慢或蔑视,而是一种因为精神上的强大、坚韧和不可战胜而产生的高高在上的威严。

    有已娶亲的老卒不由得暗自在内心咋舌。

    ……没想到他们英明神武的使君,喜欢的竟然是这样的女人吗?

    不过他们的感叹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伫立在窗边的谢太后朝着他们微微一笑。

    “既无天子衣带诏,又无使君当面语——谁教你们来做乱臣贼子的?”

    冲在前面的这几名老卒皆是一愣。

    他们深信自己是来讨伐妖后的,是为了匡正社稷、扶助天子、效忠使君、解救百姓而来的。

    可是,回头想一想,他们看到了天子的亲笔密旨吗?听到了使君的亲口下令吗?

    ……好像并没有。

    彏小将军说使君受太后欺瞒,心情沉郁,无心出面亲自鼓舞三军出征前的士气;陈将军则说使君错信太后,心情正是懊恼之时,他们身为追随使君多年的朔方老人,自是要为使君出这一口气的……

    可是,此刻谢太后一语点透个中关窍,这些油滑老卒这才意识到——

    朔方军上京日久而无法叩开京师大门,平日里营中浮荡着的隐隐焦躁气氛或许也影响到了他们,有心人可能借题发挥,将他们当作了一柄趁手的刀用!

    然而,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退是不可能退却的。

    他们一退,或者只是心虚片刻,都只能显出他们师出无名、狼子野心!

    他们只能咬牙更进一步,将“谢太后剑指社稷、冤杀老臣、逼反藩镇”这个罪名砸实在面前这位年轻女子的头上才行!

    为首的老卒乃是一名百夫长,在上一代节度使在位之时便已跟随老使君出生入死,自是头脑顽固,一心只知有盛氏而无朝廷;此刻见同袍有理不直气不壮之意,立刻迈前一步,粗声粗气喝道:

    “使君并无对不起太后之处,太后却何故要陷使君于不义?使君一再退让,太后却欲分化朔方,架空使君,再勾结昭王,逼死老臣……只怕若使君再不出手,太后下一步便要废天子了!谁不知如今在位的天子并非太后所出?只可惜太后虽不顾念母子情分,使君却是顾念天家恩典,不忍见年幼天子受挟持或骤失其位的!”

    谢太后微微一怔,尔后哑然失笑。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她问。

    老卒一时语塞,愤而提刀指向半倚窗边、意态悠闲的年轻太后。

    “本无人教我!皆是出自一片忠义公心!”他粗哑的声音低喝道。

    “妖后!惑我使君,挟持天子!速速投降吧!”

    谢太后:“噗……哈哈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仰首大笑起来。

    那些兵卒不防她竟然如此气焰嚣张,相顾一眼,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率先冲杀上去。

    这楼里被这妖后布置得诡异得紧,从楼梯上开始,到处湿滑,桐油气味冲天,连楼梯口附近都极不方便行走。

    他们七手八脚才勉强爬了上来,此时不仅鞋底,还有身上的衣服,甚至是手掌中都沾染了不少桐油,万一真要大开大合地打斗冲杀,怕是施展起来有所不便。

    但在他们还没有决定是不是就此放手一拼,冲上去抓住谢太后之前,她就右手抬了起来——

    长剑挥出一道弧度,剑刃上反射出一点淡薄的烛光。尔后,剑尖划过放在窗子另一侧的枝形烛台,将上头的蜡烛挑起,长剑一抖,便将那还燃着的蜡烛挑飞向楼梯方向!

    那些兵卒吓了一跳,有几个人慌忙便抽刀去挡。

    然而谢太后并不仅仅只挥出一剑。

    她的剑势,如同瀑雨般连绵不绝,每一剑都挑起半根点燃的蜡烛,再将蜡烛抛向楼梯上。那些蜡烛本是没甚重量的小物,但被她挑飞出来,却一个个犹如金铁制成的暗器般,飞行起来竟有哧哧的破风之声。

    她又选择的方向极为巧妙,总有那么一两个半截蜡烛能正巧从兵卒们刀风的空隙里钻过去,然后落到楼梯上。

    楼梯上铺满了桐油,被烛火舔着,渐渐地就燃烧起来,火苗从一簇两簇小小的,慢慢延烧成一片;从轻薄得几乎透明,到冒起橙黄色的火光。

    那些兵卒身上也都浸了桐油,火苗从他们的鞋底爬上裤脚,再往上延伸,烧得他们终于忍耐不住惨叫起来。

    他们下意识想要倒地翻滚,扑灭身上的火。但地面上也都是桐油,他们无论翻滚到哪里——除非是很接近持剑的谢太后的脚边——都只会让身上的火苗烧得愈发热烈。

    那名百夫长首当其冲,火焰舔过他的双腿,已经延烧上他的后背。

    他一咬牙,情知自己若是不能迅速撤离此地,必难幸免;但他没能擒下谢太后,即使全身而退,出去后不免也要吃挂落,或许还要被军法处置。

    他索性整个人豁出性命,不去管背后起火,持刀猛地向窗边的谢太后扑过去!

    不给这个妖妇一刀,也得把火引到她身上!总之必须要将她拿下,才好复命!

    他气势汹汹,飞身而起,一刀向她当头斩落!

    谢太后微微扬起下巴,向他投过来一瞥。

    那一瞬,屋内延烧的火光已蔓延到顶楼的一半地方。借着火光,他看清了谢太后眼中的神情——

    既没有得意,也没有惊诧。

    就只是一片平静。

    在大火燃起之处,她眼中只有如水一般的平静。

    然后,她并没有举剑来迎战,而是猛地半旋过身去,足尖一点,便跃上了窗台!

    那扇窗本就是大敞着的,但此处是五楼!难道她还真的想跳下去不成!

    那名百夫长一瞬间眼睛也不由得惊骇地睁大了。

    下一瞬,她便向前纵身一跃,身影一晃,便从窗口消失了。

    那名百夫长不顾双腿和后背的疼痛,猛地扑到窗口——

    这才发现,谢太后的左臂上不知何时已经暗中缠绕好了长长的白绫。

    此刻她跃下高楼,随着身躯一路下落,白绫也渐渐放长,末端捆绑在窗框上,与木质窗框急速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名百夫长下意识从窗口探身出去,往下张望。

    只见今夜阙黑无星的夜幕下,那道缠绕在谢太后左臂上的白绫,是唯一惹眼的颜色。

    闯宫的朔方军穿的是玄色,谢太后为了在黑夜里行动方便,穿的同样是暗色。因此那道白绫是黑暗中唯一的雪色,蜿蜒盘旋,飘飘而下,像是降世的天女腕臂上飞舞的缭绫。

    那名百夫长一时为此景所慑,忘记了立即采取行动。

    盛应彏在楼下,亦见到谢太后臂缠白绫,自高楼上一跃而下,白绫渐次松落,让谢太后得以逐渐下降高度,而不是摔落地面;他不由得气急败坏,放声吼道:“楼上诸位将士!听我号令!立即斩断白绫!不得有误!”

    那名百夫长猛地反应过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跟随命令而行动,举起手中长刀,便向着系于窗框上的白绫砍去!

    那段白绫紧贴着楼体外侧,并不好砍。那百夫长砍了四五刀,也只是在上面豁开一道短痕,还有一半未曾砍断。

    此时,他身后又冲上来一个老卒。

    那老卒手中举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火把,顶端的火苗熊熊燃烧着,热气扑面而至,几乎要灼伤那百夫长的脸颊。

    他下意识向旁退了一步,错开窗口的位置,才感觉自己的后背和双腿都烫痛得钻心。

    那老卒喊道:“木哥!让我来!”

    被称作“木哥”的百夫长没再说话,点点头,就势倒在地上翻滚了数个来回,意图扑灭自己身上的余火。

    那老卒举着火把,直接去烧白绫。

    此时摘星楼的顶楼,已有一多半的地方冒起火光,火势最盛之处,火焰已经从窗内扑了出去。楼梯也被烧得摇摇欲坠。

    木哥忍痛向着楼下喊道:“其余人都往外撤!跑快些!这座楼早晚要烧塌!”

    他的声音未落,就听到窗边那老卒发出一声呼叫。

    “断了!断了——”

    果然,那条白绫被从上部烧断,原本因为谢太后下坠之势,就已绷紧成一条直线的白绫,一下子松脱,在夜空之中仿若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悠悠荡荡地坠落了下去!

    盛应彏看得分明,急声命还围困在楼下的兵士们往外撤,扩大包围圈,将楼下的空地留出来。

    但他可是猜错了。

    白绫被烧断后,谢太后的左臂陡然一松!

    正当其他人以为她会就此坠落时,她却——在半空中半拧过身子,足尖连续疾点三楼、二楼伸在外头的翘檐!

    盛应彏差点把一对眼珠子都瞪出眼眶来!

    “这……这不可能——!”他嘶声叫道。

    第470章 【主世界梦中身】74

    ——其形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 灼若芙蕖出渌波……

    不知为何, 这一段华美的辞赋, 却忽而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盛家子弟虽不丰,但多出文武双全之辈。他既然是被选中,随侍于使君之侧的盛氏优秀子弟,于文之一道,便益发出众些。

    自然, 他们盛家的子弟,无一人不钦服节度使。如惊兄长之高才,尤为出众。假使他不是盛氏子弟,以他之才, 来日也定能位列朝堂,登峰造极。

    但就是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 却从不飞扬跋扈, 反而谦逊自抑、敬谨有礼,这一生就只栽在谢太后这一人身上。

    盛应彏原本很不服气, 更不能理解使君为何会如同入了魔障一般, 独独在此一件事上无视众兄弟亲族、忠心部属的意见,执拗得令人苦恼。

    ……但今夜, 亲眼见了谢太后的凛凛风姿,他倒是有几分能够猜到了。

    谢太后压根不像世人所想的那样, 是以甚么妖媚手段玩弄旁人的感情,进而插手朝政的。

    作为明智的盛家子弟之一, 盛应彏其实不太愿意承认,谢太后下令封盛使君为大司马、又令盛应弘为节度副使,暂代朔方事务,对于朝廷来说,是一着分化拉拢的妙棋。

    他本来秉着一腔热血,抱定今夜起兵除了勤王之外,还要兵谏使君、让其恢复清醒的目的,甚至觉得自己事后为此被军法处置也无所谓——为了盛家的大业!为了唤回使君的冷静理智!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现在,眼看着谢太后并没有坠楼而死,而是以高妙的轻功,连续踩着摘星楼的飞檐,如同一只轻盈的飞燕那般由高处疾速扑下,像是盯紧了地上的草芥——

    他便知道了,今夜或许他们是不可能如愿的。

    没有一点后招傍身的话,谢太后怎么会只身一人独坐于高楼之上,静待他们攻入皇宫?

    而现在,高楼在黑夜之中燃起大火,火光几乎要将半个夜空都照亮。

    但谢太后并未束手就擒,也没有中计被俘,而是这么轻飘飘地一跃,从高楼上跳下,在黑夜里缠绕于臂上的白绫飘飘荡荡,像壁画中天女的罗带。

    可是一介妖后,如何又会像是天女呢?

    盛应彏狠下心来,指挥着周围的兵卒,大声呼喝:

    “此女狡诈,隐藏身手,大家不可轻敌!传我命令,速布‘重瓣莲花阵’应敌!”

    楼下数十名见惯战阵的老卒,虽然诧异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必须规矩布阵,才能围杀这位妖后的地步;但身体的本能让他们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听到阵型名称,就脚下立即跑动起来,数息之后,就在摘星楼下的空地上,形成了一个繁复的阵法。

    这所谓的“重瓣莲花阵”,实际上是以数名兵卒为一片花瓣,呈半弧形站位,这种半弧形平时左一片、右一片的布阵,可以同时抵挡两侧的冲击;但对方敌人一旦打算逃离,或己方占了上风之时,两侧的花瓣便向中间合拢起来,瞬间可以变成围杀之势。

    此刻盛应彏不过带了几十人在此,要布大些的阵型是无法的,但以三四人为一组花瓣站位,布这个“重瓣莲花阵”,却是绰绰有余。

    须臾间,谢太后亦已飘然落地。

    她一落地,便一抖左臂,将缠绕其上的白绫挥去,右手提剑,摆了个起势。

    不过她并没有立即发动进攻,而是镇静地扬声问道:

    “盛应彏,你曾言今日前来,是朔方军出兵欲干涉朝政,可是如此?”

    盛应彏一时语塞。

    其实实情就是如此,但谢太后非要在动手前再度多问一句,这就不得不让疑心病重的聪明人多费些思虑了。

    盛应彏警惕地盯着她,慢慢说道:“……非为干涉朝政,只为大虞安稳社稷、惩奸除恶,匡扶天子!”

    谢太后笑道:“那不其实还是干预朝政?”

    盛应彏忽然感到一阵深刻的挫败感。

    这位年轻太后据闻在做皇后的时候,就把手伸向了朝政,这么多年以来经历过无数风雨,斗过不知多少棘手的朝臣和对手,自是牙尖嘴利,自己说不过她!

    他感到一阵气闷,重重哼了一声。

    “此朝中诸君事,某乃武将,并不适合多言。”他硬梆梆地答道,十分小心地没有落下任何话柄给这位谢太后。

    “某只知,若今日不除妖后,他日天子仍然受制于人,何其悲辛?!”

    他说着这句话,竟然连自己都被感动了,说得格外铿锵有力,还说出了几分苍凉恻然,令他愈发认为,自己正在做的是正义之事了。

    但谢太后并不惯纵他这种虚无的自我感动。

    “笑话!今日若除去本宫,天子他日才会受制于人!”她一抖右手,手中无鞘的长剑在火光照耀下,剑刃上掠过一道凛凛寒光。

    “若你家使君肯立下无上毒誓,发誓自己此生决不会登上大位,那么本宫姑且与你们合作一二,也不是不能商量——”

    盛应彏大惊失色了。

    开什么玩笑!朔方自然有那等无上野心,眼中看的就是那把椅子!若是真叫她逼着使君发了毒誓,万一应誓……那怎么成?!

    他不再试图与她辩个清楚,只沉声喝道:“左右翼前阵,进攻!”

    谢太后冷笑一声,一鼓作气前冲,闪过冲在最前面的两名士卒,反而趁着他们弓步向前递出一刀之时,飞身而起。

    她踩着那两人的膝头,晃了几晃就重新稳住了身形,足尖一点,向前纵跃而出,右手随之挥下。

    一时间光影翻动,阙黑夜里虽无星无月,但灌注了内力、剑光如瀑的长剑被握在谢太后右手中,舞得如同一段雪色白练。看在盛应彏眼中,竟是仓促之下找不出任何破绽。

    盛应彏所学也是盛家家传武技——换言之,上阵杀敌时会很有用,但真如谢太后这般意欲以武慑人时,却是打不过真正的高手了。

    昔年老节度使为了磨炼和提升自己唯一的继承人盛应弦的武艺,还曾经把他送去深山老林里拜师学艺,而不是留在朔方军营里操练,便可见一二。

    因此,客观而论,若说一对一时,朔方这边还有谁可堪作为谢太后的敌手,那真的只能提名如今的盛使君本人。

    如盛应彏这样的小辈,自是挡不住谢太后的。

    ……这一点,他却直到这一刻才明白。

    “重瓣莲花阵”对敌时极为有效,机动自如;但围攻一人,却好似突然变成了稚儿学步,愚拙笨重,收放不及。

    谢太后总能及时在包围圈形成的前一刻窥中破绽所在,尔后纵身从那处直掠而出。若掠出后还有一重包围在前方挡路,她便挥剑相向,在这“重瓣莲花”阵中,真正绽放的却是她手中的千百朵剑花,若一夜春风至,四野百花开。

    她手中长剑寒光闪闪,剑意却并非霜雪夺魄,反而有若春风照人,无处不在,却也无处不留情。

    盛应彏心里明白,谢太后这是并不欲多造杀孽,因此手下容情三分,点到为止,只刺伤或砍倒面前拦路的兵卒,并没有真的要他们命的意思。

    否则的话,怕是摘星楼前,早已血流成河!

    但普通兵卒,再是老练,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真正的武学高手?

    盛应彏这才明白,为何谢太后有这样的胆识,今夜竟然敢在摘星楼唱这一出空城计。

    ……不,她哪儿是唱空城计,她这竟是艺高人胆大,觉得只凭自己一人的能力,就能对垒一支朔方军小队而不败呢!

    剑势若惊涛,若急雨,若狂风——

    但最终化为一道耀目光芒,终结于盛应彏面前。

    谢太后站在他面前,身后已没有几人能好好站立——不得不说她也有几分坏心眼,剑招过时,往往刺人大腿,又让对方无法站起,又不会真的夺人性命。

    而那一道剑光,最终停在了——距离盛应彏喉间仅有数寸之处。

    历经一番激战,谢太后也气息不稳,调匀了呼吸,这才说道:

    “……你输了。”

    盛应彏:!

    他不服气地瞪眼,但在距离喉间很近的剑尖威胁下,人总是会被激发出一点求生欲的。

    他白瞪了半天眼睛,最终也没敢放句更狠的“要杀要剐随你便!”之类的话,而是含怒重重一叹,咬着牙道:

    “技不如人,是我们轻敌了……但你也不会赢的!”

    谢太后笑道:“哦?此言何解?”

    盛应彏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自是因为,天子已弃暗投明,如今正在老臣戒护之下!”

    盛应彏没听过这个声音,但来人自称“老臣”,又有资格戒护天子,想必正是今夜朔方军的合作同伴——也就是因为涉及会试舞弊案而被下大狱的大学士邢元渡。

    他一时间竟然忘了还直指自己喉间的剑尖,猛地转过头去。

    幸好谢太后也没有真的打算一剑要了他的命的意思。

    他们几乎同时把视线投向声音的来处。

    果然是邢大学士。

    他因为蹲了多日大狱,虽被营救,但来不及仔细梳洗,因此此刻只是在外头多披了一件官服,仔细看看,还能看出有几处没有整理好,显得皱皱巴巴的。

    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也有些乱了,但他的目光很亮,像是踌躇满志,充满了希望和快意地紧盯着持剑而立的谢太后。

    “恕臣直言,娘娘……纵然你身手再好,能杀得了一人、十人、二十人,那么你又能杀得了百人、千人、万人吗?!”

    第471章 【主世界梦中身】75

    他厉声诘问道, 声音和态度都显得那么正义,那么威严,那么无所畏惧,像是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一样。

    但面对他先声夺人的诘问, 谢太后却只是哂然一笑。

    “若逢恶人, 我可杀一人, 十人,二十人。”她从容答道。

    “自然也就可以杀百人,千人,万人——倘若他们也在世间行恶的话!”

    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毫无一丝惭疚或畏惧之心。

    “想我谢家满门, 为大虞尽忠到最后一刻,与胡虏战至最后一刻,阖家尽灭于胡虏之手而无人肯降!”她忽而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厉声喝道。

    “本宫虽侥幸得以生还, 亦不敢坠了谢氏传家之风骨!”

    “尔等野心勃勃,一为朔方, 一为私欲, 可笑在场人中,竟无一人是为百姓, 为大虞!”

    “胡说!胡说!!”邢大学士毕竟是老于心计的文人, 一听之下就已经感到不对,为了避免谢太后再义正辞严, 反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慌忙提高声调, 喊得几乎破了音。

    “你……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逃脱罪责而已!你敢说, 你……就没有任何私欲?!”他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上去,显得嘶哑又苍凉。

    谢太后顿了顿,并没有继续叱责他,反而轻声笑了。

    那低低的笑声里,竟有一丝豁然开朗的清爽意味。

    她自是心里明白,此时大约是已经到了这个剧本的最后时刻。

    BOSS战近在眼前——可笑的是,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弄清楚,她将要打的大BOSS究竟是何人。

    是朔方军?是邢大学士?还是……

    朔方节度使,盛应弦?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当邢大学士老迈衰朽的声音,逼问着她有无私欲的时候,她的心头浮现的,不是这个剧本里所汇集起来的人气男主们所在的任何一个小世界,而是——

    她初出茅庐时,所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那时她还是个青涩又拘谨的实习生,偏偏运气也非到好望角,随机轮到的第一个任务,居然就是炮灰组的。

    在某篇虐文小世界里,扮演昙花一现的清倌娘子。

    她还记得那位清倌娘子的人设也是初出茅庐,乃是全家抄没、沦落风尘的前任官家千金,因为腹有诗书、色艺双绝而被鸨儿小心估量着,要待价而沽。

    因此她在那篇文里登场数次,都是为了向外头尽可能地扩大自己的名气,显示自己的技艺、美貌与气质,文中的描写尽是一堆形容词,颇让谢琇也深感压力沉重。

    然而这位花名“秀蕴”的清倌娘子,在第一次出场时便遇上了那个小世界的男主——英才天成却韬光养晦的七皇子。

    秀蕴轮到的就是最老套的一见钟情梗。

    哦,对了,还有个隐藏的“青梅竹马”梗。

    秀蕴被抄家杀头的父亲,原是翰林学士,也是七皇子曾经的老师。因此,这两人还有一段幼时两小无猜的情谊。

    也因此,秀蕴与七皇子重逢之后,心甘情愿地为他的大业暗中效力,为他搜集了许多情报。

    不只因为七皇子是她短暂一生中,在家破人亡之后,唯一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也是因为唯有七皇子上位,才能为她父亲的冤情翻案,为她父亲平反昭雪。

    但秀蕴只是七皇子漫长故事之中的一个炮灰女配,勉勉强强够得上白月光的资格,却戏份不多,迟早是要下线一鞠躬的。

    如今想起来,那个小世界里的一切都已经十分模糊了,唯有她作为“秀蕴”,抚琴而歌的一曲,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因为她为了那次抚琴作歌,足足练习了一个月,指腹都反复磨破了好几回!

    那首歌里有几句词,现在想来,却仿若一个预言,深刻道出了谢太后心头的所谓“私欲”。

    【思美人兮不可招,何以报之瑛琼瑶。含奇芬兮承湛露,期永好兮同逍遥。】

    然而,谢太后的私欲是不可能为人知晓的。

    谢琇微微垂了垂眼眉,复又抬起视线,平静地直视着对面叫嚣的垂老之人。

    “本宫之私欲,乃是天下太平,世间安稳。”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想让她失态还是震愕?然后趁她心神不稳之时把甚么罪名强行扣在她头上,让这场宫变显得有理有义?

    不存在的。

    不可能的。

    她可是连昔日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爱侣,都可以深夜行刺,持剑相向的人啊。

    今天任是谁来做这个大BOSS,她的答案也只有一个——

    世界和平!

    邢大学士似乎没有想到,到了这一步,谢太后还显得强硬无比,不由得一噎。

    他胸闷气堵,实实在在地梗了数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一派胡言乱语!”

    邢大学士不愧是三朝元老,在骂架方面极有心得,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迅速败退,而是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重新把稳了方寸。

    他的话术也很简单,就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强行把要给你安上的罪名硬往你头上套”。

    他嘶声颤巍巍吼道:“可怜天子年幼,为你所制,今已数载!天子非你所出,亦未经手抚育,果无慈母之心!臣历经三朝,世受皇恩,今夜拼却残生,也要为天子、为社稷、为这天下讨个公道!!!”

    他本就满头白发,被夜风一吹,麻衣白发,倒真有几分像是垂暮之年仍心系国事的忠心老臣的模样。此刻拼着命扯起嗓子喊起来,用力得浑身都在颤抖,身躯摇摇晃晃的,就好像痛心疾首到了极处。

    他这一副作态自然有人买账,谢琇听到他身后的人里乱纷纷地喊叫起来。

    有的说“大学士一腔公心,可谓板荡忠臣”,有的说“大学士千万要为大虞保重身体”,更有人被煽动出了一腔义愤,同仇敌忾一般,朝着谢琇的方向就大骂起来。

    谢琇统统置之不理,倒是忽然记起了一个问题,向着邢元渡发问道:

    “你口口声声说天子已投奔你,命你对我不利,那么天子何在?”

    邢大学士又是一噎,还好他身后有人及时出声:

    “天子年幼,宫变之时,自是被好好护住,等候结果!难道你还想让天子自行冲锋陷阵不成?那置我等忠臣于何地?”

    谢琇笑道:“所以天子不在你们这里?那何以得知他是真的连孝道都不顾了,也要反叛一下我?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们为了宫变所耍的把戏?”

    邢大学士一时语塞,借着转头的机会,拿眼睛去瞪身后那个振振有词之人。

    那人看起来倒像是他的学生一类,四十岁上下,面目普通,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有些油滑之感。

    他的半张脸都隐没在暗影里,露出来的脸也看不太清楚五官,而且给谢琇的感觉就是品级不怎么高的一名中级官员的模样。

    但看样子他倒是他老师的反叛集团里的一位智囊。

    他接收到他老师的信号,立刻往袖子里摸,一边摸还一边口中说道:“……自是有天子亲笔诏书为证!”

    谢琇笑道:“是吗?我不信。”

    邢元渡:“……”

    他那张老脸一瞬间都扭曲了,再也沉不住气,喝道:“都还在等什么?随老夫捉拿妖后,匡扶社稷!”

    这一句落下,犹如突然打破了现场这如同魔咒一般的氛围,许多兵丁从他身后蜂拥而出。

    谢琇轻轻地啧了一声。

    “……还真是有备而来啊。”她自言自语似的抱怨了一句,随即纵身而上。

    后来的这些兵丁,许多人持着长矛,又在人数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她若要对他们动手,还得先砍断枪杆,再下狠手,凭空多了一道步骤,绝对是一场体能消耗战。

    谢琇索性不与他们缠斗,见十几根长矛同时朝自己刺来,几乎围成一圈,便足下用力一蹬,凌空而起!

    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值得再掩藏的,自是拿出了全部的本事。

    高级轻功满级的快落,你值得拥有!

    她足尖一点,已卡在十数根长矛同时刺向她的前一瞬间轻飘飘跃起;但那些兵丁手中的长矛已刺出,一时间不可能再收回。

    场上便形成一圈长矛平平刺出、但圆心位置之人已跃起,长矛齐齐刺了个空。待得她落下时,长矛去势未歇,她便落在平举的长矛上,倒像是众人在她脚下以长矛搭了个莲台托举着她一般——

    谢太后一笑。

    正当此时,忽然狂风大作。

    那阵狂风来得有些蹊跷,风势也比刚才猛烈了数倍,几乎吹得人人脚下不稳,如邢大学士这等年高体弱之人,更是以袖掩面,一连踉跄了好几步,才在旁人的搀扶之下勉强稳住了身形。

    风过之后,一直无星无月的黑暗夜空中,乌云竟是被吹走了一点,半轮明月和数点星辰,在厚厚云层的缝隙之中露了出来。

    而方才还姿态轻盈、宛若飞天的谢太后,此时已不在原位。

    邢大学士慌乱四顾。

    “快!快找!不能教她逃了……此女狡狯,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露出一点自己的实际身手……若教她找到了天子,事情就难以收场了!”

    他吼得撕心裂肺,显见实是惊慌不已,忌惮谢太后到了极处。

    忽然,场中响起一声笑。

    那笑声很明显是年轻男子发出来的,声音清冽,一瞬间竟让人有种拨云见月、耳清目明之感。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第472章 【主世界梦中身】76

    众人的动作一时皆顿住了, 四顾茫然。

    持着火把的人举高火把,四下照明,想找出说话之人,也想找出谢太后如今的去向。

    终于, 有个兵卒忽然在举着火把绕来绕去时, 蓦地停住了, 举高手臂,另一只手指向高处。

    “啊……!在那里!在那里!”他喊道。

    这一声仿佛像是某种信号,场中诸人一瞬间都齐齐望向他所指的那个方向。

    在宫墙的高处,有一道淡色的人影。

    在这么深的夜里,他却穿着一袭白袍, 下摆在风中轻轻飘着,被风掀起一角的袍摆下露出他穿着的一双雪白的短靴。

    那靴面似乎是有暗纹的锦缎,极其华贵又精美。裤口被收进靴筒之中,收紧的裤筒更是勾勒出他结实小腿的健美线条。

    虽然他从出现起到现在, 一共只念了那么几句诗,面容也半隐在高墙之上的黑暗里, 看得并不分明, 但无论是他的声线、还是他的身姿,都仿佛在暗示着, 这真真是一位美男子。

    偏偏此人颇有几分身手, 此刻高踞于宫墙之上,不知脚下用了什么功夫, 竟也纹丝不动,只有夜来风起, 衣袂翩飞,真个有些飘飘欲仙的意韵。

    场中诸人一时间竟然怔住。不知过了多久, 才有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狐疑、几分心虚,颤颤地扬了起来。

    “你……你是何人?!来此做甚?”

    那位美男子并不答话。

    他腰间悬着一柄剑,右手搭在入鞘的剑柄上,左右顾盼,似在寻人。

    ……他在找谁?

    场中无人识得这个人,也无人知晓他是来寻谁的。

    许多人心头涌起一个猜测。

    很快,那个猜测便获得了答案。

    一道属于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笑响了起来。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那声音原是接着前一道声音吟诵的古诗,往后念了下去。

    但那个声音,大家方才也听得多了。

    ……是谢太后!

    几乎所有人都沿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齐齐抬起头来。

    传说前朝那位鹿美人素爱桃花,因此先帝为她营建“摘星楼”时,又在楼下种了一片桃花树。春日时分,桃花盛开时,远远望去,“摘星楼”便似浮在一片粉色霞霭之中一般,宛如仙境,分外好看。

    但此刻还不到桃花盛开之时。

    因此,谢太后只是坐在一棵桃树的树枝上,意态悠闲,就像是偷溜下界的调皮天女一般,饶有兴致地俯望着场中这些被她耍得团团转的凡夫俗子。

    但那边宫墙之上的美男子,闻言却显得有几分喜悦,朗声一笑。

    “想不到吧?本座这么快已经回来啦。”他道。

    谢太后好似叹了一口气。

    “我要你去救的人,如何了?”

    那位美男子道:“自是万无一失地救出来了,我把他安置在一个很稳妥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忽而嗤地一笑。

    “不过,你道如何?根本不需要花费本座太多气力,就能办成此事——朔方大营里,已是乱作一团了,根本没有什么人顾得到他。”

    这几句话里仿佛蕴含了太多的信息量,底下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回叙话的人们,原本还有些不耐,此刻一听此话,却是面色微变,心下惊疑不定。

    “他”指的又是谁?依照那美青年的话语来看,定然是曾经在朔方大营里的某个人;但此刻那人已离开了朔方大营,又不知道被藏到了哪里,对眼下的局面可曾有何影响……

    谢太后说道:“唉,我猜他们也是不成的……只不过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就好。”

    那美青年仰首一笑,声线里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傲慢之意。

    “哈!不过是些凡夫俗子,怎配给本座带来麻烦?”

    他说着,手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挥。

    霎时间,一阵冷风刮过墙下的人群。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灰白色影子,渐渐地在人群之中浮现出来。

    直到人群中有个颤抖的声音,结巴着喊了出来“这、这是……阴兵过境啊!”,这才如同一滴水落入了滚沸的油锅中,哗地一声引爆了人群。

    那些朔方军尚且还有几分军纪约束,虽然害怕这所谓的“阴兵过境”,却还没有四散奔逃;但后来的这些被邢大学士一党带过来的兵丁们,就没有那么多忠心了,几乎是人人都像没头苍蝇一般四下里逃窜,慌不择路,有些人还撞到了一起,各自向后仰面朝天摔倒。

    那位美青年觉得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谢太后叹息的声音仿佛更大了一点。

    “……你搞出这么多阴兵来,是跟阎君暂借的吗?”她柔声问道。

    美青年的笑声一顿,片刻之后,他居然梗着脖子,把脸转开了。

    “……是又如何?”他声音硬梆梆地反问道。

    谢太后温和地说道:“我只是担心你多沾染这些不必要的因果……即使没有向阎君借来的阴兵,我也会赢的。”

    美青年微愠道:“我……本座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这凡间女子,还敢对本座指手画脚,本座——”

    他的话语听上去虽然措辞趾高气昂,但不知为何总有些气势不足之感。

    果然,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谢太后在最关键之处截断了。

    “我只是担心你。”她温和地说道。

    那美青年闭嘴了。

    谢太后却又生出一个坏念头来。底下的人群虽然正在躲避这些所谓的“阴兵”,也听得到她朗声向那美青年说道:

    “我再恳求你做一件事,可好?”

    美青年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谢太后便径直道:“这些人各怀鬼胎,关于天子的下落,也是众说纷纭……我倒不怕天子对我有什么误会,但他年纪尚幼,我总不能真的坐视他走歪了路……你既然神通广大,可否替我在这宫里找一找,看看他被藏到了哪里,然后在我解决这边这一摊烂事的时候,确保他的安全?”

    美青年:“……”

    他看上去好像非常惊讶,瞪圆了一双猫儿眼,运气许久,才气吞山河似的吼道:

    “谢琼临!你……你怎么敢……这样使唤本座?!让本座去……去替你……带孩子?!”

    谢太后这一回叹息得很大声。

    “那并不是我的孩子啊……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管他的死活吧?”她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位美青年恼道:“我不管!”

    谢太后狡猾地笑笑。

    “救护天子,怎么说也该有不少功德的吧?你快些把这些借来的阴兵也还回去,说不定今日到了最后,你再收拾收拾,计算一下,反倒还落下了不少功德在手,足以让你被人传颂呢?”

    这番话倒是对美青年有些说服力,他不情不愿地哼唧了一声,就算是同意了。

    谢太后笑道:“那么,等我胜利时再见。”

    美青年几个起落,身形似乎已经掠过黑夜里的宫殿高高的屋檐,向着某个方向奔去。

    唯有他留下的一句话,令在场诸人心下又是大大的一惊。

    “你动作可要快一点——否则的话,朔方那个什么使君,就要追到这里来了——到时候须不好收场——”

    谢太后:“……”

    虽然很想再追问一下他看到盛使君时,盛使君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但想也想得出来,他对于自己的手下——还同时是自己的堂兄弟们——丧失了那种强大的约束力,堂兄弟们联合一气来与他作对,暗地里搞事,这能是什么美好的体验吗。

    而且以盛使君的正义值来计算,他必不可能真的同意今夜的逼宫计划。那么他这些堂兄弟们,说不定还用了些非常手段在他身上,才逼迫得他至今还没能现身……

    是下药?还是打晕?抑或是捆个结结实实关起来?

    她也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哪一种联想,应该都是盛如惊难得的人生体验。

    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了望西边的天空。

    那里的乌云正好被方才掀起的一阵狂风驱散了大半,露出几点星斗。

    ……正是所谓“绸缪束刍,三星在隅”啊。

    谢太后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她本以为今夜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长宵了呢。谁知道他竟然回来得这么快。

    或许,他也不放心她吧?

    若是有着一个正义阵营里的出身,他本可以不必去做那个什么“祸神”的,而是像现在这样,一夜之间,就做了许多好事,积累起许多功德来。

    幼帝李绍又不是天生反社会人格,生母又早已离世,按理说应该是不会对她这个养母生出这么巨大的怨恨的。即使他真要怨恨她、想要推翻她,那至少也应该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所以,面前这些乱臣贼子意欲挟天子以令太后,真真是打错了算盘。

    想不到吧!太后她有天神相助!

    谢琇望着树下那一片空场之中,那些灰白鬼影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什么事都还没有做,就已经放倒了一大片兵丁的情景,不由得也有些感慨万端。

    天界战神在人间召鬼,介入凡间社稷动荡的因果,这是多大的干涉行为?再进一步去看,这都不能算是单纯的多添因果的问题了,而是意图操纵凡间世道的轨迹——

    长宵难道每一辈子,总得蹲一回那个“九幽深狱”,才算达成目标吗。

    谢琇叹着气,抬起手来一挥,一道灵符从掌心飞出。

    满场鬼影登时尽皆散去。

    可场中看起来乱纷纷闹成一团,一时半会儿是再难重整旗鼓了。

    然而谢琇坐在树梢的高枝上,却慢慢蹙起了眉头。

    还有一个人——今夜的一个变量,没有出现。

    她知道自己必须先占据上风,才能确保让对方选择她。但是她为了尽可能地把水搅浑,一开始并没有亮出自己的绝对个人实力。

    天空之中风云变幻莫测,或许就是她这种尝试最好的注脚。

    只可惜她从前并没有遇到过一个能让她好好学习观星术数的小世界,此刻也窥不破其中奥秘。

    她的目光投向天际,较常人更好数倍的耳力,却仿佛听到有一队人马渐渐接近的跑步声,一下一下,仿佛凿在她的心上。

    咔,咔,咔,咔——

    终于,一位穿着银甲的青年,从庭院的角门处迈入这片空场。

    谢琇看到他的身影,猛然舒了一口气。

    倒不是说她有多么期待着他的出现,而是因为——这出戏没有他,就不算完全唱完。

    年轻的太后高踞在桃花未开的树枝上,目光投向穿着一袭银甲的摄政王缓步走来的身影,唇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轻声道: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第473章 【主世界梦中身】77

    “粲者”就是“美丽之人”的意思, 用在貌若好女的摄政王身上,倒也有几分合适。

    若是太后真如坊间流言所说,与摄政王有私的话,她的这句话就带上了几分调笑的意味;如果此刻真是甚么良辰美景, 旁观诸人应当也会带着些谐趣, 轻松地来看摄政王的登场。

    ……然而现在不是。

    现在是权臣设套、朔方逼宫, 天子下落不明,太后危在旦夕之际。

    在今夜的一场闹剧中,始终隐于幕后,不见踪影的那一位重要人物,终于登场了。

    没人会再以谐趣的心情来看待这位俊美的摄政王, 也没人会再以“可以轻松拿下这位年轻不知事的太后”的心情,来看待那位刚刚已经小露了一番身手的谢太后。

    在这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里,反而是高坐枝头的谢太后又出声了。

    “此时胜负未定,昭王何以现在就入局?”

    刚刚那一句似真似假的笑语, 就仿若假的一般。谢太后接下来的这一句话,就已经图穷匕见, 将暧昧的流言所掩盖的那些暗流涌动, 都直接掀开。

    没人知道太后与摄政王之间到底有没有过情分,又有过多重的情分。

    但在场的聪明人现在大约都可以闻弦歌而知雅意, 明白太后与摄政王之间, 到了最后,最看重的, 不过是这一层政治盟友的关系。

    摄政王听了谢太后的问话,面上也丝毫不显出任何伤情, 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天际乌云渐散,一丝月光穿过云层的隙缝照射下来, 正好落在他一身银甲上,泛出几分莹然光晕,衬得他更是容色如玉。

    他微微仰起头来,望着谢太后,慢慢说道:“……臣弟护驾来迟,嫂嫂莫怪。”

    谢琇:“……”

    这是……先隐晦表明他打算站在她这一边,但不以“太后”与“昭王”自况,而是代之以“嫂嫂”和“小叔”的称呼,进可为朝政,退可为家事,是和是杀,都有余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琇无声一叹。

    ……也罢。

    原本谢太后按头要他对李绍这等一介孤雏俯首称臣,他大概也就算不上有多情愿。

    若李绍是谢太后所出,正统嫡长子,那也还罢了;偏偏李绍只是宫人子,母族几乎凋零殆尽,还是先帝眼看自己身子不行了,匆匆将李绍送到谢皇后宫中呆了一阵子,算是皇后抚养,强行给他增添了几分名正言顺的筹码。

    但对于野心勃勃的昭王来说,能够弹压他的,只有谢太后。

    从前谢太后压他几分,又用温情牵制他一些,他倒是也没有多大的怨言。但今夜情势不明,眼看这其中小皇帝说不定还搅了进去,也没有多么孝顺听话的样子,那么他还要这黄口小儿霸占着那个位子做甚?

    李重云腰系长剑,此刻手按剑柄,极是英姿飒爽的模样,长身玉立,站在场中。

    跟随他而来的一队人马,也飞快地从西角门进来,一进庭院就如同无声的流水一般分作两队,一左一右散开包抄,竟是又将场中诸方人马,都一道包围在其中!

    李重云笑了笑,又问道:“嫂嫂竟然没有什么想要对臣弟说的吗?”

    谢琇低头想了想,说道:“你在来这里的路上,没有看到盛使君吗?”

    李重云:“……!”

    他似乎有点不可置信,瞠大双目,挤出一句话来。

    “……你说什么?”

    谢琇当然知道他肯定听不得这样的话。

    那就对了,因为她本也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怎么?我问得有错?”她怡然微笑着,目光落下,环视场中心绪各异的人们。

    “今夜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盛使君若是还不出面的话,到时候……只怕是不好收场啊~”她轻飘飘地说道。

    她的话音刚落,树下就有人抢先下定了决心。

    是盛应彏。

    他的头脑转得并不算慢,虽然谢太后字字句句都好像是冲着摄政王说的,但听起来,字里行间都带着一股深意,细究一下,竟然更像是对他们说的!

    盛使君或许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而在他到达这里之前,若是不能解决谢太后这个心腹大患的话,那么伏击不成,反受其害,谢太后一旦重新占据上风,是决不会放过他们的!

    而且,朔方军中,底下积累着战功的小将们也还排着队哪!即使拿下了盛氏子弟与陈叔那样的老将,使君也不用担心无人可用了……

    到时候,被清洗的只有头脑顽固、处处要指挥和约束使君行为的那些老将,还有以“盛家荣耀”为名,掣肘使君的这些盛氏子弟们……

    而使君到时候即使不是为了谢太后,也不会偏袒他们的!

    更何况谢太后这个现成的理由就明晃晃地摆在使君面前!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盛应彏不敢再想,转而对邢大学士大声喊道:“必须在使君到场之前,将这里处理干净!否则使君偏袒谢后,到时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大学士,早作决断啊!”

    邢元渡那张褐斑遍布、皱纹丛生的老脸上,亦是面色一紧!

    他立刻就领会了盛应彏的话中之意。

    “盛小将军言之有理!”他马上沙哑地高呼起来,“诛妖后,清君侧,匡扶大虞正统!”

    他人老成精,这一句话喊得极妙。

    他只提出要诛妖后,却并没有具体说“清君侧,匡扶正统”到底是什么要求。

    若是摄政王肯袖手旁观,这个“君侧”便只清理谢太后一人。

    若是谢太后还有点邪门功夫在身上,他们一时间奈何她不得的话,摄政王假如肯出手帮他们一把,那么这个“匡扶正统”里,也不是不能把他算进去……

    毕竟昭王乃慎宗皇帝次子,也是正统得不能更正统的皇子……况且主少国疑,除去谢太后以后,双方经过谈判分割胜利果实,以“天无二日,国赖长君”为理由废掉幼帝,另立昭王,也不是不能实现的事……

    可谢太后没有再给他们双方互递眼波的机会。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衣袂飘飘,姿态舒展,有若壁画上飞天的仙女。

    长剑出鞘,寒光闪闪,有若一道银练划破夜色;她翻身从树梢枝头跃下时,身躯尚在半空中,就已发动了攻势。

    她本就坐在高枝上,距离地面的高度足有二、三层楼,此刻使动绝顶轻功,借着飞速下坠的冲势下扑,宛如展翼的凤鸟,剑势瞬间就覆盖了下方一片兵卒。

    而摄政王李重云,不进反退,微微一笑,脚下一点,便掠后了一两丈,竟是直接退出了谢太后剑意覆盖的范围,摆明了今日打算袖手旁观,坐收渔利了。

    李重云这等轻功,已经算是这方小世界里的顶级身手了。但谢琇身怀的,乃是从高武世界里继承来的绝顶功夫,又在另外一个层面上了。

    这游戏没有封了她自带的技能,真是知情识趣的设定啊!

    谢琇如此想着,剑出如雨,叮叮叮叮一连十数响,每一剑都击在一根长矛或一柄朴刀上,那金铁相撞之声,听起来宛若一场急雨,要下在众人的心上。

    她最后一剑出手,剑落人起,借着那一下重击的反弹力,复又跃起,踩在兵卒们的肩头或弓起的后背上,若蜻蜓点水,片刻间几个起落,便已掠过黑压压的人群,冲到了邢大学士的面前!

    摄政王在旁看得分明,不但并没有惊讶,反而带笑“哇”地惊叹了一声,伸出手去,在他身旁持剑而立、满脸紧张之色的侍卫手中竖起的剑刃上,“叮”地猛然弹了一下。

    也不知道他用了几分气力,那一下响声竟然好似编钟被敲响的清脆声音,在夜色下、在众人乱纷纷的呼喝之中,清晰地传去很远。

    他那位贴身侍卫虽然忠心,却也是个头脑死板的,没有想到于千军万马之中,主子竟然有此闲情逸致,因而吃这一吓,身躯一震。

    摄政王却闲闲看过来,漂亮的眸子里蕴含着某种复杂的笑意,道:“有什么好吃惊的?”

    侍卫慌忙垂下眼,微微躬身道:“属下并不——”

    “罢啦,罢啦。”摄政王却向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目光依然落在远处谢太后的身上,仿佛有点出神。

    “有美人兮山之阿,牵白云兮被女萝……”他居然低声吟起了诗。

    习武之人,自有过人耳力。

    他此刻不知听到了什么,露出侧耳聆听的神色,片刻之后,却又哂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抱凤凰之绿绮,濯冰弦于绛河。”他悠然吟道。

    侍卫满头雾水。

    ……什么凤凰?什么冰弦?主子吟这种跟弹琴有关的诗是想要说什么?

    “王爷?”他发出智商洼地的困惑之声。

    年轻俊美的摄政王依然没有回头,遥望着谢太后出剑如风,被邢大学士带来的兵丁与手下疯狂一般地包围攻击,却仍然出招极有章法,剑气纵横,意态从容,进退有度,就好像即使身处重重包围之中,也心怀必胜的信念一样——

    他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思美人兮不可招,何以报之瑛琼瑶……含奇芬兮承湛露,期永好兮同逍遥。”

    侍卫愈发困惑,甚至想要腾出一只手来挠头了。

    “……王爷?”

    李重云沉默了一霎,继而哑然失笑。

    “罢了。”他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低说道。

    “今夜本王未曾先至……亦没有出手,已是输了。”

    说一千道一万,是他太看重利益得失了,不肯在毫无希望、甚么都有可能得不到的情形下,无私无怨地奉献和付出。

    而盛如惊呢,却应该是会拼命赶过来的吧。

    他赶来也并不是为了收取成果,不是为了抢夺大位……

    而是为了能与她并肩作战,与她站在一起。

    李重云自然已经知道了盛使君当年在太子大婚当日乔装打扮,冲入京城,却只能在道边目送喜辇远去之事。

    老实说,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

    但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去管,也没有想过要把这件事再告诉其他人。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能赚回她的心软,而他是不可能为盛应弦助攻的。

    并且,盛应弦怀着夺妻之恨回到了朔方,该头痛的也是他那位好父皇和好哥哥;与他这个远离皇位的富贵闲人又有何相干?

    他唯一漏算的,大概就是道德值比天还要高的盛使君,在七年之后率领大军回到了他的伤心地——京城,却好像不是为了逼宫篡位,而是为了毫无道德地赢回已经成为太后的那个好姑娘的心。

    ……呵。

    他还是太低估了盛如惊此人!

    第474章 【主世界梦中身】78

    都已经时隔七年, 并且一为太后、一为藩镇,已是永生永世不死不休的关系,彼此之间到了这般绝境,竟然……还能被盛如惊翻转过来!

    盛如惊手握朔方, 权倾一方, 李重云本以为他至少应该不卑不亢、有理有节, 谁知道他居然还是能在谢琼临面前伏低做小!

    ……为了能再获得谢琼临的青睐,他可真真是连君子脸面和家族基业都不要了!

    李重云这么想着,虽然带着一丝嘲讽和恼怒,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他满腔酸意, 忍不住说了一句:“盛如惊啊盛如惊……没想到你一脸凛然君子之貌,却能行此佞幸之事……”

    他身旁那侍卫听到了这句话,一时间惊得险些没有拿稳剑。

    王爷说谁?盛节度使?行佞幸事?!

    他可太难想像盛节度使这等声震一方的强横藩镇,是如何“行佞幸事”的了。

    ……王爷莫不是跟盛节度使争宠争输了, 所以在此诋毁盛节度使吧?!

    不得不说,侍卫在某种程度上真相了。

    但侍卫当然不敢问出来。

    他左右为难, 噎得难受, 四下张望了一下,还是迟疑地问道:“……王爷, 咱们……不用去帮一帮……太后娘娘吗?”

    太后娘娘在那边以一敌多, 他还是看得出来的。王爷如今袖手旁观,就不怕……太后娘娘过后责怪他、甚至是处罚他吗?

    然而摄政王闻言, 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负手站在原地,目光同样望着激战之处, 半晌方道:“不必。……叫我们的人守好这里,不许进出, 若有来者,必要问好了对方的来意,再来禀我。”

    侍卫虽然心下纳罕,但主子既已发言,他便应了一声,转身要去传达主子的命令。

    但他的主子踌躇片刻,又在他身后唤住了他。

    “……且慢。”

    侍卫停步回身,又抱拳一揖,恭顺问道:“是?王爷还有吩咐?”

    摄政王沉默了一霎,道:“……若是盛节度使到了,不必提前报我,允他本人进来。”

    侍卫:……?

    王爷这是做甚?不但不帮太后的忙,反而还要再放进来一个太后的强敌?

    王爷对太后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不但是坊间小道流言津津乐道的八卦,对于他们这些一路跟随王爷的忠心近卫来说,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这侍卫从少年时就跟随昭王左右,虽然头脑不那么灵活,但胜在一根筋地效忠昭王,昭王之命,他从不打一丝折扣地完成,所以昭王也没嫌弃过他笨拙,一直带他出门。

    当然,他就更记得当年的那位少年昭王,派他去排队买过多少次点心、蜜饯,去过多少次外头的稀罕货铺子挑选从西域而来的新鲜玩意儿,打算送给借住在都祭酒府上的那位谢大姑娘。

    后来呢?

    后来,谢大姑娘一夕之间成为了昭王的嫂嫂,太子李重霁的正妃。

    侍卫自己虽然还没议亲,但说书和戏文都没少听,自然也知道那两句出现率极高的词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可是现在,真个到了当年的谢大姑娘命悬一线的时刻,为什么王爷竟会放手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不明白谢大姑娘是不是跟王爷之间有着某种默契,也不明白王爷究竟是太狠心,还是对谢大姑娘太有信心。

    他只知道,若是在生死之际,还不能并肩作战的话,那么又何来后面的“相许”呢?

    可是他不敢如此向王爷进谏。

    因为王爷自有他自己的主意。

    侍卫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去了。

    而谢太后那边,也确实无暇顾及摄政王的这点曲曲折折的心思。

    李重云不是傻子。他权衡得出如今的辅政三方,此消彼长之下的势力轻重。

    若是他束手不管的话,谢太后与邢大学士那一党,应该可以打个平手。

    可是,就陈兵在京师城外的朔方军,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可以说,谁都想要引入朔方军的助力。虽然有与虎谋皮的危险,但总得要上得了桌,才能下得了这一盘大棋。

    倘若输了,被人踢走,那就是连下棋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所以,李重云料定邢大学士一党定然会竭力许以各种好处,去拉拢朔方。

    他当然不愿意坐视盛应弦从中渔利,平白无故获得了太大的权利,加九锡、假黄钺、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之类的——那么下一步,是不是盛应弦就该直接加个“假父”的称号,坐等小皇帝让位给他了?!

    因此,李重云本来是打算去和谢太后联手的。

    因为谢太后年少时曾与盛应弦先有毁家之恨、再有退婚之怨,要她这么一个骄傲的人放下这些怨恨,去恳求盛应弦与她合作,真是太难太难了。

    李重云认为他们应该都不想看到盛应弦在两方的夹缝中,反而游刃有余,从中渔利,壮大自身。

    然而,谢太后婉拒了。

    她说,她能解决此事。

    ……所以,李重云想,现在他就眼睁睁看着谢太后的解决之道,就是——

    “直接把对手全部砍翻”?!

    李重云有些不可避免的担忧,又难以抑制自己额角蹦跳的青筋。

    她真真是胆大包天!就和年少时一样!

    他事先并不知晓她有这等高超的身手,但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似的。

    谢琼临是个永远会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惊喜的人。

    也是个跌倒了会懊恼,会哭泣,会咬着牙发狠,但最后永远会爬起来继续前进的人。

    有时候他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并不真的需要他们任何人。

    她借着他们的爱而变得富有勇气,肯定自己,继续强大,然后,当他们不能与她一道向前迈进的时候,她也并不苛求,而是停下来认真而珍重地向他们道别,再继续独自一人往前。

    很奇怪,当此时他再回想起前尘往事来,又似乎很多事都变得模糊了。

    他不太记得她从前是怎么样的,是如何从一个孤立而并没有自信的小女孩,变成今日这般勇敢、美丽、耀眼而强大的了。

    在那个她婉拒了他援手的夜晚,他曾经一度变得沮丧,灰心丧气之下,他说了一句:“我真想知道在你眼里到底有谁重要过,有谁的感情对你来说重要过——”

    那时候,她顿住了,转过身来直视着他,思考了一下,才用一种谨慎的口吻答道:

    “你们都很重要。”

    “没有一个人的感情是不应该受到珍惜的。”

    “我曾经不够强大,过得潦草,不受人喜欢……是你们的感情支撑了我,让我明白,我自有我的优秀之处,我还可以变得更好。”

    “这是,即使不再见到你们,也会永远留存于我心底的一道信念。”

    想到这里,李重云稍微释然了一点。

    若论起说好听话的本事,谢琼临当然也是一等一的。

    那么,会一次又一次败于她的手下,也是……不冤枉的吧?

    他凝视着人群正中的她。

    她正再一次飞身而起。

    长剑寒光凛凛,剑吟连绵不绝,闪电一般的剑招延续无尽……

    剑光如瀑,随着她的身形飞旋,仿若要带起一层层无形的气浪,就像是此刻夜空中渐次漫开的层云;江河奔涌,潮涨潮落,杀意凛凛,若天道无情。

    一直以来,谢琼临都是这样往前走的。

    这一路上有过许多邂逅,但她始终孤身向前。

    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一个个世界在她眼前铺展而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际遇构建出不同的画卷。

    她曾于春日绕堤杨柳间与人相见,也曾于初夏满池芰荷中执篙争渡;曾于深秋旷野萧瑟处与人分别,亦曾于凛冬清寒夜空下舍命一搏。

    四季都只是她这一程冒险的注脚,也见证着她一点点前行、一点点变强的过程。

    直至如今。

    千点寒芒,万道坚冰,百尺高楼,十丈软红。

    昭昭日月,煌煌宫阙,步步惊心,杀意无穷。

    场中气氛肃杀,呼喊声都不知不觉沉寂了许多。

    只有兵器的金铁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剑气破风的呼啸声,凡人血肉被贯穿的沉闷声音,以及——

    由远及近、声如急雨的马蹄声!

    没有人再去深究是谁有这样的权势,胆敢在皇宫内苑驰马。

    也没有人去阻挡这一路疾驰而来的一马一人。

    当马蹄声近在眼前时,侍卫不由得和负责守卫西角门的兵卒一起,将视线投向了他们的主子——摄政王李重云。

    李重云面色凝重,貌若好女的俊颜上毫无笑意,神情如冰。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抬手。

    守卫西角门的兵士随即散开,留给来人一扇大敞的角门。

    来人在马背上压低身子,纵马飞跨过门槛,方一勒缰绳。

    他胯下骏马登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啸!

    李重云阴沉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嘲讽般的笑意,低声道:“……这般招摇,难道是怕赶不及吗。”

    侍卫:?

    他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但他拔剑挡在王爷面前,绝对不能让王爷被这个盛气凌人的盛节度使给冲撞了!

    然后,下一刻,他就眼看盛节度使飞身下马,一眼都没有向他们这边扫过来,仿佛眼中只有前方处于重重包围之中的那位谢太后一样,径直大步流星地朝着那边走了过去,而且脚步愈走愈快,最后简直像是要小跑起来——

    他脚步略有些踉跄,身形看上去也有几分虚浮之意,并不像是受伤或生病,倒像是……

    “……莫非中了什么药不成。”摄政王评论道。

    继而,他俊美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有点幸灾乐祸似的笑容。

    “真有趣啊。”他意味深长地说,“盛如惊,是众叛亲离了吗。”

    第475章 【主世界梦中身】79

    李重云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声调大小, 盛应弦也是武艺高强之人,耳力绝佳,应当是听见了。

    但盛应弦的脚步甚至没有停滞片刻。

    他似乎压根就不把大虞摄政王这个人放在眼里,直奔被围攻的谢太后而去。

    尽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谢太后那边虽然被许多人纠缠住, 但形势并不危急。

    要应付这些虾兵蟹将, 以谢太后的身手,应当绰绰有余。

    然而盛使君却好像并没有看出这一点来。他始终沉凝稳重的神色早已不见,嘴唇抿得紧紧的,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眉目下压, 面有戾色。

    摄政王冷哼了一声,评价道:“……关心则乱。”

    他的侍卫偷眼瞟了瞟自己的主子,又绷着脸警惕万分地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谢太后与邢大学士一党的激斗之上。

    ……王爷的语气似乎有些酸。

    他们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盛应弦不理会这一路上遇到的人, 幸而那些人也没有过来烦他的意思。

    他听见那些兵卒之中有人迟疑地叫他“使君?”,也有人惊慌地低喊“使君怎么来了!”, 有人议论“使君脸色好难看……莫非彏小将军他们真的是假传使君命令?”……

    他其实听得到周围一切的声音, 但他浑不在意。

    他再英明神武,其实也只是个凡人。

    他想得到自己情愿接受朝廷的封赏和赐官, 朔方内部定然有人会不满。自然也会有人联想到他做出这等决定, 背后是否有着那位他曾经辜负过的未婚妻谢大姑娘的影子。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父亲留下来的老部下、他上位之后收伏的堂弟……竟然真的联手将他困住, 以为这样就可以害死谢琼临,让事情重新回到他们所认为的“正轨”!

    盛应弦紧紧抿着嘴唇, 眼中燃烧着炽烈的怒焰。

    即使谢琼临不是他曾经辜负过的心上人,他们也不应该这样去算计她!

    以数十、数百悍卒猛士来围杀她一人……

    他简直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撑到了现在的!

    虽然策马冲入“摘星楼”这方庭院的时候, 他才看清楚她并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样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而是游刃有余、应对从容……但这仍然不能减轻半分他心头的愧疚与愤怒。

    那一瞬,在他心头涌动着的情绪,竟然是不顾一切的,是一种想要抛却所有、也要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冲动。

    他顺着那股冲动,扬起了声音——

    大吼道:“住手!!”

    几乎与此同时,随着他这一声大喝,谢太后手中的长剑忽而向上一挑。

    剑尖由此变向,斜斜刺向对面健卒的手腕。事出突然,那健卒猝不及防,只觉一股浩然气劲自对面传来,带得他一时间竟然握不住手中的刀;随即腕间一痛,他下意识松手,眼前就闪过一道寒光,竟是大刀已然脱手,斜斜飞上半空!

    大刀尚未落下,便听得“铿”的一声,居然是谢太后持剑又在刀柄处一拨。不知她如何用了巧劲,那柄刀的坠落之势陡然中断,转而飞向另一个方向——正是邢大学士所站之处!

    邢元渡年轻时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现在年老体弱,就更是吓得心胆欲裂,连连后退,连一句“太后逞凶杀人啦!”都喊不出来了,还是他身旁拼命护着他的学生替他喊的。

    “快来人啊——太后逞凶杀人啦——”

    当的一声,斜刺里有数柄长矛伸出,将那柄飞来的刀拨到一边去,落在了地上。

    场中的空气,也陷入了沉寂。

    因为那位今夜事变发生以来,一直未曾露面的盛使君,却已到了众人近前!

    在逐渐露出云层的月光映照下,他英挺的容颜显得有丝苍白。

    他在距离众人数步之遥的地方就已经停了下来——因为当时谢太后刚巧挑飞了那柄刀。

    当那柄刀被人磕飞落地以后,他也就没有再拔足疾奔,而是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那些与谢太后缠斗的健卒里,有一多半是朔方军,此刻见他们的使君走过来,那些人未及多想,已经下意识地向左右分开,为盛使君让出一条通路来。

    那些人形成的包围圈的正中央,就是谢太后。

    此时看到他大步走过来,她似乎也有点惊讶,一低头却看到自己右手中的长剑上沾了血色,于是抖了抖腕,甩掉剑刃上沾染的血滴,复又重新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地直视着他。

    盛应弦一直走到谢琇的面前,才停了下来。

    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今夜的他面容有点苍白,脸上没什么血色,鼻翼快速地翕动着,微张的唇间逸出急促的呼吸,额角带了些汗珠,看起来样子不是很好。

    谢琇猜测他定然是在朔方大营里着了什么道,此时还能赶过来,说不定已经是运气很好的了。

    她事前反复斟酌今夜的各种变数时,早就已经把“盛应弦无法前来”当作了一个必定会出现的条件,因此她也从未寄望过他能及时现身,为她解围。

    她笑了笑,率先开口问道:“你现在赶来,没事吗?”

    这一句问得意味深长,在场众人瞬间就解读出许多种意思——

    或许是在问“你打算和你的部下分道扬镳,没事吗”,或许是在问“你的部下暗算了你,你没事吗”,或许是“这个时候你却出场了,没事吗”……

    但不管怎样,身处于风口浪尖上的盛使君,面色却同样平静。

    他站在谢太后面前,低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在确定了她好像没有受伤、身上的血迹都是旁人那里沾染来的之后,才开口了。

    “无事。”他沉声道。

    “我本就该来这一遭的……是我来晚了。”

    谢琇心想,他这一句话答得更是意味深长。

    他是在说今天?还是在说……七年前太子大婚的那一天?

    命运再一次把他们两人送到了抉择的十字路口上。

    可是谢琇却毫无惧色,内心笃定。

    因为她知道,盛应弦总是会选择她的。

    在坚守家国大义的前提下,他不太在意个人得失,也并不想死死抓住大权高位不放手。

    他更希望能够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从前是,今夜……自然也是。

    谢琇点了点头,神情自然地说道:“朔方这些壮士,或许也是受了些蒙蔽,不知内情……你要如何?”

    盛应弦简单地朝她一颔首,转身面向他们身周的这些朔方健卒。

    “我并不会出卖朔方,但你们今夜所行的,并非正义之道。”

    他的声音平静而冷然,不含一丝怒意,却仿佛内蕴雷霆万钧之势。

    “以数百人之众,围攻逼勒一名女子,这就是我平素教导你们的取胜之道?”

    他的声音如同霜雪,在暗夜里显得更为寒意凛凛。

    “你们有这等勇力,为何不在对阵胡虏时使出来?你们的刀尖、戟尖,就是要对准大虞之国母,革除弊案、还百姓以公正的太后?”

    那些健卒哑口无言,士气低落。

    他们手中握着的刀枪剑戟,已然纷纷垂落下去,更有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手,金铁铸成的兵器“当啷”一声,坠落于地。

    邢元渡在不远处,眼见情势不对,脸色已经变了。

    他带来的兵丁人数并不多,还原本有一大部分是受了老陈的命令,去大牢营救他的朔方军。如今这些朔方军与盛应彏带来摘星楼、欲围杀谢太后而未果的朔方军两边合流到一起,又听了他们的使君这一番责备,已是军心动摇,不听他们指挥了。

    邢元渡自己这边的兵丁,多是他那些在朝为官的学生们家中的家丁,还有他那些学生们百般筹措、从卫军里策反过来的几个百户手底下的人,本来底子就薄,刚刚在激战中还被谢太后下狠手伤了一部分,此时更是让他又是心痛、又是心虚。

    谢大果真狠毒!为了以柔情手腕将盛节度使笼络过来,居然在对上朔方军的时候留手,只对着邢元渡手底下的人大开杀戒!

    邢元渡现在眼见盛应弦来了,就已经心下一阵打鼓。而盛应弦上来就为了谢太后斥责自己的部下,更是让他有种不祥之感。

    ……不是说盛节度使最讲家国大义的嘛!此等讨伐妖后、匡扶社稷、主持正义之事,他怎么会跑来搅局!

    邢元渡借着身旁有弟子搀扶的机会,低声飞快问道:“……那边不是说盛如惊定当扶助天子、匡正乾坤的吗?!”

    那名来搀扶他的弟子自然是他的心腹,当初与朔方秘密接触时也是负责人之一,此刻闻言,也只能一阵苦笑。

    “盛如惊为情所迷、黑白不分……这等事谁又事先预料得到呢!”

    邢元渡大怒,也不再打算替朔方那些人遮掩颜面,直接低声再问:“那边不是说,今夜定将盛节度使‘安排’妥当,一定不会让他出现在这里,做出什么不妥之事吗!”

    心腹弟子这一回更是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他偷觑了一眼立于人群正中的盛节度使与谢太后,靠近他这位似乎大势已去的老师耳畔,悄声道:

    “那边之前明言说……明明已灌了药,也确认他昏睡了过去……如今却不知为何会——”

    邢元渡:“咳!”

    他怒而甩袖,手臂甩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前几日身陷囹圄,穿的是囚服,根本不像官袍那样有个宽袖能甩出风来!

    正在此时,雪上加霜的是,邢元渡忽然意识到,自己与盛节度使之间阻隔着的那些兵卒,也在一点点地往左右避开,为盛节度使让出一条道来——

    因为,盛应弦正在大步向着他走过来!

    第476章 【主世界梦中身】80

    盛应弦目含冷意, 脚踏风雷,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时候,甚至有一种“天雷至而东海分”的威势。

    邢元渡历经三朝,见过的起落无数, 自是不甘如此坐以待毙的!

    他当机立断, 在盛应弦走到一半的时候, 就大声喝道:

    “盛使君何故以私情而夺大义,抛弃天子、偏袒妖后?!”

    作为官场沉浮、玩弄文字的积年老手,邢大学士压根没有等待盛节度使的回应,就想好了一连串的罪名,接二连三地往盛节度使头上砸去。

    “使君念及旧情, 多年未婚,置盛氏传承于不顾,于朔方而言也并非好事!”

    “太后素与盛家有怨,当年毁家灭门之恨, 盛氏袖手旁观,致使太后成为孤雏, 飘零多年, 又岂会一朝与君含笑泯恩仇?”

    “老臣虽不才,却也稍微有些识人心之能……于太后而言, 先帝并非内心所爱, 天子亦非骨血相连,多年来含恨蛰伏, 自是所图甚大!使君主掌一方,实力雄厚, 乃匡扶社稷之中流砥柱,切莫为一时柔情蒙蔽, 忘了家国大义啊!……”

    盛节度使倒也有耐心,大步走到邢大学士面前后,停下来,双手环在胸前,听着这位三朝老臣用颤巍巍的沙哑声线和痛心疾首、几近嘶吼的语气,把这么一长串挑拨离间之词说完了。

    听到邢大学士说谢太后对先帝与今上的感想时,盛节度使那张始终绷得紧紧的脸庞忽而放松下来,并且垂目思考了片刻,尔后唇角微翘,露出一丝笑容。

    “既然如此,”他说,“照你所说,对于娘娘而言,先帝不是心上人,今上不是亲骨肉——这不是正好吗?”

    邢大学士:“什……什么?!”

    老大人还有长篇大论没有说完,闻听盛节度使作此惊天之言,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点噎死。

    素来不以“善笑谑”而闻名的盛节度使,此刻却显得很有闲情逸致的样子,好整以暇地含笑又把自己刚才石破天惊的话说了一遍。

    “照你的说法,娘娘与先帝之间,有恩无情;与今上之间,亦是如此。……那这岂不是对盛某很有利吗。”

    邢大学士不可置信地睁圆了一双浑浊的老眼。

    “使君……莫要说笑!”他声音抖颤,好像气得马上就要厥过去了。

    可是一贯尊老爱幼,最是道德模范的盛节度使,此刻却好像没有看到邢大学士的窘况似的。

    “邢大学士是如何跟盛某那些不成器的亲戚与部下许诺的,盛某倒也能猜到几分。”

    他平和的嗓音底下隐藏着一抹冷意。

    “无非是事成之后,不是让盛某来做个摄政的异姓王,就是干脆让盛某来坐这个大位。”

    邢大学士:!

    他怎么不按牌理出牌,一把把大家台面底下出的老千都摊开在桌子上了呢!

    盛应弦原本应当是个把自己的行为框在道德约束范围之内的真君子,而这样的人,遇到某些大事时,是宁可自己咽下所遇到的不公,也不会不顾及大局的。

    可是盛应弦遇到了谢太后,就仿佛换了一种性子似的,削弱朔方的举措他也接受了,如今甚至连近在眼前的大位好像都不想要了!

    盛应弦却懒得理会邢大学士内心这一番波澜起伏,平静地说道:

    “而盛某,既不想做什么乱臣贼子,也无意于去当什么异姓摄政王。”

    “盛某若对朝政真有意见,自会说话——难道朝中诸君,真的会对盛某的意见置之不理吗?”

    邢大学士:“……”

    谁敢啊!你们朔方十万大军不还陈兵城外吗!

    盛应弦又道:“而坐那个位置,并非盛某的目标。盛某所追求的,乃是世道清明、天下太平,若能实现,就算盛某依然只当这个朔方节度使,倒也没什么。”

    邢大学士只觉得一口气在胸中梗着不上不下,噎得眼珠都要突出来了。

    谁管你是不是想谋朝篡位!老夫只是想保住自己这一生的荣华高位!明明跟你们朔方那些人说得好好的,你爱当摄政王也好,爱自己去坐那个宝座也好,只要还让老夫做这个冢宰,万事好说!

    谁知道你竟然自己跑出来掀翻双方的默契!

    邢元渡咬牙,知道事情多半已不可为,但又不甘心就此功败垂成,便把视线投向呆立在不远处的盛应彏。

    朔方的少壮小将们若是还有从龙之心,就算强行把盛应弦推上宝座去黄袍加身,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

    “使君大义……”他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但今日若不能除此妖后,来日她羽翼丰满之时,必定养虎为患……”

    他说着,心里忽然灵光一闪。

    盛使君当初大概是不情愿退掉与谢家的婚约的,退婚一事,完全是他父亲私下所为。因此今时今日,当他掌握了大权、再也无人能够掣肘之后,他便又惦记起了从前得不到的心上人……

    人嘛,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在情意方面尤其如此。

    邢大学士年轻时也曾是风流才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人物,方才只是头脑一时僵硬了,没有转到这方面上来;如今一旦想到这个可能,便又心思活络起来。

    “使君如此谦退,自是君子行径,但你就没有想过,若你一直只是‘朔方节度使’,如何能有机会与谢家大姑娘再续前缘?”

    邢大学士虽然上了年纪,却也是头脑活络、身段柔软之人,此时已经将“太后”的称呼应时应景地换成了“谢家大姑娘”,就好像盛应弦与谢琼临依然是男未婚、女未嫁的一对天造地设的鸳侣似的。

    “但倘若使君登上大位,手握四海,还能有谁敢对此置喙?来日换个名字,谢大姑娘依然还是谢大姑娘,即使想做皇后,这也使得……”

    谢琇:“……”

    这老儿脸皮厚得堪比城墙拐弯!为了哄骗盛应弦把她驱逐出权力中枢,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老实说,盛应弦当不当皇帝,她其实无所谓。

    她在意的是——这方小世界,到底什么时候能被她的操作弄出bug来!

    按照一般的恋爱游戏剧情而言,自然不会在ENDING时安排什么你死我活的戏份,也不会在临近结尾的时候还要把女主角的荣华富贵一撸到底。

    所以,谢琇故意装聋作哑,给这些乱臣贼子留出了充分的空间闹事,正是为了摆脱这个“太后”的身份——

    而且还要搞出一个BE来!

    一般的恋爱游戏常见BE的套路,无非就是迫于情势而生离死别,或者虽然在一起了,但很快就变成了怨偶之类的。

    所以谢琇肯定不会往这些路上走。

    她想要的是——

    她毫无预兆地擎起手中长剑,一剑直刺对面的邢大学士心口!

    电光石火之间,邢元渡闪避不及,其他人未及援救,唯有就站在她身侧的盛应弦,反应如风,抬手便架在她的手腕下方,将她的这一剑格挡开来。

    谢琇不发一语,右手被他格开后,她顺势半旋过身,又是一招,依然直刺向邢元渡的方向。

    盛应弦是习武之人,身体的反应比意识更快,再度抬手,想要捉住她咄咄逼人挥剑的右手。

    “琇琇!”他脱口喊道,“不可在此动私刑擅自处死朝中重臣!”

    他情急之下,这个理由是一口气喊出来的,中间甚至连换气的时间都没有。

    她抿唇不语,也不理会他的话,唰唰唰一连倏出数剑。

    盛应弦手中并没有武器,腰间倒是悬着一柄剑,但方才也没有拔出鞘来使用。此刻为了抵挡她含着杀意的剑招,他不得不侧身连鞘带剑一下子从腰间扯掉,以剑鞘去格挡她的长剑。

    “琇琇!他若有罪,便按国法明正典刑,谁也不能说你一句不是!”他喊道,“可你若是在此不明不白将他斩杀,只能让你的名声蒙尘!”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把理由说得很明白了,更何况邢元渡本就是越狱而来,他在会试中舞弊的证据确凿,且经三司会审,定下秋后处斩——那么,她又何必急于一时,亲自动手?

    但她就好像入了魔障一般,不听他的劝阻,反而紧绷着脸,目光灼灼,像是燃烧着的火,执拗着一再要挥剑去直接将邢元渡斩于当场!

    盛应弦无法可想,一边抵挡着她咄咄逼人的剑招,一边勉强腾出一点头脑去思考她为何突然发难。

    “你……不喜欢邢大学士说的话?”他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你是不想让我当摄政,还是不想让我去坐那个位子?……你误会了,我并没有——”

    他试图向她解释,他并没有谋朝篡位的野心,也会好好弹压朔方那些心有不服的属下,不会再在朝中与她作对……

    可是,他却听到了她的答案。

    她手中长剑的攻势并没有缓下半分,眉目冷然,曾经的柔情都仿佛像是冰消雪融一般,从她的身上消失了。

    “我欲做女帝。”

    盛应弦:……?!

    他一时惊愕得愣住。

    动作因而慢了半拍。

    只见唰的一声,银白剑光如同划破寂静夜空的闪电,直取面前的邢大学士前胸!

    盛应弦再提剑格挡时,已是援救不及。

    他失声喊道:“琇琇!”

    第477章 【主世界梦中身】81

    剑光闪闪, 一剑——

    穿过邢大学士的肩胛。

    刚刚还云开雾散的夜空陡然重又黑暗下来!

    黑云在空中翻滚着,月儿重又掩藏到了云层之后。在云层翻滚的隙缝间,却总有那么几颗星子,依然在顽强地闪出它们的光芒。

    在逐渐浓重的黑暗夜空里, 它们显得异常的明亮, 就仿若缀在深色天鹅绒幕布上的钻石一般, 令人为之侧目。

    这天象看起来颇不寻常,因此除了被刺伤的邢大学士踉跄着连退数步,用手捂住肩上伤口,借机避开了谢太后的攻击范围之外,就连忙赶过去搀扶他的弟子, 都不由得仰起了头。

    书念得多了的人,多多少少都看过些诸如“荧惑守心”、“秋星昼见”、“紫微晦暗”之类的记载,此刻见夜空中乌云遮月、星辰渐出,也不由得产生了一些联想。

    邢大学士的弟子们当然反应更快些, 因为他们本就想着如何把一切糟糕的罪名都按到谢太后头上,好让他们的这场逆举变得合情合理;因此此刻立即有一人大喊道:

    “七星……七星连珠!是为不祥!”

    谢琇:……?

    另一人头脑转得更快, 须臾间已经从史书中摘出了一些例子。

    “上古时代, 七星连珠,商灭而周兴!后楚汉争雄, 时值汉元年冬十月, 五星聚于东井,沛公至霸上, 秦遂亡矣!”

    谢琇:“……”

    把这些远古时代的异常天象记得这么清楚,您是打钦天监里跑出来的吗?

    而那个人接下来竟还有话要说。

    “……五星所聚!是谓易行!有德者昌!无德者殃!”

    他喊出这十六个字的时候, 一双眼睛里似乎能够发出如有实质的眼刀,狠狠地直瞪向面前持剑的谢太后, 吼得声音都嘶哑了。

    谢琇一顿,哑然失笑。

    这些人无非是在明晃晃地提示着面前的盛节度使,“五星连珠”或“七星连珠”的星象一现,多有改朝换代之举,要他抓紧良机?

    此刻夜空之中,乌云都未散去,无非是云层的隙缝间露出三五明星,星辰虽亮,又和“连珠”有何相关?

    更何况以此刻的夜空来说,乌云浓厚如深色绒布,上有几点星光,恰好排布得不算太离谱,从它们之中划一条直线,星子自然排布在直线附近而已——这就算是“七星连珠”了吗?!

    她一时因为面对的情势太过荒谬而无言以对。

    但邢大学士那一方自然抓住机会,竭力高呼,要动摇明显已经打算选择谢太后这一边的盛节度使。

    “圣贤书中,前人有云——五星所在,其下当有圣人以义取天下!”

    邢大学士紧捂着肩侧伤口,颤着声音也开口了。

    盛应弦还未答言,谢琇倒是扑哧一声,乐了。

    “那……圣贤书中,又有没有教导过邢大学士,开科取士,抡才大典,乃为国择士,须得清白公正行事,绝不可上下串通一气,徇私舞弊啊?”

    邢元渡:“……”

    他身为三朝老臣,手底下任命过的官员不知凡几,略抬抬手漏个人过去,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儿,能叫舞弊吗!若是那人实在不济,到时候不给太重要的官位,也就罢了!

    但谢太后却非要穷究不舍,还要大张旗鼓,三司会审,严惩不贷,是何道理!分明就是党同伐异,过河拆桥,想要对他们这些劳苦功高、却挡着她掌权之路的老臣们下手了!

    邢元渡欲要再斥责她几句,无奈肩膀确实痛得钻心,他也没了什么精力与她争执,决定给这妖后来个釜底抽薪,于是给扶着自己的弟子使了个眼色。

    那弟子便道:“盛使君乃真君子,旧年情分,至今义重,我等是很佩服的……”

    盛应弦本来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而是微微仰首望向夜空,心中不知道在斟酌些什么。但听了这几句仿佛别有用心的刺耳话语,他便收回了视线,转而盯着那弟子。

    那人被他这么冷冷一看,也不由得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他还扶着邢元渡的手臂,邢师的手亦搭在他的手背上,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气怯,手下便是狠狠一捏,捏痛了他,也唤回了他的心神。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方道:“……但使君一片赤诚之心,却不知会为谁做了嫁衣。我等虽是局外人,也叹使君诚心错付……”

    他这么拿腔拿调,盛应弦又不是傻子,早就听出来他语意不对。

    盛应弦先前试图挡下谢琼临刺向邢大学士的剑,不过是为了不让她自污清名。邢元渡受贿舞弊,背后操纵会试结果,三司会审亦是定了秋后问斩的极刑,又何必白白让她脏了一双手,还担下擅自斩杀先帝顾命遗臣的恶名?

    但现下邢元渡欲要把脏水往谢琼临身上泼,盛应弦的眉头便很快全都皱了起来。

    “慎言!”他警告似的喝道。

    那人吓得缩了缩头,果真好像有点说不出话了。

    但他说不出话,邢元渡一党又不止他一个人,总有上了贼船、捆绑得太紧,情知今日在这里弄不死谢太后的话,死的就会是他们,于是不顾盛使君的愠色,急慌慌地冒出来大声道:

    “使君心中只此一人,却不曾想过旁人心中,是否也是如此?”

    盛应弦:……!?

    他本是个端方之人,压根没想过在杀戮场上还能大谈特谈什么私人感情,此刻听了这句话,面皮都要紫涨起来了。

    “……放肆!”他怒道。

    可这一句听上去有点轻飘飘的,并没有什么底气。

    对方或许是误以为这就是他被说动了,于是赶紧再接再厉,打算多诋毁谢太后两句,好把盛使君动摇的心再从她那里拉回来!

    “使君一心只念恩义,须知故人心易变啊!”他语重心长,推心置腹地说道。

    盛应弦:“……”

    夜色浓重,遮掩之下,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发红,连带着已经连耳朵根都一起要烧起来了。

    可是那人却还绞尽脑汁,想要奇计百出地说服这位位高权重、足以左右朝局的朔方节度使。

    忽然,他的目光触及了夜空里那所谓的“七星连珠”。

    他忽然灵机一动!

    “使君请看——”他抬袖举手指着夜空。

    “今夜天象有七星,焉知……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盛应弦:……?

    他一时有点迷茫。

    他甚至觉得夜空里的那所谓“七星连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七星连珠”,都有待商榷;此刻被对方拿来说嘴,他便也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心下想着“七星连珠”除了暗示改朝换代之类的兆头之外,还能有什么?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番极其不可思议的话。

    “只怕……在那妖后心里,使君仅为一星,其余六星,各有其人……”

    谢琇:“……”

    你们这些老家伙的内心世界花头还挺多……以为我在这里开后宫吗?!

    她感到一阵气闷,但也同时感到了一阵好笑。

    行,她今天倒是要看一看这些人还能数出哪六星来!

    谢太后不言不语,盛节度使似乎愣住,邢大学士一党以为这两人都为此言所慑,精神一振,愈发要乘胜追击了。

    可这人脑洞开得大,之前平日里也是个读书人,上折子弹劾同僚倒是有些心得,然而并没有真的注重过这方面的谣传和流言,此刻一时间却卡了壳。

    邢大学士见自己这两个弟子都不济事,心想自己头上这个三司会审判的秋后处斩,一开始就是摄政王主持调查才查出来的罪名,并且摄政王拒绝了替他掩饰罪证,他才落得如此地步,想必摄政王也早就和谢太后勾结到了一起,再无与他联手的余地;此时将脏水便泼向那年轻气盛的王爷,又有何惧!

    于是他咳嗽了一声,以目光望向摄政王的方向,暗示弟子。

    他的弟子能跟着他杀到这里来,和他早已是一条藤上的蚂蚱,见状也横下一条心。

    “昭王亦为其一!”他喊道。

    盛应弦:?!

    他猛地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身望向摄政王站立的方向。

    李重云:“……”

    胡扯什么哪?啊?是本王不想吗?!但本王没做的事,也不能白白担了这个责任啊——

    他启唇刚想出声反驳,邢大学士那一党就好像被这种狂野的谣传开启了某种疯狂的脑洞一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绞尽脑汁,在记忆里搜刮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为谢太后凑齐“七星”而努力。

    “我……我听闻,户部当初被扫荡一空,全、全因为郎中高韶瑛仰慕太后,暗中为其爪牙!可占一星!”

    “……太后幼时即借住于都府,与都大公子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情分,岂是旁人能比的?”

    但勉强又凑了两人之后,一时间这些人也没甚新人选可说了。

    谢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类似嗤笑一般的神情,好像是在说“就这?就这?”。

    这种类似挑衅的神色,几乎将对面那些老男人所有忍耐的神经都挑断了。

    “还……还有!太后当初忽然越级简拔谢扶光为御史,对他青睐有加!虽然是同姓,但此谢非彼谢,根本不是同族同乡,谢扶光有此际遇,焉知不是——”

    谢琇:“……”

    行,算他是第五星。剩下两个人,你们还能说出谁来?

    第478章 【主世界梦中身】82

    果然, 那些方才还慷慨激昂的人卡壳了。

    谢琇沿着他们的思路想了一下,觉得其实若是要硬凑一个七星,说不定其实还真的凑得出来。

    但是她怎么会笨到把这么大的话柄交给自己的对手!

    因此她只是摆出一副高贵冷艳的姿态,站在那里, 睥睨地扫视着那些突然如同被人卡住脖子的大鹅一般的人, 笑道:

    “怎么了?怎么不说了?是你们不想说吗?”

    被余下两个可疑人选无处拉郎, 而噎得无言以对的诸人:“……”

    他们本想挑拨谢太后与盛节度使之间的关系,最好是狠狠破坏掉他们之间那种古怪又顽强的互信;倘若还能把明显对邢大学士也不友善的摄政王一道拉下水,就更理想了。

    ……可惜,今夜的夜空里,怎么不是五星连珠呢!

    若是只有五颗星的话, 他们现在就可以收工了啊!

    也就不需要呆站在这里,眼看着谢太后用几句轻飘飘的嘲讽,就把他们的构陷快要全盘打散了!

    假如他们能够一口气把七人全部说齐的话,那么就显得好像真有那么六个人, 能够和盛节度使并驾齐驱,在谢太后心里各自占有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但是他们现在只说了五个人就词穷了, 这就很明显是临时匆忙造的谣!盛节度使不但很有可能不信, 而且还会对他们产生恶感,这就更不可能被他们再拉拢过来了!

    看着谢太后一脸志得意满、甚至都有点幸灾乐祸似的笑容, 邢大学士觉得头脑一阵晕眩, 肩上的伤好像更痛了。

    他现在只能寄望于同样也在场的摄政王足够得力,把盛节度使的怒气值维持在一个比较高的水平上, 才方便他们继续挑拨离间!

    邢大学士咳嗽了一声,他的其中一名弟子闻弦歌而知雅意, 结巴了一下,还是老着脸皮上了。

    “自古以来, 只听闻过居于高位者,以才服人、以德服人,方是正途!何曾听说过这等以男女之情,将青年才俊笼络于身侧,以争风之手段调弄对方,算是什么光明正道?!”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不住,那是隔壁海王组的业务范围,她这个炮灰组的成员还没学会!

    虽然她还想看看今晚的动静闹到哪一步,才能把这个游戏的bug真正激出来,但也不能用这种绯闻满天飞的方式啊。

    谢琇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刚想义正辞严地反驳对方两句,顺便套一套他们的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此刻摘星楼前的庭院里,众人都已经停下了动作,只等着谢太后与邢大学士一党针锋相对、把架吵完,因此这一阵踩在石板上、因而显得格外清脆的脚步声,也就顿时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

    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身后那阵脚步声登时就慢了许多,最后竟然停了下来。

    谢琇也是转过身去,才发现——来人居然是长宵,和小皇帝李绍。

    长宵本该是以略微模糊一些的形影——也就是他的神识而非躯体——出现,在场诸人里若是没点神通,应当是看不到他的;可是现在他却以本来的俊美面目现身,在星光的映照下,身躯也是凝实的状态,看起来竟然像是有了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躯壳,而非神识!

    谢琇有点愕然,还环顾了一下四周,随意沿着旁边几个人的视线方向看去,确认他们真的是在看长宵,而不是走在前方的小皇帝李绍,心下就更加惊异了。

    李绍走在前面,虽然身为天子,应该已经习惯了众人瞩目的情形,但乍然在这种气氛诡异的时候现身,还顶着诸人各有目的、意味不明的视线,终究还是有些难以承受,于是他愈走愈慢,到最后竟然停了下来。

    而长宵用一种散漫的姿态跟在他身后一两步远之处,当李绍停了下来以后,他便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但他可比局促不安的李绍要表现得潇洒多了。

    此刻他眼见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不但不紧张,反而弯唇一笑。

    他本来就是长得十分俊美的长相,放在前一世,即使是个大妖鬼,但后来被天界别有用心地招安、给他封了个“祸神”的位置,除了想要不伤筋动骨就收伏他的目的之外,也的确是因为他的外形足够好看。

    和那些面目狰狞或平庸,不是耳朵尾巴收不起来,就是脸上的毛没有褪干净的其它妖魔精怪之流比起来,长宵的面容真个称得上一句“宛若天人”。

    而放在这个剧本里,他便是真正的“天人下凡”。

    他的俊美混合着属于战神的那种凌厉之意,再加上不知为何他现在穿了一袭白衣,在夜色掩映之下,美貌值好像更是加了三分。

    他挑眉望着聚集在这座庭院里的人,明知故问道:“怎么?今夜这里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所以来了这么多人等着?”

    谢琇:“噗。”

    别人还紧绷着神经,不知道这位白衣青年的来历,但她却是不用担心这些的,所以直接笑了出来。

    长宵把目光投向她,倒也没有故弄玄虚,径直亮明了他的立场。

    “我给你把小皇帝找到带来了。”他悠然道,“藏得还挺好的,就是本……呃,我——也花了一点时间。”

    谢琇:“是吗?他藏在哪里了?”

    长宵道:“就在慈恩宫里。那地方是个冷宫吗?看着虽然不怎么偏僻,可里头看着挺冷清的哪……”

    谢琇:“……”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长宵身前的小皇帝李绍。

    李绍乍然被这个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白衣青年找出来、再带到摘星楼这里来,本就心虚得很,此刻当着众人的面,被很明显竟然在场面上占据了上风的谢太后这么一看,险些要抽泣出声了。

    他虽然好歹一遍遍在内心念着“天子颜面不容有失”而绷住了,但依旧两股战战,心下忐忑,害怕这位监国太后不知何时就要发威。

    谢琇见小皇帝的眼神闪烁,心下倒也猜到了一些。

    她不再盯着小皇帝,转而将目光又落到长宵身上,道:“慈恩宫本应是‘圣母皇太后’所居之处。”

    天界哪有这么多麻烦事——即使有,长宵也从不曾关心过。因此他此刻微微皱起眉来,问道:“圣母皇太后?皇太后难道不是只有你一个吗?”

    谢琇失笑,耐心地向他解释道:“我这个位置,严格说起来,应该叫做‘母后皇太后’,也就是说,我是先帝的正宫皇后。‘圣母皇太后’不一定必须是先帝的皇后,只是今上的生母而已。今上即位,生母的地位也应当提上一提,因此多数会封生母为‘圣母皇太后’。”

    长宵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但他很快就又产生了新疑问。

    “但是慈恩宫看上去好像并没有人居住啊?”

    谢琇笑道:“那自然是因为,今上的生母,早已在他继位之前,便已经过世了。”

    她这一句原本只是平平淡淡的叙述,但不知为何,小皇帝听了之后,却如听惊雷,身躯猛烈地抖了一下。

    长宵稀奇道:“咦,这就吓着了?”

    他瞥了小皇帝一眼,又转向谢琇,好脾气地提示说:“这孩子躲在他生母一天都没有住过的宫殿里,怕不是以为……你是幕后凶手吧?”

    谢琇:“……”

    瞎说什么大实话!

    她本以为这个游戏里,谢太后与小皇帝之间应该并没有什么龃龉或心结。小皇帝是宫人子,他的生母跟她也没什么冤仇,并且很快就死于难产,她好歹对他也有点抚育之恩,他总不至于继位以后还要清算这些吧?!

    但是现在看起来,他还真的想要跟她清算这些并不存在的冤仇。

    谢琇忍不住笑了出来,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谬极了。

    误导小皇帝的幕后黑手,以及昨日还抱着她的腰、表现得极为信赖她,倚靠着她的小皇帝本人……

    都以为她是感情软弱的傻瓜吗。

    她笑着,眼眉弯弯,眸光深处却渐渐变冷了。

    “绍儿,你以为,是本宫杀害你的生母的?”她径直当着众人的面前,询问小皇帝道。

    李绍猛地打了个寒噤,慢吞吞地抬起眼来望着她,露出害怕的神情,不敢说话。

    谢琇才不管他是不是露出一副“太后发威,天子受欺”的可怜模样,来刷别人的同情值。

    她正色道:“本宫乃慎宗皇帝亲自挑选的太子妃,为两朝天子所信任和倚重!即使本宫无所出,也是名字写上了皇家玉牒的正宫皇后!区区一宫人,即使真的当上了‘圣母皇太后’,以她的出身、才学、性格与见地,就能与本宫相争了吗?”

    李绍缩了缩脖子,复又垂下头去,一声也不敢吭。

    谢琇厉声道:“你的生母,本宫压根就不会放在眼中!做这个皇后,亦非本宫所愿!但既是慎宗皇帝已经强行拖我入局,我要如何行事,便全由我自己做主!如今想把我再丢出去,却是绝不可能的!”

    李绍:“呜……”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抽泣,又慌忙紧紧咬住下唇,将吓出来的那声哭泣忍回去。

    谢琇冷然道:“本宫教导你多年,你倒是听从了这些敢在抡才大典上徇私舞弊的庸官奸臣之言,以为除去了我,你便可以做个真正的天子,还为你的生母报仇了,是吗?”

    李绍整个人好像都吓得快要缩成小小一团了。

    但并没有人敢于排众而出,上去解除天子的窘境。

    谢琇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前襟染血、手提长剑……看起来的确是一副凶残的模样。

    她便一甩手,将那柄长剑“当啷”一声,丢到了脚旁的地上。

    李绍吓得猛然打了个哆嗦。

    然后,他就听到谢太后为他的命运下了个最后的决定。

    “既是你不想当这个天子了,就把位置让给你的皇叔吧。”

    第479章 【主世界梦中身】83

    李绍:!!!

    李重云:……?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还记得当初那个约定啊, 谢琼临。

    得不到她的厚爱,但她会帮助他去谋取那个位置……

    他本是对她随便说说而已,本以为她也是随口应承,却没想到——

    李绍发出一声尖厉的啜泣。

    “母、母后!”他喊道, “你不顾惜绍儿了吗?你……真的要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打算把这个位置送给昭皇叔吗?!”

    谢太后嗤笑一声, 还没有说话,小皇帝就喷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泣,随即爆哭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母后凭什么要把最好的东西给昭皇叔?!母后为什么不护着绍儿了?是不是因为像他们说的那样……母后、母后——”

    他憋了满满一泡眼泪,停顿了片刻,蓄积了全身的力气, 以一种气吞山河之势用力地大声喊了出来:

    “母后最喜欢的是昭皇叔,所以才想把最好的给他?!”

    谢琇:“……”

    李重云:……!!!

    他几乎要叹息出声。

    这孩子,是不是傻?!

    他本想置身事外,来个两不相帮, 这对后续他暗中操作刷朝臣好感度和声望值,慢慢把这个头脑简单的稚儿推翻, 也有些好处。

    谁知道这稚子竟随随便便地将这等罪名都一口叫破!

    如今之情势, 是逼着他必须站在谢太后这一边,立刻把这愚蠢小儿从王座上弄下去才行了啊!

    如若不然, 等今日之事平息, 他依然还在当这个摄政王的话,一个“潜通太后, 暗生私情”的罪名压下来,明日那些朝臣就能把他撕碎!

    谢琇也想叹气。

    她这么想着, 便真的这么做了。

    她叹息了一声,平静地问李绍道:“这话, 是谁教你的?”

    李绍往后瑟缩了一下,但仿佛又突然记起什么,并且在他心目里,身后的白衣俊美青年也并不可靠;于是他努力站直了身躯,沾满泪水的小脸勉强绷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并、并没有人……教朕,是朕……朕自己……有疑问!”

    谢琇的第二声叹息比第一声还高。

    “唉,你是不是傻?!”

    她还没说话,却听到一个声音这样说道。

    李绍猛然回头。

    长宵满脸不耐烦地站在那里,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李绍年幼,下盘不稳,被长宵这一手指戳得摇摇晃晃,差点跌倒,嘴巴一瘪,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没有哭出来。

    长宵却没在意他的小委屈,挑眉说道:“你这位母后,本来对你没什么看法,让我去找出你来,也不过是为了不想让你再被别有居心之人利用和伤害,带你来此,至少可以保证你一条小命的安全……但你一来,就把这么大的罪名强扣在你母后头上,还同时得罪了你叔叔……这样的话你若再遇险,还能有几个人真心诚意地想要救你?说你傻,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谢琇:“……”

    想不到这位天界战神还挺会说的……

    不过,也的确如此。

    前世长宵被天界迫害,是因为他太强大,而不是因为他不会说话。

    她不是也亲身领教过吗?若要知情识趣起来,他能比谁都贴心巴肺,体贴适意。

    他甚至因为可以太过自然地放下全部的身段,而经常做出一些让她惊讶的举动来——

    比如,他为了恳求她赐予他一些让他变得更强大的血液,或是稍微放松一些对他的箝制,可以在帐中做一些……十分大胆孟浪的讨好之事。

    那么,他现在站在她这一边,替她发声,把小皇帝说得几乎哑口无言,这也是一种……讨好之事吗?

    谢琇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尔后平静地开口了。

    “李绍。”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郑重和严肃。

    李绍吓得打了一个嗝,整个人都几乎要缩起来了。

    他的这副模样,自然会吸引来一些忠心又顽固的保皇党,对谢太后这方怒目而视。

    邢大学士虽然野心勃勃,但他吸纳而来的一些拥趸,也确实是有并非意在党同伐异、而是将“匡扶社稷,拥护天子,铲除妖后”作为真正原则的人。

    邢大学士或许就是利用了这些人的保守、顽固和忠心。

    “你只是个孩童,你以为靠自己能够坐稳这个宝座吗?”谢琇问他。

    李绍一时答不出来。

    他受到的教育都是在教他,他是先帝唯一的亲生子,继承大统乃是天意所授、天命所归,是人间最最正当之事!

    但是他的这位母后,却一点点地,静静地把这个谎言之下掩饰着的黑暗,都揭开在他眼前了。

    “有群臣愿意承认你、有本宫和昭王愿意保着你,朝廷三方权势平衡,你才能坐在这个宝座上。”谢太后说。

    “但你受了邢元渡他们的蛊惑,要除掉本宫和昭王。”她继续心平气和地说道。

    李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后为何会这么聪明?她怎么知道他的这些话,都是邢大学士他们教给他的?!

    谢太后道:“没了我们,朝中就是邢大学士一家独大。以后他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你若想做什么,还要经过他们同意。他们不同意,就算是你的想法,也没人愿意帮你去实现,这就是现实。”

    李绍:“不……不可能……朕、朕可是天子!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谢太后怜悯地望着他,然后微微笑了。

    “你瞧,”她柔声说道,“如今本宫还好好儿地站在这里,昭王也好好地站在这里……他们就敢教你满口谎言,说本宫和昭王的坏话……如果本宫和昭王都不在这里了呢?他们是不是会更无顾忌?”

    李绍想了想。

    也对。

    谢太后若是在他面前时,他读书就不敢走神,也不敢敷衍了事。但倘若谢太后不在,他便可以在要读的书底下垫上一本画本子,看本子上一页页的绣像,讲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可是圣明天子,都会在太后与昭王不在的时候偷偷做点必不会被他们许可的事情了……那么邢大学士他们,自然也会。

    但是……他有些纠结。

    他喜欢听别人说话。即使是说无关紧要的话,他也喜欢听。

    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生活在这座宫城中的小皇帝,借由此道去了解那些他所不知道、没有见到过的世界和事情。

    所以,他知道了虽然大虞海清河晏,但外头还是有穷苦的贫民卖儿卖女。

    他知道了当年自己的父皇有多么病弱、多么无力,而昭皇叔如日中天,貌柔心壮,若不是皇祖父抢先将母后定给父皇,说不定就连母后也要落到昭皇叔的手里!

    他还知道了虽然朝中三强鼎立,看似每一方都惹不起,但外头分封的藩镇也很厉害,最厉害的就是朔方节度使盛应弦,据说他面容英俊,但行事狠烈,提起他的那个宫人以“玉面罗刹”呼之。

    ……但现在,盛节度使就在这里。

    李绍偷眼去瞥他。

    还是如同上次盛节度使入宫觐见时留给他的印象一样,盛节度使面容英俊而端正,身形高大,肩宽腿长,既有武将之健美,又有文臣之潇洒。

    他虽然长得不如昭皇叔那么美,但一身凛然正气,英武之姿,煌煌如日。

    那个时候,李绍的内心甚至升起了一点不合实际的期望。

    他盼望着这位实力足堪与朝廷分庭抗礼的节度使,能够压制住不可一世的昭皇叔与谢太后,匡正大统,扶持天子。

    ……谁知道后来他才听说,这位盛节度使才是那个与谢太后有私情的人!

    李绍小小的脑瓜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小道消息,绕成了一团乱麻。

    ……得母后欢心的男子,到底是哪一个?!

    是盛节度使,还是昭皇叔?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啊!能够让天子决断到底是找哪一方求助啊!万一他得到的是错误的答案,找错了人,一头撞进谢太后真正情人的圈套中去,那就——

    呜呜呜,他好惨。李绍想哭。

    但是,刚刚母后所说的,也不无道理。

    他已经这么大了!他也学习了一点帝王之术,知道要权衡利弊、要平衡各方,不能把鸡蛋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

    他也知道不能一味地只依靠邢大学士。可是,另一方——被他推出来能与邢大学士分庭抗礼的一方,到底应该选择谁?

    他拿不准应该选择盛节度使还是昭皇叔。而他的身后,现在还杵着一个长得同样十分漂亮、但身上的气场危险到极点的白衣服叔叔!

    那个白衣服叔叔就好像开了天眼一样!他都已经藏进慈恩宫的密室里了,那个白衣服叔叔居然还能把他找出来!而且,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押送来了这里!

    那个白衣服叔叔肯定是母后那边的人!母后那边为什么总是有这些长得好看、头脑又好、身手更是优异的人!

    相比之下,邢大学士手下就全是干巴巴的老帮菜,一个个看到他时,不是笑得面上起皱,就是苦着脸眉间起皱。

    李绍自然喜欢长得好看之人。可是那些苦巴巴的老帮菜对他说,美丽的谢太后勾结了同样美丽的昭皇叔,把他的生母谋害了!现在他羽翼渐丰,所以他们两个人又要来谋害他了!

    虽然连四书五经还没学完的小皇帝并不知道自己的羽翼丰在了哪里,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能提防一下母后与皇叔。

    但今夜他喊破了这一层缘故,并没有人为他的登高一呼而振臂响应,反而还又招来了母后的一顿教导!

    李绍咬了咬牙,决定冒险单押一手。

    他并没有回答谢太后温和的话语,而是转向了——

    一旁沉默伫立良久的,盛节度使。

    “……盛使君!”他半带着哭腔道,“朕骤逢大乱,已六神无主!求使君救朕!”

    谢琇:“……”

    盛应弦似是也有些意外。

    他轻轻嘶了一声,露出一点类似于牙疼似的神色来,才沉声问道:“皇上要臣……如何救皇上?”

    李绍一窒。

    这……能坐到这等高位的,有哪个是真正蠢笨的?聪明的臣子不应该自动体会上意吗?怎么还要让天子说得这么明白?若是说得太明白的话——

    他又忍不住偷偷去瞥谢太后。

    谢太后面色如水,似是心平气和。

    但李绍可不敢冒险赌这个几率。

    他垂下视线,右脚轻轻蹭着地面,嗫嚅道:“这……自是想求一个公道……”

    夜影幢幢下,他看到盛使君微微一怔,继而唇角慢慢翘了一下。

    “公道?”盛使君那一把醇厚的声线,在夜色下扬起。

    “天子想向谁讨回公道?又觉得何处不公?”

    李绍:“这……”

    他未免有些急躁起来。

    这人实在不够乖觉,难怪多年来也只能做个外藩!

    他虽然只是稚童,但也明白,若他直指“太后欺我”,即使太后有错,他这壁厢也少了孝道,因此指斥太后这句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去!

    忠臣是做什么用的?这种时候正该当他们挺身而出,替天子讨伐专权跋扈的太后!如果能再扯一扯天子生母,用一桩孝道去压另一桩孝道,说一说天子自幼丧母,对生母有多么思念、满腔孺慕之情,那就更好了……

    但替他想好了这一套话术的人,现在在邢大学士身后的人群里,被谢太后的气势压得没有开口。

    他想来想去觉得可以托付的人,却在这里装聋作哑!

    李绍感到了一阵气闷,不由得噘起了嘴,闷闷道:

    “朕……朕自降生以来,未曾见过生母……”

    盛使君漠然道:“臣闻圣母皇太后体弱,因难产而薨逝,皇上一片孝心,自是应当应分。但自皇上继位以来,圣母皇太后四时八节祭祀不绝,牌位也被迎进敬圣殿,皇上若有念想,去慈恩宫或敬圣殿拈香祭拜,都是正理,也并无人阻拦,何来不公一说?”

    李绍:“……”

    他本想暗示谢太后对他短于抚育亲视,但盛使君却说他想给他亲娘上香的话也没人拦着……他要说的是这个吗?!

    李绍只得又道:“朕……朕年龄渐长,也欲学些政事,将来不至于为人蒙蔽;但……”

    他吞吞吐吐,将一句话说得意味无穷,但盛使君仍是正色道:

    “皇上言之有理,此为帝师之过矣。臣请追究太傅之罪。”

    李绍:“……”

    太傅年事已高,早就抱病荣养了,如今再把他拉扯进来做甚?

    何况太傅难得是哪一方也不站的中立派,到时候他斥责了太傅,不是正方便谢太后赶紧赏赐太傅,并温言抚慰,好向太傅卖好?

    李绍觉得自己只是年纪小,但他又不笨!

    连续两个话题都被盛使君一板一眼、正气凛然地截断,实在太不如意了!

    小皇帝不觉也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浑然忘了如今场上的局势,横眉竖目怒道:

    “使君久未入京,殊不知朕虽为天子,但既做不了国事的主,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盛使君面露惊讶之色。

    小皇帝虽然气恼,但看到盛使君终于神色间有所触动,心下也是一喜。

    但盛使君下一句话就打破了小皇帝寄予他的无限希望。

    “皇上年幼,正是好生学习之时,既未通书经,也不懂政务,何以还要插手国家大事的决断?国之大事,若是真决于一幼童,则大虞危矣!”

    李绍:“……”

    谢琇差一点笑出声来。

    第480章 【主世界梦中身】84

    小皇帝年幼, 没什么主见,容易受人蒙蔽。再加上她这位“谢太后”,一贯的人设就是,虽然与人为善、温和有礼, 但该有的雷厉风行、大小手腕, 也是一概不缺;若说还有什么缺点, 那应该是——

    谢太后对于蠢人不太耐烦。

    因此,谢太后对于先帝,是礼貌有余、温情不足。对于李绍这个便宜儿子,同样如此。

    她没有算计过李绍那个宫人生母,也没有亏待过李绍。四时八节, 该有的体面和礼节一概都有,甚至在李绍继位时,本该至少出手卡一道他生母被尊为“圣母皇太后”、牌位移进敬圣殿的手续,因为前朝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更何况当时她卡一卡李绍生母的尊号,还能借机收拾一下与她不睦的群臣——但是谢太后没有。

    或者说, 谢太后不屑于使用这样的手段, 为了自己将权柄把持得更稳一些,就去为难一个已经逝去的母亲和一个懵懂的幼童。

    但是, 谢太后同样懒得对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制造出来的孩子上心。

    她并不亏待李绍, 但也并不给予他热情的母爱和详尽的关心。她对待李绍,更像是对待亲戚家寄放在自己这里暂住的孩子, 管他吃喝、管他穿用,不把他教坏、不让他惹事, 也就罢了。

    别的孩子到点上学,她也到点把李绍送进上书房, 替他选择良师——至少是群臣推荐、她也认可的良师。她固定一段时间询问一下李绍的学习状况,好则奖励、差则训诲,但李绍学得好不好、能不能真正成才,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

    她自己没有把李绍当作自己的孩子,自然也就不会怪他没把自己当成生母爱戴信任。

    更何况打着鬼主意、要给小皇帝洗脑的人,群臣之中都不止一拨。若是小皇帝自己不能辨别,也没能从太傅那里学会如何辨别的本事,正如盛应弦所说——那不是谢太后的错,而是太傅的错。

    狮王会在意自己的领地里的一只小猴子吱吱叫吗?……不会的。

    而谢太后,现在就是这只母狮子。

    谢琇饶有兴趣地看着小皇帝吱吱叫,又被领地里新来的一头雄狮一巴掌拍翻在地上,虽然表面还维持着身为太后的高贵冷艳态度,但心里实则快要笑翻了天。

    小猴子以为新来的雄狮可以挑战母狮子的地位,把她赶下王位,自己来当这片领地的王?

    ……不,他大错特错了。

    殊不知新来的雄狮……是来求偶的。

    而且新来的雄狮眼里还不揉沙子,见了这些小伎俩,必要义正辞严,把小猴子的错误倾向给掰正回来!

    盛使君方才愈说愈是疾言厉色,此刻见小皇帝灰败着脸不言不语了,于是又把神色放缓了一些。

    “皇上年幼,只觉前方座座大山,每一座都是遮挡皇上前路的,这倒也无可厚非。”

    李绍惊讶地抬起了头,望着突作惊人之语的盛节度使。

    盛节度使却并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

    李绍听得出来,他虽然面色肃然,但说话的口吻却并不是像那些大臣一样,存着哄骗黄口小儿,让稚童只能听从他的心思。

    “皇上尚未学到如何分辨这其中诸般目的之法,一时未能辨别好恶,这也是正常的。”

    “臣有一法,可供皇上借鉴。”

    李绍感兴趣起来。

    盛节度使年纪轻轻就继承了父亲的高位,听说刚成为节度使时,也并不是全部属下都尊他为主、十万大军如臂使指的。那么他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倒是非常值得李绍学习的。

    盛节度使道:“若是皇上无法辨别一个人说话的真假好坏,便先看此人从前的行迹。他做过危害社稷之事吗?他做过危害百姓之事吗?他行事是好事多还是坏事多?”

    李绍若有所思。

    夜色掩映之下,盛节度使唇角似乎流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臣并非事先与谁串通,但如今皇上所虑,不过三方而已。”

    “一为太后、一为摄政王、一为邢大学士。”

    “皇上试想,太后曾经做过何事?摄政王曾经做过何事?邢大学士……又曾经做过何事?”

    李绍:!

    邢元渡:!!!

    ……可恶!盛如惊此人果然狡诈,于不动声色间就给他埋了个大雷!

    盛如惊满脸公心,看似公平正义,说话却暗中别有乾坤!他最后那三问,问话的语气和方式,很容易就会引导着耳根子软又没见过世面的小皇帝,往不利于邢大学士的方向思考!

    太后做过什么?

    虽然有人说她“牝鸡司晨”或“干预朝政”,但也没有什么做错事的实证。如今说她“迫害忠良”,但她迫害过谁?……也只有因为作为会试舞弊的首犯而被打入大牢、三司会审定谳的邢大学士!

    在这等对比之下,摄政王做过什么,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更何况摄政王虽然是有些私心,也做过些上不了台面的阴私事,但无非是些朝中的政争,将对方一党的官员找小错降职、换上己方官员这一类党同伐异之事,尚未来得及做出些什么祸国殃民的大案。

    但是!会试舞弊!三司会审!就近在眼前!上千书生联名向朝廷上书,揭发会试发榜取录不公,泣求朝廷出手严查情弊,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任是谁都印象深刻!

    而这一切都是他!邢大学士!以及巴结到他门上的那些人!一起做的!

    邢元渡深感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更何况此刻早已是图穷匕见之时,立刻忍着肩头的伤痛出言:

    “恕臣直言!太后为皇后时,即夺人子为己子,稳固自己的地位!如今皇上登位,太后仍为国母,但生母早墓木已拱矣!”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横下一条心。

    横竖今夜不分出个你死我活也不能了局!还要顾忌什么君臣之道!

    他大声道:“圣母皇太后温淑忠厚,为了先帝、为了大虞,甘冒风险诞下皇上,臣听旧时太医所言,彼时圣母皇太后气息奄奄、命悬一线,仍挣扎着吩咐左右‘保我儿性命,不必顾惜我’……”

    他采用柔情攻势,小皇帝果然略有动容。

    邢大学士心下一喜,连忙再接再厉。

    “而那个时候!谢皇后在做什么!”他厉声喝道。

    “谢皇后厌恶先帝,拒先帝于千里之外,与先帝明言不会容他近身!大虞苦无帝裔传承,皇脉有断绝之危,然谢皇后却置之不理!”他喊得声嘶力竭。

    谢琇:“……”

    虽然她并不介意“谢皇后将毫无感情的包办婚姻的丈夫拒之门外”这等事传扬出去,但在场的其他人却好像人人震惊,血压飙升,马上就要厥倒好几个了似的。

    摄政王李重云虽然同样震惊,但此事其实并不能完全被人掩盖下去,他身为慎宗皇帝次子,当然从前就隐隐约约听说过一点风声——要不然以他之能,是如何在他那位好大哥面前忍下一腔怨怒和酸醋的?还不是因为他明白,他大哥压根就没能与谢大姑娘圆房,因为谢大姑娘看不上他,不想要他?

    ……然而久居朔方、音信不便,当年离开京城时又因为心上人另嫁玉郎而失魂落魄的盛节度使,听闻此秘密,就是另一种反应了。

    他猛地转头望向谢太后,目光灼灼,眸子里仿佛陡地点燃了两簇火光,再也不想掩饰了似的。

    谢琇被他眼神里的温度烫了一下,先是一怔,继而哑然失笑。

    这种设定可能有点匪夷所思,但她倒是觉得很合心意。

    无他,只是不想将就。

    即使贵为太子,将来会掌握天下,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人生苦短,精力有限,当然要花在自己最喜欢的方面。

    她朝着盛应弦微微一笑,随即调转视线,挑衅似的盯着邢大学士那张完全扭曲成一团的老脸。

    “若我有子,今时今日这王座还有李绍什么事呢?”她异常坦率地反问道。

    “李绍非我亲子,我依然将他扶上皇位,一路多有扶持,于政务亦是勤恳认真,不曾犯过任何错漏!”她朗声说道。

    “相比之下,邢大学士乃三朝老臣,还会把持朝政、科举舞弊,以一己之私扭曲世间的公道,岂是元老?乃蠹虫也!”

    邢元渡:“你——!”

    谢琇说得兴起,愈发穷追猛打。

    “慎宗皇帝聘本宫为太子妃,岂是为了什么人间情爱?乃是因为先帝体弱,慎宗皇帝看重本宫才能,希望本宫日后于国事上襄助先帝!本宫夙兴夜寐,战战兢兢,无一日放松,勤于操劳,不过是为了大虞蒸蒸日上!而有些老臣倚老卖老,以为自己得脸得久了,就可以任人唯亲,危害社稷,破坏公正,中饱私囊!并从中挑拨,离间两宫,为祸大虞,人人可得而诛之!”

    邢元渡“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身后的弟子们发出一声惊呼,乱纷纷地就要去扶他。

    谢琇不再理会他,而是转向小皇帝李绍。

    “你既说我不肯教你,那我今日就教你一句!”

    谢琇紧盯着李绍,厉声道:“身为天子,即使在逆境之中,也应当堂堂正正、大义凛然!李绍,站直身子,抬高下巴,把你应有的气度拿出来!”

    李绍吓得打了个寒噤,但被谢太后以下命令的方式这么一喝,他下意识地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虽然心下惊惧,还是抖抖索索地慢慢挺直了背脊,又按照她的话,一点点把下巴抬高,视线迎上了她的。

    谢太后喝道:“皇帝可以心存疑惑,但不应该心怀偏见,更不应该以个人好恶而影响朝政!李绍!擦亮你的眼睛,做个明君!”

    小皇帝吓得又猛然一抖,但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

    谢太后大声喝问:“是什么?”

    一句话从李绍口中脱口而出。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谢太后忽然弯起眼眉,笑了。

    “很好。”她说。

    然后,她转向已是一团混乱的邢大学士阵营。

    “接下来,轮到你们了。”她悠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