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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1章 【主世界梦中身】45

    她在那一瞬间, 几乎要苦笑起来。

    ……要?怎么要?又如何能要?

    他是割据一方的节度使,麾下众将蠢蠢欲动,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抢着往他身上披黄袍,眼中已经没有了朝廷和小皇帝, 只有从龙之功;而她则是竭力要弹压朔方异状、还要防备朝中保守派臣子不服她管制的太后, 腹背受敌, 如临深渊。

    谁会愿意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

    她现在甚至都不能真正确定,盛节度使这边是否真的代表着一条能走得通的感情线。

    古往今来,只流传着太后与摄政王的逸闻,可是谁听说过太后与节度使之间的故事呢?

    她来这里,也只不过是因为这个被选中扮演“朔方节度使”的人, 是盛应弦。

    仿佛在某些可能的地方寻找他,变成了一种习惯。假如望见他,那么这个故事便总不会变得太糟——

    因为,他总是值得信任的。

    即使一路上, 会有再多的人离她而去,他也总是会以一种令人信赖的姿态, 停在那里等待着她, 向她伸出手来,等着她去牵起他。

    因为, 他总是愿意与她并肩前进的。

    这种想法已经成为了一种刻在脑海里、本能地想要承认的反应。

    即使他这一次被分配到了糟糕的身份、背景和剧情, 到了最后,他依然会向她道明那些被辜负的过去掩埋之下的真相, 然后真诚地问她,他们还能不能在一起。

    她垂眼俯视着他, 忽然泛起了一点糟糕的念头。

    她故意不回答他,而是挨近他的脸, 双唇悬宕在他鼻尖上方,故意吐息如兰地反问道:

    “如何要?盛使君这是……愿意做本宫的情人吗?”

    见她听了自己最低声下气的恳求,不但不干脆地答应他,反而拿腔拿调起来,用了最生疏、最正式的敬称,向他抛出一个最无礼的问题,盛应弦的气息滞了一瞬,嘴唇颤抖着,一时间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她却那么坏心地挨近他,身躯也因为这种无限的接近,而仿佛马上就要擦蹭出什么火花。

    他还没有回答,又听见她用一种类似戏谑般的语气,继续问道:

    “即使做了我的情人,不能朝朝暮暮相聚,这也可以吗?”

    “即使要分隔两地,这也可以吗?”

    “即使还有那么多彼此分歧的大事横亘其间,朔方的、京城的……这也可以吗?”

    她又连续向他抛出了三个问题,在他听来,一声比一声更要急促,一个比一个更加致命。

    他的心绪就如同提线木偶那般,被她抛出的这几个问题连上了几条线,一下一下牵动着,被操纵着向高处升去,那几条细线却愈绷愈紧,似乎马上就将断裂。

    是啊……他几乎要沮丧起来。

    总是有那么多问题横亘在他们中间,就好像他们之间并没有老天注定的什么姻缘,是他一直在奢望,一直在强求……

    而她,站在他难以触及的地方,还保持着可怕的冷静和理智,一直在叩问他——

    “如果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缘分的话,那要怎么办呢?”

    “如果我们其实都不能算是一个世界的人了,那要怎么办呢?”

    “如果我们之间注定不可以永远在一起的话,那要怎么办呢?”

    那一句一句问题,如同她刚刚握于手中的利刃那般,切割开他原本已经混沌的意识,像雪亮的闪电,自空中直劈而下。

    劈开他因为回忆往事而变得脆弱的心脏,劈开他因为此刻亲密的接触而变得迷茫的脑海。

    ……使他清醒地,得出了一个答案。

    即使那样——

    “我不在乎那些。”他嘶哑地答道,慢慢拿下了遮掩在双眼上的那只右手,目色清明地仰望着上方的她。

    他的眼下犹有一行可疑的水迹,但他此刻仿若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要度过千难万险也好,只能相守一时半刻也好……”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信什么天意,也不信什么命运。”

    “我只知道——”

    他的那只右手慢慢攀上来,试探地去碰触她抚摸着他脸颊的那只手。见她并没有抗拒的意思,他的右手便一下子覆盖上来,温热的掌心完全盖在她的手背上,微侧过脸去,温柔地用脸颊蹭了一蹭她的手。

    “即使我的人生再重来一次、两次、无数次……”

    “遇见你,就是我人生中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情,琇琇。”

    谢琇:……!

    她不可遏制地睁大了双眼。

    而盛应弦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嗓音竟然有些震颤。

    “我一直心悦于你,琇琇。”

    “纵历千难万险,越过千山万水……此心不渝,永志不变。”

    谢琇:!!!

    胸中有什么巨大而汹涌的东西,翻滚起来,澎湃起来,最终化作巨浪,冲破了理智的藩篱,猛然卷拥而上,吞没了她。

    她猝然俯低了身躯,什么都没有说,就径直用双唇压住了——

    那张,刚刚说出了很好的话语的嘴。

    盛应弦喉间先是发出愕然的“呃!”一声,但谢琇并不给他任何再发出疑问的机会,舌尖径直闯入了他微张的双唇间,横冲直撞,半咬半啃,气息又急又乱,吻得也毫无章法,仿佛抛弃了一切温柔的手段和绝妙的技巧,只是像一只迷失在道路上许久、却终于发现了可以相互温暖的同伴,因而忘记了一切的道义或礼法,只懂得以最原始、最基础的热情来回应对方的小兽那般,要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将自己心中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动与情感,都一股脑地倾泻给他,淹没他似的。

    而盛使君呢,盛使君根本没有吻技可言。

    他整个人先是僵得像一整块石头,尔后被她的气息灼烧起来,终于软化下来,笨拙地衔住她的唇,不知所措地任她四处施为,攻城陷地。

    然后,他好像明悟到了一点什么,于是像个刚刚学懂了一点知识、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实践一番的青涩少年那般,也试着去追逐她的舌尖。

    他的手臂结实而有力,滚烫地横抱过她的后背和腰肢,右手托在她的后脑上,左手则扶住她的身躯,把她整个人都固定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剧烈地喘息着,很明显不太会换气,只好在呼吸急促时偏开了一点点脸,又很快把目光转回来,投落在她脸上,好像唯恐她觉得自己是在抗拒似的。

    “琇琇……”他气喘着,低声唤她的名字。

    仿佛读懂了他语气之中的那种带着疑问的恳求之意,她唇角轻轻一勾,说道:“……弦哥。”

    盛应弦:!

    啊终于,他终于在时隔多年之后,再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了这个称呼。

    心愿一瞬间得偿的滋味过于甜美而不真实,他感到有丝头晕目眩。

    而下一刻,含笑给予他一段美梦的人,好像还想把这段美梦延伸得更久一些那般,一翻手便捉住他的左臂,将他的手臂牵引着,从后背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侧腰处。

    她探手过来,捉着他的手指,去触碰她腰侧的某一处。

    他在那里摸到了衣带结成的活结,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震。

    他拿眼睛去看她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暗示。但他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到诱惑的意味,也没有看到任何不情愿的意味。

    她只是拿着那双因为方才的亲吻而泛起一层水色的明亮眼眸,静静凝视着他,并且启口又唤了他一声:

    “弦哥。”

    盛应弦的手在那一瞬间不自觉地发抖了。

    他倒吸着气,不敢相信自己在长久的痛楚与苦涩之后,甜美的奖赏竟然会在转眼间便降临,等着他去采撷。

    但他依然踌躇着,像是已经太过习惯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失望,而不敢去碰触已经降临在自己眼前的、成真的美梦,怕它仍然是海市蜃楼一般,一碰就消散了那般。

    他犹豫地低声问道:“……我、我真的……可以吗?”

    这如同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年一般的问话,从割据一方、甚至威胁到朝廷安危的权藩口中说出,有点可笑的意味,却又让人觉得一阵心怜。

    谢琇凝视着他,心中涌起了一阵柔软之意。

    她并不知道这个全息游戏仓是否也允许18+的剧情出现,因为游戏毕竟不同于任务小世界,游戏仓的技术或许也有限制……

    但是,假如到了游戏里还要瞻前顾后的话,到底还有何意趣?

    谢琇望着盛应弦,在他力持镇定的神色里,看出了一丝深藏的忐忑不安。

    因为他的眼神不太敢与她长时间对视,一旦对视得久了,他的眼神便变得飘忽起来,向旁边一荡,又很快收回来,竭力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就像是面临着考试、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通过的孩童,既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忐忑,又不能表现出焦急失措,那副茫然无依的神态,简直要让人不忍,恨不能什么都许诺给他——

    谢琇一咬牙。

    那就什么都许诺给他,又有何不可?

    万一失败的话,也不过是被强行送出游戏而已。然而如果游戏继续的话,盛如惊就可以获得他从未得到过的喜悦。

    ……她也是。

    谢琇咬着牙,发狠一般地笑了起来。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想谈个恋爱,还要用到这种拼命而不顾一切的姿态呢?

    她的右手五指收拢起来,握住了盛应弦的左手,尔后捏着他的手指,将自己腰侧的衣带活结一点点地抽开了。

    第442章 【主世界梦中身】46

    “当初……你不是让我‘选聘玉郎’吗?”她说。

    盛应弦的脸上原本泛起了一层薄红, 但一听她这句话,那层薄红迅速地褪却,面色在短短的一霎间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谢琇本想说一句动听一点的“弦哥不就是我选中的‘玉郎’吗”,但此刻眼见盛应弦的表情变了, 而她自己的内心却已经因为下了决心而变得笃定起来, 两下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却又唤起了一丝丝在甜美的曙光到来之际、想要小小作怪一下的心情。

    就好像……自己已经将胜利授予了眼前这个人,但这个人却还全无自觉,于是她便想要在那因为胜利而陷入的狂欢到来之前,小小地吓他一吓,好让他露出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的脆弱神色, 来证明这个人究竟有多重视她一样。

    于是她便故意拿腔拿调地,拖长声音用戏腔问了一句。

    “噫,使君何事惊慌——啊!”

    她的花腔还没飙到最高点,就被他猛然一扯手腕。

    她猝不及防, 丧失了重心,身体前倾, 一下子倒了下去。

    她的脸猛然扎到了他的胸口, 毫无准备之下,那一撞把她的鼻子撞得一阵酸痛, 生理性的眼泪立刻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可是他好像全然不像刚刚那么温柔又自抑了。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 气息热热地吹拂在她前额上,胡乱地扳起她的上半身, 往上拽过来,捧住她的脸, 用刚刚磨炼了一场的青涩吻技,急促又慌乱地去亲吻她。

    “不, 不要……”他在亲吻的间隙中低喃道。

    “那封信说错了,说错了……”

    谢琇:……?

    她被他一阵没头没脑地揉搓和亲吻,弄得反而有些好笑起来,心头漾满了奇异的柔情。

    这是她未曾见过的盛应弦的一面。或许,倘若不是在这种极端的设定之下,她就永远也不会见到他的这一面吧。

    她的鼻尖依旧酸涩,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惊天一撞的后遗症,还是因为——

    啊,弦哥大概,真的OOC了吧。

    可是,人生在世,如果有个重要的人,肯为了自己崩人设,好像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呢?

    胸中的热意化为一股渴意,像是胃里藏了一头凶兽,使得她想要凶恶地露出尖牙,噬咬面前这总是光风霁月、凛然正义的青年,将之拆吃入腹,才能平息那种突如其来的饥饿一样。

    她刚刚一头撞到盛应弦的身上,现在那阵酸痛感差不多完全退去,她这才有了点心情回味那种触感。

    唔,盛使君虽然已是这般年纪,但很显然平时练武不辍,紧实的肌肉光洁而富有弹性,真是一点都不比十几岁的热血少年差。

    并且因为他已是这般年龄,又戍守边境地带,颇经历了一番真刀真枪、出生入死的实战锻炼;身为节度使,文能治理辖地、武能驱逐胡虏,因此身形既不像是文臣那般单薄苍白,又不像是武将那般黝黑壮实,而是介乎于两者之间,恰到好处。

    可以说是心智、阅历、身材、见闻,处处都已经成熟,又没有那种饱经世故的油滑老练、奸狡无情,正是香气扑鼻、汁多味美,好好一颗仙果到了最适合食用的时刻,只等着她这不速之客饱餐一顿哩!

    而此刻他们的距离无比接近,正好可以让她看清他那几乎红透了的耳根。

    她趴伏在他胸前,紧挨着她的这具身躯匀称矫健、结实有力,无比鲜活,烛火投下的暖光几乎在他光洁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浅金色,看上去分外可口。

    谢琇抿唇一笑。

    她不想再等了。

    “弦哥,”她低哑地说道,“你的吻技真是有点糟糕。”

    盛应弦一怔,脸上很快漫上了一层红色,耳垂更是鲜红如血。

    “我……”他结巴了一下,还是有点想为自己辩解,“我又没有习练过,如何……如何能好得了?”

    谢琇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我们多练习练习,说不定就会好起来了。”她微微偏过脸,把嘴唇凑到他一只红得快要着起火来的耳朵旁边,低声建议。

    盛使君下意识抖了一抖。

    这种可爱的反应,让她心头的那种作乱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起来。

    “……好。”他低声应道,也偏过头来,试图好学地追逐她的嘴唇,开始新一轮练习。

    谢琇笑着配合他。

    他闭着双眼,在亲吻深入时,端正的五官会放松下来,时常微微蹙起的眉心也不再那么紧绷。他认认真真地学习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连小小的细节也不放过,在她微微后撤换气的时候,也要微微抬起头,追逐着她的唇舌。

    他实在是个好学生,虽然好像学习的进度并不是那么快,但一板一眼,无比认真,又很有一些尊师重道的乖顺;她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要碰触他哪里,他也绝不会阻止,毫不设防,甚至在她碰到了某些特定的妙处时,他也得了趣味,还会微微仰起颈子来,胸膛上下起伏,气息急促。

    在那一瞬,她甚至毫不怀疑,他明白她所带来的那柄短刀就在榻下,她只要微侧过身去,一伸手就能重新捞在手里,再下一个动作就可以割断他的咽喉;可是他将自己的全副信赖与性命,都郑重寄托在她的手心,她要如何,他并不会阻挠,只会接受——

    谢琇心下一软。

    重新拥抱着这个人,与他交换心意,分享体温,这样的感觉简直令人疯狂。

    这还是第一次,她完全看清了这具躯体。

    这具躯体并非完美无瑕,上面也有刀剑伤留下的细长疤痕,也有箭伤,大大小小总有十余处。

    可是这些伤痕并不能破坏这具躯体的美好,反而带着一种令人着魔的吸引力,吸引着她用指腹小心翼翼地一一触摸过去,从每一道伤痕的这一端到另一端,反复衡量,像是鉴赏他从前奋勇战斗留下的勋章。

    他甚至有一只手的小指指甲下,还有小小一块淤血,很明显是练武时不小心碰撞所致。

    而且他的肤色也并不算十分白皙,虽然不像那些肌肉虬结、终日在外风吹日晒的武将那般是古铜色的,但也不像京城里那些四体不勤的世家公子,本就肤色苍白,还要为了那所谓的风流气概而往脸上敷粉。

    可这样的一个人,她如今看着,却觉得哪里都十分吸引人。

    尤其是吸引她。

    她亲吻他的嘴唇和脸颊,抚摸他身上那些勇武的痕迹,并且十分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武,也在他身上的光洁之处,留下一些痕迹才好。

    这是一种贪欲,而她压根无法掩饰这样的贪欲泛滥成灾。

    她心头有一种熊熊燃烧的火焰,是那种长久以来一再漂泊的无所依靠感,以及将来未定的茫然空虚感,混合而成,在她心中勾起的一种强烈的叛逆之心,所燃起的。

    我就是想要他。我就是想要颠覆这一切。不管这其中还有多少隐藏起来的艰险和阴谋,我拥抱着这个人,就能从他的身躯之中汲取到无限的勇气与生命力——

    她这么想着,也确实这么做了。

    总是笼罩在她脸上的镇静从容面纱被她自己撕去,冷静理性的面具也被远远抛开。她觉得自己要比从前任何一刻都更疯狂,任性地探索着一切,任性地向他索取无穷无尽的爱来填满自己的渴欲,肆意地吞噬他的呼吸与气味,在他柔韧坚实的身躯上扎根,深深汲取他鲜活的生命力。

    有几次她好像真的咬痛了他,他低低发出一两声抽冷气的声音,却并不怪责什么,而是垂下眼望一望受伤的地方,再微微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唤她一声“琇琇”。

    起初他还带着一丝困惑,但这种事情重复发生了两次之后,他的表情就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包容,与逆来顺受的温顺。

    这种表情出现在盛节度使的脸上,尤其显得不那么搭调。因此就愈发让她想要逗弄他。

    “……弦哥。”她望着他,两个人此刻都气喘吁吁,肌肤表面浮着一层薄汗,头发也凌乱了许多,实在算不得有多么光鲜好看。

    可是,当他就这样,低下头来看着她,目光从带着贪欲的朦胧之中渐渐重新变得专注起来,甚至近得能让她看清有一滴汗珠,从他鬓角缓缓沿着脸颊的弧线流下来,最终在他下颌处坠落的时候,他看上去真是迷人。

    ……朔方的美人计,真是威力强大啊。她想。

    “我刚刚有句话……还没有说完。”

    她竭力在火焰与海浪的冲击之中,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盛应弦微微一顿。

    “……嗯?”

    他的敏锐和洞察力好像还没有完全停止工作,闻言神情一凛,脸上的迷乱之色也淡去了许多。

    但她下一句话并不是要给他会心一击……不,或许就是会心一击。

    她说:“你不是曾经让我‘选聘玉郎’吗。”

    盛应弦:“……”

    他的耳中迟钝地钻入这句话之后,他滚烫的身躯和冷了许多的头脑好像暂时分离了,大脑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句话对他的杀伤力实在很大,他现在进退不能,但刚刚跳得飞快的心跳好像都缓了下来。

    可是下一刻,他就听到她说:

    “弦哥,我选了呀。”

    “你不明白吗?……你就是那位‘玉郎’呀。”

    盛应弦:!!!

    第443章 【主世界梦中身】47

    他的大脑里瞬间像是干旱的荒原上轰然燃起了一把通天彻地的野火那般, 一瞬间就连片延烧起来,将枯草残枝,都一道烧个净尽。

    他陡然激动起来。

    是这样啊……

    琇琇原谅他了。

    琇琇还喜欢他。

    这个体认,使得他全身仿佛立即激起了一股激荡的喜悦和热情, 那感觉一瞬间便从尾椎处一路向上, 直窜上了天灵盖。

    就像一道闪电那般, 径直钻入了他的大脑这种,啪的一声,在那其中电闪雷鸣,像要劈开混沌,重分天地——

    他一瞬间竟然无法忍耐那种剧烈的感觉, 无力地向前倾倒下去,额头紧紧地抵住了她的前额,双手握紧她的双肩,喉间发出“呃!”的一声低呼。

    在这一刻, 如烟花一般绚烂激烈又美丽夺目的光,在他脑海之中倏而炸开。

    盛应弦一瞬间痛苦难耐地收紧了手指。

    这一阵爆发仿佛夺去了他最后的气力, 他沉沉地倒下去, 覆盖在她的身上,头也因此无力地往右一偏, 刚刚与她相贴的前额分开了。

    他的脸现在几乎埋在她颈窝里, 气息沉重而混乱地扑在她的肩颈之上。

    谢琇:……!?

    她自然能够体会到刚刚那一瞬间两人攀越过的巅峰,是怎样一番感受。

    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可是……

    她、她也不至于这么强大吧?能让弦哥做晕在这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 伸手到盛应弦的脑后,轻柔地一下下抚摩着他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下来, 这才温言开口问道:“弦哥,你是……怎么了?”

    他们两人方才出了许多汗,盛应弦头痛倒下的时候又冒了一身冷汗,此刻身上感觉凉浸浸的,并不舒服,又恐怕着凉,于是谢琇便一边问着,一边伸长了另一只手,从榻上捞回已被他们踢到一旁的被子,盖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谢琇本来没有多想,只是以为方才历经了一番大悲大喜,又颇运动了一番,盛使君一时气虚,虽然不常见,但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此刻她正在往他们两人身上拽被子的时候,盛使君顿了顿,却开口说道:

    “……折梅。”

    谢琇的手倏然冻结在半空!

    她足足愣怔了有三秒钟,才用一种不敢置信的声调反问道:

    “你……你叫我什么?!”

    “纪折梅”这个人名,本应只存在于“西洲曲”及“千里光”那两个任务小世界之中。

    在这个游戏剧本里,她一上来就名叫“谢琇”,出身也是谢家,与纪家、“纪折梅”或“天南教”等等,都毫无关系。

    这里根本没有那些多余的设定。

    因此,即使在这个游戏剧本里遇到了从前她曾经相识相知的那些人,她也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会保有什么任务小世界里的记忆。

    说白了,这个游戏剧本更像是一个同人故事,里面的每一个小世界男主,都只是借用了他们的名字、外形和一部分人设,创造出来的新角色而已。

    他们不应该记得任务小世界里的任何事,因为在他们的眼中看来,在这个游戏剧本里的背景故事,才是他们的人生。

    盛应弦就应该是朔方节度使,从来不是云川卫指挥使或者刑部侍郎。这里的朝廷甚至没有“云川卫”这个机构。

    谢琇简直难以掩饰自己脸上震诧的神色。

    但盛应弦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似的。

    他那么低哑地唤了她一声之后,气息为之一凝,顿了片刻,尔后,就重新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他甚至还在她颈窝里眷恋似的蹭了蹭,深呼吸了数次,才慢慢说道:

    “……我想起来了。”

    谢琇:“……什么?”

    她实在是太讶异了,想要看看他此刻的表情,从他的神色里捕捉一点蛛丝马迹,但一时半会间却无计可施。

    他伏在她上方,死死抓住她,就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变成一阵烟雾消失似的。她挣脱不开,一时急切之下,话没有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

    “你……你先下去,躺好了,我们好生说话……你、你这样压得我难受……”

    盛应弦身躯一僵。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他们现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姿态,整个人僵木在那里,足足定身了五六息,这才用手肘抵住她身侧两寸处的榻上,半撑起上身,颤危危地一点点低下头去。

    他好像在观察目前的状况,可这种暧昧的状况实在是不需要过多的解说,就能让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甚至还没有彻底分开。

    恢复了前一世记忆的盛应弦,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端正谨肃的君子。

    但是君子之道并不能教导他在这种时候该如何反应,或者,该如何控制自己。

    他的脸轰然涨成了一片深红色,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整个人都像一盆滚水那般,被架在火上不停地咕嘟咕嘟继续蒸腾。

    他甚至都不敢稍微多移动一下下。

    这在他看来又荒唐、又疯狂的一幕,就算是从前最执迷不悟的梦里都不敢出现的一幕——就在他眼前成为了现实。

    他浑身战栗起来,又手足无措,整个人从头一直红到了脚,不知所措地把自己的视线从可怕的地方收了回来,茫茫然地望着她,就好像是在向她求助“该怎么办?”似的。

    谢琇:“……”

    她啼笑皆非,又觉得这样慌张到乱了方寸的弦哥也很萌,先前那点由于困惑而带来的气恼差不多都烟消云散了。

    她拍了拍他结实的胸口,说道:“好啦,什么都做完了,你并没做错什么事,不必紧张……你先躺好,我们好好说话。”

    有了她这句正面肯定,他总算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异常小心翼翼地后撤,侧身翻倒下去,侧躺在她身旁,整个人还是红通通的,目光东飘西飘,就是不太敢近距离看她,即使偶尔飘到了她这边,也是顽强地把视线锁定在她脸上,不敢再往下多看一分。

    谢琇:“……”

    怎么解锁了上一世的记忆,他反而还拘谨起来了?

    她笑着叹了一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向他抛出了自己心里那个最大的疑问。

    “弦哥,你为什么会突然恢复记忆?”

    谁知道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我也不知……”他说。

    “记忆就那么一下子全部冲进脑海里,像是冲破了什么阻碍似的,灌得我脑袋胀痛,头都昏了……”他描述着当时的感受。

    谢琇从这些话里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于是她又问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突然恢复记忆的?”

    盛应弦:“……!”

    不知为何,他本就发红的脸忽然涨成了酱紫色。

    谢琇:???

    弦哥,你头顶冒出的蒸汽好像都快要具象化了啊?!是什么让你失去梦想变成大水壶?

    他这么局促又紧张,反而让她简直毫无火气,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脸颊,温柔地说道:“这个答案很重要,或许有助于我们推测出‘恢复记忆’的关键——”

    谁知道盛应弦的脸颊更烫了。

    他的长睫不断翕动,就好像有点无法面对她似的。努力了数次,他终于从喉间用气音挤出一句话来:

    “是……是……在那种时候,到、到了最高点之后……”

    谢琇:“……”

    啊,难怪他窘迫得要燃烧起来了。

    但她也不能挨个儿把这个剧本里所有的男主角都睡一遍,来求证他们都会不会恢复记忆,对吧?

    这事实在有点突破她的底线,还要挑战她的体力,万万不可能。

    谢琇凝神思考了一下。

    盛应弦忽然恢复“上一世”的记忆,实际上是她来到这个游戏剧本中之后,所遇见过的最特殊的事件。

    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事,一定与崔女士拜托她秘密调查的真相有关。

    否则的话,别的尊贵VIP客户买去了这么一台游戏仓,进入了某个游戏剧本,然后和选定的男主角春风一度之后,对方恢复了在任务小世界之中继承下来的记忆——

    一看对方并不是自己在原本的世界里的爱侣,然后会发生什么事?!

    谢琇只要一扩散思维,就觉得这件事后果简直太严重了。

    因为任务小世界的男主角们,并不是都像盛应弦这样道德标准极高的人。

    时空管理局甚至还有一个反派男主排行榜,里头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可以说,假如没点折磨人的新花样的话,即使是魔尊都不配上榜!

    万一恢复记忆的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万一那个人刚好在感情方面有些洁癖,一看自己在“失忆”的时候被别的女人睡了——

    分分钟会发生血腥惨案啊!即使这只是一个游戏,客户也不是来体验十大酷刑的啊!

    谢琇现在几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她的掌心依然覆在盛应弦的颊侧,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摩挲着。

    这个单调重复的动作仿佛能够让她的心神安定下来。

    她渐渐有了一些联想。

    或许,这种“恢复记忆”仅限于完全正派的男主?而“身心交融”并不是绝对唯一能够唤醒记忆的方式,只是因为它对于达成某项条件有帮助,所以才这么偶然地触发了唤醒盛应弦记忆的条件?……

    可是,人在那种时刻,有什么是会达到最高峰值的?

    情绪?心跳?血液循环?……

    但“恢复记忆”这件事,放在游戏里,就相当于“NPC觉醒”,无论如何不应该是一件纯粹的大喜事……

    所以,特殊研发部应当竭力避免让男主角们觉醒才对。

    这才是崔女士想要弄懂的问题。

    ……这个游戏里,何以男主角们是有机会被唤醒的?又是达成什么条件才能唤醒他们?

    谢琇的脑海之中忽然灵光一闪,浮现了一个关键词。

    她喃喃说道:“……精神力。”

    第444章 【主世界梦中身】48

    记忆也好、精神力也好, 不都是与大脑相关的事情吗?还有什么能比这两者更接近、可以相互影响的?

    激动到了极点,也就等于精神力被催发到了极点。精神力一旦达到巅峰之后,通过某种她还没有猜透的连接方式,引动任务小世界里的记忆回灌, 好像也能够勉强解释得通。

    由此类推的话, 假如其他男主角遇到了极为高兴或悲愤的事情, 让他们的情绪激动到达顶点,可以催动精神力的话……

    是不是,也有可能促使他们恢复记忆?

    谢琇得出了这个推论之后,一时间连自己的呼吸都放缓了。

    这个发现太重大了。不能让外头可能正在监视着这些游戏仓的人,发现自己已经察觉了这件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18+场面是要拉灯黑屏静音的,包括事前事后的一段时间。

    所以,游戏仓里应该也是如此?

    特殊研发部的那些人,应该不会有什么无视别人隐私的爱好吧。

    也就是说, 现在他们还处于黑屏静音期!

    谢琇一骨碌翻身,合身扑到了盛应弦的身上。

    盛应弦:!!!

    他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又热情起来, 猛然被她扑倒, 他并没有反抗,只是一脸迷茫地仰望着她, 涨红着脸, 低声问道:

    “怎、怎么了?是、是还想……再来一回吗?”

    谢琇:“……”

    她险些失笑出声。

    弦哥有时候委实可爱得有点过头了,她想。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而是俯首下去,双唇紧贴着他的耳畔, 就像是在亲吻他的耳朵似的,实则轻声说道:“我有些猜想, 但不能被别人知道,我们也不能再谈这些事了,就假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吧。”

    盛应弦:!

    他的身躯蓦地一僵,心跳登时加快了一些。

    但他的态度控制得很好,就好像真的还陷溺于这种过分的亲密之中似的。

    他伸出手来,环抱住她的后背,低声应道:“嗯。”

    他信赖她的判断,相信她会在最适合的时候给他最完整的答案;因此他并不过多追问,给予她充分的空间——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谢琇心下一暖,又轻声补充道:“事情虽然有异,但我们依然要以这里的身份行事,不能露出破绽。切记切记!”

    盛应弦依然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应了一声“好”。

    ……他无条件地信赖她所说的一切。

    而她,再一次体会到了这一点。

    谢琇心头一热,猛地一低头,就在他的耳朵上落下了一吻。

    这一吻其实并没有什么缠绵悱恻之意,甚至还发出了犹如小孩子贴贴时的“啵”的一声,但盛应弦的耳朵却立即应声又涨红了一个度,那种红晕又从他耳朵上向着他那一侧的脸颊和脖颈蔓延。

    谢琇觉得他实在可爱,忍不住半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唉,可惜我很快就要回宫了,真想把弦哥也一起带回去啊……”

    盛应弦的身躯一僵,好像忽然又回到了他们之间这种无比尴尬的背景设定上来。

    他的表情一瞬间显得有些失落,但他竭力控制着,没有在声音之中流露出来。

    “我……我会好好地思考一下,眼下的难关该如何度过。”他抚了抚她的后背,像是在给难得温顺的猫儿顺毛一样。

    “朔方既然这么声势浩大地闹了一出,朝廷那边,就必定要出点血才好收场……自然,也不排除朔方这里有人存着心要立下那等从龙之功……”他一边飞快地整合脑海中的各项信息,一边思索着事情的关键。

    “我自然不会去想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他又道。

    “但跟我一道上京的这些人里……有些人似乎有点蠢蠢欲动了。”

    谢琇闻言笑道:“这倒是好办。自古以来,朝廷应对你们这样势大又跋扈的节度使,无非就是‘假黄钺、加九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么几样而已,我便假借小皇帝的名义,先给你加个九锡,让朔方大军退去再说……”

    她对于这些几乎已经算是明晃晃地写着“我是权臣,我要篡位”的套路毫无敬畏之心,并且还是带着一股近似于嘲讽的语气,玩笑般地说出来的;然而对于盛应弦这个纯粹的古人——纯粹的正义忠臣——来说,却犹如晴天霹雳,打在了他的脑袋上。

    “这……怎么可以!”他失声低呼道,一下子扳起当朝太后倚靠在他肩头的身躯,目光又是惊诧,又是惶急。

    “我……断断不可能做此大逆不道、狼子野心之臣!”

    谢琇:“……噗。”

    她差一点笑出来,慌忙忍住,用手揉一揉他那张散发着正义之光的脸。

    “我问你啊,即使我给了你这一连串的优待,你就真的会做那禅代之事了吗?”

    盛应弦愣了一下。

    “自然不会!”他斩钉截铁地立刻回答道。

    谢琇道:“既然如此,我给你这些优待,不过是为了安抚朔方军中心有不甘之辈,而那些人,等你回转朔方之后,再一个个慢慢收拾,有何不可?你拿了这些恩赏,也不会心生反意,还能帮我震慑其余真正心怀不轨的藩镇,于我而言,何乐而不为?”

    盛应弦:“这……”

    他还是十分犹豫。

    即使在一个虚构的故事里,他依然秉承着本心,不想落下一点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名,正直得……简直可爱。

    谢琇叹息了一声,道:“用最简便的法子来解决问题,哪里不对?昔日东吴陆伯言为大都督,亦假黄钺,更有‘主上执鞭,百司屈膝’之事,也只是为他一生功绩,增添一份注脚而已。若你只拘泥于些须声名,那便是着相了。”

    盛应弦果然犹豫了。

    在之前那个小世界里,虽然背景是架空朝代,但好像什么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之类的历史,也都是存在的。

    谢琇甚至怀疑过北陵入寇那一段的故事,对标的是宋朝——但如今这个剧本里,身为一地之节度使便嚣张若此,又让她联想起晚唐那一段藩镇割据的历史。

    总之,她现在好像成功说动了盛节度使,接下来就是朝廷循例下旨给他加个九锡,好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弹压麾下那些蠢蠢欲动、想要给他来个黄袍加身的武夫们了。

    但一计定下,盛节度使又生出了新的忧虑。

    “……但这样一来,我须得率军尽快回返朔方,你我下次相见,不知何日……”

    谢琇哑然了一瞬,也很有些苦恼了。

    留下盛应弦在京,他身后那张牙舞爪的十万精兵,还不得让朝廷群臣夜夜睡不好觉啊?

    但让他率军回返朔方,下次若要找机会相见,便更是遥遥无期,也不方便让她查探为何只有盛应弦一人恢复记忆的奥秘。

    她左思右想,也没有什么好方法。

    ……甚至连借口朔方势大,本欲逼宫,因此为了安抚盛应弦,顺手让他“冕十旒”,给他封个王,也不能让他留在京城。

    因为京城里已经有一位摄政王了!盛应弦也不可能再借由当什么“摄政王”的名义,留在京城!

    谢琇不由得仰首,长长喷出一口气。

    ……想不到晏行云与盛应弦,还真的是天生的对头!

    真真气煞人也!

    谢琇在这里苦思冥想,盛应弦反而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若我……还如从前一般无知无觉,真个率军逼宫的话,你又要怎么办?”他忧心忡忡地问她,就好像他嘴里那个乱臣贼子不是他自己,而他正打算替她分忧似的。

    谢琇有点惊讶,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真想知道?”

    盛应弦一怔,微微颔首,道:“若你我今晚不曾相见……你身为监国太后,如今腹背受敌,京师守军虽多,但大多不堪一击,你要如何应对?我自然是为你担心的。”

    谢琇笑了。

    “傻子,你还当真要教你的对手如何对付你自己啊?”她用一种甜蜜得简直令人心跳耳热的声音问他。

    盛应弦:“?……咳,是的。”

    他被她语调里的那种甜蜜感浸泡得恍神了一瞬,回答的时候也慢了一拍。

    但谢太后已经含着一个同样甜蜜的微笑,给了他——

    会心一击。

    “哦,或许你听说过曹咏?”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盛应弦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很快想到了,曹咏出身将门,年方弱冠,似乎性格不那么好,总是阴着一张脸,十分难以接近,但身手倒还不错——

    不过,曹咏怎么了?在他印象里,曹咏不过是初出茅庐、还没甚功劳,被家族丢进京城这边军营里继续磨炼的一名小将啊?连正经的大战都没有经历过的那种……

    他顿时有些警觉起来,口中却还是平静地应道:“哦,曾听过一回这个名字。……他怎么了?”

    然后,他就看到他上方的那张年轻美丽的脸上,眼眉弯弯,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哦,也没什么。”她说,“只是我已封了他做护国将军,率西北军三万人围困永贞城。”

    盛应弦:!!!

    “……永贞?!”他失声低叫道。

    永贞城!那不是朔方第一大城,他节度使府邸的所在地吗!

    “你……”他竟然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年轻美丽、又慧黠温柔的谢太后,竟然这壁厢与他言笑晏晏、耳鬓厮磨,那壁厢又派了任是谁也猜不到的将领人选,无声无息就率了三万大军,将他身后的朔方第一大城围了!

    她竟然还知道偷家了!这还是他熟悉的小折梅吗!

    第445章 【主世界梦中身】49

    眼看盛应弦露出一脸不可置信、几近三观尽碎的模样,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

    “若朔方坚持要下我面子,我自然也当回报一二呀。”她柔声说道。

    盛应弦:“……你居然把西北军调去朔方?你是怎么想的?”

    他本来只想着西北边境直面胡虏,一下子调走三万人, 边防许会空虚。但他的问题出口之后, 却看到她脸上的笑意黯淡下来。

    “以往胡虏寇边, 很少发生在这个月份。”她淡淡说道。

    “再者,十几年前那一回,若不是有内奸里应外合,西北军也不会输。”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很明显把接下来的未竟之言咽了回去。

    盛应弦:“……”

    他忽然明白了,她还想说什么。

    大概就是“朔方军当年不往西北去,但西北军如今却可以往朔方来”一类的话吧。

    更何况,他在心中掂量了一下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将曹咏。

    曹咏从前并没有机会证明过自己的能力, 但既然琇琇敢在他身上押宝,就说明他一定具备相应的本事。

    而且, 曹咏性格阴郁, 说不定行兵事也多诡诈之道,虽然不够光明磊落, 却正好可以弥补兵员不足的弱势。

    再说, 曹咏既是谢太后所发掘,委以重任, 他便一定会对他的伯乐报以忠心。否则,军中后起之秀何其之多, 凭什么轮到他出头?

    谢太后现在需要的是对她忠心耿耿、又有能力的新血。如曹咏一般,身后连着一整个曹家将门, 谢太后任用他,不但能收获一位百分之百忠诚于她的良将,还能收获曹家上下的好感和偏向。

    这已经是一记妙招了,更妙的是,这记妙招的终点还指向他!

    盛应弦一时间心头又觉得酸涩,又觉得荒谬,简直整张脸都要僵硬了起来,好像连表情都做不出了。

    “我……我只是担心你。”他艰难地说道。

    “若西北边事不谐,你在朝堂之上定然会被更多人为难……”

    谢太后笑了笑。

    “无事。”她说,“我难道是个怕人为难的人吗?”

    盛应弦望着她,一时间竟然百感交集。

    前世今生种种,在他脑海间混乱地纠结成一团,让他忽然有点难以分辨哪一件事是真、哪一件事是假。

    是耶?非耶?如在梦中。

    但有一件事,他是万分肯定的。那就是——

    谢琇,或者说,纪折梅,从来不会因为困难或危险,就止步不前。

    盛应弦深吸了一口气。

    “你要我如何配合?”他哑声问道。

    “我都答应你。”

    谢琇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眉弯弯,捧着他的脸,猛地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记重重的吻。

    ……

    齐晖二年二月,朔方节度使盛应弦受召上京述职。号称十万朔方军随行,及抵京,驻扎于京师西门外郊野。

    朝野震动。

    谢太后屡次遣使出城谈判,数日后,终于谈妥交换条件。

    皇帝李绍下旨予朔方节度使盛应弦,以功加大司马,假黄钺,并特许以盛应弦之堂兄盛应弘为朔方节度副使,率十万兵马回转朔方。

    盛节度使接旨,随即循旧例入城觐见。谢太后当廷允诺,十万朔方军抵达永贞之日,西北军即刻拔营回归临沙城。盛节度使为朝廷股肱,圣意欲恳切慰留,言说“大司马一职乃是实职,还望使君留朝效力”。再三挽留之下,盛节度使点头应允。

    ……以上只是表面上事情的发展顺序。背后又经过多少博弈、谈判、权衡、进退,则不得而知。

    单说圣旨一下,除了“假黄钺”之外,还多赠了盛使君一个“大司马”的实职,简直令群臣当堂哗然。

    就连盛使君本人,接旨时都是一脸掩不住的惊讶神情,当即望向殿上垂下的那道纱帘,但帘幕低垂,看不清帘后端坐的太后脸容神情。

    “大司马”在这个剧本里的设定本应为虚职,算是一种荣誉职位而已,若是硬要找出一个对应的官职,那么对标的应是兵部尚书。

    但如今的兵部尚书位置上自然有人。

    小皇帝当朝说大司马是实职,兵部尚书杨惟瀚险些没有暴跳起来。

    还好他为官多年,涵养也够,勉强忍了下来。

    杨惟瀚在朝中也是树大根深,大学士邢元渡便与他结为儿女亲家,在殿上连连给他使眼色,也暗示他先忍耐下来,容后慢慢计议。

    这一通眉眼官司,也不知隐于帘后的谢太后有没有看到,但站在群臣首位的摄政王却正好侧身回头,貌似正在打量立于殿中的盛节度使,实则将邢、杨二人的小动作也看得分明。

    盛节度使入城觐见时,方值会试已毕,结果未出之际。

    摄政王李重云本来听说谢太后瞒着诸人耳目、暗中亲赴敌营,谈妥盛节度使觐见之事的交换条件,气得七窍生烟;但谢太后回宫之后立刻召见他,当头向他抛出的炸弹却一个接着一个,炸得他一时间都不知该把头脑先用在哪里的好。

    “娘娘凤体尊贵,怎可轻赴险地?!”

    在谢太后通知他“我已与盛节度使谈妥交换条件,他愿意循旧例入城觐见皇上”之后,李重云的第一反应,竟是这句气急败坏的质问。

    他也是关心则乱,一时间忘了拿出尊敬的态度;但谢太后却不以为忤。

    因为她紧接着便丢出了第二个炸弹。

    “我欲拜盛使君为大司马,留其在朝中任用。”她说。

    李重云:“你不会以为朔方肯这样就算了吧?”

    谢太后怡然说道:“我可以封盛使君之堂兄盛应弘为朔方节度副使,代掌朔方事务。”

    李重云一怔,很快品味出一丝异样来。

    “盛应弘?”他若有所思道,“此人能力平平,若是留在朔方,倒可以给盛应弦拖一拖后腿……”

    谢太后哑然失笑。

    上一世的亲兄长盛大郎,在这个剧本里变成了隔房的堂兄,能力值好像也随之下降了许多。

    盛应弘本来虽然能力并不惊艳,但也勤恳踏实,于细务方面处理起来也颇为得心应手。

    也不知这个剧本的编剧是不是喜欢给这些男主身旁的配角降智来表现男主们的惊才绝艳,盛应弘在这里的评语也只得“中平”二字,于军务一道更是半通不通;如今只靠着年龄得了节度副使一职,且不说他能不能接得下朔方那一大摊子事务,就是朔方军内部,或者盛家家族内部,不服气他的、做起梦来想取而代之的,也大有人在。

    谢琇:虽然坑盛大哥一回颇不地道,但眼下的头等大事是把弦哥留在京城!盛大哥,你就顶在前方抗一抗火力吧!

    不过表面上自然不能这样讲,她做出高深莫测状,等着李重云自行脑补完成。

    李重云的确在思考之后,觉得这一计虽然简单粗暴些,倒也不失为釜底抽薪之策。

    因此他的气恼平息了一些,转念又道:“……杨惟瀚那老匹夫是不中用了吗,你要这么急着拿掉他?”

    谢琇笑了笑,向着他当头又丢下了——第三颗炸弹。

    “邢元渡涉及本科会试舞弊案,我正欲查办,奈何他在朝中树大根深,一时间却也多有顾忌……正巧杨惟瀚与他是亲家,同气连枝,平日为官又不清白,索性趁着盛使君这道东风,连他一起拿下,先断邢元渡一只臂膀,岂不干脆?”

    李重云:“……”

    他简直难以置信。

    “会试舞弊?!”他瞪大双眼,看到她含笑点了点头,脑袋一炸。

    “你是如何提前知晓的?!”

    谢琇却不正面回答他,而是笑得神神秘秘的。

    “本宫自有仙人相助~”

    她话尾的小波浪线飘飘荡荡,简直令人心烦意乱。

    李重云又开始在她面前来来回回,走来走去,话中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烦躁之意。

    “仙人?什么仙人?”他很明显压根不相信她的实话,一脸的“本王这副脑子不知道是该先想盛如惊那厮的问题好,还是先想会试舞弊的问题好”的模样,暴躁地用靴底丈量慈惠宫正殿墁地的金砖。

    “兹事体大,你有足够的证据吗?邢元渡那老儿狡猾,你我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对付他,可惜好几回,都教他混了过去……若是不能一举将所有涉案人员拿下的话,给了那老匹夫断尾求生的时间,那就——”

    谢琇含笑点点头,说道:“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说有把握,就是有把握。任他藏得再好,这一回也铁证如山,不容他狡辩!”

    李重云脚步一停,站在原地,叉着腰,慢慢转过来,望着几步之外的谢太后那成竹在胸的神色,脸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问道:

    “……你就一定要将盛如惊留在京城吗?”

    谢太后闻言神情不变,笑容怡和。

    “是的。我留下他,自有我的道理。”

    李重云脱口而出:“道理?什么道理?难道你还想原谅当初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吗?”

    谢琇微微一怔。

    这一瞬,她想到的不是“我要如何说服李重云与我合作”,而是——

    “我要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地刺激他的精神力”。

    万一,极度的怒火和嫉妒,也能将精神力的波动送至巅峰呢?那么,她有没有机会验证一下,李重云是否也能恢复从前在小世界里的记忆?

    因此,她并没有否认,而是显得十分恋爱脑似的大方颔首,反问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怎么说?”

    李重云:?!

    第446章 【主世界梦中身】50

    脑海里像是被锐利的刀刃狠狠一下子刮过, 他想都没想,就把自己心头浮荡过的那一层隐忧脱口而出:

    “不是吧?你还真的惦记着盛如惊吗?!”

    这么多年以来,他对于谢琇的过往了解得真是再清楚不过了。虽然细节方面欠奉,但大致的人生轨迹, 他简直是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

    可是他所熟知的哪一条, 都没有告诉他, 谢大姑娘当年居然还是对这位无缘的前未婚夫如此心仪,导致多年以后还念念不忘,愿意在朝廷大事上也对他网开一面的啊!

    他自认也十分了解谢琼临的性格,而这一路上,她也克服过无数艰难险阻, 若是稍微软弱一些,都走不到今天这一步;然而她却要打破自己一切的原则,跟那个当初无情抛弃她的男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还要不顾体统地强行把他留下来!

    一瞬间, 他简直想要冲上前去,像个幼稚的少年一样, 捉住她的双肩猛烈摇晃, 看看能不能把她晃得清醒一些!

    “你醒醒啊!难道你忘了,当年风雪四起的那一天, 都家设了灵堂, 而他们盛家是如何对待你的!那个时候,他盛如惊在哪里?后来, 他盛如惊又在哪里?!”

    起初,李重云还能保持冷静。他觉得自己再如何说, 也是天潢贵胄;盛如惊如今虽然风光势大,咄咄逼人, 但在礼法上来说,不过是他们李家的家臣。何况他堂堂摄政王,还要为了一点陈年旧事,与臣下争拗吗?

    但他说得快要磨破嘴皮子,面前的谢太后却是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她这种近似沉默的无言抗拒,让他愈来愈觉得挫败,心头的那一把火,也愈来愈烧得旺盛。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天下即使有一万名为爱糊涂的女子,谢琼临也断断不会是其中之一!

    可是她现在表现出来的模样,分明就像是——

    天下即使无一位为爱糊涂的女子,但她谢琼临分明就是头一个!

    李重云不敢相信自己倾心了这么多年的女子竟然到最后会变成这样,但眼前的事实明晃晃的,根本容不得他再自我欺骗。

    “……琼临!”他一时间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礼法限制,这个名字就十分自然地从他口中喊了出来,就仿佛他已经暗自在心底呼唤了这个名字无数次一样。

    严格说来,谢琼临既不是他见过的女子之中最美丽娇柔的,也不是他见过的女子之中最温婉可人的。

    她甚至也不是他见过的女子之中最野心勃勃的。

    他身为声名在外的皇二子昭王,即使头顶上一直牢牢压着一位太子兄长,但他依然是京城无数少女的梦里人。

    可是,他偏偏就对她念念不忘。

    并不是因为那一段少年心事被迫中途断绝,才使得这一段心事分外令人割舍不下。

    也并不是因为像街巷之中那些碎嘴百姓妄自揣测的那样,他想取兄长而代之,因此兄长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他都想要得到,以作为自己胜利的象征。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她很好,能与他并肩而立,也能让他一见她便心情愉悦,对生活充满了期待。再多的勾心斗角,再多的阴暗算计,虽然令他厌烦,但那些阴谋化作的黑气,只要她一出现,便仿佛被她的华光映照,再也不见。

    他俊美修长,聪敏矫捷,从来都神采奕奕,“若光中人”。

    ——最后那一句评价,居然还是他那位偏心的好父皇称赞过他的。

    父皇虽然一路上扶持着他那位不成气候的长兄,但为了显示天子的公正,也曾当众夸赞过他。

    这一句“若光中人”,正是某次庆贺边境大胜的宴会上,他舞剑以助兴,一身白袍金绣,剑光闪闪,神采飞扬。

    当他收势行礼毕,挺立于殿上,灿烂的阳光自他身后大敞的殿门处投进来,正好落在他身上,烘托出少年的凛凛意气与俊秀身姿;而父皇即大笑起来,当众指向他,向左右道“二郎剑心玉貌,风采不凡,若光中人”。

    可是,“若光中人”又有什么用呢。

    父皇说他才是意气风发、站在光里的人物,却将皇位依然传给了那位住在终日阴暗的殿中、怕见阳光的病弱长兄。

    而他心怡之人,明明拥有那么明/慧灿烂、皎如日月的笑容,却也不得不嫁给那个阴沉沉的病秧子!

    后来,他还以为他失而复得,终于有了第二次机会——

    却不料,昔日有负于她的那个人斜刺里杀出,再一次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夺走了他的胜利!

    李重云的胸口翻搅着,种种前因后果混合在一处,渐渐膨胀起来,令他难以呼吸,心中酸涩难当。

    “还记得吗……”他听见自己不知不觉中,说出了一句——就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理解的话。

    “从前有一回,我们在‘惘园’恰好相遇……那时,你在泡茶。”

    面前的谢太后蓦地抬起眼来,讶然了一瞬,眉目渐渐展平,像是沿着他的言语,陷入了一段被唤醒的回忆之中似的。

    “啊……的确是这样。”她轻声应道。

    “我记得,那是暮春的某一个日子。”她说。

    李重云抿着唇,微微点了点头。

    “我本欲上前替你泡茶,但是你说,你不擅长茶之一道,因此借着这个机会,也可练习一二。”他说。

    谢太后唇角慢慢地勾了起来,在脸颊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唇涡。

    在那一霎,她仿佛不再是威加海内的监国太后了,而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动作生疏、却一板一眼,认真练习着茶艺的“谢大姑娘”。

    “啊,对……我还毫不客气地叫你‘坐在一边乖乖等着’。”她含笑说道。

    李重云凝视着她的脸,慢慢出声道:“那时候,我在想……我愈是这样注视,就愈是留恋这些虚幻的东西……”

    谢大姑娘好奇道:“虚幻的东西?”

    李重云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你的神情,你泡茶时的动作,甚至你往里面多加了的那一把切成片的干枣肉……”

    谢大姑娘哑然失笑。

    “啊,我记得我一直觉得传统的方式泡出来的茶味道不如我意,因此我故意改良了几个地方,还往里面加了枣肉。”她同意道。

    李重云依然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至今还记得,他是如何伸出手去,从她手里接过温热的茶杯。他宽大的袍袖随着这个动作,似乎拂过她的手背。

    他也记得,那杯茶的那种用文字形容,难以表述出来的、甘甜微酸的香味,在他的唇齿间曾短暂地驻留。那么酸涩,那么香甜,那么美好,令当时的他,一时间竟然舍不得太快把它喝完。

    可是,她就在他面前,含笑望着他,似乎还在期待着他中肯的意见。

    快说上一两句话啊……只要是好话,什么话都行……他的理智在脑海之中叫嚣着,催促着自己。

    可是,那一天,打宫中出来之前,他刚刚听说了一个传闻。

    ……父皇正在京中贵女之中,为皇兄挑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而据说,父皇属意之人,就是谢大姑娘。

    胸中的酸涩终究升到了唇齿之间,让他一瞬间什么其它的味道都尝不到了。

    然而,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擅自泄露禁中语,是违背宫规的。而即使他现在告诉了她,她也不可能做些什么,去避免这样的命运降临。

    都家清贵,却没有那么大的实权。而父皇看中的,就是这一份清贵。

    皇兄荏弱,所以不能拥有一个太过强势,以至于可以挟持天子、左右圣意的岳家。

    也因此,父皇没有选择家世更高的大学士孙女。

    天知道那一刻,他有多么的失望。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当时,他说的是“这茶有种春天的感觉,真美好”。

    属于李重云和谢大姑娘的那一季春日,或许只是一种虚幻的海市蜃楼吧。

    “酸酸甜甜的……是很温柔的味道。”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又不得不补充了这么一句,但声音却愈加地低下去,最后轻得如同耳语。

    ……有一天,他会怀念这样美好的味道。

    他想。

    ……即使他自己也会把切碎的干枣肉混进花茶里,即使他娴熟地使用出那一套更加优雅而繁复的泡茶动作,也再不可能复制出来的,美好而令人心碎的味道。

    像终将逝去的暮春一样,遥不可及。

    他将手中茶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感觉那些甘美的液体凝结成一个硬块,梗在咽喉间不上不下,疼痛难忍。

    “真的很好喝,好喝到让我大概永远无法忘怀。”

    那一天,在离去之前,他这样对她说道。

    他还以为那种痛苦虽然细微漫长,但总有一天他会克服,会淡忘,然后他们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只谈大事,无关风月,重新携手结盟,一起面对共同的对手,掌握这个国家。

    然而,这一刻,当年那种感觉又重新出现了。

    那种合拢手指,却什么都抓不住,有什么珍贵之物,化作流水,从指缝间漏掉了的感觉……

    “……那一天,我得知了,父皇即将选择你为太子妃。”他突然说道。

    他面前的谢大姑娘似乎有些惊讶。

    “是吗?”她若有所思地应道,似有所悟。

    “难怪……那一天你说的话有点奇怪……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李重云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这一路上,我也曾经做过一些违背本心,令自己厌恶的事。”他说。

    “但是在你的面前,不论何时,我的回应都是出于真心。”

    谢琇:!!!

    怎么回事?!这是李重云……不,晏行云——能够说得出来的话吗?!

    难道她又要遇上第二个崩了人设的重要人物吗?!

    第447章 【主世界梦中身】51

    谢琇并没有想到过, 当她终于有空去享受一下那座“VIP级时空穿梭享受仓”时,居然会非到轮上这么一个荒谬的剧本!

    她当时也只是一时意动,想要尝试一下他们新出的“指定任务者”功能——这个功能能把可供选择的剧本限制在某一位任务执行者完成过的小世界之中,而不是在时空管理局的大数据库里混选。

    她选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就丝毫不走心地选择了随机人物和剧本。

    结果眼前一片五彩缤纷的混乱之后, 她发现——

    自己被随机到的剧本主要梗, 是“失忆”。

    自己被随机到的重要人物,是盛应弦。

    再经过一番乱七八糟的随机设定之后,她面临的故事是——

    “只身上京,靠着双方父母当年一句玩笑话定下的娃娃亲才能借住在盛府,又靠着自己的身手和机灵的举止, 混了个云川卫编外人员的女主角谢琇,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那位除了当初一句戏言之外、还什么六礼都没过的‘未婚夫’盛指挥使失忆了,把一切前尘都忘得光光”。

    谢琇:“……”

    我谢你啊!

    给我随机到盛六郎这种天胡CP, 都能再随机到地狱开局,这是怎样的一番人间疾苦!

    ……咳。

    但总之, 现在, 经过一番折腾——以及遮掩——之后,谢琇总算带着盛指挥使一起回到了盛府。

    目前, 他们人在盛应弦的居处——“秋声阁”。

    确切地说, 是在盛应弦的卧室里。

    根据进入这个剧本时的剧情设定,盛指挥使失忆一事十分蹊跷, 当时幸而只有谢琇在场,一发现此事, 就立刻封锁了消息,紧急派人通知盛应弦的半个恩师——刑部尚书郑啸。

    郑啸赶来, 一番商议之后,决定还是先以身体不适为由让盛应弦告病归家,他则先行派人秘密调查。

    这期间在盛府也不可轻忽,盖因盛指挥使是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干净净,虽然他的技能之类的并没有忘,头脑依旧冷静、身手也依旧高妙,但看见谁都是头脑里一片空白,极其容易穿帮——也极其容易被人趁机暗算。

    因此,郑啸特意郑重嘱托谢琇,要她务必事无巨细地好好照应一下盛应弦。其他人不经她同意,不得面见盛应弦;其他食物不经过她的检视,也不能入盛应弦的口——毕竟以盛六郎这个位置,谁知道他是因为涉及到哪一桩秘事,而被人动了手脚呢?

    谢琇:“……是的。好的。您请放心。”

    于是现在她就在这里了。

    弦哥的卧房。

    虽然以前谢琇也常来这里,但是还从来没有在这里过过夜呢。

    其实作为一位优秀的现代女性,谢琇倒也不是说那么介意过不过夜的问题,更加不会因为今夜要照顾失忆病人盛应弦,因此必须在他的院子里过夜而纠结。

    这种事情,也许在古代人看来,会产生一些破坏她的名节之类的困扰。不过名节什么的——对现代女性来说,大清早就亡了,还纠结那种出土文物做什么!

    更何况对方又不是别人,是她的男朋友嘛,对不对!

    ……这么一想,真的有点奇怪。

    谢琇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男朋友”这个字眼套在盛应弦头上。

    这个称呼,对于古人来讲,好像太现代了一点,听上去不知为何就是有点违和感。

    不过现在应该头痛的事情,是弦哥的失忆症会不会很快痊愈吧。假如一辈子都好不了,又该如何。

    谢琇是个在特别的时刻尤其细心的人,所以她早就注意到了,在盛应弦失忆之后,他注视着她的眼神变了。

    起初醒来时,他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也许因为自己失忆的关系,他的眼神里还充满了困惑和一点点不安。

    之后,当他看到其他人对于她呆在他身边照顾他,甚至替他发言的情形都表现得十分接受良好、理所当然似的,于是他注视着她的眼神就变得十分迷茫而困惑。

    也许是因为他想不起来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就是他的夫人,更记不得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着何种感情的缘故吧。

    总之,他的眼神里似乎盛着愈来愈多的东西,但是那些里面,并不包括爱情。

    失忆的盛应弦,连同他的爱情一起忘记了。

    ……那些即使失忆也不会忘记自己最爱的人的桥段,果然都是故事里编出来骗人的啊。

    谢琇带着一丝感叹地想。

    但是她可不是天真单纯的、真正的花季少女。她是精神强韧、思想成熟的二十几岁的伪少女谢琇。

    她才不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人因为失忆而忘记了自己而苦恼。

    ……或许确实是感觉有点失落的,也有点伤感。但是她并没有泄气,并没有丧失信心。

    ……假如忘记了她的话,那么就让他重新认识她好了。

    ……假如忘记了爱情的话,那么就让他重新爱上她好了。

    多么具有挑战性的一件事呀。

    盛应弦,你落到我的手里,是逃不掉的。即使你失忆了,忘记了我,忘记了爱情,都没有关系。

    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好处,会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就是那个最好的人。

    会让你知道你注定要爱上我。

    我已经跃跃欲试了。

    谢琇这么想着,充满干劲地走到厅堂四周,点燃一盏盏灯。

    盛应弦跟在她身后,站在摆设简单朴素的厅堂里,环视四周,用一种疑惑而冷淡的声音十分客观地评价道:“……这里就是我的住处吗?呃,这未免也太寒素了一些……作为堂堂的‘指挥使大人’来说,我的俸禄真的发齐了?”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拥有毒舌技能的盛应弦!真是罕见啊……难道失忆了,还能激发出他的新技能吗?

    “那倒不是,是因为你喜欢简朴的生活啊。”她从最后一盏青铜灯前回头,笑意盈盈地解释道。

    “看上去与其说是朴素,不如说是贫穷……”盛应弦皱起眉头,语气十分冷静地继续评价。

    ……你平等地蔑视自己的房子和以前的自己,这样真的好吗,盛如惊!

    谢琇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那样,我可没有骗你……再说,你也不是没有钱的人。”谢琇用一种哄骗的语气安慰他道,“和你比起来,我才是那个白白工作而没有任何俸禄可拿的可怜人哟~”

    想起来也是,因为一直借住在盛府的关系,她又没有日常的房租开销;又因为设定中她家家底也不薄,她自然在衣食住行四季首饰上也没有受到过亏待,导致她长期以来一直在盛应弦手下玩命工作而丝毫没有另外跟他要报酬的意思——而人在不缺钱的时候,是没有玩命赚钱的渴望的。

    盛应弦咳嗽了一声。谢琇突然从自己的脑补中回过神来。

    “啊……这么说,回到这里以后,你还是没有想起什么来吗?”

    盛应弦看上去有点沮丧。

    “我……就好像呆在别人的房子里一样。”他轻声说道。

    谢琇当然也有点失望,不过看到盛应弦那张更失望的脸,她也就释然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以平常心对待。太操之过急,只会收到反效果。

    “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被称作是自己多年以来的住处,总觉得有点奇怪。”他淡淡地说道。

    谢琇回想了一下刚才他们在云川卫衙门里的情况,总觉得那个时候当着那么多人,还有更多不明真相的群众一如既往的热情问候,他还能镇静得下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呆在刚才那种官衙里,反而能够让你获得平静吗?”她有点不敢相信地问道。

    盛应弦似乎很伤脑筋似的抚着前额。

    “也不是……在那里,一个接一个陌生的人不断地过来打招呼,也很令人疲于应付……这么说起来,和那里相比,还是这里好一点。”

    想到他那张平素严厉认真的脸上浮现的一丝不知所措的神情,谢琇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不要着急,就当作是难得的休假吧。”她笑着说道,“你以前都没有时间休息,太辛苦了……虽然你现在觉得这间屋子陈设简单了一些,但我相信它住起来还是很舒适的。”

    盛应弦顿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虽然是很寒酸的住处,但是的确整理周到,非常整洁干净。”他客观地评价道。

    谢琇微笑,“那是当然的了。你喜欢整洁,无论是官衙、还是家中,平时一定都会吩咐人好好地打扫,绝没有什么地方懈怠呢。”

    盛应弦沉吟了片刻。

    “看样子我是有洁癖的人啊……从屋子里可以看出来。”

    哎?谢琇愣了一下。

    “……但是比起那种无可救药的邋遢鬼来说,还是这样比较好。”他又说。

    哦。谢琇又笑了。

    不可思议呢,在这种匪夷所思的艰难时刻,她却总是在笑。

    也许是因为知道他还活着,好好地在她面前,而自己对他有信心,知道他一定会像以前那样好好地活着吧。

    不论如何,他们从前数度接近生离死别的BE时刻,而比起那个时候,现在不是要好得太多吗?

    他忘记了她,她也可以让他重新认识她,重新爱上她。既然从前能有一次、两次,今后就会有很多次……而再来多少次,盛如惊也一定会爱上谢琼临的。

    就像是薛霹雳会爱上谢琼娘那样。

    ……而且,他的端肃与认真,不是一如往常吗。

    “唉……这样看下来,总觉得不像是自己居住的地方……”盛应弦已经在厅堂里踱了一圈,然后发出一声挫败的叹息。

    “没关系,你的失忆一定会治好的。”谢琇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望着他无奈的脸孔。

    他的声音却远没有她这么充满信心。

    “……是吗。”

    他的脸上浮现了清晰的不安和彷徨,虽然站在自己的屋子里,面前站着的这个女子也是他曾经自己决定将要共度一生的人,他却仿佛像是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一般,带着点戒备和疏离,也有种不知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的迷茫无措。

    这种表情削弱了他一直以来那种成熟男人的稳重可靠感,却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像是少年一般的脆弱茫然。

    谢琇凝望着他,突然弯起眼眉,微微一笑。

    “一切都会好的。”她柔声说道。

    “所以……我们现在先来吃饭吧?”

    谢琇对自己的烹饪手艺倒不是完全没有信心,但是此刻天色已晚,她做饭的速度又奇慢无比,在查看过秋声阁这里的小厨房,没翻到几样食材之后,她果断地选择了——

    “去告诉管家,让他以最快速度准备一桌酒席送到我们这里来。”她返身出了大门,吩咐门外随时听命的、盛应弦的长随连营。

    连营领命而去,谢琇回到厅堂上,却发现盛应弦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忘记了一切的滋味并不好受吧。

    ……现在想想看,假如换作是她,忘记了盛应弦这个人,和有关于这里的一切的话——

    那个时候,自己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那会是多么的遗憾。

    这么想着,谢琇心底就油然浮现了一种恻然之意。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极力放柔了表情,若无其事似的走向他,询问道:“你渴不渴?要不要我去沏茶来?”

    盛应弦恍然惊觉一般地抬起头来,好像刚刚才察觉到她已经回来了一样,脸上瞬间掠过一抹混杂着不安和安心两种截然不同情绪的表情,答道:“啊……好啊。”

    谢琇冲他笑了笑,体贴地问道:“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到厨下去烧水泡茶,还是在这里等着我?”

    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间现在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屋子里,或许会让他有点困扰和忐忑。所以她体贴地为他提供了两个选项。

    盛应弦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前者。

    于是,他跟着她走进厨房,谢琇还很自然地指使他道:“请替我生火好吗?……我一向不太擅长生火。”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蹲下身去很熟练地把火生了起来。当谢琇从后院的水井中打来水的时候,灶下的火苗已经毕毕剥剥燃烧得很旺了。

    谢琇吃力地举高水桶,正打算把水倒进锅里时,盛应弦从旁边接过了那个沉重的水桶,替她完成了这件事。

    谢琇一怔,立刻喜笑颜开,转过头冲着他笑道:“谢谢!”

    盛应弦却显得对她这个灿烂的笑容很不能适应似的,动作一滞,才将空桶放到一边,轻咳了一声,说道:“……你常常对别人这么笑吗?”

    谢琇愣了一愣,才明白他的话背后的意思。

    哦?

    虽然已经不记得她,也不记得他们的爱情了,不过他对她自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

    说不定是惯性使然呢。不过这种有益于她的惯性,还是多一点的好。

    她笑眯眯地回答道:“当然不是。……通常来说,只对你这样。”

    盛应弦的气息再度一滞,脸上突然浮现了一层奇异的、不明显的潮红。

    他转开脸去,以袖掩口轻咳一声,掩饰着那种不自在的情绪。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低低说着,声音逐渐高了起来,仿佛这就是他眼下最大的困惑一样。

    “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正在柜子里翻找茶叶的谢琇闻言怔住。

    是啊,她该怎么对他说明呢。

    说是男朋友,他不会理解。说是未婚夫……但是在这个剧本里,他们之间又还没有过定什么的。在这个时代,没有走完那些六礼的流程,仅凭着几句口头的约定,要说就变成了未婚夫妻,好像也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吧……

    可这么说来,要干脆说是夫妻,就更没道理了。谢琇脸皮再厚,这一点也不敢随便乱说。

    “要怎么说呢……”她沉吟了一霎。

    最后,她实在无法给他们现在的关系找到一个符合时代定义的确切解释,只能拿着刚刚找到的茶叶罐子,转过头去,冲着他安抚似的微微一笑。

    “……该说是,深深信赖着你的,你也可以安心信赖我的人吧。”

    这个定义让盛应弦很明显地呆住了。他的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混合了惊异和困惑的表情,仿佛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又好像完全想不通现世里的哪一种男女之间的关系,可以符合这样的形容吧。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像小孩子一般童稚而苦恼的表情,喃喃道。

    谢琇盯着他,突然扑哧一笑。

    “……是好人哦。”她眨眨眼,转身拿起水瓢,从锅里舀出已经沸腾的水来。

    第448章 【主世界梦中身】52

    回到厅堂上, 谢琇故意又问盛应弦泡茶的步骤。其实她早已经学会了所有的泡茶方法,这么问,不过是让他们两人之间有些话可聊,对坐间不至于冷场罢了。

    不过, 在这么一长一短的有问有答之间,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而盛应弦的心神被她层出不穷的问题和想出的新事情所占据, 也无暇再去想自己失忆了该怎么办这种让人心慌意乱的糟糕问题。

    连营很快送来了丰盛的晚餐,谢琇在欢天喜地地收下之后,就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

    “明天一早再来收拾吧。”她这样说,还分了一部分给依旧守在大门口的连营,并且吩咐他自去休息, 同样把他也打发得远远的。

    连营负责张罗的话,厨子的手艺当然无可挑剔,并且还符合盛应弦的口味;因此盛应弦和谢琇两人,在比较愉快的气氛下大快朵颐。

    “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仆人都打发走?”在终于吃饱了之后, 他总算可以抛开食不言的戒律来问一问她了。

    谢琇吃饭的速度却比他慢一些,此刻正盛了一碗汤, 正把碗端到唇边慢慢细品着, 闻言有点讶异地抬起眼来望着他。

    “……你吃饭的时候好像不太习惯旁边有人伺候着,所以我才让他们都走了。”她顺口找了个理由。

    其实真实的理由是, 她注意到稍早些时候在云川卫衙门里, 由于他失忆的事情被严格封锁了消息,除了急急赶来的刑部尚书郑啸、来问诊的大夫以及她本人之外, 就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了,所以当他走在官衙里时, 经常有不知情的人热情地冲他打招呼。

    那些时候,他明明表现得有点无所适从, 就好像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和回应这些似乎应该跟他很熟,他却一个都记不起来的人们似的。

    所以谢琇刚才才会把那些仆人都打发走。

    “……这么说来,从刚才在云川卫衙门开始一直到现在,你都一直跟随着我。”盛应弦敛下眉眼,脸上显得颇为困扰似的。

    “即使回了府,你还是这么理所当然地跟着我,指挥着府里的仆役……”

    他慢慢地说着,脸上的神色却显得愈来愈紧张了。

    “……所以,你是我的妻子吗?”他终于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果然,他是不会满足于刚才在厨房里那样敷衍的回答的。

    谢琇这样想着,慢慢放下了汤碗。

    “妻子吗……”她微微顿了一下。

    这种很明显的迟疑,逃不过盛应弦观察她的眼睛。他疑惑地挑起眉,“不是吗?”

    谢琇无可奈何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突然被这么问,其实我也很挫败啊……她想。

    还没有一个正式的身份可以堂而皇之地被称作他的夫人,而六礼未成,也不能称作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红颜知己之类的听上去就更不靠谱了……

    再说了,红颜知己这种字眼,听上去就像是花街柳巷爱用的字眼,而盛应弦是这样一个端方君子,哪里来的什么红颜知己呢。

    谢琇垂下视线,盯着碗底那一口尚未喝完的汤。

    “……对不住,我无法解释。”

    盛应弦顿了一下,声音里有点惊讶和意想不到的呆怔感。

    “为什么要道歉?”他困惑地下意识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坏事吗,所以才需要道歉?……”

    谢琇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碗。

    “我对你做过的坏事有许多,你问的是哪一件?”她故意坏心眼地反问道。

    盛应弦:“……”

    他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他哪里知道她对他都做过一些什么坏事!他的脑海里至今还是一片空白!

    接收到他无言谴责和抗议的忿忿眼神之后,她终于轻咳了一声,神情变得端正起来。

    “没关系,会习惯的。”她抬起头来,隔着漆案,冲他又笑了笑。

    饭后,他默然无声地跟着她一起收拾好了用餐的漆案上的杯盘碗碟。

    连营送餐来时是用好几个漆盒盛装着各种饭食的,现在谢琇只需要将残羹剩肴和碗盘等物一一放回漆盒的格子里,最后把漆盒放在一边,等待明天早上连营再过来收走就可以了。

    她又到厨下打了水来给他洗漱。当他们都收拾停当之后,盛应弦回过身来,视线投向她。

    “夜深了。”他低声说道。

    有几盏灯的火苗略微有些跳动,谢琇走过去拨了拨灯芯。

    “是啊,差不多该休息了吧?”她随口应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盛应弦的语气略微有点僵硬。

    “啊……对,确实有点累了……”

    谢琇好像突然反应过来,自从进了盛府之后,她还没带他去过其它房间呢。

    她在前引路,推开他的卧房的房门。

    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晚了还在他的卧室里逗留过……

    谢琇收回突然跳到她脑海里的杂念,走到床边。

    “啊,被褥在那边啊。”她一边没话找话地说道,一边弯腰下去,伸手过去打算拽过锦被来替他铺好床。

    “……只有一套被褥吗?”他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

    喝!什么时候他离她这么近了!刚才明明他还在环视四周的啊!

    谢琇吓了一跳,险些跳起来脑袋撞上床架。

    “啊……对。”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感觉心脏还在咚咚地跳着。

    盛应弦这种一本正经地困惑着的表情,还有他用这么严肃的、学究一样好奇的疑问语气问出来的爆炸性问题,真的会让她想要犯罪的好吗!

    “可是,那你是在哪里睡觉的?”他好像对她这种不道德的想法毫无所觉似的,又抛出一个令人想歪的问题。

    “……什么?”谢琇觉得自己的脑子自从刚才被他吓了一跳之后,就已经僵硬得不能运转了。

    “如今夜已深了,你仍未有离去之意,而我自从在官衙中醒转之后,你都一直跟随在我左右……呃,照料我……”盛应弦表情镇静,像是一句一句在分析着事态背后的真相,但他的耳尖却好像一点点漫上一点淡红。

    “而其他人待你之意,都十分自然,没有一个人看见你在我身边出现,会露出惊讶的神情。这就说明,所有人都认为你理当在我身旁出现……对吗?”

    谢琇:“呃……这个……”

    盛应弦似乎并不执着于她承认与否,他继续冷静客观地分析道:

    “如今夜已深了,你逗留于此、替我展开被褥,好似也十分自然……”

    他终于停顿了一下,半是好奇、半是腼腆地,问出了他可怕的推断。

    “因此,你从前也当是如此……就宿在此处,和我共用一套被褥一起睡觉,是这样吗?”

    谢琇:!?

    她感觉头顶上有一个炸雷劈开,瞬间就把她劈得四分五裂,外焦里嫩。

    “什……什什什么啊!!睡……那个……怎么可能睡……!?”她结结巴巴地大吼道,感觉自己的大脑里都变成了浆糊。

    盛应弦看起来更疑惑了,并且,他好像跟她一样吃惊。

    “不睡?!那么……难道是打算彻夜……”

    “等……等等!”谢琇吼得前额青筋都爆出来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盛应弦困惑地盯着她。

    谢琇感觉脸上都要烫得着火了。

    “不、不对,我……我是在别的房间睡觉的!”她恼羞成怒地随口搪塞这个超龄的好奇宝宝。

    可是他看起来更不明白了。

    “……我真的不太明白,我和你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揉着眉心,好像试图在就寝前搞明白这个高深的问题的答案一样。

    “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还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却不跟我共用一间卧室……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琇感觉自己的神经啪地一声断了。

    这么说起来,他会误会也是很正常的——一个单身妙龄少女跟他回家,单独照顾他,为了他的事情去问责、去操心,代替他发言,使唤他家的仆人……这些事情都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应当并不单纯。

    可是在这个时代,不是夫妻,当然更不是贴身侍女,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可以说明他们的关系吗?

    ……该说正人君子盛应弦压根没往“自己的妾室”那边想,已经很有男德了吗?

    谢琇霎时间就感到了一阵心头酸涩。

    从这个故事开始以来,她始终抱持着的那种有趣和玩笑的心态,不知不觉间也慢慢消失了。

    因为她忽然发现,在这个故事的设定下,她压根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名义,可以就这样站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理直气壮地面对别人和他本人。

    “我们什么都不是。”她利落地摊开锦被,抚平被面上的褶皱,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假如一定要我给自己的身份下一个定义的话,不如就说……我算是你的助手好了。”她面色平静地说道。

    “我借住在贵府上,因为一些缘由,你看到了我具备一定的良好身手,有助于查案,而我也愿意帮忙……如此而已。”

    “……至于今天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就当作是我自己太热心了想做些善事吧。你不需要为此困扰,而且,假如这种情形持续下去的话,也一样不用困扰。”

    “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热心肠的大好人呢。”

    盛应弦惊愕地望着她,好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又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问题要问出口一样。

    最后,他居然挤出来这么一句问话。

    “这么说来……你、你并不是我特别的人,是……是吗?”

    ……当初就应该不听他说话,赶快打发他睡觉的。

    谢琇觉得一瞬间自己的全身都僵硬了。

    谁能知道,盛指挥使完全失忆以后,怎么还觉醒了“会心一击”的技能呢!句句话都说在令人最扎心之处!

    “这种事,我怎么好自己判定呢?”她露出一个完美的假笑,虚伪得简直不能更虚伪了。

    “倘若我说我是,你就会毫无防备地相信我吗?”

    盛应弦:“……”

    她好像说得都对……但不知为何,就是有哪里好像有点不对。

    但是在他出声之前,她就生硬地截断了他。

    “夜深了,愿你睡个好觉。假如有事的话,请尽管叫我。我会睡在外间。”

    他望着她,欲言又止。

    “那么……就这样吧。”她僵硬地向他略略颔首,就径直绕过他身边,走了出去。

    “秋声阁”的院落真的规模不算大。也许他刚才说得没错,对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来说,这里确实是太寒酸了一点。

    他的卧室和正堂之间距离也很近——换言之,秋声阁的正堂面积有些小,完全没有高官居所应有的那种气派。

    谢琇离开他的卧室,本来想随便找个房间睡下,后来又考虑到今晚她带他去过的地方也就是正堂、后厨和他的卧室这三处,唯恐他夜间真的有什么事情要找她,为了避免他不必要的迷路和紧张,她还是回到了正堂。

    秋声阁的结构和普通的院落一般无二,正屋三间,除了坐落在正中的正堂之外,盛应弦的卧房就是东厢房,而西厢房,则被他用作书房。

    正堂没有一处床榻可供躺下睡觉,因此谢琇思索过后,就穿过正堂,来到了西厢的书房。

    果然,书房里还有坐榻,睡她一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琇松了口气,在正堂的墙上钉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我在西厢”,下方还画了一道箭头,指向西厢的方向,这才回到了书房,只是将房门虚掩,并没有完全关紧。

    她刚才离开盛应弦的卧室之前,已经顺手打开了他屋内应该是储物之用的大木柜,经过一通搜寻,找到了被褥,抱了满怀,回到这里。

    现在她就把厚实的褥子在榻上铺了,然后把锦被放在褥子上,钻进被窝,闭上双眼,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从她的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虽然感到十分疲倦,脑子里却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依旧高速运转不停,难以入睡。

    假如弦哥一直不能恢复记忆的话,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他处理事务的能力还在不在,他以前所学的那些武功都还记得多少。不能工作的话,他好歹是在官衙里倒下的,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工伤,皇帝会不会动些恻隐之心,至少多赐下些财物,把他好好地供养起来?

    ……也许这样也能够微妙地避免了他将来卷入新的政治漩涡的危险也说不定。

    ……可是,这样对他真的好吗?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和对这个国家的热忱,那样的盛应弦还真的是他自己吗?他会不会觉得痛苦?觉得彷徨?觉得孤独且愤怒?

    这么一想,她就生出了一股无限怜爱与恻然不忍之心。

    他不能失去他的理想。不是因为那样的他更令她心怡或崇拜,而是因为,那样的他才会真正令他自己觉得幸福和开心。

    假如他自己都不开心的话,只记得她,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是因为害怕失恋。又不是没有失恋过。只是这一次,跟以前并不相同。她从来没有对任何男人怀有如此深刻的感情,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着他会失去自我,或者她会失去他。

    ……在担心自己失恋的同时还在担心着对方,这种心情也真是奇妙的第一次啊。

    突然,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晰。

    谢琇陡然拥被坐起。几乎与此同时,门被推开,盛应弦的声音响起。

    “……你还醒着吗?”

    谢琇惊讶极了。

    “弦……六郎?!”她慌忙从被子里钻出来,顺手抓了旁边一件外衣披在肩上,就急急地下榻走向他。

    “怎么了吗?”

    窗棂里透漏进来丝丝缕缕的月光,谢琇试图借着月色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却把眼睛转开了。

    谢琇有点焦急了起来。

    “六郎,到底怎么了?”

    他显得分外碍口似的,缄默了片刻,极为艰涩地问道:“……能呆在你的旁边吗?”

    第449章 【主世界梦中身】53

    “什……?”谢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马上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或许,他会在这么深的黑夜里,四顾彷徨,有一些难以隐藏的不安, 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吧。

    也因此, 他下意识地会来寻找她作伴, 就像是……初初接触这个尘世的雏鸟一样?

    她立刻放柔了表情与声音,道:“……当然可以。”

    她犹豫了一下,见他还是僵硬地站在门边,就伸出手来,牵住了他一边衣袖, 轻轻拽了一下,他便像个木偶那般,僵愣愣地跟在她的身后,进了书房。

    谢琇将他引到那张榻旁, 伸手按在他肩头,似乎并没有怎么用力, 只是往下轻轻一按, 他便好像身不由己似的,一下子坐到了榻上。

    她却好像浑然不觉他的紧张、局促、不安与彷徨似的, 十分自然地问道:“你喜欢睡里边还是外边?”

    在一室昏暗之中, 盛应弦依然轰地一声,涨红了脸。

    他明明知道她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他也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然而,此刻他依然不可遏制地脸红心跳起来。

    他需要花了极大的力气, 才能维持着自己正常的声调和语速,答道:“我……我就在外头吧。”

    这张榻那么小, 他在外面,至少还能在睡不下的时候自己多让一些空间给她,即使半身悬空、或者一骨碌滚落到地上,也无所谓。

    但她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那些局促之意似的,含笑道:“既如此,那我睡里面好了。”

    说完,她就径直从他身旁上榻,爬到了里侧,还展开了已经被她的体温焐热的锦被,掀开一个角给他留着,自己则是钻了进去。

    盛应弦似乎犹豫了一下,在她身边笔直笔直地坐了一会儿,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端正得就好像要跟她商讨什么国家大事似的。

    他大约沉默了一分钟,才慢慢地侧身平躺下去,身躯绷得僵直,有点期期艾艾地,仿佛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

    谢琇侧过脸来,仔细观察着他的脸,可是屋里光线太昏暗,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个……你有哪儿不舒服吗?”她只好直接问道。

    盛应弦转开了脸。

    “……不,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迟疑了,眉头也皱了起来,好像将要说出来的话多么令他痛苦一样。

    “……说这种话,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立身于世的好男儿,大概会被认为是可耻的吧……”他就连声调都在动摇着,好像每次发音都那么艰涩一样。

    谢琇突然若有所悟。

    她放弃了先前几乎要去点灯的想法,转而往他的身边凑了凑,直到她的肩头挨到了他的肩膀。

    “不……如果是六郎的话,做什么都不可耻。”她温柔地说道,“因为,六郎是我所认识的人里,最适合‘端方君子’这种形容的人。”

    盛应弦的身体猛地一震。谢琇听见他发出惊愕的啊的一声,但是在那之后他又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或者动作。

    “方才……我独自一人躺在黑暗里,突然感到了类似不安一样的东西……”他慢慢说道,语气里慢慢染上了一抹沉痛。

    “自己的事情和周围的事情,都不知道……就这样在黑暗中独自……”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仿佛动摇得很厉害,又是彷徨、又是迷茫,而这种无助又被暗夜放大了无数倍一样。

    “就好像感觉自己被黑暗吞没并消失了一样……”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脸上浮现了一丝类似痛苦的表情。

    “失去了记忆,我心慌意乱地想要模仿着去做一些事情……可是还是做不到……”他漫声长叹,“看来,我终究是那种到了绝境,还是不怎么强大的人啊……”

    ……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冷静,即使在听到大夫承认他的失忆或许短期内找不出治愈的方法之时,都没有多说一个字,更没有发怒;可是在他心底,竟然压抑着这么不安的心情吗……

    和这样深切的恐惧和悲伤相比,旁的一切担忧,都仿佛微不足道了。

    直到这一刻,谢琇才终于向自己承认了一件事——

    她讨厌这个故事。

    她讨厌他不再认得她、不再记得曾经的那些深情,用陌生的眼神望着她的这种设定。

    仿佛在潜意识里,盛六郎就应该一直好好地注视着她,不论她是纪折梅、还是谢琼临,又或是顶着一些其它名字的别人,只要她是她,他就应当永不怀疑、也永不忘却,应当一直坚定地走向她,并且选择她。

    可是,这个故事的开端,就剥夺了他的一切记忆,这并不是他的错啊。

    她为什么要这样苛求他?就因为他是盛应弦,所以也理当是她的薛霹雳,她的六郎,她的弦哥?然而后面的那一些称谓,都是寄托在那些美好回忆之上的,是那些美好回忆所衍生出来的。

    即使会失去,难道不能够重新夺回他吗?刚刚迈入这座宅邸时那种举重若轻的轻松心境都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就因为他一再追问自己的身份而自己答不上来,就因为他被剧情左右而丧失了那些美好的回忆,就这样就要丧失对他的信心吗?

    ……谢琼临,你不相信盛应弦当初站在郑府的水榭之中,抛弃了他对天子的忠诚,放弃了他一直信守的对这个国家的责任,对你这位掀起中京之乱的魔教右护法说“好,我带你走”时的决心了吗?

    那个时候,你不也是从陌生人开始,一直努力到让他爱上自己了吗?

    “……对不起。”谢琇真诚地向他道歉。

    盛应弦大大一愣。

    “……嗯?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是最接近你的人,却让你感到不安……”谢琇歉然地望着他在月光映照下更加显得俊朗的眉眼。

    “没能很好地发现你不安的心情,帮你抚平那些不安……这是我的不是。我应该好好说明那些令你感到困惑的问题,不用避重就轻的态度,表现得更坚定可靠些,才能更好地支持你……”

    盛应弦迟滞了一瞬,目光又飘向一旁,避开了她。

    “……倘若只是作为助手的话,没有必要烦恼这样的事情。”他淡淡地说道。

    ……果然又拿着她话里的语病或者把柄来戳她的软肋!为什么一个正人君子会屡屡嘴上不饶人!

    谢琇气鼓鼓地盯着他的侧颜。

    “你真的认为……我就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助手而已?”

    盛应弦又看向她,吃惊地“嗯?!”了一声。

    “即使对现在的你来说,我就是个工作上的助手也好,什么都想不起来也好!”谢琇一股脑地说着,感觉胸中有股奇异的情绪正在翻腾,攀升。

    “那些都没关系……对我来说,你是我心中最重要、最特别的人,这就够了。”

    盛应弦面露惊愕之色,好像一瞬间被这么大胆的宣言完全震撼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即使你忘记了我和从前的一切,那也无所谓。我会替你记得的。在你感到不安的时候,或者任何时候……我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也许你觉得这一切都还缺乏长久互信的基础,不过假如你觉得我在旁边会让你稍微感觉好些的话,那么我就会一直在这里……”

    盛应弦呆愣愣地盯着她,完完全全被这种直截了当的告白吓倒了似的,张口结舌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果然啊,你不明白的……”

    谢琇一瞬间气冲牛斗。

    “我哪里不明白了!你倒是说说看!”

    被她这么气势汹汹地盯着,他的视线又不甚自然地飘开了。

    “说是夫妻嘛也说不是,侍女也说不是……让你直说吧,你又说得让人莫名其妙……”

    呃……是这样吗?谢琇自我反省了一下,觉得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失了忆的弦哥一直想要从她这里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准确的定位而已。

    关于两个人之间关系的定位。

    因为只有得到这样肯定的定位,他才能有理由——也有资格——放心地来要求她的陪伴与偏爱。

    然而她却说得语焉不详。

    在他什么都不记得的状况之下,她是唯一接近他身边的人,结果还缺乏一个明确的定位……这让他如何把握自己的态度,决定自己应当怎样去对待她啊?

    啊,原来,她也变成了让他迷茫的那些“不确定性”其中的一种呢。

    ……总而言之,都是编剧的错!我杀编剧!

    ……但是弦哥终归是无辜的,而且他还是个失忆的病人,你总不能跟一个病人较真吧?

    谢琇垮下肩膀,“……抱歉。”

    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但是……至少,你现在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咦?!

    谢琇惊讶地抬起头来,却发现盛应弦不知何时距离她又接近了一点。

    “对不起……能不能抱我一下?一下下就好了……”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个迷路的孩童。

    “……可以吗。”

    谢琇的心猛然抖了一下。

    她轻声答道:“……好。”

    然后她伸出手去,碰触到了他的手臂。他猛地一震,如遭电殛一般。

    但是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直视着她,而是继续沉默地平躺在那里,嘴唇微微抿起来,带着点倔强的神情,就好像已经很痛苦不安,却坚持不肯认输的少年一样。

    她向着他的方向缓缓倾身过去,双手轻轻环抱住他紧挨着她身体的那只手臂,将他的手臂抱在自己的怀里。她的脸紧靠着他的肩,呼吸温柔平缓。

    他先是僵直了大约几分钟,然后他绷紧的身体慢慢软化下来。他甚至犹豫了一下之后,伸出另一只手替她盖了盖被子。

    谢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微笑起来。

    “……弦哥,很温暖呢。”

    她终于撇开了“六郎”那个似乎人人都可以这么唤他的称呼,改换成了另外一种更加特别的;他似乎也没有觉察出有什么不对似的,只是呼吸停顿了一瞬。

    “……啊,是吗。”他淡淡地应道。

    但是现在,她不再认为那种冷淡的回应是疏离的表现了。

    ……即使他会远离,她也只要像现在这样,重新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就好了。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事情会如何变化,当初那个一心为国、端肃认真的盛应弦,不还是会对她说“好,我带你走”,不还是会在重逢时,不顾她已是怎样的身份,把脸埋在她肩头,偷偷落泪,紧紧拥抱她吗。

    她生气于他被预设的失忆,但是……她是否也忘记了一些什么?

    她险些就要忘记了,在久别重逢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有责问她,而是温柔而焦急地询问她别来无恙,有没有吃过苦,有没有受过欺负。

    因为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不是他们还在不在一起,而是她是不是过得好。

    在他心中,他真正地把她这个人,她的感受,置于一切之上,甚至置于那些情情爱爱之上。

    啊,这就是弦哥之所以可贵的地方吧。

    “是的,一直都是。”谢琇柔声说道,把脸颊更贴近盛应弦的胸口一点点。

    而他只是和先前一样静静地躺着,只是握着她手的那只手略微紧了紧。

    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永远拒绝她的接近。

    能这样接近他的人,只有她。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照在书房的地上。

    第450章 【主世界梦中身】54

    第二天一大早, 谢琇就被照在脸上的阳光唤醒了。

    她刚稍微一动自己的身体,就马上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形。

    他们仍然保持着昨晚的姿态,就这样睡着了。现在,他的一只手臂依然被她抱在怀里, 她的脸颊也依然贴着他的肩膀, 两个人之间毫无一丝缝隙。在她头顶的斜上方, 他沉沉的鼻息轻轻传来,似是依然熟睡未醒。

    谢琇的脸颊突然一阵发烫。

    她试图在不惊醒他的情形下,放开他的手臂。但是她还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他的身体就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啊……”他还带着一丝初醒来的迷茫, 声音里满是睡意。“哦……?”

    “啊……”她一时间竟然有点羞窘不已。

    在清晨的光线下,这样宁静地贴近他,看着他刚刚睡醒的脸,好像还是第一次。

    “那个……弦哥……不, 六郎……”

    “呃……哎?”他的声音里犹带着一丝刚醒来时的鼻音,“……折梅?”

    “哎……?!”谢琇默了片刻, 突然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不禁一阵狂喜。

    “弦哥!你在叫我的名字……你都记起来了?!”

    盛应弦还没有说话,书房的大门就砰地一声被人粗暴地推开了。

    “六郎!我那老岳丈找到神医了!你的失忆症有救了!”

    “啊……?!”谢琇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惊呼。

    而盛应弦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来人是谁。他的声音里几乎是下意识地, 也带上了一丝慌张和狼狈的情绪。

    “伯、伯衡兄——!”

    刑部尚书郑啸的女婿、不幸的张伯衡张将军, 又碰见了这种足以让他长针眼的一幕。他的声音顿时慌得简直像是做了极大的亏心事一样。

    “……放心吧,我什么也没看见。完全没看见!”

    他快速潦草地说完这句话, 就像是身后有八十万大军在追击他一样,扭头就跑。

    饶是盛应弦平时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这种情形也完全超出了他的大脑能够处理的范畴。

    他的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慌之意,脱口喊道:“等……等一下, 伯衡兄……!”

    大门砰的一声又被摔上,张伯衡已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盛应弦长长地、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唉……被他奇怪地误解了……这、这到时候要如何解释才好……”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叹和无奈。而且,他方才因为想要看清楚来人是谁而支肘欠身,正欲坐起;此刻一旦灰心丧气起来,手臂失去了力气,他就又往后一仰,重重地躺倒回了榻上。

    谢琇悄悄地抬起一点头,发现他的脸上也泛起了明显的红潮。

    ……说起来,既然在这个故事里,盛应弦还是“云川卫指挥使”的话,时间线大约应该是“西洲曲”小世界的那个时候吧?

    回想一下,在张伯衡的脑子里,盛六郎本该是个只有家国大爱、没有男女私情的铁血单身汉,结果一段时间没怎么打交道,盛六郎不但有了一位大家公认的好姑娘相伴,而且还两人夜间同睡一榻,被他撞了个正着……

    他,张伯衡,得知了岳丈得意弟子的大秘密,还谁都不能说,长此以往,这还不得憋死一个正常人啊?

    谢琇悄悄勾起唇角,笑了。

    “咦,弦哥,你刚才急着叫他,是不是打算澄清误会?”她故意说道,终于又恢复了一点捉弄这个老古板的心情。

    “堂堂的盛指挥使,京城贵女的梦中人,没名没分地就被我抱住过了一夜,想必是非常糟糕的经历吧。如果还被误解的话就更不能忍受了——”她口中故意曲解他的用意,心里却笑翻了天。

    “不是这样的!”盛应弦几乎立即就大声打断她,声音里浮现了一丝焦虑。

    “我只是……我只是不希望破坏你的名誉……”

    “名誉?”谢琇的眼角浮起一丝笑纹。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吗?”

    盛应弦的脸色却从刚才的慌张之中,慢慢镇定了下来。此刻听到她这句反问,他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

    “不,是我在意这个。”他慢慢说道。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知道,小折梅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他们此刻在窄小的榻上紧紧贴靠在一起的姿态,也不太像是能够正经说话的样子;但他依然力持镇定,一脸认真地说道。

    “是我心悦之人。”

    谢琇:!!!

    在那一瞬间,心头涌上的除了甜蜜和惊讶之外,还有一丝明悟。

    “……弦哥,你真的已经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吗?!”她惊问道。

    盛应弦好不容易克服了那一阵羞涩的情绪,或许是因着突然恢复记忆的一股喜悦而产生的冲动,他就那么大胆直白地把那句近似于表白的话说了出来。

    可是他并没有听到应有的回应,她反而更关心的是他的记忆问题。

    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微微颔首,道:“嗯。”

    虽然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但是亲耳听见他这样肯定地确认,谢琇的心头还是涌起了一股类似混合了喜悦、释然、安心和放松的情绪。她猛然扑进他的怀里。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盛应弦闭上眼睛,轻轻揽过她的肩头。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要你一直为我担心……”

    谢琇慌忙摇头,“哪里……我才是要向你道歉,我什么都帮不上忙……”

    盛应弦的声音沉稳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没有那样的事。”他的左手摸索过来,捉住了她的右手。两人十指交缠,他的体温透过他的掌心传来。

    “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这样就足够了。假如你不在的话,只有我自己,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谢谢。”他睁开眼睛,贴近她耳畔说道。他的左手捉住她的右手,把两只手举高上来,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弦哥……”谢琇忽然感觉鼻端一酸,好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过,都那样了还没有吃到你亲手做的饭,很遗憾啊。”他突然转了个话题。

    温馨的气氛简直一瞬间就被他扫荡得无影无踪。

    “什……?!”谢琇惊讶地睁大双眼,慌忙辩解道。

    “我……我虽然会烹饪,但手艺不佳,做得也慢,只能确保烧熟,却不能确保色香味俱全……而且我想,你都那样了,还要被迫吃我做的饭,很可怜啊……我希望你能吃得好一点,好恢复一下精神……”

    “可是……即使是那样,也想吃你亲手做的饭呢。”他垂下视线,用一种低沉颓丧的语气说道。

    “因为是你亲手做的饭,味道什么的都在其次,意义是宝贵的,那就够了……我也会一直都记得……”

    谢琇惊讶地张大了嘴,呆愣愣地盯着他。片刻之后,她慢慢地咧开嘴笑了。

    弦哥,是在对她撒娇吗。

    “……好。有机会的话,一定做给你吃。”

    她又贴近他的胸口一点,躺在那里,感觉他的体温隔着一层中衣,温暖着她的脸颊。

    “我会努力超水平发挥的。一定把弦哥喂得饱饱的。”

    这句话似乎有点歧义,盛应弦微妙地噎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可是,因为他们此刻彼此贴靠得很近,谢琇不可避免地察觉到了——一点点奇怪的变化。

    谢琇:“……”

    她刚才的满心温柔和感动又一瞬间淡去了,只觉得有一点啼笑皆非,更有一点……说不出的紧张和羞涩。

    “咳……弦哥,你这是做什么?”她故意粗声粗气地问道。

    盛应弦:!!!

    他的整个人轰然一下子涨得通红,浑身都冒着热气。

    “这……这……我、我没……不是这样的……”

    谢琇微笑,忽然有了一些邪恶的心情。

    她又往前凑了凑,直到完全贴靠在他的身上。

    “弦哥无论何时想吃饱~我都~乐意效劳~”

    她故意拖长声音,一句话里的小波浪线此起彼伏,直是一咏三叹。

    盛应弦的身躯完全僵硬了,一动都不敢动。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很难忽视自己身体上起的变化。

    ……不,他刚才说的,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啊!

    如潮涌动的记忆在他脑海之中翻滚,就如同他此刻身躯内翻涌的情潮一般,澎湃,激烈,无可阻挡。

    他也同样记得昨天那一日,在他丧失了从前的一切记忆之后,发生过的事情。

    啊原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他是不是连她这个人都忘却了,他依然会本能地信赖她,依靠她,认真地想要追寻他们之间的连系与纽带,不顾一切地想要奔向她,是吗。

    他确信自己并不是一个会唐突地在夜半投奔一位陌生女子的孟浪之徒。

    他在记忆全无的情形下还来找她,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

    因为他的潜意识里依然留存着对于她的信任,因为他本能地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来找她;他的困惑,在她身旁,全部能够得到解答,他那不为人知的紧张与恐惧,在她身旁就能够忘却,他的迷茫、彷徨与无依,在她身旁,也能够得到最妥善的抚慰与收留。

    因为只有在她的身旁,他才能够彻底地安心。

    她的身旁,就是他唯一的归处。

    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放松了身躯,却转过来,双手紧紧抱住她。

    “你说,伯衡兄刚刚那么慌张而逃……他是认为我们在做什么?”他在她耳畔低低问道。

    谢琇一怔,随即弯起眼眉,笑了。

    哎呀。弦哥也忽然知情识趣起来了,多妙啊。

    或许是在失忆时他那副警惕的雏鸟模样,被她看了个满眼,他已经不能更羞耻了;所以他此刻反而放得更开了一些,就好像他试图以此刻制造出来的新记忆,去覆盖旧的那些略嫌丢脸的回忆似的。

    “……我不知道。”她故意答道,一脸无辜。

    然后,她听到头顶上方,他沉沉的叹息声。

    她的肚里简直要笑翻天。

    但是,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他轻轻移动了一下,将嘴唇凑近她的耳畔,低声说道:“折梅,我有些饿了。”

    谢琇:“……”

    “好啊,”她又坏心地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假装没听懂他的暗示,答道,“那我去叫连营去大厨房拿早餐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演技还非常到位地作势从床上半欠起身来,就好像真的要下榻走去门口唤他的长随似的。

    但她刚刚撑起半个身子,就感到他原本就搭在她腰背处的那只手猛然一使力,往下按去。

    谢琇:!

    她猝不及防,支撑身躯的那只手臂一弯,整个人就重新又跌了下去,重重撞在他紧实的胸膛上,撞得一阵头晕眼花。

    她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反而是他又开口了。

    “我昨晚丧失了全部的记忆,想来愚钝如稚儿……”

    谢琇:“……咦?”

    弦哥忽然妄自菲薄,是怎么一回事?

    她刚想找点安慰之词说一说,就听到他轻叹了一声,语调忽然变得无比温柔。

    “多亏折梅不弃,顾念我,收留我,陪伴我,耐心待我……”

    谢琇:“呃……这个……”

    盛应弦将嘴唇紧紧贴在她的额角,含笑说道:“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了。”

    谢琇:!!!

    弦哥怎么忽然如此游刃有余起来!果然这应该还是失忆症的一种不常见的后遗症吧——

    她口中正气凛然地应道:“这……怎好趁人之危?此非君子之道——”

    但她的手,却悄悄地攀上他的胸口,还故意在经过某些地方的时候捏了一捏。

    盛应弦:……!

    他的气息乱了,浑身一瞬紧绷,又慢慢地放松了些许,但体温却上升了许多,整个身躯都滚烫起来。

    “无……无妨,”他就连说话都有些滞涩了,任凭她的手在他身躯上滑过,一点点丈量着他流畅优美的肌理纹路。

    “姑娘乃盛某……心悦之人,对、对盛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他终于这么说道。

    那如春葱一般的纤指忽而一顿,指尖刚好停留在他因为吸气而变得愈加明显的腹肌上。

    片刻之后,他听见她发出了一声轻笑。

    “如此甚好~”她的语尾又带上了一点引人遐思的小波浪线。

    紧接着,那纤长手指又慢慢地向下滑去,直到抵达了她的目的地。

    盛应弦倒吸了一口气。

    窗外,庭中的绿柳抽出新芽,有鸟儿啁啾,春风骀荡。

    窗下,亦有一枝红艳,香汗凝露,含苞待放。

    【弦哥失忆if线完】

    第451章 【主世界梦中身】55

    但惊讶只是一霎那间之事。

    谢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神色如故,又为他本来已经动怒的精神力加了一把火。

    “我明白……”她脸色黯然,说道。

    “比起来,我自然更加相信你。一路上, 多少艰难, 我们也是一起走过来的……朝臣看不惯我这个无根无基、年轻面嫩的太后, 又何尝看得惯你这个貌柔心壮、年富力强的摄政王?”

    她颓然坐回去,右手搭在旁边的凭几上,手腕刚巧卡着几案的边缘,纤纤玉手自然垂落,手上并无其它华巧绚丽的装饰, 只有腕间一只红玉镯,衬得她更加肌肤莹润。

    李重云心下微微一动,几乎就要迈前一步,探手去握住那只仿若无力地垂在几案边的手。

    但她垂着眼, 低声又道:

    “可是……我只是不甘心。”

    李重云一怔。

    “我对少时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深刻了,只记得边关天高云阔, 绿野千里, 就连阳光都仿佛更加灿烂耀眼一些……”

    谢太后轻轻说道,语调温柔如梦。

    “那时候, 总有一人, 把我所有的话都认真地当一回事……不管我说的是不是戏言,也不管我是不是异想天开……”

    “我说一旬须得给我写三封信, 他就当真写三封信;我说一封信须得有十足的分量,他实在写不出来, 就把每一封信都当作练字的作业那般,一封信里有十张纸, 头一两张纸上写的是自己的近况,是自己真正想要对我说的话;后几张纸上,满满地全是抄写的诗文……”

    谢太后的唇角慢慢地翘起来,像是陷入了一段美好的记忆之中。

    “那时候他自然没有情思的那根弦,摸到哪本书,就抄哪本书,有时候上头抄了满满几张纸的情诗,我不当一回事,反而是父亲看到了以后,气得挥舞着佩剑,说要敲开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盛家小子的脑壳,好好看一看他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李重云:“……”

    情诗?什么情诗?!

    谢太后道:“自然,父亲是不能走开的,他即使离开临沙城,也是为了巡查边关各处的守备情况,而朔方并不是他负责的范围,他即使想过去一趟,也是不行的,只怕他真的去了,要吓倒一群人,以为他打算怎么了……”

    李重云心想,什么?谢大将军并没有真的抽出剑来,把盛如惊痛揍一顿?那该是多么的遗憾!

    谢太后道:“后来有一次,他寄信来的时候,抄写了一首诗,彻底把父亲惹急了……”

    李重云忍不住终于开口问道:“是哪首诗?”

    他本以为是一首什么内容十分造次的诗,才会真正惹怒谢大将军。

    但谢太后却答道:“西洲曲。”

    李重云一愣。

    《西洲曲》?他也会背这首诗,但是这首诗不过是一首最普通的乐府诗,虽然的确是情诗没错,但内容也还没有到能把谢大将军彻底激怒的地步吧?

    谢太后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疑惑,眼角微微弯起,带出一线笑意来。

    “他啊……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学到的这等歪缠心思……”

    李重云:……!

    他心下忽而一梗,暗道不好。

    能让她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的,自然是别出心裁到旁人难及的心思吧?!

    可他还没有说出“对不起我不想听了”这一类阻止的话,就听到谢太后用一种温柔而怀念的语气说道:

    “他竟然在《西洲曲》诗中,选出了一些字,在上头画圈标出来……”

    李重云:“……这是为何?”

    在写得好的字上画圈吗?这不是很寻常的、学生练字之后交给先生,先生就会在上头画圈批改的方式吗?这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又有什么……值得谢大将军怒发冲冠的?

    谢太后微微笑了。

    “我那时年纪小,没有多想,只觉得他是不是放错了字纸,把自己习字的作业放进来了……”她柔声说道。

    “但是父亲看了,却气得不行……你应当也知道,世人皆称我父亲为‘儒将’,就是因为他武则上马力战,文则饱读诗书……”

    李重云:“……对。”

    谢大将军的确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出色人物,不然也不会养出谢琼临这等聪慧玲珑、又杀伐果断的好女儿来。

    谢太后道:“因此父亲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奥秘。他气得拿手指直戳那张纸,对我说……”

    她说到这里忽而顿了一下,脸颊上仿佛浮起一层淡淡的薄红来。

    就好像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被父亲点透了才明白那张纸之上隐藏着的奥妙,一时间又是惊奇、又是喜悦,还有一点点羞意似的。

    “‘这些画着圈的字,连起来不又是一首诗吗?!盛家小子孟浪无礼,竟敢直白若此!’”

    李重云:“……”

    他仿佛被人迎面狠狠一拳击中了面门,一时间头晕目眩,还要强撑着维持自己不多的理智,佯装冷静地问道:“……是什么诗?”

    谢太后本应该十分知情识趣、懂得这些眉眼高低,照顾旁人的心情才对,但今天她不知怎么了,竟然没有注意到他那一副心情低落、山雨欲来的模样,只是兀自陷溺在了旧日的回忆里。

    “那首诗是——”她一顿,缓缓念了出来,语声清晰,像深夜檐下鸣响的风铃。

    “‘忆梅何日至?怀心尽日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呵。

    李重云想。

    一首谈不上多好,甚至还有些拙劣,最后两句还直接全文借用了《西洲曲》原句的小诗。

    十分符合盛如惊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也十分符合盛如惊当时尚且文不成、武不就的状态。

    ……也只有谢琼临这个傻姑娘,还把这种蠢兮兮的小诗当个宝一般!时隔多年,还记得这么清楚!

    这种就像是文字游戏一般的摘字拼合成的小诗,并没有什么文学价值,本不值得过了这么多年,还被人牢牢记住——而那个人,这些年以来,应当是一再在心底反复吟诵、咀嚼、品味、怀念,才能在这一刻如此熟极而流,一点磕绊都没有地复诵出来吧?!

    李重云愈想愈是恼怒,头脑里轰轰地响着,一瞬间只觉得太阳穴一涨一涨地跳动,血几乎全部都冲上了头顶。

    “你……你清醒一点!”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却觉得快要不清醒、快要丧失理智的人好像不是她,而是自己。

    头愈来愈痛了,痛得他眼前金星乱迸,视野发花,看着她的身影,亦是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他的身躯微微摇晃,要他费尽了力气才能让自己站直。

    “盛如惊忘恩负义,用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让你惦记了那么久……可是在你家破人亡的时候,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维护你?他为什么不去劝阻他的父亲?不过是因为你失去了谢家的军权和背景,对他们盛家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他一句一句说着,头痛得像是要裂开,让他再也无暇仔仔细细地分辨和权衡自己每一句话的措辞,也无暇去思考自己说得这么直白且过分,会不会伤害到她的感情,伤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谢琼临,”他挣扎着,又向前迈了一步,摇摇晃晃地,仿佛再也无法控制好自己的身躯平衡一样。

    “你宁可在盛如惊这一棵树上无知无觉地吊死,也不愿意多看一看我,是吗?!”

    他咬着牙,从齿关之间,一字字地挤出这个问句。

    头痛得钻心,他眼前一黑,向前倒了下去。

    在视力消失之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了面前近在咫尺的她,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讶色,猛地站起来,向前伸出双臂来——

    承接住了他倒下的身躯。

    可是一名成年男子丧失意识之后的躯壳有多沉,她很显然并没有事先预料到。

    于是,他跌进了她的怀里。然后,下一刻,他们两人就都重重往下跌去,摔在了地上。

    谢琇:!!!

    她的膝盖重重砸到了地面上,虽然还隔着一层地毯,也没起到几分减震作用,依然让她痛得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李重云看着蜂腰猿臂,白皙修长,就像个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一般,怎么竟然如此沉重!他的身上到底有多少朕不知道的肌肉!

    那隐藏起来的分量可相当可观啊!都怪他那貌若好女的外形,让她总是忘记他其实是个武功不俗的练家子,而练家子肯定都应该附带一副健美紧实的身躯才对!

    谢琇长长地叹气,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自己撞得一阵酸痛难忍的双腿,调整成了一个侧坐在地的姿势,低头望着此刻半躺在她怀中的李重云。

    他双睫垂落,白皙如玉的面容显得平静,但唇色有些淡,眉间也微微蹙起,显示着他此刻的昏倒必定另有缘故。

    不知为何,谢琇在这一瞬间竟然有些紧张。

    她紧张地期待着他重新睁开眼睛。然后她就可以验证一下自己刚刚那个推论是否正确——

    用其它方式,到底能不能将一个人的精神力推升至极点,从而唤醒他真正的记忆?

    可是,李重云好像暂时没有那么快醒过来。

    他依然双目静静合着,像是陷入了一段沉睡之中。但她此刻也搬不动他,更不方便就这么扬声大喊“来人!”,把其他宫人叫进来帮忙。

    ……外头传闻太后与摄政王有一点微妙的关系,那是一回事,充其量不过是一段轶话;但让什么人亲眼目睹他们两人抱作一团的情景,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她,决不可能落此把柄给人。

    第452章 【主世界梦中身】56

    谢琇为他把了把脉, 好在用她那点半吊子医术来判断,他并无大碍,脉搏有力,气息平稳, 心跳呼吸也没有异常, 似乎只是一时精神受刺激得太厉害了, 自体产生了一些过度的应激反应。

    谢琇便打算再多等一等,万一他昏睡了太久还不醒,她再叫人来帮忙也不迟。

    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的耐心很快就耗得差不多了。

    虽然大概只是过去了一盏茶时,可她已经觉得坐在地上哪里都不舒服。

    看着他靠在她的臂弯里, 经过刚刚的一番折腾,他的头滑下去几乎像是在膝枕,阖着眼一派安宁地小憩的模样,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诚然, 利用《西洲曲》中的字,摘出来组成一首新诗的梗, 不是这个剧本里的创造, 而是从前“纪折梅”记忆之中的一段,但……小侯爷难道是这辈子过得太平顺了, 所以这么经不起刺激吗?!

    谢琇胡思乱想了一阵子, 觉得李重云那颗沉重的脑袋简直把她的腿都快压麻了,不由得愈发无奈, 心下恶念顿生,用手摸着他的前额, 漫不经心地以指尖拂乱他额上的碎发,口中则悠然拖长声音, 道:“好头颅——不知谁来——”

    隋炀帝的名言才刚说到一半,枕在她腿上的李重云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谢琇:……?!

    她一瞬间真的要气笑了。

    “……所以说,你刚刚已经醒了,只是不愿睁眼?”她不可思议地问道。

    李重云虚着眼眸,眸光没有焦点,亦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继续平躺着,头枕在她腿上,胸膛剧烈起伏着,一下下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琇:“……”

    此人昏晕了一遭,别是把脑子弄坏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心覆盖在他前额上,发觉他并不发烧。她方才已经给他把过脉,现在只看他的模样,也猜得到他此刻的脉搏必定很快,或许还有些杂乱无章,以她的半吊子医术,也诊断不出什么。

    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眼睫便微微翕动了几下,随后,眸光终于聚了焦,向上凝定在她的脸上。

    “……居然是你。”他轻似无声地低喃道。

    “果然是你——”

    说到第二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又凌厉又恼恨。

    “既是……已经离开,又为何还要回来?!”

    谢琇:“……!”

    好的,破案了。

    果然,利用别的方式将精神力刺激到极限,也是可以唤醒前一世的记忆的。

    不过,这还不算完。

    和上一回在城外朔方军大营里意外唤醒了盛应弦记忆的那时不同,这一次,她还有更多的疑问需要求证和解答。

    上一次她的头脑也不太清醒冷静——主要是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就不可能让人头脑冷静,倒是很容易让人头脑过热——但现在,她倒是可以好好地与李重云来探讨一番“恢复记忆”相关的问题了。

    然而在严肃地探讨正事之前,她还须面临一项任务——

    那就是,如何安抚面上平静,实则内里已经被气得快要爆炸的小侯爷……不,摄政王的情绪。

    谢琇此刻也不好再抱怨自己的双腿被李重云枕得酸麻,但两只手却又没有地方搁,放在腿上又会碰到他的脸,只好尴尴尬尬地左手撑地、右手竭力缩回来虚虚地搭在右边大腿外侧,垂着视线注视着李重云的脸。

    李重云原本是睁开眼睛的,但这样一来他的视线就难免和谢琇的对上。第一次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时,他微微一怔,随即重重地哼了一声,侧过头去,顺带着把目光也转开了。

    谢琇:……你要是这么有精神的话,不妨先从本宫的腿上起来再说?

    她忍着被他排斥的那一点点气恼和随之产生的更多好笑,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抱歉。”她说。

    “当初……也不是故意要离开的,实在是……迫于无奈。”

    她斟酌了一下,选择了一个委婉示弱的用词。

    “你应当也能料得到吧?我几乎算是只身杀入北陵大军的军营之中,说是以一敌万亦不过分……本就该死在那里的。”

    她顿了一下,语调之中流露出了一丝苦笑的意味。

    “……还留得一息能够奔回京城,已经算是极大的运气了。”

    李重云原本好像气得打定主意不想理她,但听了她这一番辩解,反而觉得难以忍耐胸中酝酿了不知多久的那一股怒火。

    “呵,你怎么不说‘还留得一息能带着盛六郎奔回京城,已经算是极大的运气了’?”

    他语带讽刺地反问她。

    谢琇微微一怔,继而脸上的苦笑又扩大了几分。

    “啊……他本就是被我带累的,我之前真的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的……”

    她平静地向他承认着自己当初冒险送命的伟大计划,听得李重云简直又是一阵怒气上涌。

    “所以,我自认为有愧于他,倘若还有机会的话,自当努力救他一回。”

    李重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不觉得有愧于我?!”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她惊讶地“啊”了一声,登时感到一阵双颊燥热,太阳穴也因为自己失言带来的羞窘而突突地跳个不停。

    他这是在做什么!像个深宫怨夫一样地在这里争风吃醋吗!他明明就是她拜过天地、明媒正娶的夫君,他就应该义正辞严地责问她与那盛六郎之间的私情,然后让她羞愧万分到讷讷不能成言!

    可是她却好像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还在那里带着一个大方且宽容的微笑,温柔地安抚着他:

    “我……自是也有愧于你的。”她说。

    “虽然我想你必定能够理解我当初选择去刺杀登布禄的理由,但我就那么一撒手走掉了,想必善后的事情,你也操劳了很久吧……”

    李重云实在忍不住,又一骨碌翻身回来面冲着她,气涌如山。

    这是甚么不知所谓的话!

    “你当初选择去刺杀登布禄,是什么理由?”他冷笑反问道,“我又不是你倾心信赖的一心人,我怎么能够知道?”

    谢琇:“……”

    ……是小侯爷性格里本来就有隐藏的醋王一面,还是他此刻OOC了?!

    瞧瞧他此刻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当初相遇时,悠然在街头收起内有玄机的折扇,一派高妙雅致、公子如玉的气度!

    她有些头痛,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由得愈加放柔了声音,好声好气地说道:

    “当初无论是朝中不服气你的臣子、还是那些北陵在京中埋下的暗线,想必都将你掣肘得很厉害吧……我不愿你受制于人,也不愿意看到战事再无休无止地拖延下去。倘若拼却我这一身,就能够彻底解决问题的话,我又何惜这一条命?”

    李重云:“……!”

    不知道是什么促使着他一骨碌翻身而起,往前一扑,就双手攫住了她的肩头,恨恨地摇晃了几下,简直想要敲开她的脑壳,看一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不知所谓的东西!

    “朝中……还有那么多武将,何至于……何至于就要你一个太子妃去拼命了?!”他简直快要气得浑身发抖了。

    就是这个人!让他平白无故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鳏夫!在他终于登上想要的那个位置之后,在他终于以为可以给她无上的地位与尊荣、好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时候!

    从幼时起,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易得到,总是需要拿什么去换才行。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既是享受了庄信侯世子这样尊贵的头衔,就应当忍受没有母亲的痛苦。

    后来,他以为自己既是身为“天子遗珠”,才掌控了一般世家勋贵公子们无法触及的权势,就应当忍受随之而来的一切背地里的嗤笑、议论与看低……

    再往后,他以为自己既是想要一个完美的联姻对象,就应当忍受粉墨登场所带来的一切虚伪与疏离的假象。

    他不应该向她要求更多的真情与信任,正如同他也没有向她付与同等的真心一般。

    可是啊,他渐渐变得不满足。

    人生漫漫,长夜孤寂,他也想要一个同伴,可以在黑暗中为他执烛,在风雨中与他撑伞,无论在高峰或深谷中,都能与他并肩而立,一道承担万千艰难,也一道享受万千荣光。

    他本以为谢琼临就是那个人。

    谢琼临也的确有资格成为世上唯一的那个人。

    然而,他竟然没有察觉到,她的意愿,竟然与他的是不一样的。

    他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好像这样就能够抓住她,让她不再逃脱似的。

    “谢琼临……”他上身前倾,气息不稳,紧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怎么可以去偏爱别人?!”

    谢琇:……!

    她的心头重重一撞,瞬间浮起了一层复杂的情绪,与亟欲叹息的意味。

    她抬起右手,松松地握住他的左腕。

    她迎视着他,并没有逃避的意思,也没有心虚的意味,只是静静地说道:

    “晏长定。”

    当这个久违了的名字再一次从她口中被唤出之时,一瞬间,两人心头皆是百感交集。

    “可是,当初你所求的,并不是‘两心相许’,而是……‘毫无弱点’啊。”她轻轻地说道。

    第453章 【主世界梦中身】57

    李重云:!!!

    他神色愕然, 一时间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然后,他的脸色陡然大变。

    谢琇就知道了,他一定是记起了洞房花烛之夜,他自己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虽然他当时为了赢取她的合作, 并没有明说自己娶她只是为了让“妻子”这个位置被一个坚韧又强大的女子占据, 不会拖他后腿、不会惹来麻烦, 也不会让他陷入感情的迷障……

    但她自然明白,他的目的为何。

    因为原作里早已写清楚了,她也分明从他的神态里分辨出来了。

    当时他的脸上含着俊美迷人的笑意,目光深处却是冰冷审视的。

    他在衡量她是不是表现得足够好,是不是符合他的标准, 是不是有资格与他结为盟友,然后一起去走一条铤而走险、非生即死的路。

    他求仁得仁,最终登上太子之位时,也的确获得了她极大的襄助。

    但他用假情假义, 自然换不到一颗真心。

    至少在她这里,是不可能换到的。

    她做事最讲求一个公平, 承了他人的情, 也一定要有所回报;但若是只得到虚情假意的话,那么相应地, 她也只有与他公事公办。

    毕竟, 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呢?

    谢琇在心里不由得怜悯地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顺着这一丝怜惜又怅惘的情绪,慢慢收紧了握在他腕间的五指。

    柔嫩的指腹慢慢在手腕内侧压紧, 带来无法忽视的一股力道。李重云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想起, 原来谢琼临也是会武功的,并不是普通的身娇体弱的贵女。

    也对, 曾经凭借一己之力,刺杀过北陵前后两任汗王的,能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单单有一些家国天下的大义和舍生取义的决心,可不足以让她于万人之中取蛮王首级啊。

    “谢琼临……”他不知不觉地喃喃说道。

    “不能这样……明明,我才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世人皆知,你才是庄信侯世子夫人,你才是太子妃,将来,也是要成为皇后的……”

    ……盛六郎不过是你的臣下。从前你是荣晖公主,他是你的臣下。后来你是太子妃,他依然是你的臣下。

    他不该拥有光明正大来跟我抢夺你的资格!

    这一句话让他如鲠在喉,但是他却始终无法大声地将之说出来。

    可是,她只是注视着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晏长定……现在,我只是谢太后啊。”

    她望着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之中,却已将未竟之言,全部都道明了。

    ……你也只是摄政王。你已经没有了光明正大要求我偏爱的资格。

    李重云一气之下,想也不想地就脱口而出:“……即使如此,太后与摄政王之间,也理应比太后和节度使之间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她微微蹙眉,左手从他两臂之间穿过,竖掌抬起,指腹落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接下来更不可思议的话。

    “嘘。”她说。

    李重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瞬间说出了多么不经大脑的话。

    他甚少会如此,或许小时候还任性过一些时候,但成年之后,得知了自己身世的“隐情”,立下了更远大的志向,这种不假思索的行为,几乎可以说是从他身上绝迹了。

    因此,刚刚他的举动就更让他自己都觉得一阵不可思议。

    ……他真的是快要疯了吗?或许,他已经疯了?

    他有点惊疑不定地想着,看到面前的她双唇微启,吐出——一段又温柔、又残酷的话来。

    “都是一样的。”她静静凝视着他,目光里似乎带有一丝释然,又好似带着一点悲哀。但当他定睛再望过去的时候,她的眼神之中只剩下了平静如水。

    理智到目无波澜。

    李重云愣了片刻,忽然好似意识到什么一般,一仰头,就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琇皱起了眉,略带一丝困惑和不满地把目光投过来。

    李重云好容易稍微忍住了那一阵笑意,漂亮的桃花眼向着她复又望过来,乌黑的瞳仁似乎变得有些幽深。

    “这么说来……你也并没有打算跟盛六郎有些什么结果吗?”他笑着问她道。

    “你要他留下来做什么?依然做你见不得光的情人?还是……随时还要为你排忧解难?”

    谢琇沉默了一霎。

    “朝廷与朔方之间已势同水火。此事,放置不管是不行的。总得有个解决之道。”

    李重云微微睁大双眼,一瞬之后,他“哈”的一声,又笑了出来。

    “……所以,你这是要……亲自出马,与朔方和亲吗?”他面带一丝荒谬之色地反问她。

    谢琇:“……”

    摄政王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实在一针见血。

    她被他微妙地噎了一下,咳嗽一声,冷冷答道:“我和他还能怎么样?……你如果真想要知道答案的话,那就当作我是为了朝廷,总得找出一条和解之道吧。”

    李重云:“所以你用旧情拿捏盛六郎,只是想控制朔方?”

    谢琇恼道:“……此中纠葛甚多,一时半会哪里能说得那么清楚!”

    她忍不住轻斥了他一句,不过李重云倒是没有气恼的意思,反而露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神情。

    “原来,他盛六郎也不过只是被你操控于股掌之间、不由自主的可怜人吗?”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谢琇:“……”

    摄政王虽然美丽,但实在说话不中听!

    好在摄政王似乎从刚刚短暂的恋爱脑之中恢复了一些,他露出深思的神情,慢慢问道:“你刚刚说,此中纠葛甚多……那么,是什么纠葛?”

    随着他的问题出口,他刚才因为思考而垂下的眉眼重新抬起,一寸寸扫过她的脸容,直到与她再次目光相对。

    “除了朝廷与朔方之间的冲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纠葛?”他问。

    ……果然,小侯爷的大脑一旦恢复正常运行,就得叫别人耗费一番脑力来应对!

    谢琇沉吟了片刻,决定还是向他说实话。

    “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们都会被聚集到这里来吗?”她反问道。

    李重云神情骤然一凛!

    而谢琇不给他慢慢思考的空间,一口气地说道:

    “我当初的确是气息断绝了……但在黑暗中浑浑噩噩了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好像是睡着了,可是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慈惠宫里。”

    “后来见到你,换了一种身份,好像还不记得我从前是谁,不记得我们从前的经历……我即使心中疑云再盛,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下来,慢慢探查。”

    “再往后,我去了朔方军大营,见到了……盛六郎。”

    “我们争吵起来,然后他就如你今日这般,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

    李重云:?!

    他好像并没有怀疑她用春秋笔法一笔带过的“盛六郎如何恢复前世记忆的详细过程”这一命题。

    谢琇继续道:“但我当时又是震惊、又是喜悦,何况我不宜在朔方军大营内久留,所以我便回来了,一回来就思考着用何种方法把盛六郎留下来,而不是放任他走开。”

    “除了朝廷与朔方之间的争端之外,我更想知道,我们是如何从‘那边’到了这里的?”

    李重云:!!!

    他还真的有所触动,认真地思索起来。

    “摄政王”的这一生,并不是他真正的人生。他看起来,好像也不太想要这样的人生。

    也对。

    当他为了登上最高的那个王座,韬光养晦地奋斗多年,甚至牺牲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才终于成功之后,此时不但一朝把他前世的全部努力统统抹杀,并且“摄政王”这个位置,本身就断绝了他继续向巅峰攀登的希望。

    这样,他如何肯善罢甘休?

    李重云认真回忆了一下,才道:“我……我‘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十分正常。那一天,我作为监国太子忙碌了一整天,父皇那阵子都只是勉强在用参汤吊着命而已,我为了之后即将举行的……那些典礼和仪式,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说到“之后即将举行的仪式”时,他微妙地磕绊了一下。

    其实也未必就是他真心觉得碍口,只不过言及永徽帝这位名义上的父皇的生死,天子之崩,终究是国之大事,总要稍微带着一点敬畏心的。

    谢琇也明白,因此并没有出声打断,也没有好奇地打听“那边”当时的具体状况,而是静静听他说了下去。

    “……回到‘含光堂’时,已是亥初时分。”李重云道。

    谢琇这回惊讶了一下。

    “‘含光堂’?”她不由得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

    含光堂,不应该是庄信侯府正院的名字吗?但李重云已是太子,不应该不去住东宫,反而要去住庄信侯府吧?!

    李重云流畅的叙述被打断,竟然还梗了一下,面色也带上了几分不自然。

    “……孤后来把东宫后头寝殿的名字改了。”他语气硬梆梆地解释了一句。

    “孤马上就要掌握天下,东宫一间寝殿,还不是孤想叫什么,就应当叫什么?”

    谢琇:“……”

    哦,明白了。

    连“孤”这种死板的自称都冒了出来,小侯爷……不,太子殿下的心虚,都几乎要溢出来了吧?

    她差一点要笑出来,那阵猛然涌上心头的温馨之意散去以后,又有些感慨与怅然。

    将东宫的寝殿改名叫“含光堂”,想来是为了纪念他们两人曾经在庄信侯府共度的那段时光吧。

    然而那些差不多都是假的。是海市蜃楼,是七宝楼阁,是虚浮无根的假象。

    其中或许也曾经掺杂有几分真情,但做戏做得久了,置身其中,也就混淆了真假,分不清对错了。

    谢琇抿了抿唇,轻声应道:“……我也觉得,还是这个名字好听。”

    第454章 【主世界梦中身】58

    李重云带着一丝意外地看向她, 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率地对他这种略显任性的行为加以肯定。

    他当然明白,她一定懂得他这么做背后的含义。

    所以,她这种迟来的认可,就好像是对当年那些匆匆发生、又来不及追悔的事情, 那些朦胧之中生出、又来不及成长为参天大树便已消逝的微妙感觉的一种肯定似的。

    他抿了抿唇, 想问些什么, 却又堪堪在话语说出口前的一霎那住了声。

    反反复复,千回百转,翻涌在心头的,也不过是那两句诗。

    ……行云梦中认琼娘,同来何事不同归?

    可是, 他也明白,即使再重来一次,他依然还是会做出那些很有可能会错失她的选择。

    因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他笃信倘若自己不登上高位,就无以保护心中重视的人。但在登上高位的过程之中, 他却把她弄丢了。

    如今再问,也不过是徒增惆怅。

    李重云深吸了一口气, 勉强把话题拉回了正轨。

    “……孤那天忙到半夜, 回到‘含光堂’之后深感疲倦,简单洗漱之后便更衣睡下, 并没有额外做什么特别之事。”

    他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在“上一世”最后的那些记忆, 但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甚至他那位名义上的父皇, 还在苟延残喘,尚未断气——至少在他完全入睡之前, 没有任何人来报告他圣上龙驭宾天的消息。

    然后,他睡醒了一睁开眼睛, 就变成了“摄政王李重云”。

    虽然那时他没有了前一世的那些记忆,但他做这个摄政王却很顺手,就好像他天生就应该是那个钟贵妃所出的皇二子,替代久病的太子迎亲的昭王一样。

    他微微蹙眉。

    “昭王李重云”这一生的记忆似乎十分完整。即使他现在竭力去思考,想从中找出一丝破绽,也不可得。

    所有的那些前尘往事,都仿佛是他本人真的经历过的一样。

    是什么样的神仙法子,才能做到这一点?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坦率地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但她听了之后,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她说。

    “但听上去……‘前一世’在我——呃,离开之后,也没有过多久,你便也被带到了这个地方,是吗?”

    这个问题让李重云的脸色慢慢地冷肃起来。

    “……是的。”思考之后,他慎重地答道。

    “还不满一年,甚至我还没有完全料理好朝中那些老顽固,让他们同意我想给你加的谥号……”

    谢琇一愣。

    “……谥号?!”

    并不是每一位身居高位的贵女或命妇,在去世之后,都能够获得追谥。而她离开时,甚至还没有经过正式的太子妃册封仪式,也没有拿到太子妃的金册金宝等物,严格地说起来,还不能算是“太子妃”。

    这种情形下,太子殿下想要给她一个谥号,可有点难啊。

    其实更稳妥的方法是直接拖到永徽帝驾崩、李重云继位。新帝想要追封原配为皇后,皇后就要加美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套路,群臣即使想阻止也不占理。

    但李重云偏偏要在“太子妃”这一阶上就为她加美谥,这就等于——

    谢琇的面色不由得慢慢放柔了许多。

    她凝视着他,慢慢问道:“……那些老顽固,有没有为此而为难你?”

    李重云一怔,随即骄傲地昂起下巴。

    “孤又有何惧?即使有那些罗咤不休之人,待孤稳定权柄、执掌天下之时,自然也不会再作声了,只是费点力气而已。”他道。

    唉。

    谢琇想。

    他就应该像是这样,像只骄傲又美丽、高高在上的孔雀那般,永远抬着下巴,站在人群最高处,瞩目的焦点之上才对。

    而不是徒然为了什么逝不可追的事物而自苦。

    她的眉目不由自主地也更加柔和了一些,温声道:“我自然不担心你的手腕。我只是担心……有没有人趁机曲解你的意思,说你在我的追谥一事上纠缠不休,其实是为了趁势与朝臣争权,确立你一言九鼎的威信?”

    李重云:!

    他愕然地望着她,就活像她忽然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大怪物似的。

    谢琇看着他那种难得一见的拙样,哑然失笑道:“怎么?没想到以我的头脑,还是能想到这一步的?”

    李重云默了片刻,闷声道:“……不,我只是以为,你想到这一步之后,会责怪我在你身后,还要用尽你这点为国为民的忠义名声。”

    谢琇脸上的笑意渐隐。

    她凝视着他,仿佛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但是,你想要给我一个美谥的心思,终归并不是污浊的,也终究是我从中获益……”

    诚然,她为国牺牲的正义美名,与太子识于微时、相互扶持,一起登上高位的原配身份,都可以最大限度地给他一些操作的助力,尽可能地消解群臣拿捏此事的话柄。

    或许他想要借此事掀起朝堂上的争论,看清到底谁是一心效忠于他的人,谁是霸占着高位不肯放手、还想借着那点老资历拿捏新太子的人,再试试看能不能收服这些人。

    但是,他若是全然不顾她,不为她争取这些身后哀荣的话,也是很正常的。要介入朝堂、拿捏朝臣,也有的是旁的方法。别的不说,永徽帝已经命悬一线,当他驾崩后,利用给先帝上谥号的机会收服群臣,不也是很正当的吗。

    可他终归是挑选了更难的那一条路去走。

    大概是因为,这条路对他们两人,都有好处吧。

    这就是晏行云会做的事情。

    毫不手软地利用她,也毫不手软地给她更多的好处。利用她,也赞美她;需要她拼命,又总是希望不要真正损害到她。

    他就是这么一个复杂而矛盾的人物。

    因此,她就不再去追究,为什么他选择“为太子妃上谥号”这件事,与群臣争持了吧。

    谢琇释然,向着他微微一笑。

    “晏长定。”她清清楚楚地说。

    不知为何,李重云的身躯轻轻一抖。

    他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她将会对他说些什么,但是他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

    他因而在心底苦笑了起来。

    他有的时候偶尔也会有点怨恨她。因为她太聪明了,也太通透了,把一切都看得清楚,看不清楚的话就会一直追寻到真相分明为止;这样的人简单而纯粹,合作起来,会是最令人信任的盟友。

    但这样的人,眼中黑白分明,虽有灰色地带,她好像也并不是不能接受,然而倘若他没能令她爱上他的话,她离开他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

    他这么想着,听到她以一种异常坦诚而真挚的语气对他说道:

    “我啊,其实是个需要很多很多安全感的人。”

    李重云:……?

    她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能给她很多的安全感吗?

    即使他从前做那个假遗珠的时候,命运还不能为自己左右,但是后来,他已经成为了大虞的太子,也终将会成为登上绝顶的天子,口含天宪、富有四海,还有什么是能比这样的身份更能产生安全感的呢?!

    可是,她带着平和且歉然的笑意,柔声道:

    “倘若我不能确定一个人会在一生之中,不论发生何种大事,都一直一直都会爱我的话……那么我便不会轻易地将这一颗心交托。”

    李重云:!!!

    ……难道,这就是盛六郎胜过他的地方吗。

    盛六郎身份地位不如他,若认真论起相貌俊美来,应当也不如他。更何况,他的年纪也要更年轻些,真正想要放出些心神来哄小娘子开心的话,应当也是比盛六郎更加知情识趣的。

    然而,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他是不会贸然向任何小娘子许诺,一生一世,永志不渝的。

    ……即使他最终做到了这一点,他也不会提前说出来。

    因为愈是在意,他就愈不会拿那些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来搪塞她。

    人的一生还有那么长,他也不敢确定未来是不是就有那么一天,他必须要在朝堂与后宫之间做出权衡。不到了最后躺进皇陵的那一天,他又怎么会真的知晓自己有没有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诚然,要平衡前朝后宫,或许还有很多方法。但是,谁不想选择最简单直白、心照不宣的法子呢。

    他或许在为太子妃上谥号这件事上,已经背离了自己当初的想法,选择了更艰难的一条路走。可是他并不会因此就向她表功,向她祈求更多的偏爱。

    那样太低声下气了,他做不到。

    多么奇怪。

    当他虚情假意的时候,他可以轻易地低声下气,柔情万丈,做一个完美的情人和郎君。

    然而当他真正拿出真心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肯表露出来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因为他的性格,他不可能始终表现得像盛六郎那么沉稳、坚定、可靠而一往情深,令人深深信赖。

    也因此,他失去了能被她偏爱的资格。

    多么讽刺。

    他想要洒脱地笑一笑,但最终唇角只是挤出了一丝扭曲变形的苦笑。

    不够完美,也不够潇洒,更不够好看。

    不符合他一直以来想要表现给他人看的形象。

    可是他这一刻也无法表现得更好些了。

    她深深注视着他,仿佛明白他内心是怎样的想法似的,忽然向前倾身,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鬓发,带着一丝温柔无奈的歉然。

    “晏长定。”她唤他。

    他不得不应了一声。

    “……嗯?”

    她说:“可是,我还是会一直站在你这一边。”

    李重云:“……”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很高兴吗。

    他倔强地抿着嘴唇,唇线拉直成一条直线,将那句话强行咽了回去。

    谁稀罕什么政治盟友了……没有你,我一样能掌握朝政,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得很好。

    即使你与我为敌,我也——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

    因为她凑了上来,用前额轻轻地抵了一下他的额头。

    就像是一只猫,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另一只猫的亲近和友好一样。

    ……真是荒谬。

    李重云想着。

    可是他忍不住想要追上去,用前额去碰碰她的额头,最好是抵住她的前额,感受着她的鼻息吹拂在自己脸上的温暖和一丝痒意,闻到她身上带着的一丝暗香,像是从前的那许多个夜晚一样。

    “……我想当皇帝。”他突兀地说道。

    他知道她会惊讶万分,可是他就是想要这么说。

    “我也要在这里当皇帝。”

    他停顿了一下,像个负气的小孩子一样地追问她:

    “你说,李绍和我之间,你要支持谁?”

    她停顿了片刻,仿佛无声地笑了。

    然后她果真又像他期望的那样,用前额顶了顶他的额头。

    “选你。”她说。

    “我支持你做天子,因为你会是一位出色的君王,不论在哪里,都是一样。”

    李重云:“……!”

    他屏息了一霎,然后重重哼了一声。

    “……朕当然是!”他说。

    第一次用这个字来自称,似乎有点奇怪。

    但音节发出时,气流通过喉间和口腔,穿过唇齿,又带起某种奇妙的感觉。

    ……这是,他弄丢了她,也要得到的东西。

    他一瞬间胸腔之中又是激切,又是酸楚。

    百感交集,无计可解。

    第455章 【主世界梦中身】59

    谢琇正在慈惠宫里埋头看《百官勋贵世家名录》。

    ……实际上原本并没有这么一份名录, 是她叫李重云这个摄政王帮她弄的。

    李重云身为摄政王,又是这个游戏剧本里开场即在的重要NPC(?),大脑里灌入的知识、人脉和背景设定自然也比她全面得多。

    但谢琇现在不关心那些故事,也不太关心那些爱恨情仇。

    她只想要排查一下, 在百官、勋贵、世家大族之中, 到底还有几个人是从那些任务小世界里来的。

    目前她所知道的人里, 除了她自己攻略过的那些人物之外,就只有一个曹咏。

    但是曹咏远在千里之外,她也不太可能为了证实自己的一点猜想,再把他也叫回京城来试探一番。

    虽然任潇当初攻略曹咏的那个小世界的视频,她后来也看过——主要是为了捧好姐妹的场——不过曹咏本就是那个小世界里的男二, 戏份少于男主,所以即使试探他,细节方面或许也不太够。

    而且以曹咏的性格,若是知道了自己原本另有所爱, 她只不过是从别处知道了那些隐私的细节,再拿来催化他的精神力的话——

    他可是不会管她是什么太后娘娘的!一定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因此, 谢琇不得不另辟蹊径。

    她找来了这份名录, 就是想看看还有哪条漏网之鱼可以让她试探一下。

    她原本有了一点猜想,但这种猜想至少还需要一两个人的经历作为佐证, 才足够严谨。

    但是, 其他那几位她认识的人,她也不太想要去打扰他们。

    长宵本就是百无禁忌的祸神, 如今他碍于头顶那个“战神”的紧箍咒约束,尽量做的还都是好事或正事;万一唤醒了他前世身为大妖鬼的记忆……

    那画面太美, 她简直不敢想。

    即使玹二哥也在这里,那也不行!

    她是来解谜的, 不是来除妖的!

    而都瑾本人,其实根本不认识她。

    他早就在那个云边镇都家大宅设下大阵除妖的夜晚,就为了保护弟弟都弘,而牺牲在了那里。

    她没能来得及认识他。

    也因此,她根本不知道任何关于他本人的剧情细节,能够唤醒他。

    还有玹二哥……

    她有愧于他,又无法回应他;因此,也不能唤醒他。

    高韶瑛,其实也是一样。

    而且,高韶瑛的性格里,多多少少隐藏着一点不管不顾的自毁倾向。

    倒不是说他会去自尽,而是……他做起事来,是完全不会顾惜己身的。

    他的这一条性命,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作为筹码和赌注,只为了达成他的目的。

    这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他虽然是剑南高家的大公子,真正拥有的东西却很少很少吧。

    真的等到上了命运的赌桌,他却拿不出多少筹码来,于危险之中赌一条出路。

    于是他只能押上自己。

    他每一次做事,做每一件事,都是All in。

    将自己所拥有的全部都推向桌上,赌一个不能确定的未来。

    谢琇自然可以唤醒他。可是在那之后呢?

    当他知道了她打算找出这个游戏背后的秘密,他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地用自己去冒险,把自己逼到悬崖的边缘,去赌这个游戏会不会出错,进而为她获得尽可能多的证据支持。

    即使她阻止他,她拒绝他这样的帮助,甚至与他翻脸,那些也都无济于事。

    因为他为她去冒险,本就不需要她的同意。

    就好像这一回,他失去了前世的记忆,又被她在风波降临之前就派出了京城,他却依然可以为了她而假意投降朔方,为她去做卧底,刺探朔方的情报一样。

    谢琇一想到这些,就有一点心烦意乱。

    但她还没来得及继续思考这些问题,大宫女春煦就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隔着一段距离向她躬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娘娘,国师大人在外求见。”

    谢琇:……?

    她不由得抬起眼来,望了一眼窗外。

    很好,夜幕降临。

    国师——也就是佛子玄舒——在这个剧本里好像比较边缘化,出场次数并不多。

    但在有限的那几次里,他看上去似乎是个克己复礼的人,谨守分寸,对年轻的太后丝毫不假以辞色。

    谢琇一度以为这里的佛子应该就是借用了玄舒的外表和性格设定,并且还是在“三生事”的那个小世界最初的状态下,佛子心中只有大道,并不打算与这些红尘俗务多做纠缠。

    她当然也查过这个剧本里,佛子是如何成为国师的。

    结果就是那种最普通的设定,玄舒虽然年轻,但深具佛缘,在襁褓之中就被大护国寺的方丈捡到,后来因为年幼时就露出了不俗的慧根,被方丈正式收为关门弟子。

    大护国寺的方丈是上一任国师。在他圆寂之后,他的大徒儿玄颂继任了大护国寺方丈一职,但时年十七岁的小徒儿玄舒,在方丈临终前向朝廷上表交待身后事时,在遗表中被方丈推举为下一任国师的候选人。

    方丈说,玄颂身具仁厚慈悲心,又有长袖善舞之手腕,足以料理大护国寺的一应事务。因为大护国寺不仅仅是大虞的最高皇家寺庙,还担负着一些诸如冬季施衣、荒年施粥之类带有官方色彩的慈善事务;凡有佛家诸寺庙需联合起来做些什么事的时候,事务庞杂,玄颂心细如发、沉稳有度,定能胜任。

    然而他的诸弟子之中,于佛法一道造诣最强、最有慧根的,却是他的关门弟子玄舒。并且,方丈通晓的其它杂学,如卜算、观星一类,玄舒也尽皆学了到手。作为国师,玄舒当是不二人选。

    因此,这一代的国师大人,就是国师大人,不再需要另外操心大护国寺的运转问题。

    他也搬离了大护国寺,住进宫中为他特辟的住所,题名为“荣枯斋”,从此一心一意地一边修行,一边关注着星象龟卜之类的提示。若预测到了什么,他便会上禀皇帝;若需要他作法祈福,他也义不容辞。

    ……完全就是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只是长得和从前的“佛子玄舒”一模一样而已。

    也因此,他恪守本分,严遵戒规,从不曾单独前来慈惠宫拜见过她这位年轻守寡的太后娘娘。若是有什么事,也都是命人前来慈惠宫禀报,请太后前往“荣枯斋”叙话的。

    而太后出行,必定劳师动众,身旁为宫人侍者所簇拥;即使进了“荣枯斋”静室,旁边也必定有国师手下的小沙弥侍立在侧,于礼法上、于戒律上,也便无懈可击了。

    ……所以,今天在入夜之后,国师大人却主动来到慈惠宫请见,实在是出乎了谢琇的预期。

    她默了一霎,还是点头说道:“宣。”

    春煦放轻脚步退下,不多时又引着一人踏进殿门。

    那人身形如松,一身灰色僧袍,本是极度低调;但外面还罩着一袭御赐的正红袈裟,上面勾勒出的田相格用的是金线,甫一迈进殿中,门旁的烛火恰好映照其上,泛起一点明亮的光芒。

    他垂首迈过门槛之后,并没有急于跟着春煦匆匆往前走,而是就那么伫立在门边,抬眼向着谢琇的方向望过来。

    谢琇也正好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的那些名录,正要把右手中的毛笔也放下,就察觉到那一道目光投向自己,因此下意识同样抬眼回望过去。

    于是他们两人的目光就在半空中轻轻一碰。

    大殿深阔,谢琇看不清玄舒脸上的神情,只看到他重新又举步,从容不迫地向着她走了过来,步履轻缓且沉稳,一直走到她的面前才停了下来,立掌向她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谢琇打量了一下玄舒,见他神情平静,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不由得有些纳罕。

    除了一开始的“都大少爷疑似中邪”事件,引得她不得不请他出手之外,她其实并没有再去招惹或妨碍他的平静生活。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甚至都没有再见过面。

    曾经也是一位小世界男主的佛子玄舒,活得就像一个NPC那样平静、乏味又无趣,远离主线剧情,并不介入红尘纷争。

    无论是朔方围城,还是会试舞弊,又或是户部在无声无息之中大换血……这些大事静悄悄地发生或正在发生,谢琇不相信以他的聪颖或耳目,会错过这些消息,但他就是一言不发,在“荣枯斋”中维持着极为正常的起居作息,每一天都犹如一个设定好日程的机器人那般地活着。

    但今夜……他为何突然迈出了“荣枯斋”,主动来到了太后的寝宫?

    谢琇心下一瞬间翻腾过无数想法,脸上却还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向他颔首,一抬手道:“国师大人有礼了。不知国师大人难得登门,所为何事?”

    玄舒却并没有立刻言语,而是用眼神四下一滑。

    春煦:“……”

    她乖觉地向着上首的太后深施一礼,小碎步飞快地退下了,还不忘轻轻地将殿门合上。

    谢琇:“……”

    本宫这个大宫女为何如此体贴!简直体贴得有点过头了!

    虽然要让她说,她应该也会满足国师大人无声的要求,遣走春煦,与他密谈;但这种国师大人一个眼神、旁人就乖觉地按照他的意愿满足他的风格,还是让她这位监国太后感到了一丝丝权威被人挑战的不悦感。

    于是,她脸上的笑意也就淡了三分,问道:“现下国师大人可愿赐教了吗?”

    玄舒就仿佛没有听到她那句绵里藏针的问话一样,再度微微倾身,立掌道:“阿弥陀佛。”

    然后,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他的神色变了。

    变得无比冰冷——却又认真。

    “贫僧夜观天象,察觉到此世之气机混乱至极。”他静静地说道。

    “再如此下去,紫微易位,天道逆行,恐将引发无法挽回的后果!”

    第456章 【主世界梦中身】60

    七夕的时候, 时空管理局推出的“VIP级时空穿梭享受仓”,也相应地推出了“神奇惊喜活动”。

    换言之,就是选择从活动入口进入游戏的玩家,一切选项均为全随机, 不可自由选择, 完全是处于开盲盒的状态。

    进入的是哪个小世界?遇见的男主角是谁?自己的身份又是什么?自己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技能?……一切都是随机。

    当然, 时空管理局不可能得罪尊贵的VIP们。可以保证的是,玩家们遇见的男主角一定不会穷,也一定不会坏,当然更不会丑。玩家自己的身份虽然未定,但随机出来的捏脸也一定美炸天, 必定符合大众审美。

    跑完这一段游戏剧本后,玩家就能够获得各种大奖。

    因此,七夕这一天完全无事可做的谢琇,也决定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她听说任潇早上玩了一次, 结果被随机到了“燕山雪”的小世界里,当即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潇姐吓出一身冷汗。

    幸好她随机到的男主角并不是徐慎之徐大公子, 而是剧情里的一位镶边男配, 自然也是世家公子,翩翩风雅, 但在小世界的剧情里并不是崔六小姐的爱慕者。

    侥幸逃过所有雷区的潇姐评价:时空管理局这选择男主的方式还挺守男德。

    谢琇嘎嘎大笑, 眼看着潇姐的终端响了,说是局长办公室有请。

    谢琇挥着小手绢欢送走了一脸无奈的潇姐, 决定自己也去玩一玩。

    她躺进“享受仓”之后,很快就感到了一阵清风扑面。

    她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现在竟然置身于荒郊野外。

    谢琇:?

    开局女鬼吗?!

    她再往四周一张望,就更黑线了。

    自己方才居然是躺在树上打盹的!

    她往四周溜达了一下, 发现这里当真是荒郊野岭,方圆十里没个人家的那种。

    她发现了一条土路,大约就算是穿过这片荒野的大道了,但路上也没有任何行人。

    她叉着腰站在路边,刚想发火,脑海中就滴地一声响,迟来的提示上线了。

    “尊贵的VIP用户,祝您七夕快乐。欢迎您进入七夕特别活动,通关后可获得大量惊喜礼物!”

    谢琇:断电了吗提示来得这么慢?幸亏这还不是开局杀,要不然玩家还没收到消息就被迫下线了,你看你一天能收到多少投诉!

    但系统并不会接收到她内心的吐槽,脑海里的字幕依然一排一排地滚动出来。

    “以下是本次剧情概况。”

    谢琇无聊地双手环胸等着。

    “小世界:残夜”

    谢琇陡然站直了身躯,表情惊愕。

    ……残夜?!

    这不就是……长宵那个小世界吗?!

    字幕继续往下滚动。

    “副本:簪花游”

    谢琇:……?

    哦,对。

    这个活动是Love & Peace的,所以给出的副本应该也一定都是爱与和平的。长宵那家伙即使出场,也会被约束在一个全新撰写的剧本里,不可能像他本来的剧情那样打打杀杀。

    字幕继续滚动:“本次副本攻略对象——”

    谢琇不由自主地微微屏息了一瞬。

    然后,接下来出现的字幕,虽然只有两个字,却一瞬间把她轰成了焦炭。

    因为那两个字是——

    “都瑾”。

    谢琇:???

    都瑾?都怀玉?都大少本人?!

    她因为太惊愕了,险些忘了去看接下来显示出的她本人的角色身份与特殊设定。

    不过,这个剧本的任务目标倒是非常简单。

    新帝继位之后,都老太爷当年的罪名被澄清。新帝诚邀都老太爷回京,虽然都老太爷已经心灰意冷,打算隐居乡里,不再出仕,却不会因此而挡住后辈的路。所以,都怀玉此次带着一队护卫上路,前往京城参加春闱。

    然而小世界的背景是不会改变的,他们路遇妖鬼,护卫尽皆牺牲。尊贵的VIP要做的,就是一路护送着都大少爷上京去参加春闱,因为他是命定的文曲星,必定会在此次春闱中独占鳌头。

    当他得中状元之后,任务目标也就结束了。至于要不要、能不能和都大少发展出一段感情,完全看玩家的本事,也不是绝对的要求。

    总之一句话,任务目标非常简单,简直就是送分题。

    谢琇:“……”

    七夕活动你让我给男主角当保镖?

    把策划抬出去埋了吧。

    ……

    总之,谢琇沿着那条唯一的大路,往前走了一段,就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惨呼声。

    谢琇:!

    她立刻加快了脚步向前疾奔。

    果然,在道路边的旷野里,几名妖鬼正在攻击一行凡人。

    谢琇一眼就在混乱之中看到了那辆翻倒的马车,以及被一名已经多处受伤的侍卫挡在前方保护着的都瑾。

    他背靠着马车的车厢,面色虽然紧张,但并不算是多么惊慌狼狈。

    他正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全神贯注观察着面前的战况,就好像在寻找着刺伤对面妖鬼的时机似的。

    谢琇的心中忽然一凛。

    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原本的故事中,都家大宅设下大阵、被妖鬼围攻的那一夜,挡在弟弟面前,虽然身体虚弱、依然无畏无惧,凛然面对妖鬼的都怀玉,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长宵,的确无法摹拟出真正的都怀玉的风骨。

    真正的都怀玉,丰神俊朗,如竹如松。有竹之秀颀,亦有松之风骨。

    即使面对一群无法战胜的敌人,狰狞可怖的妖物,明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他依然是不屈的,是从容的,即使被推落于尘埃之中,也如硬玉一般无法摧折。

    这样的人物,自己从前却缘悭一面,是多么的遗憾。

    谢琇从袖中擎出数枚黄符。

    这是刚刚在读完自己的技能之后,便落到她怀中的道具之一。

    她获得了一大荷包的符纸,奈何荒郊野外,无处寻觅紫毫与朱砂,仓促之下,她只能咬破手指,直接以血在符纸上绘符。

    当然,这种符咒的威力会更大,正好方便了她此刻大逞神威。

    在都瑾那边看来,自己今日只恐再也无法前行一步。

    他虽然知道如今的世道,朝中宵小当道,致使天道蒙尘,魑魅魍魉横行,外头并不是十分安全,但也不知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虽然自己带了一队十几名护卫离开云边镇,但一路上他们遇到妖鬼劫道的次数多得出奇,行到一半,护卫已几乎折损殆尽。

    都瑾也从之前被斩除的妖鬼口中听到过理由。

    它们说,这是因为自己身具大气运,对妖鬼来说是无上的诱惑,吸了他的大气运,能极大增强它们自身的能力,若是遇到一个修为很深的大妖鬼吸了他的气运,说不定当即还能摆脱妖鬼之身而得道。

    都瑾虽然并没有感受到自己身负这种大气运,有什么不一样,但一路上招来的妖鬼愈来愈多,他也不得不相信了这种说法。

    ……护卫们虽然都是忠心之辈,但也都是肉骨凡胎,身手再好,也抵御不了层出不穷的妖鬼。

    都瑾也曾经后悔过为什么不在第一次遇到妖鬼的时候,就当即回头返回家中,等到寻访到了一位除妖师愿意护送他,他再上京去;那样就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牺牲。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

    更何况第一次遇到的妖鬼不过是单独一只,甚至没有损失一名护卫。他那时又如何能够得知,这一路上他会遇到多少危险?

    他面前的护卫大叫一声,终于流血过多、气力不支,向前扑倒。

    瞬间,他就直面了那名狞笑着的妖鬼。

    那妖鬼双手成爪,长长的指甲上鲜血淋漓。它披散着头发,当看到都瑾已经孤立无援的时候,它得意地尖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文曲星这一注大气运,注定是我的啦——”

    但他这一句话的话音还未落,他的身后就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鬼妖丧胆,精怪亡形。洞慧交澈,金光速现。急急如律令!”

    都瑾:!

    一道金光从那妖鬼身后飞来,瞬间贯穿它的胸膛!

    那妖鬼看似如此强大,但在这道金光之下,竟然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来,便噗通倒了下去,身躯化作一团黑气腾起。

    那团黑气暂时遮蔽了都瑾的视线,让他看不清楚是谁救了他。

    他只能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长剑,听着那道清朗的声音——属于年轻女子的声音——继续喝道:“鬼妖灭丧,邪魔推倾。天无杂秽,地鲜妖氛。空明洞慧,上达玉京。急急如律令!”

    那些刚刚还在发出各种各样可怕尖啸声的妖鬼,或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或是只能发出最后一声惨啸,便消失了踪影。

    而最后那道灵符,在空中卷起一道近乎白色的耀眼光芒,如同一阵风般,将那些黑气都卷入、吞噬,涤荡红尘,让天地之间为之一清!

    清风散去,都瑾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眼睛被刚刚那阵耀目的光芒刺得有些发痛,他不得不猛烈地眨了好几下,视野才渐渐恢复清明。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她俏立在距离他大约五六步之外的地方,正抖了抖衣袖,将一只大荷包重新往腰带上系。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抬起眼来,与他的视线一下子就在半空中碰上了。

    都瑾:!!!

    他忽然感到一阵面燥耳热,血似乎都涌了上来,他猜测自己的脸现在一定是红了。

    “呃……在下都瑾,字怀玉,多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磕磕绊绊地说道,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在发烫。

    她似乎对他详细的通名报姓有点惊讶,那双翦水秋瞳睁大了一瞬,复又笑弯起来,朝着他一颔首,说道:“我姓谢,家中排行十二。”

    都瑾:“……谢?!可是……虞州谢氏的谢?”

    谢十二眨了眨眼睛。

    然后摇了摇头。

    “不是。”她说。

    都瑾有点惊异。

    虞州谢氏是当世最著名的除妖世家,这位谢十二娘出手如此干净利索,身手不凡,显见是一位造诣甚深的除妖师,为何却不是出自于虞州谢氏?

    但他自然不会在这里不识相地追根究底。

    于是他将长剑剑尖向下,倒提起来,双手抱拳,向她再度深深一揖。

    “十二娘救我性命,我感激不尽。”他郑重地说道。

    谢十二见他知情识趣,只谢恩德,不问其它,眼中泛起了一丝笑意。

    “你倒是个聪明人。”她称赞他道。

    都瑾:“……”

    ……

    于是,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那天后来,谢十二还跑到远处去,替都瑾找回了跑丢的马。两人合力扶起翻倒的马车,重新栓上马,还为牺牲在那里的最后三位护卫下了葬,立了碑。

    都瑾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京城去,便试着探问谢十二打算去哪里。没想到谢十二爽快地说,本就是周游江湖,去哪里不是去呢?

    都瑾再三迟疑,才终于鼓起勇气,问谢十二能不能护送他去京城。

    他说:“此身本不该惜,但家中父叔皆故,祖父又曾为奸人所害,受了极大的冤屈……如今终于获得了澄清名誉的机会,祖父又年纪大了,不能远行……怀玉此去京城,赶考倒在其次,主要是希望以自己的学识为人,在京中重新立足,证明都家上下,家风清正,不曾做错过甚么事情,理应有这样的机会,堂堂正正地立身于世,而不是狼狈被驱赶回乡,从此沉寂于泥沼之中……”

    他说得诚恳,谢十二听得也十分专心。

    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没有表达好真正想说的意思,但谢十二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应承了他。

    “既是如此,那我便护送你入京吧。”她说。

    都瑾:!

    “多谢姑娘!”他大喜过望,又是一揖到地。

    “怀玉不才,要劳烦姑娘千里迢迢跑这一趟……过后必有重谢!”

    这句话好像反而引起了谢十二的兴趣。

    她坐在火堆旁,一边翻烤着面饼,一边挑挑眉反问道:“重谢?如何重谢?”

    都瑾:“……”

    不知为何,他的脸忽然有点红。

    他低声答道:“……凡怀玉之所有,任何事物,姑娘都可向怀玉索取,以为报酬。”

    谢十二:“哦?”

    硬硬的面饼表面发出了一阵焦香,火堆发出毕毕剥剥的烧柴声,夜间有数只飞蛾,被火光吸引而来,在他们之间上下飞舞。

    或许是靠得火堆太近,都瑾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在发热。

    谢十二充满兴味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她问。

    都瑾不敢再看她,垂下视线。

    “某虽不才,也懂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他低低应道。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若是都家依然是从前在京城时,那个风光无限的都家,他也依然是那位被众人称颂为“风仪极秀”的“怀玉公子”的话,自然一言一行都受人瞩目,也一言一行都可牵动千丝万缕,不可轻许。

    但如今,他一无所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还能许些什么呢?

    但谢十二却没有借机狮子大开口。

    她只是笑了一笑,道:“公子说笑了,也许你应该多想想。”

    【未完待续】

    第457章 【主世界梦中身】61

    都瑾渐渐发觉, 谢十二真的是个怪人。

    她说自己不是虞州谢氏的族人,但一身除妖之术又极为高强。

    这一路上,来围攻他们的不止是妖鬼,还曾经遇到过一次剪径的土匪。但谢十二居然连单纯对付凡人的武功也不弱, 顺手就抄起了都瑾防身用的那柄长剑, 让他呆在马车车厢里别下车, 又啪啪啪一连在车厢壁上贴了几枚灵符,对他说“此为加固防御之用,你只要呆在车厢里不出去,就无人动得了你”。

    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来之前, 她就掀起车帘跳了下去,在土匪堆里杀进杀出几个来回,直到剩下的那些土匪终于明白碰上了硬茬子,惊呼着抱头鼠窜, 逃了个干净。

    都瑾:“……”

    行路时,他温文腼腆, 不擅与他人攀谈;但她却总是脸上带着一丝可亲的笑容, 与人交谈一番,不动声色地就把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都套了出来。

    若要露宿野外时, 她便啪啪啪地在马车车厢壁上贴好几张那种所谓的“防御加固符”, 嘱咐他一遍“只要不离开车厢,就没人动得了你”, 然后提剑跳下车去打猎。

    都瑾曾经试着去摸贴上那种灵符之后的车厢。摸了一周以后,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只觉得车厢壁好像格外坚硬,手感简直像是……石头。

    他是个很乖的人, 她让他呆在车厢里不出去,他就一动不动地呆在车厢里,直到车外一股烤肉的香气传进来,伴随着她的笑声。

    “吃饭啦,都怀玉!”

    随着这一声呼喊,她一下子掀开车帘,探头进来喊他。

    当她看清他果然乖乖地坐在那里,甚至双膝并得好好的,正在乖巧读书的时候,她的脸上一下子就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一瞬,他便觉得,车外虽然已是暮色漫天之际,但她的笑容重新映在他视野里的一霎,便如天光满眼,夺人心魄,不可逼视。

    他渐渐觉得自己好像被谢十二保护得太过于好了,上京路上的前半段那些被妖鬼频频追杀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就仿若一个噩梦那样,竟然有丝不真实的感觉。

    只有当他把目光投向车外,发现环绕着马车骑马前行的那些护卫们都不见了,他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度过了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旅程,又是怎样在生死边缘,被谢十二所救。

    她让他多想想再许诺回报救命之恩的报酬。

    可是都瑾想了一路,都不觉得自己当初许诺得太多。

    这一天他们已经到了距离京城只有三四十里的一座小镇上。

    那座小镇背靠着一座小山,春日将至,山上青草已经有些返青。

    都瑾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心脏总是闷闷的,有点喘不上气来。

    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了。

    他年少成名,十四岁中举,正是大好前程在前方的时候,都家一夕翻覆。

    祖父当初的遭遇极为凶险,大家皆认为他这一辈子都无法翻身,婶娘也因此害怕被连累而求去。继而在回乡的路上,父叔又陆续故去,最终到达云边镇的,只有祖父和他与都弘兄弟二人。

    所幸经历了一番惊涛骇浪之后,新帝继位,祖父当初被诬陷的罪名也得以平反。可是祖父已经到了暮年,心灰意冷,不愿再度上京。于是,重振都家门楣的重责大任,便落到了都瑾一个人的身上。

    而且他又已远离京城那么多年,并不知晓此刻京中种种状况,那些盘根错节的诸多关系,不能形诸于口的利害冲突……

    他理应紧张。这是很自然的。

    都瑾试着调适自己的呼吸,可徒劳无功。

    忽然,旁边递过来——一只花环。

    都瑾:!?

    他愕然地瞪着那只花环,好几息之后,才沿着那只递过花环的手,慢慢看向身边的人。

    是谢十二。

    她拿着的是一只草编的花环,花环一侧还插着一朵巨大的花。

    都瑾:“……你这是为何?”

    谢十二弯弯眼眉。

    “算是提前为你预演一下状元簪花游街。”她说。

    都瑾:!

    他惊讶得简直愣住了。

    而谢十二好像也有点缺乏耐心,见他不接,便强行踮起脚来,将那只花环往他头顶上一扣。

    她编的大小恰恰好卡在他头顶,花环上似乎还带着一丝草木之香,悠悠钻进他的鼻子里,忽然让他有些脸热了。

    “你……”都瑾想要让她拿下来,想说这是在外头,被人看见了终究不好……但到了最后,他却卡了壳,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谢十二背着双手,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欣赏的意味。

    “都怀玉。”她叫他。

    都瑾:“什……什么?”

    谢十二笑了起来。

    “你定能如愿以偿。”她说。

    都瑾:!

    他的胸中一震,仿佛那些刚刚的气闷都被一扫而空。

    他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头顶还戴着那只有点可笑的花环。

    “承你吉言。”他望着她,低声说道。

    ……

    他们入了京,找到都家旧宅时,发现已经破败得很厉害了。

    要修缮不是一时半刻能完工之事,都瑾另找了一处小宅院租赁下来,还打听了一番,最后找回了一个当年都家的老仆,还另雇了个厨子、买了两个小厮,张罗了一番,终于暂时定居下来。

    他心头有些隐忧,担心谢十二随时都要向他告辞而去。但谢十二好像暂时没有这个意思,反而整天兴高采烈地逛着京城,一副到哪里都觉得有趣的样子。

    当年的“怀玉公子”回京的消息,虽然都瑾足够低调,但也随着他登门拜访当年曾经为都老太爷仗义执言的几家世交老大人,而慢慢流传了出去。

    有一位老大人,还曾悄悄对他透露过,新帝其实也很想召见他,但春闱在即,终究担忧落下话柄,为他打算,不方便立刻就见,还是等到春闱之后,他金榜题名之时,必定有君臣相见之日,云云。

    都瑾也只有再三下拜,感谢圣恩,然后回去便闭门念书。

    春闱很快来临。

    谢十二没有去送他。

    当他出了贡院时,谢十二也没有去接他。

    可当他怀着一丝莫名的失望之情回到宅子里时,他发现自己的窗前贴着一枚黄符。

    他笑了,站在院子里,扬声问道:“这是什么符咒?”

    屋顶上传下一道声音。

    “是‘河清海静’符。”

    谢十二轻飘飘地一跃而下,今天她穿着一件鹅黄的衫子,清新得像是一丛早开的迎春花。

    “此符驱除恶雾,清静心灵,还能克服一定的魔气。本来京中有真龙之气相护,不是绝世大妖鬼,也进不来,但我还是留一张在这里。”她说。

    这个剧本里,云边镇很安全,都家大宅安然无恙。都瑾并没有见过谢玹,也没有见过长宵。他只是在家乡闭门读书,直到新帝为祖父平反,他重新获得了科举资格的一刻到来。

    可能这个故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绝世大妖鬼。

    她在京城里转悠了这么多天,听了无数妖鬼的传说,也没听过有哪个格外厉害的。所谓“三恶神”,则根本就没有这种说法。

    或许,这一出“簪花游”,正是真正的都怀玉,原本理应得到的未来吧。

    “都怀玉,”她望着他,看着他在贡院里经过了这些天的劳碌,但只有些许憔悴、却不减风华的俊美面容。

    也许他本该真的成为一个故事里的男主角,而不是什么故事里的炮灰。

    “你人生的磨折,或许到这里就会结束了。”她说。

    “从此以后,金榜题名、官声清正、重振家族,为人传颂……”

    “你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都瑾微笑起来。

    “承你吉言。”他依然这么回答道。

    她脑海之中的浮空字幕上,“任务目标”那一栏已经打上了勾。

    当然,她若是要选择多留几日,也不是不可以。

    谢琇思索了一下。

    姑且多留几日,替他把这座宅子布置个简单的法阵再说。

    谁知道她万一走得早了,他文曲星的气运会不会再吸引来什么妖鬼呢?

    至于都家老宅,她就管不了那许多了。现在布置下法阵也没有用,到时候整修,必定也会破坏一些布置。

    而且,现实中的都怀玉,并没能活到有机会高中状元、簪花游街的这一天。

    在这个游戏里,她又何忍夺去他的这一场最高的美梦实现的机会?

    谢琇问他:“殿试可有把握?”

    都瑾闻言便又笑了。

    他气质温润如玉,只是在初识时,因为连遭大难,虽然面上镇静,终究心里受了些伤害,并不爱笑,终日闷闷的。

    但现在,他好像又恢复了当年那种风仪极秀的气度,能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他含笑颔首,道:“必在一甲。”

    谢琇心想,噫!文曲星就是这么有自信吗?

    她也笑了。

    “如此极好。”

    ……

    都瑾没有说大话。

    再出宫时,他已是新科状元,一身红袍,鬓簪金花,在宫门口翻身上马,率领新科进士御街夸官。

    大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百姓,酒楼茶楼的二楼栏杆边亦有女眷遮遮掩掩,朝下望来。

    都瑾走在最前方,因着他的好容貌以及昔日“怀玉公子”的名声,鲜花、荷包简直就像是落雨一般地向着他砸过来。

    他起初还闪躲,到了后来似乎也乏了,只是端坐马背上,任那些鲜花、荷包砸到他身上再掉落地面上,自己只是目注前方,纹丝不动,压根不去理会。

    这种行为自然有些怠慢,但他生得太好,名声也太盛,旁边的人倒也生不起气来,只能感叹一句何等天之骄子,不知谁家姑娘有幸得之——分明自家打听来的消息,都怀玉并无婚约在身。

    大道渐渐行至尽头,都怀玉身上仿佛也透出一股淡淡的焦躁感。

    一旁的榜眼性格活络,还以为是他终于被纷纷如雨的鲜花荷包砸得烦了,便调侃了一句:“状元公今日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有甚么不足?”

    他也不是蠢人,眼见新帝对这位钦点的新科状元温声细语,慰问有加,脸上还透出几分亲近之意,想也知道状元郎简在帝心,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这位新科状元今日一直表现得十分温文尔雅,看起来性子甚好,倒不知簪花游街到了最后,为何却露出这等神情来?

    ……莫不是他心仪的佳人今日却没有现身吧?

    榜眼性子活泼,早在心里脑补了一出大戏。

    都瑾抿紧双唇,默不作声。

    忽然,一道黑影从旁边很高的地方陡然飞出,划出一道弧线,正正落入状元郎的怀里!

    榜眼吃了一惊,扭头去看。

    他本以为新科状元会如之前那般,不耐烦地将之拨落在地上,不加以理会,然而却看到——

    状元郎左手握缰,右手则拿起了那样物事,愣愣地盯着。

    榜眼这才看到,那竟然是一只简陋的草编花环!上面一侧还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朵大花!

    榜眼不由得哑然失笑。

    投掷这花环的小娘子也算别出心裁了——但她是从哪里丢过来的?

    他不由得也左顾右盼起来。

    很快,他就找到了答案。

    路旁一座酒楼的楼顶上,正站着一道人影。

    他虽然看不清那人影的面容,但从身形来看窈窕绰约,又穿着一袭鹅黄的衫子,必定是一位小娘子无疑。

    他忍不住喊道:“怀玉贤弟!你看!”

    状元郎猛地一绰缰绳,座下骏马停了下来。

    榜眼听到他喃喃说道:“……谢十二。”

    榜眼:“……”

    谁家公子唤自己心上人是用这种生疏方式的啊?!

    他不禁有点无奈,小声提示道:“贤弟,你这……不表示一下?”

    状元郎一滞,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挤眉弄眼得厉害,复又转过头去,望着高高坐在楼顶的那位姑娘。

    年轻俊美的状元郎忽然一绰马缰,拨转马头,向那座酒楼的楼下奔去。

    “谢十二!”他喊道,好像抛弃了一切顾忌,也不再在意颜面。

    “你……你真名为何?家住何方?”

    楼顶的小娘子好像一愣,并没有立刻回答。

    楼下鲜衣怒马的状元郎却好似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他手中握着那只花环,仰着头向上方喊道:“我……我欲登门求娶,你……你应是不应?”

    榜眼:“……”

    好!勇士!既不知道人家姑娘叫什么,也不知道人家姑娘家在哪里,这就敢当众求娶!万一被拒绝的话,新科状元的面子都要全盘掉落在地,于众目睽睽之下就被马蹄踩个粉碎了!

    大道两旁的喧嚣声仿佛陡然停息,这一瞬天地之间就好像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路旁酒楼的旗幡,发出的唰唰轻响。

    不知为何,榜眼忽然想起了心学的那句著名理论。

    “风吹幡动,实则非是风动,非是幡动,是你的心在动”——

    然后,他听到了头顶上方传来的清朗声音。

    “好啊——”

    那少女声音带笑地应道。

    榜眼刚刚不由自主提心吊胆憋了许久的那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他想,金榜题名的这一天,人人都还是想看到世间圆满的。

    【未完待续】

    第458章 【主世界梦中身】62

    因为主家高中状元, 这一晚,都瑾临时买下的小宅子里也热闹非凡了一点。

    他找回的那位老仆流着眼泪说大老爷二老爷若是知道了大少爷今日的风光,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重振家声有望了, 老奴定要先去给大老爷大夫人二老爷都上一炷香, 然后就钻进了当初临时布置出来的一间供奉着灵位的小屋子里。

    厨子也拿出全副本事, 整治了一桌好菜。

    都瑾吩咐他再整治一桌,与老仆和另外两个小厮也在厨下自己吃了,算是庆祝。厨子笑眯眯地答应了,临退下前还赞美了一番主家人美心善,难怪皇上格外青睐, 赞得都瑾脸颊又染上了一层晕红。

    于是,吃上摆在正屋那桌庆功宴的人,最后其实只有都怀玉与谢十二两人。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谢琇发现都瑾都目光有点躲躲闪闪的, 吃几筷子菜,就偷瞄她一眼, 见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便面露失落之色,又低下头猛吃几筷子菜。

    但倘若这一眼投过去时, 她刚巧抬起头来, 视线与他对上了,他的耳尖便猛然泛红, 然后蓦地低下头去,捞过酒杯来就猛喝几大口, 以掩饰他突起的不自在。

    谢琇:“……”

    啊这是什么纯爱战神。她简直要捂着心口应声倒地了!

    但都瑾似乎不胜酒力,刚喝了两杯酒, 整张脸已经艳红一片,在灯烛之下,他目光也有丝飘忽了起来,眼眸变得水汪汪的,眼神躲躲闪闪地往她这边飘过来,一会儿一下,一会儿又一下。

    谢琇捂住心口。

    难怪旁人说灯下看美人,最是销魂。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哪儿受得了这种事啊!

    她差一点警告他“你再这么看下去,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但当她捕捉到都怀玉又一次偷瞟过来被抓包,然后为了掩饰要将第三杯酒往自己口中倒的时候,她还是跳了起来,把他举杯的那只手咚的一声死死按在了桌上。

    都怀玉猝不及防,手指一松,那只酒杯从他手中落下,侧倒在桌上,酒液流了出来,一股酒香也随之飘开。

    他愕然地抬起头来望着她。

    “谢、呃……”他刚想唤她“谢十二”,就联想起白天在街头的那一幕,他当众吼叫着问她真名,而她的回答是——

    “我叫谢琇,‘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琇’。”

    他的心头不由得一阵激荡起来。

    这一句诗出自于诗经卫风的《淇奥》,乃是一首赞美君子相貌堂堂、品德高尚的小诗。

    他不由得心头也滚过一点小小的甜意。

    含有“琇”字的诗句并非只有这一首,但她选择了这一句,是不是……也有一点别的含义呢。

    他虽不才,也尚年少,但一直以来也以君子为自我期许,期待自己有一日成为那等“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人物。

    所以,琇琇是十分了解他的志向的,才会选择这一句诗,是吗。

    他的脸不知不觉全红了,低声道:“……琇琇。”

    在灯烛映照之下,他方才刚刚被酒液浸湿的双唇显得分外红润,还带着莹亮的水泽,像是美味的香果,诱人品尝。

    谢琇不由得眉心微微一动。

    “你醉了。”她轻声说。

    都瑾闻言,却是慢慢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样子意外地有点迟钝的朴拙,却又有些别样的可爱。

    “啊……是这样的……”他慢吞吞地说道。

    “琇琇……不喜欢我喝酒吗……那我以后不喝了……”

    谢琇呼吸一顿,心下却慢慢升起了几分恻然。

    原来,他本人会是这个样子的吗。

    平时温雅俊秀,文采风流;微醺时便会变得又呆又乖,连声音和反应都变迟钝,她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像是放心地就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了她一样。

    这等神仙人物,在原作之中却短折而死……这是多么不公平的命运啊。

    虽然原作中也说了,“都瑾”不过是文曲星下凡历劫时的劫身,命中注定有此大劫,过后自当回归天庭仙界;这也不能消减半分她对他的惋惜之情。

    她的眉眼和声音都不由得再放柔了一些,按住他手的那只手也改按为抓,将他拉了起来。

    “你不能再喝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她说。

    两杯倒的人还在这里逞什么能?

    都瑾倒是乖乖地站起身来跟着她走,虽然路上走得有点东倒西歪,但好歹重心还是稳住了,并没有真正的醉汉那么难搞。

    可到了他房里,他又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膝盖咚的一下磕到了床沿。要不是谢琇还没放手,及时拉了他一把的话,他就要顺着那一下摔到床榻上。

    ……古代的床可都是实木大硬床,即使铺再多被褥,摔进去也没有现代席梦思床垫那么软,还是有可能撞得头昏脑涨筋肉痛的啊!

    被她这么一拉,他虽然没有直挺挺地摔进床铺里去,但膝盖弯处一软,还是噗通一声,倒了下去。

    谢琇:“……”

    她要不是力量值不差的话,就险些也被他拽得一头栽倒下去了!

    她鼓了鼓腮,心理建设了一番“都怀玉真的是美强惨我就同情同情他吧”,抬脚在他脚后跟一刮,替他蹬掉鞋子,又弯腰把他的双腿也抬上榻,甚至还欠身替他拉开一床被子往他身上一盖。

    都瑾面色潮红,仰面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半截锦被,看不出是醉了还是尚有几分清醒,目色直勾勾地盯着忙忙碌碌的谢十二。

    谢琇自觉这一番照料已经很对得起都怀玉了,但看着他微蹙双眉,一脸躺得不舒服的样子,头在绣枕上来回辗转了数次,还是侧身往床沿一坐,伸手过去,替他取掉了头上束发的玉冠,又揉了揉他的发顶。

    都瑾乖乖地任由她揉乱他的发,她的指尖停在他头顶正中央,他也毫无反应,只是目光朝上,直直盯着她的脸。

    谢琇忍了又忍,终究叹了一口气。

    “你这样对人全无防备,可不行啊……”

    她要是个坏人,此刻一掌落下,或是一根长针往下一钉,直贯顶心,都家重振家声的所有希望,立时三刻便要断绝了。

    但都瑾只是望着她,慢慢翘了一下唇角。

    “……我并不是对人全无防备,”他哑声说,“我只是……不会防备你。”

    谢琇:“……!”

    “你就没有想过,若我也是个妖怪,你怎么办?”她默了片刻,叹息道。

    都瑾那俊秀无匹的面上犹带潮红,却闻言一愣。

    “你……你也是个妖怪?!”他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似是不可置信一般。

    谢琇轻轻一笑。

    “是啊。……所以往后,莫要再轻信一个人了,都怀玉……”

    她低低说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起身欲走。

    ……但她的身躯刚刚一动,右手便被人用力拉住了。

    谢琇惊讶地回过头来,却看到都瑾紧紧拉住她的手,不肯松开。那双因为染上了酒意而显得有些朦胧的眼眸,此刻却竭力睁大,用力地盯着她。

    “别……别走。”

    他接收到了她惊异的眼神,脸上那一抹潮红愈发深了,但五指却牢牢握住她的手,一点也不肯放松。

    谢琇抽了抽手,却不知他用了多大力气,一时间竟然抽不出自己的手来。

    “你……你真的是妖怪吗。”他望着她问道。

    谢琇倒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气笑了。

    “是又如何?”她故意反问道。

    都瑾好似被她故意噎了一下,停顿片刻,才在枕上轻轻摇了摇头。

    “……不如何。”他说。

    谢琇:“你……”

    都瑾握住她,加重了一点语气。

    “当初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早就死在那处旷野里了,尸骨无存……”

    “因此,都怀玉的这一条命,都是你的。你想要,便拿去。”

    谢琇:!

    他直直地望着她,双眸中水色潋滟。

    “我已考中状元,对都家也有交待了……”他轻声说。

    “可是我还没有回报当初的救命之恩。”

    他握住她的五指紧了紧,忽然略使了一点气力,欠身而起。

    “我……我当初说过的。”

    “凡怀玉之所有,任何事物,姑娘都可向怀玉索取,以为报酬。”

    他红着脸,将她的那只手引向自己的胸膛,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在她掌心覆盖下,他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飞快。

    “……琇琇。”他又叫了她一声。

    “我……我……”

    都大公子有点说不下去了。

    世家公子第一次用自己的美色去引诱一个人,业务很不熟练,脸皮也太薄,刚把小娘子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上,还隔着好几层衣服,他的心就跳得仿佛要穿破胸膛,直接蹦到她手心里去了。

    白天那位同科榜眼大哥教他的话,他也忘了个精光,只记得那人教他要“大胆勾引,小心侍奉”的八字心得。

    可是如何大胆勾引呢,他却不太熟悉。

    榜眼大哥只教他要牵起小娘子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让她感受一下自己的心跳。可是接下来该如何进行呢,榜眼大哥却没有详细说明。

    都怀玉用自己那颗聪明的头脑思索了一下,未果。

    他只好恳求地望向谢十二娘。

    自从他们相逢以来,这一路上,无论遇到何等艰险之事,难以解决之事,谢十二娘都会果断出手解决。

    她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方法与技能,能替他扫清无数世间艰险坎坷。

    虽然他并没有恳求她这样做过,也并没有想过要依赖她至此,但她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每次都抢先出手,甚至让他还没有开动头脑思考自己如何解决的方法,她就已经为他扫平了前路上的一切障碍。

    他已经被她惯坏了。

    逢着什么不了之事,他也想不出答案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要望向她。

    从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他这样。

    他生来就是都家的嫡长孙,未来的家主。他有聪明的头脑、冷静而理智,少年早慧,被祖父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悉心教导,从来没有人真的会把他当作一个小孩子那样惯纵或敷衍过。

    从记事起,他也总是习惯了按照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将都家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扛在肩上。

    ……可是,当他遇到谢十二娘之后,一切都好像有了变化。

    谢十二娘并没有不尊重他,也没有把他当不成熟的孩童看待过。但她总是挡在一切艰险的前方,不让他再为了都家、为了自己,赌上生命也要踏过那些危机——而那本该是未来的都家家主理应做到的。

    都瑾忽然感到双眼一阵发热发胀。

    原来,他也可以这样吗。

    真的可以这样吗。

    真的不需要赌上性命,就可以得到这么好的东西吗。

    他想起当初回到云边镇的那段漫长的旅程,简直可以算是仓皇逃命。

    父亲没了,叔父没了……他替都弘挡了一剑,伤了肺腑,从此之后每年逢着天冷时、天阴时、潮湿落雨时……他都要咳嗽很久。

    都弘冲动少谋,于读书一道,也不太出色,将来也不大像是块能中进士的材料。

    而他自己,是都家仅剩的希望。

    他不敢有半分松懈,甚至不敢有半分示弱。

    那些咳嗽得几乎头晕目眩、胸闷气短的夜里,他揪着胸口中衣的衣襟,半倚在床头,茫茫然地想着,这一生还能剩下多长时间呢,他还有机会重新回到京城,大魁天下,重振都家吗。

    ……可是现在,一切都实现了。

    但没有面前的谢十二娘,这一切就都不可能发生。

    他本应该死在那天的荒野里。

    他慢慢撑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张微带愕然的美丽面容。

    他们尚未成婚,此非君子所为……

    但他已认定了她。

    穷尽都怀玉这一生,都只会忠于谢十二娘一人。

    她是人、是鬼、是仙、还是妖……又有何差别?

    都怀玉终归只是她一人的。因为他已经许诺过了,要将自己的一切都送给她。

    他下定决心,脸上虽然臊得发烧,但依然握着她的手,慢慢拉开了自己的前襟。

    他方才已经“大胆勾引”过了,接下来……是可以进入“小心侍奉”的步骤了吧?

    【未完待续】

    第459章 【主世界梦中身】63

    “……琇琇。”他的脸颊滚烫得快要烧起来, 哀恳似的低声再度唤她。

    她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发烫的肌肤,他情不自禁地微微打了个寒噤。

    谢琇惊异地望着他。

    ……都怀玉,这位表面上温文雅致、略带病弱的翩翩佳公子,竟然……竟然私底下是这样的吗?!

    这感情线一旦开启, 也太厉害了吧……

    她的指尖碰到他薄而柔韧的胸肌, 她这才发现在原作里快要迎风咳血的这位柔弱公子, 居然也有一副令人激赏的躯壳。

    他并没有那么饱满坚实的肌肉,比起其他人来说确实消瘦了一些,但奇妙的是,这具清瘦的身躯表面却附着了一层薄薄的肌肉,虽然摸不出腹部肌肉的清晰分野, 但也并无一般人缺乏锻炼时容易显现的松垮腻白之态。

    想必假如他的身体状况允许的话,好生锻炼一下,也是很容易就变成一具理想又健美的迷人身躯的。

    而此刻,他因为久病而略显苍白的肌肤上染了一层薄红, 她的指尖所到之处,他的身躯便是一阵微颤。

    她刚才好奇地按了按他的腹部, 现在他整个人都绷直了, 而且呼吸也急促起来,一下下的, 节奏很快。

    ……而他并未喝醉的真正证据, 也随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下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谢琇:“……”

    这, 不,科, 学。

    本该迎风咳血的柔弱公子,还喝了两杯酒就喘得不行, 走路都快要歪倒在她身上,居然到了现在还能有这样惊人的表现?!

    ……七夕福利活动,诚不我欺!

    而他居然还撩起眼帘,低哑地说:“琇琇……你说你是妖怪,那么……你要吃掉我吗?”

    谢琇:……!!!

    你这么说,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可是这位下凡的文曲星却好像浑然不觉似的。

    他的记忆力显然很好,一边轻喘,一边还找出了以前那些袭击他的妖鬼们话里的证据。

    “它们说……我是文曲星在世……说我身负大气运……须、须得吸走方佳……”

    他说到这里,忽然不好意思似的垂下了眼眉。

    “我就姑且相信它们一回。”他说。

    谢琇:“嗯?”

    都瑾的声音低如蚊蚋,稍不注意就听不到了。

    “那个……琇琇……文曲星的……呃……那个……第、第一次的……对妖怪……也有用吗?”

    谢琇:!!!!!

    你要不要听一听你自己都说了一些什么?!

    她差一点炸裂。

    而文曲星本星,也因为自己居然说出了这样不知羞的话,而羞惭不已,整个人焦烫得要从中间裂开了。

    她勉强总结了一下,惊恐地发现:文曲星,在,邀请,她,采(),补()。

    谢琇:“……”

    老实人忽然大起胆子来,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她垂下视线,俯视着虽然坐起身来,但因为她此刻是紧靠床沿站着,所以依然位置比她低一点的新科状元郎。

    他回到家之后已经沐浴更衣过了,此刻穿的是一件淡青色的直裰。虽然襟口已大大敞开,但从中衣到直裰一路层层叠叠敞开的衣襟,雪色到淡青叠穿形成的颜色搭配,却莫名地更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谢琇忽然想起了她解释自己的名字是哪个“琇”字时,引用的那句诗。

    《卫风淇奥》。

    那首诗在阐述如玉君子的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极度有名。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说的,难道不就是眼前人吗。

    但眼前这位如玉君子,此刻却衣衫不整,坐在榻上,手还牢牢扣住她的手,像是唯恐她不来祸害他似的;他胸前原本如玉的肌肤,因为淡淡的羞窘而微微透出一股粉色,愈加显得美味可口。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

    “都怀玉——”她说。

    都瑾带着一点提心吊胆地,慢慢抬起头来,无辜地望着她。

    “……啊?”他应道。

    他好像真的很紧张。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变坏了。”她说道。

    似乎是看出了她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还颇带着一点兴味,他脸上的紧张之意慢慢消失了,漾起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

    “对、对不住,我有点错觉……”他低声道,“就好像今夜不留下你的话,往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谢琇:……!?

    她刚因为他敏锐的直觉而感到一阵心惊之时,他却又含着那个略带羞涩的笑意,长睫翕动了几下。

    “……不。”他说,“或许我只是为了自己的渴望找个借口吧。”

    他握住她的五指慢慢地收紧了。

    “琇琇……十二娘。”他温声说。

    “我……我心悦你。”

    “我……我以前,其实一直很犹豫……”

    “你好像什么都会,又聪明、又勇敢、又坚韧、又强大……即使你一人活在这世间,也能够活得好好的,什么事都难不倒你……”

    “可我……除了昔日的一点才名之外,家族倾覆、亲人凋零,祖父年迈,弟弟又不太成器……在你面前,我简直毫无优势。”

    “甚至还要仰赖你一路上的相助,才能平安抵达京城。”

    “我想对你表白这倾慕之情,但又害怕你不会接受……”

    “今天在宫里,我一直很心慌。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耽搁得太久,走出宫去,就不会再见到你……”

    谢琇:“……!”

    可不就是吗?她本打算听到他高中状元的消息之后就退出的。

    脑海中的浮空字幕,无论何时唤出,始终有一行小字提示:

    “距离七夕活动结束还有18:56:07”。

    ……甚至用的是现代人熟悉的24小时制,而不是古代的十二时辰计时制。

    那个倒计时不断地一秒一秒跳动过去,仿佛一种无情的通牒。

    提醒着她,这虚假的相遇,终究有一刻会走到尽头。

    她本不想留到最后一刻,也不想再在他面前现身。但在街道的尽头,他勒缰驻马,再回首时,脸上那种强烈的失落之色,实在太鲜明了,出现在他那张丰神如玉的脸庞上,简直都要使得周围的阳光都黯淡了。

    她一时不忍,就自己跳了出来。

    那一刻,他脸上的惊喜是那么鲜明,简直拥有迷惑人心的魅力。

    所以,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顺着他的话,把什么都答应了下来。

    这是完全不理智,也不够明智的——她捂脸。

    ……可是,谁能拒绝得了都怀玉呢?

    就像现在一样。

    看着那张如玉雕一般精美的脸庞上渐渐绽出迷乱的神色,冷玉一般的肌肤上染了红晕,随着时间流逝还一点点加深……

    看着他忽然抬起左手,掌心朝上,挡在了自己的双眼之上,像是这样就可以压抑住那种从灵魂的最深处涌出的渴望与情潮……

    她这个大妖怪,就很想吃掉他。

    吃掉他,吃掉这下凡降世,来人间历劫的文曲星,然后,她就可以得道。

    而且,这颗文曲星,虽然在这方面的知识十分缺乏,却也十分具有良好的求知精神。

    他满口问题,小心翼翼,“是这里吗”、“可以亲亲你吗”、“是这样做吗”、“我做得对吗”、“你可有哪里不适”……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并且,用错了力气要道一回歉,留一个印子又要道一回歉,一口一个“抱歉”或者“对不住”,听上去极有礼貌、极有教养,但虚心认错,就是不改。

    谢琇:“……”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而他的话还格外的多。

    “我……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

    他清越的声音染上了一层沙哑,却愈发显得诱人起来。

    “往后……若是能够时时见到你,那该有多好……”

    “你说过,我定能如愿以偿的,琇琇……”

    谢琇垂下视线,抚了抚他泛红的脸颊,隐去一声叹息。

    “……自然如此。”她柔声答道。

    都怀玉,你是下凡历劫的文曲星,你走过这一遭,便会回归上界、名列仙阶,得到无上的荣耀与幸福。

    而现在呢,现在,你也可以沉溺于凡人的美梦里,直到最后。

    都瑾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聪明的大脑也成了一团浆糊,从前所有那些自己引以为傲的聪灵敏慧,如今都变成了笨拙慌乱。

    但是,他始终记得一件事。

    他是可以全盘信任她,依赖她,将自己的一切交付于她,托庇于她的。

    他好像还不够了解她,可是他们已经一起出生入死过了。

    这种陌生感混杂了危急时刻命悬一线带来的极度紧张、信赖、托付,像是自己的灵魂与生命都系于她的手上,死死生生,真真假假,在他濒临死境的一刻,因为无力和绝望而睁大的眼瞳之中,只倒映着她的面容和影子,使得他再也看不到旁人——

    ……就像现在一样。

    他仰躺在榻上,难耐的渴望从骨头缝中生发出来,就像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一样四处蔓延,催出了身躯的高热,烧得他肌肤滚烫,眼眶发红,视线几乎都要模糊了。

    但在模糊摇动的视线里,自始至终,他都死死盯着她,一息也不敢暂离;仿佛从故事的最初,他就在等待这样一场相遇。

    “都怀玉”曾经是浮现在半空中的虚妄幻影,有着最精美的彩绘,最优美的姿态,最风雅的名声。但倘若没有遇见过她,这一切华美秀致、风采翩然,就仿佛全无意义。

    他好似沉在风雨来袭前的温池里,听着电闪雷鸣,有耀目的紫色电光划开天幕。须臾,大雨落下,可夏日酷暑的温度依然包围着他,连蝉也不再鸣叫了,天地之间仿佛只留下他长途跋涉时发出的喘息声,一下下的,令他呼吸艰难,无所适从。

    他已年过弱冠,但仿若才刚刚迎来生命之中第一个潮热难耐的夏天。

    一片朦胧缭乱之中,仿佛有人,在很远处遥遥清歌:

    “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当歌对酒莫沉吟,人生有限情无限……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

    【七夕特别if线都瑾簪花游/完】

    第460章 【主世界梦中身】64

    谢琇:?!

    这句话让她惊了一下。

    无他, 前几日李重云刚刚说过想当皇帝,今天国师大人就来对她说“紫微易位,天道逆行”,真是让人想不产生一点联想都不行。

    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 只是端起手边的茶杯, 食指的指腹轻轻在茶杯的杯壁上来回滑动了几下。

    “国师大人是说, 有人……想要取代绍儿?”她故意将话题引向一个略有偏差的方向。

    想取代小皇帝李绍的人,其实有许多可疑的人选。除了摄政王李重云,在世人眼里,应当还有朔方节度使盛应弦——当然,他们两人是最有可能得手的。

    至于其他那些势力小一些的藩王或节度使, 心里有没有类似的念头,谁也说不准。

    谢琇觉得肯定有。

    她倒是不着急要替李重云或盛应弦澄清这个名声。她只是有些好奇,想要知道这位国师——佛子玄舒——忽然对她说这些话,究竟有什么用意。

    在她的印象里, 夜观天象是钦天监的业务范围。而紫微星有什么变动,钦天监按理说应当第一时间发现并上报, 但她并没有接到任何钦天监的禀奏。

    现如今, 世人眼中意图篡位的两个最可能的人选,实际上都与她有着极深的关联——他们应该不会把手已经伸向钦天监, 并实际控制了那里吧。

    她因为想到了这种可能而哑然失笑。

    其实她作为现代人, 一点也不相信这个。

    不过,既然国师这么一本正经地向她提起, 她就姑且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她敏锐地注意到,在她提及“绍儿”这个称呼之时, 国师那张清冷到近乎毫无表情的面容,忽然浮现了一抹不耐。

    那抹不耐并不是针对于她的, 而是——

    玄舒眉心微微蹙起,道:“此事,与今上并无多大关联。”

    谢琇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

    “哦?”她感兴趣似的向前微微倾身,“若不是针对绍儿的,那么……难道是我?”

    她故意又说了一遍“绍儿”这个称呼,果然看到国师刚刚只是微微皱起的眉心,此刻拧得更紧了。

    他低垂视线,右手中却不断一颗颗拨着佛珠,目光闪烁,明明灭灭了数次之后,终于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来。

    “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

    谢琇:……?

    怎么回事?他怎么连自称都突然换了一个?OOC的男主是又要多一个人吗?!

    她心下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眉目微动,问道:“何事不对?”

    她自认为已经掩饰得很好了,但玄舒听了她这个简单的问题,反而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你不信任我。”他轻声说道。

    谢琇:“……”

    我信不信任你,这重要吗?跟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江山社稷有什么关系吗?

    但她自然不可能真的这么说,于是她浅浅笑了一笑,和颜悦色地说道:“国师大人此言差矣。于国运一途,即使是本宫……还是绍儿,都还要仰赖国师的神通测算,又怎么会不信国师所言?”

    玄舒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静静地立于原地,用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不言不语地打量着她,就好像想从中分辨出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似的。

    谢琇含笑,不动如山。

    玄舒仿佛终于放弃了与她辩论。他的右手一直以一种固定的节奏,一颗、一颗地拨弄着那串十八子佛珠。但此时,他在开口之前,却忽然停止了这一举动。

    “我一直有种错觉……”他似是迟疑了一瞬,但最后依然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但话到口边,他却好像一时难以厘清、也难以确切表达那种奇妙的感受似的,于是他停顿了一下,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过‘荣枯斋’大门处的楹联?”

    谢琇微微皱眉。

    她总共也就去过“荣枯斋”两三次,每一次去的时候都满怀心事,压根没心思仔细打量荣枯斋的具体陈设和装饰,最多也只是注意过写着“荣枯斋”三字的那块匾而已。

    看她一脸竭力思索的样子,玄舒仿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联曰:‘转眼荣枯便不同,昔日芳草化飞蓬’。”

    谢琇:?

    这两句仿佛有点熟悉,再加上“佛子玄舒”这个关键要素去思考的话,她没费多少气力,就联想到了一个画面。

    那是她在“三生事”那个小世界做完任务之后,在任务报告的附件里,看到了一个视频,是关于佛子玄舒本人在那个小世界里的后续。

    其实那并不是必须要有的附件,或许是因为那一幕很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妙意味,所以负责做报告的同事特意截取了那一段传给她。

    在那一段视频里,佛子玄舒重回当年他们分离的地方,曾经的村镇已经废弃,只余茫茫旷野和荒草。在荒野里,他路遇一位癞头老道,赠他四句判词,其中的前两句,仿佛就是如今玄舒曼声吟出的这一副楹联的内容。

    谢琇甚至还记了起来,那四句判词的后两句是“他年若问三生事,只在佳人一梦中”。

    ……是非常合情合景的四句判词。

    前两句写他们分别后昔日同行之处的变化,后两句写他们分别后的心境。

    世间沧海桑田,人事变幻,无人能够回到从前,亦不可能再重温旧梦。

    有念及此,谢琇也不免心下有些感叹。但她面上神情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哦?这副楹联有何说法?”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玄舒仿佛被噎了一下。

    他那格外明亮的眼眸里,一瞬间仿佛浮现出某种困惑之意,像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鲁钝,也不明白她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可她明摆着并不接招,他只得垂目又想了一想,努力组织着措辞。

    “……此联实为一段判词的前两句,乃是我……梦中得来。”他说。

    谢琇:“哦?”

    她虽然说着“哦?”字,但表情看上去兴趣缺缺,只不过是为了礼貌而应声而已。

    但玄舒若是这么容易就能让她蒙混过关的话,那么前一世也就不会为了唤回“阿九”而启动灭世大阵了。

    他眉目平和,道:“我梦中偶得此诗,忽而惊起,再难轻易入睡。遂披衣而起,出门观天候时,却赫然发现星辰有变,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情状……”

    谢琇:“哦?那么此词是应着星辰之变?”

    玄舒道:“却也不是。”

    谢琇心想我当然知道不是,这判词说的不是你我上辈子那点孽缘嘛!但现在为了混淆你的判断,我自然是要胡说八道的!

    如果说这里的男主角们之中,有哪一位她不希望恢复记忆的,那莫过于佛子玄舒。

    倒不是说她就没有应付他的能力,而是……佛子玄舒若是发起疯来,比祸神长宵要更不可控得多。

    祸神长宵的心结在于“被天界欺骗”、“被天界囚禁和控制”、“渴望自由”这个方向,因此这个剧本里把这些心结全然摒弃掉之后,他甘心供她驱使、查起舞弊案来,比她还要卖力几分。

    因为他虽然在原作里是个行事不羁的大反派,但倘若站在他那一方的立场上去看,他的行为最大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己方取得胜利,不再为旁人所制。

    因此,只要巧妙地偷换概念,把自己想要让他做的正事放到“这是站在你的立场上也该去做的行侠仗义之事,对你最终达成目的是有好处的”这个位置上,他很有可能同意帮忙。

    然而玄舒不一样。

    玄舒表面上光风霁月,是再正义不过的佛子,天生佛骨,降生时还伴有一系列天降异状;但他骨子里却极为偏执,在想清楚了自己这一生为虚名所累之后,便追求极度的随心所欲,行事已不再被任何规则所约束。

    ……否则他堂堂佛子,怎么会拖着气运男女主和诸多当世大能一起去祭那个灭世大阵,又怎么会在逆转乾坤的最后一世,任凭自己的清规戒律都被破了个干净,也要追逐“阿九”这个合欢宗女修?

    俗话说得好,天生反派可怕,正道疯批更可怕!

    天生反派你还能提前提防,正道疯批一脸正气,你都不知道他几时发起疯来,能掀翻哪里!

    但玄舒自然不会知道她心底这一番纠结。

    他抬眼望着她,右手大拇指抵在一颗佛珠上,却没有立刻拨动它,而是大拇指用力,弯曲起来的指关节几乎要凸出来。

    他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星辰与梦境,皆可以为启示。”

    “星辰暗指人间变故,梦境……或暗示前世因缘。”

    谢琇:!

    而玄舒还在逼视着她,一字字道:

    “我信此梦。”

    “我梦中之判词还有两句——‘他年若问三生事,只在佳人一梦中’。这两句,几乎等于明示了。”

    “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冒昧登门,问一问你——”

    “敢问娘娘,近日可有做梦?梦中,又有什么特别之事?”

    谢琇:……!!!

    谁知道国师大人还能做个梦、观个星,就自动催发精神力的啊!

    现在傻瓜都看出来他记忆上的封条——如果真的有那种玩意儿的话——摇摇欲坠,只要什么外力来加一把火,那么她最不想打交道的正道疯批就又会上线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谢琇面色不由得有些僵硬。

    她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无辜笑容。

    “我并没有做过任何关于国师大人的梦境。”

    她双手按着桌面,向前微微倾身,面容微沉,语气里也带上了一抹厉色。

    “……也绝不可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