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1
餐吧, 灯光是暗淡柔和的淡紫和浅橙,映在江麓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浮华。
对江麓的印象始于聚光灯下, 再后来是附中的迎新晚会, 渐渐地,两个人会坐在同一间活动室, 活动室里只有明亮的太阳或者白色的灯光。
这儿光线昏暗, 让他产生一种越来越近的错觉。孟楠按着口袋,猛然站起来, 情绪说不上是慌张还是莽撞。
孟松和他保证过了,那样做不会有什么事, 起码对于身体没有伤害……
但是后果他可以承担吗?
江麓的脾气很好,很少生气。教他弹琴的时候语气永远温和,对待音乐社的所有人都很有耐心——他自觉关莘的小提琴远不如他的钢琴水平, 反正, 整个音乐社不是谁都有很好的天分。
但江麓一视同仁。
这种一视同仁出于好教养或者好性情,都让人下意识想去亲近这个人。
哪怕他贸然地表白, 江麓其实——并不会生气吧?充其量是从此也讨厌他。
心思翻覆, 孟楠声音热络:“我们也没来多久。”
关莘很期待礼物,一眼就认出那是G牌的花纹, 十分夸张地扑了过去:“太破费了!”
商泊云抬手,没用什么力气就挡住了扑向江麓的关小学妹。
“在学长们面前请保持应有的矜持。”
“收到——啊!我一直就很想要这款胸针!”关莘还没来得及假装失落, 就被贵重而精致的礼物带走了注意力。
“看来没买错。”江麓笑得很柔和。
其余人也纷纷接过了礼品袋, 孟楠不由得也升起了期待。学长会给他买什么礼物?
“喏, 你的。”
江麓手里的礼物袋被周铭接了过去, 讨厌鬼自然而然地将手伸向了他。
孟楠动作一顿,不可自控地想这个人是不是又是故意, 不让他和学长接触。
像狗死死看着骨头一样秉性恶劣。
“啊,谢谢你。”他面上不见任何负面情绪。
对方神情寻常:“江麓买的。我只是拿东西的苦力”。”
讨厌鬼甚至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然后把剩下的两个礼品袋给了其余人。
“诶,这个礼物是谁的?不是五个吗?”
关莘带好胸针,发现江麓的手中还有一个。
“这个是给我的?”商泊云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一个纸袋江麓非要自己拿了。江麓声音轻淡:“那个时候不是说了,见者有份。”
“是什么呀?是不是和我们的不一样,学长你偏心!”关莘挥着拳头抗议。
商泊云声音从容:“那我还是沾你们的光了。”
“是因为学长想着每个人都要有吗?”
孟楠低头,默默打开了精致的盒子。
一枚适合于演奏时佩戴的胸针。和其余人没有任何不同。
他抬眼看去,江麓正和讨厌鬼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那天一起买礼物时的内容。商泊云想现在就拆开礼物,却被江麓躲了过去,他笑眼弯弯,很好看。
孟楠觉得心情十分难堪。
关莘周铭满口“学长”,把商泊云当作江麓一个要好的朋友。他却可以断定,江麓对这个人有多不同。
时至今日,仍然不懂,为什么江麓会被商泊云所吸引,明明一开始他们相看两厌、针锋相对。
夜色渐深,周围越发热闹起来。
“这里离舞台好近。”江麓按住了商泊云,终于坐定。
餐吧的氛围火热,驻唱的乐队小有名气,拿着乐器出来时,周围有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这个乐队我很喜欢!”
鼓点响起,主唱的嗓子高亢清亮,瞬间把气氛又带到了一个小高潮。
关莘在舞台底下疯狂互动,每一首都能跟着全程唱完。
作为一个只在延乐路发光发热的乐队,这显然是个超级粉丝了,主唱更加来劲,干脆把关莘也拉到了台上。
江麓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关小同学直接翻过卡座,扒拉住了麦克风。
“是我们的乐迷吗?”
“当然当然当然!”
“下首歌要不要一起唱?”
“要要要!能唱‘告别诗’吗,想把这首歌送给我们学长,活动结束之后,见面的机会就会自然而然变少了。”
“哇,‘告别诗’很难的,歌词我都不一定记得住喔……”
关莘自信地举起麦克风:“我可以!”
孟楠眼神闪烁,他知道关莘说得不错,见面会越来越少。
寒假,江麓还会去参加在京市举行的一场国际大赛。孟楠自认为自己有天分,但也依然没有拿到国际赛事的邀请函。
一开始学钢琴是因为它贵,家里又有音乐学院的关系,以后考大学没什么难度,还可以顺便装点门面。孟楠没打算走职业的道路,那太辛苦,所以越发清晰江麓的天才。
江家的明盛,在父母口中也是需要努力去够的庞然大物,如无意外,他和江麓相交的范围会越缩越小。
但商泊云又凭什么呢。他只是刚好和江麓同班。
近水楼台。一个家里开破超市、对钢琴一窍不通、除了脸和成绩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讨厌鬼就这么横生生和江麓有了密切的关联。
要是讨厌鬼不在,今晚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他只要找到机会和江麓单独把话说出来就好了——能牵一下那双修长莹润的手就好了。
孟楠再次点开和孟松的聊天,略过最后一句轻佻的发言。
“刚刚没来及回消息。他朋友也在,挺碍事的,我一个人可能不太顺利。对了,松哥,你那个时候说好了,会帮我。”
把手机重新放进兜里时,指尖擦过一个光滑的塑封袋,几枚胶囊鼓起包装。
“你怎么心不在焉,家里催你回去?”周铭以一己之力掏空了水果船,正在吃第二艘。
孟楠敷衍点头。
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心虚地迎上去,发现是商泊云。
那眼神极淡,带着安静的打量,但很快移开了。孟楠心神不宁,觉得自己多想。
发现了?
……不可能。商泊云又不能未卜先知,东西是孟松在家里拿给他的,到了乐活城之后,孟楠就再也没拿出来看过了。
他刻意很大声地回答周铭:“对啊,可烦人了!”
*
乐活城三楼,隐隐能听到餐吧乐队的动静。
装修华丽的大门隔开了这点声响,酒吧里DJ放着嗓音黏腻的歌声,缓慢而节奏冗长,莫名就勾勒出暧昧摇曳的气氛。
服务生穿梭其中,人影重重,四下都是大笑、尖叫,伴随着细碎沉重的呼吸声,和一楼是截然不同的热闹。
孟松窝在沙发里打牌,额头脸颊都贴了好几张纸条,玻璃桌上洋酒开了十几瓶,有的喝完了,瓶子随意倒置,残余的酒液四处流淌,折射出昏暗低迷的光。
手里的牌又稀巴烂,他本来都打得不耐烦了,抽空看了眼手机后,登时又起了兴致。
“松哥,麻溜儿出牌。别是输得不敢喝了。”他下家的青年出声催促,一脸潮红,一看就也喝上了头。
“什么啊,松哥又不是不能喝。”沙发里歪着一堆不分季节穿着清凉的年轻男女,孟松身侧的女生捏着牌,语气轻佻,“又和哪个小姑娘聊天吧。孟公子,一晚上要哄几个?”
她画着烟熏妆,眼波流丽,曛然的气氛里看得人格外心痒。
孟松回完消息,对着酒瓶先吹了一口。
“乖宝,别瞎说。我最近只有你,你都查过我几次了。”孟松伸手一捞,刚刚还攥着牌的女生就靠了过来,手臂相缠,暴露在空气的皮肉都冰凉,而后迅速贴合。
酒精上头,亲作一团的人把手四处乱放,摸到脖子,勾到肩带,随意地亲密,没一会儿,女生就窝在孟松怀里咯咯直笑。
刚刚还催着孟松出牌的人也跟着笑,眼神已经很虚浮,就着不知道谁喝了一半的酒,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刚刚是因为看到一个好玩的事情。”牌继续胡乱打着,孟松声音惬意,“你们还记得我那个堂弟吧,上回带过来玩的。”
“喔,那个一脸臭得要命的小孩,听你说好像是拉大提琴的?”女生很快回忆起来。
“瞎说,我记得是——嗝——管风琴。”
“钢琴,懂不懂。”孟松由着他们编排孟楠,反正也没说错,大伯家的幺儿,眼睛长在天上,平时看他和看有害垃圾似的。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很坏,心安理得。
孟松揉着女生的手,语气轻蔑:“我堂弟吧,是个同性恋,喜欢男的,想表白。”
声色犬马的氛围里爆发出笑声。
“好变态啊哈哈。他走后面还是被走后面?不会今天就要表白吧?”
“然后呢,你快说呀。”怀里的女生也来了兴趣。
“那个男的来了,说还带了朋友,支不开人,就找我帮忙呗。”
“哥,你男的也玩啊。”
“倒胃口了。”孟松翻了翻眼睛,“我就是好奇。再说做哥哥的,不总得帮帮自己家里的小孩吗?”
“下去玩会儿,把人给带上来看一看。”
“咱们先打完这一轮!”
嘴上应了下来,牌已经散落在玻璃桌上了。孟松低头,就着酒意又和人亲得意乱情迷。
他昏沉沉捏了把女人柔软的腰身,心道,同性恋,真倒胃口。
但是,也是真好奇啊。
chapter 82
餐吧, 客人们看到一个青春无敌的少女拿住麦克风,顿时开始起哄。
关莘点满了社牛属性,丝毫不慌。
和主唱确认完眼神, 节奏感超强的架子鼓立马响起。
歌名文艺, 一开腔就是死亡摇滚。
“就算下一秒死翘翘!也要好好地告别!”
正打算当气氛组的江麓表情凝滞,他不确定地问:“刚刚……关莘说什么来着?”
“这首歌献给您, 敬爱的学长。”周铭咬着哈密瓜说。
“你平时对关莘他们太严格了吧。”商泊云笑出了声, “看来是真爱欺负人啊,学长。”
“……我都欺负谁了。”听出了商泊云的意有所指, 江麓鼓了下脸颊,瞬间被狗爪子戳破。
明明还给他悄悄买了礼物。
*
乐队的人没想到小姑娘挺能嚎。
主唱来劲了, 唱得竭尽全力。
场面瞬间燥得不行。
“兔兔乐队的粉丝们,会唱的一起来!”
关莘跳到舞台边缘,“深情”地看着她敬爱的学长。
“就算下一秒——”
餐吧里响起呐喊:“死翘翘!”
关莘深吸一口气, 爆发出一个大高音:“也要好好的告别!”
商泊云快笑岔气了, 他抓着江麓的手臂朝关莘挥了挥,关莘立马快乐地飙升音量。
那点儿分别的怅然烟消云散, 江麓被狗爪子握着, 跟着狂躁的鼓点一起打节拍。
五分钟后,江麓忍无可忍。
“商泊云!”
“你是不是忘记自己五音不全了。”
到底有多音痴, 才能晃得每一下都抢拍啊!
他手都被摇累了。
商泊云“噢”了一声,委委屈屈地松开。
一首歌嚎完, 底下气氛火热, 催着关莘再来一个, 主唱和关莘三两句商量下一首唱什么。
“……”江麓看到商泊云垂着眼, 又于心不忍起来,“我教你打拍子?”
狗爪子立马搭了上来:“拜托了, 小江学长。”
*
孟楠听不进去鬼哭狼嚎。
他不受控地一直偷瞄着这两个人。
也没有什么亲密的动作,但是气氛就像在行逸楼的那个夜晚一样,无形地像是在只有彼此的小世界里。
他是陪衬。
孟楠把手放进口袋,沉默地描摹出胶囊的轮廓。
半个小时后,关莘终于被乐队提溜了下来。
“我嗓子好像劈叉了……水,还有水吗?”
“好像喝完了。不是,谁出来玩喝水的。”周铭在桌子上瞄了半天也没找到,商泊云见此,招手叫住了服务生。
“商学长!不用点,饮料还有一瓶在孟楠这。”
是度数极其低的果酒,相当于酒精味的饮料。
孟楠刚把瓶身推过来,周铭就大着嗓门喊了出来。
“不用吗?”接话的却是江麓。
“没事没事,喝完再说。”周铭扭头,“刚刚是不是撞到你了?还是碰翻了杯子?”
孟楠挤出个笑来:“差点打碎一个杯子,我接住了。下次注意。”
周铭挠挠脸,弹钢琴的手速就是快。
孟楠替所有人都倒好了果酒。
周铭居然有点受宠若惊。
高中生心思不复杂,不过都察觉得到孟楠有点傲气。
但朋友之间不计较这么多,他开开心心道谢,然后接了过去。
“我嗓子裂开了,果然冬天也要喝冰镇的!”
“学长,你俩的。”
关莘把最后两杯递了过去。
明明光线很暗,孟楠却好像看到了被彻底摇匀融化的白色药粉。
胶囊悄悄扔掉了,这会儿早就被鞋底踩得分辨不清,隔一会儿就有服务员过来收走用剩的餐具,整个餐吧在早晨都会彻底清理干净。
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江麓酒量不好,所以昏昏沉沉的反应也可以归给酒精。
他真的真的只是想短暂亲近一下自己仰望了很多年的天才,想用同样弹钢琴的手,摸一下那张冷清却精致的面孔。
不过分吧?
“我其实有点话想说。”孟楠露出羞赧的笑,“大家别笑话我。”
“有什么感人的发言吗?”关莘举手。
“算是吧。”
热心的朋友们立马鼓掌欢迎。
腹稿早就打好。
孟楠深吸一口气:“在音乐社这一年多,发生了很多事情,为了比赛的练习,偶尔的矛盾,都变成了很珍贵的回忆……”
关莘一脸感动——没想到孟楠小同学居然想了这么多。她平时觉得这家伙有点难搞,有时候会故意怼他来着。
“……以前和商学长也有点误会。现在能做朋友,我很开心。”
没想到分别感言还有自己的份,商泊云挑眉,口口声声情真意切。
“然后……”
“噢,这么热闹。”一道略显轻佻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孟楠的话。
搂着小女友到了餐吧,孟松一眼就看到视线中心的卡座。
自己这堂弟,该说不说,胆子还挺大,这么显眼的位置就敢给人下药?
音乐社的人面面相觑,都是学生,和一身江湖气的成年人隔着距离。
“刚刚说得挺好,继续说完?好久不见,我们小楠真是长大了。”孟松语气夸张地感慨,逗得怀里的女生咯咯直笑。
孟楠的手有点抖,比起说话讨厌的商泊云,孟松是个真正无所畏惧的混球。
他压下兴奋,镇定道:“这是我堂哥和他的朋友们。”
有孟松的狐朋狗友搭腔:“嗳,错了,这个是你小堂嫂。”
一个满身风尘气的女人,怎么可能入得了经商且看重脸面的孟家。孟楠知道孟松浪荡惯了,他面上不显,从善如流地改口:“总之很开心,能和大家在音乐社共度这么多时光,也很谢谢江麓学长一直以来的帮助。”
“好!”孟松随意地拍了拍手掌,明知故问,“谁是你江麓学长?”
周铭等人不自觉都偏过头,孟松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卡座里,几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脸青春,长相可爱,和自己新交的“女朋友”不是一个风格。若在平常,孟松免不了细看挑拣。
目光再向后,很快落定在一个神情淡然的男生身上。
——眉宇清逸,桃花眼,肤白,瓷一样细腻,嘴唇却是淡色的红。
唔,和孟松以为的同性恋很不一样。
对方察觉到他不加掩饰的目光,略略点头。
“你好。”
嘴角的笑也是淡淡的,不让人觉得被冷待,也不让人觉得可以更熟络。
孟松不是孟楠这种小屁孩。
他欢场里风流惯了,知道这样的脸配着这样的性情——无论男女,玩起来都带劲。
确认自己取向正常,比如如果今天不是还有事,他很乐意找那个短发齐耳的圆眼小妹妹聊聊天。
但他这会儿居然也理解眼高于顶的孟楠为什么会想把江麓搞到手了。
孟松不觉舔了舔牙齿,他拦住服务生:“开几瓶酒送过来。”
服务生有些为难:“抱歉,这桌的客人都是高中生。”
“废话真多。”狐朋狗友们不乐意了,“我们像未成年?”
“拿伯得蓝,要冰的。”孟松说。
服务生看了看他们的人数:“五瓶”
“快点儿。”孟松懒声催促,直接伏在了卡座边缘。
酒很快拿了上来,横插一脚的几个人看起来不好相处,态度却都大方爽利。
孟松的女朋友挨着关莘坐,笑得柔媚,伸出的手上美甲精致,关莘瞬间被吸引,很快恢复了自来熟属性。
宽敞的卡座里坐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挨着坐。
庆功会偏离主题,变成了大聚餐。
教养使然,江麓对于孟松的到来没有什么意见。
卡座的氛围因为成年人的出现而有了不同的气氛。
嘴巴忽然被塞了块水果。
“呆不惯了?”商泊云从周铭手中抢来一艘水果船,完全没有礼让精神。
“有点儿,不过也快结束了。”
“我想赶紧看礼物。”商泊云又给他喂了块哈密瓜,眼神却盯着江麓手边的礼品袋。
江麓听出了他的催促:“一开始可是你要来的。”
商泊云有话要说——怎么能把老婆和情敌放于他不在的场合。
出局的情敌也在警惕范围内。
看到商泊云眉梢扬起,江麓自觉顺毛:“再说,这儿人太多了,不能让他们几个回去。”
乐活城的一楼经营得还算正规,但延乐路是有名的酒吧一条街,晚上晃晃荡荡的酒鬼不在少数。要来这儿之前,他已经让老纪打听过了。
“也是。不过,你以后不可以自己来这。”
“为什么?”
因为“以前”酒吧里有很多人看着你——商泊云理直气壮:“你的酒量很差。”
江麓想起了做过的梦,笑吟吟问道:“我不来。那你呢?”
商泊云面不改色:“我从不喝酒。”
梦里面那个酒吧里游刃有余的人,校庆上推杯换盏的人,好像都是眼前这个振振有辞的家伙?
江麓又被塞了块水果。
*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商泊云抬眼看去,孟松往倒好的果酒里加了点伯得蓝,然后扔了几颗冰块。
“小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孟松笑着把玻璃杯推到了周铭面前。
周铭跃跃欲试。
“度数不高。喝着的时候只有第一口才上头。”他语含鼓励,半是戏谑,“要是一口就醉了,当哥哥没说。”
“好奇呀?给你尝尝?”孟松的女友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关莘眼睛亮亮的,犹豫几秒,把杯子递了过去:“谢谢吴然姐姐。”
真乖。吴然心想,和这群高中生玩好没意思。
她眼波微转,看向卡座另一端的两个男生,年纪比这几个小屁孩要大点,估计成了年?
长得各有各的好,哪个是孟楠那小子喜欢的?
松哥说,要搞定一个,然后带走另外一个。
伯得蓝又灌不倒人。难道松哥又搞到了那玩意?
吴然揽过关莘,亲昵地和她碰了碰酒杯。
周铭被说动,将酒一饮而尽,孟松哈哈大笑:“我没骗你吧?”
他拎着伯得蓝起身,低头时对上了孟楠的眼睛。
孟楠点了下头,又摇头,然后仓促地挪开目光。
还真把药下进去了。只是两人都没喝。
想起药效,孟松露出看好戏的眼神。
“要试试吗?”
灯光闪烁,孟松走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开口。
走近了看,发现这个什么天才钢琴家睫毛比他女友的还长。
“谢谢,但我们喝不了。”一旁,孟楠口中的“讨厌鬼”开了口。
“这不行啊。”孟松不以为意,只是眼神在酒杯上停留了一瞬,“度数明明这么低。”
他把伯得蓝放在了玻璃桌上。
周铭第一回喝酒,短暂上头的感觉还不赖,他回过神后兴奋道:“挺好喝的!”
“其余小孩都喝了。”孟松看向商泊云和江麓,“给哥哥个面子。”
商泊云嘴角勾出笑来:“还有这么个说法?”
孟松眯眼,明白了为什么孟楠会讨厌商泊云。
笑意盈盈的,却带着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只是个校门都没出的高中生而已。
“出来了就得好好玩,放开了玩。不然多没劲。”他说,“未成年喝酒又不犯法。”
“不喝也不犯法。”
孟松压低了眉毛:“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江麓微微皱眉,不适感越发强烈。
手忽然被包裹住,商泊云轻捏了下,又松开。
“所以就各喝各的吧。”像是没察觉出孟松的意思一样,商泊云仍噙着笑,“我们不喝,哥哥你要报警抓我们?”
从孟楠那会儿主动倒果酒开始,这对堂兄弟的目的就一模一样。
该说是蠢还是无所顾忌。
酒吧里腌臜的事情不是没有。哪怕是浪得没边的乔叙都差点着过道。
江麓真心把孟楠当朋友,毫无疑问,“以前”的他一定喝了下去。
这两个人如何毁掉了江麓的十七岁——任何可能性都让商泊云眼中戾气浮动。
报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孟松警铃大作。
他躺在卡座上,重新拿起了伯得蓝。
玻璃的瓶身里,淡金色的酒已经分了一半。
滑不丢手,给脸不要脸。
“原来这么见外。”孟松的声音大了几度,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乖学生。不愧是附中的。”他拿着酒瓶,碰了碰玻璃桌上的两个酒杯,“那就随便走一个。我先干了。”
空了的酒瓶落定在玻璃桌上,发出沉而亮的声响。
他直勾勾地看着商泊云和江麓,伸手把酒杯往前推去:“嗯?”
“呀,有人不给松哥面子呀。”吴然声音软媚,手还轻拍了下关莘,“这两个学长没你们好相处哦。”
卡座热闹的气氛冷了下来。
“商学长,我们的误会真没有了吧。”孟楠表情受伤,“我还以为……”
关莘等人面面相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呱——这是咋了。”周铭打了个醉嗝,“学长,那酒真的没度数啊。”
“我的酒不喝,孟楠倒的也不喝。”孟松晃了晃脑袋,从卡座里站了起来,倾身在玻璃桌上,“什么意思?”
“你呢,江麓学长。”他学着孟楠的音调,声音拖得很长,“你们两个——”
所有的人看着这儿,孟松的朋友们也不笑了。
“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有人轻蔑。
高中生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关莘往旁边缩了缩,但身旁是吴然,她没地方躲。
酒杯怼到了面前,孟松盯着他们的脸:“所以?”
商泊云轻笑了声,手正欲抬起,江麓却接过了酒杯。
“所以。”孟松的恶意太直白,江麓懒得思考原因,并不妨碍他替商泊云感到不快。
少年站起来,漂亮的眼睛低垂,而透明的酒液兜头浇下,“确实是驴肝肺。”
卡座彻底陷入沉默。
孟松愣住了,他睁着眼睛,看到液体从头发上淅沥淌过。
商泊云:……卧槽?!
等等,这不是他的台词吗,铺垫这么久就是为了——
但是,衣袖被江麓牵住,他回头看他,声音低淡:“走吧。单我已经结了。”
“回去拆礼物。”
商泊云的眼睛迅速亮了起来。
chapter 83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卡座之外的人也注意到了中心的动静, 各色目光从四面八方挤了过来。
乐队的歌声戛然而止,灯光依然是浮动的蓝紫橙白,孟松屏着呼吸, 表情阴沉。
“玩起来带劲”是这么个带劲法吗?
有窃窃私语和嘲笑声落在他身上。
孟楠瞬间方寸大乱。
——江麓居然生气了, 也没有喝下那杯放了药的果酒。
他有把握江麓不会拒绝孟松,他熟悉江麓的教养和性格。
或者说哪怕拒绝了孟松, 出于礼貌, 江麓也会碰杯,把果酒喝下去……然后他就可以等待江麓因为“醉意”而困倦。
……都是商泊云。
又从中作梗, 总从中作梗……他先不肯喝的……孟楠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最后只无意义地出声:“江麓学长。”
江麓望向他, 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情绪冰冷,甚至带着厌恶。
孟楠呼吸一滞。
“靠!你们他吗的找死是不是?”
孟松的狐朋狗友拿捏语气,声音落在孟松耳朵里, 又是一刺。
他喘出口粗气, 酒液冰凉的漉过,眼睛烧得发热。
孟松猛地打落剩下的酒杯。
“孟公子!松哥!”餐吧的领班冲了过来, 被玻璃碎掉的声音一惊。
延乐路谁不知道孟松是个混球。
家底厚, 为所欲为,打架渣人通通拿钱摆平。
“有话好好说!咱们餐吧可不兴这事儿。”
“是哥哥我闹事吗?”孟松面色阴沉, 直接甩开了领班的手,“是我他吗的在闹事吗?”
“是咱们孟公子给他们脸了。”卡座里, 原本还热络和周铭他们聊天的青年甩开纸牌。
“敬酒不吃吃罚酒。”
“别想走了, 这不他吗得给个说法?屁都不是的高中生, 搁这儿装什么装。”
但孟松没说话, 他们谁都没真往前。
“孟公子?”江麓重复了这三个字。
他看得出这群人都以孟松为首,江麓神情不变:“我知道孟家。孟楠, 上次独奏会,你父母已经向我介绍过了。”
整个家族合伙经营一家公司,短短的见面,先把人情世故说了个遍,然后想将孟家的工程咨询业务伸到明盛去。
“今天的事我很遗憾。”沉静冷淡的声音落到了孟家兄弟的耳朵里,“烦请回去转告家中长辈,张淮会给出你们要的说法的。”
要怎么给说法。明显是他和孟松理亏。孟楠压下情绪,手有点抖。
江家,明盛的江家,温和可亲的学长出身于父母口中那个显赫至极的家庭。
他会不会已经摊上事了……但今天挑起事端的是孟松,药没喝,何况药是孟松给自己的,所有人都看到是孟松在咄咄逼人,而自己一直在缓和气氛……孟楠心跳越来越急,看向江麓的眼睛越发灼热。
他忍不住往前走一步。
“不用吧,其实我们家里……”
“先失陪了。”江麓不再看他。
关莘周铭等人都不知所措,楞楞地望着有些陌生的学长。
“你们也早点回家吧。走的时候给我消息。”江麓的神情柔和下来,“江家的司机会送你们的。”
“我……我现在就想回去了。”关莘蔫蔫地站起来,推开了扣着她的吴然,“我和学长一起出去,我在外头等我家里就行了。”
周铭看了看孟楠,看了看狼狈的孟松,终于回过了神。
“我也回去——呱,我想起来作业要写不完了。”
音乐社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意识到原来来者不善,想拉开距离。
“不是吧,松哥,就这么算了?”
“张淮是谁?没听过啊。”
孟松的朋友踹了脚卡座,领班眉毛一抖,面部微微抽搐。
开门做生意,也不是谁的生意都想做。
孟松的脸色沉得滴水,他站起来,咬牙切齿:“行,原来有是来头的大少爷,今天,我认了。”
“以后千万别落到我的手里。”
领班松了口气,孟楠也松了口气。
狐朋狗友们面面相觑,表情难看。
“靠,什么江家,松哥你怂了啊……”
酒瓶轰然碎裂。
尖叫声里,伯德蓝和玻璃渣子四溅,孟松表情狰狞,猝然发难:“我不是让你喝吗!”
下一秒,商泊云拉开了江麓,顺手把礼物塞回了他手里。
“商——”
“站远点。”
商泊云一脚踢在了孟松的手腕上,半截玻璃瓶彻底四分五裂。
孟松才不管什么江家,什么张淮,都是狗屁。
他咬紧牙关,再次挥拳迎向了商泊云。
“孟松!疯了吗!”
孟楠眼睁睁看到玻璃渣子从眼前飞过。
他低估孟松的混球程度了,那可是玻璃!尖得和刀子一样!拿来打架绝对要出大事情,到时候他也甩不干净,和江麓就更加没可能了——
“松哥!松哥!”
商泊云狠狠掼住孟松的咽喉,把狂怒的青年按倒在地。
“要让他喝什么?”
孟松的瞳孔里映出商泊云面无表情的脸,拳头放大到了眼前,然后骨肉相撞。
“靠,你是真的想死——”孟松抖着声音,用力去推商泊云,却发现这狗崽子的力气大得惊人,“你他吗的!”
“要让他喝什么?”商泊云又问。
“关你他吗什么事?”孟松“嗬嗬”喘着粗气,声音像个破风箱,他侧过脸朝着狐朋狗友们吼,“你们还看?打坏了算我的!”
商泊云点点头,又给孟松来了一下:“好,算你的。”
场面瞬间混乱之至。
玻璃渣踩得噶擦响,餐吧的中心群魔乱舞,商泊云揪起孟松,扔向了那群扑过来的狐朋狗友们。
混球已经揍成了一颗大头菜,他果断回身,拉住了江麓的手。
“五个我真打不过!”商泊云笑得很灿烂,“老婆,咱们先跑吧!”
……说了不能公共场合叫他老婆。
心跳越来越快,好像不管听多少次,也没办法对商泊云的亲昵免疫。
他回握住商泊云,重重地点头。
“别让他们走了!”孟松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今天要没收拾掉那只狗崽子,他以后不用在延乐路混了。
脑瓜子嗡嗡地响,这辈子就没被人这么揍过,脸面被人踩个稀巴烂。
一开始只是想看好戏,但现在发疯要付出什么代价,孟松都不顾了。
钱他有的是。
他绝对要把狗崽子和小少爷都给留在这。
“这可比看咱们乐队表演有意思啊……”兔兔乐队的主唱喃喃。
舞台下人仰马翻,领班手忙脚乱地把顾客疏散开,名贯酒吧街的孟公子从地上爬起来,头发五彩斑斓的混混们杀声冲天,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粉丝小姑娘呆在原地,一脸惨白。
“为了正义!”
“摇滚精神不死!”
兔兔乐队加入战场。
警笛声由远及近。
*
警局,审讯室的灯光苍白。
“名字。年龄。”
“商泊云。十七了。”
“未成年……还在念书吗?”
“嗯。”
“在哪念书,怎么跑去打架了。”
“长洲附中的。”
“嚯——咱附中的主任还是高桂生吗?他教过我呢。”
“高主任风采依旧。”
“别贫。”警察瞪了眼对面的少年,“继续。”
商泊云面露隐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今天本来很开心,和朋友们一块儿去开庆功会。”
“都是附中的吗?”
“嗯。”商泊云低着头,显得很乖巧,“是我同班同学,还有高二的几个学弟学妹。突然来了一群不认识的人,看起来都不太好惹。”
警察闻声,看了眼这小伙子的体格,人高马大的,卫衣底下绝对有常年锻炼的痕迹,到现场时他干翻了三个,自己毫发无伤。
啊,年轻真好。
“但他们是一个学弟的朋友,所以我们也都没什么意见。”
商泊云眼神清澈:“可是没有想到,后来他们一个劲儿的劝酒。未成年人不能饮酒,高主任时常叮嘱我们,我牢记在心。”
啊,其实还是个孩子。
“我和我朋友都不愿意喝,坚定地拒绝了几次,对方就生气了。”
“他们非要我们喝那杯酒。不知道是为了面子还是别的……”商泊云痛苦道,“不喝有错吗?”
“拒绝是对的。”警察拧眉,把这条记录了下来,在旁边备注了“监控重点”四个字。
“后来为首的孟松哥生气了。”二十六岁的商泊云毫无心理障碍的扮演清纯男高,“砸碎玻璃瓶动手。”
“然后你们就打了起来。”
商泊云点头。
“这种时候尽量不要起正面冲突……”虽然但是,都打赢了。警察一噎,复又道,“不过,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是好的。”
“我知道。当时我太慌张了,下意识还手了。”
还挺听话。
警察深感欣慰,加之又算是附中的学弟,师出同门,表情不觉更加和蔼:“今天算你运气好,打赢了,跑过了。惹事的那个人今年都进来四回了,次次挑事,次次拿钱摆平,看到他就头疼。”
“不过这一回——”性质似乎有些严重,也有不少疑点。连轮休的郑局长都赶了过来。警察沉吟片刻,决定不和祖国单纯的花朵说起细节。
“先去外头坐着吧,等你家里过来签字。”
晚九点,警局的大厅里依然人来人往,蓝色制服穿梭不休,长洲日趋繁华,在治安上的投入也不断增加。
大厅的灯光同样是明亮的冷白,一个面容严肃的女人正和坐在长椅上的江麓说话。
“郑局长。”路过的警员如此称呼女人。
不知江麓说了什么,郑莹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她朝江麓一笑,而后大步去了审讯室。
待到郑莹离去,江麓温和的表情才有了一丝裂痕,担心的情绪迅速涌了出来。
“商泊云。”一道影子晃荡,江麓起身走了过去。
商狗子先发制人,伸出打过架的爪子。
他微微偏头,目光和江麓齐平,薄而锋利的眼尾向下垂着:“手好痛。”
见江麓拉过了自己的手,他又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老婆。”
chapter 84
江麓深吸了口气。
他声音故作冷硬:“现在知道痛了。那会儿不是说不过打五个吗?结果最后又回了头。”
商泊云看着江麓垂着的长睫, 试探性道:“或许,三个和五个不一样?”
然后狗爪子就被拍了一下。
商泊云吃痛,委屈不已:“你甚至不心疼我?!”
江麓抿唇, 闷声道:“不是…”
到后面完全是混战了。
孟松放了话, 他的狐朋狗友们似乎很信任他能摆平事情,个个头铁拳头狠。
江麓把手指很小心的搭在了商云泊手背上:“我是怕你有事。这个是玻璃划破的吧?”
商云泊瞄了眼那道小口子, 表情迅速恢复了柔弱。
其实他对自己认知很清晰。
五个是真的打不过, 三个也是真的打得过。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上过系统的格斗课。
云山起家之后,乔叙表示现在他们是块香喷喷的小蛋糕, 商场诡谲,阴谋防不胜防, 为此逼迫商泊云和他一起请了私教。
商老板表示商战应该不至于这么朴素,并建议乔叙少去沾花惹草,没准人身安全还会更有保障。
但课程练了下来, 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来自江麓的关心十分让人受用。
“不管怎么说, 我今天晚上表现还是还可以吧。”
江麓看了他一眼,商泊云歪着头, 眼睛亮晶晶的, 嘴角的弧度根本控制不住,完全是求表扬的表情。
他抬手——
“又要打我……”
揉了揉商泊云乱糟糟的头发。
“不是可以, 是很好、很好。”
“那我有奖励吗?”商泊云又问,他轻咳了一声, “手还是有点痛, 要……”
江麓拧眉。
他爱惜自己的手, 以己度人, 对于商泊云手背的红痕也如临大敌。
接待台的女警闻声:“受伤了就先去处理下。不过警局的医生已经下班了,对面有家二十四小时的药店。”
江麓恰好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手仍拿着要送给商泊云的礼物, 一手牵住了他的袖角:“我们先去药店。”
女警看出了江麓的担心,关切道:“药店只能应急,要是有哪儿不舒服,最好还是明天白天去趟医院。”
“好的,谢谢。”
商泊云哽住了,他刚刚是想要江麓给他“亲亲呼呼痛痛飞走”来着的——嗯,他是幼稚鬼他先说。但是,耳朵通红的江麓用僵硬的语气说“痛痛飞飞”的话,他内心的小恶魔就快乐得想摇尾巴。
至于手背的划痕,拿在江麓面前装乖还好,拿去给医师看纯粹是自取其辱。
“走吧。”但江麓晃了下他的袖角。
二十四小时的药店店招明亮,老板轻车熟路,从柜台下直接把药和棉签拿了出来:“从对面警局来的。又是打架的吧?”
“这款搽伤口最好,不少挂了彩的都选这个,正所谓实践出真知呐。”老板努努嘴,“不过,先给我看看伤口是什么个情况。”
江麓侧过身,商泊云却退到了两米外的店门口,还把手背在了身后。
“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我没什么问题。”商泊云严肃道。
“讳疾忌医可不行。”老板不想放过这单生意。
“先看一下。”江麓不放心。
商泊云只允许自己在江麓面前丢人。
他木着脸,抬脚就想走:“真的不用。”
“回来。”
江麓的声音也严肃了起来。
“防微杜渐啊小伙子。”老板看出来谁说话管用了,立马煽风点火。
商泊云吭哧吭哧地拖延时间,爪子便被江麓抓了过来。
“麻烦您帮他看一下。”
“好嘞。”
灯光落在商泊云微红的手背上,老板“啧”了一声。
过了几秒,他把眼镜戴上了。
“你这个伤口……”
“我懂。”
商泊云明白老板的欲言又止。
“药水就没必要了。”老板伸手,从旁边云南白药的绿色盒子里掏了掏,“趁着伤口还没愈合,贴上吧。”
一片创可贴飘到了商泊云和江麓的面前。
“送你们了。小年轻哦,太娇气也是要不得的。”
江麓微微皱眉,还是拿起了创可贴,很礼貌的道了谢。
两个人没立刻回警局,而是坐在了路边的长椅上。
“手。别藏着了。”
商泊云难得尴尬,乖乖把那道基本愈合的伤口露了出来。
江麓低头,撕开创可贴,面不改色地贴了上去。
贴完了,他轻按了下商泊云的手背,指尖碾过骨骼的弧度。
“还有哪儿痛吗?”
“其实,我一点不痛。”商泊云哼哼唧唧。
“也许只是看起来不严重。刚刚老板说防微杜渐讳疾忌医不行,我觉得挺对的。”江麓是真的很当回事,“上回你的手臂摔青了,你就不当回事,后来陈彻撞到你那,你还‘嗷’了一声。”
那是因为你在旁边——商泊云默默地想。
手机的铃声忽而响起来,江麓腾出一只手去接。
“荀助理。”
张淮陪父亲去国外出差了,留了他的助理们在长洲,荀助理是这段时间负责江家相关事宜的人。
“已经和郑局长联系了吗?好的。我这儿没有什么事情,你别着急。”
江麓一边说话,另一只手还握着商泊云的爪子。
商泊云低头打量,自己的手要宽阔许多,江麓并不能完全的把它包裹住。
但修长清癯的指节反扣他的手背,看得人心中一动。
江家的助理会过来处理这件事情。
明面上,这是一起纯粹的血气上头的斗殴,由浪荡嚣张的孟松挑衅,由“冲动莽撞”的他回应,所以牵扯不到江麓分毫。
孟楠下的药警察也会查明,不管药物的作用是什么,都在法律的管控范围内,能放倒人的脏东西就那么一些。
江麓没有喝下去,孟楠的话永远也不会有说出口的机会,江盛怀探究不到。
商泊云握紧江麓的手,力道传来,江麓疑惑地看向他,又朝他弯了弯嘴角。
冬夜的街道安静无人,所以能无所顾忌地牵手。
“梦境”在哪个契机结束之后,困住二十六岁的江麓的事情,终于要彻底逾越过去了。
他的小少爷大概可以更开心的活。
不对——是一定。
灵魂忽然就变得缥缈又轻盈,心跳不断变快,巨大的喜悦涌了上来。
明明是万物枯竭的冬天,但有一朵两朵三朵小花把这份喜悦当做养料,然后密密麻麻开在了商泊云的心里面。
电话那一端,荀助理心情惴惴。
但江家的小少爷和江先生似乎性格差别很多,并没有那种积年的冷肃。
江麓声音温和:“明天再处理也是一样的。纪叔去送人了,他晚些时候再来接我。”
荀助理不太放心,江麓想了想,道:“那你帮我联系一下中瑞的骨科。”
“您受伤了?”荀助理瞬间慌了神,之前没听江麓提,警局的郑局长也没说。唉,老纪也是,就算是江麓要求他先送学弟学妹,他也应该先把江麓送到医院啊!
商泊云从“花花”世界里回过神来:“等一下——”
“中瑞是长洲的私立医院,明盛有股份。”他找乔叙查事情的时候,顺带了解过明盛的商业版图。
江麓点头:“我觉得你的手最好还是去拍个片子看一下,但这个时间,只有私立医院才能做检查。”
荀助理听得清楚,松了口气,原来是江麓的朋友,那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我立刻帮您预约。”
“不用!”商泊云迅速喊了声“谢谢”,然后替江麓摁掉了电话。
虽然孟松的脸有点硬,身材有点柴,揍起来“邦邦”响,但他的手真的没问题。
仅仅有点酸。
“不用那么麻烦。”商泊云一脸倔强,“你老公,很强。”
江麓无言,捏了把商泊云的脸颊。
商泊云得寸进尺地凑了过来,呼吸一下也变得很近。
冬夜的风吹过,江麓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看出了商狗子的意图。
他很自然地把一直放在身侧的礼物拿了过来。
“之前不是一直好奇吗?”江麓说,“打开看看。”
商泊云没错过他眼底的笑意,知道小江同学在转移话题。
但江麓一脸期待。
“这是八音盒?”
“对,可以录音的八音盒。”
难以言喻的精巧,顶端还放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
“录音……”商泊云沉吟几秒,“不会是一段表白吧?”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按下珍珠式样的开关,八音盒里传出一段旋律。
像是静谧的月光落在潮声之中,五音不全、不通艺术的商泊云早就烂熟于心。
“这是德彪西的clair de lune。”商泊云戳着小猫屁股,“其实,第一次听你弹的时候,我就想知道它是什么名字了。”
“第一次?迎新晚会的时候吗?”
严格意义来说,其实是长洲大学的校庆,因为在原本的过去里,他和江麓尚还是冷眼相望的死对头,曾经的十七岁的商泊云直接离开了迎新晚会的观众席。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一簇又一簇的花溢出心脏,塞满胸腔。在这一刻,“逾越”的实感才清晰无比,花枝层叠,如果有实体,大概可以堆生到月亮上。
鬼使神差。
商泊云忽而微微俯身,将一个吻落在了江麓的嘴巴上。
舌尖灵活撬开江麓的牙关,呼吸相闻,气息交织,商泊云吻得极其认真,希图把花朵也种进他的胸腔。
江麓愕然,但他乖顺地应下了夜色里唐突的亲吻。
商泊云听到了江麓清晰的心跳声。
他心想,如果梦境就这么继续下去也不错,他可以和十七岁的恋人一起变成二十六岁,然后变成四十六岁,八十六岁。
年年岁岁。
chapter 85
年年岁岁。
在一起。
求婚, 婚礼,共同生活,一起老去, 房子和墓地的产权证书上都得写上两个人的名字。
他和江麓。
商泊云被这四个字暴击天灵盖。
实际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对于“婚姻”的概念并不热衷。
这要归因于在他出生前就消失不见的爹。
爱情最初始的轮廓没能在商泊云心中萌芽, 独自抚养他的商红芍女士也生动证实了“幸福”并不需要和“婚姻”“爱情”挂钩。
但这一刻商泊云确实产生了一个十分漫无边际的幻想。
求婚的方案要有一二三四个, 最好找策划公司先做一份原始计划书;婚礼只能在国外举行,不如干脆直接环球旅行, 没准还能和江麓的钢琴巡演一个轨迹;小孩……到时候江麓想养几只商熊猫都行,好像有款可以抑制过敏的狗粮。不过哈士奇不宜多, 商泊云觉得家里最好有几只猫——
说来他曾经嘲笑过陈彻,锅盖刘海的人生终极目标是和许葭禾校服婚纱有个娃。
在商泊云看来,这是不太切合实际的直男空想。因为许葭禾不一定想成为一个妻子和妈妈, 而可能更愿意去披荆斩棘乘风破浪。
男人的问题在于社会给他们描绘了一个完美婚姻的模板, 他们代代相传的遵从,以至于显得僵硬迂腐陈旧。
商泊云的性取向一开始就剑走偏锋, 所以长期理解不了陈彻的脑回路。
但在这个僵化的模板中, 如果和他一生密切关联的人是江麓,那他就终于能够开始明白, 为什么陈彻可以执着那么多年。
何况,这份幻想产生的原因是“喜欢”。
商泊云的吻越发的绵长细致, 德彪西的“月光”还在冬夜里起伏。
心里的花开得太满了, 他想让江麓知道, 于是幼稚莽撞地一再加深这个亲吻。
江麓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吻里窒息, 手不自觉就有点儿抖,只好颤颤地握紧了商泊云。
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有经验了, 无论是现实里的几次体验——还是那些堪称超过的梦里。
但商泊云总是身体力行的告诉他,谁更能占据主导权。
江麓没忍住喘息出声,甜腻得不像话。
亲他的人听到了,吃吃的笑了起来。
商泊云顺着江麓的手掌向上,亲昵地把他抱进怀里,然后小声地唤了好几遍“老婆”。
江麓有点受不了了,夜色太低淡,商泊云却眸光熠熠地注视着他。
令人难耐的并不只是亲吻。
江麓脸发热,转移注意力似的开口:“商泊云,我发现你很喜欢接吻。”
商泊云点头,声音轻快:“这是因为我很喜欢你。”
江麓又道:“……而且,你也很会接吻。”
这话就直白了。
这种赞美简直是勾引。
商泊云心里的花继续突突地开,就听到江麓忽而淡声强调:“从一开始,你就很会。”
丰富的经验来自丰富的实践。
商泊云捂紧马甲,面不改色:“之前第一次的时候,是你先亲我的。”
“那个时候……”
“是你教我的,然后打开了我的神奇开关。”商泊云把头搭在江麓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滚烫的耳垂来回蹭,“所以,你还要对此负责。”
江麓被他绕了进去,不管怎么说,第一次的时候确实是他揪住了商泊云的领口,虽然之后主动权几乎都在对方手里……
“纪叔应该快到警局了。算算时间,你商阿姨差不多也要来收拾我了。”商泊云拉着江麓站起来,“我们回去等他们吧。”
“啊,好。”江麓这会儿实在乖顺,完全没了药店里的气势。
*
“卧槽,居然还有这种事!”
江家迅速介入了天翻地覆的乐活城,商女士在签字领走商泊云后,就完全不需要为这件事情继续费心了。
孟松蹲局子板上钉钉,后续如何和江麓、商泊云都没有关联,那是荀助理、张淮,乃至明盛的律师团要去运作的事情。
陈彻一惊一乍,听商泊云说完了“恶酒鬼醉挑江小花,商狗子拳打大傻比”后拍案而起:“怎么不叫我来?我可是在‘拳皇’魔鬼训练了十五年的格斗家!”
“拳皇?格斗家?”江·小花·麓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睛。
“拳皇是个游戏。”商泊云吐槽,“简而言之,就是毫无实际的打架经验。”
“你不信我?”
陈彻还在那摇摇晃晃“左勾拳”“右勾拳”,一不留神撞到了郝豌。
遂被对方的胸肌弹开。
有谁笑了声,嘲讽直接拉满,陈彻站稳后怒目而视,发现果然是商泊云。
没等他痛骂商狗,江麓就先开了口,语气真诚:“没有。陈彻,我相信你。”
锅盖刘海忽然就有点儿不得劲,并掺杂一定的嫉妒——
他看出来了,江麓在袒护商泊云。
仔细想想,很多时候,他以为江麓只是教养好,但其实一视同仁的温和里,对商泊云一直就有些不一样。
比如在西门是顺带请他们吃了那顿饭;独来独往的人反常地给商泊云一对一辅导英语;下晚自习后时常用那辆迈巴赫捎走他和商泊云;哦,还有爬山那会儿,江麓选择和商泊云盖一张被子……
所以,商泊云没准一直被五班之花暗恋?
果然拿的是《那些年》的剧本吗!双向奔赴酸死谁了!
此獠何德何能……他和许葭禾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陈彻长叹一声,表情幽怨,默默地抱紧了自己。
乐活城的打架似乎没有惊起任何波澜,而以一种风平浪静的方式掀了过去。
临近期末,高三的生活越发简单,体育课都被压缩了一节,学习成了完全的主流。
商泊云惯常不回头看尘埃落定的结局,孟楠已经从江麓的人生杀青。
不能确定“梦境”结束的时间,但无论是一直继续,就这么七老八十,或者突兀结束,回到二十六岁时,他们都会在一起。
江麓和他说好了。
*
“志愿调研?”
叶凝把问卷发下去后,五班的人纷纷表示疑惑。
“叶老师,我们离高考还有七个月,现在填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学校传统。”叶凝站在讲台上,鹅蛋脸笑得甜,“提前明确目标也不错嘛。”
教室里瞬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不是现在填。”叶凝拍拍手,“大家回去查查资料,明天我再收这个。学校会打印出来贴黑板报上的,可别写什么‘家里蹲大学’‘哈尔滨佛学院’,不然高主任的广播又要念叨半天。”
叶凝一脸心有余悸,显然之前有不少人这么干过。
教室里的人笑了起来。
陈彻纠结:“只能写一个,我选华清还是京大?”
记仇的何畅在前面刺他:“你还挑上了,怎么不把长洲大学也算进去?”
陈彻老神在在:“商泊云要考,我让让他。”
“人商泊云还需要——”
商泊云客气地和陈彻说了“谢谢”,锅盖刘海眉梢扬起,快活地看到何畅闭上了嘴巴。
陈彻回过身来,小声道:“其实我也知道我的水平。到时候能填个京市的大学就差不多了。”
最好离许葭禾的学校近点儿。
商泊云想了想,笑道:“没准你去了华清呢?”
虽然是考研考上的。
“借你吉言了。”陈彻咬着笔头嘟囔,“我看了下,科大离华清还挺近的,不过我现在的成绩够科大有点悬……高考为什么这么难?”
商泊云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锅盖刘海冷冷一笑:“真是不解风情!”
“也是。反正长洲大学你是肯定能上的,英语保持住,冲TOP2也没问题。至于咱们的钢琴家,本来就不走高考,明年三月应该已经出国了吧……”
陈彻一噎,忽然想到了这两个人的关系。
商泊云表情果然凝重起来,而江麓的眼中居然闪过了一瞬间的无措。
喔嚯。
陈彻微微一笑,悄无声息地转了回去。
商泊云垂着眼陷入了思索。
他之前怎么想的去了?
“一直在一起。”
嘶,打脸来得好快。
商泊云长睫低垂,嘴角的弧度也消失了,落在江麓眼中,就像只极其失望的巨型犬。
江麓太吃这一套了。
他伸手揪了揪商泊云的衣角,以至于错过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对了,等会儿的体育课给张老师了,他临时决定给你们加堂数学小考。”叶凝临到下课,才想起来这件事情,“课代表记得去提前拿试卷。”
商泊云沉稳地应了声好。
“放心,我不听陈彻的。”他起身时说道,但声音很低,没了之前的轻快,“这个事情以后再说。”
江麓的手只好放下,眼睁睁看着商泊云拐出了教室,背影好像也有点落寞。
数学小考,教室的气氛严肃。
试卷上的数字密密麻麻,江麓难得没心情看题,但身旁的商泊云算得全神贯注,沙沙的写字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江麓很低地叹了口气。
“以后再说”更像商泊云转移话题的托词。所有人都默认他会出国,一直以来,爸爸也是这么给他规划的。
但他答应过商泊云,十八岁后自己决定人生。
当然也包括这一项。
在那些奇异的梦境里,他和商泊云“重逢”再“相爱”,可是人生有多少个九年,为什么要耗费在“分开”这件事上?
等放学就和他说清楚。
而且,商泊云那会儿的表情,看起来也太可怜了。
chapter 86
孟楠现在很庆幸高二不用上晚自习, 下了最后一节课后,本部和艺术部都没有人。
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然后去教务处签字, 离开。
事情为什么会比他想的要严重那么多——
“江麓?江家的那个少爷?你堂哥是疯了吗?你为什么不拦着?”把他从警局接出来后, 父母在车上就爆发了。
“他的性格,家族里的人都清楚, 我根本就……”孟楠早就有托词。
但父母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要大得多。
“是, 他就是个混球,社会垃圾!可你怎么能让他也来你和江麓的聚餐, 你不知道孟松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惹是生非吗?”
孟楠便露出委屈慌乱的神情解释:“但他是我哥啊……”
父母都不说话了。
孟家人多,相互帮持做生意, 亲人之间最讲究个情分,往常他们都这么教导他,所以现在也怪不了他。
他只是个“乖巧”的堂弟罢了。
最后父亲说:“归根结底, 还是孟松的脾气不行, 是该吃点苦头了。到时候我和他爸妈说一声,江家那边, 你毕竟不是直接参与的……对了, 打架那小子,是不是上回来接江麓的朋友?”
孟楠点头, 暗自松了口气。
孟松被拘留就被拘留吧,爸爸说得对, 这个堂哥需要吃点苦头。
而他没打架, 两杯酒都洒了, 聊天记录也删了。
有惊无险——
手机铃声在这时突兀地响起。
“张秘书?怎么您亲自打电话来了, 您助理没有替我转达我的歉意么?现在澳大利亚都凌晨了吧?其实这个事情呀,我们家小楠……”
孟楠坐在后座, 忽然想起了江麓的话。
“张淮会给你们要的说法。”
通话结束得很快,父亲声音仓促,话都没说完。
他坐在副驾驶上,隔着后视镜,孟楠看到了他阴沉焦躁的表情。
*
孟家陷入了一种不可言状的压抑中。母亲和孟松的父母争吵,和爷爷奶奶争吵,父亲去了公司就再没回来。
他照常上学,关莘和周铭都没说出乐活城的事情,看到他后却自发的疏远。
关莘放学堵了他一次:“孟楠,你哥他过来和你有关系吗?”
他扯起嘴角:“关你什么事。”
“再说,商泊云和江麓有事吗?”
关莘气得要命,他推开她直接走了。
反正从一开始,就不想和这群人玩过家家好朋友。
孟楠迁怒关莘,周铭,迁怒一切。
周三的清晨,母亲通知他:“我们打算给你转学,今天在附中把手续都走完,之后会换一个学校。”
他忽然就松懈下来。
转学也成。乐活城的事情得断的干干净净。
可想起江麓那双潋滟却冷淡的眼睛,心神又不由得牵动,原本沾染流俗的人原来依然是高枝上不可攀的花。
说到底,都是商泊云的错。
他问:“去哪儿?长音附中吗,还是长师实验?一中?青栾双语?”
“都不是。我们先回老家。”
“那怎么可以!”
老家是全国知名的贫困县,黄沙治了十几年。
孟家早八百年从那迁了出来,在长洲发达了,只每逢年节回去摆谱。
“我为什么要突然回那念书啊?你和爸爸怎么想的?”
“你以为我们想回那吗?是暂时的……之后再看!”
“这太突然了,我不接受。那我还怎么去长音,之前都说好了,而且郭教授不是也愿意……”
“还提什么郭教授,他连电话都拉黑了,之前白送了那么多礼!”
那是长洲音乐学院的教授,和家里还沾着一点儿亲。
“都闭嘴!”
争吵结束于父亲的怒吼。
“先回去!之后我再想办法。”
“回哪?”孟楠崩溃地看向双目通红的父亲,“老家”
母亲开始哭,翻来覆去地说:“招惹江家干什么……也不是妈妈指责你,可是你怎么就没有拦下你堂哥……”
藉由房地产高歌猛进的红利,孟家的工程咨询公司发展得很不错。
从孟楠记事以来,他就比同龄的人过着优渥许多的生活。
金钱可以摆平很多事情,可以带来更高的社会地位,由此蔓延出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互相关照勾连。所以孟松无所顾忌地当一个混蛋,所以孟楠默认自己比其他人的阶级要高。
但用金钱和权势碾压别人,就避免不了自己也被碾压,就像风生水起的孟氏咨询公司把明盛当做需要仰望的庞然大物。
父亲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归根结底,错都在孟松。小楠,你没有再做别的事情吧?”
孟楠迟钝地摇了摇头。
……
短短几天,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他从教务处出来,高三的教学楼这会儿也没太多人,七点要上晚自习,大多去吃饭了,孟楠背着书包,脑子里也天翻地覆。
书包装满了书,还有转学的资料,沉得他烦躁。
五班的教室在下面两层,他不想从那经过……家里的司机已经辞了,今天他得自己打车回去。
老家的那个县城,连出租车都少得可怜。
没有金色的剧院,没有高端的商场,也没有霓虹璀璨的滨江大道,他要在那儿念完高中吗……太荒唐了。
孟楠步子一顿,看向教学楼下一前一后说话的人。
商泊云走在前面,忽而停了下来,回身看向江麓。
江麓有些急切,耳朵泛着红。
隔得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但江麓这样的表情也很少见。
认识他的这么多年,在江麓全然不知道的时间以前,孟楠只见过他温和疏淡的样子。
他近乎贪恋地注视着江麓。
*
“现在就要和我说吗?”商泊云露出思索的表情,他今天去送完试卷,眼镜还没来得及摘,因此整张脸看起来要乖顺柔和许多。
学校的梧桐树在北风里巍然不动,他的额发跟着风轻轻掀起。
江麓点点头,专注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商泊云知道江麓在看着他。
“当然要早点说。”江麓的鼻尖在风中泛起淡淡的粉色,“平时,我……偶尔看青春片的时候,十个里有六个是因为这种原因分开。”
虽然之前吐槽过自己不是小说主角,不能存在什么幻想,但和商泊云在一块之后,就不由自主联想到那种剧情了。
江麓的表情很认真,也很难为情。
商泊云的指尖动了动,很轻地蜷起,想捏一下他通红的耳朵。
“原本是打算出国的。因为我妈妈的恩师在英国,家里的长辈都希望我以后跟随那位老师学习。”
“我想继续当谭老师的学生。加上央音有一个交换生的项目,大三的时候可以去巴黎,比起我妈妈的恩师,巴黎更适合我一些。交换时间是一年……虽然还是会和你分开一段时间,不过相比起来没有那么久。”
和商泊云在一起后,脑海中就模模糊糊有了这个想法的轮廓,但无论如何总还是对商泊云不公平,江麓下意识咬了下嘴唇,看向安静听他说话的商泊云。
“明年年初,在京市的比赛我很有把握。这是我爸爸最重视的比赛,赢了之后,拒绝他的安排也更有底气。”
从不自夸的人脸又热了一分。
商泊云觉得自己要演不下去了。
他可太坏了,总是忍不住逗江麓。
但应该改不了。
一开始是恶劣作祟,所以爱看昔日死对头眼角攒泪,脸颊潮红,就拿着那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嘴巴微张,却不说话。
等到回过神来,这种注视变成了占有欲生长的养料,伴生在相隔了两个时空的九年。
现在,江麓的眸光也依然湿漉漉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要不……还是别演了,告诉他的小江同学,出国与否都不会让他们分开,两个人的关系不是只靠江麓付出才能维持。
商泊云伸手,感觉内心的小恶魔又在蠢蠢欲动,但路上偶有吃饭回来的同学,这是学校,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离这只有五层楼梯,举着手电筒的高主任随时出现。
商泊云遵纪守法,记得江麓给自己约定的四条守则。
他朝江麓走了一步,然而江麓的表情却变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忽而睁得很大,巨大的不安在眼中崩裂开来,有呼啸的风声坠落,江麓用难以言喻的力度和速度紧紧抱住了他。
咚——!
轰然的声响。
孟楠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地的商泊云和江麓,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谁把书包扔了下来!”
“快去找老师,有人受伤了!”
“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能砸死人的……”
六神无主的女生往教学楼跑,教务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孟楠回过神来。
他完了。
*
痛意在手臂上爆炸,穿透四肢百骸。胸腔随着身体的倒下猛地一咳,又像是痉挛时的抽搐。
好痛!
江麓听到了商泊云的呻|吟,听到了周围人尖叫,他下意识把身下的人搂得更紧了些,手却没一点儿力气的滑了下去。
铺天盖地的眩晕感砸过来,他又听到了珠子滚地的声音。
好痛……
那串菩提沿着他的手腕掉落,他没法去捡起来了。
……
冗长的黑暗将他包裹。
纷乱的梦境如同走马灯一样出现。
“以前怎么不见你戴眼镜?”
“怎么,打算这种时候和我叙旧啊?”商泊云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
“这是你养的狗吗,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你给取个。”
“嗯,商熊猫怎么样?”
“可以。不过,你取了就要负责。”熟悉的得意洋洋的语气。
……
“擦手,别又过敏了。”
“谢谢。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敏的?”
“我算出来的。”商泊云的眼中闪过狡黠。
……
“没看到江老师有约了吗?”剧院的走廊。
“这种行为违反了床伴的基本法。并且,相亲是不道德的。”四下无人的休息室。
长洲大学,校庆。
“带我走吧,江麓。”
“不是,你还真打算给乔叙演奏会的票?”
……
那家名为GLORY的酒吧,早有预谋的“重逢”和酒,他刻意地引诱了商泊云。
然后走马灯继续掠过,光芒斑斓到迷幻,商泊云送他的菩提还在地上滚动,继续发出骨碌碌的刺耳声响。
……
更深的黑暗将他吞没。
“学长,学长,你听我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更亲近一点儿——学长,求你了,不要一直拒绝我……”有人在摸他的脸。
乐活城里透出蓝紫色摇晃的灯光来。
江麓看到自己甩开孟楠的手,然后慌不择路地跑。
喘息声剧烈,路也看不真切,他无头苍蝇一样冲进一个堆满空酒瓶、纸箱的狭长房间,紧接着抖着手锁住了门。
身上热得惊人,陌生的感觉和酒精一起冲刷神经,他产生了难耐的冲动,呜咽的声音脆弱而甜腻,迫切渴望有人带他解脱。
那个人思索时眉梢扬起,笑时漫不经心,有点不自知的顽劣。
总是和他互看不顺眼的商泊云,如果知道自己原来藏着这样的渴望,是会狠狠地嘲笑他,还是觉得恶心?
江麓低头看过去,厌弃地移开目光,然后毫不犹豫地砸碎了一个空酒瓶——
疼痛让人获得片刻清醒。
……
“江先生,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人都处理好了,家中知情的佣人也都签了协议。”张淮和他爸爸在说话,“只是老纪,虽然是他送少爷去的医院,可这些年来他也一直跟着少爷,两个人关系很亲近。”
“一个司机而已。也换掉。他知道什么不该去说。”
“是……”
江麓看到自己木着脸站在书房外,张淮先回过头来,那张永远无风无浪的脸上闪过明晃晃的怜悯。
“少爷,最近还请多休息。”
他离开了,带上了书房的门。
而爸爸的目光落了下来,声音难掩厌恶:“江麓,我对你很失望。”
他身形一塌,想起孟楠痴狂恶心的嘴脸。
……
……
“不好了!太太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少爷的事情,急得晕过去了!”
“医生已经到了,江先生,您请放心。”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然后猝然熄灭。
“……太太说,想再见一下江麓少爷。”
江麓看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进去,膝盖发软,倒在了手术台边。
神情苍白的母亲看着他,嘴巴微张,他伏了过去,试图听清她要说什么。
“小麓……”
叶明薇喉咙沙哑,只能挤出零碎的音节。
她爆发出剧烈的咳嗽,胸腔喉咙都破败,然后猛地吐出一口血。
妈妈的血沿着脸颊淌落,和他的眼泪一起淌落。
她死在了他面前。
……
“江先生,您理智一点,少爷是您的孩子,是你和太太的孩子!”
“……可我宁愿我和明薇,没有过这个孩子。”
江麓只能徒劳地抓着妈妈的手。
曾经骨节分明力能震声的钢琴家的手,在死后原来会变得那么冰冷,那么柔软。
……
休学,禁闭。
惨烈输掉京市举行的国际赛。
不被允许出席妈妈的葬礼。
若干天后,他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一座墓碑前。
他磕在新鲜湿润的泥土上,听到父亲毫无情绪的指控:“江麓,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我的妻子。”
“爸爸……”
“你走吧。”
“等哪一天你治好了你的同性恋,你再回来。”
“等哪一天你能赢下所有的比赛,你再回来。”
曼彻斯特。
雨季漫长。
白色的治疗室,高眉深目的医生,步步紧跟的年长女佣。
弹钢琴的手被分开固定在橡胶的束缚带上。
“治疗开始。”
医生的声音很柔和。
而过电般的痛觉蔓延到四肢上。
“基于性取向异常的治疗,我们已经做过大量的研究和实验,并掌握了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一般来说,从心理和生理同时进行的治疗效果最为显著。电击结合心理暗示……”
那道柔和的声音渐渐变得无机质,身体上的痛觉也消失了,多次的呕吐之后,他的情绪变成了死水一潭。
……
想回家。想妈妈。想——总是想起一个情绪浓烈的人,太阳似的,能把现在的他灼烧得直哆嗦。
可是“家”不要他了。
妈妈变成了一幅油画,变成了封尘的钢琴,变成了小小的坟茔。
可是,那个人过去都很讨厌他。
遥遥的,有钟声传来,壶山的秋日里,故弄玄虚的和尚为了卖出一串菩提,说“有人在彼岸种因,却想在此岸结果”。
他的岸在哪儿?
和尚又说“于一切相,离一切相,由此才能远离蒙昧”。
天昏地暗间,只觉这一生好似梦境,血肉生恩,少时暗恋,都不能得偿所愿。
巨大的痛苦将他摧折,江麓晕沉地继续下坠,下坠——
惊醒时,看到了惨白的灯光。
“呀,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护士低头看他,发现这个断了手的少年有双很漂亮的眼睛。
水光闪烁,眼尾泛起潮湿的红。
“很痛吧?”她柔声问道。
江麓不答,忽而道:“他怎么样了?”
“你才刚从麻药里醒过来,先缓缓。”
但少年一点也不知道要爱惜自己。他僵硬地把头转过来看着她,执拗地重复:“他怎么样了?”
“和你一起送过来的那个?他要伤得轻一点。”
高空坠物,居然被人给护住了。
轻度脑震荡,脚虽然扭了,但比骨折好养许多。
她细细看着江麓满是伤痕的脸。
这些触目惊心的血色也掩盖不了五官的精致。
总觉得应该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结果居然有救人的胆量。
“他在旁边晕着呢,还没醒过来。”护士起身,“你俩是好朋友?可别乱动,我先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少年没作声,只是愣愣地盯着病床之间的绿色隔帘,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护士耐心地再次叮嘱了一遍:“做手术太遭罪了,你得爱惜自己一点,右手骨折是要养很久的。何况,他也跑不了是不是?”
少年迟缓地应了一声,眼神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护士很快走了。
江麓试图坐起来,发现整个人都晕头转向。
他用手撑着床头,锥心的痛意袭来。
对了,刚刚护士说他“骨折”。
江麓咬牙,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吃力地重新坐直。
整个人都没有力气,麻药的药效尚有残留,但不影响痛意的清晰。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汗涔涔地拉开了隔帘。
梦里的那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病床尺寸狭窄,商泊云是蜷缩着的。眉头紧皱,脸颊的擦伤衬着,看起来乖巧而可怜。
一种虚无感涌了上来,过往的细节犹如草蛇灰线串联。
他咬着牙挪了过去,居然庆幸现在骨折的是手。
惨白的灯光落在商泊云的脸上,阴影将五官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
江麓沉默地看着他,心脏却一突一突的抽痛。
这个人,从哪一天开始和“从前”不同呢?是把孟楠的邀请函当情书的时候?是脱口而出一句“老婆”的时候?还是更早以前的迎新晚会,他跳到舞台上,递给他一束铃兰?
横眉冷对的死对头忽然说要握手言和,要当朋友,然后以不容拒绝的方式填满他的生活。
他伸出还算完好的左手,很轻地摸了摸商泊云嘴角的擦伤,昏睡的人眼睫毛颤了下。
“唔……”
“商泊云。”他轻声开口。
商泊云的眼睫毛颤得更厉害了,睁开半边眼睛,看起来还没清醒。
“痛不痛?”遍体鳞伤的人问他。
商泊云不想说痛,磕了脑袋扭了脚而已。
可是潜意识又爱在江麓面前装可怜。
因此他幼稚地强调:“比小时候被狗咬要痛一点儿……”
江麓的神情柔和下来:“这么痛啊。”
他一顿,忽然道,“如果你没有来到这里找我,就不用痛了。”
什么意思,不来这里找他——
商泊云:“可我就是为了你才……”
“为了我?”江麓重复最后几个字,声音有点哽咽。
商泊云浆糊似的脑子中迸发出智慧,他下意识警觉。
正好头晕得厉害,他不说话了,哼唧几声往枕头上蹭,还拿被子蒙住了自己。
“商泊云。”但他老婆的声音可太温柔了,商泊云悄悄支起耳朵。
“你几岁了,怎么和小朋友一样?不想回答的时候就逃避。”
商泊云默默拱了几下,翻来覆去的纠结。
“七岁。我七岁!”
他向来脸皮厚,横竖浑身疼得像被狗咬,姑且当作自己回到童年了吧。
这可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追了这么久才追到的亲亲老婆,要是知道十七岁的身体里有个二十六岁的恶趣味变态,会不会报警?
“原来才七岁……”
江麓的眼睛艰涩地眨了一下,他的语气越发柔和:“那商七岁小朋友,我去和乔叙约会了?他说想让我教他弹钢琴。”
……
“个花心大萝卜,还想撬我墙角?”被子里传出瓮声瓮气的声音,头晕脑胀的商泊云怒吼,“让他去死!”
——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嗯,他迟早要把乔叙打包到周狐狸那儿受折磨。
“我没答应。”
商泊云气得在被子里打滚,江麓垂着眼睫,忍不住笑了。
可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只喜欢你。”
这么多年。
一直只喜欢你。
一直在喜欢你。
chapter 87
堆叠的未来九年的“记忆”蜂拥而至, 那些绵长、孤独的痛苦终于都有了出口。
长洲,曼彻斯特,毫无指望地喜欢商泊云的那些年, 最后变成了一杯酒和轻佻的试探。
二十六岁的自己装作游刃有余, 步步为营,然后成功和商泊云滚到了床上。
忍受不能说的爱意, 贪图短暂在一起的欢愉, 所以没敢奢望作为“床伴”能换到一颗真心。
只要一想起自己犯过的错,想起曼彻斯特的治疗, 就觉得自己卑劣。
可是,商泊云跨过两个时空, 来到了十七岁的他身边。
这种认知给江麓带来极致的冲击。
——他所得到的快乐不是短暂到一生只有一次的放风,九年前后,监牢里的囚徒也被允许得偿所愿。
在经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之后, 有一朵亮堂堂的云飘了过来。
尽管这朵云脑子目前不太清醒, 气得直在被子里突突,但江麓就是可以确定。
*
“手别动!”
“怎么就起来了?刚刚我的话白说了?”
护士的低喝声忽然响起。
最怕不听劝的病人。她走过来, 等看清了江麓脸上的水痕, 又瞬间没了脾气。
“告诉你了,他伤的比你轻, 你才是要好好休息的那一个。”她看了眼包裹如蚕蛹的被子,“这个也醒了?”
护士掀开被角, 摔了脑袋的商泊云闷得一脸通红, 呼吸沉缓。
“没醒?刚刚在外面还听到谁在大喊, 火气熏天的, 差点就被投诉了。”
身后的医生探头,无语地看了眼商泊云:“啧。是又晕过去了。”
“你俩到底是有恩还是有仇?他情绪波动太大, 估计是气晕的。”
江麓很轻地笑了,终于乖顺地躺回了病床。
“是大恩。”
“你这舍命相救,那对他确实是。”
“好了。我先给你做个简单的检查。”医生走了过来,“高空坠物的冲击力很大,如果砸到了你的脊椎,你哪还能不遵医嘱的随意活动。”
说是这么说,目光落在江麓的右臂上,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确实比砸到脊椎要幸运,但只是相对而言。
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莫大的不幸。
裂骨的痛意十分清晰,江麓看了眼团起自己的商泊云,温声道:“麻烦您了。”
整个过程并不长,医生一边询问,一边观察他的精神状态,发现江麓神情平和,语气平静,至始至终都对答如流,简直不像个伤了手的人。
骨科干了十几年,医生很清楚断骨有多痛。如果不是亲手给江麓做的手术,他甚至都要以为这小孩没什么问题了。
*
商泊云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脑子仍然是一团浆糊。
冬季的阳光很柔和,隔着窗落进来,整个病房都在毛茸茸的光晕里。
他很迟缓地眨了下眼睛。
“张秘书会提前从澳大利亚回来。他让我告诉您,江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您转到中瑞医院去,那边的医疗团队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陌生的女性声音。
“嗯。”
这个声音熟悉多了。好听。
商泊云又听到他继续问,“爸爸他还有说别的吗?”
女子停顿了几秒,像是在回忆:“江先生需要中瑞的医生尽快提供您的检查报告。”
江先生——下意识对这三个字就有点讨厌。商泊云心想。
“就这些吗?”半靠在病床上的少年问道。
荀助理一愣,然后有点不知所措了。
江先生没有再说别的了。
再者她并不直接和江盛怀接触,所有的工作都是张秘书来交待的。
印象中,江先生性情冷肃,话并不多,但骨折的少年还在等她的回答。
荀助理福至心灵:“江先生说……很担心您!他也会尽快结束出差来看您的。”
江麓闻言,嘴角轻扯,似笑非笑:“真好。”
荀助理松了口气。
“你先回公司吧,家里的阿姨会过来照顾我的。”
荀助理忙道:“但是我的任务就是负责和您有关的事情,江先生……就是您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转……”
江麓微微颔首:“我知道。”
“我会和他说的。”态度不容拒绝。
张秘书事先告诉过自己,这位小少爷的性格比之江先生,要内敛平顺许多,是很好相处的类型。
是这样吗?荀助理心里直犯嘀咕,她怎么觉得,小少爷其实是收敛版的江先生。
“对了。”江麓又道,“请帮我去学校问一下失物招领处,有没有人捡到一串菩提。”
“菩提?什么样子的?”荀助理倒是知道有的人爱盘文玩,江麓特地提起的,想必价值不菲。
她顿时又打起了精神。
“图片我稍后发你,辛苦你来这一趟了。”
“好的。您请放心!”
她回过身,这才发现病房里的另一个人也已经清醒过来。
对方迎上她的目光,表情还有点呆,衬着脸上的乌青,显得格外傻气。
小少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听护士说,隔壁床的男生磕出了轻度脑震荡,大概是考虑到这个,江麓甚至放缓了语气。
荀助理这才觉得张淮所言非虚,她轻轻带上门,回过头时,看到江麓脸上泛起了真心实意的笑。
商泊云笑不出来。
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润的棉花一样,他呼吸困难,难受得要命。
和江麓一起放学……高空坠物……然后,自己发过的誓都成了狗屁。
什么“保护江麓”“越过去”,他太自负,不知何为谨慎,结果最后还连累了江麓。
命运是循环往复的环吗?
“有哪儿不舒服吗?”受伤的人还问他。
“我……”商泊云坐在床边,低着肩膀,拳头捏得死紧。
他能有什么事,磕了脑袋而已,皮糙肉厚,过几天又是一只生龙活虎的祸害。
商泊云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抖:“你的手会怎么样?”
“已经接好了,医生说,养上三个月,应该就没事了。”
江麓太轻描淡写了,听得商泊云直皱眉。
“手都这样了还叫没事?我被砸到不比你受伤要好吗?我又不是白长这么大只。平时你那么爱护自己的手,怎么这种时候不记得了?手上过敏都觉得难受的人,是骨折比过敏好一点吗?我打个架你都担心为什么不知道担心担心自己?我他吗要被我自己气死了!”商泊云咬牙切齿,眉眼里都是罕见的暴躁,“扔东西的人,别他吗让我找到,我非得把他拌混凝土扔栾江里去……”
作为一只自洽良好的巨型犬,商泊云向来对于一切负面因素有很高防御机制。
这种机制让他能够快速抛开不好的人与事,然后毫无牵挂地继续往前走。
但这种机制从这一天起要宣布失灵了,商泊云发觉自己生命也有不能承受的东西。
令人窒息的痛苦在疯长——
江麓的手,江麓视若生命的钢琴,如果因为这一场意外毁掉,那回到十七岁的意义又在哪儿?
他的精神有点恍惚,生理性的疼痛又涌了上来,把那团糨糊搅得天翻地覆。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江麓忽然道。
商泊云一怔,发现江麓的眼神里藏着他看不懂的复杂。
感动?释然?……爱?
这眼神令商泊云身上泛起直冲天灵盖的刺痒,却又落不到实处。
“真把人扔到栾江底下,是扫黑除恶也想在列吗?蹲个二十年出来,商熊猫到时候政审都过不了。”
“……哼。它又不用上班的。”商泊云冷静了一点。
江麓笑了笑:“再说,人警察已经抓到了。”
“孟楠?”商泊云沉默几秒,确定了答案。
江麓点头。
这个名字基本等于所有不妙的回忆。
——被父亲发现性取向,崩溃的情绪导致比赛失利,和妈妈那最后的一面,都开始于孟楠下的催|情|药。
如果没有商泊云,那他又会如同“记忆”里一样,把这些事情全部经历一遍。
太耻辱了。失去理智,被人当作可以赏玩物品。
他的手指下意识蜷起,始终存在的疼痛让他很快不再管这些。
“别皱眉了。”他笑吟吟地揉开商泊云紧锁的眉头。
商泊云的神色依然阴沉,那颗杀心也完全没有偃旗息鼓的念头。
他垂着眼,情绪根本平复不下来。
但江麓这么说了。
商泊云只好握住江麓完好的那一只手,然后贴在脸上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
“长在红旗下的小商同学。”江麓笑话他,“你不是一直都自诩遵纪守法吗?”
“……这种时候就别逗我了。我心里还难过呢。”
特别难过。
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排解。
商泊云声音依然闷沉,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一千个让孟楠永世不得超生的方法——等他回去以后,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王八犊子找出来,然后埋进去,浇上水泥封好土。
江麓不太诚恳的“哦”了一声。
“正好有个事情,我要严肃地和你说。”
商泊云蔫吧吧地应声,以为江麓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换个话题。
他贴心的老婆……不能让他再担心自己了。
暖色的阳光落在江麓侧着的脸上,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好。
商泊云勉强打起精神,抬眼看去,硬是从这张满是伤痕的面容上品出了勾魂夺魄的意味。
他的心脏又忍不住轻轻抽搐。
“乔叙和我什么都没有。”长睫在眼下映出浅淡的弧影,漂亮的桃花眼注视着商泊云,“他也在你的记仇名单上吗?”
……
“谁?乔什么?什么什么叙?”
商泊云的心脏当场宕机。
chapter 88
“这是谁的名字吗?好怪。”商泊云像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一样, 眼神透着清澈的茫然,“为什么要说你和他没什么?”
商泊云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一样,神情很快变得低落, 不存在的尾巴也耷拉了下去。
“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会默默接受的。”
演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但请问之前酿醋酿得飞起的人是谁?
“真的不认识他吗?”
“我睡着了做梦的时候, 有点爱说胡话。”
商泊云张口就来,同时迅速思索江麓的反应。
偶然的随机性事件不会具有唯一性。
他能回到过去, 那么二十六岁的江麓也同样可以。
但是“以后”的江麓和他是十分纯粹的床伴关系, 他们亲近但不亲密。
再者——商泊云想起自己借着多活了九年的经验,一步一步把江麓吃到手的行径。
莫名就有点心虚。
商泊云伏在床缘, 抬着眼睛看江麓。
原本长而薄的眼皮就没有了攻击性,淡色的眼睛里落满阳光, 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泽。
江麓很吃这一套。
循着记忆,江麓知道在床上的时候,商泊云偶尔也会露出示弱的神情。
并不直白, 但一定能让他察觉到, 然后有什么要求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顶着十七岁的壳子,这家伙卖乖真是越发得心应手。
“我头还有点痛。不对……老婆, 你的手现在还是很痛吗?”对着受伤的江麓, 实在没法装可怜,商泊云选择装傻。
江麓不在意这道伤。
他得到了之后九年的记忆, 知道自己在生理、心理上遭遇的事情远远胜过断骨的痛楚。
再说,他的父亲绝不会允许这双手就此不能再弹琴。
思及江盛怀, 江麓情绪有一瞬复杂:“是很痛。”
他的神情低淡下来。
“我要不问问乔叙?他说自己有个朋友是很厉害的骨科医生。”
“朋友?骨科医生?”商泊云摇头否决, “他说的是他的一个前任, 医科大的副教授。不过现在副教授估计刚上大学, 肯定指望不上……”
四目相对,江麓微笑地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一噎。
伸头一刀, 不挣扎了。
他坐到了床边,离江麓更近了一点:“首先,我想知道,你是二十六岁的江大麓,还是知道了以后的事情的江小麓?”
江麓被这个说法逗笑了:“两个记忆我都有,我想,本质上是大还是小并没有差别。”
商泊云对自己脑袋里的浆糊感到悲哀。但他迅速抓住重点,恶人先告状:“那乔叙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和你说?!”
“我明明校庆那晚就和你说了,乔叙这家伙很坏,他对谁都一副可以剖心肝的样子。”
“我随便编的啊。”江麓轻描淡写。
“……”
该死,就说让乔叙少沾花惹草,前任太多迟早出事。
可为什么是他先栽跟头啊!
商泊云脑内飞速过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包括但不限于幼稚地把人拢到身边、骗江麓叫自己老公、假装纯情男高教江麓接吻、给自己各种承诺等一系列圈地标记行为。
一旦被江麓知道这是二十六岁的自己的举动,脸皮厚如商泊云,也终于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
但如果江小麓一直知道,只是没有揭穿他的话——
那他是真的相当十分很喜欢我!
浆糊快速运转,商泊云剑走偏锋地得出如上结论。
“哪怕是二十六岁的我?”商泊云目光灼灼地追问。
江麓听出了他的郑重。
曾经悲观的认为自己和商泊云不存在可能,囚徒就应该待在密不透风的笼,哪怕完成妈妈的理想,也依然背负着沉重的罪责。
但渴求了九年的人以无比坚决的态度出现,然后,有光照了进来。
江麓想往前看。
“从十七岁,及至之后的九年,再到二十六岁重逢。”因为受伤的缘故,所以声音没有什么力气,但一字一字都很清晰。
江麓觉得自己沉闷的灵魂也变得轻盈,要是有一阵风,它就能飞起来,去看到世间繁盛的景象。
“一直以来,我就很喜欢很喜欢你。”
商泊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喜欢了我这么久吗?”
他没伤到喉咙,这会儿却觉得吐字有点艰难,好像声道也要变成糨糊化掉。
江麓点头。
商泊云的呼吸不自觉重了起来,他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猛然捂住了脸:“可你那个时候问我要不要做床伴,我还以为你只是刚好想找个人缓解焦虑。”
那个时候的江麓太游刃有余,商泊云好胜心作祟,装得比江麓还要熟练。
面不改色地应下在江麓的“邀请”,及至动了心,才露出占有欲的獠牙。
江麓笑了笑,轻声道:“我没把握你会喜欢我。也没想过能和你有以后。”
“等等!那你是打算始乱终弃吗?”商泊云的眼神瞬间不可怜了。
“床伴的关系,无论如何只能算是‘始乱’吧?用不上‘终弃’。”
毒舌这一点,随着记忆一起出现了。
商泊云磨了磨牙,一开始的时候,就觉得江麓这样的时候最令他麻爪子。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怎么还要算作床伴?你先招的我,当然得负责。”商泊云很快从消沉里走出来,“虽然我的时间不长,但是我的喜欢很多很多。不会比你的少。”
“你的胜负欲真是一脉相承。”
“你不信?”商泊云更精神了,眼神明亮地盯着江麓。
“我信。”江麓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而且,谁说你时间不长了?”
……
……
沉默震耳欲聋。
商泊云僵在原地。
被调戏了。
被江麓调戏了。
商泊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江麓,他忍不住低下头来,然后有温热的呼吸印在了唇角,江麓微微抬起下巴,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他一下。
阳光以一种十分柔和的光亮盈满了病房,商泊云没有加深这个吻,只是软和而亲昵地蹭了蹭江麓的鼻尖。
他伸手抱住江麓,背弓起一道明显的弧,谨慎地和受伤的手隔开了一小段距离。
“确实是我不负责任,向你道歉。”
江麓感到胸腔里也充满这样柔和的光亮,但同时鼻头又有点酸,麻药药效过的时候没哭,确认父亲只在意这双手的时候没哭,很久很久以前,眼泪在墓园、在曼彻斯特就流干了,二十六岁,十七岁,漫长的九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商泊云是商泊云,会因为眼前这个相当矜持的拥抱,又有强烈的流泪冲动。
“作为一个绝世好攻,我不需要道歉。”商泊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他所熟悉的得意。
江麓被这样抱着,觉得身体在发热,而心跳也快了起来。
它的跳动并不是因为肾上腺素的飙升,而更像是一颗种子的生长。沉稳、有力、向上,然后就见到了明晃晃的天光。
没有什么不可以和商泊云坦诚。
chapter 89
“那绝世好攻, 我和你说一个有点远的故事。”
“在另一个‘十七岁’,我喝下了孟楠的那杯酒。”江麓把叙述拉到一切肇始之初。
商泊云听出了江麓的声音变了调,他撤开自己, 想看着江麓, 但被江麓揪住了衣角。
商泊云只好继续维持这个动作,短促地应了一声。
江麓喜欢并依赖自己, 这个感觉很好。但商泊云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麓所遭遇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商泊云一贯直觉准确。
“酒里面下了催|情的药,我当时躲在乐活城的杂物间里。后来, 是纪叔找到我,送我去医院的。”
这件事情现在看, 已经恍如隔世了。
孟楠所谓的告白,被迫动情的耻辱,产生幻想的对象, 还有扎在大腿上的酒瓶碎片, 通通都是遥远的前尘。
但江麓还是不想回忆细节,他感到抱着自己的人力气变得大了一些, 这令他心安。
“去的医院是中瑞, 它在明盛旗下,医生对我爸爸毫无隐瞒。调查完孟楠, 我的性取向也暴露在了爸爸的面前。”
“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事情。哪怕是至亲, 也不能。”
世界上和他关系最紧密的人最先放弃了他。
江麓的表情很安静, 没有一丝情绪。
商泊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叶明薇明亮又柔软的面庞, 那是个相当温柔的妈妈, 忍着病痛,也要悄悄地坐在家长会上。
他按捺住心里的疑惑, 静静地听着。
“出院之后,我开始准备京市的国际赛。”
“毫不夸张地说,练琴十一年,就是为了这场比赛。”
“我的妈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也参加了京市的国际赛。那个时候她只拿了第三名,却在后台认识了我爸爸。这场比赛对他们两个人很重要。”
“所以,对我也很重要。”
江麓的眼神渐渐有些涣散。
得到了之后九年的“记忆”,也就知道了那场比赛的结局。
商泊云思索着道:“我记得你第一个学期的后面就不再来学校,要准备比赛,所以直接选择休学吗?”
“比赛是一部分。说是休学,其实是被关了禁闭。爸爸说,他对我很失望,说我丢了他和妈妈的脸面。”
“事业有成的江总,天才的钢琴家,在所有人眼中,我的父母是恩爱的完美夫妻。所以他们的孩子,怎么能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呢?”
时至今日,江麓早已经接受自己的性取向,也知道自己完全被商泊云所接纳,因此他想稍微笑一下,表现得释然。
但他扯了下嘴角,笑起来僵硬而难看。
还好商泊云看不到。
江麓把脸埋得更低了,额头轻轻搭在了商泊云的肩膀上。
商泊云抱着他,感觉像是抱着一只不安的猫。
他觉得愤怒,呼吸也不由得粗重,但手臂上的力气反倒松了下来。
他很轻地亲了亲江麓的头发,然后感觉到怀里的人整个人没有那么僵硬了。
撸猫也有技巧,譬如要给小猫创造一个他所放松、觉得安全的环境,不然猫只会继续躲下去。
“禁闭让我的状态变得更加糟糕。我的焦虑情况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严重起来。”
“然后,我输掉了这场比赛。”
“准确地说,是惨败。”
乔叙的调查告诉商泊云,这场惨败被媒体疯狂的渲染,明盛的财富唯一的继承人,从小活在金字塔的小少爷,生来什么都有,一帆风顺了太多年,因此他的折戟反倒“大快人心”。
“所有人都说,‘江郎才尽’是我最好的写照。”
“那都是嫉妒你的坏蛋。再说,谁能永远赢。”
“是啊,谁能一直赢呢?”江麓喃喃,“可是我不能输的,我已经犯下那么大的错了。”
“输了比赛,爸爸对我越发失望。在这个时候,妈妈的病情忽然也急转直下。”
“江家的一个保姆说漏了嘴,我妈妈知道了我因何被关禁闭,又被什么事情所影响,输掉了这场比赛。”
“然后,她被我气死了。”
冬日的阳光轻而薄,温度也是很淡的暖。一股冷意却从商泊云的身上攀爬,这就是所谓的“真相”吗?那对江麓太残忍了。
“我被允许见她最后一面。妈妈躺在手术台上,叫我的名字,整个人像要枯萎的花一样。”
“我和她道歉,希望她能原谅我。可是我拼了命地去听,也没有从她口中听到一句完整的话。”
他发着抖,觉得手术室冷得可怕,妈妈的手也冷得可怕。
但有热意兜头浇下,呢喃着他名字的妈妈吐出一口血,然后死在了他的面前。
“她病了那么多年,秋天的时候,医生说她的身体有了好转,她还说要给我过十八岁的生日。”
江麓的声音哽咽:“但是。但是,都是因为我……她连走的时候,都没有获得安宁。”
商泊云觉得荒谬,也觉得齿冷。
他尚能保持语气上的冷静:“叶阿姨她明明很在乎你,她怎么可能会怪你?而且你也说了,她病了很多年,身体忽然急转直下。”
“可是在她身体变差的时候,就是我恰好出事、输掉比赛的时候啊。这些事情撞上了,因果就有了关联。”
“就像你们玩游戏一样。所有人都在追着大BOSS打,但是给了它最后一击的人,才是杀了它的人。”江麓一顿,“所以哪怕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妈妈的病逝,我都是害死她的凶手。”
“没能参加妈妈的葬礼,我被送到国外治疗。”
“治疗?”商泊云觉得这两个字很陌生。
“治疗我的性取向。国外的研究做了很多年,不像国内,还才起步。”江麓慢慢地说,“之后三年,我开始在曼彻斯特进行‘性向矫正’。”
“……怎么治疗?心理干预吗?”商泊云发觉自己说话也变得艰难起来了。
“这是其中一部分。”江麓的眼睛里一点儿光都没有了,瞳孔涣散而空洞。
“治疗的办法很多,他们说,经过实践,是很有用的。”
“会给我做很多心理题,还会找很多照片、影像给我看。”
照片里的人各个人种、各个年龄都有,样貌有的俊朗清秀,有的高大瘦削,影像的风格也多种多样。血腥暴力的,温和唯美的,有的场景在校园,有的发生在城堡似的别墅,甚至有的发生在钢琴的演奏会上。
医生把他的生平研究透彻,模拟出了一个他最可能喜欢的人。
“讽刺而悲哀的是,我确实对某些照片产生了情绪波动。”
照片里的人穿着长洲几十年不改的蓝白校服,笑意恶劣明亮,那么像十七岁的商泊云。
“然后,他们给我‘惩罚’。诸如电击、嗅闻刺激性气体、淋水之类。”
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江盛怀他不知道是这么治疗的吗?”
“哎。你直呼我爸爸的名字,感觉辈分都要上去了似的。”江麓没否认,只是笑了笑,“从二十六岁直接变成五十二岁的话,我可不要你。”
要是往常,商泊云一定要摁着江麓一顿亲,弄得人喘不过气不上不下,然后逼问对方“还敢不敢不要我”,但他既不觉得江麓的话好笑,也分不出任何打趣的心思。
他心脏钝痛,这种痛在过去二十六年从来没有出现过,以至于他除却痛,还产生了更大的愤怒。
“医生说,一旦看到喜欢的人,身体就会产生负面反应,这样下来,形成的条件反射会让我厌恶同性,进而达到矫正的效果。”
在曼彻斯特三年,他把“治疗”的内容烂熟于心。
剖开淋漓的血肉,江麓感知到了商泊云的愤怒,他的愤怒让他觉得安全。
也有人会替他不值了。
“我需要通过医生的测试,然后才能被宣布成为正常人。”
“你本来就是正常人。我们是一样的。”商泊云咬牙切齿地强调。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不懂啊。”江麓很轻地嗯了一声,“三年的治疗,我越发的焦虑,无论是否在治疗室里,都觉得这一生的痛苦看不到头。”
“怎么熬过来的呢……我完全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商泊云痛意更深。
“就那么熬。反正治疗都不会结束。不过,我其实想过自杀。”江麓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治疗室没有锐器,洗澡的时候,他把自己往浴缸底下沉,濒死感缓解了他的焦虑,痛苦可以从精神转移到身体。
他一度有些上瘾。
“先别生气了。”江麓感觉到商泊云的手指在收紧,最终却只是潦草地穿过了他的发隙。
“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出现了吗?”他的声音带着安抚,“那时我太过年轻,以为这世上除了玉石俱焚以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然后我去了一次教堂。”
“你信这个吗?在壶山寺的时候,陈彻才是最诚心的那一个。”商泊云试着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当然不信教,宗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上帝或者佛陀,都要听我的‘忏悔’,宽恕我的原罪、业障。”
“神父讲到伊甸园的故事时,我突然想起了你。亚当和夏娃明知上帝的警告,依然吃下了那颗苹果。我发觉我也同样渴求你,犹如渴求伊甸园的果实,尽管,我知道吃下去就会被惩罚。”
曼彻斯特的一切都灰蒙蒙的,让他觉得压抑。
治疗带来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异国他乡,亲友皆远去,谁都不能依靠。
“活着才能去赎完罪,活着才能再见你一面,所以我最终通过了医生的测试,然后回到了长洲。”
只要他不承认,谁能辨别他到底是否还喜欢男人——只是这样也就注定无法和商泊云坦言自己的心意。
“我从不敢去奢望能和你真正在一起。高中的时候,我处理不好我们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而且我也不能像别人一样去爱人。”
“可是,你来到了我的十七岁。”江麓用尚算完好的那一只手抱住了商泊云,抱得很用力,牵扯到伤口,他也不在乎,就像要把自己整个埋进商泊云的身体里一样。
他终于爆发出痛苦,眼泪也流了下来,将商泊云的胸膛浸润得潮湿。
温热的泪水仿佛能够烧灼肌肤,商泊云咬着牙,压抑着怒火,将江麓整个人都紧紧拥住。
“过去的那些年,我像是丢了一根肋骨,然后,你让它重新长了出来。”
商泊云听见江麓哽咽的声音。
chapter 90
从前, 有一只小狗,它横冲直撞气焰嚣张,天气永远很好, 狗生永远像在旷野一样。
然后, 这只没心没肺的小狗碰到了一只猫。
猫猫冷淡而傲慢,看起来不好亲近, 它只是伸了下爪子, 对方就炸起了尾巴。
它和猫是天敌。
小狗多方验证,得出了如此的结论。
一帆风顺的生活里多了一个不稳定的变量, 小狗兴味盎然,有时候试图抢走对方的小鱼干, 有时候故意吵醒对方睡觉,还有的时候只是单纯好奇对方比他要小巧许多的爪爪。
小打小闹渐渐升级,猫猫终于龇牙咧嘴刺挠了它。
有点痛, 有点好玩。
但总之相看两厌, 分道扬镳。
多年之后,它们各自长大, 小狗的人生依然是旷野, 而死对头的关系忽然变质。
它起了心思,想方设法把这只猫吃干抹净, 也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直到发现这只安静又温顺的猫, 其实忍受了很多很多它不知道的委屈。
小狗难过而愤怒, 但对方柔软地窝在它的肚皮上告诉它, 没有关系, 因为它爱它爱了很多年。
这份爱意支撑着它们再次相见。
在它全然不知的时候,在它挑衅斗气的时候, 在它一度忘记这只猫的时候。
商泊云的情绪来势汹汹。
钝痛感,怒火,不忿,无措,还有无法忽视的难过。
商泊云抱着江麓,手又开始发抖,眼眶肿胀而酸涩,眼窝里噙着的泪水不甘不愿落下。
太丢脸了。被发现在江麓面前哭的话。
其实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商泊云总是会有目的的示弱。
譬如是想要江麓答应他什么,又或者有别的要求。
而当下,他应该强硬、应该坚决。
道理商泊云很清楚,可一想到江麓受到的那些治疗,情绪就脆弱得令他陌生。
他胡乱甩了下脑袋,让眼泪飞到空气里。
“你明明不信神。”商泊云梗着声音,试图让自己语气自然。
“但因为这个人是你啊。”
坏了。商泊云心想,江麓在说情话上很有天分,他的眼眶更胀了。
他继续忍着,试图不让声音变调。
“而且,亚当抽出的肋骨变成了他的妻子。”
“那按照这个,其实你要叫我老公?”江麓早就收拾好情绪了,这会儿声音含笑,语气居然有点期待。
“休想!”
商泊云贴着他的脖子,声音闷闷的。
“你是我老婆!”
“咳——嗯嗯,对。”
“老婆老婆。”
江麓的余光看向窗外明亮的冬日,涣散的眼神也缓缓地明亮起来。
他安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巨型犬音调很轻,像撒娇。
“应该是我安慰你才对。”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做到,一切都会很顺利。”又委屈了。江麓试着抬手,打算揉揉商泊云的头发。
“我口口要是早知道这些……我恨不得是回到了你去曼彻斯特的时候,然后口口要干翻那些口口的治疗……”
江麓一顿,自动给商泊云消音。
“还有你爸!我口口真忍不了!他口口根本就不配!”
江麓温声提问:“这是能直接说的吗?”
“我认真的!”
江麓坐直了身子,等抬头时才惊愕地发现,火冒三丈问候他爸爸的商泊云眼睛通红。
也许回到了十七岁,灵魂确实也会变得幼稚,二十六岁的云山科技的商老板,明明总是衣冠楚楚从容不迫。
哪怕背地里情绪上来了,“报复”完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模样。
但那双总是熠熠的、生机蓬勃的眼睛现在看起来很难过。
“……你怎么也哭了啊?”
商泊云声音僵硬:“没有。”
江麓想了想:“那可能是眼睛进沙子了。”
病房里哪有沙子,但商泊云肃着脸点头,势要保持自己“绝世好攻”的形象。
他又往床头挪了一点,没再说话,轻飘飘地亲了江麓一下。
这个吻是咸的。
他们尝到了彼此的泪水。
“之后打算怎么办?”
最后还是没忍住黏糊了一会,商泊云的理智再度回笼。
江麓在商泊云没醒的时候就想过了。
他没受伤的手这会儿被商泊云放在了膝盖上,原本戴着的那串菩提了无踪迹。
“我在几个月前开始做梦,梦到二十六岁的我们,然后渐渐有了猜测,也许你是从‘以后’来的。”江麓不答反问,“迎新晚会的时候,是不是你就已经‘来’了?”
商泊云眼中闪过一丝称赞,痛快地点头。
“在二十六岁的我和你睡一块的时候。”商泊云看到江麓表情瞬间有点复杂,依然面不改色,“我也做了一个梦,等醒过来就回到了高中。”
“之后,我曾经回去过一次,也是在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因此我再次求证,发现只要我们一起睡着,我就又能回来。”
虽然老天爷的穿越手段不太正经,但商泊云分析问题的态度十分正经。
“而且,我发现在这个时空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会留痕,唯独和你有关的事情,会让你产生印象。”
“我一个人?”
“嗯,陈彻,或者我妈,记忆都没有变更过。”
江麓想起来了:“在你家看到那束铃兰之后,我曾想过你是不是很久以前送过我花,当时我以为是错觉。后来去漪楼,我又下意识觉得你一直喜欢喝珍珠奶茶。”
“这都是这个时空发生的事情。所以我猜测‘你’是我穿越的锚点。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最终会影响到你。我——”商泊云一顿,又道,“我再回去的那一次,调查过你的那九年,确认了孟楠是引发一系列事情的关键,所以才想到是不是阻止他,就不会有之后的蝴蝶效应。”
“只要我没被我爸爸发现性向,就不用被送出国,我的焦虑情况,我妈妈的身体——”江麓一滞,很快接上了思绪,“所以两个时空并不像平行的世界,而更像一个莫比乌斯环。”
“这个世界,我们的经历会渐渐流向那个世界,最终融汇到一起去。”商泊云知道自己的脑电波和江麓不谋而合了,心情总算好了起来。
“无法确定到底什么时候完成‘融合’,但我确实有要做的事情。”
“我已经不会重蹈覆辙了。那场输掉的比赛,我想赢回来。”
“我妈妈也还在……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你刚刚和我说,她不会怪我。”江麓的心跳不知为何又快了起来,“咚咚”的,像没有节奏的鼓点。
“我是这样认为的。”商泊云靠了过来,神情严肃,“我想,叶阿姨她十分爱你。”
因为磕在了地上,所以商泊云的嘴角泛着乌青,这张脸纵然称得上祸害,但青紫的痕迹和神父似的虔诚语气搭在一起,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滑稽。
但江麓听进去了。
“爱”是一个很抽象的字,可以由行为证实。
长期以来,江麓始终无法确定父母对他到底有多少感情。
譬如父亲,对他的关心算不上多,不足以让他让他长成一个正常人,但过去很久又让他依赖。
那妈妈呢?
江麓无意识地抠着手指,指尖嵌在了商泊云的手心,来不及松开,就被对方握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依然涌着不可名状的惧意。
但经年的痛意里,永远也不能跨过的死局终究还是有了落子之处。
无论是宽恕还是怨恨,他都想听叶明薇亲口说。
江麓的目光又变得很远,病房外是一个好天气,脸颊处忽然被压上重量,嘴角乌青的商小狗捧着他的脸,十分用力地“啵”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我会一起和你走过去的。”商泊云前所未有的认真强调。
*
长洲机场。
“项目的终审流程,分公司那边的同事已经全权处理好了,因此您提前回国并未造成什么影响。”
张淮比江盛怀先回来,立马紧锣密鼓地忙了两天。
新招的助理小荀跟在他身后,表情惴惴不安,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张淮暗叹,只是让她处理和江麓有关的事情,没想到也没办利落,不过意外的是,那个好脾气的小少爷这次居然说了“不”。
张淮不动声色地挡住助理,替江盛怀拉开了车门。
黑色的迈巴赫发动,驶离人群攘攘的机场。
“走之前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我确实不担心。”
江盛怀坐在车后,声音不见疲惫,任谁都看不出他这两周奔波多国。
荀助理松了口气,但张淮知道江盛怀还有话在后面。
“榕谷那边怎么样?”
果然。
“太太的情况一直很稳定,但医生说天气变化的缘故,故而有些嗜睡。”
隔着后视镜,荀助理悄悄观察江盛怀,不由得又紧张了。
江太太一直被医疗团队精心照料,只是嗜睡,都让江先生眉眼担忧,那断了手的小少爷岂不是更让江先生上心——
她自觉自己这回事情办得不算好。
江麓今天才转的院,而她去学校找手串也没找到,至于孟家,进局子的进局子,剩下的人有明盛的法务盯着。
仔细复盘一下,自己好像划划水就过去了?
她抓了抓安全带,深呼吸深呼吸,思索着等到江先生问起江麓的时候,她要说什么。
“让榕谷那边的医生提前准备好。现在就过去。”
“是。来之前已经交代过了。我去榕谷的时候,太太还提起了您。”张淮声音自如,江盛怀的眼中攒出了细微的笑意。
行道树纷纷落在疾驰的车身之后,年轻的助理憋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怎么当爹的,问都不问自己的崽吗?
而且她好不容易才打好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