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经历了多长时间, 迪克猛地回过神。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打开视频的那一刻, 复杂的魔法符号从屏幕上一闪而逝, 之后他就在这里睁开了眼睛。
这种不正常的场景转换明显是因为被修改了记忆……夜翼凭借经验判断。
形式上来看更接近于催眠, 先用那个魔法符号让人进入被催眠状态, 在达成目的之后,催眠师会再度将被催眠者唤回现实, 但他的脑海里不会留下任何有关这段时间经过的记忆,就连感情也不会残存下多少。
迪克低下头, 看着自己哆嗦的双手,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我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想。
他环顾四周, 发现正他坐在电影院的放映厅里, 屏幕上的电影似乎刚刚放映完毕,正在播放片尾曲。
迪克回想了下,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电影的内容。故事的主角就是自己,在一个下午, 他拆开了一封信, 从中读完了一个陌生女人的一生,随后想起了自己曾经参加过的葬礼。
在电影里, "迪克"清晰地记得自己参加过葬礼,然而对于现在的迪克来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有经历过这种事,他的生活里也不存在这个"陌生女人"。
虽然主角就是自己, 可坐在观众席上的迪克内心残存的感情印迹却没有那么深刻,就如同看完好电影之后自然而然的感动, 但电影结束,他也能慢慢回到现实,不会存在无法出戏的现象。
"这个故事不坏,对吧?"有谁说。
迪克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身边的黑暗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另一个人。
投影的光将他的脸映得青白,但丝毫无损他的美貌,棕发的年轻人坐在他身旁的座位里轻轻鼓掌,注意到迪克锐利的视线,他转头看来,不好意思地抿着唇,笑意带着点羞怯,眼眸清澈如同盛夏林荫里的潺潺清泉。
望着他的眼睛,迪克很快冷静了下来。
对方有控制他的记忆并且将他带到这里的能力,而这个古怪的电影院很可能就是对方的主场,这里甚至可能不是现实,眼下并不适合贸然行动。
"什么故事?"他问。
"你的故事。"对方说。
年轻人按着胸口,礼貌地向他行了个礼:"你好,认识一下,伊森.卡特,或者说你更愿意称呼我为贪婪的主君。"
这是迪克见过的第五个主君,不同于常人对魔鬼的刻板印象,这些主君看上去都和所代表的罪行毫无关联,让人无法将他们和传说中的魔鬼联系起来。
单论外表,贪婪的主君看起来就像是个羞怯秀美的邻家少年,完全看不出他刚才轻描淡写地绕开了正义联盟的魔法防御,把迪克从韦恩庄园抓进了这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放映厅里。
"请原谅我的冒昧,"他微笑着说,语气却听不出任何歉意,"之所以你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的个人兴趣,出于收集数据的需要,我擅自将你们全部拉入了这个游戏里,感谢你为数据收集做出的贡献,格雷森先生,稍后我会将你送出这里。"
说这句话时,他依旧是那副羞涩的模样,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有多傲慢。
怒火在迪克的心底猛地膨胀,就算不知道自己提供了什么样的数据,这一刻,他依旧感受到了胸腔里仿佛藏着蓄势待发的火山,随时会轰然喷发,将所有人烧成灰烬。
然而现在未知数太多,迪克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趁着贪婪的主君还算好说话的时候发问:"这里是哪里?"
"一个游戏,"贪婪好脾气地解释,"这是一个推演平行宇宙的实验性游戏,我的同事正在探寻平行宇宙,我不看好他的计划,但他的设想给了我一点启发,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只要收集到足够多的实验数据,推演平行宇宙也不是绝无可能。"
他小声说:"不过推演普通人没有多少意义,他们推动命运变化的可能微乎其微,只有足够特别的引力源头才能让时空为之改变,也就是你们。"
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把你们拉进这个游戏之后,我可以通过修改和扮演你们生命中的变量来不断收集数据,从而推演平行宇宙,用人类的说法就是……打出某个角色的所有游戏结局?"
不等迪克开口,他抬头望向放映厅顶的黑暗:"没想到你是最快出来的一个。"
随着他抬起头,放映厅里的黑暗之中缓缓亮起了无数纤细晶亮的丝线,这些丝线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只有当它们数十亿地汇聚在一起时,才会渐渐聚拢成网状的结构。
望着头顶的光网,迪克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是最快出来的一个……是指从之前那段缺失的记忆里出来到这里吗?除了他之外还有多少人?
"……为什么我能出来?"迪克大脑飞快思索,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问。
听到这个问题,贪婪的主君睫毛颤了颤,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简单来说,我已经打穿了你的所有结局,不管是he,be,te还是ne。"他说,"感谢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美妙的故事,迪克,你想看看吗?"
他没有等到回答,只等到了挟着怒火挥来的拳头。
拳风迎面而来,掀起了柔软的棕发,贪婪的主君竖起一根手指,无形的屏障顿时在他面前浮现,阻止了迪克的攻击。
"我以为你应该感谢我,毕竟为了防止对你造成更多的影响,我特意回收了你们在游戏过程中的所有记忆和感情,"他带着点委屈和不解,"关于这个,迪克,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想你恐怕对魔鬼存在一些误解,如果我的同事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请允许我在这里代替他们致歉。但你已经发现了,我们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冲突,你没必要对我存在这么深的敌意。"
他怎么敢……这么说!迪克咬紧了牙。
对于他的怒焰高涨,贪婪似乎早有预料。
"看来我们恐怕无法达成和解了,"他小小地叹了口气,听起来有些遗憾,"那么现在我邀请你成为观众,让我们继续欣赏下一个故事吧。"
说出这番话时,他的眼睛微微垂下去,似乎不敢和迪克对视,嘴角则噙着温柔腼腆的笑容,宛如步履轻盈的春风。
……
艾米瑞达出生于2036年。
很小的时候,艾米瑞达并不觉得自己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她生活在一个美满的家庭里,在家里接受家教,她有着白发苍苍的父母,他们都很疼爱她,而艾米瑞达也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在他们的指导下,一步步构建起自己的世界观,相信这个世界就是按照她所了解的这样运行的,从未对自己产生怀疑。
虽然偶尔,艾米瑞达会觉得事情有些奇怪,比如说她的父母总是能够预知她第二天会遇到的事情,比如他们总是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前者让艾米感到很不解,因为不管他们怎么提醒,她总是没办法避免预知的事情发生;后者则让她有些不高兴,让她感觉她的父母……似乎没有这么爱自己。
总是忘记,总是忘记,他们总是不记得自己前一天说过什么,反倒是在预知到什么的时候会对她无微不至,这让艾米瑞达感到很恼火,好像她的父母就只关注预知到的世界,而不关注她存在的现在。
为什么?艾米瑞达不懂。
日复一日,她在对着花园的窗口前,看着花园里的植物枯荣变化,积雪一日比一日丰盈洁白,渐渐黄叶铺满小径,葱郁的绿色在叶片上一天天生长,娇艳的鲜花从枯萎中获得新生,在绽放后重新消失在花茎之上。
这似乎和自己从书上看到的描述并不相同。艾米瑞达想。
冬天之后为什么会是春天?盛开之后为什么会是枯萎?为什么生命会从幼小走向成熟?这和她看到的一点都不一样。
书上说这叫循环,由生到死的循环,植物会从嫩芽长成植株,知更鸟会从雏鸟长成成年,她也会从蹒跚学步的幼童成长成身姿挺拔的少女,每个人都在沿着时间的河流顺流而下,最终汇入共同的终点,也就是死亡。
艾米瑞达知道这是成长,而她也发现她的确在成长,今年的她比去年要高,她的头发也在一天天变长,她懂得东西也越来越多,但与此同时,她周围的人身上则在发生着截然相反的变化。
因为车祸站不起来的费恩太太一夜之间健步如飞,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瘫痪在床;学会自行车很久的吉米忽然忘记了如何骑车,在街区的路上接连摔跤;不久前刚刚下葬的柯林斯先生好好地在花园里浇花,见到她时会冲她打招呼,笑着问为什么她好像变矮了点,分明她只在他的葬礼上才知道他,他的表现却像是认识了她很久。
这就是死亡吗?艾米瑞达感到迷惑。
难道死亡不是永不相见吗?
这个疑问藏在艾米瑞达的心底,发酵成一团无法驱散的迷雾,当父母无意中提及死亡时,她终于忍不住将这个疑问问出口。
"死亡不是意味着新的相识吗?"她迷惑地问,"在他的葬礼之前,我从来不认识柯林斯先生……"
她的父母先是瞳孔骤缩,忍不住握紧了彼此的手,对视一眼,才慢慢把她拥入怀中,艾米瑞达不知所措地趴在他们怀里,发现他们轻拍着自己脊背的手微微颤抖。
母亲干涩的嗓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
"不,不是这样的。"她哀伤地说,"艾米……你在走一条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路。"
哪里不一样?艾米瑞达想问母亲。
可在问题即将轻飘飘地脱口而出时,一股未知的恐惧笼罩了她,无形的力量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她忽然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把自己的恐惧说出口。
那之后,艾米瑞达再也没有说过自己的疑问,但随着年龄增长,她心中的迷茫越来越多,恐惧也越来越多。无数次,她躲在窗帘后窥探楼下嬉闹的同龄人,手指紧紧攥着窗帘柔软的布料,心脏在胸膛里失控地乱撞,她想要大声尖叫,却又有看不见的手扼住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半点声响。
为什么只有她在长大?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变小?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前进,为什么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那一刻,就算是小小的艾米瑞达,也有了个模糊的认识——她是一个独行者。
在六岁那年,艾米瑞达有了一个朋友。
这件事对于艾米来说是个意外,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朋友,更没想过自己的朋友会是个成年人。
这位自称d先生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搬到附近的,但周围的邻居似乎都很熟悉他,他看上三十岁左右,但依旧很好看,艾米瑞达很喜欢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清冽却又柔和的冰蓝色,就和他给她的感觉一样。他学识渊博,心思缜密,充满了引人探究的神秘感,是一个小女孩心中的那种"成年人",让她忍不住想要去模仿他的一举一动,想去了解他所看见的世界,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最关键的是,他理解她。
和她的父母一样,从一开始,d先生就特别了解她,他清楚她的喜好,熟知她的习惯,甚至他好像能看出艾米的所思所想,知道她的迷茫和恐惧,这让艾米瑞达忍不住想要和他说起自己的困惑。
终于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和他倾诉。
"为什么只有我在前进呢?"她问,"到底哪里不一样?"
d先生沉默了一会,很慢地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在前进呢?"
"对我们来说,我们的时间线是从过去走向未来,在我们看来,时间在不断往前奔涌,而对你来说并不是这样,你认为我们才是不断奔向过去的人,你想过在我们眼中你也是这样吗?"
艾米瑞达的路的确和所有人都不同,因为她是一个时间旅行者,而特殊之处在于,她的时间线和正常世界相反,当她渐渐成长时,她也在渐渐走向过去。
每天凌晨十二点,艾米瑞达的时间都不是流向下一天,而是会倒回前一天的十二点,她眼中自己在一天天长大,他人看来,她却是在一天天变小。
艾米瑞达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她浑浑噩噩地坐在餐桌前,看向自己的父母时,蒙在眼前的那层纱幕终于散去,她意识到了他们一直在和自己隐藏着什么。
"我一直是这样吗?"她冷不丁问。
在刀叉撞击餐盘的声音中,她的父母先是惊讶,随后几近犹豫,告诉了她发生在她身上的异常。
刚出生时,艾米瑞达和所有普通孩子一样,看不出任何异常,完全是个小天使,她的父母也为拥有这样的女儿而感到无比幸福。但这一切都在她两岁那天改变了,那个小小软软的孩子忽然消失,在他们惊慌失措了几天之后,一个看上去重病缠身的成年女性敲响了他们的门,平静地向他们介绍,她是他们的女儿。
她根本不可能拥有正常的生活,她所以为的正常对这个世界来说就是异常,而她也不可能更改自己的未来,就如同正常人无法改变他们的过去,而她的父母能做到只有将自己护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借由沉默来表达他们对自己的爱。
艾米瑞达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d先生,但在说出这番话后第二天,d先生就消失了,或者说,他是在昨天才忽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而一见面,他就表现出了对自己超乎寻常的熟悉。
这说明了什么?艾米瑞达想。他曾经认识未来的自己吗?
十七岁那年,艾米瑞达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封毕业通知书,恭喜她从mit顺利毕业。
这十一年的时间对艾米瑞达来说格外古怪——他们搬过几次家,每次都赶在被邻居发现她的"逆生长"之前;她无法上学,因为学校不可能倒着安排教学进度;她没有朋友,因为对她来说她的同龄人每天都在变得越来越幼稚;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异常,她只能把自己封闭起来,在人群中隔离出只属于自己的孤岛,任由荒芜覆盖岛屿的每个角落。
过去不可改变,无论对哪条时间线来说都是如此,艾米瑞达也通过尝试确认了这一点,如果一件事在她的过去发生,就算她未来不去弥补,她也会不知不觉地完成,而如果她不去完成,时间线就会以更惨烈的方式强制性地补完,她会付出她绝对不想要付出的代价。
所以这封通知书对艾米瑞达来说只意味着她将在mit度过大学时光,以及四年后她要考虑重新申请这所名校,除此之外,它无法改变孤岛的荒芜。
抱着这样的想法,艾米瑞达来到了大学,她没有拖行李箱,因为它们肯定早就在该在的位置,而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对常人来说诡异莫名的生活。她根据地图在校园里寻找宿舍楼的位置,兜兜转转,在喷泉附近暂时停下休息,忽然听到了喷泉后有人迟疑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艾米瑞达。"
艾米瑞达回过头,忽然怔在了原地。
她不会认错……她不会认错!虽然变年轻了很多,但他的眼睛和d先生一模一样!他就是d先生!他们果然认识!
不同于她童年遇到他时,年轻的d先生已经足够冷静可靠,有了成熟的痕迹,但细枝末节里依旧能看出年轻人的生命力,只是那双看向她的蓝眼睛里沉淀着沉重却又温柔的情绪,艾米瑞达不知道那些情绪是什么,可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比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仿佛要从她的胸口跳出来,心跳声扰乱了她的思绪,让她的脑海里只剩下空白。
那个眼神如同一阵清新的春风,唤醒了沉寂已久的荒芜孤岛,岛屿忽然震动起来,蓬勃的新绿挣脱泥土的束缚,从贫瘠的土地上萌发出新芽。
童年时积蓄的好感转化成了怦然心动,在最好的年纪,艾米瑞达对提姆·德雷克一见钟情。
他们自然而然地相恋了,或者说他们早就成为了恋人,只是这件事发生在艾米瑞达的未来。
提姆知道她身上的问题,艾米瑞达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和他说过的,但他的确知道,而他也会根据这点尽量考虑艾米瑞达的情况,哪怕明知道他们的时间线相逆,他也总是能找出各种办法达成艾米瑞达的心愿,而在艾米瑞达不知道的地方,她知道提姆也在寻找解决她的问题的办法。
只不过对于这点,艾米瑞达并不抱多少期待,因为她很清楚在自己童年时提姆就已经来找过自己,而在那时,他依旧没有找出解决办法,但她让自己选择性地忘记这件事,不去想她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虽然艾米瑞达的自学卓有成效,但莫名所以地交上毕业设计之后,她就开始万分悲惨地被男友按着学习,边学还得边补毕设,每天都不知道昨天的论文自己到底是怎么打出来的,只觉得自己的智慧都随着补习一点点流走……这种混乱又魔幻的日常,也就她和提姆能习以为常。
大四就这样如魔似幻地度过了,进入大三,艾米瑞达终于能松一口气,开始享受起恋爱的甜蜜。
"我们是怎么相遇的?"有一次,艾米瑞达趴在提姆的腿上看书,忽然想到这点,好奇地问。
听到这个问题,提姆敲键盘的手顿了顿,若有所思,过了会说:"大一你在课上坐在我后排,向我请教问题,然后说出了我的身份,于是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艾米瑞达茫然地听他说完,有些不可思议:"我怎么做到的?"
她知道提姆的性格,就算有这样的开局,想要获得他信任也难上加难。
提姆低头看向艾米瑞达,迎上她写满疑惑的眼睛,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来告诉你你怎么做到的。"他说,"你只要照着去做就好。"
他的确考虑过所有事,而每一件事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表推进,没有一样超出他的控制,如果是普通女孩可能没办法忍受他的固执和控制欲,可对艾米瑞达来说,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只让她感到安心,第一次,她不用考虑复杂的时间问题,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以及……相信这一次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
有一天,艾米瑞达发现她不是在提姆的公寓里醒来,她没怎么多想,一如既往带着课本去找提姆。
门打开之后,挂着黑眼圈不修边幅的青年探出头,看到她时,他露出了困惑地表情。
"艾米瑞达?"他嘟哝着,"你今天这么早。"
艾米瑞达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我们没住在一起吗?"
提姆顿了顿:"……我们住在一起了吗?"
他们对视一眼,提姆咳了一声,打开门,视线偏了偏:"你想进来吗?"
……在那之后,艾米瑞达也不自觉地开始考虑起她的过去。
"等我……"某天,她思考着该如何表达,"等我变回婴儿的那天,你会去看我吗?"
她没有等到回答。
提姆伸出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在那之前我会解决的。"他说,"我不保证能很快解决,但最终我会解决的。"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冷静而认真,看不出多少被感情影响的痕迹,但艾米瑞达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哪怕明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愿意去相信提姆的话、
她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我相信你。"
可惜很多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随着相处,艾米瑞达也渐渐感觉到了他们相反的时间线带来的问题。
首先是提姆一天天越来越不了解她,那些熟悉感就像指间的流沙一样缓缓流逝,哪怕她告诉自己要理解,提姆的反应也时常让艾米瑞达感到愤怒。
更让她感到无力的是,提姆对待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别扭,越来越拘束,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陌生,不再有让她沉溺其中的感情,每当提姆忙于其他事时,艾米瑞达总是会感到惶恐,就好像自己身处悬在高空中的钢丝绳上,放眼望去都是空白,天上地下,没有一条生路。
你要理解啊。艾米瑞达告诉自己。
她努力想去理解提姆,去代入他的视角,就如同他在试着代入自己的视角,去寻找他们逆行的时间线有没有解法。她也试着想要改变什么,哪怕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徒劳。
可在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始终有个声音在对着艾米瑞达呢喃,告诉她就算她能够留下什么痕迹,引发的连锁反应都已经体现在她的过去,她早就知道。
她已经愤怒过,痛苦过,绝望过,孤独过,而她也早就决定了她会接受。
最终,在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少,越来越像陌生人之后的一天,艾米瑞达在课上遇到一个问题,咬着笔杆思考许久依旧没有头绪之后,她敲了敲提姆的肩膀,"提姆,整数自旋的粒子……"
她自然地问出她的问题,没注意到提姆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目光在她的脸上扫了一圈,才接过笔为她讲解起来。
等到解决疑问,艾米瑞达放松地对提姆笑了下,随口问:"中午你有空吗?"
她知道提姆的身份,作为红罗宾,他平时总是很忙,也很少在大课上出现,这次能遇到他都算她运气好,不过艾米瑞达很理解他,毕竟他还要经常去韦恩企业打卡——知道自己的男友是韦恩企业的总裁时,艾米瑞达的确惊讶过,但想想她逆行的时间线,知不知道也没有什么意义。
"抱歉,我中午恐怕有约,"青年露出歉意的笑容,"不过很高兴认识你。"
艾米瑞达的笔尖停在了纸上。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难看的折痕,她粗暴地合上笔记本,想把它塞回包里,手肘却无意中撞到了桌上的文具袋,五颜六色的笔稀里哗啦摔在地上,蹦跳着沿着台阶向讲台滚去。
它们摔落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那么清晰,声势浩大得如同雷霆。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初遇。艾米瑞达想。
她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但她已经从提姆口中听过许多次他们是如何相遇,知道那天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也听提姆聊过他的心路历程,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这一天这么近,原来结束的一天这么近,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就是他们分离的那一天。
他们的时间线是擦肩而过的,越往前走,越是老去,就越是接近彼此的童年,他们的交集只有那么短的片刻,从开始时终点就近在眼前。
而最好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她眨了眨眼,不去看骤然滚落的泪水,微笑着对他说:"我也是,红罗宾。"
她毕业了,或者说她开学了,她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她开始申请mit,她认真工作,她看着更年轻的父母苦恼于看上去成年的她该如何生活,他们也只是第一次当父母,对于如何应对思想成熟程度和他们相差无几的女儿毫无经验,她和父母试探着相处,她帮助他们度过一个个难关,她听着母亲尴尬地和新邻居介绍自己,"这是我的侄女",母亲说,而她站在一旁微笑……
又一次搬家之后,或者之前,她回到她的家,打开门时,迎上的却是父母震惊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眼神。
她的母亲声音颤抖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艾米瑞达?你回来了啊……"
艾米瑞达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她扬起完美的笑容:"妈妈。"
第二天,艾米瑞达离开了家。
离开家之后,艾米瑞达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哪里。
她有很多钱,虽然她不知道这些钱是她将会用什么方式挣来,就如同她一直不知道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或许根本没有时间旅行,她只是会不断逆生长,就如同《本杰明巴顿奇事》里那样,只是与此同时,她还在不断失去记忆……但很快她又开始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这个设想根本没有可能,比她正在逆着时间旅行还要可笑,更何况,最开始是提姆告诉她她所走的那条路的。
提姆·德雷克。
想到这个名字,艾米瑞达心中树影婆娑的绿岛上再度泛起了涟漪。
她忽然想,很多年后,提姆看着年幼的自己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很快,艾米瑞达来到了哥谭。
她成功找到了德雷克一家,果然在他们家附近找到了自己的房子,也是那一天,她看到了小小的提姆。
怀着酝酿沉淀了二十年强烈而孤注一掷的情感,艾米瑞达看着自己与世界唯一的联系,陪伴着他一点点变小,也一点点走向自己的衰老。
大约是她在这里住了很久,德雷克夫妇也和她熟悉起来,偶尔她也会和小提姆一起玩,给他带玩具和糖果,看着他对自己微笑,同样回给他微笑。
有很多次,艾米瑞达都在想,要不要告诉提姆呢?
告诉他不要遇到她,不要许下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不要怀抱着希望立志拯救她。
可是命运已经将她引向了他的身边,她已经试验过那么多次了,无论她说什么,她都不可能改变任何事。
就这样就好。艾米瑞达想。
这是一条只有她一个人的路,在这条路上,她最终只会是一个独行者。
或许时间也不喜欢她这样的旅行者,十几年后,艾米瑞达终于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召唤,她回到了她的父母身边,看到了处于痛苦崩溃边缘的夫妇,向他们解释自己的身份,看着他们通红的双眼里渐渐燃起怒火,大声斥责她,让她离开这里。
"我会离开的。"艾米瑞达告诉他们。
几年后,她患上了严重的疾病,病入膏肓的她住进了社区附近的医院。
她的病情越来越重,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时间的流逝对她来说没有了意义,直到这是,艾米瑞达才感到了真正的放松,她躺在病床上,身体在病痛之中沉沦,心灵却在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宁静。
原来这就是死亡。她想。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有一天,艾米瑞达偶然听到了护士们的交流,意外地听到她们在谈论一位新来的孕妇,提到她的姓氏是德雷克。
即使在这么多年之后,这个姓氏依旧让艾米瑞达的内心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她从没有选择的机会,她的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是决定论下的悲剧,而她只是命运的奴隶,是一个被时间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弃子。
她曾无比渴望成为一个普通人,改写自己的命运,哪怕一个眨眼,但命运甚至吝啬到连这一刹那都不愿意施舍。
视野渐渐模糊,艾米瑞达又一次想起了童年时遇到的d先生。
和早已放弃的她不一样,提姆从来没有放弃过,直到最后,他一定还在为了那个承诺而努力,但那时的她只是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她从没有拥有过希望,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徒劳无功地试着救助自己,甚至当她想要提醒他时,他却已经忘记了她,或者说他还没有认识她。
当她的时间线逆转时,两岁的她出现在了遥远的未来,到底是谁捡到了她,把她送回她的父母身边的?
艾米瑞达想自己知道这个答案。
在隐约听到了刚出生婴儿的啼哭声的那一刻,病床上的女人终于合上了眼睛。
【红罗宾结局23671-时间旅行者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