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韩淲,葫芦娃和抚州灾情。

    辛弃疾、范如玉觉不觉得没眼看,不好说,但范如玉和辛弃疾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确实压着莲心去沐浴去了。

    “阿娘,我作诗作得不好么?”一边被范如玉提着胳膊往浴房走,莲心还一边问。

    “好,好。”

    范如玉拎着她,穿过长长的游廊。

    浴房在后罩房,范如玉给莲心领过去摁在澡盆里,就让女使给她搓洗。

    热水哗哗,香胰子味道馥郁,范如玉在满室水气里问莲心:“你怎么想的?好好的雅致词,被你改成了洗澡诗。”

    莲心还摸不着头脑呢:“可是我在村子里的时候,许多百姓就是这样的呀。”

    “嗬,莫非你之前在村子里,都过的是没法子洗澡的日子?”

    莲心听着女使的指挥,抬起胳膊叫女使搓洗肋下。

    她很奇怪,不晓得这为何会叫范娘子这么惊讶,“是呀,是呀。还是村里的老婆婆教我如何挑烟少的柴来烧火,我才学会的呢。”她笑眯眯,“我自己烧火烧得可不好啦,幸亏那时候我爹爹虞将军还没有出事,总有好心娘子来帮我。”

    范娘子本来方才听了莲心那首隐括诗,进了浴房想收拾这调皮孩子一番,不想莲心竟不是有意捣乱,说的全是真的。

    当下范娘子眼圈儿便忍不住红了。

    她忍不住走上前去,在莲心身边弯下腰,摸了摸这孩子搓洗干净后滑嫩的小脸。

    “莲心啊,以后有阿娘在,绝不再叫你过那种苦日子!”说着吩咐女使,“好好给莲心洗,不必可惜什么胰子。”

    莲心眨眨眼,还没说什么,女使已依着范娘子的吩咐,就着莲心头发上的泡沫又大力揉搓起来。

    晃动的视野里,莲心脑壳被晃得张不开嘴讲话。

    她心里仍有些不解。

    她她虽不会烧柴,但过的不算苦日子呀。

    村里的百姓,过的那才叫苦日子呢。

    而且,他们不像她有如此幸运机遇。

    旱灾持续,江西街上繁华有之,卖儿鬻女有之。

    她知道,历史的车轮正在碾压着。

    村里的人们将会继续、永远在苦日子里挣扎着

    雨天吃热汤最舒服。

    洗完澡,莲心又回了正院,跟着辛弃疾蹭了一碗梅血细粉,稀哩呼噜吃上热腾腾的一肚子,连脚趾头都暖呼呼的不想动弹了。

    辛二娘给莲心使眼色,莲心也没办法,找个空隙,拉了她悄悄说:“别瞪眼了,咱们的法子没用啊。”

    “你看,我方才隐括的诗都被骂成那样子了,娘子也没叫我出府去。上回大约只是凑了巧,才叫我跟着二郎君出府。”

    辛二娘不服,磨蹭着想了一会儿,也仿着莲心的文采,交了篇诗作上去。

    双面夹击,辛弃疾也遭不住这攻势。

    看着二女儿少见的诗作,他先是略有惊喜,随后凝神细看,最后神色逐渐凝固。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严肃地:“闺女啊,爹爹错了,不该叫你们俩这么早学诗,要不,咱还是出去练练拳法吧?”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辛二娘惊恐地看向莲心。

    她只想借机出府玩,可不想练武!

    莲心却激动之下,摩拳擦掌:“好啊!”

    可惜,此事最终被范如玉无情地制止了。

    最后换成了辛三郎充满疑问地掀开门帘子,“父亲母亲叫我来么?”只收获了空荡荡的门厅和女使们怜悯的眼神。

    莲心心里评之:葫芦娃救爷爷。

    ——一个接一个地送呀。

    没得到任何人的回音,辛三郎心里就有数了。他也擦了手,一边拣了莲心案上的诗作看着,一边道:“他们人呢?”

    半天没得到回音,抬头一看,正对上莲心偷笑的表情,便好笑地敲一下她额头:“机灵鬼儿,笑什么呀。”

    “笑你被爹爹阿娘拉来当冤大头了么。”莲心道,“他俩躲我跟躲洪水猛兽似的。”

    辛三郎已经将薄薄几张纸翻到最后一页了,表情倒看不出波动,平静得像在看什么古籍:“为什么?”

    “因为我这首诗隐括得不好?”莲心猜。

    辛三郎已经看完所有了,他将纸整理好,轻轻“嗯”了一声:“也许吧。”

    他将纸页压在镇纸下:“主要是来客人了,他们出去见客人。客人你约莫还认识。走吧,带你去见见他。”

    莲心发出充满疑问的:“——我认识?”

    她怎么会认识?她在隆兴府,除了那一个小村子之外,从没见过其余人呀。

    怀着满腹疑问,莲心跟在辛三郎身后。

    随后,果然见到了一张她从没想过会遇见的人。

    “涧泉?”

    她惊讶地看着站在车前朝辛弃疾、辛三郎行礼的微笑青年,张大了嘴,“你怎么在这里?”

    涧泉仍是讲话慢悠悠的调子,与莲心前段时间从武宁县丞追杀中逃出后,所遇到的自称“观水人”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他不太正经地一本正经道:“素来听闻辛公俊名,特来拜见一番。”

    莲心眨眨眼。

    辛三郎莞尔。

    “这是韩公之子,韩淲。”

    辛三郎轻声与莲心介绍,“你要叫他哥哥。”

    莲心崇拜地看着辛三郎。

    辛三郎压一下她快要仰倒的脑袋。

    莲心这才不满地甩甩头,挣开辛三郎的手。

    但好歹有求于他,所以即便甩开,她表情也带上了些谄媚,“三哥,原来涧泉哥哥是你的朋友呀!”

    辛三郎捋捋她的脑袋毛,学她的讲话方式:“是呀。”

    莲心倒抽一口气,喜形于色。

    童话竟在我身边!

    谁没在读初中的时候幻想过一个白马王子突然降临教室,高贵冷艳地向她伸出手说“你是我遗失多年的妹妹”,然后在全教室同学羡慕嫉妒的眼神里将她带走,从此自己就能过上被他四五六七八个同样又帅又有钱的朋友追求的故事呢!

    莲心和辛三郎咬耳朵确认:“你的朋友都长得像涧泉哥哥一样好看,对吧?”

    辛三郎就是没往那边想,看到莲心色迷迷的神情,也晓得她在想什么了。

    他有心想逗她,便道:“是啊。”

    莲心面露惊喜,神思荡漾。

    老天,你待我不薄

    下一句,辛三郎道:“他们的儿女也长得好看。”

    他说:“随他们。”

    莲心:“”

    莲心:“哈哈,这样啊。”

    好。忘了这是在早婚的古代。

    “三郎,不为我介绍一下么?几日不见,你怎么突然多出位妹妹?”

    涧泉耳聪目明,一瞬就察觉到了辛三郎和莲心的耳语,“诗会在即,你还开小灶?”

    莲心好奇:“什么诗会?”

    涧泉没在意她的插嘴,清秀的面庞上露出笑意:“江西诗会么,自然是曲水流觞,以文会友。一年一度,群英荟萃。至于今日赴宴的,”他摇了摇手中的请帖,“是要参加诗会的文人。大家私下里小聚一下。”

    莲心双眼亮亮的,“哇”一声。

    等涧泉去前院了,她立刻蹬腿,转身,伸手。

    她牢牢攀住辛三郎的胳膊,好话一箩筐地往外冒,使劲求他:“三哥,铁柱哥,最好看的三郎君,你带我去吧!我想看看文人小聚是什么样子!”

    辛三郎差点没忍住笑,故意道:“既然我最好看,莲心也要去那边看么?”

    容貌秀丽的郎君笑吟吟站在风里,朝她说出这句话。

    莲心险些被迷了眼,说:“不”说到一半,想起来面前的人是三哥,又生生收了声。

    他虽好看,却也只能限于好看了呀。

    “三哥他们哪能和三哥比?”她谄媚道,挤眉弄眼,“我是替三哥打探打探前路!一定不叫人把三哥比下去!”

    也许是因为今日都是小辈,辛弃疾和辛大郎、二郎都未应下涧泉的邀约,辛三郎也以“身子不好”的理由婉拒了。全家竟只剩下莲心一个人过去。

    出发之前,莲心悄悄拽拽拉着的辛三郎的手:“三哥,三哥。我有个事问你。”

    美丽的少年郎君蹲下,到与她平齐的高度。

    他帮她理一理大氅,额发在风中吹拂着,鼻尖被冷得微红,“不必担心。今日你只当去玩的,不用你作诗。”

    随后摸了下莲心的脑袋。

    莲心笑眯眯。

    她猛地“切”一声,抬头,顶了下辛三郎还未撤开的手心,“三哥,别以为我没发现你们都在躲涧泉哥哥哦!”

    辛三郎忍俊不禁:“看不出来,你还蛮敏锐的。”他收回手。

    近来武宁所在的隆兴府灾情尚可,但抚州已爆发饥荒。

    去年,陆游出任江西常平提举,此官位正管江西一片的灾情,其中自然也包括隆兴府与抚州。

    常平仓粮价低,专为救济灾民。灾年少粮,朝廷所备“常平仓”就派上了用场。

    但据来报信的陆游下属所言,抚州长官却不许开仓放粮。

    耽搁一日,就有数以百计的灾民活活饿死。陆伯父只是常平提举,严格算起来不太有实权,父亲才是掌管隆兴府一切事宜的人。故而陆伯父急得火烧眉毛,特写了信,请父亲前去略作帮助。

    父亲多日没有回复,他便又请了别人来做说客。

    什么文人小聚,那都只是借口而已。这一回,应该是陆伯父请动了师父韩元吉,才有其子韩淲亲自上门求见父亲的事。

    师父韩元吉掌一方文坛,是这边举足轻重的人物,能请到他,就是父亲也只能靠避而不见才躲得过去。

    莲心的声音使辛三郎从思绪中回神:“那我去那边,会不会叫你们不好做?若是的话,我就不去了。”

    辛三郎道:“不会。你一个小孩子,和你计较,这算什么呢。”

    莲心撅起了嘴,看着辛三郎的背影。

    什么意思呀。

    她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觉得她会在外头讲话开罪人。

    明明就是嫌她不会讲话么,当她看不出来?

    哼

    心里恼了,莲心也不像原先那样目送他了,转身,直接爬上韩淲的车,撂下了帘子。

    第26章 朱在,“面若寒瓜”和田园诗比赛。

    说实话,叫莲心一个人前去赴诗会,辛三郎还确实是不太放心。

    以她在家用饭都能说出“一口饭十文钱”的性子,到了诗会,那得口出多少狂言?

    韩淲从正院里出来,看见辛三郎的身影,便走近。

    辛三郎察觉到了,旋过身来略一颔首,轻声道:“还要劳烦韩大哥照看家妹了。”

    韩淲笑道:“你是在嘱托我吗?”

    辛三郎知道他想说什么,便一笑。

    “是在求韩大哥办事啊。”说着真要叉手作礼。

    唇红齿白的郎君这样笑着,坦坦荡荡的姿态,很少有人会真的拒绝。

    韩淲也本就是玩笑,卡着辛三郎的肘弯让他停下:“那就等你身子好些的时候给我弹一曲吧,叫我也听听百金都难买到的‘辛郎奏琴’究竟是什么样?”

    辛三郎微微一怔,旋即微笑:“临安府旧闻,韩大哥竟然也晓得。物以稀为贵,我的琴声却全贵在‘稀’上了。”

    既然韩淲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好扭捏的,“那就这样说定了。改日,我给韩大哥下帖子。”

    韩淲“嗯”一声,按住辛三郎,靠近了些:“不说那些闲话了。三郎,我为了什么来的,你应该也清楚”

    他看着辛三郎眼睫低垂的侧脸,“你只救下一个虞将军的女儿就满足了,就不管江西数以万计的百姓了么?江西灾情过重,再不开仓就来不及了。陆叔父上折要求开仓放粮却屡遭阻挠。官员们都怕惹事上身,所以不肯自己做这个出头鸟,只勉强支应着罢了。但若多州长官一同上折,官家也不能责众”

    他紧紧盯着辛三郎。

    但辛三郎的回答明显还是叫他失望了:“韩大哥,我们都只能管力所及的地方。”

    力所及?

    韩淲看着他,双眉微蹙

    韩淲还是个青年的样子,但明显和莲心这种小孩子的模样已有了很大差别。

    莲心好奇地看着韩淲自上了车之后就兀自沉思的侧脸,一心一意盯起他来。

    马车遇到一个沟堑,趔趄了一下。

    车中连垫子带人都跟着颠了一下。

    托腮凝视韩淲的莲心也跟着栽了个措手不及,咬了舌头:“哎哟!”

    韩淲回神,“小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在猜涧泉哥哥你多大了呀。你比我和三哥看起来要大好多呀。”莲心夸张地拿手比划,“有这——么多!”

    韩淲笑,“有那么多吗?我可不是爬藤呀。”

    借这两句对话,他才从沉思状态中缓过来,撩起帘子看看外头,伸个懒腰,一边思索着:“我应该是比三郎大七岁?”他回头打量莲心,微笑,“比你么,大概得大上个十来岁吧。”

    莲心捧场地“哇”一声:“好大啊!涧泉哥哥是个大人了!”她羡慕地,“二十二岁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真想快些长到二十二。”

    就算是前世,她也没有长到二十多岁过呀。

    韩淲却没有笑话她天真的童言童语,而是认真地回答:“变成大人,好处有很多,烦恼也有很多。”

    莲心狡黠一笑:“变成大人的烦恼,包括今日来找爹爹他们帮忙的事么?”

    韩淲显然很是意外,意外于莲心小孩子式的敏锐。

    尽管如此,他也并没有将碰壁的苦恼与她多说,只笑着敲敲她的脑袋,便缄口不语了

    说是曲水流觞,但若冒着雨曲水流觞,显然只会得到旁人“蠢”的评价,而非“风雅”。

    故而到了之后,莲心见到的是一群在廊下或坐或立的少年郎君们,以及零星几个小娘子。

    一人正在讲话:“抚州旱灾四起,百姓生活困苦。今日我们不谈风雅之事,只谈‘民’。不若每人各作一首田园风光之诗,以示激励民生之意。”

    莲心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听错。

    她实在是太疑惑了,所以抬头向韩淲求证:“他说的是‘作诗激励民生’对吧?可百姓大多不识字吧?”

    而且拿什么激励不好,拿诗激励?他们在开玩笑吧?前世连反诈宣传都发鸡蛋呢!

    她是绝对不会承认她曾为了鸡蛋乖乖听完了反诈教育的!

    韩淲拉着她站在不远不近的树下,笑比了个“嘘”:“别吵。让我们先听听,他们要作什么激励的好诗。”

    提议的人自己先道声“献丑”,吟道:“卖鱼得酒又得钱,归来醉倒地上眠。小儿啾啾问煮米,白鸥飞去芦花烟。①”

    人群中已有人在响应方才人的提议,略想片刻便道:“农家不厌一冬晴,岁事春来渐有形。昨夜新雷催好雨,蔬畦麦垅最先青。②”

    一位笑眼儿郎君似乎没怎么想,顺口接道:“了了晴山见,纷纷宿雾空。樵归妇腰斧,渔罢叟收筒。③”

    一位沉吟片刻,道:“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④”

    众人不禁都喝道:“好!虽不够引经据典,却天然可爱,这首一出,我们的竟都成了废纸了。”“当为魁首,当为魁首。”

    “怎么你们都是作关于‘水’啊‘雨’啊的?”互相追捧之声不断,有人此时提出疑问,“作些别的吧!”

    这时,韩淲才出声笑道:“那我可算来着了。”

    韩淲在众人中约莫有些名气,他携莲心到了之后,众人纷纷停止了作诗,笑着上前见礼。

    见了礼,又纷纷叫韩淲也作来。

    韩淲也不推脱,想了片刻,便道:“收息卧晓枕,鸦声报天明。一檐隔市尘,便有嘈杂声”

    周围人点头道:“这是市井中声。嘈杂扰人,但也是百姓生活之苦啊。”

    韩淲笑了下,继续吟:“今晨雪如何,云何蝗不生。且顾蝗不生,明年榖价平⑤。”

    他道:“百姓生活有什么好风雅吟诗的?连谷价都计较不完,还能有闲趣呢。”说着也不看众人脸色,自顾自往廊下走去了。

    众人被说得面面相觑,有些不知答什么似的。

    还是一位站于最后方的泪痣郎君笑道:“韩大哥从辛公府上来么?你们都不许淘气,韩大哥从辛公处回来,必定领了辛公给陆公的书信,咱们先叫韩大哥去忙。旱灾可不等人。”

    他在郎君里也有些威望。闻言,一众人也纷纷点头,预备着给韩淲让出路。

    韩淲摇摇头,没再往里头走,择了个位置坐下来:“没成。”

    周围一片寂静。

    泪痣郎君:“没成?韩大哥指的是?”

    见韩淲自顾自斟茶不答,那郎君便心里有了猜想:“辛公不愿为民张目?”

    这话可就说严重了。

    不用韩淲说什么,一旁的郎君已纷纷笑着替他描补:“辛公曾平定茶寇,倒不能说是着意为之。”

    韩淲本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奈何莲心到底是来了,总不能不介绍。

    眼看着话题走向尴尬,他便停了停,指着莲心,道:“这位是辛公的义女,莲心小娘子。”

    那泪痣郎君顿了一下。

    他自知失言,颔首认错,认同方才说“茶寇”的人:“说得是。”又向着莲心道:“莲心小娘子,辛公一家忠勇,还请受我一拜。”

    说着向她一揖,是个道歉的意思。

    韩淲便又指那泪痣郎君,介绍,“这位是朱在你在庐山应当也拜访过晦庵先生吧?”他向莲心示意,“朱在是晦庵先生的第三子,你也可叫他朱三郎。”

    原来是朱熹的儿子啊。

    但朱熹不论对莲心如何,对辛弃疾都是礼貌尊重的。在庐山上,莲心也曾听到过朱熹私下叮嘱辛弃疾“以往祸乱多出于言,日后言行谨慎”的劝谏——结合辛弃疾本人的脾气,朱熹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劝到这份上,实在不能说用心不良苦。

    但到了他儿子这里,就如此

    莲心气呼呼地想。

    就这样的人,也配让她叫“三郎”?

    三郎君是从险境中救出她的人,他这种背地里讥嘲别人险境的才不配同享此名!

    她不满地悄悄瞪泪痣郎君一眼,嘟嘟囔囔:“我爹爹愿不愿意为民张目不晓得,但你的双目,我看想张也张不成。”

    到底攻击别人外貌不是什么磊落事,到最后几个字时,莲心还是有些心虚,所以声音渐低下去,近乎嗫嚅着了。

    泪痣郎君明显一顿。

    他直起腰,拿奇异的眼神看了眼莲心。

    那眼神里面写满了“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

    大人的事,大人之间解决。

    泪痣郎君没有因此向莲心撒气,但人却静了静,随即冷淡一笑,明显那面上的神情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果然没多久,待众人都朝屋内走去时,他找了空隙停在莲心身边,笑道:“辛公是为自己中秋赏月的雅兴便能在城中每户赁瓦二十片来建楼的人。我狭小的双眼,确实看不见这其中的爱民之心啊。”

    他上下打量莲心一番,微笑着添上最后一击:“小娘子不愧乃父之女。确实颇像辛公。”

    莲心心里一突。

    她不晓得这郎君所说的什么“二十片瓦”是何事,但她晓得吵架的秘诀就是理不直气也壮!

    他在同时骂她父女二人,她绝不能在此时落下气势来!

    于是她一下子像充满斗志的公鸡似的,“嘎”一下挺起了胸膛。

    “你的痣也跟你爹爹的一样多!”

    朱熹眼角就有七颗黑痣,有人私下议论,拥趸自然说他那是“北斗七星”,有孔圣人之姿;也有促狭的说他“面若寒瓜”(长得像西瓜)——意思是痣是瓜瓤里的黑籽。

    总之不论说好还是说坏,因外貌被议论至此,本身已经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了。不想他的儿子也把痣给遗传了下来,长在了眼角边。

    要么说古代是继承制呢,原来这也要继承呀!

    莲心盯着他的泪痣,以牙还牙,大声宣布:“你也像你爹!多痣!近妖!”

    周围一静。

    泪痣郎君条件反射似的,立刻捂住了自己有泪痣的那边眼睛。

    第27章 赵蕃,家族企业和拳头的道理。

    他脸色哐当一下没绷住,左右瞧瞧,小声怒道:“不许点评我的痣!也不许点评我爹爹!”

    敌方的怒火,我方的兴奋剂。

    莲心开始像斗胜了的公鸡一样,绕着泪痣郎君周围跑,一边“略略略”吐舌头,一边快乐大喊:“多痣近妖生气了!多痣近妖生气了!”一直跑到了远处。

    别说自穿来后,智商和情绪都随身体的软硬件而无法自控地变成了小孩子,就是前世,莲心整日待在医院里,也实在很难成为一个多成熟的人。

    只不过那时候身体不好,心里想调皮,身子也没力气,这才罢了。林黛玉身娇体弱未必是性格所致,纯粹是病的。莲心作为一个病了十多年的人可太懂了。

    现下穿来,有了健康的身体,那还怕什么!

    有心参加诗会一展才华的大多是青年,故而今日来小聚的人也多为二十上下,整个庭院中只有莲心和朱在看起来十二三的样子,还是个小孩。

    没人会计较一个小孩子的话。

    方才被莲心一起悄悄瞪了的几个人也没放在心上,反笑着三三两两闲谈,一边有的给朱在加油,有的给莲心助威:“好,再追快些!”“快躲,躲到树后头!打他头!”

    有人甚至摇头感慨:“不愧是辛公之女。有武学渊源啊。”

    莲心“哈哈哈”地像接受颁奖一样穿过看着两个小孩子打闹的人群,一边又逗朱在:“你来打我呀,不来就是默认了哦?”

    朱在哪见过这种不按常理的套路!

    愤怒之下,他想跟她对着“略略略”吧,难免太有失身份;但要按照平日里唾沫横飞那样论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伸头傻瓜,缩头傻瓜。

    他终于下定决心,大喝一声:“你别跑!我们好好讲一讲道理!”加力追了上去。

    韩淲在一旁啧啧,撩开衣摆坐下,一边品茶一边摇头。

    一旁长了双笑眼的韩淲好友笑道:“朱在这小子,读书是有些读迂了啊?你说他跟辛帅的义女计较什么,真闹急了,吃亏的可不是武人之后。”

    韩淲也笑了:“赵蕃,你就留些口德吧。他也就是个小孩子,脾气摆在那里,焉能遮掩住的。”

    他悄悄拿茶碗盖挡着嘴,和友人道,“辛家小娘子说得有道理,他是像朱晦庵。”

    赵蕃:“你要死了!敢对朱先生这么背地里不敬,看你爹不骂你。”

    韩淲才道:“别叫我爹知道背地里的事不就得了?”

    说完这句,两人相视一笑。韩淲又懒洋洋倚在了庭柱边。

    莲心这时也遛了半天的朱在,遛没趣儿了。

    她“哐哐哐”跑回朱在身边,好奇地看着他已追得半蹲下、气喘吁吁的样子,故意歪头:“这样短的路,跑上三倍也不费什么力气,你一个郎君喘成这样干嘛,总不会是累的。想来应是气的喽?”

    朱在已经认识到方才和莲心这种人拼体力的深刻错误——不能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啊!

    他赶紧调整道路,也不追了,抓紧时机开喷:“没错,是被你对灾民冷血的态度气的!只为了自身一点名声,就置身事外!”

    首先,那是辛爹爹的决定,她也是现下才了解,干嘛把这事怪到她脑袋上?

    其次么

    莲心毫不客气地说:“帮灾民的法子多的是,你们非要上书求官家做什么呢?官家是君,又不是靠你们人多就能压服的,折子就算递到了临安,若官家不允,那你们待如何呢?真的什么也不做了?”

    还不是也不愿担“妄动”的名头吗?帮忙打击囤粮商户、修建难民屋舍,件件都是可做的,他们做哪样了?她在小村子里吃生米的时候,可从没收到过任何文人的救济。

    莲心想说出这句话,但忍下了没说,只道:“我看你们现在也只写了诗,百姓受了激励又能怎样呢?激励又不能顶饭吃。”

    韩淲在微笑,一旁的赵蕃等人也愣神了。

    朱在神情也有一瞬间的凝滞,但他到底不如周围郎君年岁大些,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边还有些不服地抗辩:“上行下效,自然才是根治的好法子。”

    莲心点点头:“好,有理。”一边起身,朝朱在走过去。

    朱在疑惑,下意识后退一步:“怎么?”

    莲心沉住气,朝他认真道:“我给你举例示范啊。”说完,一拳抡了过去。

    这一拳可够扎实的,朱在毫无防备,被打了个头脑混沌,眼冒金星。

    她哪来这么大劲?这甚至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之后才是——她干嘛要打他?

    他也真的问出了这个问题,本以为不管有无诚意,莲心至少会道个歉,不想她竟道:“帮你说通道理啊。”

    她说:“现在我打了你一拳。你不要立刻还手,去告给官家吧。让官家来惩戒我。上行下效,如此才是根治我这种恶霸的方法么。”

    只是,她可不能保证在官家接见他前,她会不会已经跑路了哦。

    朱在先是疑惑,听了莲心一半的话又露出因离谱而觉出的恼火。

    直到最后,他神色转为怔忡,似有所悟。

    “说得好!”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韩淲,他喝了声彩,击节赞叹,笑看向莲心,“莲心,你比我们都要智慧啊!我们久埋书中,却尚未学会将书用在实处。你正是一言之师才对。”

    他的神色之中没有被小孩子揭破短处的不忿,只有赞赏、鼓励和笑意。

    他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是个大人的样子了,但又没完全脱去少年的轮廓,笑起来意气飞扬,眼睛明亮湛然,就那么笑看着莲心。

    莲心被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把头扭开了:“涧泉哥哥也说得好。”

    这孩子,夸她竟也不推辞客气一下啊?

    赵蕃等人都笑了。韩淲也笑咳了声,但还是朝围拢着他的人群道:“快别愣着了,给朱三郎弄点药来敷敷”

    他起身走过去,扳着朱在的脸观察了一会儿他的面部状况,“啧啧”两声:“莲心,你可是女中豪杰啊。辛公家中想必武学之风甚旺。”

    一旁赵蕃也啧啧称奇:“瞧瞧这眼眶,都乌了莲心啊,”他也跟着韩淲叫“莲心”,“辛大哥也是从武的对吧?你们这一家子,真是绝了。”

    莲心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方才下手好像是太重了啊。

    她小心翼翼走过来到韩淲身边,廊下铺陈的木地板被她踩得嘎吱直响。

    随后乖乖蹭坐在韩淲身边,一起看朱在的面庞:“谁叫他称呼我‘小贼’的嘛。”

    这不过随口提起,不意韩淲听闻,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散了。

    他方才懒洋洋的样子*变了,直起身来,“莲心,你说什么?他说你‘小贼’?”

    莲心说是。

    她慑于韩淲此时的表情,不讲话了。她咬住嘴唇,有些犹豫地退后一步。

    韩淲的脸色简直称得上可怕,他吐纳一次,平心静气道:“朱在?”

    朱在转过脸来:“韩大哥何事?”他方才还在涂药,并没注意到几人在说什么。

    接着,他还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韩淲捉住了双手。

    “‘小贼’?”

    韩淲恼了,“谁教你说出这种话?”一把将大惊失色的朱在放倒在腿上,一手已经拍上屁股了,“能为国打仗的良将,你管人叫‘贼’!说,是谁教你的!”

    朱在连方才一本正经的样子都维持不住了,脸颊爆红,高呼:“韩大哥,这在外面,别拍我屁股!”

    韩淲怒笑:“你还晓得要面子呢?那你还敢讲那种话?”又拍了起来。

    莲心颇为不好意思。

    哎呀,看见别人私下打孩子的场面,真是不好意思呀。

    但不好意思是并不会影响幸灾乐祸的。

    莲心不好意思地看得全神贯注。

    打得好!再打得响些!

    韩淲的笑眼友人也坐在身边,一同与她看得津津有味。

    什么诗会,也不准备了,赵蕃一边看还一边点评:“你涧泉哥哥手无缚鸡之力,手上没劲,所以朱在没事的,你放心吧。”

    这话是给莲心说的。

    莲心不好意思说她根本没想到担心,便道:“手无缚鸡之力?”

    “是啊,所以每次他家里、他姐夫家里打孩子,都是他上。”

    赵蕃道,“他已是个中熟手了,嗯那话怎么讲?惟手熟耳。”

    莲心:“打出了风采,打出了水平?”

    “欸对对,你说得真准确!”赵蕃转过头,大笑,直到听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笑声才戛然而止,“——打他姐夫家的孩子?”

    赵蕃:“”他抬头,震惊,“吕公?”

    这不是前几日在街上见到的吕祖谦吗?

    莲心惊喜:“吕公?”

    韩淲停下打孩子的手,惊讶道:“姐夫?”

    赵蕃咧了咧嘴,给莲心小声解释:“朱在认了吕公为师。”

    也就是朱在其实是韩淲姐夫的徒弟。

    而远处那位甲是韩元吉也就是韩淲父亲的徒弟,再远处乙是韩淲表姨女儿,更远处则是韩淲老师的侄子的妻弟

    莲心听得惊呆了:你们江西诗盟,搞家族企业啊?

    她嘿嘿嘿:“莫非诗盟里按亲缘排辈?”

    大表弟,二堂哥?平时诗盟里问候不是甲公乙公,而是“姐夫,你的诗作好了没?”“爸,快给二堂哥改改字句”?

    这么一幻想,真是忍不住想笑呀!

    莲心兀自乐起来。

    赵蕃笑眯眯:“说什么呢,你三哥也是韩公的学生,还是里面最小的。”

    所以真算起来

    莲心的笑一滞,不敢置信地和赵蕃对上眼睛。

    赵蕃点头,仍然笑眯眯。

    是啊,你也是家族企业的一员。惊不惊喜?

    第28章 改字令,米铺和哲学家。

    小聚确实是“小”聚,众人大约忙于举办诗会,只是喝喝茶、谈谈文章、几人略作诗作切磋。

    莲心很想加入他们,奈何扎在这群文人堆里,她自己也不得不十分不情愿地承认,她已察觉出来了她那首隐括大作和好诗的区别。

    她无法加入进去,也无法将那些满口生香的句子全记住。这倒是一大憾事。只好傻笑着看几个文人联句,满心憧憬。

    联句这种事,多看一会儿就能看出谁参与创作的诗句最多、谁最不怕人考验了。

    韩淲是当之无愧的联句句数之首,朱在则令人惊异地位列第二——他作诗颇有哲理,倒叫莲心有了一分二分的改观:就算是寒瓜,也是个有些才思的寒瓜!

    第三是韩淲身旁那位笑眯眯的好友。

    赵蕃收笔,将写完的最后一首折起来,就发现了莲心盯着他的目光:“小莲心,盯着我做什么?”

    “觉得几位哥哥都文采飞扬,想看看你们的脑子是怎么做的么。”

    赵蕃被这话逗得笑了一回,便从怀里掏出个帖子,扔到了莲心怀里。

    “‘秋蟹诗会’?”

    聚会没多久就散了,莲心一边往外走,一边细看帖子上的字,读出来:“‘改字令,不可不作。’”

    她有些疑惑,捅捅身边的女使:“‘改字令’是什么?”

    女使虽有些见识,但也不可能通晓读书人的所有言语,挠头:“奴婢不知。”

    莲心只好自己分析起来:“不论这‘令’是什么令,后头跟着一句‘不可不作’,想来是指去诗会的人必须要跟着这令作诗。但是”

    但是,不管他是什么要求,她只要去了那诗会,就得作诗。而只要作诗,那么她作出来的诗怕都是叫人当笑话下饭的命运呀!

    女使劝:“小娘子不乐意去就不去,又不算什么。要我看,方才那位赵郎君从头到尾笑嘻嘻的,看着就不像憋着什么正经主意的。”

    莲心听乐了:“他笑还不好,莫非你还要叫人家哭呀。”

    女使却自有一套判别人好坏的标准:“小娘子想左了。在你出风头的时候笑,和在你出丑的时候笑,这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莲心一顿,对女使刮目相看:不想身边的女使中,还有位哲学家嘛!

    她赶紧用上她方从文人聚会上学到的打拱作揖之礼:“失敬失敬。”

    女使笑嘻嘻摆手,也学着刚才看到那些文人的动作:“客气客气。”

    二人你让我我让你了一番,都心满意足了,才又继续向外走去。

    莲心仍在想那诗会帖子的事。

    想到今日见到众人的文采,还有那股因为听不懂而愈发吸引人的风雅劲,还有韩淲站在莲心身前时的那种安全感

    莲心两腮鼓了下,又重重吐出来气。

    ——还是想去。

    罢了,作诗下饭就下饭吧。蟹酱下饭,她的诗下饭,那么她的诗等于蟹酱!

    莲心自己给自己的逻辑捋通了,又喜滋滋背着手走远了。

    一道声音叫住了莲心的脚踪。

    莲心回头去看。是韩淲。

    他高高的,面孔清俊,穿一件银灰色直裰,在阴雨连绵的天气下显得皮肤愈白。

    人如其号,他像一股泉眼似的,清澈,流动,平缓。

    “看你今日很喜欢他们几个的联句,我便将今日的联句抄录了一份。”

    韩淲走路的姿势也很特别,似乎有些懒懒的,但又不松垮,只觉意态风流。眨眼间,他已走来,将一张叠起来的纸用两指夹着送到莲心面前,“如此,就不遗憾了吧?”

    莲心愣愣的,只看着韩淲。

    雨滴落在墙边的青苔上,声音很小,却又很明显。

    那种沙沙的、毛茸茸的声音。

    莲心的耳朵边因为那种声音也痒痒的。

    韩淲等久了,眨眨眼,要试图收回纸的样子:“既然你不要,也罢,那我就”

    “要的,我要!”莲心赶忙去夺,跳着把那张纸抽了回来,“涧泉哥哥真是的,拿走的东西怎么还收回去!”

    韩淲被她逼得一个趔趄,却大笑。

    笑够了,他才趴在车窗上,对将离去的莲心说:“莲心,朱在那小子,纯是被他爹影响了,吕公已教训他去了。大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管,他不是针对你的。”

    莲心笑道:“好的。”

    韩淲又从怀里拿出张纸:“朱在自己也晓得自己做错了。喏,这是他被拎走前作的诗,他自己抄了一份,不好意思找你,便托我带给你。”

    莲心仍笑:“好的。”见韩淲颔首,才随车离开。

    随她而来的女使轻声问她:“小娘子,韩郎君说的‘大人的事’,是郎主在家不肯出去见他的那件事没错吧?”

    是啊,大人的事。旱灾是大人的事。

    可莲心想了又想,还是不能自顾自装不晓得。

    就在一个月前,她也是饥民中的一个呀。

    到了辛府,她进了正院,转头就问:“三郎君呢?我想找他有些急事!”

    田田听到了动静,正整着衣裳从门里出来,见莲心在问,才有些惊讶道:“莲小娘子?”

    “三郎君在书房与人讲事情呢,里面守得可严,不叫人进。听说是郎主派下来的事情。”田田不明所以,温柔道,“莲小娘子有什么事,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呢?”

    辛弃疾派给他的事情?

    田田道:“是呀。就像之前三郎君去接小娘子你一样。现下小娘子你接回来了,但新的事又来了,一样半分都耽搁不得,所以才不叫人搅扰的。”

    莲心“哦”了声,糊里糊涂地被田田推进了院里,接住她递来的茶盏。

    其实,她只是旧的任务。现在旧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开始接下新的任务了,对吧?

    莲心捧着热乎乎的姜茶,心中不自觉像池塘里冒气泡一样,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原来你找我是为了这事啊。”

    昨日方见过的灰袍郎君坐在临街的铺子中,笑着质问莲心,“亏我忙忙赶过来,舍了昨日方下过雨的溪水都不看了,特意带来了一本古籍给你讲解各诗令的典故呢。”

    就是在外头,韩淲也并不好好坐着,支起一条腿,一手支下巴,一手拿着本典籍,朝莲心摇了摇。

    莲心看见那密密麻麻的竖排字就头痛,只得战战兢兢地:“涧泉哥哥人真好!只是我不是来问诗令的,我另有别事想求哥哥帮忙”一边陪着笑,自以为隐蔽地赶紧伸过手去,把他的书给卸掉了。

    韩淲好笑,一边心想辛家真是捡着个活宝啊,一边道:“你真想叫我给你讲讲抚州灾情的事?”

    莲心连忙点头。

    虽知道昨日那些文人是纸上谈兵,但令她奇怪的是,为何州级官员也对旱灾毫无动作呢?

    眼看着灾情一日日严重,就算不递折子,也总该有些动作。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灾年间,粮价疯涨。咱们这种人,想要得知全貌很难,但想知道其中一部分,倒不至于那么难。”

    韩淲拿筷子一指案上青玉小碗里的米,“你去米铺问问行情,就能解一半的疑惑了。”

    说完拿着菜单子点起菜来,一边道:“等会用了饭就去问问”说了一半一抬头,发现莲心早不见了。

    韩淲一愣,腿也放下来了,手也不支着下巴了,茫然环顾,半晌才终于发现目标。

    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拔腿追向已经火急火燎朝对面一家米铺冲过去的莲心:“哎哎,往哪里跑呢?”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得看看嘴长什么样”,但按她这样看,必是长了张铁嘴!

    ——这心也太急了吧!

    等他赶到时,莲心已连珠炮似的问了米铺老板不少问题了:“老板,为何说没米了呀?明明我看见你铺子里还有麻袋。”“老板,你是想囤粮么?”“老板,你怎么一直流汗?”

    老板结巴:“我说没米,就是没米了!”一边四处扫视着,似在怀疑是谁将这孩子带了过来。

    韩淲哭笑不得,赶紧将她挡在身后,朝米铺老板略一颔首:“小孩子好奇心重,叫老板见笑了。”

    可算来了大人了,快把熊孩子带走吧!

    老板气呼呼,半是下不来台,半是不欲闹起来,勉强笑着支应了两句,才旋身回店里去了。

    韩淲低头看着尚不明所以的莲心:“灾年粮价贵。昨日的粮价是每石三贯,今日就已涨到了三贯十文,而非灾年的时候,一石精粮也至多不过两贯罢了。粮价涨得像潮水一样,他们米商焉能不动心?”

    一边讲,他一边拉着莲心,将她牵离米铺附近,“我说叫你去米铺周围,也不是叫你这样毫无言语规划就闯过去么。你直通通问人家,人家会讲实话才怪。”

    莲心吐吐舌头,不得不跟着离开。

    这时,一道熟悉的冷淡少年声音隐约从身后传来:“粮食囤积”

    莲心机警回头,果然看见想找的人。

    “——三哥?”她惊讶地喊出,“你为何在这里?”

    远处,被叫了的辛三郎也转过脸儿,待注意到声音来源,略张大了双眼。

    那双眼睛轮廓秀丽,眼皮泛着自然的微红,就是做出这样有点呆呆的表情,也不影响它像花瓣的样子。

    辛三郎的惊讶只维持了没多久。

    他走过来和韩淲行了礼,随后,半蹲在莲心面前,“我有父亲嘱托给我的事要办,莲心。至于你你怎么会在外面呢?”

    灾情愈重,街上已是不适合乱跑了。这件事,辛弃疾、范如玉确实已与莲心讲过。

    两人虽没差几岁,但所差的正是生长最快的几年,何况郎君本就长得更高,故而莲心比辛三郎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辛三郎蹲下来,倒才能和莲心四目相对。

    借着地理优势,莲心没有错过他在问出问题后还慢悠悠抬眼,和韩淲对了下的眼神。

    怕他误会,莲心赶紧解释:“是我请涧泉哥哥出门,有事情要请教他的!”

    辛三郎的双眼微笑着,在莲心和韩淲之间打了个来回。

    第29章 流民和“鱼煮糊了”。

    三哥还是很给人留面子的。

    他没再讲什么,反倒朝莲心好笑地摇了摇头。

    只是,那浅淡的微笑里,莫名就透出一股“原来是这样啊”的意思来。

    莲心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嘿嘿笑着,过来扯了扯辛三郎的袖子,转移话题:“既然三哥来了,我就跟三哥回去了。今日多谢涧泉哥哥,不如”

    话没说完,肩上被辛三郎按了按。

    莲心卡了壳。

    辛三郎按着莲心的肩膀由蹲着站起来,接上她未尽的话:“不如我请韩大哥一起用顿饭吧?小孩子给韩大哥添麻烦了。”

    莲心由韩淲先带着回了食铺中。

    铺子以木槅扇相间隔,临街屋檐下垂着丝丝缕缕的彩绦,在风中飘飘然地次第摇摆。

    风雨欲来,韩淲在临窗的位置翻菜单子。

    他和辛三郎没必要客气,落座才没几息,便刷刷点了煨胖鱼头、藜蒿炒腊肉与一提瓦罐母鸡汤好几样菜。

    莲心听这报菜名没完没了,收回勾着看向米铺的脑袋——辛三郎仍留在米铺那边,与紧锁眉头的老板交谈。

    回头笑道:“涧泉哥哥,你要拿母鸡汤补身子么?”

    尽管江南西道常有喝汤的风俗,但一般多听到的也是女子用此汤,倒少有郎君点这样的菜。

    “这你就不懂了。”

    韩淲翻着菜单子,煞有其事,“涧泉哥哥是观水人,你还记得么?”

    莲心赶紧说记得。这可是她来到南宋之后,第一回意识到“雅宋”名不虚传的人——连水都能“观”,可真是风雅!

    韩淲便颔首,兀自继续翻着菜单子。

    直到店家将一黝黑的瓦罐呈上来,韩淲才一指瓦罐:“看。”

    汤色澄黄,因为炖得浓浓的,故而香味全飘了出来,灵蛇似的,直往人鼻子里头钻。

    莲心看。

    莲心再看。

    莲心什么都没看出来,一头雾水,看向韩淲。

    韩淲露出“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理孕于物中。观天然之水,即从中得灵气;观经人手之沸水,也从中得人世真意。”

    莲心心说照你这么说,莫非观鸡汤还能得鸡蛋?

    但到底不好意思真对韩淲说出这种煞风景的话,便只好一边一本正经看着瓦罐中的沸水面,一边绞尽脑汁,颇有高人风范地沉吟:“嗯,我也略有体会”

    直到远处辛三郎终于交谈完,与脸色不太好看的米铺老板道别后,朝莲心二人所在处走来,莲心才赶紧收回自己勾着的头,脸也转回了案边。

    这时,韩淲正在满面严肃地看着最后呈上的煨胖鱼头。

    这鱼头怎么了?

    莲心跟着看。

    所谓煨鱼头,凉了就口感全没了。故而盛着鱼头的锅子底下,小火慢慢继续煨着,保证食客不会吃到凉东西。

    汤汁在小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涌冒泡,锅里头配的辣椒、豆豉、野菜干和豆腐皮丝被顶得也不断滚动。

    轻轻的“啵”一声,锅子里的豆豉煮破了皮。香味窜出来。

    莲心一边咽了口口水,一边使出了上辈子写议论文的力气,玩命地猜韩淲在想什么。

    涧泉哥哥盯着这个,难道是因为从这锅水中体悟了什么道理么?比如万事有主次?过犹不及?常立志不如立长志?

    想了这好些,莲心自觉总有一个能碰上,便十分胸有成竹了,开始进行思想品德课展示汇报:“涧泉哥哥,我懂你,人生正像沸水一样,要持之以恒,才能更长久地精彩”

    韩淲出着神,只叹了口气,又更近距离地、仔细地开始注视这锅鱼头。

    还有更深一层的其它意思?

    莲心收了声,心下颇为敬畏,小心翼翼道:“此时观水,还要有更多体悟,是么?我再想想”

    一定是她想得还不够!

    韩淲从锅子边撤开,又坐直了身子,轻轻叹气,摇头。

    莲心屏气凝神。

    “不是。”

    韩淲说,“鱼煮糊了。”

    最后还是辛三郎过来了解了事情始末,彬彬有礼地请二位风雅的观水人稍候片刻,他叫人来换道新的供二位再继续观,此事才算了结。

    “囤米,隆兴府至少有半数的米铺都在着意囤米,等待后续抛出。”

    笑过一回后,辛三郎也晓得两个人都在等他的回答,落座后动手为韩淲点了盏茶,便垂着脸轻声道,“剩下的一半也不一定是不囤,也许他们是想等更好的时机”

    这更好的时机,自然指的是等到米价更高、甚至是官家也都没有粮的时候。

    韩淲面色都有些急了,连锅子里的鱼都不顾了,身子半是前倾过来与辛三郎道:“所以就更该赶紧一同上折子请上头下令才行!我真弄不懂辛公是怎么想的!”

    说完严厉地盯着辛三郎。

    辛三郎却不惊慌,也不反驳。

    他仍半垂着脸儿,讲话调子静静的:“韩大哥,莲心昨日在你们那边讲的话,我以为你很认可。”

    她昨日讲的话

    “上折子没用”那句?

    莲心吃茶吃到一半,没意料到这其中还能有她的事。

    茶噎到嗓子眼里一半:“嗯,嗯?”

    一顿饭,最后三人都是安静用完的。

    分别时,韩淲神色复杂地拍了拍辛三郎的胳膊,转身走了。

    风愈大了,辛三郎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呼呼直响。他就站在原地,那么目送着韩淲离去,直至化作一个小黑点。

    莲心站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斗篷飘动的顶峰处。

    随着风不断吹拂,斗篷不断拂动,轻拍她的手,好像就能在手心里感受到海浪的感觉。

    莲心悄悄道:“三哥,你怎么晓得我昨日在外头说的话?”

    她一时间真想不起来昨日说了多少点评局势的大话这到底是怎么传到三哥耳边的?!

    辛三郎闻言回头。

    他看起来有点想笑,但没笑,忍住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昨日一回家就收了那些的信,还都是来和我说你脚步矫健,望我劝你日后手下留情、别揍他们的?”

    他道:“——他们怎么晓得的?”

    莲心:“”

    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她心虚笑:“是呀,真是奇怪,我也不晓得呢”就要溜走,直到脚步被一个街上的小童拦下:“姐姐,好心的善人姐姐,赏我些吃食吧!”

    莲心一怔。

    小童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大,身子却瘦得像柴,显得脑袋奇大、身子奇小,手上紧紧拉着莲心的裙角,怎么也不放。

    手心沉得坠了一下,莲心低头一看,手里多出了一个油纸包。

    她感激地看了眼神色平静的辛三郎,弯腰和小童说:“这个给你吃。”便将油纸包塞给了她。

    辛三郎未发一言,只在小童磕磕巴巴说了“谢谢贵人”后就要跪下磕头时才叫人扶起来,提醒了句“收好,避开流民走”。

    那小孩子身上的衣裳都污糟得不像样了,仍喜滋滋把纸包小心收进了袖筒里头,随后才躬了个身,在其它地痞来之前揣着吃的飞速溜走了。

    风吹得人后脖颈都发冷,一场秋雨一场凉,近日来气温逐渐下滑,秋末的温度已近入冬。

    莲心感受着空气里的湿度,突然道:“为何隆兴府也会有灾民呢?”

    “灾民外流。抚州的形势,只怕比我方才在城中问到的还糟。”

    辛三郎面色严肃。车外已经招来了几个闲汉的打量垂涎,他护在莲心外面,示意她上车,“我们先回府,请父亲定夺。”

    不必两人报信,身为江西安抚使的辛弃疾自然比两人得到更多消息。

    待莲心、辛三郎找到辛弃疾书房处时,辛弃疾正逼问手下的人:“进来了数千流民,官中的粮还能撑多久?你倒是给我报个数!”

    隆兴府通判陪着小心:“呵呵”

    他本身掌钱谷、户口等事多年,报个数自然是小事,算个半日就能报出来,但这数可不大好看。

    ——他真报出来,上峰拿住了他、叫他负责到底可怎么好!

    所以只能推脱:“辛公,这”一边给同僚打眼色,快出个主意给他解解围!

    都是做人手下的,谁不懂敷衍推搪这种官场基本功!他真被分摊上这棘手的灾民问题,底下谁都别想清闲了!

    奈何这位武人起家的辛太守①虽刚来江南西道任职没多久,官场手段倒是玩得溜,把原先的官吏倒收买了个遍,此时竟无一人敢声援通判,都低下了头装哑巴。

    于是通判又支吾了起来:“这件事吧,不太、不太”

    奈何辛弃疾最不耐烦有人半藏半露地讲话——看着人打磕巴他急啊!

    之前知潭州兼任湖南安抚使时,他已是前呼后拥的大员了,路过街坊看着有位瘸腿老伯费劲满头是汗地朝家门挪,他都会看着浑身刺挠,最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举直接过去把那老伯背起来送到了家门口,这才舒服了。

    所以,辛弃疾当下就是一声喝:“有屁就放!老子没给你吃饱饭吗!”

    通判被吓得一弹,屈于辛弃疾瞪得铜铃大的虎目,不得不:“至多半月。官仓中的粮食还是太少,大部分都被米商握在手中,官仓的粮用尽了,就必须得高价购入了”

    那点粮食只能顶半个月,够做什么的?灾荒已持续了好几个月了,仍没有打住的架势。

    通判战战兢兢等着辛弃疾的怒火。

    但出乎意料,辛弃疾却并未发作。

    他只“嗯”了声,点了点头。比起愤怒,他面上的表情更像思索着什么。

    挥手叫人都走之后,他叫:“三郎呢?”

    “抚州灾情过重,流民已由抚州进了隆兴府,现下进贤形势已与抚州所差无几了。”

    进贤属隆兴府治下,也是辛弃疾该负责的区域。将几个孩子都叫进书房后,辛弃疾看着莲心,郑重道,“爹爹和你三哥必须得亲去进贤一回,这些日子,你与你阿娘他们都好好待在家中,千万小心”

    莲心心中焦急:她也是亲看着局势一点点变糟的,怎么会愿意干待在家中,不尽一点力?

    她祈求:“爹爹,我也能帮上忙,带我去吧!”

    辛弃疾明显一怔,断然拒绝:“流民为争食不择手段,你一个小娘子,去那边太危险,绝对不行!别说你,就是你三哥,我本来都没打算带去。”

    他看了眼辛三郎:“只是有你三哥在,才好算清楚隆兴府的储粮,不得不带上他奔波。”他拍拍莲心的脑袋:“你就好好待在家里。”

    说完,抬脚就要走。

    能算清全隆兴府的储粮,那得跑过多少地方,算过多少数据?

    莲心这才晓得,原来辛三郎没空管她的日子里,竟是把全豫章的米铺都跑遍了!

    怪不得脸色疲倦得都成那样子。

    但她也想尽自己的力气

    莲心想了半刻,突福至心灵,叫:“爹爹,我也有用!”

    她认真道:“我也有像三哥一样有用的本事。爹爹能否听我一言?”

    第30章 鹧鸪,县令和行不得也。

    “爹爹,只要有饥荒,必有流寇,是不是?”莲心认真道,“我曾跟随我父亲治流寇,对流寇的武器熟悉。”

    一是她曾跟随虞公甫整治流寇,二来,不能与辛弃疾说的则是——她还能听见流寇的武器交谈。

    当时在虞公甫身边,莲心就是靠着这项本事提前示警、省去了许多虞公甫麾下将士不必要的伤亡。

    辛弃疾闻言若有所思,但仍未松口,只摇了摇头,“太危险”就要离开。

    莲心心下一急,追上去半步,左右看看,拽拽一旁辛三郎的袖边。

    “三哥”她小声道。

    还是走晚了。

    辛三郎维持着朝外走的姿势,暗叫不好。

    但没法子,现在他的手腕也从莲心手里抽不出来了。

    他试着扭了两下,没扭动,也就放弃了无谓的挣扎:“闹饥荒的地界乱,父亲也是为你好。”

    “可是我真的可以帮忙么!”

    又被缠了半天,辛三郎是想走也走不了,最终只得给她指了条明路:“你去求母亲。若她也说不动父亲,你也不必再试了。”

    好在,范如玉的话还是足够有分量的。

    半日后,莲心以“大字翻倍”、“重新学诗”和“绝不再胡作隐括诗”等等多条屈辱代价换来了范如玉的出手相助,辛弃疾也最终点了头,答应带莲心前去进贤。

    车马备齐,莲心抱着吴钩,同辛三郎和辛大郎一起跟在辛弃疾身后,准备前往进贤。

    ——车旁边,还站着搭车的韩淲,他将和辛家几人一同前去。

    “我们在隆兴府收了不少人的折子,我这次将它们一同去进贤带给陆叔父,免得路上丢失损坏。毕竟是要进给官家的,脏污了也不美。”

    韩淲微笑朝辛大郎颔首,“搅扰诸位了。”

    这话主要是朝着辛大郎讲的。

    所有人里,韩淲连和莲心都讲过话,唯与辛大郎是毫无交情。

    辛大郎是个颇为寡言的人,闻言也只向韩淲一点头,没说话。

    莲心和辛三郎都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韩淲带着一众热心官员写的折子,搭乘唯一没上折的官员的车

    虽说是因为去进贤的人不多,他想必也是迫不得已,但双方难免都有些尴尬。

    辛三郎方才自韩淲来后便若有所思。

    莲心看他好久,也不见他如往常那样回视。

    “三哥。”她有些不满,拽拽他袖子。

    辛三郎:“?”

    莲心不高兴:“你怎么不理我?”

    “你是小孩子么”辛三郎从出神中回复过来,有些无奈,但还是依言握了下她的手,“怎么了?”

    “我本来就是。”莲心悄悄朝韩淲那边努嘴儿:“涧泉哥哥与大郎君不熟么?”

    “大约不比你熟吧。”

    “我与他哪里熟了?”

    辛三郎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今日何必费大力气也要去进贤?”

    但莲心也不是傻子,一下子明白辛三郎的弦外之音了。

    他觉得她是奔着韩淲才要去进贤的!

    她双眼一下子瞪大,“啊,你坏三哥!”她推了一把辛三郎,羞恼得直跺脚,指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话未尽,脸蛋已红了。

    很快马车备齐,几人上路。之后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讲话。

    倒不是因为生气——莲心气性大,忘性也大,不一会儿就将方才的话忘在了脑后,又蹭到三郎身边卷着他袖子边儿玩了——而是因为马车疾行,十分颠簸。

    快到进贤时,莲心感觉她的脑仁都已经遗失在了路过的某个驿站处。

    仿佛一整个乐部在莲心大脑里面开宴会似的,莲心眼冒金星,晕眩不已。

    要进进贤的马车堆积在城门口,都缓下步伐。

    过了已有一炷香的时间,莲心的晕眩仍不见缓解。

    辛三郎不在,车中只剩辛弃疾几个糙汉。

    糙汉带孩子的辛弃疾不光没发现异常,还有心思调侃脖颈低垂的莲心:“淋雨鹧鸪,若有思乎?”

    孩子啊,快别低着头了,可真像一只正在思考的淋了雨的鹧鸪啊!

    韩淲倚窗摇扇,笑着闲闲接上:“遇水呆怯,行不得也。”

    我看她是因为下雨堵车了才郁闷,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呸!什么东西!

    莲心差点被这两个闲得长毛的人气乐了,她黑着脸:“燕雀鹧鸪,群聚一处。”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只是在晕车,晕车懂不懂!就算她真是叫声像“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那和她聚在一起的他们又是什么呢?最多是燕雀,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莲心还是太高估这两头燕雀好汉的脸皮了。

    韩淲轻笑,辛弃疾哈哈大笑,开始拍莲心背。

    “儿啊,你居然会对对子了!”

    他甚至还颇为骄傲,捋须自得,“果然还是要寓教于乐啊。”

    呸,谁乐了,全是你乐!

    莲心气呼呼挪了个座儿,扭过脑袋,任辛弃疾怎么逗,都不肯回头看这不正经的爹了。

    “能不能有个做长辈的样子远远都听得到动静。”

    随着帘子掀开,一道清淡的无语声从门口传来,新鲜的风蹿进车厢中。

    见着辛三郎回车上,莲心才像见着了救星似的,猛地抬头,一扑:“三哥!你终于回来了!”

    她怒指向身后,“爹爹他们欺负我!”

    辛弃疾嘿嘿一笑,装聋。

    他问正事:“进贤县令呢?这挫鸟怎么还不来?三催四请,一会说在处理公事,一会说在赈灾,他是迁徙么,有那些工夫跑来跑去?”

    辛三郎“哦”了一声。

    方才在热闹的斗嘴笑话中缺席的辛三郎:“燕雀鹧鸪,岂知鸿鹄之志?”

    端着茶杯的辛弃疾、韩淲:“噗——”

    莲心:“噗哈哈——”

    她不自觉伸出了大拇指。

    还得是你们文人自己骂人狠呀!

    笑过了,还是要说正事。

    方才辛三郎下车就是去找进贤县令的人的。辛弃*疾可以算是进贤的直属上司了,别说派人接了,绝大部分县令都是赶出二里地亲自来迎的:毕竟直属上司影响他的考评升迁。

    但这进贤县令却怪,虽然他本身是个年轻进士,来进贤可以说只是长资历来的,之后必会再升迁,但眼下再怎么也不该如此怠慢上司。

    辛三郎:“据县令的手下所言,县令正忙于公事,要请我们再稍候半日”

    辛弃疾等得早就不耐烦了:“再等半日?按他的安排来,等老子进城了,旱灾都闹完了!”

    “时间耽搁不起。他不肯来见我们,我们自有其它法子!”

    辛弃疾若有所思,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中。

    辛三郎看着辛弃疾那明显没憋着什么好主意的表情,摇摇头,顺着莲心的意,落座在她身边。

    还不待莲心竖着大拇指,要夸他方才讲话解气,他已牵过莲心的手,将大拇指外其余几根手指也捋开。

    莲心的手展平成摊开状,他取出袖中的薄荷香囊,放在她手心里,再一根根认真将她手指合拢:“拿着吧。”

    清凉的味道冲散久在车上的晕眩,莲心笑嘻嘻接过,瞧着他,嗅了起来。

    这香囊除了里面填充的薄荷味,还带着三哥身上的幽香呢

    茶香袅袅,莺声隐隐。

    进贤县令衣领不整,倚在榻上,懒洋洋笑道:“唱得好,赏。”

    榻下的乐伎忙跪下谢恩。

    进贤县令道:“上前来。”拿手挑起乐伎的下巴,露出一缕笑。

    他年少即中进士,如今不到三十就做上了县令,真是觉得人生一片坦途,万事得意。

    ——除了今年运道不好,赶上了天灾。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江南西道多州大旱,眼前的隔壁抚州就是更严重的例子。有抚州比着,官家怎么震怒也怒不到他身上来。

    更别说他本身也并非贫家子,父亲和叔伯们在临安颇有人脉,自然会帮他打点好关系。

    像那任抚州常平提举的陆游,写诗又怎么样?忧国忧民又怎么样?还不是不会做官。

    在临安时,他就颇爱“直言进谏”。

    一回孝宗举办内宴,宴上君臣皆有,得宠的宫人便趁此机会捧着帕子,殷切请曾觌为其作诗。虽然曾觌因“宫规不许”的理由拒绝了,但也没想传开——他不愿轻易得罪官家近侍。

    不想事情传到陆游耳边,这可坏了,当即他便辗转托人奏到官家面前:“陛下初嗣服,岂宜与臣下燕狎如此?①”——陛下,你消停点,不能这么惯着你手下啊。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陆游招致了孝宗的厌恶,也因此被外放。

    因此,进贤县令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因进贤的灾情被发落:旁边明摆着一个更坏的例子,那人还不会做官,说话太直,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正当他坐在原地,美滋滋想着自己任期一过就可调回临安的前程时,一侍从跑进来:“相公,相公!”

    进贤县令有些烦侍从打扰他幻想:“做什么,火急火燎的!”

    侍从站住了,喘匀了气道:“相公,辛公有话传来”

    进贤县令不耐地打断:“我晓得,刚才不是说了吗?就说我亲自赈灾,忙得赶不过去。”

    辛弃疾确是位人物,若只是平常巡视的,那他肯定早就撒着欢儿地办宴迎接了。

    但辛弃疾这次明显是为旱灾来的,肯定又是要进贤县令开仓放粮——他也不想想,若是灾情还没怎么就将常平仓开了全放出去,那日后灾情更重,官家下旨时,仓里已没粮了,那该怎么办?不是给官家脸上抹黑吗?

    一个自作主张放粮导致官家无恩可施的下属,和一个虽牺牲些百姓但能听从官家命令、使官家旨意必达的下属,谁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侍从却摇头:“相公,辛公是要你去付账的。他们一行人先进来在酒楼大吃二喝了,却忘了银子还在城外的车上,不得不找上相公”

    一旁乐伎一惊:这侍从怎么能将这种敲诈话也讲给县令,不是纯等着吃县令的怒火么!

    然而与她以为的不同,侍从并不胆怯于此事,县令也坐直了身子,不怒反喜。

    不怕官贪,就怕官清。

    贪官有所求,自然也能有所付出;而清官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什么民生,说不通道理似的,又怎么互惠互利呢?

    ——求帮付账好啊,这才能说明,辛弃疾其实自己也不干净!也不是来逼他开仓放粮的!

    县令又不是想得罪人,方才若不是实在不想沾粮仓之事,他也不愿意躲着直属上司呀。

    听到这消息,简直比玩个把乐伎还高兴,赶紧起身:“那还等什么?走啊!”

    侍从陪笑,“哎,哎!”一溜烟跟着主人走去了

    酒楼里,莲心吃完最后一只炸鹌鹑,酒足饭饱,瘫在椅子上,悄悄问辛三郎:“我们待会要做的事,会不会不太好?”

    韩淲耳朵极灵,听到这话,也凑过来:“是啊,是不是有点有损德行?”

    莲心还没忘韩淲方才笑话她的过节:“哼,以涧泉哥哥的良心,不必担心此事。”

    韩淲见她生气,更加故意逗她,做个鬼脸,就要讲话。

    这时,辛三郎道:“县令来了,噤声。”轻踢了身旁的莲心一脚。

    莲心有仇必报,踢了韩淲一脚。

    韩淲韩淲对上辛三郎静如冬雪的双眼,默默收回伸向辛三郎的脚。

    辛三郎将两人都扫视一遍,才略一颔首,收回了视线。

    莲心和韩淲默默掰直自己的身子,像两只鹌鹑一样,不敢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