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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索伦托正值盛夏。

    汽车一路依山行进,沿途皆是葱郁的青藤与叶片间奶油色的石墙。

    这个季节恰逢度假旺季,广场及道路两旁的餐厅外坐满了不同肤色的旅客。

    夏理隔着窗打量途经的游人,其中不乏年龄相仿的青年。

    那些人好像要去海边,穿着鲜艳的沙滩裤说笑着往山下走。

    夏理盯着他们手中已然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莫名从心底生长出某种从未有过的悠然。

    徐家的房产位于山顶,是一座由十八世纪修道院改建的庄园,仍保留着朝向海面一侧的旧石栏,以及几棵不知年岁的柠檬树。

    山崖下是昼夜不息的潮声,无休无止地撞击崖壁。

    扶栏内则是开阔的庭院,惬意而安宁地铺满了南意夏日的阳光。

    汽车从大门驶入,穿过前庭,再经过一条由砖石砌成的小道就来到了更靠近房间的位置。

    管家早已等在廊下,见车停稳便上前替两人打开车门,用与迎接徐知竞一样的方式欢迎夏理的到来。

    佣人们在两人下车后绕到后备箱提行李。

    夏理如今有些不习惯,犹犹豫豫往回看了一阵,到底还是转过身,什么都没说便走进了屋内。

    “在想什么?”徐知竞注意到夏理的游离,低头与对方耳语。

    夏理描述不清心底的矛盾。

    他在为此刻所享受的一切感到心虚的同时,也愕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虚荣。

    此前那些想要离开徐知竞的论调实际全部都是不完整的谎言。

    夏理祈盼的自由并非无所谓牺牲,而是要继续活在塔尖,仅仅脱离徐知竞的掌控。

    夏家仰赖徐知竞对夏理的喜爱才得以延续财富与地位,夏理也正是因此才能无所顾忌地挥霍。

    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徐知竞。

    可徐知竞不是慈善家,自然不会不求回报。

    “在想……”夏理为难地停顿了片刻,“在想,我的心。”

    夏理头一次清晰地体会到人性的矛盾面。

    纪星唯在洛桑滑雪场上的傲慢发言成为了此刻夏理内心最真实的剖白,一针见血地戳穿他对过往的留恋。

    或者再说得直白一些。

    夏理不舍的并非仅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而是涵盖了构成他优越前半生的,与普通人所脱离的一切。

    “我在想,我是不是活得太虚伪了。”

    虚伪到故作清高,连自己都骗。

    夏理没有把话说完,避开视线,省去了后半句。

    Eric提醒过他,大家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

    夏理又何尝不是将自己演出得楚楚可怜,好像贪慕虚荣,欲壑难填的只是他的父母。

    他刻意地自我欺骗,甚至隐去了那颗早已习惯了居于人上的心。

    “世界上有哪个人不虚伪吗?”徐知竞反问,“早就不是创造圣人的时代了。”

    他没能听懂夏理的意思,随口的敷衍却恰巧对应了话题。

    时间不存在于宇宙,可依然切实地流经人类的历史。

    度过那段由诸神与信仰构成的年月,如今的世界早已被新的阶级所主导。

    跳动的数字与前方的符号便是崭新的神明,左右人的精神、思维与内心,将一生都困死在对其的渴求之中。

    夏理太早见过了云端之上的风景,因而割舍不下,再也无法用对待未知事物的喜悦心情去迎接未来。

    他空落落的心室里挤满的皆是不甘。

    不甘自己惶惶看不清前路,更不甘要拿身体去换曾经所唾手可得的一切。

    夏理在索伦托热忱的夏季深深望向自己的内心,没能探得半点希冀,只有腐朽的残骸,不断坍缩的空洞,以及寂静且恒久的无望。

    “我想吃冰淇淋,徐知竞。”他忽地想起那些陌生青年手中融化的冰淇淋。

    夏理亟待一些甜食来为他贫弱的心脏镇痛。

    ——

    小镇广场上有乐手正即兴演出。

    夏理坐在喷泉旁,听水声将琴音遮得时轻时响。

    阳光太刺眼,水珠飞入池中,砸碎池水,‘叮咚叮咚’清脆地溅起水花。

    四散漾开的波纹推着光影轻轻摇晃,投落到夏理脸侧,悠闲而缓慢地闪烁。

    他望着徐知竞走向一家冰淇淋店。

    对方的背影舒展且挺拔,即便在人群中也显得优雅。惹眼地跳脱出来,掩去一贯的恶劣,好像诗歌里在重重教条的规训下克己复礼长大的青年。

    夏理为这样的想法出神半晌,许久方才收回思绪,腹诽自己无端的臆想。

    徐知竞的温柔妥帖皆有前提,这一瞬所见到的无非是用以伪饰的表象。

    “柠檬香草。”徐知竞带了两杯冰淇淋回来,“还有巧克力的。”

    奶油已经开始融化了,甜津津顺着杯壁爬向徐知竞的手背。

    夏理决定不下,视线跟着那道黏腻的糖浆流到对方的皮肤上,也不知是怎么想,莫名其妙地牵过徐知竞的手送到了唇边。

    他探出舌尖,点在化开的糖浆上。

    柔软湿热的唇舌轻抵泛青的经络,或许是幻觉,夏理感知到徐知竞的脉搏重重跳过了一声。

    “柠檬香草好吃。”夏理抬起头,盯着徐知竞的眼睛回答。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在对方脸上难得闪过须臾错愕,让夏理不由生出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满足。

    夏理看腻了掌控一切的徐知竞,他想看对方露出意料之外的神情,无所谓诧异又或茫然。

    “有点化了。”

    徐知竞把柠檬香草味的冰淇淋递给夏理。

    后者含了一小口到嘴里,很快被绵密的糖水涂满口腔,随吞咽的动作在舌根留下散不去的甜蜜。

    “好开心。”

    夏理笑了,双眼垂敛着弯出两道柔和的弧度,细看还能瞧见睫毛的掩映下,水波投落在其间炫目的光点。

    “开心什么?”徐知竞问,“冰淇淋?”

    夏理摇摇头,“因为你满足了我的要求,所以很开心。”

    这样的喜悦似乎过于渺小了,一时间倒让徐知竞感到无措。

    他想说些什么又说不上来,只好踌躇着颇为笨拙地揉了揉夏理的脑袋。

    “徐知竞。”夏理从徐知竞的掌心仰起脸,好乖驯地继续藏在由对方遮出的阴影下。

    被冻得冰凉的唇瓣纯真地抿紧又松开,满是热忱地补充:“好喜欢你。”

    “现在的话,是喜欢到可以为了你去死。”

    ——真的可以为了徐知竞去死吗?

    扪心自问,夏理只是在拿近似的话术哄骗面前的青年。

    他实际上想说自己会因为徐知竞去死。

    但追根究底,无非是夏理在自我剖析之后无法接受对自身的失望。

    一切都是命运使然。

    夏家的没落与徐知竞无关,夏理得不到母亲的偏爱更不是徐知竞的错。

    徐知竞仿佛仅仅从夏理的人生中经过。

    可不知为何,夏理一想起这三个字便感到苦涩。

    “你觉得我会信吗?”

    徐知竞轻笑了一声,是那种带着讽刺意味的哼笑。

    他让指尖穿过夏理的发丝,略加施力,并不带去疼痛地迫使夏理将下巴扬得更高。

    太阳霎时落入视野,骤然引发瞳孔的收缩,以及本能的回避。

    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

    夏理倏地合上眼,眉心随之紧蹙,将脸偏到了更靠近徐知竞的一侧。

    他没有说话,安静地在眼前的黑暗褪去以后摇了摇头。

    夏理说不出此刻是快乐还是难过,他的心追着徐知竞松开的手揪紧再落下,没能体会到多少痛苦,飘飘摇摇同羽毛一般,毫无知觉地触底了。

    “我以为你会装作相信的。”

    夏理不愿睁开眼睛,嗅着那阵草木气愈发向徐知竞靠近。

    他好小心,好温柔地摸索着环住了对方,雾一样轻缓地躲到徐知竞怀里,而后不甘心听见那样的答案般攥紧了对方的衣摆。

    “不是说要和我谈恋爱吗,为什么会不相信呢?”

    明明是徐知竞亲口说的恋爱,他却不相信夏理真的有可能心动。

    他好像在和夏理玩过家家,分配好角色便开始清醒地体验游戏过程。

    徐知竞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代入,更妄谈沉沦。

    他只是将自己的玩具放进玩具屋,倒数结束就迎来故事的终结。

    “我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夏理手中的冰淇淋彻底化了,成为纸杯里一滩过分甜蜜的糖水。

    水珠贴着杯壁滑落,沾湿指尖,将夏理的皮肤冰得透红。

    他松开那只仍紧紧攥着徐知竞衣摆的手,又把冰淇淋杯换过去,站起身用冷透了的指腹贴上对方的脖颈,无声地等待起徐知竞的反应。

    “不觉得无聊吗?”

    徐知竞没有像纪星唯描述唐颂那样躲开,可也没有满足夏理的期待。

    夏理以为对方至少该装作正在恋爱的样子,然而事实却是徐知竞并不认为这有趣。

    北山街的小少爷夏理和徐知竞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即将迎来十九岁的夏理非但与对方无话可讲,甚至就连身份都有了天壤之别。

    夏理玩不好徐知竞邀他加入的游戏,所有努力都是枉然,终究成为对方眼中无趣的尝试。

    “你到底希望我怎样呢?”夏理很认真地向徐知竞要一个答案。

    “是不是我只要说徐知竞给我钱,徐知竞我们上床就好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根本不需要和我谈恋爱的。”

    “你不是最清楚我是你‘买来’的吗?”

    夏理觉得徐知竞实在太难懂了。

    一面不断向他索取爱,一面又吝啬对他给予爱。

    夏理的心仿佛一只被摘下的苹果,割一刀便流出一些香甜的汁液,余下的时间就待在躯壳里安静地等待枯败,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榨取出任何情绪。

    “所以?”他听见徐知竞反问,“既然如此,我说是谈恋爱,你不更应该照做吗?”

    徐知竞似乎以为那颗苹果是永生不朽的,还在不断打磨刀尖,残忍而天真地一次又一次扎深。

    第32章

    “要下雨。”

    “想去游泳。”

    “吃玛格丽塔。”

    天就要黑了。夏理和徐知竞在小镇待过一整个下午,临近傍晚时遇上了一阵雨。

    大雨过后,天空并没有放晴,而是很快暗了下去。

    漫长白昼被雨水浇湿,抹成几乎不属于夏季的铅灰,要比印象中更早迎来夜晚。

    两人原本打算回去,等过了黄昏又改变主意。

    夏理沿着坡道重新往广场的方向走。海滨的公路早早亮起路灯,一盏连着一盏,逶迤地消失在崖壁之后。

    砾石滩上朦胧还有笑声,朝山下看,几个年轻人正踩着潮水嬉闹。

    夏理留心往身边听了一会儿,除了车轮途经时不可避免的声响,就只剩两人不断向前的脚步。

    ——徐知竞生气了吗?

    ——似乎没有。

    他仿佛只是疲于应对夏理的情绪,难以用自身的逻辑去理解夏理。

    徐知竞仍旧时不时向夏理发出询问,平静地,妥帖地,貌似温柔地迁就夏理的选择。

    夏理说要下雨,徐知竞就陪他一起等在街边的咖啡馆。

    夏理说想去游泳,徐知竞就答应在晚餐后前往海滩。

    他问夏理想要吃什么。

    夏理瞥了眼路过的橱窗,漫不经心回答一句玛格丽塔。

    徐知竞没有抱怨夏理的敷衍,拿出手机找了家评价不错的餐厅,哄人似的笑着说:“走吧。先吃饭,吃完去海边玩。”

    夏理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心动是怎样的感受,更无法剖析其中的缘由。

    但他至少可以肯定,恋爱不该是此刻如此平淡乏味的体验。

    与其说夏理在和徐知竞谈恋爱,倒不如说他们只是在尝试一起生活。

    物质的匮乏尚可以用金钱去填补,精神的贫瘠却极难充盈,千百年来都没能出现一个准确且有效的疗愈方式。

    夏理浮泛的思绪始终寻找不到落点,似乎喜怒哀乐都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骤然消失了。

    他尽力去回溯,沉默地坐在索伦托过早降落的夜幕之下。

    手机熄灭的锁屏映出不远处的灯光,倒逆着描画出另一个被困在几寸屏幕中的世界。

    周围人声嘈杂,夏理却只顾盯着颠倒的画面出神。

    他好像要掉进去,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他所身处的宇宙。

    突然,跳出的提示点亮了屏幕。

    所有鲜活的倒影一瞬都被掩去,替换上规整的文字,提示夏理,已经到了服药时间。

    靠药物□□的情绪缓慢收束,逐渐调动大脑引出一道提示。

    由外物带来的平静是否真的就是夏理所需要的?

    或许,是不是就任由沉痛和眼泪一起缀满心室才是更正确的选择?

    “你带药了吗?”徐知竞也注意到了。

    “等会儿回去吃。”

    夏理对徐知竞说谎,他不想继续活在一团飘浮的气泡里了。

    “晚上可能还有雨,明天白天我们再去海边?”

    夏理没有回答,徐知竞难得留给他的选择就这么没有结果地落地了。

    气氛再度沉寂,说要恋爱的两人各自移开眼,再没有多余的交流。

    徐知竞冷着脸刻意不去看夏理。

    烦扰的嘈杂间模糊而遥远地传来了乐声。

    他专注地听了一会儿,本想借游荡的旋律缓和两人间的尴尬,末了却不甚愉快地分辨出,那是多尼采蒂用以缅怀亡妻的《Amore E Morte》。

    中文将Arietta译作小咏叹调。

    徐知竞的和夏理的爱情不值得咏叹,大抵也无法真正被定义为爱。

    它仅仅显得渺小,近乎虚无地残存在两人之间。也许会随着年月日益稳固,更有可能的却是在某个庸常的日子彻底消弭。

    想到这里,徐知竞收回视线,再度朝桌对面看去。

    玻璃杯中的冰块正好化了,倏地隐没在细小的气泡间,推着堆叠在上方的浮冰脆生生碰在杯壁上。

    “怎么了?”夏理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徐知竞不太高兴,随口问了一句。

    他在说话前先费劲地挺直腰板深吸了一口气,语毕又重复一遍,让沟通与呼吸变成极为困难的两件事。

    两人坐在室外,人群熙熙攘攘,根本听不清夏理说了些什么。

    徐知竞只看见他逆光坐着,清瘦的身躯披着层浅淡的光晕,被雨后潮湿的空气浸得雾蒙蒙,像隔着面磨花的玻璃。

    “唐颂去伊维萨了。”

    “嗯。”

    就像夏理猜不透徐知竞,后者也同样捉摸不定夏理的心。

    徐知竞原以为对方至少会对唐颂感兴趣,可如今看来,夏理的淡漠似乎并非是针对他的表现。

    “你还要……”

    “Eric也去了。”夏理打断了徐知竞的话。

    不仅是他们。

    夏理知道,徐知竞的母亲,或许还有谭小姐与她的父母,所有人都在这个夏天扎堆似的飞往了伊维萨。

    那座位于西班牙的小岛,不像开曼与维京群岛般知名,但同样是资本家眼中的避税天堂。

    话到了这里,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江城,甚至于大洋彼岸的高塔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动荡。

    注定有人要跌落,也必然会有人瓜分其遗落的宝藏。

    拜徐知竞所赐,夏理即便触碰不到其中的利益,却仍有资格以旁观者的身份欣赏这场盛大的落幕。

    唐家与纪家分立两端,徐家最终选择了保前者,舍弃了早已被外人掌控,日薄西山的纪家。

    “徐知竞,人是不是只要享受眼前的快乐就好了?”

    未来的都是不确定的,一个转瞬都有可能改变结局。

    “你想听吗?”夏理问,“我喜欢你。”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喜欢你。”

    Eric说得没错,既然夏理的初衷是为了钱,他就应该演出徐知竞想要得到的回报。

    爱情这样虚渺的概念若是以太高的道德标准去对待便会显得过分神圣。

    夏理与徐知竞的交易本就下等,又何必故作高尚地粉饰。

    他注视着徐知竞一遍遍地重复‘喜欢你’,以至于倒不像是告白,而更应被归为对两人一道进行的催眠。

    “喜欢你。”

    夏理说完最后一句,忽而像十六岁时一样纯真地弯起了眼梢。

    他青涩而优柔地勾了勾徐知竞搁在桌面上的手,温热指尖轻轻触碰对方的无名指,未经允许便穿过指缝,紧贴着那枚没有丝毫象征意义的对戒。

    “明天我想去看剧。”

    “这里有剧院吗?”

    “有的,白天看到了。”

    “嗯,看什么?”

    “La Favorita.”

    语言的歧义与美丽正是为了这样让人难以定义的语境。

    La Favorita,它可以简单地直译,可以是海报上的剧名,也可以是夏理自己。

    许是听出了其中的模棱两可,徐知竞略微滞后地笑了一声。

    他没有松开两人交握的手,而是就着动作愈发紧扣。

    徐知竞恶趣味地在桌下点了点夏理的小腿,鞋尖似有似无地隔着裤腿擦过,脸上却仍是一派坦然。

    “宝贝,国王的宠姬爱着的可是费南多。”

    “那你可以不当国王。”夏理说,“我们偷情。”

    有些话在说出口之前或许困难到根本无法想象,可一旦说出口便会发现,那也只不过是短短几个发音。

    夏理甚至没有为此感到羞耻,眉眼依旧温柔地装着将要下雨的夜晚。

    他湿漉漉假惺惺地表演爱慕,殷红唇瓣蛊惑般随吐字开合。

    徐知竞起初怔了一瞬,很快便饶有兴味地回道:“我不会,你教我?”

    橱窗下有情侣在接吻,夏理大约觉得老套,牵着徐知竞的手到了唇边又往下落。

    他今天穿了件水蓝色的亚麻衬衣,领口的扣子没有系上,露出一小节锁骨,以及坠着铭牌的素链。

    夏理带徐知竞的食指往里探,曲起指节将那截藏好的项链勾出来。

    后者无师自通地绕了一圈,让闪烁的白金链条缠上了指根。

    裹着体温的铭牌顺势滑入掌心,摊开来看,正是刻着夏理姓名的那一侧。

    “夏理。”

    徐知竞照着印刻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夏理的名字。

    真的好像初次相见,抬眸装出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夏理不自觉地想笑,空洞潮湿的眼睛浅浅弯起来,被羽扇似的睫毛遮得郁丽且易碎。

    乌云已将夜空掩去大半,灰蒙蒙不似皎洁的月夜。

    夏理低头亲吻徐知竞的掌心。

    还未等第一个吻落下,雨珠倒是先落在了对方的手掌上。

    夏理还以为徐知竞在哭,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他低敛着视线没有抬头,不久便听见雨声充斥在耳畔,淅淅沥沥,叫人不知是该回避,还是就这么等雨停。

    “雨好像下大了。”

    徐知竞顺着话音把手抽回去,蓦地松开纠缠在指间的项链,让夏理后知后觉重新感受到施加于颈后的重量。

    夏理显得有些不太习惯,仿佛才过了小半分钟就忘了自己是徐知竞的宠物。

    他抬手沿着颈侧勾了小半圈,金属微凉的质感贴上皮肤,被雨水一浇,更是沉重得像要陷进血肉。

    夏理茫茫然抚过胸口的铭牌,继而望向正下雨的天空。

    夜晚实际上也有浓淡,携风带雨染出深浅不一的暗调。

    一滴雨恰巧就在这时砸进了夏理的眼眶。

    “雨掉到我眼睛里了。”他笑着往徐知竞的方向看。

    那滴雨珠随着夏理收回的视线成为荡漾的眼波,悠悠晃过几秒,泫然坠落,再分不清是雨渍还是泪痕。

    夏理笑盈盈去牵徐知竞的手,邀对方的指腹点上自己的脸颊。

    他用一种近乎迷恋的神情注视着徐知竞,漂亮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好纯情好热忱地说:“你看,像不像眼泪?”

    “像不像我为你哭了。”

    第33章

    夏理不想叫司机,和徐知竞一起沿路走回去。

    空濛夜晚的小雨不停,砖石与青藤都显得湿淋淋。

    这样阴郁的天气在索伦托并不常见。

    游客们在细密的雨丝下谈论了会儿今日的见闻,不久便开始往各自的住处走。

    小镇很快安静下来,残存白日的余热,同雨水纠缠,滋生一股带着清香的潮闷。

    沿途只剩下路灯如豆的光点,披着雨雾朦胧晕染开来,好像冬天,裹挟出尚且不存在的寒意。

    夏理再往早先的石滩望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海潮携风带雨涌向岸边的砾石,听上去不似迈阿密的白沙滩那样细腻,而更接近于电影中被着重放大后的配乐。

    雨不大,夏理却整个人都淋湿了。

    水珠顺着发梢垂落,不再像眼泪,仅仅是胡乱抹遍了脸颊。

    他们回到家,狼狈地躲进屋檐下。

    夏理顶着那张苍白郁丽的脸好无辜地抬眸,静静凝视徐知竞几秒,忽而看着对方窘迫的模样笑了出来。

    “好笑吗?”徐知竞的语气并不算嗔怪,“换件衣服去吃药。”

    夏理不想吃药了,身上浸满雨水的衣服倒确实是难受。

    他索性一把环上徐知竞的后颈,随呢哝的耳语慢条斯理去舔吻。

    “你帮我,扣子太滑了。”

    徐知竞依言捞起夏理的腰,后者便顺势窝进他怀里,懒怠地倚到肩上,小猫一样发出些含糊不明的轻吟。

    “还没吃药,医生不是和你说不要私自停药吗。”

    徐知竞难得表现得回避。

    夏理不知是意外还是不满地愣了愣,到底还是照做,拉开抽屉取了个透明的药盒出来。

    徐知竞大抵分不清伏硫西汀和维生素片。

    一样都是细小的药片,只是颜色和形状略有不同。

    他见夏理放了一片进嘴里,没有喝水就往下咽,尝试了几回才好不容易咽下去。

    徐知竞盯着夏理上下移动的喉结,在对方结束以后奖励般送去一个温柔的亲吻。

    或许是为了表示自己受之无愧,夏理稍稍张开嘴,吐出一小点舌头展示给徐知竞看。

    嫣红湿润的舌尖因紧张而抵着下唇细碎地轻颤,夏理的睫毛随之扑簌簌地抖,衬着眼波,漂亮得摄人心魄。

    徐知竞几乎不受控地倾身,衔住那点舌尖不断深吻,肆意地汲取与放纵,贴着夏理的唇瓣,无可抑制地发出喟叹。

    爱要圣洁隽永,欲望却被允许以污秽、沉沦等词汇做前缀。

    徐知竞揽着夏理肆无忌惮地掠夺,剥离湿透的衬衣,换他温热的手掌爬遍夏理的腰肢。

    他低声絮语,含着郁热在夏理耳畔说些限时的情话。

    夏理不知有没有听见,一双眼睛半睁半阖,说不清是春情骀荡,还是意乱情迷。

    “徐知竞……”

    “我在。”

    徐知竞捉住了夏理的手,轻而易举让它们交握在一起。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夏理在喘息间含糊地问出了声。

    徐知竞无所谓地笑笑,“讨厌我?”

    该说他实在是摸透了夏理的心,就这样直白地说出了对方没能说出口的话。

    可事实上,就连夏理自己都不能确定,如果他真的开口,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又会是哪几个字的发音。

    ——爱与恨是否一体?

    夏理不明白。为什么在想到恨的同时,也会想到他或许正爱着徐知竞。

    “好舒服,”夏理混乱地回答,“喜欢你。”

    在这种时刻骗人不需要积蓄勇气,因而夏理心安理得地对徐知竞说谎。

    屋顶的吊灯将玻璃窗上的雨珠映得璨亮。

    夏理说完,转头看见自己的倒影。

    藏在无休无止从屋檐坠落的夜雨之后,动物一样趴在昂贵的沙发上。

    那件Loro Piana的衬衣被揉皱了,胡乱丢在徐知竞脚边,柔软漂亮得像一小湾水蓝色的海。

    夏理又想起自己可笑的,说要还给徐知竞的‘房租’。甚至还抵不上几件由对方随手挑选的衬衫。

    家养动物怎么能逃跑呢,无非就是更早迎来死亡。

    即便没有药物的支撑,夏理此刻的精神也并没有低落,他反而不知饕足地想要更多,要用爱情填满贫瘠的心脏。

    ——

    漫长夜晚以一个吻作为前序,再由荒诞放纵的快乐转场。

    两人玩过午夜,夏理从卧室出来,徐知竞正坐在银幕前的地毯上,抬头不断地切换选项。

    夏理早前说了他还不困,缠着徐知竞继续,最好能一直到遗忘所有不美好的回忆为止。

    可他的身体实际并没有多少回馈,被药物尚未褪去的效力压抑着,让大脑中的愉悦与痛苦一同隐匿。

    徐知竞哄人似的轻吻他的眉心,又黏糊糊吻过眼泪与鼻尖。

    夏理自然地闭上眼,耳畔便传来对方爱欲未散的嗓音,“太黏人了。”

    在此期间,徐知竞的发梢就似有似无地擦过夏理的耳廓,零碎地散落在皮肤上,勾起一阵纯粹的,从心底诞生的痒。

    夏理不知该怎样回答,含糊不清地发出呢喃,一双手攀着徐知竞的肩背不肯松,愈发让潮红爬遍脸颊。

    “困了吗?”

    夏理摇头,继而缓慢地睁开眼,回看进徐知竞眼中。

    后者笑得仿佛时光真的能够回溯,装满了都是遗落在夏理十六岁回忆里的热忱与宠爱。

    徐知竞深秀的眉眼天生引人失衡,只是寂静地对视,夏理都为之开始感到时光倒错的迷茫。

    “那去洗个澡,我们看电影吧。”徐知竞温声提议。

    夏理忘了自己有没有答应,总之等他彻底清醒,徐知竞早已将他抱到了浴室。

    温热的流水带来雾气,很快在两人之间弥散,朦朦胧胧看不清更抓不住,好像梦中,一伸手就会将世界戳破。

    “徐知竞。”

    夏理越过水雾去看徐知竞,白茫茫像隔着层薄纱,在无风的室内拂动。

    “怎么了?”

    对方一边回问,一边带着他迈入浴池。

    热水一瞬环抱住虚浮的躯壳,也在同时攥紧了飘游的思绪。

    夏理莫名将搁在徐知竞掌心的手抽了出来,半开玩笑地没入了池中。

    人类自母亲温暖的羊水中孕育,天生在试图逃避时想到最初的诞生之地。

    夏理浸在水里,没有倒数屏息的紧迫,只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不想睁开眼睛,少有地接纳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甚至认为也许就这么消失,又或被吞噬也并不是件坏事。

    温热的池水在此刻成为了最安宁的怀抱,拥着夏理,像母亲拥着她的孩子一样,要带他去往最幸福的地方。

    然而永远都是不可违抗的时间。

    过了限定的时刻,溺毙的危机感很快便驱动了身体,本能地带夏理脱离他实际并不认为危险的境地。

    他倏地浮出水面,不可控制地吸气与咳嗽,狼狈得像只不小心掉进水坑的流浪猫。

    徐知竞还当他是在玩什么游戏,捧起夏理的脸替他将挂在睫毛上的水珠抹掉,好纯真好可爱地朝绯红的脸颊献上一个吻。

    “我想再待一会儿。”夏理歪着头,等徐知竞的亲吻结束才转回去,一味地顺从,任人把玩。

    徐知竞没有即刻回答,托起夏理浸在水面下的手送到唇边轻轻碰了碰。

    “不要待太久,泡久了会头晕。”

    夏理心想,或许是索伦托有特殊的魔力,否则怎么能够真的把徐知竞变回到他喜欢的样子。

    他看着徐知竞离开,水珠从对方线条优美的背脊哗啦啦坠落。

    那上面遍布夏理留下的抓痕,杂乱地泛着红,早已不知是因为欢愉还是仅仅为了发泄。

    夏理的爱不像爱,恨又算不上彻骨。

    一切都是浅薄的,稍一偏离就会成为另一种情绪。

    ——

    “看电影吗?”

    “随便。”

    夏理的头发还没干,徐知竞把遥控递到对方手上,起身回到浴室,拿了个吹风机出来。

    夜晚好安静,雨声被隔绝在窗外,屋里就只有电器发出的细微白噪音。

    两人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便是夏理面前的屏幕。

    他坐到徐知竞先前坐过的位置上,拿了个抱枕懒怠地躺下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夏理问道。

    徐知竞跟着话音坐下,将夏理揽起来,打开吹风机,轻缓地用指尖去梳夏理的头发。

    他不确定夏理指的‘小时候’是多久以前,因此摇了摇头,笑着问:“要说什么?”

    “小时候,在你的书房里。”夏理回头看了徐知竞一眼,“有一次阿姨罚你摹字帖,我到阁楼去看了电影。”

    “嗯。”徐知竞示意夏理继续。

    “明明在你家主机里,但你好像没有看过,花了好长时间才下载完。”

    “这样吗。”

    夏理的头发有些干了,不再有水珠往下滴,带着残余的潮气从徐知竞的指缝间滑过。

    后者关了吹风机,世界便骤然在夏理耳边寂静下来,连冷气与投影运作时细小的声响都消失了,留下一阵恒久的虚无。

    “嗯。”

    属于夏理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徘徊在脑海,将对回忆的叙述化作更清晰的重演。

    “《Maurice》.”他说。

    “You care for me a little bit, I do think. But I can’t hang all my life on a little bit.”(注1)

    莫里斯在离开前对克莱夫说的话自此蛰伏在夏理的脑海之中。

    直至他们的少年时代彻底逝去,徐知竞剖开伪饰,成为陌生而残忍的成年人。

    夏理在无数个夜晚不断回想起电影中的对白。

    然而莫里斯在说出这些话时已经有了新的未来与期盼,可夏理却根本无法摆脱既定的人生。

    这部在童年时无意间看到的电影就像是诅咒,挥不开散不去地纠缠着越过十八岁的夏理。

    ——有一天徐知竞也会为了世俗的眼光想要甩开夏理这个包袱吗?

    ——夏理猜不透。

    高贵的,自私的,永远不懂共情的克莱夫。

    高贵的,自私的,永远不懂夏理的徐知竞。

    第34章

    凌晨四点,电影结束。

    天将亮未亮,从远处遥遥地透出青蓝。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在黎明到来前停了,屋檐上时不时还有水珠滴落,‘噼啪’砸在浸湿的石砖上。

    夏理的房间外有一株柠檬树,若是此时开门,定是满院青涩的柠檬香以及小雨过后浮动的草腥味。

    只可惜电影还没过半,夏理就窝在徐知竞怀里睡着了。

    他枕着对方腿,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了徐知竞主动递来的手。

    屋里的冷气正好是适合盖毯子的温度。

    两人没有离开沙发,裹着条柔软的薄毯,随影片结束后‘沙沙’的白噪音依偎在幽弱的光源下。

    徐知竞起初迷迷蒙蒙地轻抚着夏理,就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半梦半醒间退回到了小时候的模样。

    他耐心地哄夏理入睡,眼帘时不时跟着脑袋一起往下点,倦怠地积攒困意,直到梦境降临。

    也许是因为在最后看了眼窗外的夜雨,徐知竞梦里的北山街便也淅淅沥沥氤满了潮气。

    蒙蒙白雾浮在平静的湖面上,没有游人也没有太阳,整片湖区都是沉寂的灰白。

    徐知竞站在岸边发呆,时间一久,湖水与岸堤就好像沿反方向开始旋转。

    他不免感到晕眩,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入湖底。

    夏理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你怎么这么早跑出来呀?”

    徐知竞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很快又因为夏理熟悉的嗓音安定下来。

    他转身回看,站在梧桐树下的夏理浅浅弯起眼梢,俏皮又可爱地对他笑了。

    时光倒错的混沌愈发加剧徐知竞心底的失衡。他茫茫然就要后退,夏理却上前一步,即时牵住了他的手。

    “你好笨啊,会掉下去的。”

    徐知竞怔怔看着,夏理还在和他说话。

    “为什么感觉你好像长大了?”

    “徐知竞,你怎么比我高那么多!”

    夏理用嗔怪的语气表达不满,神色却惊喜,真心实意为徐知竞的变化感到高兴。

    他继续问:“长大好玩吗?”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这些问题徐知竞一个也答不出来,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看十五岁的夏理好奇地围着他打转。

    北山街的风吹动树叶婆娑地摇晃,湖面皱起来,游船东倒西歪。

    夏理牵着徐知竞的手轻快地去追一片落叶。

    两人从码头途经岸边的报刊亭,跑过少年宫老旧的围栏,再绕回去,见到路旁那一座座旧居。

    早该消失的院门仍伫立在宝石山脚下,连着通往小洋楼的主路,宁静却巍然地存在于林木的掩映之间。

    夏理迎着雾不断往前走,迫使徐知竞将手臂伸得笔直。

    两人相牵的手没能松开,只是从交握渐渐变成了食指相勾。

    夏理就在这时回过头,笼着铺天盖地望不见尽头的浓雾,好认真地说道:“徐知竞,你要对我好一点,不然我会讨厌你的。”

    “我……”

    徐知竞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相触的指尖便倏地分离,再没有半点实感。

    他不舍地想要留下些什么,再抬眼却发现就连夏理都消失在了早已走过千百遍的林道上。

    梦境仿佛开始崩塌。

    古树纷纷枯败,由葱郁一瞬变得枯黄。

    飘零的叶片砸在砖石上,整座宝石山都在不断陷落。

    湖面掀起潮涌,旋即成为滔天巨浪,席卷覆盖整片湖区的雾,化作暴雨瓢泼向大地倾泻。

    徐知竞无法从梦中逃脱,即便大脑已经清晰地分辨出这只是梦境。

    “徐知竞。”

    “徐知竞。”

    依旧是夏理的声音。

    只是比先前更为飘忽,像是困极了,每一道尾音都如同绵延的叹息。

    徐知竞骤然从梦境脱离,一瞬回温,后知后觉感受到,梦里那点消失的重量似乎又一次回到了手中。

    他垂眸去看,夏理细白修长的指尖就搁在他的掌心,伴随对方的轻絮的嗓音,玩闹似的微微挪动。

    “……做恶梦了吗?”

    夏理将这句话问得有些犹豫,好像不确定究竟是否该开口。

    可他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甚至学着徐知竞,安抚似的梳过了后者的发梢。

    徐知竞或许仍在神游,不做声地注视着夏理,眉心稍蹙,说不清是留恋又或审视。

    “你刚刚……在叫我的名字。”

    事实上,夏理踌躇许久才终于决定叫醒徐知竞。

    对方把他的手握痛了,用力到他根本无法挣开。

    他猜不出徐知竞梦见了什么,只知道自他醒来,徐知竞就一直在重复‘夏理’两个字。

    ——夏理。

    在夏理的认知中,这样的排列组合就只代表他自己,再没有多余的可能。

    他不明白徐知竞为什么要这样,一面无所顾忌地施加伤害,一面又貌似深爱地连梦境都要共享。

    夏理等过最后一阵雨,等到天色渐明,窗外葱茏的庭院铺上一层小雨过后的薄雾,这才下定决心呼唤徐知竞,要救对方从恶梦中苏醒。

    “是吗。”徐知竞难得表现温吞,两个字都说得犹疑不定。

    屋外潮湿的空气织成久久不散的浓雾,他想起梦里的雾湖,一时竟有些害怕面前的夏理也会像梦中一样消失。

    ——怎样才算对夏理好呢?

    徐知竞自问足够宠爱。

    分明是夏理不愿意爱他,非要凭胁迫才肯妥协。

    徐知竞的世界被包裹在由权力与阶级构筑的水晶球里,天然地以为爱该与死物一样,他想要便有人拱手奉上。

    夏理成为徐知竞固有认知中唯一的例外,无时无刻存在于身旁,却狡猾地将心藏在了抓不住的地方。

    徐知竞所有的进退失据,言不由衷都成了用以掩饰的表征,要隐藏好他的无措,不愿承认他就是为夏理心动不已。

    “等会儿去看剧吗?”

    徐知竞觉得,至少在索伦托,他愿意试着更直白地面对自己的心。

    “去吧,雨已经停了。”

    夏理说着支起身,梦游似的往庭院中走,一点点融进雾里,成为一团定格在树下的虚影。

    他抬手去戳树上的青黄的柠檬,尚未干涸的露珠簌簌从叶片间坠落,掉在睫毛上,稍一凝滞,又接着打湿衣襟。

    夏理迟钝地眨眼,过了半秒才想到触碰眼帘。

    徐知竞隔着玻璃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好像看一场默剧,模糊地放映一卷褪色的影片。

    ——

    两人起得太早,小镇的店铺大多没开,只有靠近海滩的方向偶尔传来些人声。

    夏理围着喷泉绕了一圈,再走回徐知竞面前时,毫无预兆地喃喃:“明年夏天我们会在哪里?”

    与洛桑的夏季相比,索伦托的夏日实在太过平静。

    以至于夏理恍惚怀疑这或许是一种错觉,是经由想象构筑的寻常。

    除却他与徐知竞所处之地,一切都是山雨欲来之势。

    徐知竞的母亲在蒙彼利埃进行的并购,承诺要赠与夏理的医药股,前往伊维萨的行程。

    即便再迟钝的人都能猜到这不会是一连串的巧合。

    “徐知竞,你说究竟应该怎么定义现实?”

    “没有定义。”

    与夏理的虚无相比,徐知竞所体验到的世界实在过分真实。

    触手可及的便是存在。只有已经得到的,与尚未感知的。

    可夏理的人生却是空中楼阁,依托徐知竞所谓的喜爱,不知哪天便会轰然崩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剧院几点入场?”

    夏理摇头,在池边坐下,“我在想纪星唯。”

    纪家靠医药起家,数十年来不断发展壮大。

    至纪星唯的外祖父接手,其版图已然横跨药品、器械与相关生物制剂。

    纪家甚至在海外成立赞助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实验机构。

    其中的欧洲总部便位于蒙彼利埃,长期与欧美药企合作。

    纵使夏家从未进入过江城的核心圈层,夏理对此却并非一无所知。

    上一个夏天纪星唯还戴着那枚价值上亿的戒指在洛桑度假,这个夏天她便已然失去了前往伊维萨的资格。

    或者,再说得难听一些。

    去往伊维萨的所有人,都是为了瓜分纪家所留下的遗产。

    夏理心中的纪星唯永远都是最初一眼的形象。

    骄傲地戴着王冠,公主一样驾临在开满鲜红凌霄花的洋楼。

    记忆中倨傲得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尚且无力左右命运,又何况只能小心翼翼前往觐见的夏理。

    “想她做什么。”徐知竞冷了脸,“可别跟我讲什么喜欢女人的笑话。”

    夏理这次没有为先前的发言做多余的解释,他已经明白徐知竞不可能懂他到底在担忧些什么了。

    他们之间对事物的见解从诞生那刻起便有了分歧。

    夏理只是有幸观摩过不属于自己的人生,而徐知竞恰巧是为其展示的一方。

    “上次在洛桑,纪星唯告诉我,我得让你觉得‘物有所值’。”

    人与物品的界线在哪里?

    又或者,徐知竞对夏理的喜欢与喜欢一只小猫有何区别?

    世人惯用价值评判一切。

    徐知竞为夏理的投注似乎超过了价码,意外地让双方都失去了对这场交易的衡量。

    夏理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也有主导权,但事实却是他只能应邀陪徐知竞玩这场所谓的恋爱游戏。

    纪家怎么会真的是无可奈何走向落幕。

    无非是原本就有人筹划着这一天的到来。

    徐家对纪家的抛弃与拯救只在一念之间,何况对无所依傍的夏理。

    夏理实在厌倦了思考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只想快乐地活下去,不要再有对未来的惶恐,更不想再去猜徐知竞的心。

    当一件玩物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心空又不是致命的绝症。

    索伦托的朝雾就在此时巧合地消散,拨云见日,像要为夏理迎接新生一般换上了远阔的湛蓝。

    他牵起徐知竞的手,乖巧温驯地将脸贴了上去。黏人得像只豢养长大的布偶猫,用那双郁丽的眼睛轻笑着传达出取悦的讯号。

    第35章

    随着最后一点潮湿蒸发,索伦托的夏日终于回到印象中的明朗。

    夏理和徐知竞看完剧出来,站在剧院的石拱门旁决定接下来要去哪儿。

    穿印花吊带裙的女士们从两人身边经过,留下一阵阵甜蜜的香气。

    徐知竞划了两下手机,随意朝夏理瞥过去,笑着问:“你喷香水了吗?”

    夏理有些迷茫地往身后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在问自己。

    “没有。”

    徐知竞若有所思地扬了扬下巴,没有再说什么,垂眼继续看起了推荐的餐厅。

    他实际上格外好奇,夏理身上为什么总缠着那股会让人回忆起童年时代大院里葱茏树木的气息。

    不像木质调,更无关花果或是水生香。

    是一种矛盾的,隐约掺杂着清苦的甜味。

    这样奇妙的香气让夏理从索伦托的热情夏季抽离,与途经的所有人区分开来,别有一番沉郁而冷淡的风情。

    他站在徐知竞身边往广场的方向望,温热夏风拂过,浅淡的香味便跟着飘游,丝丝缕缕绕进空气,织出关于这个夏天的记忆。

    “你想吃哪家?”

    徐知竞挑了两家附近的餐厅让夏理选,后者没有细看,随手指了张餐点的图片。

    餐厅就在塔索广场,从剧院往外走不过百米便能瞧见墨绿色的遮阳棚。

    夏理踩qqzl着起伏的石砖向前。大抵是到了整点,忽而听见不断回响的钟声悠远地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一座由红砖搭成的塔楼便在古旧的老城中伫立,让叠加的余音跟着潮声传遍整座小岛。

    徐知竞牵着夏理的手,察觉到对方停下了脚步,便也跟着驻足。

    两人之间的距离让交握的手悬在了半空,下一秒便会分离似的,只有指尖虚勾在一起。

    他不免回想起前夜的梦,夏理正是这样消失在了雾氤氤的林道上。

    梦境的影射往往会带来对现实的忧虑。

    即便徐知竞并不迷信怪力乱神,本能却还是驱使他回到夏理身边,紧紧捉住了对方的手腕。

    “怎么了?”

    夏理收回注意与徐知竞四目相视,话语间不自觉试着抽了抽手。

    “别走丢了。”

    徐知竞答得直接,手上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夏理为这答案感到莫名其妙,倒懒得多做无用的尝试,干脆任凭对方左右,跟在徐知竞身后亦步亦趋去追阳光下灰败的影子。

    餐厅推荐的餐品是罗勒青酱意面。

    夏理点了一份,配上当地特色的柠檬酒,坐在靠近海岸的一侧慢条斯理地享用。

    有渡轮不时自那不勒斯湾前往停靠。

    夏理看了会儿往来的船只,难得主动开口:“那里是我们来的码头吗?”

    索伦托没有机场,交通大多依靠火车与轮渡。

    夏理和徐知竞在那不勒斯下飞机,换乘一班客轮才终于抵达。

    “嗯。沿那条路一直往上走,过了老城墙就是广场了。”

    徐知竞为夏理指出两人来时的路,途中被起伏的山势遮住了,实际上更多凭借回溯记忆。

    夏理似乎没有认真听对方说了些什么,远远眺向蔚蓝的海面,不久又些微眯起眼,让目光越过海平线,往没有边际的天穹望去。

    “公元前的人类要是被困在了这里该怎么办呢?”

    “这里是地中海,古罗马的造船技术已经很发达了。”

    徐知竞耐心为夏理解答,可惜不得其法,在宽泛的答案中选择了最无趣与死板的选项。

    他的回答非但没能得到肯定,甚至还换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夏理略微将唇瓣分开了些,在胸腔的一次起伏过后,又无声地将双唇抿紧了。

    徐知竞自讨没趣,干脆同样移开视线,望向广场上的游人,对那些前来度假的情侣反复审视。

    他似乎不明白恋爱原本无需学习,爱人更应当发自本能,而不是照本宣科。

    “很可爱。”

    过了半晌,夏理凭空冒出一句评价。

    这惹来徐知竞不解的回看,蹙着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你在回答我的问题,不是吗?”

    夏理将目光从那不勒斯湾收回来,落在徐知竞眼前,笑盈盈与之交汇。

    “以前你只说你想说的话。”

    徐知竞的爱是强加于夏理的,两人以往的对谈也是。

    要聊徐知竞感兴趣的话题,要讲徐知竞关心的内容。

    夏理作为陪衬,附和与沉默都无关紧要,时间久了,渐渐也就不再有想要对徐知竞表达心意的念头。

    “你之前……”夏理犹豫了几秒,“都不听我说话了。”

    他在心底飞快评估徐知竞可能给出的反应,最终还是决定赌对方提议的‘恋爱’并没有逾期。

    徐知竞留给夏理的印象以一年前的夏天为节点陡然割裂,却又貌似要在一年后的夏天弥合。

    如果可以,夏理愿意将自己的十八岁当做一场过分漫长的恶梦。

    可惜假使一切倒退,他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也曾心动过,更不可能以如今这般身份坐在徐知竞面前。

    夏理与徐知竞不算朋友,不是情人,亦没有无法割舍的血缘。

    他是徐知竞花钱买来的玩物,或许足够幸运,得以在接下来的游戏中扮演对方的‘恋人’。

    “再对我好一点吧,徐知竞。”

    徐知竞为夏理搭起空中楼阁,让夏理快乐自由地享受过前十七年的人生。

    可此后的伤心故事也由徐知竞替夏理书写,一笔一划,残忍且傲慢地亲手刻出独属于两人的秘密回忆。

    夏理做不到患上针对某一时刻的失忆症,只好请求徐知竞再对他好一点。

    最好能够温柔到抹去那些不开心,最好能够珍爱到退回再度重聚的十五岁。

    ——

    “去海边吗?”

    时间过了下午三点,阳光不再过分炽烈。

    徐知竞恰好看完一本口袋书,将它合起来,搁到了窗台的花瓶边上。

    夏理难得睡了个好觉,并非紧张易醒的浅眠,也没有光怪陆离的梦。

    日光透过玻璃,暖融融盖在身上。

    冷气的温度刚好,让夏理安定地享有了一个无梦的午后。

    他坐在沙发上发呆,薄毯从身上滑落,一半垂向地面,盖住了徐知竞的手背。

    后者回过头,见夏理正半垂着眼帘发呆,锁骨间的吊坠一闪一闪,映到对面墙壁上,成为两束相互纠缠的光。

    徐知竞以往总害怕夏理不会是独属于他的夏理,此刻却莫名升起一种奇怪的情愫。

    他站起身,主动将手环到了夏理的颈后,稍犹豫几秒,默不作声解开了亲手扣上的链扣。

    夏理这才回神,迟钝地对上徐知竞的视线。

    白金的链条在徐知竞手边晃啊晃,就连空气里游动的光点都被衬得黯淡了。

    ——为什么呢?

    夏理已经分不清,对徐知竞的印象究竟是自己的臆断还是日积月累的结果。

    对方原本就是这样会为随口的一句话而改变的人吗?

    又或者一切从始至终其实都是夏理无端的诽谤?

    徐知竞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夏理如坠雾中。

    他半是疑惑地抬手碰了碰徐知竞的指尖,对方却顺着动作舒展开掌心,轻缓地托住了夏理。

    自此,索伦托真正成为一个用以编织梦境的乐园。

    要用灼人的阳光,不褪的热意,重返过往的徐知竞,一起为夏理造出隽永而缱绻的夏天。

    “徐知竞。”

    “嗯?”

    “可以亲亲我吗?”

    夏理仰着头,徐知竞垂敛的目光隔着窗外的树影落下,掉进眼底,柔和得好似幻觉。

    对方褐色的眼瞳被午后的日光映得透亮,变成两颗深嵌的琥珀,看不出丝毫恶劣,只有温暖与润泽,叫夏理心甘情愿给予信任。

    徐知竞就用那样一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夏理,渐渐倾身靠近。

    他在没有回答的前提下好纯情地献上一个吻,落在夏理的脸颊,带来清浅的草木香,以及短暂而真实的体温。

    ——骗人。

    夏理的理智并不相信此刻所发生的一切。

    心却更快一步逃走了,飘飘然要往徐知竞的方向去。

    他好乖好黏人地衔起躺在对方掌心的铭牌,轻抿在唇间,不知所谓地再度仰头展示给徐知竞看。

    “夏理。”

    徐知竞少见地没有在私人情境下用上暧昧的称呼。

    他缓缓念出夏理的名字。

    没有刻意去压抑,而是一如往常的清润。

    夏理的睫毛随他的话音极慢地扇动了一下,仿佛要闭眼,却在下一秒再度与徐知竞交视。

    阳光缀满他细薄的眼帘,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脉络,衬得那副皮囊愈发靡丽光艳,漂亮得胜雪欺霜。

    徐知竞不自觉捧起夏理的脸颊,食指搁在耳后,缓慢摩挲过细腻的皮肤。

    夏理的耳尖随之染上绯色,直至红遍耳垂,爬上微挑的,旖旎而撩人的眼尾。

    他一错不错勾住徐知竞的目光,湿漉漉聚起眼波,再猜不出这是刻意的引诱,又或天生的清绝。

    徐知竞许久才去摘夏理口中的铭牌,故作无意揉捻过下唇,看夏理懵懵懂懂分开唇瓣。

    链条拽着铭牌飞速下坠,无声地落在地毯上,换来夏理的轻吟,以及黏着且抓耳的水声。

    徐知竞将两指探入夏理的口腔,轻而慢地搅动,看见涎水流过对方湿红的唇角,动物一样狼狈,又美丽得如同禁忌般引人探寻。

    “夏理。”

    他开始轻声重复夏理的名字。

    “夏理。”

    夏理成为一道咒语,引出徐知竞所有的迷恋与爱欲。

    他的斯文妥帖,他的急不可耐,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夏理。

    徐知竞要变成为对夏理摇尾巴的狗,即便残存灵魂也要缠着夏理打转。

    他要用湿热的舌尖舔舐,要用柔软的唇瓣啄吻,要拥抱,要沉沦,要永生永世占据夏理的心。

    但在此之前,徐知竞甚至没来得及搞懂,自己又该拿什么去交换所谓的恒久之爱。

    第36章

    索伦托的海滩狭长而蜿蜒,砂砾是人们一贯印象中的棕色,不似迈阿密的细白。

    潮水将砾石浸湿,再被来往的游人踏实,乍眼一看倒像是路面,只多了些色彩绚烂的遮阳伞。

    夏理和徐知竞从山上往下走。

    曲折的台阶被刷成白色,缎带似的挂在暗调的山崖上,由两侧铺满的青葱树木映衬。

    嬉闹声好远就从山脚传来。

    夏理往海边望,奶油色的建筑四散在崖边,不远便是澄蓝的海水,与随着潮涌起伏的艳丽浮标。

    掉了漆的小船漂在海面上,有人推着它往岸边走,不见半分尴尬或是懊恼,洋溢的满是喜悦。

    夏理再朝身边看时,恰巧路过一株未开的月见草。

    他拽了拽徐知竞,弯腰凑近,怕吓到那株小草似的低声说:“你看,月见草。”

    徐知竞往回迈了级台阶,学着夏理靠近石墙。

    两人的脑袋挨得极近,呼吸间都是对方身上的香气。

    徐知竞稍稍转过头,装作漫不经心瞥过夏理的侧脸。

    阳光正从青藤间抖落,零星撒下光斑,轻轻晃动着铺散在后者的眉眼间。

    “我们回来的时候它会开吗?”

    夏理跟着话音回眸。

    徐知竞来不及掩饰,直勾勾对上视线,久违地进退失据,就那么盯着夏理的眼睛,彻底忘了该如何开口。

    从旧石墙的缝隙间生长出的月见草摇摇晃晃,搅得徐知竞心跳如擂,一味只顾着注视夏理盛满碎光的眼眸。

    他好像要掉进去,长长久久地沉迷,心甘情愿被引诱,直至夏理为他解开魔咒。

    午后斜落的阳光在寂静中浮动,像眼泪,像流星,从夏理的眼眉间悠悠流往脸颊。

    它们越过鼻梁,轻描那道优柔而精巧的线条,末了滑至唇间,如同一道标志,炫目地细细闪烁。

    徐知竞看见夏理逐渐靠近,近到短暂失焦,又随一个吻变得清晰。

    夏理就带着那阵清苦的香气亲吻徐知竞,抹去所有欲望,仅剩青涩与纯真,要将其定义成圣洁无比的铭刻。

    “你在发呆。”

    徐知竞当然知道自己在发呆。

    可夏理用轻飘飘的语气点破了,浅浅勾起尾音,倒将这简单的一句话变得好像调情。

    徐知竞按捺不下局促的心跳,只得红着脸应下。

    他回赠一个吻,而后慌忙转身,逃跑一般飞快往海滩走去。

    “徐知竞。”

    夏理腹诽对方变成胆小鬼,内心却莫名开始充盈。

    他跟着徐知竞朝崖下赶,潮声便和着风与叶片的轻响沙沙拂过耳畔。

    两人在路边买了一份柠檬雪葩,像所有情侣一样分享简单的快乐。

    酸甜的奶油裹着碎冰在口腔中融化,留下冰凉的,恰合夏季的温度。

    夏理吃了太大一口,冻得嘴唇发麻。

    他有些幼稚地重重咬了咬下唇,将唇瓣抹得湿红,扬起下巴颇为狡黠地提议:“你现在亲我会不会也被冻到?”

    徐知竞不作声,以行动去验证答案。

    他俯身错开两人的鼻尖,在凑近后恶劣地衔住了夏理的嘴唇,一面用柔软的唇瓣亲吻,一面又用坚硬的犬齿啃弄。

    夏理措不及防想要往后躲,徐知竞却先一步揽住了他的腰。

    海水推着细沙一遍遍抚经皮肤,夏理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心痒,晕晕乎乎只顾着往徐知竞身上靠,都忘了那杯将要融化的雪葩。

    夏理十九岁的夏天由海风与浅淡的柠檬香构成,清新而酸涩,是很适合用以形容初恋的词汇。

    他不知该怎样描述徐知竞,笼统地含括过往,又或仅限于索伦托。

    但至少在此时此地,夏理愿意拿‘初恋’去指代对方。

    美好的,青涩的,像那杯柠檬雪葩一样,是最适合夏日的冰凉与甜蜜。

    ——

    日落已是夜晚。

    近八点的时刻,太阳终于从海平线沉下去,流落粼粼的余暮,让潮水变得澄黄而璀璨。

    陆陆续续有游人开始往回走,海滨的店铺却接连点起了灯。

    更远处似乎能听见吉他的声响,被海潮掩过,时轻时重,成为夜色降临前的绮丽幻听。

    夏理坐在沙滩边。

    地中海温柔而平缓的潮汐带来细小的浪花,凉丝丝爬过脚踝,惬意得像是不小心踏进一团果冻。

    他的裤腿湿了,指间也零星沾着不少细沙。

    可夏理并不觉得难受,反倒认为也许就这么睡一觉也不错。

    “天快黑了。”徐知竞去买了杯果汁回来。

    夏理抬眼看他,自然地仰出一道柔美的弧度。

    精致清瘦的下颌线连着纤长的脖颈,清晰地显现出喉结在呼吸间每一次细微的游移。

    徐知竞实在是个坏孩子,调皮地把饮料换了只手拿。

    他用自己冰凉的,仍带着水汽的食指点上夏理颈间,带着水渍缓慢往上爬,直至轻轻按住对方的喉结。

    月光便在这时忽而散落,为夏理盖上一层皓白细腻的薄纱。

    他用纤细的十指温和地圈住徐知竞的手腕,雾一般轻盈空濛,裹着那只作恶的手,不断向上移动。

    “徐知竞。”

    喉间的凉意消失了,转而停滞在唇边。

    夏理呢喃着念出徐知竞的名字,下一秒便随着话音将对方的指尖含进了口中。

    温热柔软的口腔黏糊糊包裹住被冻得发红的指腹。

    徐知竞几乎不受控地勾了勾指节,在夏理的注视下划过一粒粒细小的味蕾,而后探向舌根,轻缓地,细致地摩挲。

    夏理几次被异物感刺激得想要干呕,漂亮的眼尾因此渐红,湿漉漉蓄起泪水,楚楚可怜地与徐知竞交视。

    他坐在沙滩上,目光稍移便能注意到徐知竞的反应。

    那双刻意作乱的手于是抛开徐知竞的手腕又攀往别处,带着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亟不可待地撩拨。

    “徐知竞,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夏理在问句的最末坏心眼地摁了下去,惹来徐知竞压抑的轻嘶。

    后者故作镇定地深深吸气以作调整,显眼的本能却无法掩饰,被夏理捉住把柄,挨在身前意犹未尽地玩闹。

    “晚餐回家去吃吧,我不要等派对了。”

    他轻絮地戳戳徐知竞,修剪整齐的指甲隔着布料似有似无地划动。

    徐知竞难以抑制地喘息,一把捉住夏理的手,捞过纤细的腰肢,将夏理揽了起来。

    “果汁都要洒了。”

    夏理小声嘟囔,呼吸轻飘飘地缠上徐知竞的侧颈。

    后者起初一言不发审视过几秒,接着毫无征兆地倾身,重重吻向了夏理唇间。

    徐知竞的吻是带着迷恋的掠夺。

    肆意而放纵地攻城略地,要靠一刻不停地汲取才能压抑住心底的难耐。

    他在夏理耳畔低声喟叹,带着对方的手不断下移。

    夏理不主动亦不拒绝,温吞地垂落眼帘,勾起舌尖恍恍惚惚开始迎合。

    “夏理……”

    徐知竞着了重音念夏理的名字,仿佛要控诉,末了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抵着夏理的小腹,一双手攥紧对方后腰的衣料又松开,矛盾地急切却隐忍,良久才终于往后退了半步,粗喘着替夏理抹去唇瓣上的水渍。

    “先回去。”

    徐知竞的克制愈发引出了夏理恶作剧的心思。

    他在走过沙滩后挠了挠徐知竞的掌心,等到对方低头便再度环上的肩膀,对着早已亲吻过千百次的唇瓣玩味地咬了上去。

    徐知竞很快尝到随疼痛一起到来的血腥。

    他在夏理结束这个吻后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沾上残余的些微血丝。

    这样掺杂痛感的调情似乎并未惹来不满。

    夏理注意到徐知竞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而后说道:“就这么讨厌我?”

    “是喜欢你。”夏理违心地反驳,“喜欢到愿意为你去死。”

    徐知竞大抵仍是不信,转身继续往那条纯白的台阶走。

    夏理跟在他身边,一起回到早前的转角。

    月见草已经开出了小花,被月色与灯光照得奶黄,在夜风里跟着茎秆左右摇晃。

    “你看,开花了。”

    夏理拽一把徐知竞的衣摆,截停对方的脚步,引对方往崖壁上看。

    昏暗的光线将世界晕染模糊,好似虚焦的底片,连眼前的画面都逐帧蒙上混淆的斑斓。

    夏理郁丽的轮廓,深秀的眼眉,清隽颀长的身影,皆笼统地成为某种摒弃视觉后的感知。

    徐知竞的面前是冷调的香气。

    静谧优柔地缠进呼吸,哪怕闭上眼,他都能肯定那是夏理。

    夜晚将两人照成老旧的电影,海潮则化作投影运作时不止的噪声。

    夏理的睫毛在两颊盖出蝶羽似的暗面,那双眼睛却熠熠凝视着徐知竞,让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

    “夏理。”

    徐知竞不明白自己要说什么,只知道念诵咒语一般呼唤夏理的名字。

    “夏理。”

    他好像被对方施加了奇怪的魔法,无论如何都读不懂心绪。

    “夏理。”

    “嗯。”夏理好轻地回应了。

    徐知竞忽而想了起来,他迫不及待想要问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讨厌我?”

    在徐知竞的记忆里,夏理似乎从来都没有偏心过自己。

    即便撇开唐颂,哪怕是与纪星唯相比,徐知竞都不认为夏理会将他摆在更高的位置。

    夏理是名男性。

    徐家的继承人不可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对方应当早就心知肚明。

    在设限的前提下,徐知竞自问已经足够纵容。

    可是夏理为什么不爱他?

    为什么要用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表情说喜欢?

    夏理明明可以演得沉沦深爱,为什么偏偏在每次告白时都流露出真实的冷然?

    徐知竞确实不懂夏理的心。

    既没体验过在塔尖摇摇欲坠的惶恐,更不明白在享受过完美人生后试图舍弃却到底放不下虚荣的难堪。

    他一味将最好的捧到夏理眼前,还以为自己足够慷慨宠爱。

    殊不知那只会不断加重夏理的病症,让夏理在自我剖析后反复煎熬。

    “我喜欢你呀。”夏理还是那副平静的神情。

    “不是说了吗,喜欢到愿意为你去死。”

    第37章

    徐知竞时常分不出夏理话中的真假。

    譬如此刻,夏理趴在他的肩上,含糊说一些小时候的事。

    那样嘟嘟囔囔的耳语持续了半晌,继而被一声轻响打断。

    夏理停顿片刻,更往徐知竞的颈窝靠了靠,贴着对方的脉搏说:“我饿了。”

    厨娘已经睡下了,冰箱里倒是还有些番茄浓汤。

    两人把它拿出来热了热。

    微波炉‘叮’的一响,徐知竞戴好手套,将冒着热气的夜宵捧到了桌上。

    对于一座修筑于百年前的修道院来说,这间厨房实在被改建得过分现代了。

    藏在仅有一面窄窗的地下,就连岛台与灯光都是冷冰冰的灰白。

    去往餐厅要经过一层楼梯,以及长长的,在改造图纸上用以分隔主家与佣人的走廊。

    这样的场景似乎会令人丧失进食的欲望。

    徐知竞当然不可能亲自端着这碗番茄浓汤往餐厅走。

    他和夏理掰了片面包沾了几口,不久还是决定出门,赶在午夜之前再去镇上逛逛。

    索伦托是座老城,街道古朴而狭窄。

    比起汽车,人们更偏爱用自行车或是摩托出行。

    因此,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马达转动时轰隆的响声。

    天空彻底暗了,远处的海面成了泛着月光的墨色。

    老城里却依旧热闹,熙熙攘攘由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徐知竞和夏理买了份钱包披萨,排队时正巧有对亚洲面孔的情侣路过。

    其中一人捧着手里热腾腾的披萨调侃:“这不是煎饼果子吗。”

    对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听不出口音,更无法分辨来自南方或是北方。

    夏理在两人走远后举着纸袋喂了徐知竞一口,不问好不好吃,兀自说道:“我觉得他们是北方人。”

    “为什么?”

    徐知竞童年的一半时间生活在首都,因而并没有夏理的敏锐。

    后者只好给出提醒,捏了捏袋子:“我们以前放学吃的是什么呀?”

    “手抓饼。”

    “手抓饼!”

    世纪初的前十年,湖区还不像今天一样热闹。

    北方的小吃尚未在南方孩子们之间流行,学校附近的店铺大多还在卖手抓饼与关东煮。

    徐知竞的一半童年留存于首都的私校,另一半童年却与夏理共享。

    后者一度怀疑两人曾经的默契早已在不断累加的痛苦中消磨。

    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暂且被封存,等待某个奇妙而又不经意的时刻。

    “我还以为你要忘记了。”

    异口同声的答案只带来短暂的欣喜,少顷便被莫名涌现的失落所取代。

    夏理几乎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感到难过,可仅仅是因为徐知竞在身边,他就已然想要为不可追溯的过往而叹息了。

    即便是同样的身份,长大后的徐知竞与初见时的徐知竞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是,为什么夏理没有办法将他们看作一体?

    如果不是,夏理又该如何看待如今正在他面前的青年?

    夏理怀恋的好像是许多个瞬间。

    那些瞬间恰好集中在过去,构成了他们独一无二的秘密时光。

    夏理不会否认自己曾经为徐知竞心动过。

    然而那一连串的‘瞬间’逐渐消逝,成为记忆中美丽的遗迹,再回看时便只会感到苦涩,和一种永远无法复现的无望。

    夏理的爱是对回忆的爱。

    是模糊的,美好的,早已湮灭的虚无之爱。

    街上人声繁杂,时不时穿插车辆途经的轰响,有人在窗台上拉琴,更多人漫无目的地闲聊着近来的琐事。

    夏理手中的披萨渐渐凉了,纸包被油浸透,黏糊糊沾满了指腹。

    他想起冬天的湖区,天色早早暗下来,雾气却白蒙蒙浮上水面。

    一样是略显嘈杂的街道,起伏的石板。

    江城多雨的冬季哪怕放晴也依旧裹着股潮湿的寒意。

    只有路上的零食是热的,成为进入温暖车厢前宝物一样的存在。

    徐知竞总爱用暖烘烘的点心哄夏理,倒是唐颂往往只在一旁看着。

    有时夏理拿不下了,那些小袋子便挂到徐知竞的指弯,随脚步一摇一晃。

    车后座的置物箱是专门用来给夏理放零食的地方,偶尔就连徐知竞的小桌板都会被搁上几件。

    夏理习惯将奶茶或是关东煮放到徐知竞一侧的杯架,看对方在遇上颠簸时小心翼翼护住手边的纸杯。

    索伦托的夏天和那一点都不像。

    可不知道为何,夏理却在这样炎热的季候里想起了雨雾缭绕的江城。

    他抬头望向晴朗的夜空,月亮皎洁地悬在天穹之间,半点没有要降雨的征兆,遑论模拟出江城的阴冷。

    “好冷啊。”

    夏理学着曾经的自己捧起徐知竞的手,轻轻对着掌心呵了一口气,再抬眼时正撞上对方疑惑的神情。

    他不做多余的解释,舒展开眼眉,笑着继续:“我总是在想小时候。”

    小时候的北山街,小时候的宝石山,小时候的徐知竞。

    “我知道人应该往前看,可我总是在想小时候。”

    夏理实际上明白往事不可追。然而心却难以控制,引导情绪不断陷入对过往的眷念与不舍。

    期待未来的人憧憬未来。

    一生无望之人则偏爱回忆早已逝去的过往。

    夏理的人生好像因为徐知竞而被框死了,逃不出限定的命运,更无法再以寻常的心态去爱人。

    他甚至想象不到普通情侣会拥有怎样的爱情。

    只好对观看过的电影记录与模仿,演出一种浅显的,夏理所理解的爱。

    徐知竞回握他的手,低着头仔仔细细替他将指间的油渍擦干,夏理便学着电影里的主角,毫不心动地吻上去。

    任何情感都是需要交换的,即便是最没有道理的爱情。

    这便是夏理在各类文艺作品中得出的结论。

    徐知竞替他擦手,为他付出,夏理就给予相应的回报,用一个吻来抵偿。

    这样套用公式的表达在夏理脑海中形成了逻辑的自洽。

    他开始依赖,并愈发认定了这便是‘恋爱’的本质。

    徐知竞相信与否不重要,夏理沉沦与否亦无紧要。

    他们原本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仅在这个夏天玩一场游戏又何必过于认真。

    夏理的心开始为自己的诡辩而丰盈,满满当当塞下他认为应当感受到的愉悦。

    两人后来去一家海滨餐厅吃蟹肉沙拉。

    当地人似乎并没有江城那样对于新鲜海产要保留本味的想法,随蟹肉送上来一碗莳萝酱。

    夏理才吃过两口,墙上的时钟便过了零点。

    徐知竞提前将手中的餐叉搁下了,喝了口柠檬水,卡在整点对夏理说:“生日快乐。”

    ——索伦托的夏至日到了。

    夏理原本以为徐知竞忘了,甚至就连夏理自己最初都没能反应过来。

    迈阿密漫长的夏天让‘夏至’这样抽象的概念不再分明。

    即便到了索伦托,高悬的太阳也在不断弱化这一存在于东亚文化的对于夏季的标志。

    夏理出生在十九年前的夏至,一个并不炎热的下雨天。

    江城漫长的梅雨季从春末直至夏初,夏理就这样在无休无止的雨声中发出了人生的第一道啼哭。

    “安排了白天出海玩。你要是起不来就晚点去,或者换到之后。”

    徐知竞说完,意外地没有继续享用那份沙拉。

    他仍旧看着夏理,像是正等待对方的肯定。

    吧台的窗上挂着玻璃风铃,在两人静默的时间里,海风便推着透明的装饰‘叮当叮当’轻晃。

    时至今日,夏理和徐知竞谁也读不懂对方。

    他们只是长久地交视,用目光细细描摹过对方的眼眉。

    徐知竞的耐心妥帖,夏理的温驯迷恋,一切在对方眼中似乎都成了伪饰,是在明知仅为游戏的前提下演绎出的虚假的爱。

    夏理滞后许久才作回应,起先仍是一派游离的神色,稍过几秒又甜津津弯起眼梢,颇为嗔怪地问:“没有礼物吗?”

    他不知道徐知竞会怎样想,好在对方大抵也愿意陪他演下去。

    徐知竞只间隔了几秒便回答:“礼物在房间,等会儿回去拆。”

    或许是困了,徐知竞在说这句话时倦怠地半垂下眼帘。

    他将视线下移,盯了会儿盘里才被拆出来的新鲜蟹肉,不知怎么,突然就没了胃口。

    徐知竞干脆靠上椅背,转头去看窗外银白的海面。

    夏理搞不懂自己哪里又惹了对方不高兴,原本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点点扯下嘴角,令其抿成一道郁然的直线。

    “回去吧。”

    “吃饱了?”

    徐知竞一边回问一边起身,自始至终没有留给夏理选择的余地。

    后者点点头,跟着同样站起来,略微将藤椅往后推开了些,发出一声椅脚与地面摩擦的怪声。

    如果他们真的在恋爱,夏理一定会控诉徐知竞的不体贴。

    可惜这只是一场限定于这个夏天的游戏,夏理为徐知竞悸动或心痛都是多余的。

    今天的徐知竞对他不好吗?

    夏理一定不会这样想。

    但他的心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滋生出苦涩。

    与今天有关的,无关的一股脑侵占思绪,纷乱纠缠,让夏理连欺骗自己去享受甜蜜都做不到。

    他跟在徐知竞身后又一次往崖边的白色石阶走,低着头始终紧盯地上被拖长的影子。

    将要经过那株月见草时,夏理终于舍得抬眼。

    他抽离地转过脸,瞳孔甚至更晚一秒才往身侧聚焦。

    那双郁丽却空洞的眼睛极缓慢地朝崖壁的缝隙看去。

    一样的月光之下,青绿的月见草不见了小花,只剩下被折断的茎秆,晃晃荡荡卡在石墙与泥土之间。

    ——想吐。

    伪造出来的爱情是过分甜腻的人工制剂。

    夏理莫名对自己的演绎抗拒到反胃。

    他攥住徐知竞的手,悒悒停在了一级台阶下。

    永远高高在上的青年依旧矜贵地将视线垂落。

    徐知竞俯视着夏理。

    不久,听见后者笑着说:“徐知竞,我有点恶心。”

    第38章

    两人如期出海。

    为了夏理的十九岁生日,徐知竞特地于两年前订购了一艘Trideck。

    这艘崭新的游艇甚至要比泊在迈阿密的RIVA130更为奢华,小山丘般矗立在码头一众轻型游艇之间,远远便能注意到它流畅优美的结构。

    徐知竞在这天的安排正式开始之前预告,夏理将会得到两份礼物。

    后者好像猜到了这便是其中之一,放空似的地立栈桥上,没有走近,更没能表现出半分徐知竞预想当中的惊喜。

    对于徐知竞来说,这样昂贵的礼物也无非是一件大玩具。

    但夏理不需要,更供养不起对方一时兴起塞到他手里的天价消耗品。

    这确实能够短暂满足任何人的虚荣心。

    夏理也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欲壑难填。

    可惜他尚且没能成为疯子,清楚地明白这件礼物有时效。

    “送给我?”夏理问。

    “嗯。”徐知竞肯定到,“前年游艇节上看见的,去年来不及送了。”

    对方像个小朋友似的用上了邀功的语气,一双眼睛满是期待地等待夏理的反应,叫他都不忍心说自己其实并不需要。

    夏理叹了口气,唇瓣略开了开,很快又抿回去,浅浅蹙起眉心。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揉碎徐知竞一厢情愿的好意。

    眼前的礼物成了负担,堵住夏理的喉咙,让他说不出感谢,亦编不出借口。

    夏理此时倒宁可徐知竞如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作弄,至少双方都认为那不可信,不会像现在一样陷入无话可答的境地。

    他仰头望了那艘游艇许久,末了就只是眨眨眼,仍旧没有偏移视线,言不由衷地开口:“很漂亮,我喜欢的。谢谢。”

    索伦托今日天晴,蔚蓝天空下是相似却又自海平线分割的湛蓝海水。

    夏理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游艇在海面拖出两道美丽对称的尾波。

    白色泡沫翻涌描出转瞬即逝的纹样,不久便被永恒的潮声掩去,仿佛那是夏理的幻觉,实际从未出现过。

    吧台上有备好的薄荷甜酒,徐知竞从船舱出来时带了一杯给夏理。

    或许是因为度数低,后者抿了一口,只觉得甜津津带着缕清凉。

    岸边的一切都在退离。

    崖上的青藤与石栏后沉甸甸的柠檬树渐渐变成模糊的色块,明亮而显眼地点缀在老旧的山崖间。

    这个距离已经听不见沙滩上的笑闹。

    发动机关闭之后,夏理耳边就只剩下了‘唰唰’轻涌的海潮。

    不知是因为那杯薄荷甜酒,还是阳光太过炽烈。

    夏理晕晕乎乎坐到躺椅上,躲进遮阳伞的阴影里,懒怠地挨着靠枕躺下了。

    他盯着徐知竞手中的玻璃杯看,淡蓝色的酒饮似乎正随着水波摇晃。

    分层的酒液缓慢地融合,一点点下沉,让晴空一样的蓝色被稀释得几乎看不清。

    味蕾上似乎还残存薄荷的凉意。

    夏理轻轻咬了口自己的舌尖,品味到的却并非预想的清甜。

    他向徐知竞伸手,修长的食指轻飘飘点上杯壁,贴着冰凉光滑的玻璃一直移至对方指侧,又轻又柔地握住了徐知竞的手腕。

    “想喝你的。”

    夏理轻声呢喃,微卷的睫毛带着细薄眼帘半垂,视线却稍稍上扬,像那只虚握住徐知竞的手一样,不动声色地勾人。

    他漂亮的,红润的唇瓣上还留有未能干透的酒渍。

    湿漉漉点在下唇,像是正诱人亲吻,无声地蛊惑正窥伺这番靡丽的徐知竞。

    后者也不忸怩,趁势将那杯薄荷甜酒递出去。

    徐知竞起初仍用指腹托着杯肚,然而越是朝夏理靠近,他便越是握不住般缓慢地让指节往回勾。

    纤细的杯梗最终被夹在两指之间,因酒液的重量倾斜,一滴,两滴,忽而向夏理倾倒。

    那副年轻且郁丽的皮囊骤然变得湿淋淋,润泽光艳地散发出果酒甜蜜的香气。

    夏理并不嗔怪,反倒俏皮地吐出一小点舌尖,鲜红抹过嘴角,再退回齿间,像展示又像邀请似的引诱徐知竞上前。

    “Sei un dissoluto.”(注1)

    徐知竞用一句意大利语调笑夏理放荡,嗓音却温和而深情,字句饱满地从唇边吐露,掉进夏理的耳朵,将呼吸与停顿都衬得格外迷人。

    他边说边将五指挤进夏理的指缝,状似不经意地掌心相抵,轻而易举便将对方扣在了身下。

    “要不要猜猜另一件礼物?”

    徐知竞笑着问夏理,瞳仁在逆光的阴影下显得分外幽深。

    夏理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莫名觉得徐知竞已经成长为一名彻头彻尾的成年人。

    他好像无法再将眼下的情境当作与以往的无数次相似的前序。

    摒弃童年与短暂的青春期,夏理再找不到自己区别于他人的特殊之处。

    世界上多得是年轻美丽的皮囊,更有数不清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甘愿成为玩物。

    夏理不过是比他们更早遇见徐知竞,幸运地抢占先机,多一份被选择的理由。

    他从不认为徐知竞非他不可。

    这样绝对的词汇是被编造出来的,用以欺骗未曾真正掌握过权力与财富的多数人。

    徐知竞自诞生的那一刻便脱离了普通人所见到的世界,万事万物唾手可得,何况是承载爱欲的玩物。

    夏理时常厌恶当下的生活,偶尔又会为矫饰出的清高自我鄙弃。

    正如此刻。

    他一面因自己谄媚逢迎的下等做派反胃,一面却惶惶祈祷徐知竞的‘爱’能长久。

    无数相悖的思绪在夏理脑海中矛盾地共生,究其缘由,不过是浅显的虚荣与所谓的喜欢。

    夏理甚至无法确定记忆中的悸动是否真实存在。

    那更像是用来掩盖痛苦的臆想,是一种难以疗愈的,深埋心底的病症。

    他牵着徐知竞的手抚过自己的脸颊,猫一样温驯地轻蹭,用柔软潮湿的舌尖似有似无地舔吻。

    徐知竞任他施为,好整以暇地欣赏夏理的表演,仅能凭借愈渐粗重的呼吸,与醒目的本能表征向对方证明,这是一次令人满意的邀请。

    “我不要猜。”夏理延迟许久给出答案。

    他撒娇般呢喃,在又一个吻结束后贴着徐知竞的侧脸耳语:“想和你接吻。”

    夏理带徐知竞的手掌停在颈前,虎口正抵住喉结,一点一点收紧,主动引导对方剥夺自己的呼吸。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逐渐泛红,泫然欲泣地凝视着徐知竞,目光中却没有半点恐惧或是期待,如死水般平静,流露出一种空洞的哀艳。

    徐知竞眼中的夏理是隔着重重迷雾的幽灵,即便就在眼前,依然捉摸不定。

    “另一件礼物,是光芒咏叹。”

    徐知竞送夏理一顶以太阳为名的冠冕,要用灿烂、明媚这样与夏理本身全然相反的词汇来庆祝对方的诞生。

    再缠绵的吻似乎都捂不热夏理微凉的指尖。

    他自始至终紧紧握着徐知竞卡在脖颈上的手,麻木而抽离地让徐知竞的面容失焦。

    世界成为一帧帧跳动的模糊幻灯片,卡顿着不断播放,直至夏理迟滞地搞清楚徐知竞究竟说了些什么。

    “哦。”他越过了对方的话题,“快点亲亲我呀。”

    夏理不在意徐知竞为他冠上不算合适的形容。

    纯粹由物质交换的情感本应如此,以各自心底的假象为基准,搭建出一道并不真实的幻影。

    “快点放进来……”

    夏理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始终在经历失去,因此习惯了在结局到来前便预想出负面的可能。

    他好像不会相信这个夏天并非一场游戏,偏要反复着重,向自己强调徐知竞的爱与温柔都不可信。

    “徐知竞。”

    夏理牵徐知竞的手,从喉间移向腰腹。

    他□□,让徐知竞的膝盖卡进来。

    沾着泪的睫毛一簇簇聚起,零碎地颤抖,遮住半开半阖的眼睛,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情绪。

    徐知竞体贴地吻他的发丝,带着残余的薄荷味细细密密亲吻至眉间。

    夏理起初回避着不敢撞上视线,不久却沉沦,噙着泪放纵地追索。

    他像憧憬未来的小朋友那样,纯粹地憧憬徐知竞的下一个吻。

    空荡荡的心脏也许对爱欲形成了依赖,在此后迅速充盈,被廉价的快乐填满每一寸角落。

    夏理不期待隽永,一味贪婪地汲取着即时的爱。

    衣料的摩擦,皮肤的相触,呼吸的交融。

    所有微渺的,难以觉察的细响盖过了经久的海潮,将夏天重新构筑成夏理已然习惯的场景。

    他迷乱且不知饕足地向徐知竞奉献与索求,呜咽着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调。

    爱欲仿佛在这一刻成为了唯一有效的致幻剂,激发出足以掩饰任何苦痛的亢奋,一刻不止地带领夏理攀向永恒,短暂遗忘所有囿困人生的难题。

    徐知竞便是须臾的神明,引他飘然步入空白的幻境,虚浮着放空,仅剩阻塞呼吸的心跳,以及根本无法思考的大脑。

    夏理要变成低等动物,要开开心心围着徐知竞打转。

    再也不要想他尴尬的身份,再也不要考虑那点不值钱的自尊。

    阻碍他的无非是过去的自己,在北山街的大院长大的‘小少爷’,自视甚高的年少的夏理。

    他塌着腰混乱地回溯过往,褪色的片段无序地在脑海中闪过。

    夏理好认真地试图看清徐知竞的脸,最终却定格在了十五岁的梅雨季。

    初见时的紫藤花架尚未开出沉甸甸的花簇,叶片间漏下的也只有绵绵不绝的春雨。

    架上的青叶随雨雾婆娑飘摇,看不见徐知竞,更没有夏天的热意。

    乔书然用她冰凉的手死死攥着夏理,怕他逃跑似的甚至掐出了一圈淤痕。

    她将夏理带进那个熟悉的院子,赔着笑推到徐知竞的面前,说出口的并非不舍,而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祝福。

    “竞竞,生日快乐。”

    只有徐知竞的生日才配快乐。

    是用夏理换来的,让除夏理以外的所有人都满意的快乐。

    第39章

    入夜后,船上的灯光亮起。

    夜色嵌入连接整层的巨大玻璃幕墙,被暖调的昏黄点亮,璀璨得如同未经切割的蓝宝石。

    徐知竞像哄所有漂亮女孩一样哄夏理,送游艇,送首饰,送蔷薇点缀的蛋糕。

    夏理说不上厌恶,内心却没有丝毫雀跃。

    他表现得越是喜欢,微妙的郁然就越是在心底某处隐秘地蓄积。

    “所以我们这样就算是恋爱吗?”

    “嗯哼。”

    徐知竞刚洗完澡,回答时慵懒地倚在中岛旁,松松垮垮披了件浴袍在身上。

    下午补给船来过一趟,送来蛋糕和不少点心酒饮。

    薄荷甜酒被换成了唐培里侬,在纤细的香槟杯里一串串冒着气泡。

    徐知竞用两指扶着杯座推远了些,抬眼瞧见玻璃上夏理模糊的侧影,温驯而忧悒地垂敛着视线,看不清更读不懂那张脸上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在想什么?”

    徐知竞主动提问,顺势绕过岛台,走到沙发后揉了揉夏理的碎发。

    他的动作不像唐颂那样温柔,更近似于稚气的玩闹,将夏理的头发弄乱了,又开始耐心地捋顺。

    夏理不去看他,两人的目光便在玻璃窗上交汇。

    徐知竞的小指被夏理浅浅勾住,悬在耳边,拉钩似的等待一个承诺。

    “想听你和我告白。”

    夏理的指节曲紧了,不依不饶缠住徐知竞的小指。

    他的语气好像许愿,收敛了一贯略的温吞,在最后一个字脱口的瞬间,期待且讨好地吻了吻徐知竞的手腕。

    或许是凑巧,起伏的脉搏在这一秒经由柔软的唇瓣迅速传递至夏理脑海。

    他明知自己应当理智,不该为偶然的巧合编造太过浪漫的幻想,大脑却先一步作出决断,告诉夏理徐知竞真的也为他心动。

    “喜欢你。”

    “有多喜欢?”

    夏理终于望向徐知竞的眼睛。

    微仰的角度让灯光倾斜着铺满眼眉,晶莹璀璨,恍惚倒像是攒聚起即刻便会扑簌簌落下的眼泪。

    夏理问了一个最简单无趣的问题,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给出切实的答案。

    徐知竞依然一派优游的姿态,指腹轻轻揉捻着夏理的耳廓,同动作一样不疾不徐地回答:“很喜欢,最喜欢你。”

    这样的说辞似乎可以替换到其他任何人身上,可再要深问,夏理又觉得毫无必要。

    徐知竞原本可以不作答,眼下却出乎意料地愿意讲些废话来哄夏理开心。

    他用普适思维下敷衍床伴的方式回应夏理,笑得从容玩味,将这段根本无从定义的关系衬得迷人又荒唐。

    夏理穿了件衬衣窝在沙发,衣摆皱巴巴,下装不翼而飞。

    雪白纤长的双腿在抱枕边曲起,连着若隐若现的丰润,再往上便是彻底藏匿在布料之后的柔韧腰肢。

    他完美地符合旁人对玩物的定义,自然也让徐知竞颇为满意。

    后者仿佛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心中对夏理的感情,还以为那些从同龄人身上学到的即是正解。

    徐知竞用评判下位者的眼光去评判夏理。

    要有年轻美丽的皮囊,安静乖驯的性格,优雅温文的谈吐。

    要聪明,要听话,要明白自己的身份,要在合适的时候自觉地离开或是保持沉默。

    徐知竞当然可以光明正大和夏理谈一场不限期的恋爱,但也仅限于恋爱,再不会有其他可能。

    漂亮的男孩始终只能是一种体验。

    即便夏理仍是住在宝石山下的小少爷,两人的关系亦仅限于此。

    徐知竞有规划好的完美人生,在谁身上打发时间都无关紧要。

    “你喜欢得好随便。”

    夏理像是抱怨,听上去倒更近似撒娇。

    他说罢将徐知竞仍捻着耳垂的右手握住了,轻慢地往下带,停在了对方衣襟边上。

    夏理红着耳朵攫取徐知竞的目光,修长食指拨开对方的浴袍,引徐知竞一起抚上去。

    “嘶。”徐知竞为突如其来的引诱难以自制发出一声喟叹,被裹挟的手掌不自觉握紧了些,由着夏理用无辜而青涩的表情肆意作弄。

    他将另一只手覆到夏理脑后,极力克制着轻扯住发丝,压抑地笑问:“怎么学坏了?”

    “你教的。”

    夏理收回视线,松开引导着徐知竞的手,更往前放了放。

    他垂下眼,饱满红润的唇瓣随动作一点点分开,冷郁且清醒地亲吻,没有丝毫暧昧,纯洁得像是正低头祷诵。

    “我教的?”

    徐知竞先是反问,而后又重复一遍。

    放慢语速,换上戏谑的口吻,愈发轻快地带上了笑意。

    “我教的。”

    夏理扶着沙发,肩头支起来,领口便往低落的那边倾斜。

    徐知竞扯着夏理的黑发欣赏,后者弧度优美的锁骨陷出一道漂亮的阴影,衬得皮肤愈加白皙,更显出眼尾与脸颊靡丽到灼人的潮红。

    夏理的睫毛在鼻梁边簌簌地颤抖,掩去过分纯真的眼波,让一举一动都成为蛊惑,偏要纠缠不清,要用那副骨肉匀停的躯壳去换徐知竞一夜的迷恋与狂热。

    他爬到沙发边,紧贴住徐知竞的体温,终于被捂热的指腹小心翼翼攀上对方的人鱼线,漫无目的地游走,勾得徐知竞心痒却无可奈何。

    “怎么坏成这样?”

    徐知竞哑着嗓子调笑,五指在夏理脑后鼓励似的梳了两下。

    夏理稍稍扬起视线,让两人的目光相隔氤氲光影交汇。

    徐知竞心跳剧烈,骤然陷入对方痴缠的眼波。

    夏理说不出话,湿红的唇瓣涂满水液,甚至蹭过嘴角,在绯色的脸颊上留下了黏糊糊亮晶晶的水痕。

    徐知竞温柔地轻抚夏理,掌心贴着发梢,并不似先前的随意。

    夏理或许是取悦,又或许实在春情骀荡,不久便小幅度地摇动腰肢,好乖地往徐知竞腿上贴。

    迷蒙的灯光将夏理的皮肤照得奶油般细腻,绵绵倚向徐知竞,白得精巧,浑然流露出一股天生的撩人。

    徐知竞的手掌从耳后下移,流过脸侧,挪向唇瓣。

    末了停在喉间,恶劣地拨弄起夏理的喉结,

    自耳尖蔓延的浅薄粉调愈渐加深,变成夺目的嫣红,一直铺满耳廓,乃至延伸到颈间。

    夏理细白的脖颈被徐知竞的食指点得发烫,旋即引发郁热,莫名开始口干舌燥。

    他有些不耐烦,楚楚可怜地小声哼吟。

    徐知竞端得一副游刃有余,仍旧似笑非笑地期待夏理接下来的表演。

    他把夏理的短发顺着指节绕了两圈,警告似的往后一扯,“乖一点,急什么。”

    夏理捋不清徐知竞说了什么话,船上的音乐一刻不止地循环,就连口腔中黏着的水声都压过了对方呼吸不匀的吐字。

    他去抓徐知竞的手腕,等对方松开他的发丝,夏理就牵着那只手胡乱往自己的颈侧与脸颊抹。

    夏理有点想和徐知竞接吻。

    可是对方尚未发泄,夏理唯一可以捕捉的情绪就只好被延后,变成茫然的难耐,无措到抓心挠肝。

    “趴好。”

    徐知竞也许会读心,放过夏理被磨得通红的唇瓣,拍拍后者的脸颊,示意他转身。

    那件没来得及剥下的衬衣更皱了,下摆顺着腰线堆叠,衣袖又盖住手背,只剩指尖可怜巴巴地攥紧袖口。

    夏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船上的冷气好像开得不够足,热得几乎无法思考。

    他昏昏沉沉照做,猫一样可爱地伏在沙发上,鼻尖贴着坐垫,隐约还能嗅到皮革的厚重香气。

    夏理眯着眼享受这种最廉价低劣的乐趣,漂亮的嘴唇微开,累极了似的让脸颊挨上去,吐出一小点舌尖将沙发濡湿。

    他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茫白,全凭身体原始的反馈。

    徐知竞捞着他的腰胯摆弄,宽大的手掌围住腰肢,恰好能让拇指在背沟与腰窝之间游移。

    夏理趴累了,又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蝴蝶骨轻细地颤动,不知怎么就掉起了眼泪。

    徐知竞起初还以为他在玩什么新把戏,半晌才俯身,在夏理耳后亲了亲。

    “怎么了,不舒服吗?”

    徐知竞嘴上这么问,动作却不停,只是放缓了些,慢条斯理地玩弄。

    夏理还在心里赞美徐知竞体贴,悒悒从小臂后露出哭花的脸,哀婉枯白地回眸,郁丽得脆弱又清绝。

    沾湿的碎发一缕缕散乱在额前,根本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夏理好擅长用这样惹人怜悯的姿态去撩拨。

    他伸出柔软的舌尖试探着舔吻徐知竞的嘴角,不依不饶咬住对方的下唇,非要徐知竞先停下来同他接吻。

    徐知竞无法,只得抽身,揽着夏理抱到腿上,无可奈何地随着吻轻笑。

    “徐知竞……”

    “怎么了?”

    “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爱别人了。”

    夏理的控诉听上去好像抱怨。

    似乎责备徐知竞作为情人太过优秀,嗔怪徐知竞带来过分愉快的体验。

    徐知竞还当这是夸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只爱我不就好了。”

    “嗯。”夏理肯定,“只爱你。”

    夏理心想,他确实只能爱徐知竞了。

    又或者说,他早就已经不明白该怎样爱上其他人。

    即便是现在,身处索伦托,徐知竞温柔耐心地与他出演情侣,两人所做的也还是同在迈阿密时无异。

    仅限于夜晚的愉悦算是爱情吗?

    夏理大概只能爱上徐知竞。哪怕反感也必须献上躯壳,即便痛苦也一定装得深爱。

    如果换作他人,如果换作他人。

    如果换作他人,夏理从一开始就只有拒绝的可能。

    夏理对徐知竞的爱是一种晦涩而无望的爱。

    牺牲所有爱人的能力,迫使自己爱上织出苦涩的本源。

    第40章

    真要算起来,夏理的十九岁生日实际上与十八岁的并无不同。

    裂纹方几被换成了游艇柔软厚重的地毯,依旧有从窗外映入的摇晃水波。

    他躺在床边,脑袋垂下去,用倒逆的视角去看远处一盏水晶灯。

    思绪混沌不明,四肢也好像在这样的情境下变得迟钝。

    灯光太刺眼,夏理抬手想要捂住眼睛,最先看见的却不是期待的黑暗,而是那枚徐知竞送给他的对戒。

    戒码不合尺寸,戴在无名指上便会滑落。

    夏理有时将它往食指上套,有时又换到中指,始终回避由徐知竞造成的错误。

    “给我戴戒指。”

    他懒倦地半举起手,嗓音荡悠悠,更像自言自语,要细听才能分辨出在嘟囔些什么。

    徐知竞往夏理的方向看了几秒后起身。

    随意套了条裤子爬过去,趴在对方身边将那条细白的手臂捉到了面前。

    “戴哪里?”

    徐知竞吻一口夏理的手背,把对方的左手托在掌心,见无名指些微勾了勾。

    他和夏理玩游戏,摘下戒指却不立即戴回去,小狗似的将夏理的无名指含进嘴里,在原本应当带上戒指的指根留下一圈泛白的齿痕。

    夏理不抗拒,疲倦地偏移视线,看徐知竞趴在床边,颇为幼稚地来来回回推动戒指。

    这样的角度制造出脱离场景的错觉,让夏理像个旁观者,寂静地审视正在调情的‘恋人’。

    徐知竞不久替他戴好戒指,盖住将要消弭的咬痕,轻盈地留一个吻在指节。

    夏理的灵魂仿佛围着空气打转,迟迟不肯回到躯壳之中,拖延思维,让本就迟滞的动作一慢再慢。

    “我……”

    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就停在这个简单的发音,再无后续,亦无法通过语境猜出想要表达的内容。

    夏理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迟钝,视线怔怔往回收,再度望向窗边那盏壁灯,抽离地眯起眼,见世界失焦又重聚。

    “我……”

    夏理能够肯定自己正希望说些什么。

    但一片混乱的大脑根本无从整理出清晰的逻辑。

    他甚至不知道将要说出口的话,只能重复着同样的音调,麻木空洞地让灯火铺满视线,渐渐余下空白。

    “嗯?”

    徐知竞不曾体会过这样空濛的迷茫,自然更不可能理解夏理心中悬浮的,抓不住的情绪。

    他当对方依旧沉浸在未散的余韵里,勾起夏理的手指把玩,难得像是取悦般细细密密亲吻起对方的掌心。

    “痒。”

    夏理的手掌跟着话音倏地收紧,轻飘飘扇过了徐知竞的鼻梁。

    徐知竞下意识闭眼,在黑暗中嗅到一阵熟悉的淡香,再睁开时恰巧就与夏理交视。

    “宝贝。”

    他笑盈盈吻夏理的侧颈,无视那双呆滞失神的眼睛,自顾自消磨时间,傲慢地展现出来自上位者的漠然。

    夏理就连崩溃都沉静无声,被心底突然的钝痛唤醒,麻木地拥抱与回吻。

    细白皮肤上潮红未褪,倒显得夏理更是难耐。

    他紧握住左手,牢牢将戒指困在无名指根,占有对方还不满意,贪心不足地妄想徐知竞真的爱自己。

    夏理贴着对方脸颊细碎地耳语,轻咬住徐知竞的舌尖不依不饶地纠缠。

    他想徐知竞一定庆幸夏理不是个女孩,怎样玩弄都不需要有所顾虑,放肆掠夺就好,再纵情也不会酿成恶果,花钱就能打发。

    报复心作祟,夏理莫名牵着徐知竞的手放到了小腹上。

    他当然没办法真正威胁到对方,可这并不影响拿一句玩笑来恶作剧。

    夏理眼底盛满了都是潮湿的春情,哼吟着便对徐知竞说:“哥哥,让我怀孕好不好?”

    徐知竞在回应前嗤笑了一声,握着夏理的手摁了下去。

    “你能吗?”

    他表现得游刃有余,只有最初刹那的错愕。

    可这一瞬间的迟疑却也已然足够夏理腹诽他的自私。

    像所有纨绔一样贪图享乐,又厌恶担责。

    抛却年轻迷人的外表,冷淡与疏离才是徐知竞的底色。

    夏理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偏偏无从拒绝,未定期限地被迫困在徐知竞身边。

    “好喜欢你。”

    夏理不回答,笑着对徐知竞说喜欢。

    朦胧光影描出精致清艳的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的像幻觉,璨亮灯火下的亦美得缥缈虚无。

    夏理是晨雾似的美人,笑得温吞优柔,放浪都裹藏圣洁。

    他用最纯真的目光衬出难耐与沉沦,将要溺毙般张开双唇不断喘息,攀住徐知竞的肩背挣扎着留下一道道抓痕。

    夏理或许该恨徐知竞,可说出口的就只有喜欢。

    他贴着对方的耳廓黏糊糊说悄悄话,口干舌燥地吐出舌尖,随着话音把徐知竞的耳垂点得晶亮。

    对方偶尔喟叹,更多时候便只有沉默。

    夏理颇为不满地中断了这场游戏。

    卡住徐知竞的脖颈,逐渐伸直手臂,换回最初仰视的角度。

    “好痛,徐知竞。”

    他一寸寸收紧十指,干净整齐的指甲嵌入皮肉,仿佛要探知徐知竞的脉搏,不断地加深,要让徐知竞也为夏理去死。

    夏理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在痛,他舒服得要命,让他玩到天亮都愿意。

    可是只要睁开眼睛,只要看见徐知竞,或许是心脏,又或许是未知的某处便开始隐隐作痛。

    夏理无法独自忍受痛苦,必须要施加给对方,要让徐知竞一起承担。

    “你疯了?”

    可惜徐知竞并不认可。

    他一把挥开夏理,揪住后者的头发按进枕间,稍过片刻方才冷声问道:“清醒了没?”

    徐知竞被扫了兴,再没有继续的想法,披上浴袍往门外走,打算按计划和夏理一起等月食。

    “清醒了就起来,今天晚上有月食。”

    甲板上音乐还在放,隔着玻璃隐约渗入餐厅。

    徐知竞打开中控,把所有声音都关了,这才没了先前的烦闷,独自到泳池边找了把躺椅坐下。

    海潮映出月芒,在幽谧的靛色间一缕缕缀上银白。

    池水却是晴空般的淡蓝,被灯光照得透亮,好像另一面天穹,逆转出全然倒错的结界。

    夏理过许久才出来,发丝带着未干的潮气,应当是刚洗完澡。

    徐知竞睨他一眼,没有作声,移开视线眺向海岸边遥遥燃起的光亮。

    夏理换了件T恤,搭上浅灰的休闲裤,漂亮得青涩又纯情,像有耗不尽的丰饶生机,郁郁葱葱虬绕盘桓。

    他似乎冷静了,眉眼自然地舒展,再看不出先前的无望与颓唐。

    “你生气了吗?”这回倒是夏理先开口。

    他没有坐下,站在徐知竞面前,罕有的居高临下地揣摩对方的表情。

    “只是让你冷静一会儿。”

    “哦。”

    夏理不太适应两人间相对平和的氛围。

    他习惯了在沉默与争执间做选择,忽而要他寻常地在毫不暧昧的时刻与徐知竞交流,他竟不知该如何继续。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夏理又上前半步,一条腿跪到徐知竞膝间,茫茫然将对方裹进了怀里。

    “可你爱我的话,我就会爱你。”

    他摸摸徐知竞的脑袋,像怀抱小时候床边的玩具熊。

    徐知竞顺从着没有动,闷在夏理腰际轻声问:“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爱你?”

    “你太……”夏理停顿少顷,“你离我太远了。”

    远到夏理清楚地明白,即便徐知竞真的爱上他也不会有结果。

    远到夏理甚至不能为两人的关系下定义,更不敢妄自心动。

    “怎么才算近?”

    徐知竞还是窝在夏理的怀抱里。

    他温柔地抬起手,哄人似的环住了夏理。

    徐知竞在说话间有意无意轻抿衣摆的褶皱,呼吸透过布料,为夏理带去一阵阵与话音相携的温热。

    夏理有点难受,皱皱鼻子好像要哭。

    可他很快想到自己今天已经哭过太多次,再重复便显得做作,倒像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去骗徐知竞的怜悯。

    那点廉价的眼泪因而在眼眶里荡了几秒,短暂地摇晃漂游,随即失去踪影,藏匿回了看不见的角落。

    “就是……”

    ——该说什么才好?

    夏理需要一点希望,渺小也无所谓,存在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

    他无法用贫乏的语言去描述这样抽象的概念。

    那类似于扎根在心室的奇怪痛症,看不见摸不着,尝试形容都找不到准确的词汇。

    夏理犹豫着松开徐知竞,爬上躺椅,什么都不做地拉对方一起躺下。

    月食还未开始,夏夜开阔而晴朗。

    灰蒙蒙的云层代替地影遮住月亮,不久又流过,明晃晃展示出亘古的光辉。

    “这样我就很开心。”夏理突然说。

    “这样看月亮,像小时候一样。”

    徐知竞身上有清淡的草木香,烙印般刻进夏理的记忆,成为一道专属的标志,不可避免地与夏理所的怀念的时光连结。

    夏理是一个深爱往事的人,因此永远眷恋与之相关的一切。

    徐知竞就好像过往的具现,分明存在,却无时无刻制造出无法回溯的苦涩,只在某些瞬间来带时光倒流的错觉,让夏理时不时回望,放不下更忘不掉。

    “小时候,你带我去小阁楼。”

    夏理转头,寂寂看向了徐知竞。

    “阿姨说那里是你的秘密基地,只放你最喜欢的东西。”

    徐知竞不说话,夏理等了一会儿,继续道:“可你给我看,我的照片也是在那里。”

    ——我是你的‘最喜欢’吗?

    ——你喜欢的是夏理,还是一件漂亮的‘东西’?

    “我……”

    “你看,月亮被遮住了。”

    月食忽而开始。

    徐知竞打断夏理的话,见月色被迅速吞噬,黑夜真正抹消光明。

    夏理说不出口的自此长长久久淤积在心底,变成无解题,仿佛永远不会再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