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1
“江麓, 等会儿还有事吗?有家长想问你长洲市钢琴公开赛的事情,学校高一有好几个进了复赛的。”艺术部的老师叫住了他,“还有一个以后打算走专业路线的。加个联系方式?”
“下次吧。”江麓拒绝得干脆。
妈妈突然来了, 爸爸知道吗?
冬天, 着点儿凉就能让她发半个月的烧。她身体刚好没多久……如果爸爸知道,绝不可能同意。
艺术部的讲话流程比之附中本部, 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冗长, 这会儿距离收到商泊云的消息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我先失陪,付老师。”
眉宇间的情绪不动声色, 江麓拧开了广播室的门把手,直到出来之后, 脚步才变得焦急。
焦虑之中又升起不自胜的喜悦,怀着微妙的侥幸,觉得妈妈短暂离开疗养院也没有关系。
他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读书、钢琴或者别的理由, 总之爸爸说, 他不应该去打扰她。
隔着视频见面也可以,但也要先询问合适的时间。
江麓很快地从楼梯口出来, 沿路有不少认识的人, 音乐社的谁和他打了招呼,他匆匆应了一声, 干脆跑了起来。
校园大道梧桐都枯了,巨大的“Y”字形枝桠向南北的天际伸展, 有好些偷溜出教室的学生, 结束和老师交流的家长都往校门的方向走。
奔跑的少年和他们背道而驰。
又经过两栋教学楼, 再上两层楼, 走廊上站着很多人,许葭禾正在和她爸爸说话, 看到满面潮红的江麓有些意外。
“江麓,家长会还没结束,叶老师在教室里。”她说。
江麓点点头,仓促地向她道谢。
心脏跳得极其剧烈。
“这就是江家的那个孩子吗?”许葭禾的爸爸低声问。
隔着窗,能看到教室最后面全副武装的女人。叶明薇一病十数年,听说最严重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踏过了鬼门关。
“明盛的江家?对。”
许葭禾的爸爸神情了然。
说起来,他也很多年没看过江盛怀的妻子露过面了。
江麓的脚步停在了教室的门外。
背上淌着热汗,这会儿穿着的校服外套也嫌热。
因为家长会,教室里特地开了空调。平时高主任总说要增强抵抗力,路过看到哪个教室关了门,还会打开门忍不住啰嗦几句。
所以何畅那会儿换座位的理由理论上很诱人。
今天是晴天,但还是有点冷。
妈妈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坐在他的座位上,戴着帽子,手里捧着个冒热气的纸杯。
她侧着脸,和商阿姨在说着什么。
商阿姨很健谈,所以她眼睛里一直噙着笑。
商泊云走过来,替她们两个重新拿了喝的。
悬着的情绪忽然就降落了,尽管心跳依然惯性的惴惴不安。
“不是说只要一会儿吗?”
商泊云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他。
“在艺术部那儿等的有点儿久。”江麓声音发虚,“你知道,所有学部的教导主任都是一个风格。”
商泊云给他手里塞了一个相同的纸杯:“高主任的不同版本。”
江麓笑了下。
“妈妈。”
叶明薇回过头看他。
口红没落在纸杯上,叶明薇的嘴唇不见一点苍白。
“小麓!”
她想站起来,但江麓先走了过来。
“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怕你告诉你爸爸。”叶明薇说。
如果早知道,在一开始的开心之后,他确实会和江盛怀做一样的选择。
他不能自私地只为了自己。
这会儿他站在叶明薇面前,低着头。
“嗯。”
“但是妈妈你能来,我很开心。”
叶明薇忽而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开心那就笑一笑。”
一直都握着温水,所以她的指尖也暖乎乎的。
叶明薇分开手指,用力地把江麓的嘴角向上按去,那双和他相似的眼睛认真望着他僵硬的“笑”,然后自己先破功。
“哈哈哈……”
叶明薇乐得不行,江麓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眼尾弯起。
“……咳咳。”
江麓神情一变,连忙弯下腰去,用手轻拍她的背。
“咳……没事,我没……咳咳!”
咳嗽声越来越剧烈,羽绒服包裹着的叶明薇痛苦地蜷成一团。
讲台上,一直被陈新平拖着说话的叶凝匆忙跑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
叶明薇听得到他们焦急的声音。
费了很大力气压住咳嗽,她重新摆正了身子,涂了腮红的脸咳出了病态的潮红。
“我笑太用力,呛着了。”她说。
江麓垂着眼,长睫掩盖住了她所熟悉的不安。
教室里的人都被刚刚剧烈的咳嗽吸引了。
叶明薇讷讷地把口罩戴上去:“……对不起,小麓。”
江麓摇摇头:“慢点儿呼吸,再休息一下。”
一只手仍在轻缓地拍着叶明薇的背,另一只手扣在椅子边缘,绷紧得毫无血色。
商泊云沉默地看着,忽而道;“咳嗽的话,口罩先不要戴着。”
江麓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俯下身子,手指很轻巧地递了上去,替叶明薇摘下了口罩。
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教室外的风是冷的,呼吸不畅的感觉消失了,叶明薇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不敢再随意波动情绪。
“要不,先回疗养院吧。”叶凝犹豫几秒,终于出声。
“嗯嗯。”她连忙点头。
江麓扶着叶明薇站了起来。
还有好几个家长在等着叶凝,叶凝一打眼,看向了商泊云。
没等她开口让商泊云帮忙送一送,热心肠的小商同学已经走了过去。
江麓很自然地把手机递给了他。
“帮我拨个电话。”
“给纪叔?”
“对。”
“麻烦商泊云了。”叶凝松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和商红芍道谢,“江麓他妈妈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应该的。”
商红芍收回目光,转而和叶凝聊起了商泊云的学业情况。
听到江麓说“没事”,叶明薇的表情却依然有些不安。
走廊上人很多,她摸了摸口袋,还好今天多拿了几个口罩,还可以换上新的。
她是趁着护士长今天调班,悄悄从榕谷跑了出来的。
从阿盛和张秘书电话中才得知家长会,虽然是一时冲动,但也算全副武装。
明明不想让他们父子俩担心来着的。
叶明薇握了握江麓的手。
“家长会开得怎么样?”江麓忽然问。
“挺好的。就是你们学校的老师说了好多,我都记不过来了。”叶明薇一愣,紧绷的心绪也缓和了下来。
“看了你的成绩单,没有偏科。物理比我那个时候好多了。”
“妈妈,你念的是文科。”江麓笑了下,“而且物理,我一开始也不是很好。”
余光里,商泊云和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正在给老纪打电话。
察觉到他的目光,商泊云扭过头来,口中还在说着什么,又下意识地点点头,大概是在和老纪确认时间地点。
“我就要回榕谷了。”
叶明薇望向人头攒动的校门口,不自觉握紧了江麓的手。
小时候绵软一团的小爪子,现在指节分明,修长而有力,有薄茧压过她的掌心。
久不弹琴,叶明薇的手中早就没有了苦练的痕迹。疗养院的小护士总是羡慕地捧着她的手说“江太太是有福气的人”。
“纪叔还没来。妈妈,再陪我坐会儿吧。”江麓说。
叶明薇的惆怅烟消云散,她欢喜地点头。
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座椅上零落着最后的枯叶,叶明薇没有拂去,反倒孩子气地直接坐了下来。
两个人说话,大多数时候是叶明薇在说。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接触外界的新鲜,叶明薇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
江麓专注地听,眼睛看着她灵动鲜活的面孔,长睫时不时轻眨。
商泊云没过来。
他在校门口和门卫大爷闲聊了一会儿,然后等到了老纪的电话。
说是正好在外面,所以仅仅过了十五分钟,熟悉的迈巴赫就开到了附中门口。
“这下真要回去了。”叶明薇说,“我再不回去,护士长都要急疯了吧。”
说话的这点间隙,她还抽空回了好几条消息,一再要她们别告诉阿盛。
女人裹紧厚重的羽绒服。
头有点晕,叶明薇抿唇,让自己的背尽量别显得佝偻。
手搭在了江麓的手臂上,叶明薇觉得自己像只企鹅。
因此她又悄悄地笑了笑。
车门已经开了,老纪如临大敌的等着。
“妈妈。”
叶明薇回过头来,那双他所肖似的桃花眼认认真真地等着江麓剩下的话。
“忘记和你介绍了。”
压抑了一整个下午的情绪在这刻忽然破开一个小口,所有的酸涩涌了出来,浸泡着他的心脏。
记忆之中,一直是这样的去注视,只能隔着距离注视。
所以当妈妈来到他身旁时,连快乐也会有负罪感,童年时很多次以为自己会彻底失去她,因此每次相见和道别也无法不患得患失。
以至于到后面,交谈都觉得是一种奢侈。
但这一天,这一刻,在鼓胀的酸涩之中,又包含着一种近乎预感的冲动。
如果现在不告诉她——
“他叫商泊云。他是……”
叶明薇露出意外的神情:“小商已经告诉过我名字了。”
江麓的嘴唇微动,手指忽而被商泊云勾住。
巨型犬垂眼,静静地摇了摇头。
江麓深吸了一口气,理智回笼:“他是我最重要、最亲近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呀。”叶明薇伏在车窗边沿,“妈妈很替你高兴!”
“你们快进去吧!外面风大。”她努力地挥了挥手,口罩也挡不住她的雀跃。
车窗重新升了上去。
两个人并没有先回教室,而是目送迈巴赫消失在道路尽头。
校服的袖口肥大,遮盖住了勾缠在一起的手,不过,两个男生牵着手,虽然怪异,其实也不会被人想多。
谁也没走,就这么握着,商泊云忽然叹了口气:“江麓,我好冷。”
“那我们回教室。”
商泊云却把手抽了出来,然后在暮色里将他给抱住。
“要抱抱。”
商泊云的脑袋搁在江麓的肩膀上蹭了蹭。
有疑惑在心里生出,同时越发明白九年之后的江麓为什么压抑着那么多的痛苦,但商泊云什么也没问。
“你——!”
江麓惊呼出声。
说是拥抱,结果商泊云直接把人给整个抱了起来。
悬空感令人很不安,江麓下意识勾住了商泊云的脖子,腿也搭在了他的腰上。
“哪有这么抱的。”江麓恼得想咬他。
“怎么不算。”商泊云闷笑出声,一只手托着江麓的屁股,一只手搂紧了他的腰。
锻炼是很好的习惯,幸好他坚持了很多年,核心稳得可以拉雪橇——如果有这么个机会实践的话。
“你放我下来。别人都看着我俩!”
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一对十七岁的恋人,两个男生的拥抱也似游戏或捉弄,幼稚的少年心思谁都会有。
“让别人看着吧。”商泊云得意洋洋地抱着江麓往前走,“如果有人问,我就说,这是我从澳大利亚偷回来的树袋熊。”
热气从脖子直接冲到了天灵盖,江麓干脆破罐子破摔,手搂得死紧,腿缠着商泊云的腰腹,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
暮色氤氲开暖绒的颜色,这是冬日难得的晴朗,校园都在干燥的夕阳里。
江麓却不由得想起了水雾濛濛的壶山。
高台碧色,无上金身,他和商泊云如出一辙,其实并不笃信鬼神。
手上的那串菩提现在压在商泊云的脊骨上,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
在不可知的未来,在某一刻悲观的预感之中,如果一定要江麓选择一个可以去信仰的——那允诺他的神佛应该穿着附中的蓝白校服,语调懒散,捉弄完他又过来咬他的耳朵。
听起来很不靠谱,可江麓愿意付诸虔诚。
十七年背负原罪,理应怀着愧疚、为了自赎而活。
想亲近的无法去依赖,但一霎窥见天光,是不是从今往后,会有人和他一起走。
chapter 72
夕阳是一大颗融化的橘子。
商泊云是一大颗清晰的橘子。
橘子的气味今天好像格外浓烈, 都有些甜腻了。
江麓埋在这颗橘子里。
甜食脑袋的小江同学接感觉到莫大的心安。
树袋熊就树袋熊吧。
不管了。
他去过澳洲,可以假装自己是当地土特产。
树袋熊没有那么多的烦恼,抱着他的桉树, 饿了啃几口就行。
江麓扭过脸对着商泊云, 只看到了他的下颌线和耳垂。
耳垂的轮廓是圆的,但很薄, 借着光, 细小的血管也变得清晰。
江麓忽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老纪偷偷给过他的零食。
是老纪的孩子藏他衣服里的、一包很小的饼干一样的东西, 造型有点像耳朵。
没见过,是甜的, 有淡而诱人的香味,江麓悄悄吃光了。
后来老纪的孩子长大了,不再爱吃零食, 老纪的兜里也就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东西。
江麓挂在商泊云身上, 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一下。
校园大道上人越来越多,家长会已经结束。
“哎!商老板。”
长袖善舞朋友遍天下的商泊云很快碰到了认识的人。
“哟, 这是咋了?”
“脚扭了?还是你俩在玩什么游戏?”
“卧槽, 你抱着……”
不少人以为商泊云抱着女朋友,等看清了背影是个男生, 顿时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喋喋不休的声音里,商泊云把江麓往怀里按, 只留给别人一个后脑勺。
“国宝。谢绝参观。”商泊云十分臭屁。
“熊猫啊?”
“进口熊。”
树袋熊算熊吗?
江麓在心里腹诽。耳朵又红了。
但是他不想回头, 也懒得和人交流。
树袋熊是不会说话的, 索性就这么继续挂在商泊云身上, 反正他抱得动。
说自己冷的人暖和得冒热气,江麓把手往商泊云领口搭了搭。
刚刚还得意洋洋的巨型犬瞬间一个冷颤。
江麓看到商泊云的耳朵动了下, 于是他的手指又伸进去一点。
商泊云没出声,下颚线的弧度却绷紧了些。
手指稍一按,可以清晰地压到商泊云的脊骨,冰凉的指尖被热意包裹,江麓没忍住,数了下商泊云后颈上的骨节。
“江麓。”
“我手冷。”江麓慢吞吞地说,“要捂捂。”
十分理直气壮,令商泊云无比熟悉,因为他刚刚“要抱抱”时也这么理直气壮。
相处久了,各自的习惯像镜子一样彼此映射,截然不同的人也会具备和对方一样的特性。
指尖划过脊背,传递来的温度是冷的,反倒激起了商泊云过于敏感的反应。
肢体的接触是会留下记忆的,“触摸”可以像雕刀凿木,而这双手曾经很多次在商泊云的背上留下过红痕,又或者是按住掌心,给他回应似的拥抱。
商泊云淡声建议:“你手放我兜里?”
“那我会掉下去。”
“不会的。”
江麓听出了他声音有点儿不一样了。
起了作弄的心思,手指试探性往下,菩提手串从腕骨滑落,直接滚落在商泊云的脊背。
骨碌碌的冰冷从上至下。
江麓没料到手串会掉,下意识地探手想去抓。
他整个人往上一涌,胯骨相撞,带着异样的痛剐蹭而过,撩起了其他知觉。
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憋住,然后破功。
他忽而抬手,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江麓的屁股。
“商泊云!?”江麓震惊了,“你——”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江麓,十七岁,还有不到三个月成年,说是大人完全没关系。
总之已经远离童年很久了。
在变成树袋熊被人端着走了一路之后,居然还被打了屁股!
“不能这么乱动。”商泊云一字一字强调。
“我是在捞手串!”江麓忍着羞恼控诉,手徒劳地往下晃悠。
被碾过的地方不止脊背了,那一下撞出了点别的感受,疼痛中带着快意,商泊云头顶冒泡泡。
他大声反驳:“你是在要我的命!”
……?
江麓眨了眨眼睛,一瞬间没接上商泊云的脑回路。
过了几秒。
“……我要下去!”
真想切开商泊云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切开得是白皮黄瓤的新品种甜瓜吧?
他怎么和个河豚一样,一碰就炸。
“那你先别乱动。”
江麓立刻说:“我自己下来。”
商泊云打得其实不重,但带来的耻感却很严重。
甚于很久之前的“情书”、和穿着浴巾的商泊云摔一起、躲在被子里的接吻以及楼梯间底下的拥抱。
理智晃晃荡荡地断了线,江麓挣扎了几下,商泊云又拍了他那一下。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不可名状的麻意也从尾椎骨蔓延。
江麓有点头晕。
“天哪,商泊云。”
一道惊诧的声音响起。
陈彻正在恭送他老父出学校。
一起下楼的还有商红芍。
陈新平对于商泊云的进步感到非常艳羡,务必要和商女士交流一下并不存在的育儿经验。
“妈,陈叔叔。”商泊云声音镇定。
江麓不挣扎了,心情灰暗而低落,像煮过头的面条一样搭在商泊云的肩膀上。
他呆呆地盯着地上那串菩提手串。
檀才大师果然只是个贪财的大师,菩提有没有开过光现下存疑。
不然何以让商泊云他妈妈看到自己被商泊云打屁股。
“你这,他这……”陈新平看不懂眼前的一幕了,扛着个大小伙子在路上走是干什么?
商红芍对上商泊云的眼神,很快转过脸去,用手挡了下上扬的嘴角。
商泊云沉默几秒,再度开口:“我在锻炼身体。”
他肩膀轻掂,把江麓扛得得更稳妥了。
“哦哦!叔想起来了,就你说的那个‘运动与自律’是吧!”
“叔叔你记性真好。”
“年级第二”的滤镜笼罩在商泊云身上,让陈新平飞速接受了这个显然鬼扯的理由,并且回想起商泊云不久前分享的“优秀学生经验”。
他余光瞥见瘦条条的陈彻,顿时又来了脾气:“不是我说你。回家就不爱动弹,吃的全拉了,和个杆子一样。”
“我还在长个子啊!代谢旺盛怎么了!”
“运动和饮食相结合,我和你说你又不听,你爸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可比你好多了。”
陈彻看了眼他老父的啤酒肚,气得隔空打了一套组合拳。
“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
“嘿!臭小子!怎么说话……”
锅盖刘海要抓狂了。
他猛地鞠躬:“爸您走好!快回家吧!”
陈新平一哽,拔脚就往校门口冲。
怒气冲冲的背影和陈彻如出一辙。
江麓悄悄松了口气。
商红芍女士看向灰暗的江麓牌面条,终于没忍住笑。
“我也先回去了。”
路过商泊云的时候,“面条”很轻地动了动。
江麓撑着手把自己重新支棱起来,看向商红芍。
“商阿姨再见。”
几次见面,大致清楚江麓的性格。
和商泊云完全相反,乖得很。
这会儿一双眼睛抬起,眼尾红红的,一看就是被那只傻狗气到了,忍着羞,声音还要强自温和。
商红芍不自觉涌上长辈慈心。
“赶紧把人放下来。”
江麓的耳朵彻底红了。
商泊云慢悠悠把人放好,俯身拾起了那串菩提,然后重新戴到了江麓的手腕上。
他观察着江麓的表情,眼尾又不自觉地低垂,长睫显现出十二分的温顺。
“手还冷不冷?”商泊云转移话题。
江麓这会儿不想吃这套,羞恼感太过强烈,他吐出口热气。
“已经不冷了。”
狗爪子在空气里虚握了下,然后迅速把江麓的左手揣进了自己的校服口袋里。
“还有点。”
陈彻鼻观口,口观心。
呵呵。
运动?
再这样下去,他去打胰岛素还差不多。
*
教室里人声嘈杂,还没到放学的时候,大家都在收拾各自的桌子,恢复成日常的摆设。
手还留有余温,思绪重新接了上来,江麓冷静了几分钟,觉得和商泊云得谈谈。
“我们约法三章。”
后面四个字令商泊云联想到九年后的“床伴守则”,他瞬间警觉。
“为什么?”商泊云斟酌字眼,“我不觉得我们在相处时存在什么原则性问题。”
江麓幽幽看向他,眼带谴责。
他没接话,而是拿出了草稿本。
“第一,在公共场合不应亲密。第二,肢体接触应有度。第三……”江麓拧眉思索,“我们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高中生的阶段,不能因为恋爱耽误学习。”
“按照这个执行的话,我俩比普通同学还要普通同学。”商泊云不乐意了,“江麓,只有一方提出的条约是不平等的。”
江麓把笔递给了他。
商泊云先在“守则”前面加了“恋人”两个字。
江麓眉梢轻扬,任他加了。
商泊云对这份协议显然极其不满,迅速补充条款。
他把“亲密”圈了出来:“牵手拥抱属于朋友的正常范畴,和是否是恋人无关。”
江麓立刻反驳:“我觉得我们和朋友相处时没有这种习惯。”
“郝豌。”商泊云早有准备,拦住了路过的双开门冰箱。
“嗯?”
“抱一下陈彻。”
郝豌顺手从背后用胸肌夹紧了锅盖刘海,很温柔地搓了几下陈彻的脸,然后松开。
陈彻全程寂静,显然早已经习惯。
“你看,很正常的。”
江麓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但商泊云很丝滑地进入了下一条。
“我方承诺不在公共场合打屁股。”他把这句加在了后面,“但恋人合理存在接吻、拥抱等行为。”
“这个划掉。”江麓的指尖摁在某两个格外刺眼的字上。
始作俑者声音无辜:“只有我们知道啊。”
“心里知道就好了!”
商泊云看着江麓颤巍巍的眼睫毛,慢悠悠划掉了这句话:“那你要记得,不能耍赖。”
江麓点点头,没看到商泊云眼中愈发加深的笑。
“最后一条我没有意见。”商泊云终于放过了江麓,他托着脸,声音轻快,“签字吧。”
*
最终协议一式两份,商泊云回家后甚至扫描了电子版,大有要保存十年八年的派头。
收到照片的时候,迈巴赫距离和光山苑还有一段距离。
“纪叔,妈妈后来回榕谷时没再咳嗽吧?”
江麓把照片保存了下来。
老纪在前头答话:“没呢。太太兴高采烈,还和我聊了一路。”
“能和我说一下吗?”
“当然就是聊少爷你的事情了。太太她很关心你。”老纪捡着几件说了,半点没让叶明薇担心。
“不过,我们到榕谷的时候,疗养院的护士长就在外面等着了,乌泱泱好多人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通知出差的江先生。”
毕竟所有在江家工作的人都知道,江先生有多重视太太的健康。
“还好先生总归是不会对太太生气的。”
老纪的语调轻松。
chapter 73
十一月, 新加坡的天气依然潮热。
酒店的绿植郁郁葱葱,从架空层一直生长到了挑空的露台。大片的阔叶穿插着棕榈,是和长洲截然不同的热带景观。
一座高达三百米的大楼在此落成, 酒店只是它其中的一部分。
“酒会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始了, 这次来的客人很多,各方面都很重视。”
张淮在书房里给江盛怀作报告。
行政套房很宽阔, 连着私人的泳池, 暂住在这儿的人却没什么享受的心思。
落地窗外就是荡漾的碧波,江盛怀衬衫长裤, 商务至极的做派。
“通谊、奚家都派了级别很高的管理层过来。”
明盛出海的投资,总部选定在新加坡。作为国内知名的集团, 首次向外伸出触角就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江盛怀听到那两家大资本的名字,眼神也没什么变化。
“我知道了。准备一下,半小时后出发。”
张淮点头, 又道:“榕谷那边有点事情。”
“护士长说工作出现了很大的失误。太太昨天从疗养院一个人出来了。”
江盛怀抬眼, 原本低淡的眉目终于出现一丝波澜。
“谁都没有陪着?”
“换班的人疏忽了。”
“她去了家长会吗?”
张淮揣摩着他的神情:“是。往常都是我代替您去的,这次正好和出差撞到了一起, 安排了我的助理小荀去附中, 但少爷说不用。”
附中的家长会和明盛的事务无法相比,江盛怀不上心, 张淮自然也一样。
但叶明薇的事情永远有最高的优先级,这一点, 江盛怀周围所有的秘书、助理都有相同的认知。
“后来少爷让老纪送了太太回榕谷, 医生给太太做了检查, 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嗓子发炎了。”
“并不严重。”
以叶明薇的身体,“并不严重”也是需要仔细斟酌才能说出的结论。孱弱多病, 缝补修护,小小的发炎可以变成严重的感染。
——榕谷的医生和护士知道谁才是老板,哪怕和叶明薇相识多年,都不会替她隐瞒。
江盛怀的眉心微蹙。
张淮的表情越加谨慎,脑子里却忽然一闪而过江麓和他说话的模样。
平心而论,江家的小少爷相处起来很令人舒适。
江麓多数时候都没什么情绪,态度自始至终温和有礼,富贵堆里的恶习也分毫不沾,比起他认识的其他明盛董事家里的孩子,简直算得上豪门后辈里的模板。
但江麓永远也不可能让江盛怀满意。
张秘书淡淡地想。
“先下去等我。”江盛怀起身,“榕谷疏忽了的那些人,让护士长全部换掉。”
张淮肃声应是。
晚七点,酒会准时召开。
灯光璀璨,衣香鬓影,无数常常占据财经页面的人汇聚一堂。
门童的穿着都堪称讲究,彬彬有礼地拉开门,引导这些贵客往里走。
作为本次酒会的主人公,江盛怀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注目。
“江先生,好久不见!”
通谊的董事长成凯是个作风很西派的华裔,见到江盛怀,当即热情地迎上前来。
“成先生,晚上好。”
张淮将这张发福的面孔和新闻里的人名对上。
“知道你要来新加坡,我高兴得不得了。”成凯笑道,“哦,忘记和你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太太。”
成凯身旁,身着礼服的女人伸出手:“久仰了,江先生。”
一番寒暄,成凯注意到江盛怀只带了秘书,不由问道:“你家太太的身体还未好吗?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江盛怀声音淡淡:“比从前好多了。”
成凯了然,遂转而谈论起正事。
酒会的间隙,成太太悄声问:“他妻子身体很不好?”
“相当差。真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花了多少手段养着。”成凯啧声,被自家太太轻拧了下。
“他是有心,我若是病了,想必你做不成这样。”
成凯但笑不语,敷衍过去。
女子也不计较,横竖自己已是第四任“成太太”。
觥筹交错里,生意场上的交锋以看似温和的形式上演。
走到江盛怀这个位置,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揣测他的心思。
奚家的人比成凯难缠,他一直态度淡淡,始终没有让奚家的人看出明盛的底。
“今天的事情都挺顺利的,看起来能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去澳洲了。”
酒会结束后,张淮陪同江盛怀回了酒店。
“到时候也能早点回国。”
然而江盛怀只摆了摆手,让他也下去。
行政套房的房门合上时,张淮看到那副从容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抹倦意。
从高处俯瞰,新加坡的夜色极其繁华。
泳池的水泛着幽蓝的光,岛屿上的月亮比平陆硕大,落地窗前,江盛怀的神情冷淡之至。
*
“少爷。”
餐桌又是空的。
保姆一直照顾江麓,自然明白这是来自江先生的惩罚。
她不知缘由,故而表情显得很为难:“先生说,练琴更重要。”
家长会已经过去一天了,江麓知道榕谷的护士长会告诉张秘书的,哪怕妈妈自觉瞒得很好。
在保姆担忧的眼神中,他略一点头,径直回了卧室。
犯错了就会被惩罚。
没有棍棒,所以算得上温和。
况且钢琴原本就是每天都要练习的,只是少吃一顿晚饭而已。
他坐在胡桃木色的钢琴前,指尖拂过一朵木刻的蔷薇。
距离十二点还有五个小时,他按下琴键。
空旷的横厅里,很快有钢琴声响起。
一楼的餐厅,江家的厨师看着做好的甜点直皱眉。
“上了一天课,晚饭都不让吃,人能熬得住吗?”
保姆轻声说:“你下班吧。江先生的规矩你清楚,再者少爷他不会吃的。”
隐隐约约能听得到三楼的钢琴声,在江家这么多年,只会做饭的厨师也练出了副好耳朵。
“造孽。”
厨师摇了摇头,把甜点倒进了湿垃圾里。
手指的关节抽痛时,江麓接到了江盛怀的电话。
对面没有说话,江麓就继续弹。
时间在钢琴声里流逝,直到时钟走向十二点,最后一个音节打破了那一端的沉默。
“刚刚弹的,是不是梅西安的圣婴之吻?”
江盛怀看不到,但江麓依然在琴凳上坐的笔直。
“对。这是妈妈最后一场演奏会的闭幕曲。”
“五年前,你还会弹错很多音,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失误了。”
江麓垂眼,从江盛怀的声音里听出了微不可察的疲惫。
“小麓,你在钢琴上不会犯相同的错。”
“但关于你妈妈的事情,这些年来,你似乎始终长不大,也学不会听话。”
收到商泊云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确实存在着自私的侥幸,既然已经来了学校,是不是她也可以和其他人的父母一样,听完老师的话,然后看一看的他的成绩单。
所以知道后果,也还是怀着不安、在艺术部里等完了冗长的发言,又从老师手里接过话筒,直到确认五班的家长会差不多快要结束,他才匆匆地离开。
指尖发胀,眼圈也发胀,江麓盯着那朵木刻的蔷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爸爸。”
他活动着麻木的指节,把琴谱又翻过了一页。
周一如此。
周二要上晚自习,回来也是如此。
周三。
周四。
仍然如此。
江家的佣人意识到这次的惩罚太久了。
“难不成要等到江先生回来,少爷才能吃晚饭吗?”
“遭罪!那还有好多天,先生这次可是去国外出差。”
“晚饭不吃会得胃病的。”
“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再者,就算病了,那江家的医生也不是白拿薪水的。江先生是严厉了点,其他地方难道对少爷还不好吗?做父母的,说到底都是一片苦心。”
“……你说得也是。”
“不过,少爷这次是犯了什么错?我瞧他练琴是从来不懈怠的。老纪和他亲近,老纪知不知道?”
“我明天去问问他……”
下楼喝水的时候,江麓听到了厨房传来的讨论声。
偷听是不对的,但就像江家的佣人所说的那样,比之其他人,他过得相当优渥。
昂贵的精细的事物充斥着他的生活,唯一的要求是把琴弹好。
情绪糟糕,胃里绞痛。客厅的吊灯光芒晃眼,他的影子向四面八方延伸,深浅不一地交叠。
“少爷,怎么了?”保姆从厨房出来,看到他后不由得有些不安。
“水凉了。崔姨,我想喝热的。”他握着水杯,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哦哦,好,过会儿我给你送上去。”
“没事。放厨房就行了。您早点去休息吧。”江麓笑了笑,顺道和厨师也说了“晚安”。
很快,钢琴声又重新响起了。
静悄悄的客厅里,保姆和厨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后悔。
*
生活被钢琴割裂成两半,家和学校是相反的世界。
一整周没有吃过晚饭当然会有影响,胃时不时隐隐作痛,带得江麓的面色也不太好。
自习课,商泊云一边读题,一边捏他的手玩:“不舒服?”
“有点儿。练琴睡太晚了。”
指节被狗爪子很耐心地挨个揉了遍,积攒的肿胀感缓解了,江麓不由得蜷起手指,迅速被商泊云整个包住。
“没有别的原因?”知心大狗问。
“没。别看我,看题。”
喜提一个白眼,商泊云慢悠悠应了一声,忍不住又捏了下他的脸颊,才笑嘻嘻地作罢。
那份伴生了十几年的负罪感作祟,所以下意识地不想告诉商泊云。
商泊云确认捂热了江麓的手后,就把注意力都放到题目上了。
眼镜底下的长睫垂着,显得很认真。
江麓心想,惩罚没什么。
他可以忍受。
就像江家的佣人认为的那样,他生来就得到很多。
现在也拥有很多。
*
冬季的月亮干燥而明亮,在深夜呈现出清新的轮廓。
整座别墅早已经一片寂静。
江麓低头整理曲谱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还在练琴?”
商泊云的声音和着风声,从听筒中传来。
江麓微怔,他看了眼时间,十二点。
“早就结束了,我马上睡觉。你呢,在夜跑?”
听着是在外面。
商泊云哼笑道:“江麓,我觉得我们的守则上应该加上一条,彼此坦诚。”
“好吧,我刚结束。”江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去阳台。”另一端,商泊云的语气猖狂得意。
午夜,十二点,曾唾弃过自己存在童话主角妄想的江麓,遭遇了神奇的魔法。
他站起来,跑过去推开了落地窗。
澄明的月光底下,商泊云的身形也很清晰。
爬满蔷薇的石墙之外,商泊云朝他遥遥挥了挥手。
“你怎么这么晚来了这儿。”江麓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快。
“自习课的那篇阅读没弄懂,睡不着。”商泊云瞎扯。
江麓的心砰砰直跳,晚风迎面,他小声重复守则新加上的第四条:“刚刚还说要坦诚。”
“这么快就用上了啊。”商泊云笑了。
白天的时候,没错过江麓眼睛里的焦虑,那是经年以后,变本加厉困扰他的病症。
所以放心不下,尽管周日又会见面,周六也可以见面,但在夜里跑了半程后,商泊云果断地跳上了一辆计程车。
笑够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声调忽而变得很软:“坦诚的说,我突然很想你,江麓。”
chapter 74
“你等我一下!”
连鞋子也来不及换, 江麓直接跑了出来。
电梯很快到了一楼,只有吊灯还亮着,他踩着拖鞋, 穿过无人的客厅。
手机里, 能够听到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两处声音相合, 江麓摁开铁门的开关。
“不怕又崴了脚。”
商泊云一边笑,一边张开手, 稳稳当当地把江麓抱住。
这是一个极其温暖的拥抱,在这样的夜里。
江麓大口喘着气。
跑得太急, 手酸疼且没力气,他还是回抱住了商泊云。
半夜十二点,这家伙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 声称想他。
然后揉乱了他的头发。
胃里的绞痛更加严重了, 风是冷的,但眼圈却发热。江麓揪住商泊云的衣服, 很深很深地呼吸。
“商泊云……”他把脸埋在这个人的颈窝上, 想把整个人都埋进他身体里。
原来自己其实是委屈的。
江麓默默地想。
“嗯嗯。”商泊云含糊应了几声,抱着他晃晃荡荡, 灯光底下,两个人的脚步像鸭子一样原地摆动。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抱够了, 江麓抬眼看他。
“家长会的时候在登记表上看到了。”商泊云理直气壮, “你知道的, 我记性很好。”
至于这种行为是否痴汉, 商泊云表示自由心证。
江麓没想到那回事:“这儿离你家很远。”
商泊云开始顺竿子往上爬。
“地铁停了,我打车过来的。司机起先不肯, 又说去市郊要加价。”
精明的商泊云显然不会被宰,但江麓听得认真,眼睛在灯光下很明亮。
商泊云:“感动吧?你可以再抱你老公一会儿。”
江麓晃了神,被某两个字吓了一跳:“……老公?”
商泊云低头亲了他一下,十分顺畅地应声:“哎。老婆。”
“……”
“老婆老婆?”
又被捉弄了。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推开了商泊云:“你怎么回去?地铁六点才恢复。”
显然,和光山苑外头也拦不到计程车。
商泊云低头看他,眼含狡黠。
江麓问:“出来的时候和商阿姨说了吗?”
商阿姨早早睡了,从来不管这些,但商泊云闻声点头,显得很乖觉。
“那你今天住我家。”江麓不自觉有点紧张,遂又补充,“家里的帮佣都下班了。我爸爸也不在家。”
——后面两句完全没必要。
江麓的耳朵热了起来。
显得自己一定要和商泊云独处一样。
其实是想告诉商泊云,可以毫无压力地来他家里。
思绪有一瞬游移,而商泊云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够了,他晃了晃脑袋,说:“风吹得有点冷。”
江麓松了一口气:“走吧。”
他转过身往院子里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握住了商泊云的手。
*
横亘九年,两个时空,商泊云终于第一次来了江麓口中的“家”。
和光山苑在九年之后,依然是长洲很有名的富人区,月色底下别墅连绵,小区尽头的这一座白色建筑整整五层,连周围的高木也是它的陪衬。
客厅没有人,相较于它的宽阔,这份安静也就格外分明。
电梯很快到了三层。
走廊上,圆形的壁灯光芒柔和,有一扇门还开着,漏出的光映在了地毯上。
商泊云跟在江麓身后,很自如地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架胡桃木色的钢琴,一张琴凳,除此之外,横厅里再没有别的东西。
“这是我妈妈的钢琴。”
江麓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如此向商泊云介绍。
琴谱还是摊开的状态,凳脚侧着,可以窥见其人的刻苦。
“你平时都在这儿练琴。”
“对。妈妈生病之后,她的钢琴就搬来了我的房间。”
商泊云好奇地敲了几下琴键,哪怕五音不全,也听得出这架钢琴音色极佳。
“试试?”江麓笑着问。
商泊云一直想听江麓单独弹一次琴给他听。
不过今天还是算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麓:“不困吗?”
眼神真诚,饱含关切。
江麓无言以对。
他转过脸去:“那我带你去卧室。”
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反倒又被商泊云牵着鼻子走了。
商泊云替自己盖好被子的时候,江麓还没回过神来。
“我想想啊。睡前要不要听故事?还是儿歌哄睡?”商泊云侧躺着,一只手撑着脸,自然得不像个客人。
“鬼故事的话就算了。”
也不是第一次和商泊云一块儿躺在床上,江麓发觉自己今天情绪好像格外不同一点。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浮雕描金藤蔓,试着转移情绪,这种繁丽柔美的风格来自洛可可时期,商泊云房间的天花板就只是一片白……
商泊云显然除了鬼故事就没有别的存货,他懒声道:“那给我们江小朋友唱首摇篮曲。”
一会儿老婆一会儿小朋友,反正一直就不能正经叫他名字。
江小朋友继续看天花板:“好啊。”
“啊啊啊啊~”商泊云开始找调。
江麓感觉不太妙。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很好,高低音抽搐式波动,完全不在调上。
“湖面倒映着……”
虽然找不到调,但到了高音部分,商泊云依然把声调往上嚎,衣帽间的声控灯成功被嚎亮了。
江麓头皮发麻地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窝唱得上触……”商泊云抗议。
“怪不好听的。”江麓很诚恳,“还不如鬼故事。”
商泊云眯起眼睛,忽然舔了下他的掌心。
掌心酥麻的触感让江麓飞速抽回手,商泊云早有准备,搭在身侧的手很快将他拉住。
“真要听鬼故事?”
江麓摇了摇头。
“那聊天吧。”商泊云目的达成,嘴角勾起,“坦诚的聊天。”
江麓也意识到了,这才是商泊云的本意。
他坐了起来,商泊云跟着盘腿坐起,倚着床头。
两个人对视。
江麓心想,上次已经敷衍过去了。
“总觉得你最近不开心。”商泊云立刻说。
“因为练琴。”
商泊云不信:“你从前也练琴。”
“再者联考也结束了,按理压力会小很多。”
江麓:“学习和钢琴是两件事。”
商泊云挑眉,并不接他的话,而是指出另一件事:“还有,你这周的脸色也很差。”
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都被商泊云给拢住了。
守则第四条:彼此坦诚。
但是——
“为了生下他,明薇的身体才……”
“……负累。”
“犯相同的错误。”
“还好他继承了明薇的天分……”
商泊云紧紧地盯着江麓。
没了眼镜的遮挡,攻击性很强的眉目显得格外执着,江麓抓了抓被子的一角,那种污糟漆黑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他可以忍受的。
江麓探身,亲了下商泊云的嘴角。
商泊云下意识想要回应,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不是要坦诚?你这是耍赖。”
江麓又亲了他一下。
“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商泊云淡淡地望着他。
笨拙而直接地用这种方法转移商泊云的注意力,江麓观察着商泊云的表情,发现他的笑意敛了起来。
商泊云不说话了,嘴巴绷成一条线。
江麓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用?
反而生气了。
商泊云明明很喜欢接吻。
这下也顾不得转移注意力了,江麓坐直身子,撑着商泊云的肩膀。
他仰脸又去亲他,探出了舌尖,试探似的抵开商泊云的唇缝。
商泊云眼睫低垂,淡色的眼睛在夜里也显得晦暗。
嘴唇被舔吻得一团糟,水光淋漓,商泊云忽而恶狠狠地咬了口江麓的唇瓣,吃痛声里,两个人相对而坐,隔出了一段距离。
再次对视。
江麓别过脸,无奈地问:“这件事情很重要吗?”
“不是这件,是你的事情对我都很重要。”
冷白的月色透过玻璃窗,浅淡的绒光镀在商泊云的周身,江麓意识到商泊云是跨过大半个长洲来了这儿,站在铁门外,软着声音说“想你”。
肚子忽然很不应景的“咕”了声。
四目相对,商泊云先破功,嘴角终于忍不住扬起。
巨型犬扑了过来,一声声催促:“所以快点告诉我。”
“我给你做夜宵?”
“除了地三鲜,别的我也会。”
“我不能吃晚饭。”江麓感受着胃里泛着的酸,他握住商泊云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像猫袒露出柔软的部分,那儿软绵而稍稍内陷,内里绞痛。
“这是惩罚。因为我犯了一个错。”
商泊云俯身看他。
“江麓”这道题做了太久,答案越来越近。
手还放在江麓的肚子上,而江麓仰躺在宽大的床上,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眼睛里却没什么情绪。
“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送妈妈回去,所以我要受罚。”江麓说。
“就这样?这一周都没有吃晚饭?”商泊云觉得离谱。
“还好吧。”江麓眨了眨眼,让语气轻松点,“只是不吃晚饭。”
商泊云素来情绪浓烈的眉毛紧紧皱起。
“如果这就是‘犯错’,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
没有允许,不能去见妈妈;和妈妈有关的事情要问过爸爸;不可以依赖妈妈;要好好练琴,专注地练琴;钢琴比赛必须赢,一直赢。
因为是妈妈唯一的孩子,用半条命生下的孩子,那样惨烈的代价,不允许他懈怠、失败、平庸——
“之前,你不是问我有没有秋游过吗?”江麓看着商泊云,“其实有过,是我一个人去的。”
“听亲戚家的小孩子说他们秋游去了榕里,就是靠近宜枫市的古镇,我妈妈在古镇上一家叫‘榕谷’的疗养院。”
“我那个时候七岁,八岁?总之,好久没见过她了。”
“我想去秋游,也想去看她,就逃了钢琴课。”
“公交车从头坐到尾,我真的一个人去了榕里。穿过长长的古街,看到了连绵的山。保姆和我说妈妈就住在山里,房子像古代的宫殿,她在那养病,被医生照顾得很好。”
“我想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住在宫殿里。”
江麓的语气很憧憬,眼神却涣散。
“但无论我怎么走,都找不到上山的路,树木茂密地掩映,走多久看到的景象都是一样的。”
“然后天黑了,雨也落了下来。长洲的秋天雨水很多。”
和着雷声、风声,雨水滂沱而落。
走不到尽头,也找不到起点,慌张恐惧压倒了冲动而生的勇气,他蜷在树底下,终于崩溃地哭了。
山里没有宫殿,四面八方的呼啸声像是怪物。
刺目的车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老纪打着伞,蹲在了他面前。
“少爷?”
他攥着老纪的衣服,呜呜咽咽说想见妈妈。
没有回答。
从榕谷回了和光山苑,发了一场高热,痊愈之后,看到了爸爸失望冷淡的目光。
那大概是记忆里第一次被惩罚。
商泊云的喉结滚动了下,他问:“然后呢?”
“然后。”江麓顿了顿,缓声说,“犯了错,然后被罚。就像现在这样。”
商泊云沉默了。
“因为你妈妈身体不好,所以你爸爸把所有的错都归结给你吗?”
这话带了指责的意思,江麓摇了摇头:“本来就是。”
商泊云再次沉默,表情忽然狰狞:“我能骂人吗?”
“如果你要骂的是我爸爸的话,应该不能。”
商泊云很小声地啐了口国骂,然后迅速道:“我不觉得是你的错。”
江麓有些惊讶:“你不是结果论者吗?”
“叶阿姨她身体不好,确实和生育有关,但是,‘你’不是那个‘果’,你明白吗?你为什么要有这么强的负罪感?”商泊云一口气说了很长。
江麓摸了摸他的脑袋,头发很茂密。
商泊云显然get到了他的腹诽,他肃声:“我不是壶山寺的和尚。”
“商大师,你今天很哲学。”江麓声音温和,“但事实就是,因为生育了我,她的身体一落千丈。”
“你无知无觉的诞生,并不能决定任何人的命运。”商泊云重新变得平静。
这是什么鬼扯淡的惩罚,要一个生来一无所知的小孩去赎罪,往前十年、往后十年背负巨大的内疚而活,困扰于不休的焦虑。
等到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在生意场里风生水起时,长洲已经只有江盛怀的传说了,只在新闻、传言里听说过这个大佬的手段,却没看到他的另外一面。
如果不是当着江麓,商泊云保证自己会素质消失。
……不行,还是想骂。
什么东西。
简直不是东西。
壶山寺里,陈彻没找到的大王八合着在这呢。
商泊云咬牙切齿。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委屈?”
江麓发现商泊云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眉头蹙起,像是受了什么气。
商泊云突然倾下身来,落下了一个很认真的吻。
这个吻很轻柔且克制,居高临下的人不自觉靠了过来,商泊云低着头,线条清晰的背部弓起,使得亲吻的姿势像佛堂里的叩首一样。
江麓的嘴唇被撬开了,商泊云显然比他得心应手,唇舌的温度渡了过来,浅浅的呻·吟声被一点点吞吃,江麓的目光越发涣散。
商泊云想抱他,身体也就这么诚实地做了,于是江麓从这个缠绵的亲吻里感知到了安慰的成分。
真神奇,他不加犹豫地偏袒他。
沉闷的思绪被商泊云打断。
绵长之至的亲吻令人有些窒息,江麓晕沉地想,如果人存在着灵魂,那接吻的时候,自己的灵魂也许会被带走一缕,附生在商泊云的身体里,同样的,商泊云也有一部分要和他永远缠结。
因为一种极其浓烈的情绪在胸腔鼓胀,比之“感动”“喜欢”要复杂得多。
在顺从地接受了指责与惩罚之后,在江家的所有人包括他都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之后,囚笼里的罪犯忽然捉摸到一个裂痕,尔后,暖和得不得了的光照了进来。
江麓最开始以为这束光是他的幻觉,后来又以为这束光平等属于所有人。
商泊云亲得他头昏脑涨,最后揉了揉他可怜而空瘪的肚子,声音带着劝哄:“睡吧。”
“那你呢。”
商泊云把他塞进被子里,自己仍然坐在床边。
他说:“别管,我会陪你的。”
“晚安。”
chapter 75
说了晚安, 但是两个人又小声聊了很久。
商泊云后来也钻进了被子里,说几句就亲一下,江麓感觉到他的粘人程度进一步上升, 深觉危险。
但商泊云言之凿凿:“之前你亲的太敷衍, 一点儿也不走心!”
江麓无辜:“是你不配合……再说,我是为了哄你。”
“所以也不纯粹!”
被子在动作中发出沙沙的声音, 商泊云目的达成, 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抓着下巴、手指亲咬,比商熊猫还要黏糊。
后半夜, 月亮的光芒渐渐变暗了,江麓侧着身, 微蜷着闭上了眼睛,和二十六岁的时候一样,看起来乖巧, 又掺着脆弱。
商泊云心里五味杂陈, 他毫无睡意,坐在床边又静静看了半晌, 然后伸手把被子掖紧。
直到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 江麓还感觉到商泊云蹭了下他的鼻尖。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又在梦里见到了商泊云。
不陌生的二十六岁, 和陌生的酒吧。
嘈杂的音乐,昏暗的卡座, 吧台倒悬着银白的小灯, 雪克杯从酒保的左手晃到了右手。
“点了酒, 怎么从来都不见你喝。”酒保把一杯马提尼推到了他面前, 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江麓的意识混沌,先下意识皱了皱鼻头。
他酒量不好。
家里的酒窖藏了很多酒, 以前,妈妈有时候会喝点儿酒再弹琴,笑得曛然却不醉。
果香闻起来馥郁,作为一个小孩子,他尝一口就能睡上一整天。
音乐震天,舞池中群魔乱舞,江麓感到了陌生又熟悉的焦躁,他不适应这个环境。
他缓缓说:“等人。”
酒保露出了然的笑。
青年长得是真好,且总让他觉得有点面熟,保不齐是明星或者网红。
桃花眼,不笑也含情,头发温顺地垂到肩膀,高而挺秀的鼻梁上还有颗痣,生得恰到好处。
落在杯沿的手指颀长秀美,腕上那个手串都显得挺贵。
至于说的等人?
八成是猎艳。
酒保听多了这个理由。
他用余光打量江麓,意外这样的人也落入俗套,又心猿意马地想,他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一起走。
江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酒吧。
他坐在高脚椅上,四下看去,灯红酒绿里,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模糊,他置身其中,感觉自己融入不进去,是个旁观者。
潜意识想见到商泊云。
但一晃神,脑子里出现的居然是商泊云恶劣的笑,又或是戏谑且不走心的脸。
他愣住了,这样的商泊云可真陌生。
焦躁的情绪像黑洞一样,比十七岁的他所感受到的要强烈百倍。
“一个人?”
有个男人端着酒走了过来。
两个人对上了目光,男人眼带惊艳,抬手扯了扯领口,宝石的领链明明晃晃。
“多无聊啊?等人的话,我陪你呗。”
男人把酒放在了他面前,看到已经有了一杯马提尼,于是自顾自碰了下酒杯。
“不必。”江麓侧过脸,态度冷淡。
男人眼中兴味更浓。
管他是欲擒故纵还是确实没兴趣,冷着个脸也好玩。
他不依不饶,身子往前倾,笑得很荡漾。
“别拒绝得这么早。你不像是常来这儿的。知道要怎么样才好玩吗?”
他不错眼地盯着,看出了江麓的不适。
一件简单的淡青色衬衫裁剪得很优雅,男人识货,知道这是某个奢侈品牌的设计师款,比他特地展示的领链还要贵。
脸很惹眼,脖颈线条优美,腰窄,衣摆收束,眼神再往下看,就变得放肆了起来。
这人,正应了刚刚和朋友的评价。
“腰细腿长,想必带劲。”
酒杯被男人碰过,就更加没有喝的欲望了。
“不用。”江麓皱眉。
“哈哈,不聊聊就下结论啊。”
“因为不用聊我也知道。”
“真不近人情。”
江麓忍住泼酒的冲动,转身欲走。
“腿确实长,比你命长。”
酒保没忍住,摇酒的手一抖,男人的表情瞬间很精彩。
背后忽地响起一声笑,熟悉感扑面而来。
商泊云坐在昏暗的光里,面前酒瓶空置,西服外套斜搭在卡座上,而领带已经微微松开。
一个棕色卷发的青年正在旁边举杯狂饮,勾着几个同样着装正式醉意熏天的年轻男女,这些人嚷嚷着什么“乔总”,大声说“不能再喝了”。
江麓略过这些,准确无误地喊出了商泊云的名字。
真奇怪,像是很久没见过他一样,对侧的青年露出意外的神情。
看够了热闹,商泊云走了过来,撑着身子挡住了搭讪的男人:“他等的人在这。”
将近一米九的个子加上张优越的脸,委实很有压迫感。但这是酒吧又不是选秀现场,男人不爽:“截胡不厚道吧。先来后到不懂?”
商泊云笑了笑:“他有让你来?”
男人一噎,表情冷了下来:“关你什么事。别给我装大尾巴狼。”
盯了一晚上的目标被截胡倒是其次,在朋友面前丢人更严重,海口已经夸下了,怎么着也要把人给带走。
商泊云挑眉,那个九年都没怎么想起的名字说了出来:“江麓。”
居然真认识。
男人的表情有点挂不住了,商泊云慢条斯理,把酒杯推回了男人面前。
男人面露不甘,知道今天肯定只能这样了。
酒喝也不是,拿走也不是,要怎么走才能显得气势汹汹?他把酒杯一磕,扭头囔了几句晦气,一屁股坐回了狐朋狗友里。
“好久不见。”
音乐声鼓噪,眼前的商泊云更像从前和他关系恶劣的那一个。
江麓不由得委屈起来。
但脑海中有一句演练了千百遍的话脱口而出:“刚刚谢谢你。喝一杯吗?”
酒保“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酒调好,递到了两个人面前。
和他显得很不熟的商泊云眼神惊诧,却痛快地把酒一饮而尽了。
江麓并不知道二十六岁的自己是如何和商泊云在一起的。
声色犬马的酒吧无论如何也不算恰当的场合。
但身体里的情绪交错,积攒九年的执念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图谋。
绝对刻意的引诱,和慷慨送来的酒,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试探,气氛渐渐变了。
买单的时候,手里的卡片被商泊云按住。
“这次算我的。”他笑了笑,露出那颗虎牙。
过电一般的感觉,身体里的焦躁就在等这一刻。
酒吧昏暗的过道里,几杯鸡尾酒让江麓身形一晃,态度始终暧昧的商泊云将他扶稳了,开口时声音不带一点醉意。
“不能喝还来?”
“不能喝,不也和你喝了吗?”江麓直勾勾地看着他。
“……真有意思。”这个人兴味盎然地俯身,“江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现在认得出我吗?”
他觉得这话特傻,因此笑得有些轻佻:“商泊云啊。”
商泊云也笑了,手掌轻握住他偏长的黑发:“还在弹钢琴看起来真有艺术家的风范。”
距离终于变得很近。
江麓眨了眨醉意朦胧的眼睛,忽然吻住了面前的人。
他有不少经验了。
毕竟入睡之前,不就和商泊云亲过很多次吗?再说接吻还是商泊云教他的。
虽然梦里的商泊云和他不太熟,刚刚还绕着圈子说了好多废话。
但他知道他们以后会在一起。
商泊云嘴唇微张,被醉醺醺的他占据了主动权。
在这之前一直游刃有余的人明显呆滞住了,确实对多年不见的死对头有兴趣,不过这个发展未免超速。
江麓没得到回应,揪着衣领瞪了商泊云一眼。
“接吻,不会吗?”他抱怨,“怎么又不理我。”
这个“又”字让商泊云有一丝不满,误以为眼前的小醉鬼正把他和哪个前任作对比。
江麓捏开商泊云的嘴唇,梦外被商泊云牵着鼻子走,梦里,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却很呆。
他的舌尖扫过那颗虎牙,向内卷过软肉,水声啧啧,他将商泊云推到了墙壁上。
过道上是有人经过的,浸在酒精里,人们的目光落下又离开,和舞池的灯光一样晃荡。
呆比的商泊云好像终于回过味来了,他摁住了他的后脑勺,把他往怀里带。
额头相贴,商泊云抓着他的手,声音似笑非笑:“所以,你要教我?”
江麓恍然大悟。
那些事情都是在一起后做的,他们在这时才重逢。
梦境的时间线原来是倒着的。
他没看到商泊云眼里的跃跃欲试,舌尖用力地勾缠,成功激起了商泊云的胜负心。
猎人设下圈套,不知道他等待已久的猎物其实獠牙锋利,野心勃勃,能够将他整个儿拆吃入腹。
悟性很高的人很快转守为攻,靠着墙反倒拿到了主动权。酒吧楼上的套间,门被推开,又迅速关上,两个人倒在床上时,商泊云又问了一次,还认不认得他。
“你今天好磨蹭。”思绪融化在杜松子酒里,马提尼的酒杯上还装饰了一块橘皮,江麓晕乎乎地重复:“商泊云。”
“商老板。”
商泊云挑眉。
不想他再问一遍,江麓又说:“商狗。”
商泊云轻嗤,扯了下他的脸颊:“合着你背地里这么骂我?”
我是听陈彻说的。
江麓想了想,很小声地说:“老公。”
商泊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奇异的亢奋燃起,他用力,和江麓十指相扣。
水声大了起来,而欲念从头烧到了尾。
仰面看着商泊云的时候,江麓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很清晰的疼痛,这份疼痛并不来自于身体某处,而是从灵魂中迸发而出。
梦外他和商泊云已经在一起了,但梦里,二十六岁的对方怎么让他这样的渴望,好像他们其实暌违了好多年,好像他其实惨痛的失去过商泊云一样。
眼眶发酸,头脑发胀,酒精让江麓混乱,他不受控制地怀疑眼前的人其实是个幻觉。
他是不是没从那个漆黑的牢笼里出来过,天光没照进来,更别提出来放一次风……
“商泊云,商泊云……”
他忍不住一叠声唤他。
这三个字说出口就止不住了,江麓声音有点儿哽咽,眼泪被人舔舐到口中,商泊云皱着眉,抱紧了他。
“怎么成了个哭包?高中从来不见你——”
江麓直接把人拉过来啃,打断了恼人的嘟囔。
衬衫随意地跌落,肌肤游走着火舌,两个人正以最“坦诚”的方式相对。
商泊云弓着背,眸色沉沉低头看着满面泪痕的青年。
“江麓。”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远,“你醒了别耍赖不理人。这一次,也是你先招的我。”
江麓委屈地心想,我先什么了。
明明是你。
突然有一天,就对我笑了。
快意攀升,悬停到了不上不下的位置。他的喘息甜腻得不像话。
想要把幻觉和囚笼都烧得干干净净,想要证明二十六岁时注定相爱的真实,江麓睁着水色滟滟的眼睛,软声问:“这个,也要我教吗?”
商泊云瞳孔微缩,没忍住丢了声低骂。
江麓来不及谴责他的用词,一直烧灼的火焰终于燎原。
chapter 76
一种极为清晰的狂热顷刻被江麓的话点燃。
商泊云在这刻发现自己是纯粹的感官生物。
心脏跟着一缩, 然后释放出膨胀的情绪。
真是——真是太让人喜欢了。
拓开的水道没在火焰中干涸,反而融化成柔软的泥泞。
埋深、相触,灼热的喘|息同时从两个人口中溢出。
“要怎么教我?”商泊云抚起他的额发。
居然还在哭。
……眼睛, 可真漂亮。
商泊云记起来了。
高中的时候, 他就忍不住去挑衅,看这个永远情绪寡淡永远温和的钢琴家皱眉、生气, 看他忍无可忍时的斥责乃至终于针锋相对。
骨子里的恶劣因此变本加厉, 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红着眼角攒着泪水的江麓比那个疏淡傲慢的江麓还要令他亢奋?
商泊云抽出一点良知反思自己, 他可能是有点变态癖好在的。
江麓知道商泊云绝对会揪着这个小尾巴不放,他张了张嘴唇, 解释的话还没想出来,腰腹处的力度猛然冲下,而恶趣味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 商泊云声音玩味:“我这样做, 可以吗?”
他像个好学的学生一样询问,江麓的思绪支离破碎, 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有点太超过了。
明明之前的梦里, 商泊云要有耐心得多。
他想当然地开口:“不是,不对……以前的……”
以前的?
商泊云笑不出来了。
“轻点, 还没有……”
“哈。”商泊云的情绪莫名。
和多年不见的死对头滚到床上诚然荒谬,但占有欲根植本性, 他盯着江麓的脸:“哪个过去式, 这种时候还念念不忘。”
江麓晕头转向, 理解不了商泊云为什么要提“过去式”, 有英语阅读?时态问题不是早就带他弄懂了吗?
这次的梦里,和他说话怎么这么费劲?
江麓越发委屈, 憋着口气大声说:“我教过你了!你明明学得很快,还做给我看了!”
商泊云的神情瞬间阴沉。
“看来现在不弹钢琴,改当老师了。一口一个‘教’。”
满嘴巴都是那个糟心的“你”,把我当什么了。
一夜情的对象也需要点尊重吧。你的教养呢小少爷,是刚刚被我吃了吗?
商泊云实打实没有过经验,只是凭着惯会装模作样的厚脸皮,才在床上演出一副极其熟练的样子。
喝的酒不上脸却上头,确实是他莽撞、肤浅,被笑得轻浮的死对头勾魂夺魄,应该认栽。
随便开始就会被随便对待。
但是,商泊云咬牙切齿——老公能这么轻易就喊出口?重婚是要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的。
总不能……是真把他当作别人给“睡”了。
因此愤怒的狗脾气里居然夹杂了微妙的嫉妒。
极其不爽的商泊云俯身,从嘴巴亲到江麓的耳朵,又到胸口,那颗尖利的虎牙不加收敛地啮咬,把肌肤都给碾破。
江麓拧眉,垂眼看着这颗毛茸茸的脑袋,忍不住拿手想推开。
完全推不动,他甚至张嘴咬得更用力了。
江麓窘迫且难受地想,商泊云这个坏毛病是改不了了。
十七岁和二十六岁都是一个狗德行!
他试图挣扎,然而手臂被扣得紧紧的。
商泊云的眼睛亮得惊人,他将身子压得更低,腰用力摆动,要突破界限一般地向内揉碾:“江麓。江老师。看清楚点儿,你以前没教过我这个‘学生’。”
江麓被他逼到了临界点。
怎么没教过。
“小江老师”不是商泊云亲口喊的吗?他茫然无措,是后来他和商泊云分开了很久,然后对方甚至忘记了他吗?
这个猜测把江麓击碎了。
那份压抑的焦虑爬满了裂痕,九年之前的,九年之后的,都在这一刻糅合,怎么也平息不下来这份痛苦,哪怕和商泊云贴得这样近,也不能平息。
快意和疼痛交织,长驱直入得要将理智都贯穿一样。
他喘着委屈的气音,迫切想问眼前的人。
“商泊云。”
狗东西没听到。
“商泊云。”他搂紧了商泊云的脖子,又急急地唤了一次。
做 | 爱的时候,叫出对方的名字多少也算交付了几分短暂真心,因此商泊云气顺了点。
——要是连名字也喊错,你今晚就完蛋了,钢琴家。
胜负欲暂且冷却,他分出心思观察江麓的反应,发觉那双漂亮的眼睛如同浸在水里。
像被雨打湿的桃花。
再哭,是不是会变成泡肿的桃子?
商泊云咂摸了下嘴唇,觉得自己突然有点想吃桃子了。
所以要不要再让他哭下去呢?
他瞬间兴奋起来。
而江麓得了片刻缓解的时间,终于把话串成了完整的一句。
“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商泊云一愣,江麓就巴巴地看着他。
——没有忘,但也很少想起来就是了。
高中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后来的同学聚会不也没见江麓来过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轻易脱口而出,说“不太记得”也无妨,毕竟今夜本就是以欲望开场。
但江麓似乎很重视他的回答。
委屈、期待在脸上交杂,青年眼尾通红,嘴唇微微张着,而眉头却是蹙起的,矛盾的痛苦与快乐并存,把这张脸渲染得更加迷惑人了。
商泊云的心跳莫名加快。他喉咙一哽,压下想吃桃子的食欲。
“没有。”
他听到自己轻飘飘地说。
这两个字令江麓的情绪终于松了下来,勾着的手臂没松,他用力且主动地抱得更紧了。
“那就好。”
商泊云感觉到对方蹭了蹭他的颈窝,像脆弱乖顺的小兽一样,气氛中的压抑感消失了,而修长笔直的双腿攀到了他的腰后,镶嵌的拼图随之越线。
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腾出手将人抵在了床头。
他撑着江麓的后脑勺,舌尖探了进去,下一秒,急切地冲撞压着敏感的前端,一次又一次碾过令人战栗的点。
将要到达山顶的时候,商泊云咬着江麓的耳朵催促:“江麓,再叫我一次。”
患得患失的泡泡早就被摇晃着破裂,从囚笼里出来的犯人坠入了温暖的云端,云还是棉花糖做的,甜口,多巴胺急速发挥作用。
江麓轻轻贴着商泊云的脸颊,软着的嗓音还有点哑:“老公。”
他浮着笑:“你不就是想听这个嘛。”
十七岁时就这样。
二十六岁时也这样。
和那个一脉相承的狗脾气一样。
他都知道,他都喜欢。
商泊云的身躯绷紧,第一次体验到了宇宙大爆炸的威力。
灿烂的光芒让他目眩,他人生的第一次未免太过浓墨重彩,以至于商泊云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但不能露怯!
听江麓的意思,那个不知道现在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你”显然一开始也什么都不会。
他把人抱得很紧,掩饰好细小的慌乱,全然浸入了这样盛大、虚无的快乐里。
晕晕沉沉的黑暗来临前,江麓终于轻甩了爱咬人的商泊云一下。
*
冬天的天空亮得很慢。
七点多的时候,窗外仍然是沉沉的暗色。
房间里,一盏睡眠灯开着,光线柔和低淡,高潮的余波蔓延到了梦境之外,江麓用力地喘出口热气。
他睁着泛酸的眼睛,看到了天花板上藤蔓的描金。
酒吧。
一夜情。
放大的焦虑。
难道他其实和商泊云拿的是破镜重圆剧本……
耳朵里还留存着甜腻的呻 | 吟,商泊云的,他的。
等会儿……
他应该没有说什么梦话吧!
江麓慌慌张张地扭头,但旁边是空的,只有一点温度残留。
商泊云已经走了。
在他睡着之后。
失落的同时又松了口气,江麓慢吞吞翻了个身,躺到了一旁的凹陷处。
他怎么觉得梦里面自己是故意在等商泊云的。
他不喝酒,也不喜欢去陌生人很多的地方,酒吧嘈杂之至的声音无疑是对耳朵的折磨——除非有明确的目的。
答案呼之欲出。
裹成蚕蛹的被子拱啊拱,江麓无声尖叫,却又迅速理解了自己二十六岁时的心情。
缓了一会儿,被子里伸出一截手臂,很快地把手机捞了进来。
江麓看了会那几颗小红心,点开和商泊云的聊天框。
【商泊云】:醒了?
江麓回他:“你怎么知道?”
商泊云趿拉着拖鞋从浴室出来,摁下了通话。
“我就是知道。”
江麓的睡眠浅且短,好几次过夜后的清晨,酒店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最开始留一条短信,人已经干净利落离去,后来可能会在客厅等他。
真是遥远的前尘。
商泊云闲散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奇异地和江麓的梦境相合。
“我刚刚想,你以前对我可太坏了。”
江麓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想说自己没有,话到嘴边,却道:“……你以后会找补回来的。”
诸如酒吧里看热闹,貌似忘了他,以及咬他。
“更伤心了。在你眼里,我这么小气么?”商泊云哼哼了声,怪腔怪调。
江麓掀开被子,几步走到了衣帽间。
睡衣的领口往下一扯,镜子里,不出意外地露出深红的齿痕。
“谁一言不合就咬人。”
【老婆】:图片.jpg
照片里,清癯的手指压在领口上,角度很随意,露出一截下颌和翘起的发尾。
商泊云盯着锁骨上的那圈咬痕,然后面不改色地点了保存。
江麓听到他很轻的笑了声,贴着他耳朵似的。
青天白日,宜清静清心。
江麓不自觉把话筒拿远了点。
“不知道啊。”商泊云说。
江麓:“……是狗。”
他噎了一秒,决定暂时退出毛茸茸保育协会。
听筒里传来衣物摩挲的声音,商泊云忽然慢悠悠地开口。
“汪汪。”
江麓的手抖了一下,头皮诡异地炸起了小点点。
商泊云乐得不行,随手把衣服扔到了床上:“下楼去餐厅。”
*
“这些是……”
一楼的餐厅里,厨师和保姆崔姨面面相觑。
保温柜里放着一个餐盘。
冰箱里的食材空了一部分。
煎火腿、虾仁、西蓝花,泛着焦糖色的芝士焗吐司,切成爱心的鸡蛋上还画了个鬼脸。
“我就说,一周不吃晚饭怎么受得了。”崔姨唉声叹气,“只怕是后半夜他自己偷偷做的,最后还是没敢吃。”
厨师摸着下巴:“别说,咱们少爷做饭很有天赋啊!这颗荷包蛋还是溏心的!”
两个人围着这么盘早餐研究了大半天,最后崔姨把它放进了保温柜里:“别放凉了,等少爷醒了,没准还想吃呢。”
“但味道不知道好不好。还是得做一份……”
电梯到一楼很快,手机瞬间恢复了信号。
“早饭总得吃。”
穿衣服的动静窸窣,商泊云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
“哎!少爷,早上好。”
崔姨回身,把餐盘端了过来。
“阿姨都还不知道,你也会做饭。”
她看着表情呆呆的江麓,以为他还没睡醒。
没下过厨房的人,做次早饭不知道要折腾多久,保姆搓了搓围裙,柔声说:“早上还焖了海鲜粥,我去拿给你。”
“不用感动。”商泊云笑得有点儿坏,咬着重音说,“老婆。”
江麓觉得从昨天看到商泊云开始,自己就变得很脆弱了。
也可能是壶山的夜里,或者更早以前,他就不再能忍耐那些枯燥、沉闷的规定和不能出岔子的生活。
商泊云对他笑了。
商泊云总是恶作剧。
商泊云的虎牙永远也不会收起来。
商泊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把他弄得很疼。
无论是这样,还是那样,他都越来越喜欢他。
番茄酱挤出的鬼脸实则是只哈士奇,画画也和唱歌一样毫无天分。
江麓戳起荷包蛋,一口就吞了下去。
厨房里,崔姨指挥着厨师赶紧把粥盛出来,她回头看到大口吃饭的江麓:“唉,咱们少爷真是饿坏了。”
摁掉电话,商泊云蹬蹬地下了楼梯。
那声悠悠传来“老婆”令商红芍毛骨悚然,她看异种一样看着自己儿子。
“又去奶茶店?”商红芍问。
“出门办点事。”商泊云说,“午饭不回了。”
下个星期,就是庆功会。
chapter 77
延乐路是长洲远近闻名的酒吧街, 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灯红酒绿地热闹到了2014。
早晨,这儿的店铺大多闭户, 毕竟客人都在夜里出没。
路口处, 新开的乐活城占了一座六层的楼,门外的开业花篮终于在霜寒里蔫吧, 几个服务生正合力把它们挪走。
“欢迎光临乐活城!一楼音乐餐吧, 二楼电玩,更多娱乐请上三楼……”
干活也不忘揽客。
口条清晰, 训练有素,充满着新店的朝气。
“乐活城”的名字取得大, 营业的内容也多,比起单一的酒吧,老板干脆把所有能玩的东西都塞了进来。
“今天早班?”商泊云伸手接过一个花篮。
弓着腰的服务生“哎哟”一声, 不客气地把另一个花篮也塞给了他。
“我今天调休呢。昨天把晚班上了, 这会儿才刚下班没多久。”男生笑嘻嘻地回头,“哥几个, 那我先撤了”
话毕, 他勾住商泊云的脖子:“介绍一下,这我同学!在附中读高三的, 全市第二!牛不牛逼?”
“瞎扯吧,苏晓舟。你还能有附中的同学?”
几个服务生和他关系都熟, 上下打量了下商泊云, 看起来好像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不过, 谁说戴了眼镜的就是学霸。
“我俩是初中同学,他上附中我上班不行?”苏晓舟也不生气, 推着商泊云走,“花篮给我往前头树下堆着就行,过会儿有人收。谢啦!”
“也谢谢你帮我吹了全市第二的牛。”
“附中第二和全市第二有差?”苏晓舟语气夸张。
商泊云把花篮靠着树底放好:“随你。”
“你要不要回宿舍睡会儿。我下午再过来。”
他原本和苏晓舟约的是上午,没想到苏晓舟临时上了一个通宵的夜班。
苏晓舟猛摇头。
他谨慎地看了眼那几个同事,才低声问:“那不重要。我要的东西你都带来了吗”
神秘得和特工接头一样。
商泊云挑眉,把背包解给了他。
比搬过的砖还沉,苏晓舟差点没接住。
他迫不及待扯开拉链。包里鼓鼓囊囊塞着卷边了的书和试卷。
“都在这儿了?”
商泊云点头:“附中过去三年的模拟卷,还有我高一物竞的资料。”
苏晓舟嘿嘿一笑,重新把拉链给合上,这次的动作显得小心很多。
“我本来就和你约的上午,回什么宿舍。要不去把早饭午饭一块办了呗?”顶着硕大的黑眼圈,苏晓舟精神抖擞,死沉的包也转移到了背上。
商泊云没再说什么。
酒吧街上没有正经饭店,乐活城一楼的餐吧也得十一点才营业,两个人拐了三个路口,到了一家号称正宗的寿喜烧。
辍学到延乐路这边打工后,苏晓舟就没在外边吃过饭了。
乐活城有员工餐,加餐也有,一般是端到餐吧,客人顾着玩就忘了吃的。
按照他们服务生的说法,这叫流水席。
“点想吃的。”商泊云看向自己的初中同学,“这回麻烦你了。”
“甭和我客气。说得太见外了。”
苏晓舟摊开菜单,看到那些图片后才发现自己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通宵果然不是人能上的。”苏晓舟打了个呵欠,“你高三怎么样?累吗?”
桌对面的人摇了摇头,顺便又补了几个菜。
苏晓舟搓搓手,端起了鱼饼汤。
他和商泊云以前不熟。
初中的时候,苏晓舟不爱念书,太费劲了。
他忙着三教九流里胡混,想进“社会”。
十四五岁谁都瞧不上,觉得班上的同学都幼稚,商泊云看着倒是有点聪明,不过和他外面的大哥大姐们比起来,终究也平平无奇了。
上了一个末流高中,读了一年不到就辍学,迫不及待地奔向“社会”。
等从修车学徒、理发学徒辗转到夜场服务生,苏晓舟才回过味来,自己可能有点大病。
纠结要不要继续回去念书的时候,商泊云找了过来。
一来二去,当年那个只是“看着还行”的初中同学,就成了苏晓舟的好哥们。
“之前你问过我的那人,后来又来我们这玩了几次。”他想起正事,把手机拿了出来。
“你和我提了没多久,他就和家里大人来的,在餐吧里听歌吃烧烤。”苏晓舟滑动照片,“之后的两次,则是和朋友一块。”
“不过他朋友和他不像一路人。”
餐吧的氛围做得神秘低暗,孟楠的脸勉强可以辨认出来。
这个高二的小学弟长了张娃娃脸,坐在大人堆里,众星拱月,一看就是家里备受关注的小孩。
坐在一群十八九岁的青年里,则显得有点突兀。
“这几个人,常来这儿玩吗?”
“对。乐活城楼上不还有酒吧嘛,他们常常喝完酒再来一二楼玩会儿。”
“我想起来了,你问的这个娃娃脸还跟着上去喝过酒。不过被拦下来了。咱这是正经店,和延乐路那些玩得大的酒吧不一样!”
乐活城把界限卡得很巧妙,成年人有地方玩,未成年也有地方玩,开业一个多月,引了一堆好奇的学生来。
见商泊云反复滑动那几张照片,眉头也微蹙,苏晓舟表情严肃起来:“怎么,他们和你有仇?”
他现在拿商泊云当朋友,忙不迭劝:“我跟你说,这几个家里应该都挺有钱的,常在延乐路泡着。”
“中间这个,叫孟松吧?酒吧街的老板都认识他,喊他‘孟公子’。”
这个姓氏令商泊云心念微动。
“就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似的。”苏晓舟说,“之前要追我们领班,连来了半个月,订台开酒,给领班姐姐加了好多绩效。”
“追到之后又劈腿,劈了八个!边追边劈腿……脸还挺大,一样来我们这喝酒,最后领班姐姐被气走了。延乐路不少女生被他霍霍过,之前还和人男朋友干架。知名渣男,屡犯不改。”
苏晓舟转了转眼睛,盯着商泊云:“你其实是想打听他?”
他露出同情的眼神:“情伤?孟松也绿了你!”
这个“也”字很微妙,周围餐桌的客人猛然抬头。
商泊云表情不变:“不认识。”
寿喜锅咕嘟嘟冒起了白雾。
这就是没得八卦的意思,苏晓舟也不失落,先往嘴里扒拉了片肥牛。
“下周六你还上班吗?”商泊云问。
“上啊。”
“下周的时候,给我们留一个监控视野最好的位置。”
“这肯定没问题。”苏晓舟眨巴了下眼睛,心道,他的老同学,应该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菜耗得很快,苏晓舟饿得狂吃,商泊云见此,又加了几份肉。
江家的严苛,消失的孟楠,最终都指向了多年以后江麓的症结,商泊云知道他离答案很近很近。
如果蝴蝶的振翅,可以让二十六岁的江麓记得这个时空的奶茶与商熊猫,那么,孟楠带来的影响同样就可以剔除。
不用因此陷入焦虑,不会因此输掉那场比赛,不必以任何难堪地方式被迫向家人公开性取向,然后送往曼彻斯顿治疗不知何来的“病”。
不该困住江麓的事情都应该坦荡地逾越。
隔着朦胧的水雾,商泊云眼神闪烁,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有什么事情被他忽略吗?
苏晓舟吃得投入,抬头看自己这边已经空了一大半,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商泊云把锅沿拨了一下,转而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等你们高考完,我九月回去读高一!”苏晓舟感慨,“还是上学好,打工可太他妈的累了。”
chapter 78
上通宵的消耗太大, 苏晓舟没忍住又加了菜,之后基本上就是他问商泊云了。
辍学一年多,才发现讨厌的学校居然让他记忆那么深刻, 虽然苏晓舟不是附中的学生, 但听商泊云说,一样也津津有味。
“等你高考完了, 剩下的资料可不可以给我一份。复印的也成。”临走的时候, 苏晓舟搓搓手,“虽然长洲大学我肯定考不上, 不过万一呢。”
商泊云不确定这个“梦境”到何时结束。
他说:“我寒假把剩下的资料先印一份给你吧。”
苏晓舟连忙点头。
和苏晓舟在路口分别后,已经将近十二点了, 大街车水马龙,很热闹。
商泊云站了一会儿,抬脚往很冷清的延乐路走了过去。
长洲市区喜欢种栾树和悬铃木, 到了冬季, 路边就只剩光秃的枝丫。
绿化的盆栽摆了上来,颜色明亮的北美冬青不要钱似的铺了一路。
商泊云停在一栋清水灰砖的建筑前。
墙体里镶着大片的玻璃立面, 银色的logo悬挂在室内, 从外面完全辨别不出这也是一家酒吧。
“所以它倒闭得很理所当然。”乔叙领着人在这儿玩的时候,曾经这样点评, “被我朋友接手,直接内外装修先全部换了一遍。”
那家更名为GLORY的酒吧后来成了延乐路名气最大的一家, 无数人来来往往, 在此消磨光阴。
商泊云就是在这和二十六岁的江麓重逢。
2014年, 延乐路还没有GLORY, 但他和江麓也不会分开,再迎来多年之后“床伴”的开场。
商泊云一度理所当然地这样认定。但看着眼前模糊的logo, 他发觉吃饭时的那份不安还是有清晰的存在感。
从小到大,想做的事情几乎都可以做到。惯性的思维里,没有“失败”和“放弃”的概念。尽管顺利之中包含着各种意料外的情况,二十多年来,商泊云永远只看结果,中道出现的危机,他都不会回头在意。
商泊云下意识捻了捻指尖,很罕见地心绪踌躇。
孟楠,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学弟,心机都写在脸上的高中生,要如何让江麓被迫公开性取向?
然后,江麓才在叶阿姨去世之后被直接送到国外,独自度过漫长的时光。
在那些他所不知道的时间里,江麓过得开心吗?
月亮照进了别墅的三楼,一点冷白透了进来,江麓把他的手放在柔软的肚子上,极其平静地和他说那些后来他不愿提及的事情,眼神始终涣散。
商泊云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那颗强悍无比的心脏现在正在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地震声,仿佛是在提醒他要深思熟虑,要谨慎、再谨慎。
他没忍住,狂搓了下头发。
玻璃幕墙里映照的人很快炸毛。
什么傻缺。
商泊云低头,呼出很长的叹息,他觉得他需要汲取一点能量。
“喂。”他拨出通话,声音怏怏的,“老婆老婆。早饭吃了吗?”
“你要不看看现在是几点呢?”
江麓接的很快,说话的语气含着无奈的笑。
“今天也要练琴?”商泊云努力打起精神。
“嗯。”江麓对小狗的情绪历来敏锐,他顿了几秒,道,“不过下午我要出来一趟。”
商泊云瞬间笑得有点坏:“我俩才分开不到半天,你就要来找我啊?”
确实想顺便见商泊云,江麓的手指不自觉扣在琴键上,惊起几枚不和谐的音符。
“庆功会的时候,打算给音乐社的人都送一份礼物。这次之后基本就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江麓说,“我晚上要去商场给他们买礼物。”
“给所有人?”商泊云的声音高了几度。
“……”
江麓就知道商泊云会有意见。
“礼物是一样的,没有例外。”他说。
“呵呵……”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我不喜欢孟楠。”
不久前才和孟楠说“商泊云不讨厌你”的江麓有点心虚——他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偏心了。
和孟楠因为钢琴的缘故相对交流比较多,不过确实算不上熟。
“你要不要也来。我们一起选吧?”
“我又不了解音乐社的人。”商泊云理直气壮,完全忽略自己之前的长袖善舞。
江麓笑了笑:“你刚刚也说了,我们有半天没见。”
商泊云支起耳朵。
“所以,我确实很想你。”
他的话贴着听筒,就这么钻进了商泊云的耳朵里,咬字清晰,声音温和,带着一点儿细小的害羞,商泊云几乎都能想见江麓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那双潋滟的眼睛一定会认真看着某处,就像是面对面一样。但长睫会很轻地眨几下,耳垂泛着淡淡的粉色。
虚假的飞醋无关紧要,商小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迅速要求江麓再说一遍。
“……刚刚你已经听清楚了。”
江麓拒绝。
他只有夜里或者亲昵的时候才能很自然地说这样的话,大白天耻感会高很多。
“江麓,老婆——小江同学,江老师……江小朋友?”商泊云站在北美冬青前打转,开始叨磨江麓,“小气鬼!”
大中午,路过的人觉得这孩子神戳戳的,悄悄加快了步伐。
听完了男朋友的一大串磨叨,那一端,江麓的声音重新响起,语气很软和:“下午见面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
商泊云看了几眼玻璃里映着的炸毛狗子,发觉自己又被拿捏了。
但——怎么感觉挺好?
那点意味不明的不安烟消云散,商泊云重新捋顺乱糟糟的头发。
*
傍晚六点,长洲的街道上都是明亮的灯,风里头光芒摇曳,人影烁烁。
“路上有一点堵车,你等了很久吗?”
老纪去停车了,江麓看到商泊云已经站在了商场的门口,快步走了过去。
商泊云张了张嘴,然后迅速地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很突兀的喷嚏。
“是啊。好冷。”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蔫吧。
江麓连忙握住了商泊云的手,却发现狗爪子滚烫得像个小火炉。
“刚刚不是说很冷吗?”
商泊云面部改色:“这不是被你给捂热了嘛?”
耍赖成功。
他握紧江麓的手,食指交叉,幼稚而亲昵地晃了几下。
这是家长洲很知名的高端商场,巨大的水晶灯珠从穹顶垂泄而下,开业之后吸引了大量来打卡的人。
每间橱窗都很漂亮,各富特色的装修围绕着巨大的中庭,无比和谐地争奇斗艳。
一楼最显眼的地方,英文的品牌logo发着光。
江麓很少自己来这,但是店长还是准确地认出了他。
很多年前,叶明薇是这儿的常客。
自她病后,每一年、每一季度依然会定时的有人替她在这购买各种各样的礼物。
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店长从张秘书口中得知了那个人是江盛怀,自然也就对江家的这位小少爷上心。
她正想上前介绍,江麓微微颔首,温声道:“我们自己看一下。”
她立马退开,但始终跟随在一侧。
“送手镯怎么样?”
当季爆款,很受年轻人喜欢。店长听到同行的男生懒声反驳:“这是情侣款,上面还刻了一颗心。”
“项链?”
也很受欢迎,价格比手镯多一个零。店长面露微笑。
“学校好像不让戴首饰。”
那位小少爷微微卷起袖口:“那还好没被高主任看到。”
男生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腕,笑道:“要是被发现了,就说菩萨已经允许了。”
有SA好奇地看过去,发现只是串成色普通的廉价菩提,不由得撇了撇嘴角。
“这个可以拿给我看一下吗?”
小少爷没什么脾气,沿着展柜看完,把同行男生的挑三拣四通通听了进去,最后才将目光落定在一款胸针。
店长立马端出职业化的笑容:“这是春季的新款。冒昧问一下,您是想将其作为礼物赠送给谁?”
“送给几个学弟学妹。”
“他们和您一样是学乐器的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店长道:“那这款很合适。设计上用了我们家最经典的品牌标志作为视觉中心,周围点缀的水晶品质很高,降低了珐琅材质的饱和感,风格青春但不轻佻,适合穿正装的场合。”
“既然都学乐器,我想演奏或者考级的时候都可以用上。啊,对了,等他们高三的时候,学校应该也会有成人礼吧?”
长洲的高中大多数有这样的传统,会在高考前的那次五四青年节给高三的学生举行一个集体的成人礼,兼带誓师。
“成人礼的时候在衣领上佩戴,也很有意义。”
“那就这个吧。”江麓说,“五枚,麻烦给我包装一下。”
“好的,您稍等。”
店长很快安排人去取货。
收银台的旁边,单独的展柜格外引人注目,黑丝绒上陈列着一个极其精巧的八音盒,繁丽的装饰丝毫不见冗余,一层一层的宝石堆叠出流光溢彩的装饰。
最顶端躺着一只珍珠雕刻出来的猫。
店长察觉到了江麓的目光,心念一动:“这是手工打造的八音盒,还可以单独录制音乐,长洲只有这一个,很漂亮吧?总有客人来问。”
江麓回头,商泊云在几步之距等他。
他轻声道:“这个是展品,还是在售?”
店长笑意愈深:“您是我们非常重要的客户,当然有权利购买它。”
那只猫栩栩如生,江麓觉得商泊云会喜欢。
毕竟这家伙的拖鞋都是毛茸茸的猫猫头。
“好。”他言简意赅,迅速做了决定。
几句话间,六位数花了出去,比起八音盒,胸针的价格简直算不得什么。
江麓暂时还不想让商泊云发现这个八音盒,他回身,语气自然:“你有喜欢的吗?我也想送你一个。”
商泊云挑眉:“所以见者有份?”
“也可以这么说。”江麓看着他,“到时候别人都有礼物,你当然也要有。”
但商泊云不是音乐社的成员,甚至还是半路插进了庆功会里。
他环视着这家全世界都很有名的奢侈品店,产生一种被包养的豪横感。
只是出身优越的小少爷眼神含着期待,比起将要消费的金额,好似他能答应才更重要。
不存在的尾巴快乐的摇了几下,商泊云说:“你给我挑?”
江麓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珠宝、服饰、箱包,挂着品牌知名的logo和印花,每一样都不会让人直观地看到标价。
SA跟在两个人身旁,留心他们的目光。
“你有领带吗?”模特的身上,一装深灰的西装吸引了江麓的注意。他记得,那个校庆晚宴的梦里,商泊云也穿了这个颜色的衣服,站在花孔雀般的乔绪身边,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频道。
后来,黑色的领带垂到他的脖子上,匆匆一瞥间,有精美的刺绣一晃而过。
江麓定了定心神。
商泊云顺着江麓的目光看过去,有些意外。
他有一条无比相似领带,在九年之后。
尽管也可以说设计师并没有在它的设计上做出什么突破,但这样的巧合令人心情愉悦,商泊云摇了摇脑袋,看着江麓。
“我不会戴。”
SA善解人意地将领带取了下来。
“那我替您戴一下。”她转过身,目光落在商泊云身上,发觉现在的高中生也太高了点。
还好穿了高跟鞋,她抬手探身,试着给商泊云系上领带,但他居然往一旁躲了下。
SA心想,小孩儿还挺害羞。
另一位客人忽而温声道:“我来吧。”
刚刚还呆比的大高个低下了头,浓密的长睫垂着,神情显得十分乖顺。
恍忽间让人以为这是什么巨型犬。SA没来由地想。
“头抬着,不用看我。”
鼻息洒到了指间,头顶的目光的存在感强烈,商泊云的影子投射下来。
商泊云闻声,慢悠悠地应了下来。
他抬头,镜子里,江麓的背影清峻,露出的手臂在灯下,比那串白玉菩提有更细腻的光泽。
倾着脖子,给他打领带的姿势犹如一个拥抱。
狗爪子很轻地动了下,商泊云按捺住了下意识地“回抱”。
“好了,去看看。”
江麓错身,却被商泊云扣住了手腕。
“合适吗?”身前的人不看镜子,反倒看着他的眼睛。
江麓想起校庆之后的那个商泊云,眼神微闪,小声说:“很合适。”
看来关系是真的很好。短短的时间里,SA把两个人都打量了个遍。
她没看出商泊云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有什么鲜明的品牌标志,运动外套得益于好身材,所以有股随性洒脱的俊朗。单从气度而言,家中应该还算可以,不过也要看是和什么层级的家庭对比。
店长悄悄提示的“江少爷”浑身上下无一不昂贵——只需除却那串廉价的菩提。
学生时代的关系可以最大程度无视地位差,不且无论如何,两个青春正好的人站一起,总是养眼的。SA暗自点评完,笑容始终得体。
收银台前,那个八音盒也已经包装好,一样的纸袋和青色蝴蝶结,放在其中,并不惹眼。
江麓理了下打好的十字结:“就这么戴着吧。”
婉拒了店长的相送,两个人出了商场,冷风霎时迎面而来。
有意和商泊云再多呆一会儿,所以老纪现在正在家里快乐的吃饭。
“那我们去前面逛逛。”商泊云从江麓手里接过了纸袋。
chapter 79
长州公园很多, 越发拥挤的城市里,每一块绿地都被尽可能的利用。
市中心的公园有些年头,门口的石墙上爬满青苔, 流光溢彩的霓虹里, 显现出热腾腾的市井气。
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占据了公园广场的中央,小孩子无所顾忌地横冲直撞, 沿着外围, 夜市的小摊摆成了不甚规整的模样。
若干年后,这些小摊都被吃进了一个又一个商场的B1层, 直到疫情之后,才重新恢复了热闹。
绕了一圈, 商泊云和江麓都没找到座椅,广场舞又换了一曲,小吃摊的香气飘飘荡荡, 哪哪都是人。
公园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哪怕再嘈杂,也游离在城市的喧嚣之外。
商泊云忽而兴致勃勃道:“我们这样, 算不算约会?”
江麓一怔。
正式确定关系之后, 两个人还没有单独出来过,不是学习, 不在谁的家里,也没有锅盖刘海的参加。
人声鼎沸, 商泊云手里提着所谓送给“情敌”的礼物, 江麓虽然知道商泊云其实并没把任何人放在他们的关系之间, 不过还是觉得委屈了他——如果这样临时的见面也可以称之为约会的话。
年幼时见过了父母之间一切隆重而认真的浪漫, 对于约会,总觉得要有正式的场合, 提前准备好的礼物。
江麓正欲摇头,沉闷的碰撞声里,商泊云忽然“嗷”得弓起了背。
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是一个冲过来的小胖子砸在了商泊云的膝盖上。
“哥哥!”又是惊天动地的哭喊,另一个小胖妞追了过来。
“呜呜呜……好痛啊……这里有堵墙,墙撞到我了,我的糖葫芦没了……”
商泊云龇牙咧嘴,把地上的小胖子提溜起来重新摆正:“墙会说话吗?”
“呜!”小胖子惊恐地看着凶神恶煞的商泊云,呆滞几秒,然后哭得更大声了。
“你赔我糖葫芦啊呜呜!”
穿透耳膜的哭声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已经有谴责的目光投射过来。
小胖子和小胖妞获得底气,迅速抱住了商泊云的大腿,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坏蛋,赔糖葫芦!”
“不许欺负我哥!”
——约会!他的约会!
商泊云太阳穴跳了几下,发觉自己不是直男实在情有可原。
熊孩子,真的很讨厌。
他耐下性子:“我去给你重新买一个。”
小胖子:“真的?”
我可从不欺负小孩子。商泊云鼓了鼓脸颊,慢吞吞道:“我的贵重物品都在这,你可以让你妹妹帮我看着。”
小胖妞扭过脸,地上都是不值钱的纸袋,一旁站着个很好看的小哥哥。
她飞快扑向江麓:“我会看住的!你赶紧带我哥去买糖葫芦!”
商泊云的脸黑如锅底。
他把倔强的小胖子从腿上扒拉了下来,直接扛到肩上:“糖葫芦在哪?”
“前面第五个摊子!”小胖子瞬间半点哭腔也没有了。
说是糖葫芦,除了山楂芯的,还有各种水果,橘子草莓菠萝,淡色的糖衣剔透,插在稻草上,格外让人有食欲。
商泊云买了三串,肩上的小胖子吸溜吸溜,问道:“都是我的?”
“你妹妹不吃么?自私的小鬼。”
小胖子哼哼唧唧,扭捏地从商泊云手上接过了一串。
两个人很快折了回来,小胖妞这会儿已经和江麓聊得有来有回了。
“小哥哥,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商泊云太阳穴突突的,肩上的小胖子先嚷了起来:“我才是你哥哥!”
小胖妞转过脸,一脸无辜:“对呀。他是小哥哥,不一样的。”
江麓忍笑,捏了下她头顶的丸子。小胖妞害羞地笑了笑,完全没了刚刚的气势。
商泊云一脸嫌弃,他放下了小胖墩,然后从他手中拔出另一根糖葫芦:“去玩吧。两个人都看着点路。”
两个小胖墩脸上泪痕未干,欢天喜地地举着糖葫芦跑走了。
手里还剩下最后一串,糖衣裹着橘子瓣,商泊云臭着脸递给江麓:“小哥哥?你也有。”
江麓第一次听商泊云这么喊,十分震惊。
这是……什么级别的酿醋大师。
“小朋友不叫我哥哥还能叫什么。”他无力吐槽。
“不知道。墙?”商泊云晃了晃糖葫芦,“要试试吗?小胖墩说这个最好吃。”
江麓的目光落在糖衣上,很快摇了摇头。
商泊云想起江盛怀那个鬼扯的惩罚。
他的情绪瞬间差了下来。
*
童年时代的阴影,可以覆盖人的一生,犯错就要被惩罚,要做令父母放心的小孩,江麓接受了这样的规则。
他当然知道商泊云希望自己走出来一点,并且正在努力拉着他走出来。
“不开心啊?”江麓勾了勾商泊云的手,鼓起勇气道,“我不会一直这样的。”
从一开始,就是商泊云先走了过来,他接纳到了这个人完全偏袒的喜欢,所以不能理解若干年后为什么会分开又再相见。
他也努力往他身边靠一点,多靠一点,是不是两个人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早上吃着田螺小狗做的早餐时,江麓思绪混乱地想了很多,最后厘清了一个念头。
“等我过完十八岁生日,我就很正式的和爸爸说。”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以对我的一切行为负责,也有权替自己的人生做决定。”
“你不用再担心我。”
广场上灯光闪烁,映在江麓脸上,呈现出一种瑰丽的变幻。
他的五官除却那双眼睛,生得其实很冷清,这会儿的光怪陆离里,多了点平时没有的艳色。
只是潋滟的眼睛里藏着忐忑,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商泊云,等待他的回应。
商泊云不自觉舔了下嘴角的糖渍,慢吞吞说:“我不开心,是因为糖葫芦很酸。”
“我怀疑那个小胖墩在报复我。”
“啊?”
话题跳跃得太快,商泊云咬下最后一颗,忽而低头,凑到了江麓的面前。
影子浮动,周身光线明灭。商泊云用舌尖把糖葫芦抵了进去。
白天的不安在这一刻才终于消失,商泊云微微用力,糖衣在突如其来的亲吻里融化,软肉相触之后,又在轻微的水声里分离。
他捏了捏江麓的脸颊,眼里带着促狭的笑:“别忘了咬。酸吗?”
江麓嘴巴里塞满了那颗橘子芯的糖葫芦,他被迫随着商泊云的手指咬开橘瓣。
沁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他瞪他一眼:“明明很甜。”
商泊云还是笑:“现在,确实是真正的约会了。”
chapter 80
树影底下, 光线昏暗,商泊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连带着嘴巴上的糖渍也有晶莹的光泽。
热意迅速从脖子爬到了耳根, 心跳又快了起来。
这句话让“分享糖葫芦”变成了接吻, 虽然一触即离,但确实包含着比分享更为亲昵的意味, 开心的情绪十分直白, 江麓眨了下眼睫,不自在地说:“这是在公园。”
“在公园, 所以是约会。”对方理直气壮。
“呜呜呜!”
嘹亮的哭声猝不及防,刺得人一激灵。
商泊云连忙捂住江麓的耳朵。
不远处, 又追追打打过来的兄妹俩呆呆看着他们,小胖妞泪眼汪汪,没吃完的糖葫芦掉到了地上。
……刚刚的事情, 又要来一遍吗?!
商泊云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要炸了。
“可能被他俩看到了……”江麓喃喃, 心脏悬了起来。
羞耻感瞬间爆棚,商泊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给他吃糖葫芦……然后, 让祖国幼小的花朵看到了。
“你们, 大哥哥,你们!”小胖妞嘴唇直哆嗦, 捡起糖葫芦冲到他们面前。
沾满灰的糖葫芦气冲冲地指着商泊云,她难过得和天都要塌了一样。
小胖子更为惊恐。
“男孩子怎么可以和男孩子亲——呜呜!”
话音未落, 商泊云眼疾手快捧住了小胖子的脸。
手感颇佳, 两颊的肉甚至Duang地回弹了一下。
“先不哭了, 也不要大叫。”商泊云试图平心静气, 告诉自己这是祖国的花朵,需要耐心地呵护。
小胖子继续惊恐地点头, 商泊云这才松开手。
两个小孩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们刚刚看到了什么?”
“亲亲!”小胖子大声说。
“坏哥哥和小哥哥。”小胖妞立马补充。
江麓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很好,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死了。
心理素质过硬的商大恶人淡声道:“我们是恋人,这很正常。”
两个小孩子不说话,小胖妞仰脸,嘴唇咬得紧紧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在她仍然抱有期待的目光中,江麓蹲下来,极为认真地开口:“而且,他不是坏哥哥,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小胖妞嘴一瘪,又是继续哭的架势:“可是,可是……”
“可是你们都是男的!”
在小孩的世界里,父母是最早有认知的爱侣,然后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一男一女的搭配约定俗成,成为了浅显的真理。
小胖墩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男生会去吻另一个男生,他们还将彼此称之为恋人。
商泊云眉梢微挑,正想反驳小胖子的斥责,却顿住了。
先不说是否要给祖国的花朵传播少数性向,他自问没有教育或者影响孩子的资格,另一方面,他好奇江麓会怎么说。
二十六岁的江麓还没能摆脱家庭的影响,十七岁的江麓正跌跌撞撞走向他。
这一天的不安确实已经烟消云散,但商泊云认为自己有必要吃下一颗裹着糖的定心丸。
打定主意,他天真造作地“额”了一声:“这个嘛,现在和你们说可能有点复杂。”
江麓只听出了商泊云的为难。
“我来说吧?”他顶着热意提议。
十七岁的江麓没看到商泊云眼中闪过的得逞。
小胖妞看到了。
虽然不会读心,但是凭借小孩子的直觉,这个大哥哥好像真的是一肚子坏水!
“喜欢是有很多种的。比如你喜欢吃草莓糖葫芦,你哥哥却喜欢山楂的。”江麓开口,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小胖妞咽了口唾沫:“菠萝的我也喜欢。”
江麓露出笑来:“哥哥喜欢橘子的。”
小胖妞看着这张漂亮精致的面孔,没有原则的捧场:“橘子很好吃。”
“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喜欢哪一个的都有。”
小胖妞点头,她喜欢的口味可太多了。
江麓又道:“既然世上的喜欢多且不同。”
“所以,我喜欢他,也不奇怪,对吗?”
小胖妞陷入思索,注意力不知不觉歪到了糖葫芦上去。
好像是这样……所小哥哥喜欢坏哥哥也没问题?尽管她有点担心江麓拉肚子。
“掉地上就不要了,我请你再吃一串?”
小胖子来了精神:“我也想要!”
小胖妞却不接话,闷头继续纠结了半天。
“刚刚,你和这个哥哥两个人才能吃一根。”
还拿了这么多的纸袋子,小区里收废品的阿公也喜欢收集纸袋子呢。
她脑补出一对苦命的捡垃圾侠侣,良心砰砰直跳:“所以……不用了!”
说罢,她拽着不甘不愿地小胖子落荒而逃。
江麓感受到了那份怜悯,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够了,才发现商泊云正以一种十分炽热的眼神看着他。
“很好的男朋友。”商泊云轻咳一声,把江麓的话复述了一遍,“所以,喜欢我。”
他半捂着嘴巴,食指不自觉揉了几下鼻尖。深邃的眼睛挑起,一瞬不瞬地看着江麓。
一如既往,只抓重点。
江麓向来只在被逼急了的时候才会直白,或者被巨型犬哄得晕乎乎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扑了过去。
正在那儿心里美的商泊云一个不察,倒在了花坛里。
麦冬匍匐茂盛,露水瞬间被掀起。
江麓压着商泊云,十分隐忍地咬紧了后槽牙。
“商泊云……”
巨型犬懵声,继续语气天真:“怎么了,老婆?首先,我们还差几个月才十八岁。其次,这里是公共场合。”
“你也知道是公共场合。我们的守则不是……不是都说好了吗!”
等到那两个小朋友走了,江麓的头顶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热气,人前的性情向来温和得体,所以他在小胖妞面前十分淡然。
等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谴责商泊云。
虽然自己那会儿也没能躲开就是了,在一起后自制力灰飞烟灭。
江麓揪着领带,垂眼看到商泊云的表情里居然藏着跃跃欲试的期待。
有时候真想撬开商泊云的脑子,拿给僵尸是不是都会被嫌口味太重……
“你当时都签字同意了的,商、老、板。”江麓强调,“有点儿契约精神。”
起初气势还很足,说着说着,又开始害羞。
商泊云仰面朝天,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像是在吃一颗巨大的糖葫芦。
把一开始的糖衣舔掉,咬开酸酸的山楂,发现里面还藏着橘子草莓和菠萝,他嚼啊嚼的,怎么都吃不够。
商泊云狡辩:“因为是约会。”
“公园里约会的人很多,也没有谁和你一样直接就亲过来的。”
“我以为不会有人看到。”树影婆娑,不远处的广场上灯光晃动,热闹得不得了,这里确实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商泊云观察着江麓,发现他眼睫颤了下,遂再接再厉,“别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因为这儿有很多小朋友。”
商泊云灵光一闪:“没有小朋友就行?下周六的庆……”
江麓急忙捏住商泊云的嘴巴,身下的人脸颊鼓起,像只金鱼一样。
“庆功会就更不行了!”
“啊?可我很想约会的。”商泊云抱怨,“要不干脆我们不去了。”
江麓打量着一脸不满的男朋友。
他突然低头,把这只金鱼拽了起来,然后亲了一口。
“那提前预付一下呢?这是我们下次约会的亲亲。”
“下次是什么时候。”商泊云步步紧逼。
“下下个周六。”
“在奶茶店或者行逸楼写作业都不能算约会。”
“那去市图书馆?”
小狗咬牙切齿:“不行!”
“但是我们又要月考了。”
“我们每一周每一天都在学习。”
“那我再想想。”江麓亲昵地小声道,“不过,只要是和你在一起,什么也不做,我其实就很开心了。”
虽然周围都是“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但这句话依然清晰地飘进了商泊云的耳朵。
犯了一天蠢,始终觉得自己的焦躁像火星子一样在烧,它们最后都噼啪地融进了胃里,翻来覆去的烫。
但另一种很甜的味道也伴随了他一晚上,这份甜味可以把火星子都裹起来,让它们纷纷熄灭。
“我也是。”商泊云声音轻快。
*
周六傍晚,整条延乐路都很热闹。
乐活城一楼,音乐声震天,卡座里坐满了人。
“孟楠周铭!你们到的好早!”
孟楠坐在卡座里看手机,冷不防手抖了下。
关莘今天特地化了妆,看到了许多漂亮的姐姐,深觉这个妆画得很对。
“还别说,咱们这个位置真不错。”
孟楠烦躁地拧眉。
这个位置是挺好,全场中心。
乐活城的服务生看出他们是附中的学生,立马说“缘分”,把这个位置给了他们。
他想拒绝,同行的周铭已经乐颠颠应下来了。
一个一看连高中都没读完的服务生,和他们能有什么缘分。
总不能是中考录取志愿填的附中。
“学长他们一块过来吗?”
“嗯,说是给我们买了礼物!”
“还有礼物?”关莘知道庆功会虽然是孟楠来订的,但音乐社的活动费是江麓出的。她双手合十,“早知道我许愿一把瓜达尼尼。”
“学长他们还有十分钟过来,你看看来不来得及,哈哈哈。”
十分钟。
孟楠盯着聊天框,嘴唇抿得紧紧的。
“你吃不吃果盘?”周铭把挖了一大半的水果船推了过来,“怎么一直在看手机。”
孟楠迅速把手放到桌子底下,勉强笑道:“和我爸妈报备呢。”
“哦哦。”周楠立马又叉了一块哈密瓜,“我爸妈都不管我去哪玩的。”
周围吵吵嚷嚷,坐在卡座里的人也都吵嚷。
孟楠终于把消息发了过去。
“松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边消息回得很快。
“我骗你做什么。延乐路我又不是白混的。”
孟楠下意识地揉了下口袋。也许是不满他的一再询问,孟松又发了消息过来。
“我就在三楼的包间喝酒,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过会儿你把人带我这来就行了,哥哥把地方腾给你。”
“我还真好奇,一个男的能长成什么好看的样子。”
这句话像是喝醉的胡话,孟楠不想回了。
他才不是孟松那种只知道看脸、找刺激的肤浅二代。
“我们没迟到吧?”
一道清冽温和的声音的响起,紧接着被关莘盖住:“差一分钟就七点啦!”
“学长学长,好久不见!比赛之后都没在学校碰到过你俩了。”
孟楠绷直身体,看向一起出现的人。
他们手里拿着几个相同的绿色纸袋。
他们总是在一起。
孟楠定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