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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Chapter31林太太晚上的义……

    疯了。

    这人又上脑了。

    宋鹿差点没被一口饭噎死,米粒呛进气管,感觉有蚂蚁正从扁桃体往外爬,咳嗽到眼角夹出泪花,猛灌冰乌龙茶,勉强压住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一潮一潮的痒。她脑中警铃大作,戒备地盯住林也。

    林也闲闲喝清酒,煞有兴致地观赏宋鹿举动。

    日籍友人有两大特点,其一是整洁,其二是以过分的礼貌来掩饰骨子里的冷漠。大师傅太有觉悟,吃饭家伙眨眼归了位,抹布对着灯光一抹,刀刃上连个指纹都没留下。帮厨收拾餐具,彬彬有礼从宋鹿手里抢饭碗。两个人你来我去几遭,宋鹿手指骨头酸了,不得不放手。

    大师傅展开双臂抹岛台,湿的抹完,抹一层干的,如同雨刮器高效高频。前后收拾不到两分钟。大小两位师傅的笑脸倒映在光洁的台面上,鞠躬,倒退出厨房,倒退出公寓,连关门的声音都听不到。

    15分钟前,在厨房拿着块抹布晃来晃去且无处下手的桃姨接了个电话,挂掉电话后和林也说,Yoyo提醒她下班时间到了。林也点头的瞬间,桃姨脸上明显一松。

    宋鹿才明白受到强烈压迫感折磨的不止她一个。年近五十的桃姨在林也面前就像是个等老师宣布放学的小学生。宋鹿羡慕桃姨,可以把围裙一脱塞进口袋,穿着自己舒服又合适的衣服离开个魔窟。

    而现在连大师傅们都走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还让她多吃饭长手脚力气。

    他根本就是流氓。

    自己饭也陪林也吃过了,她的极限摆在这里,多一步她真的做不到。宋鹿从椅子上站起来,瞄准客厅方向:“林先生,我要回去了。我只请了半天假,不回去销假会受处分。”

    林也还坐在岛台边的椅子上,低头,双手编辑手机上的文字,屏幕光打亮他鼻尖和下巴的一个椭圆区域,他的黑眸里有稀碎的光在闪,他根本不分一点余光在宋鹿脸上:“撒谎精。你在假中,根本不用回去。去洗澡。”

    被林也当场戳破谎言,宋鹿也不脸红,反而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被林也视奸了。她最不安的,是林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连她什么时候外出拉练、什么时候休假都知道。明明说好的,支持她事业是为了减少两人见面。

    林也一直挺狗的,但今天不知撞上什么日子,特别疯。打了那么长时间的拳都没释放掉他的愤怒,竟然在车上失控用身体压她,亲她,还扛她到他家里说要过夜。

    宋鹿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林先生,我可以为钱做很多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用钱买到我身上所有东西。陪你过夜我做不到。我们之间是有约定的。商人守约才得利,否则,鱼死网破。”

    林也轻飘飘“哦”一声,“一队队长的骨头有多硬我是见识过的。男队员的嘴随便亲。骨头硬,但运气差,每次撞进来都不是时候。今天是五月七号。我心情不好,就是要你陪。你看了我那么长时间的拳,轮到我好好看你了。”

    宋鹿将身边的人出生寿辰满师、结婚生子满月、发财开张、寿终正寝的日期都撸了个遍,也想不出五月七号到底是个什么特殊日子。

    林也见宋鹿接不上话,抬起黑眸,寒光闪闪,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你是在想五月七号发生过什么吧?施暴者施以暴力,多年后,轻飘飘对受害者说,你记错了。”他目光一凛,“别废话了。去洗澡。”

    八年前的五月七号,是林太太确诊乳腺癌的第8个月,正在和林综生打离婚官司。那一天,林综生买下报纸两大主版向宋绫大胆宣爱。林太太看到新闻后直接昏倒,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出来的时候坐的是殡仪馆的车,火化。妈妈那么大的身体只有那么一小盒骨灰。

    她们竟然可以忘记!

    没心没肺到令人觉得厌恶。

    而这个寄养女偏偏选在这个日子再次惹到他。

    林也站起来,走到橱柜边,将水龙头打开到最大,从口袋里拿出宋鹿的手机,直接丢到台盆里。宋鹿惊叫一声,扑过去捞手机,被林也用手抓住手臂,一拎,人就到怀里。她的睡袍从肩膀上滑下来,露出雪白的圆肩。他沉眸一扫,皮肤细腻光滑。宋鹿的脸折过来,撑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他。

    林也的黑眸比最黑的夜还要深,手指一寸寸用力,指尖陷进她肩上裸露的肉里:“别想着逃。别逼我把你反锁进房间。只是一晚上。你要做的只是听话。否则,一晚上不够我消遣,那就两个晚上、三个晚上,一直到刑满释放。我劝你别被判无期监禁。”

    林也松开宋鹿,走回客厅,堵在客厅至大门的必经之路上,用手给她指了浴室的方向,“去那里洗澡。”

    让她洗澡这句话宋鹿听了三遍,她现在只想离林也周身越远越好,她踉跄地走进客厅,茫然环顾四周。林也指的方向她肯定不去,她猛地冲进右手边最近的一间房间,关门,从里边把门锁死。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空气闭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鼻子一吸,就能闻到浓烈的木胶味。

    宋鹿一开始抓着门把手,用肩膀顶门,生怕林也会发疯砸门。屏息等了很久,门外一直很安静,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宋鹿觉得林也可能拉不下脸做这种破门而入的事情,也就不再抓门把手。

    宋鹿伸手去摸墙壁,想摸亮电灯开关,结果摸了半天都没摸到开关。她发现墙是软的,海绵的Q弹质感,还摸出来墙是一条条小手臂宽度的格栅花纹。这间房间的墙纸如此奇怪,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因为摸不到开关,宋鹿背靠在门上,滑坐到地上,在黑暗中抱膝坐着。她越想越害怕,觉得林也真就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如果不陪他睡,可能真会被关她一辈子。

    一晚么,除非她死。

    人处在黑暗中对时间的概念很模糊,宋鹿的精神被吊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觉得疲惫,但不敢闭上眼睛养精神,生怕林也闯进来,就靠咬指甲和剥指甲集中精神。

    时间久了,宋鹿这个房间很奇怪,外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宋鹿产生了更为可怖的联想。她好像挑了一间最糟糕的房间。在这间房间里,林也可以对她做任何事,而楼下的邻居和门外的人会毫不知情。

    显然,林也把她抓来不是心血来潮,连她的衣服和鞋子都事先准备好了,根本是蓄意已久。分尸都可能!雨点说过的,她只是无关紧要的某某某,林也想让她在申港市悄无声息地消失易如反掌。

    宋鹿觉得,想要离开这里,就要先弄明白林也发疯病的深层原因,绝不可能是因为听了雨点的几句吐槽就鬼上身。他说今天是五月七号。可五月七号到底发生过什么呐?早知道刚才不被他唬住问他一问了。

    宋鹿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出答案,五月七号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她越想越焦虑,在几个深呼吸后,决定先解开一环再解开下一环,先从眼前的、比较简单的问题入手。比如,她到底进了个什么鬼地方?

    宋鹿站起来,手指放在墙壁上摸墙探知房间,再次尝试找到灯的开关。直到她摸完四面墙、四条棱,又摸回门,还是没摸到电灯开关,而且,这个房间似乎没有家具,就是个被海绵材料围起来的空房间。

    宋鹿脑筋嘎嘎转,尝试放开手,探索房间中间的位置。没走出多久,“嗙”一声,她膝盖一疼,脚撞上一个硬物,硬物砸在地上,一部分压住她的脚背。宋鹿立刻跪下,顺着东西的轮廓一路往上摸,边缘光滑、很长、很宽,拍一拍它,发出闷闷的回音,是木头做的?再摸“嘣”一声,有什么东西割了她的手。

    宋鹿感觉手指上的血流下来,她愣了一下。

    这个声音很熟悉。

    为什么这东西有琴弦?

    一声硬物砸地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林也多耳朵被炸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宋鹿把什么给砸了,有点心疼。从宋鹿进去,林也就打开了隔音房里的收音装置,本来费了那么多心思吓到她胆破,就是想听她会不会哭。她安静了很长时间,后来响起脚步声,代表她在房间里走动,最后,听到她把东西撞倒,就猜到她不会开灯。

    蠢女人。

    这个女人不知道什么叫隔音房、什么叫智能家居、什么叫收音装置、什么叫房门备用钥匙。他问好Yoyo备用钥匙在哪,找出来后,用钥匙打开房门,对着灰暗的房间说:“开灯。”灯亮了。林也看到宋鹿衣衫凌乱,一脸惊恐地转头看着他,手上扶着他专门为她准备的、狠狠坑了他一笔的东西。

    宋鹿的睡裙已在不知不觉中卷到了大腿上,露出纤长雪白的一条腿,门一开,她觉得大腿内侧凉凉起风,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放一台大提琴?”

    第32章 Chapter32他造了间隔音房……

    这是间十来个平方的隔音房,四面墙铺了一层深灰的隔音软板,每半米抛出一个圆弧,让宋鹿想到学生时代的练歌房包厢。房间里除了一只棕黑的琴凳、一台棕色的大提琴和安装在地面上的收音装置以外,没有其他家具。

    林也走进房间,从地上拿起一个长条形的琴配件,仰头打量起来,“这东西是叫琴弓吗?我不懂琴。陆飞咨询了FD基金会的董事,推荐了这把琴,在尼斯什么音乐厅里演奏过。他们本来只肯出借,磨了一阵,最后还是卖了。昨天刚运到。”

    林也拉起宋鹿的手,将琴弓塞进她手心,黑眸闪动如星,“我不知道你想象中的陪我过夜,”他在后四个字上加重音,停顿,拖长音,尾音上翘,“是怎么个陪法。我嘴刁,挑食,欣赏你有很多种方式。今晚我加班,你拉琴陪我。这么个陪法怎么样?”

    宋鹿的手指摩挲光洁的琴弓,脑中各种想法闪现。

    所以,从头至尾,他根本没想过要她陪睡?他亮出一口锃锃亮的獠牙,爪子挥得刀光剑影,误导她往床上那点事上猜就是为了吓她?他一分半秒的欲望都没有吗?他说只让她拉琴,真的是拉一晚上琴吗?

    在车里给出那样炙热血吻的身体替他说“不”。宋鹿明白,早些时候他不是没动过那念头,只是后来改主意了。想趁茶烫品一口鲜,吃了也就吃了,茶碗搁到现在,早凉得没有滋味。她现在就是根他懒得嚼的茶叶杆子。他放过她了,她应该识时务不去问为什么。

    不管怎样,总算逃过一劫。可眼下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要她演奏大提琴,她实在做不到。她总共学了十三个月琴,近八年没拿起过琴弓,现在恐怕连调音都忘得差不多了。

    “拉琴这个主意是个不——”林也凉凉的目光晒在宋鹿脸上,“错的主意。”宋鹿认怂改口。她不敢说不会拉琴,生怕林也一个不高兴,又捯饬出什么更折腾人的法子。

    宋鹿试着抽动一下自己的手。林也将她的手连带琴弓抓在手心,仿佛忘了这件事,正侧转脑袋,回手机消息。宋鹿屈膝,把棕色的大提琴扶正回琴凳。动作大起大落,脖子下的软骨立起来折出一条楞,胸口鼓起一个包,淡绿色蕾丝边从豁开的口子里滚出来。

    宋鹿抬起脸,正好迎上林也灼灼目光。他眼睛的焦点不在她脸上,而是往下探。他在看她胸吧?是看了吧?还在看!宋鹿赶紧用手压住领口,身体已经站直。林也的目光流畅地从宋鹿锁骨边擦出去,落焦到虚空处。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可还死死抓着她的手。

    宋鹿低头检查自己的着装。这件睡裙不适合拉大提琴,裙摆在膝盖以上,坐在琴凳上要分腿,裙子撩起来分分钟走光。宋鹿盘算干脆趁这个机会换回自己的卫衣和裤子,“让我准备一下,我先去洗个澡。”

    林也嗤笑一声,松开宋鹿的手。宋鹿放下琴弓就往房门跑。林也搓着手指,觉得手指间凉乎乎滑腻腻的,他抬起手看了一会儿手心,出声喊:“站住。”

    宋鹿定住脚步。

    这就变卦了,这么快?

    门都没跨出去。

    宋鹿人已经飞那么远,手还压着胸口。林也给Yoyo打电话,电话响一下就通了,他问:“家里有急救箱吗?”Yoyo说了一个地方。林也走过宋鹿身边,“先包扎伤口。”

    宋鹿搓沾血的手指,是一道几乎摸不出疙瘩的细口子,摸黑时被大提琴的琴弦划破的,其实不太疼,也不用包扎,晾一晚上就收口了。但林也说要包扎,她也不敢忤逆,跟屁虫一样跟在林也后面进客厅。

    林也从茶几下方的抽屉里取出急救箱,放在茶几上,打开盖子,从箱子里拿出纱布。见他拿的东西不对,宋鹿连连挥手,把血珠子都甩在纯白的亚麻桌旗上。宋鹿不好意思地用指甲抠血渍。林也把箱子推到宋鹿面前,“你是行家。自己看需要什么。”

    宋鹿扫一眼急救箱里的各种药物,“这么小的伤口,棉棒擦掉血,贴个云南白药创可贴就可以了。”见林也伸手抓棉棒,她立刻说,“不用你忙。我自己来。”

    宋鹿从一排碘附棉棒里撕下一个,拆掉包装纸,折断一头标红线的地方,垂置棉签,让碘附湿润棉头。她利落地擦掉指腹上的血渍。林也递给她创可贴。她接了,又拿起小剪刀,将创可贴两头各剪一刀,黄色的部分对准创口按上去,撕掉油性封条,包好手指。

    宋鹿向林也展示十字形交叉的创可贴的贴法,“这样比较牢固。”说完,才察觉这么无聊的事林也应该不会想知道。宋鹿低下头,另拿两根棉签抓在手心,“假如你真的只要我拉琴,那算我错怪你。”她一方面想将“拉琴”这件事在林也心里根植,让他不好意思后悔,一方面真心想弥补一下,“你头撇一下。你脖子上的伤口也处理一下。”

    宋鹿刚才看好几眼了,林也脖子右半边有两个牙印,是他扛她的时候,被她虎牙戳出来的两个洞。唾液里有细菌,不处理也可能感染。

    林也目光落在宋鹿

    脸上,缓慢地扇动几下眼皮,下巴斜出一个角度。宋鹿撩起裙摆爬上茶几,跪着往他身前挪动。她歪着头,先湿润第一根碘附棉签,在牙洞外画红色的圈圈。画完第二个,再画第二个。

    林也垂眸看着她的鼻尖和微微转动的眼珠,被她涂得又痒又凉,见她放下棉签要撩裙子走,他脑子一抽问:“不贴创可贴?”

    宋鹿捏着用过的棉签从茶几上跳下来,大理石台面硌得她膝盖红了两大块,她发现林也盯着她腿看,她就把裙摆滑下去遮住脚踝,她把用完的医用垃圾收进回收袋,“你和我不一样。我只是浅表皮割出一条缝,明天就收口了。你伤口深,要保持透气,闷着可能会烂。”

    林也歪脖子,不自觉去摸脖子上的牙印,“是,你咬得挺狠。”

    “啪”一声,宋鹿在林也手背上一拍,拍到他卡住手,愣愣盯着她。宋鹿连连道歉,解释说:“要保持干燥无菌。”她平生第一次抱怨自己肌肉记忆如此顽强,竟然打了林也一下。

    宋鹿默默把急救箱放回茶几底下。

    宋鹿满屋子找自己的衣服,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想给Yoyo打电话问衣服在哪,就想起自己压根没问Yoyo的联系方式,随后联想到被林也丢进水龙头的手机,恨得抓耳挠腮、牙痒痒,觉得刚才打轻了。

    死了心的宋鹿进衣帽间。Yoyo给她配好的玫瑰红睡裙单独挂在敞开式的衣柜里。她取下来看,发现这套裙子是个圆领子,领高到脖根,拿到镜子前比一下,裙摆差不多到脚踝,比身上这套保守,还不错。

    宋鹿怀抱睡裙鬼头鬼脑出衣帽间,目光瞟向沙发方向。

    林也依然坐在沙发上原来的位子,伏案在电脑前,时不时揉他的后脖子。他侧身就是申港繁华的夜,江边矗立通明高楼,江里一条夜轮船缓缓驶过,江内江外,水光和灯影交响璀璨。

    宋鹿进浴室,反锁了门还是不放心,挪来一只脏衣篓顶住门。她把自己剥光,寝室生活让她养成了习惯,洗澡前先到盥洗台的水龙头下揉搓几下内衣。她将内衣拧干,和娇嫩的丝绸睡裙一起丢进脏衣篓。

    宋鹿以最快的速度洗完澡,裹上浴衣,吹干头发。她先穿水粉色的内衣,穿上半截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一般的内衣带子都勒在肩胛骨下方一点点的位置,而这件内衣下半截很长,前宽后细,背后的内衣带只有手指粗细,几乎勒在腰际。

    等宋鹿翻下睡裙外的睡袍才恍然明白过来,这是件露背式的睡裙,背后那个圈直垂到腰。只是前边看起来保守,后面一片春光。宋鹿放下这件玫瑰红的睡裙,重新去翻脏衣篓里的墨绿裙。该死!刚才洗内衣的水把裙子沾湿了,贴在身上显胸显屁股,穿上更要命。

    宋鹿慢吞吞穿上玫瑰色的睡裙,转身回头,从镜子里能看到腰上两颗凹陷的腰窝。她再侧身,稍一抬手,半个罩杯漏出来,撩人得令她向上翻眼皮,连叹了好几口气。她披上浴衣式的睡袍,认真压好两片衣襟,用腰带打了两个死结。

    宋鹿对着镜子转了三圈,确定不会走光才带着水汽从浴室出来。

    林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手指掐着脖子转头,心想这女人拖拖拉拉真够慢的,他目光触到那团玫瑰色的时候愣了一下,蒸汽烫出来的皮肤是粉色的,热水温出的眼珠子在泛水光,栗色头发蓬松柔软。他又想起那两个发旋,手指升起熟悉的瘙痒,特别想碰她一下,甚至,想撕开她的……

    感受到林也的注视,宋鹿装作慢条斯理整理衣服,其实是趁机检查自己有没有哪里露出来,“我去拉琴。”

    宋鹿转身,快步走向隔音房方向。她听到后边快速接近的脚步声,不及转头,她的肩骨被一只手捏住。宋鹿一哆嗦。

    林也垂眸,从他的角度看,没有褶皱的丝绸衣料紧紧贴在她背上,蝴蝶骨凸出两座浅峰,没有不平整的地方。底下是空的吗?其实,特别想从睡袍底下把手抄进去,贴着曲线一路往上摸,但他及时抑住了这个念头。

    宋鹿感觉一只手探到她脖子后,僵硬地拨开几缕头发,从头发和脖子之间插进去,那水鸟般的凉感一路往下钻,她的肩膀上随之一轻,压在睡袍下的头发被林也被拨了出来。但他的手却又一次插入她背脊中间的凹陷处。宋鹿扭动一下身体。林也只松开抓宋鹿肩膀的手。宋鹿落荒而逃,随着她离开,那只深插入她后背的手也终于滑了出去。

    林也拿起玻璃烟缸,开门走上露台,对着江景点燃一支烟。他吸得很慢,慢到夜风把他身体吹得凉到没有知觉。

    第33章 Chapter33锯木头。

    宋鹿放任隔音房的门敞开着。

    她坐到琴凳上,拿起琴弓,分开双脚,立起大提琴的尾柱,把琴夹在双腿中间。她的手指触摸琴面。这是一台四分之四成人用琴,云杉前板光滑油润,松木后板有清晰的虎斑,琴身贴在大腿内侧触肤冰凉。

    从她坐的地方望出去,只能看到餐厅一角。她不知道林也是不是还坐在沙发上。因为看不见他,她就敢把裙子往上撩一撩,裸腿夹住琴。这样坐更标准,也更舒适。裸露的肌肤感触到气流,各个房间的空气不知道为什么被贯通了。她嗅到烟味,听到林也在咳嗽。

    宋鹿试了德沃夏克协奏曲的前两小节,这一段节奏快,最能感受琴音。她听出这台大提琴已经校准音,且琴音浑厚饱满。宋鹿再拉德沃夏克的第二主题,琴音变得舒缓柔和。两小节拉下来,试音和调音也就完成了。宋鹿了解到这是一台名家级别的传世之琴。

    宋鹿手里抓着琴弓搭在琴弦上,很长时间都下不去手。今时今日才理解何为杀鸡用宰牛刀。她记得自己学琴的时候A大调还算马马虎虎,一咬牙,决定还是从德沃夏克协奏曲开始。

    这是她最熟悉的练习曲,应付考级专门练的,勉强还能凑成整节。她准备遇到难的地方就随便划拉几下糊弄过去。她反反复复就是德沃夏克,拉到第五遍,自己都觉得腻,放下琴弓,双臂抱住琴,屏息捕捉客厅的声音。

    “咚咚咚”,从客厅里传来手指叩击桌子的声音。不用去问,这是让她继续。宋鹿又拉了十遍德沃夏克第二主题。直到按弦的手指一触琴弦就胀疼,她翻过手掌看,三根指腹青紫,是按弦按出了淤血。

    宋鹿的手机被林也折腾没了,这间房间没有钟,也没有窗户可以望出去通过灯影和车流判断时间。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时间的概念格外模糊。她能不能离开这里完全取决于林也几根叩桌子的手指。

    德沃夏克协奏曲彻夜继续着。宋鹿觉得自己肯定拉了超过三个小时,琴弓再也拉不动了,手指也起了血泡,她把双臂挂着大提琴上,脚踢了踢收音设备,问:“林先生,还要继续吗?”

    林也突然出现在门口。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宋鹿面前,蹲下,剥开一个创可贴的油性纸,对着宋鹿的嘴按上去,创可贴一个头搭上嘴唇,一个头搭下嘴唇,再剥开另一个创可贴,对称黏上去。创可贴以大叉的形状封住宋鹿的嘴。

    林也敛住眸中神色,“让你什么时候停就什么时候停。再啰唆,下次就不是用创可贴封嘴了。”

    宋鹿无声眨巴着眼睛,有些刺鼻的云南白药药味直钻鼻子,她暗暗去拨卷在大腿上的裙摆,大腿上的汗毛每一

    根都竖起来,在空气中受气流冲荡飘来飘去。

    林也刻意目不斜视,其实一进门就全都看见了,但他现在没心情扯这些。纽约那边出了乱子,他正想办法灭火,忙得焦头烂额之际,还要听体育老师教出来的木匠锯木头。

    宋鹿拉第一遍曲子的时候,他就把连接收音器的耳机弹到角落去。可就算这样,空耳听还是把耳膜扎出血淋淋的洞。现在耳朵都被她捅聋了,她倒想偷懒?说了拉一晚上就是一晚上。她是听不懂人话吗?

    林也用创可贴把宋鹿封印在琴凳上后,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着眉心走出房间。大提琴音又在背后鬼哭狼嚎起来。这次更绝,是颤抖的、连续的、高频的狼音,受压迫的奴隶听了都能站起来的那种。林也哼一声,瞧着闷声不响任人摆布,琴却在替她鸣不平。

    林也暗骂自己自作自受,左右活动几下僵硬的脖子,重新陷入沙发中,对着电脑屏幕里一张仿佛网络延迟卡顿、面如死灰的白人男子脸说:“Goon。”

    等把纽约的麻烦事处理掉,再把犯错的员工开掉,林也的感官才从身体深处复苏,痛觉先到达战场,脖子后那根筋顿时像根锥子直插肩膀。他揉脖子,扫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四点零七分。

    五月八号的黎明。

    林也考虑要不要睡觉,他让陆飞六点半来接他,除去洗澡的时间还剩下两小时,足够他看掉酒店的改造项目。他觉得四周很安静,几乎能听到血液在他脑子里流淌的声音。因为太投入工作,甚至没能注意到那锯在他神经上的大提琴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这个寄养女又偷懒了。

    林也合上电脑,把鼻梁上的眼镜和手腕上的表都褪下来随手一丢。他用手掌撑住额头,支在沙发上闭眼静止了几分钟。他站起来,走到隔音房,房间里的灯因为太久没感应到声音而暗了。

    客厅射进隔音房的灯光呈束状,她就坐在那个如孤岛般的舞台上,双手垂在大提琴两侧,下巴搁在琴头上,整个人倚靠在琴上,栗色头发向两边打开披在肩膀上,垂着眸,睡着了。

    嘴上的十字形创可贴不见了,被她别在头发上当成发卡。玫瑰红的裙摆撩起在大腿根,这种娇艳的红衬得她的腿白得像玉,两腿微微向外打开,又细又直。

    四周安静异常,他能听到她均匀舒缓的呼吸声。

    林也走过去,将手穿过她腋下,将大提琴从她怀中抽出来。她嘴唇嚅动几下,睫毛贴在下眼睑抖动着,毛茸茸的一颗脑袋失重点下去,柔软的身体被他拦腰抱起来。

    他上二楼,用脚踢开主卧的门,把人放到床上。他是朝上放的她,她一触到松软的床就舒服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压住被子。她动作太大,穿在身上的睡袍从她左肩滑脱下来,露出雪白的圆肩。

    林也没再管她,去浴室洗澡。关浴室门的时候,看到宋鹿身体在床上蠕动,反支手臂呈三角形,正奋力从睡袍下挣脱出手臂。

    林也洗完澡出来,眼睛一眯,盯着床上的人看。宋鹿还是横趴在床上,把手臂伸入枕头下面,深拥枕头睡得人事不知。她终于从睡袍下把自己挣脱出来,丝绸裙扭成个麻花缠在腰际。

    落地窗外月光一晒,背如雪山袒露,微微拱起的蝴蝶骨就是山的峰,流畅下塌的腰线就是山的谷,中间有条背脊形成沟壑将背肌一分为二。她动了动,一条手臂从床沿垂下来,使得睡裙前襟脱离她的胸。

    林也去厨房接了杯冰水喝完,黑眸低垂,看水池里飘着的可怜巴巴的手机。他把手机捞出来,把电话卡拿出来,塞进自己的备用机,回到二楼主卧。他手背擦着宋鹿背肌一路往上,蜻蜓点水般滑,从她下巴边擦出来,把手机塞到她抱着的枕头底下。

    林也本来不想睡的,但出来看到月光下的这一幕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他床头像挂了块香喷喷的助眠香牌。他特别想睡觉。

    林也躺到床上,一手垫在脖子后,闭上眼睛。“嘟嘟嘟”,床突然震起来,林也猛然睁开眼睛,手插进宋鹿抱的枕头下面,拿出手机看。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五点零九分,来电号码被宋鹿标注为“绫”。是那个女人。林也抓着手机沉眸看了几秒钟,身侧的人开始有苏醒的动静,床再次颤动起来。林也接通电话。

    宋绫劈头就问:“乖乖,你在哪里?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林也第一反应是宋绫看到那张合照认出了女儿,打了一晚上的电话。真是又撞上了。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乖乖在睡觉。”

    林也将手机贴到宋鹿的脸边上,让电话那头的宋绫听她宝贝女儿咂嘴的声音。大概是宋鹿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了她妈妈的声音,含糊地撒娇:“妈妈,地上好冰。”

    四周足够安静,让林也知道宋绫那边沉默了下来。他挂断电话,感觉四肢和躯干结了冰,可身体深处又烧着一把火。

    这对母女有一种天生的本事,在最糟糕的时间撞见最糟糕的他。

    妈妈倒在五月七号,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也就是今天,五月八号,妈妈生日这一天他却又听到了害死她的女人的声音。这是妈妈在天之灵提醒他,不要忘记这对母女做过什么。

    宋鹿把枕头抱得更紧,她换了一边脸颊搁在枕头上,正好面对右边的林也。她又睡熟过去,微蹙眉头,眼球在眼皮下飞速滚动,上牙齿反复磨着下嘴唇,也许在做一场好梦。如此静谧美丽。

    林也特别不想让她把这场梦继续下去。

    林也的手伸向宋鹿的腰,紧紧捏住缠在她腰上凌乱的睡袍,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立起来,“嘶啦”一声,他撕掉她的睡袍,粗暴地从她身下抽出来,推到床下。宋鹿滚出去半个侧身,却没彻底醒,只是蠕动身体,蕾丝内衣勒紧她的肉。

    林也喉咙拔干,咽唾沫。看她越是天真无邪,就越觉得她装。

    林也的手指探向她的内衣,指尖抠进她腰际的带子,料子是蚕丝滚蕾丝边,女人的手指甲一勾就出丝,何况男人有力灵活的手指。内衣发出“嘶啦”声,他像剥个粽子,脱线、扯叶、剥离、拉丝,一层层将人剥个干净。不多时,她像条鲜鱼般滑了出来,

    女人柔软的身体和洁白的床单缠在一起,若隐若现,呼之欲出。但宋鹿还是不醒。头发铺在她脸上,被她的呼气沾湿。林也从她嘴角勾下头发,让她的脸和锁骨彻底露出来。看得一清二楚。

    林也把眼前的女人想象成献给妈妈的供品。

    他用手背去擦她的背肌,女人的皮肤又薄又烫又湿润,像刚出笼屉冒热气的小笼包。这次还是从上往下,在她的腰际留恋、盘桓、摩挲,摸到两个凹下去的窝,手指头往下戳就是骨头。

    他的手还在动,是用手背刮她滚烫湿润的身体,时间在他喘息间一秒秒过去,最终停手在腰际没有下探。他侧躺着,在眼皮一次次扇动下渐渐失去宋鹿的身影。林也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感觉一团热气朝他扑来。

    他没下手,她却找上了他。把她剥光了,她循着热源而来,就这样赤身裸体把他当成个枕头抱,窝在他怀里睡,还用脸蹭他的胸,痒和热。林也特别想把她现在就弄醒,看她在自己怀里颤抖,甚至是哭,泪水打湿他衣襟最好。

    可惜,睡意再次袭来,就暂时放过她好了。

    第34章 Chapter34楼上楼下。

    宋鹿做了个有关海的梦。她被一只巨型八爪鱼捕获,血红的触手蠕动着从海底伸出来将她卷入海底。每一条触手上都有无数的吸盘,嘬在她耳下、腋内、腰后这些敏感的软肉上,表面是冰凉的黏液,将她越缠越紧,直到她一口气喘不上来。

    宋鹿醒了,眼前漆黑一片,稍微动一动手臂,手臂内侧的肉就擦到没被体温温暖的床单,是极细腻光滑的丝绸材质,凉得她牙齿打颤。她听到急促的喘息,奇怪的是并不属于她自己,像是有人贴在她耳边深呼深吸。

    宋鹿一激灵坐起来,手胡乱去摸灯开关,坐起来就浑身哆嗦,皮肤暴露下空气中,凉得她又想钻进被子。她赶紧环臂抱紧自己,手心贴到的却是自己后背

    的皮肤,手划拉一下,发现连腰间也是空的。她脑袋轰然一蒙,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没穿衣服!

    林也这个混蛋!

    男人的、带有哮喘病的、睡熟了的呼吸声在宋鹿耳畔呼啸。她石化般定住,然后,从内到外一片片碎裂。她迅速在床上跪好,扯来被子用整条左手臂压在胸前。她不再试图找寻光源,而是抱着被子慢慢往后挪膝盖,试图趁着黑暗逃离这张床。

    林也咳嗽了几声。

    宋鹿吓得停止后退的动作,心惊胆战等待了几分钟,觉得林也应该还没醒,又继续往后挪,快挪到床沿的时候发现挪不动了,按在身上的被子显然有一部分被林也压住了。宋鹿轻轻抽动被子。他们之间的被子已经被拉到了极致,硬邦邦的,发出丝帛断裂的声音。

    突然,床上亮起一个光斑,是一部手机收到信息屏幕亮了,电光石火间,林也沉睡的容颜在宋鹿眼前闪了一下,像是一座会呼吸的阴森森的山。几秒钟后,手机暗下去,眼前又陷入磨人的黑暗。

    宋鹿抽着鼻子,又试着抽了抽手里的被子。

    “醒了?”

    林也的声音像是和尚在宋鹿耳边上撞钟,“咚”一声,她的魂与身剧颤。床垫弹了弹,明显是林也动起来了,他用刚睡醒的人那种沙哑的声音说:“开窗。”

    头顶传来机械运作、齿轮滑动的声音。宋鹿转头,厚重的窗帘自动向两边滑动,光从愈来愈大的缝隙射来,她的身体立刻成了透明的,被这白得刺眼的阳光之刺扎透。

    留给宋鹿的时间不多,她朝一只枕头扑过去,拿起枕头就跳到林也身上,膝盖抵在他起伏的胸口,借光找准林也的脸,手臂撑得笔直,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把枕头闷在林也脸上。

    窗帘已经打开至最大,太阳悬在申港市高空,顶层豪华公寓视野独佳,太阳成了点缀窗景的一颗银白色巨型灯泡。柔婉的电子女声响起,播报现在是5月8日午后13:23,天气晴朗,室外温度18摄氏度。

    管了枕头就管不了被子,被子从宋鹿身体上滑下去。她就以这样透明的姿态跪在林也上半身。她将枕头压得十足瓷实,柔软的填充物下勾勒出林也可憎的五官。她气喘吁吁说:“林也,你眼睛要老实。我现在放手,但我们说好,等我出去,你才能把枕头拿开!”

    这不是要他眼睛老实,而是要他鼻子彻底不工作。林也的声音隔着枕头听着有点闷:“不要一大早就这么有情趣。睡袍是你自己脱的,你挑的头,我是顺手。我没打算看你,能看的都看了,没什么好看的。”他故意深呼吸,让跪在他胸上的宋鹿起伏不稳。想把她颠下去。

    他怎么敢——

    除了看,还做过什么?

    宋鹿一口咬住下边的唇,害怕得不敢想下去。

    宋鹿真想一拳锤扁林也埋在枕头下也不饶人的嘴。她松开枕头,但手还悬在枕头上方几厘米处,随时准备林也使坏抽走枕头的时候再按下去,等了几秒钟,林也还算没有完全灭绝人性,老实得很不动。她从他身上下来,用手抽了几下被子。

    林也抬腰,宋鹿抽掉他身下的被子。她用被子重重缠住身体,一只手抓着被子卷的边扭下床。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小脚趾指甲勾到咸菜皮一样软趴趴摊在地上的水粉色蕾丝内衣肩带。少得可怜的布料碎了,诉说昨天的惨烈和不堪。

    宋鹿眼尾洇红,又气又恼地踢掉内衣,蹒跚地往房门口拖拽身体。她才走了不到五步,被子猛然绷直,一股劲力将她往后一拽,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死死抓住腋下被子的边,回头,恶狠狠盯住林也。

    林也已经把枕头从脸上拿下来。他下床,一双黑眸毫不避讳地扫视她裸露在外的锁骨,他手上抓着手机,屏幕亮着。他左脚踩住裹在宋鹿身上的被子边,目光下移,焦点定在她赤裸的脚上,“嘴上说怕冰,却还是喜欢赤脚躲猫猫。劝你等会儿出去。”

    宋鹿眼角又红了一分,“林也,你到底要看我出丑到什么地步你才满意?”

    林也微笑道:“这一点我也不清楚。你总是自讨苦吃,拦也拦不住。好吧,我不留你,你自便。”他松脚,顺势坐到床沿上,垂眸,不再看她,低头滑动手机。

    宋鹿快步走到门边上,一手固定被子,一手开门。被子有点沉又有点滑,单手拉不够牢固,后背的部分已经划到腰际,她又怕被林也看到背,拼命往上拉被子,从门缝里钻出去不管不顾往前冲。

    宋鹿准备跑去衣帽间,她不知道自己的衣服在哪,可衣帽间里至少还有衣服穿。就算碰上Yoyo和桃姨,她们是女人,看到她这样子顶多在心里抱怨她放荡,嘴上肯定不至于说什么让她尴尬。

    宋鹿提着被子下楼梯,到楼梯转角,就能看到客厅里的情形。客厅通透明亮,静得连一根针都能听到,那独属于高楼的艳阳中,十几双眼睛听到下楼的脚步声齐刷刷往楼梯方向看。

    那十几个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青,每一道目光都灼灼比艳阳还烫,在乍一看到散发、只披了被子就出来晃的疯女人后,所有表情都凝固在他们脸上。他们诧异到忘了表现出尴尬和惊恐。

    空气冷得如冰,吸走她皮肤的温度。他们的目光如燃烧的香烟头,按在她身上,烫出一个个洞,又像锤子、斧头、锥子,在宋鹿身体上锤、砍、扎,几秒钟下来,身上已经没一处好肉。

    他们中有一个老人的目光最锐利,他坐在面朝楼梯的沙发正中央,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双腿向外分开,双手交叠在一根黑色的手杖上,在别人都反应过来挪开目光之后,他却毫不避让目光,始终冷冷盯住宋鹿,像老道的花匠找准了啃叶子的害虫。

    宋鹿认出来,老人是林也的爷爷林老爷子。宋鹿还认出陆飞、Yoyo和桃姨。他们笔笔直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陆飞撇开头看向露台方向。桃姨捏着围裙的边低头。Yoyo在看陆飞,下垂的手在向宋鹿微微摆,提醒她快上楼。

    即使是林也,让她这样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也实在太过分了。而且,宋鹿仔细回想林也刚才的话,他是知道客厅里有人的,所以才意思意思地拦了她一下。事到如今连怪他都没有理由。

    宋鹿仰头,目光触到一双寒凉的黑眸。

    果然,她这样出丑,他怎么能忍住不出来欣赏?

    林也站在楼梯口,双手打开撑在木质扶手上,垂眸盯着她。宋鹿拉扯被子,想往顺楼梯往上爬,可越慌手脚越乱。她才往上走了两步,就踩到拖在木楼梯上如同鱼尾的被子,身子滑下去,她急忙用手撑住,胸口的被子被拉得更低了。她咬牙重新站起来,又往上跨一台阶,又摔倒,她斜倒在楼梯上,抬起眸,仰视那个高高在上的罪魁祸首。

    像小时候游泳池的水下睁眼,宋鹿感觉双眼刺痛,她高仰着头,带着哽咽一次次喊:“林也、林也”

    老实说,他一直想把她弄哭,可真的看她的眼睛每一秒都比上一秒红,渐渐成了兔子眼,倒觉得没什么意思。她眼珠子水光粼粼,也不知道有没有真哭,他这个距离看不清泪珠滚落,大概是哭了,因为她转动脸颊的时候,某个角度能看到从眼角到下颌的一条泛白的水痕。

    其余的就看不见了。

    因为她又低下头,裸露的双肩立起来耸动着。她喊他名字,不知道她心里是作何感想,在他听来,形同求饶。

    林也走下楼,他扫到客厅里的林老爷子愣了一下,皱起眉弓,用手指碰了碰宋鹿颤抖的肩膀,不及她抬头,就拦腰把她抱起来,叮嘱她:“抱紧你的被子。”

    林也转身的时候,和爷爷锥子一样的目光撞上。爷爷“砰砰砰”砸手杖,宣泄心中不满。林也黑眸微敛,坚定地转身,拾阶而上。被子的角长长拖拽在向上延伸的楼梯上,林也把宋鹿抱回主卧,摔回床上。他看着蜷缩在被子里和被子缠在一块的根本不用眼睛看他的宋鹿,黑眸微闪:“别出来。我去解决。”

    第35章 Chapter35不要脸。

    宋鹿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她懒得动,脑袋空空躺着,就当自己是条死黄鱼。

    没多久,房门被敲响,Yoyo在门后问:“太太,方便我进来吗?林总让我送衣服上来。”

    宋鹿想强打精神回应,一开口发现喉咙哭哑了,声带扯到撕裂才勉强发出声:“进来。”

    门被掀开一条极为纤细的缝,Yoyo轻盈地钻进来,快速关上门。她眼尾僵硬往上翘,嘴角抽动几下走到床前,双臂向外平举展开。她Yoyo左臂挂着一条利落裁剪的小黑裙配丝巾,右臂挂杏色亚麻西服套装,左手抓着一只巨型化妆包,右手提着一双拖鞋。

    Yoyo抖了抖手上的东西,问:“喜欢哪套?”

    宋鹿坐起来,靠在床背上,膝盖从被子下凸起一座小山峰,极左到极右,刚才穿得少,现在就特别想把自己包起来。她用手指尖戳那套亚麻西服。至少这套可以穿裤子。

    Yoyo把拖鞋放到床边,两根手指一夹把拖鞋弄平。她走到柜边,把黑裙子挂进柜子,转身,两条小臂并拢,将亚麻西服滑溜地从右臂翻到左臂,原来西服下面还压着一件淡黄睡袍和内衣。她倒像是早猜到宋鹿会选这套。

    Yoyo将睡袍递到宋鹿眼前,“穿这个洗漱舒服点。”

    宋鹿哑然说了声:“谢谢。”手抓向睡袍,把睡袍拖进被子里,被子蒙过头顶,在黑暗中把睡袍系好袋子。她下床,脚插进拖鞋的时候,看到Yoyo一边很小心地整理西服,把它摊在腿上避免弄皱,一边蹲到地板上,用手指勾起那些撕破了的水粉色内衣。Yoyo说:“我拿去丢了。”Yoyo神色平常地将化妆包递给宋鹿。

    宋鹿走进浴室,盥洗台边放了成对的牙刷、杯子和毛巾等,仿佛这间公寓早就准备好迎接她的女主人。宋鹿慢吞吞刷牙、洗脸,对着镜中被眼泪里的盐分腌渍过的干巴巴的脸梳头发。她拉开化妆包的拉链,往里看了一眼,里边是各种护肤品和化妆品。她没用。

    Yoyo靠着浴室的门从镜子里看宋鹿梳头发,“抱歉,太太。林老爷子进来的时候我们都懵了。没人动得了手机,保镖眼乌子盯着我们。”

    宋鹿愣愣地说:“没关系。是我们太荒唐了。”

    Yoyo桃花眼夹出鱼尾线,有些唏嘘地说:“新婚嘛,都是这样的。你和林总的感情真让人羡慕。”

    宋鹿默默梳头发。她换上Yoyo给她的丝质米色吊带和杏色亚麻西服。吊带是个珠光闪闪的大v领,那个箭头向两乳之间延伸,有点性感。

    Yoyo在化妆包里掏了一阵,掏出靛蓝色的丝绒小盒子,打开它,夹出两颗音符造型镶淡粉色日本珠的耳钉,戳进宋鹿耳洞里。Yoyo又拿出一条和耳钉同是Tasaki牌子的平衡木珍珠项链,伸手拨开埋在宋鹿脖子上的头发,给她扣上项链的链扣。Yoyo双手按在宋鹿手臂上,对镜子里的她笑说:“太太,漂亮!”

    被Yoyo打扮完,宋鹿踱步到落地窗边,陷进单人沙发里,折起膝盖,把脚放在沙发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抱腿出神地俯瞰黄浦江边穿梭的车流和人流。

    Yoyo边叠睡袍边问:“饿吗?桃姨还没来得及准备早餐,现在让她做估计也是手忙脚乱。我上来的时候,前台给了我一盒奶油蛋糕,说是楼下56层的主妇太太亲手做的,托他们转赠给57层的新邻居。我去切一片来,配一杯英式红茶刚刚好。下面什么情况,等我回来告诉你。”

    宋鹿轻轻“嗯”了一声,当她听到启门的声音才猛然回过神,努力回想Yoyo刚才说了什么,仿佛是说要给她切蛋糕。她其实不怎么饿,在经历过刚才那场闹剧后,她的神经末梢如菜花般炸了一次,喜怒哀乐全被抽出躯体,她对事物的感觉暂时都是僵木的。

    “滋滋滋”,房间里突然响起车载广播经过信号屏蔽区域才会发出干扰声,然后,一声尖利到震痛耳膜的杂音叫起来。宋鹿捂住耳朵,耳垂下的音符耳钉压在脸颊上,硌得她又凉又疼。

    横躺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宋鹿认出是林也那台私人手机。宋鹿本来不准备去管,但这个房间大概是哪里存放着接通电源的音响设备,因为手机强磁场影响而发出的杂音继续如女人般尖叫着。

    宋鹿走到床边,拿起林也的手机,正要关机。屏幕上十几个未接电话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定住不动。来电显示中文字“绫”,是她给妈妈的备注名。这手机的确是林也的,但sim卡却是她的。

    宋鹿划开屏幕,翻动手机通话记录,发现不止有未接电话,还有一则二十几秒的通话,是在今早五点多。宋鹿意识到是林也替她接了妈妈的电话。这也意味着,妈妈知道她和林也在一起了。

    他让她彻夜拉琴,趁她睡着抱她进房间,还剥了她的衣服。他和妈妈通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让她光着身子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他做了很多事,但真的仅仅只有这些吗?

    最要命是他不会告诉她每个细节。

    他享受这种让她在无知的恐惧中撞得头破血流的感觉。就和人养宠物一样,聪明的小猫小狗仅仅能引得主人会心一笑,但如果它们笨拙地不断跌倒、撞头、滚作一团却能引得主人哈哈大笑。

    宋鹿抓着手机发呆。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来电显示依然是宋绫。她接通电话,无声地把手机放在耳边。

    宋绫先冷冰冰问:“宋鹿?”

    宋鹿哽了一声:“嗯。”

    宋绫沉默了几秒钟,嗓音如刀扎在宋鹿心脏上,“宋鹿,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手机从宋鹿手心滑落,屏幕面朝被单趴着,她像远离病毒一样倒退着远离它。通话还在继续,手机发出闷在被单里“嗡嗡嗡”的低沉女人声音。亲近之人才知道怎样直戳人心窝子,响亮地赏她一个耳光。

    手机的磁场依然影响着房间里看不见的音响设备。突然,音效设备自动接通了。林老爷子从天而降充斥整间房间。

    “让你结婚是为了治你的臭毛病,结果无法无天了。你是认准我只有你一个孙子,家产肯定都是你的。你放心,我老头子不会为了成全你去死,还能熬个十年二十年,假如你不让那个姓宋的女人滚出去,家产捐国充公都不会留给你一粒米。”

    “姓宋的女人眼里只有铜钿。她们为了钱,可以不要脸的!生出来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种。我以为你比你老子总强一点。他还知道给我留点脸,在外面玩女人玩得一身脏还明白弄干净来见我。你倒是明媒正娶了一个烂货回来!”

    声音停顿了几分钟。

    林老爷子叹了口气:“玩是玩,家是家。孩子,让那个女人穿上衣服,滚出去。”

    宋鹿用手指死死扣住胸口的衣服。

    林老爷子和林也大概是在那间隔音室里谈话,而这间卧室里设有连接收音设备的隐蔽音箱。这样设计的初衷暂且不论,但显然音箱出了问题,自己连上了那边的收音设备。

    宋鹿用手捂住耳朵,但林也的声音还是穿透手掌传了过来。

    “是父母选择生下孩子,不是孩子选择出生。只要是个人就会有过去。我不管她过去是什么样子。从我选择她成为林太太开始,她做林太太做得很好。可惜一个丈夫不能向第三人道出妻子的好。

    我的家就是她的家,没人能在我家里让我的女人滚出去。老爷子,不管你许诺给我多少助力,我都不要了。我林也绝对不靠坑女人发财,失去的东西我会自己夺回来。我就喜欢她,认定她了!”

    Yoyo什么时候进来的宋鹿不知道,直到她“咦”了一声,宋鹿才发现她突然出现在她身边。Yoyo惊慌地说:“这智能家居也太灵光了,自说自话把喇叭开了。关闭!关闭!”

    Yoyo一声令下,音箱倒是再没出声了,可连窗帘都自动拉上。

    “林总是真的很喜欢太太啊。”Yoyo端着雪白的切片蛋糕和红茶朝宋鹿眨眨眼,“太太,快吃。饿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宋鹿用勺子戳破绵密的奶油和柔软的蛋糕坯,无知无味地含到嘴里。蛋糕上有个鲜红的英文字母“U”,很突兀、很奇怪。

    Yoyo装作不经意地说:“56楼的住户让前台送蛋糕的时候带了几句话。说她年纪大了,有焦虑症,晚上10点就休息了。年轻人精力旺盛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没完没了。她强调说,太大声了。做的蛋糕上还专门裱了个英文单词‘quiet’。太太,”Yoyo眨巴桃花眼,语调抑扬顿挫,“你和林总到底做什么了?到底怎么个大声法啊?”

    宋鹿一愣,果然,不管面上怎么掩饰,心理还是觉得她缠林也只有那种事。房门又被敲响,Yoyo很警觉地大声问:“谁?”

    陆飞的声音传来:“我。”

    Yoyo鼻子嘴巴同时扭动作怪腔,板脸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有事?”Yoyo没让陆飞的身体没从门框后露出来。

    陆飞急切地说:“帮我给林也总打个电话。”

    Yoyo嗤一声,阴阳怪气说:“为什么叫我打。你不是分得很清楚吗?工作上归你,生活上归我,我们不是一路,你说的。我知道了,太太的行踪是你漏出去的。林总懒得搭理你。你真是比我老家海塘里的海带还能摆。”

    陆飞说:“你别闹。纽约那边出了更大的乱子,得通知林总。”

    Yoyo操作了下手机,把手机放到耳边,没几秒又滑下来,“忙音。林总的习惯你知道的,病得爬不起来也能回复工作。老爷子大概把他手机砸了。真那么着急?”

    “争分夺秒,处理得不好林总倾家荡产,还得吃牢饭。”陆飞提高嗓音,显然是故意说给宋鹿听。

    Yoyo似笑非笑说:“自己去敲门。”

    陆飞不作声。

    Yoyo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渐渐把门开大,她懒懒斜靠在门框上,“谁现在去撞枪口谁倒霉。我反正不敢。”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在宋鹿脸上。

    第36章 Chapter36烂货。

    宋鹿很能理解Yoyo和陆飞的心态。她和他们不一样,一只脚已经跨进林家的门,不管怎样是名义上的林太太,这个愣头青由她去做最好。做不好也有人护着,恃林也而无恐。

    宋鹿的手指勾住胸口的项链坠子,低头不作声。

    此时此刻,宋鹿毕竟是林老爷子的眼中钉,Yoyo身为女人的同理心很能体谅宋鹿的犹豫,急忙转口说:“再等三十分钟好了。工作狂离开手机熬不过三十分钟。”

    陆飞不死心地坚持:“等不了。留给我们只有不到十小时。一旦今晚开市,重大利好消息放出去,股价哄抬上去,林总真的会亏得血本无归。”

    宋鹿也不想去。

    可林也刚才在隔音房里的话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谁能想到在她面前嘴那么毒,在别人面前却又维护她。真就是,想断断不掉,想连又觉得自己憋屈。

    这人真讨厌。

    宋鹿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要和他说什么?”

    陆飞想了想,斟酌着说:“环保法案没被批准。老Mike反咬林总做空,扰乱市场。这些话不能在老爷子面前说。最好拉林总出来,悄悄处理。”

    Yoyo鄙夷地皱眉说:“想东想西,浪费时间。你越这样,林总越看不起你。你以为林总像你,把精力放在纠结别人是不是把你看成个窝囊废。这事确实大,就应该敲门进去直接说。”

    宋鹿环顾房间,抽出手边纸巾盒子里的一张纸巾,在桌上铺平,“有笔吗?”陆飞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宋鹿。宋鹿把陆飞告诉她的话写在纸巾上,抬眸瞄两个人,“你们两个我要听谁的?”

    Yoyo哼一声,转身离开:“工作上的事我不管。我去给老爷子泡杯绿茶,太太你端进去,骂这么久肯定口渴。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或者能好点。”她说完,打开门,“咚咚咚”下楼去了。

    宋鹿叠好纸巾,深呼吸了两次后,也走出主卧的房门。陆飞跟在宋鹿后面下楼,他大概是听了Yoyo的提醒,觉得Yoyo说得特别有道理,又开始纠结林也的态度,再次尝试用手机主动联系林也。

    宋鹿走入客厅,那些见过她窘况的人都僵住脖子故意不看她。但就是这一张张谨小慎微的脸让宋鹿觉得在他们心里她就是个婊子。

    Yoyo端着一杯冒热气的绿茶快步朝她走来,贴心地嘱咐:“托杯底,小心烫!”宋鹿把手指插入杯耳,用另一只手托住杯底。Yoyo替宋鹿敲响隔音房的门,用手用力按了一下她肩膀,“别怕。林总在里边呐。”

    门开了,Yoyo灵敏地闪退到一边。

    林也垂着黑眸,目光先扫宋鹿的脸,再落到她端着的杯子上,什么也没说,直接关门。宋鹿反应快,一只脚卡进门缝,把门顶住。林也黑眸一闪,阴沉沉道:“你真是一根筋。”

    房间里的林老爷子已经从门缝看到宋鹿,冷冷地说:“让这女人进来。”

    林也又尝试关了门。宋鹿默默把一条腿伸进去,干脆用半个身体卡住门。林也终于认输让开,往旁边退一步让宋鹿进去,顺手关上门。

    宋鹿低着头,在林老爷子锐利如鹰的目光中站定,轻声细语说:“爷爷,喝茶。”

    林老爷子哼了一声:“你脸皮真够厚的。”

    宋鹿想起这房间里没有摆茶杯的家具,低头扫了一圈,看到林也屏幕开花的手机躺在地上,破碎的地方像是被林老爷子的手杖砸的。手机果然是坏了。她见老爷子没有接杯子的意思,就把大提琴拖到林老爷子脚边,把杯子放在指板位置。

    林也紧紧盯住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压在大提琴上,油脂充分的暗色前板长出白色的水汽花纹。他沉默了。

    林老爷子一只手撑住手掌,低下身,另一只手去拿茶杯,倏地将杯子对着地板猛地一砸,木地板立刻凹出一个坑,陶瓷碎片和滚烫的茶水飞溅。

    林也早就料到有这一摔,只庆幸不是泼人,一个箭步上去,拉了呆成木头的宋鹿一把,用半个身子替她挡了一下,几滴喷射状水渍爬上宋鹿的裤管,“没见过你这样蠢的。上赶着给人送凶器。烫吗?”

    宋鹿眨巴眼睛木木然地摇头。

    林老爷子砸手杖吼:“你个混账!”

    林也抓住宋鹿的手臂,将她人当成个雪球往外滚。宋鹿趁机把纸条塞进他手心。真的被Yoyo猜中,三个人的功夫都是白搭,林也推动的动作稍一停滞,直接抖开纸巾看。

    宋鹿眼睁睁看林也脸色从白到暗,然后爆红起来,青紫血管在脖子的皮肤下弹跳。林也推开她,像阵风一样掠出房间,朝着客厅里的人喊:“马上给我连老Mike!”

    看来事情真的很大。

    但愿没事。

    陆飞眼看事情瞒不住了,干脆凑到林也身边,忍不住吐槽:“环保法案一直是老Mike在跟。临走前坑你一把大的。你就不该这么早让他走人。他这是存心报复!”

    林也黑眸冷冷睨陆飞:“你在教我带人?”

    陆飞不再吱声。

    宋鹿去看林老爷子的情况,老人家脸色黑沉、眸光却精亮,双手支着手杖,一步一颤从瓷杯子的碎片上走过。宋鹿担心老人家踩到碎片割伤自己,上前跨几步想扶他,被林老爷子用目光喝退。宋鹿转身去向老爷子带来的人说:“爷爷出来了。”立刻有两个人快步进房间,去扶老爷子。林老爷若有所思盯着这个厚脸皮的孙媳妇。

    林也、陆飞和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已经在客厅里铺开战场,打电话的打电话,拍电脑的拍电脑。林老爷子被人扶到了沙发上坐定,手下人要去喊林也,林老爷子右手一抬滞在空中,不容反驳地说:“事有先有后。让他弄干净。”

    桃姨拿着清扫工具进隔音房。Yoyo拉着宋鹿躲到厨房的岛台边上坐好。两个被晾在一边的女人不说话,两道目光都看向客厅方向。

    林也的声音传来:“帮我定今天去纽约的飞机。”

    客厅寂静了几秒钟,陆飞蹿起来说:“林总,这个时候回去不合适。万一真成了讼案,你会被扣留在那里,甚至坐牢。还是在国内处理比较——”

    林也直接打断他:“你是叫我当缩头乌龟?不是我躲在石头里,天塌了就压不到我。我需要解决问题的人,而不是逃避问题的人。纽约的事本来就和你无关。不用你陪我去。”

    陆飞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到这,Yoyo苦笑着摇摇头,“一心往上爬,一直多思多虑,不受待见。活该。”

    宋鹿眨巴着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Yoyo。

    鬼精的Yoyo察觉了宋鹿的心思,也不藏着掖着:“我和陆飞以前在一起过。他嫌我家里是开海塘的,帮不了他。分了几个月,突然给我介绍这份工作。不知道是怎么样的。”

    宋鹿抓了一下Yoyo的手,挤出一丝笑:“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你工作起来很棒,是最能胜任这份工作的人。”

    Yoyo作为生活助理真的无可挑剔。

    Yoyo鱼尾眼往上翘,反抓宋鹿的手,“所以我说羡慕你。你和林总之间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可林总可以为了你做到那种程度。他不会嫌弃你拖他后腿。”

    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的浓情蜜意只是各怀鬼胎的一纸合约。但宋鹿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脸去向Yoyo剖出自己内心的龌龊之地。

    林也也不会允许。

    “宋鹿。”林也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他手里拿着一只钱包,做抛的动作,“让赵娟带你去逛街。晚点回来。”

    林也正想把钱包丢给宋鹿,客厅里陆飞一声嚎:“联系上负责法案的议员了。”林也恍惚了一下,手胡乱抖动,钱包掉下去卡在厨房和客厅门的中间,卡片像雪花片一样飞起来洒了一地。

    宋鹿走过去,膝盖跪在地上,一张张把卡捡起来。她捏着厚厚一沓卡,抬头,看到林老爷子刀尖子一样的目光戳在她脸上。

    林老爷子砸手杖,声音笼罩四野:“混账,你看你娶了个什么货色来。只会跪着要钱。”

    林也又气势汹汹朝宋鹿走过来,手穿过宋鹿腋下,将人拉起来,一路又拉又推到门前,“够乱了。走。”

    Yoyo接棒将宋鹿拉出公寓大门,门关上的一刻,Yoyo这个本不相干的人大喘了一口气。宋鹿倒是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

    两人进电梯,电梯下行,电梯内的电子屏上正在播放本地乳制品品牌的刊例广告,其中有几幕是宋鹿在雪山顶上背对一轮艳阳。

    Yoyo指着广告说:“这牌子是我从小喝到大的,前两年被中冠集团收购了。太太,你在广告里真漂亮。难怪林总捧着,一点委屈都不舍得让你受。我让司机把车开来。你想去哪里逛街?”

    宋鹿想了想,试探问:“可以送我回射击中心吗?”

    Yoyo不假思索说:“当然可以。不过,你不想知道林总的事最后会怎么处理吗?好像挺凶险的。你不担心他吗?”

    “不担心。”宋鹿顿一顿,Yoyo挑起一边的眉毛,目光热辣辣投在宋鹿脸上,宋鹿接着说,“我相信他能处理好。”

    Yoyo笑着,一副懂了的样子,“好。那就买好东西送你回去。卡都给你了,林总希望你买呐。你以后会在公寓里常住,有自己的东西会方便很多。我选的你也不一定真心喜欢。你说是不是?”

    宋鹿连连摇头,又慢吞吞点头。

    Yoyo毫不介意地笑道:“太太,你真是太好说话了。陪你逛街也是我的工作之一。而且,我偷偷告诉你,我是可以按账单抽佣金的。谢谢太太赏我饭吃。让男人们去忙个四脚朝天,我们去大买特买吧。”

    第37章 Chapter37老亨利的第一套……

    Yoyo询问宋鹿有什么喜欢的品牌想去逛,宋鹿毫无主意地摇头。Yoyo表示那就由她安排行程带宋鹿去几家相熟的店,不过在此之前,要趁今天这个好机会先去试一下定制的礼服。

    车子驶入一家花园酒店的门庭。

    迎面就是一个带水池的正方形庭院,西面那条边立着一家老牌裁缝店。这店方寸点大,叫个“亨利”的洋名字,实木雕出的明亮的橱窗里站着两个无头的假人,一个穿黑色燕尾,一个穿玫红长旗袍,两个假人脚下趴着只眼睛黑亮的假黑狮子狗。

    Yoyo推开店门,让宋鹿先进去。宋鹿才发现他们进的是一个后门。裁缝店一半隐在花园式酒店里边,一半敞在外边的人行马路上。店里通透整洁,从里边望出去,正门头顶压着森森的梧桐树荫。好几个路人经过店前都忍不住往店里张望,和宋鹿的目光撞上。店里除了她们没有其他客人。是一家特别幽静典雅的小店。

    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迎了上来。

    Yoyo四处打量:“让你师父来,和她说过林太来试旗袍。”

    年轻人跑到一扇小门后敲了敲,“师父,她们来了。”他转过身来,把背靠在门上,倒退着把门推开,“两位请进。师父已经交代过了,她早就准备好了。”

    宋鹿把自己塞进小门。里边别有洞天,一具具形态各异的假人张牙舞爪陈列在里边,身上挂一套套没有封线脚的半成品衣服,衣服上戳满头上是珍珠的大头针。这个地方,晚上不开灯大概会很恐怖。这家店做女式衣服为多。

    房间深处,一个灰卷头发、高鼻深目、肤白若雪的混血老太太站在一扇巨型穿衣镜前,鼻梁靠近鼻尖的位子架一副小巧的眼镜,脖子上挂着块皮尺正微笑着看向宋鹿。

    Yoyo打招呼:“老亨利。”

    老亨利太太点头。

    亨利老太太让宋鹿在镜子前抬起手来,先用皮尺子在她身上量,量好就用粉笔写在手背上。Yoyo坐在茶几边上,悠闲地喝店里准备的红茶,笑眯眯说:“我又不是第一次了,都是按你教的手法量,尺寸不会错。让林太来试主要是让她看款式。”

    亨利老太太依然固执地量着尺寸,“你上次就把霍太的肩膀量窄2寸。送过去才说袖子紧,穿上去手臂成两截胖莲藕。我连夜改才没砸了这块招牌。这第一套的生意我是要做到入棺材的。再不信你。”

    Yoyo品一口馥郁的伯爵调味红茶,“那是因为霍太在那一个月里胖了5斤。好像6月份吧,宝宝满月宴还让我帮忙挑会客的礼服。这种属于事出有因。林太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亨利老太太幽叹:“你又能看出来了。”

    宋鹿眨巴眼睛,舔一口湿润的嘴唇,低头看老太太用皮尺收紧自己的腰身,问:“你们说的第一次、第一套生意是什么意思?”

    亨利老太太得意地说:“雅集里那些太太小姐们入会亮相的第一套礼服都是我做的,一根针一根针戳出来从不让徒弟代劳。都成一个传统了。管他意大利、法国、英国那些裁缝把自己吹得多厉害,隔十万八千里的外来货,不来这里做一套就不算正宗的。”

    Yoyo放下茶杯,垂下眼帘,眼珠子转了转,脸上挂起犹豫的表情。

    “慧婷雅集就是社会上有名望人的太太小姐一起玩的一个圈

    子,主要就是聚在一起做公益和慈善。这事林总不让我告诉你。可能是想给你个惊喜吧。毕竟是林总付我工资,我不能和你说太多。这样理解吧,有钱人规矩多,不是登记结婚就能成为某人的太太,而是把你介绍入这个圈子,你才成为真正的林太太。圈子里很多人第一次出席公众活动都来这里做衣服。”

    明白,就是那种正宫娘娘和公主的社交场,还会挑选几个女明星提升公众关注度的顶级名媛团。多亏了宋绫,宋鹿对这种圈子有很浅显的认识。妈妈曾经一度很想融入这些圈子。可宋女士的名声和美貌远扬在外,富太太们总是谈“宋绫”而色变。她哪个圈子都挤不进去。

    听了Yoyo的话,宋鹿几乎立刻想起林也说过的“林太太亮相仪式”。会不会指的就是这个?裁缝店橱窗里木头假人在她脑海里晃了一下。她觉得她和它们是一样的,都是被人摆来看。她也没有脑袋。脑袋被林也摘下来揣在怀里带着,眼下说不定都出国了。

    生意人门槛最精,一听“不让告诉你”几个字,马上知道闭嘴,心里或许还琢磨这个“林太”不是正宗货,接下来的过程,亨利老太太一个字都没再吹嘘过。她拿来银白色旗袍在宋鹿身上比样子,那旗袍质地精良,凌乱的线脚还翻在外头,显然是半成品。

    Yoyo看旗袍点头说:“颜色必须用白,款式我也选了最简单的。首饰非常华丽,堆砌太多反而难看。款式你喜欢吗?”

    宋鹿望着镜中的自己,裹上一袭白旗袍的皮,越发像宋绫,去讨钱那一晚在和平饭店妈妈穿了一件差不多的旗袍。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走上了一条妈妈的老路。宋鹿无声又无奈地点头。

    试完旗袍出来,Yoyo和宋鹿在一家餐厅吃了饭,带她去做了头发和指甲,随后就前往Yoyo事先联系好的几家奢侈品店。

    Yoyo在车上和宋鹿说,这种临时杀到店里买,一般买不到热门的款式。有什么想要的,她可以找买手全世界找货。如果有特别喜欢的牌子,也可以找品牌方开一个特殊购买渠道,由独立客服负责她的采购需求。不过,Yoyo随后又眼尾飞翘说,女人本性摆在那里,什么也比不上逛街带来的满足感。有时间的话,还是很值得亲自逛一逛的。

    宋鹿发现她们进每一家店,店里都没有其他客户,等她们进去,店员就在门外拉起伸缩式的隔离栏,挂起一块清场的牌子。Yoyo会带着宋鹿先在店里的陈列架前逛一圈,让她有个大致的了解,然后,坐到一间贵宾室里,喝着茶吃着点心,由两到三人向她展示货品。

    有几个柜姐想趁Yoyo不注意留宋鹿的联系方式,Yoyo有时候会上来赶抢生意的,有时候由宋鹿告诉她们:“我暂时没有联系方式。”柜姐们都把这话当成是婉拒,尬尬一笑走开,其实,只有宋鹿自己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虽然宋鹿人到了现场,但拍板买东西的还是Yoyo。

    Yoyo总是用手指戳着某一件东西,问:“挺好看的。你说呐?”宋鹿确实觉得好看,就眨着眼睛无声点头。从衣服、包包、配饰到餐具、雨具、皮具甚至是马具、棒球杆、高尔夫球杆,宋鹿觉得自己肯定买了一卡车。她点头都点酸了,Yoyo还在让人继续展示。宋鹿深刻理解何为“抽佣金提成”和“林太赏饭吃”。

    第一家店花出去13万,宋鹿只是眼皮弹了一下,递出去林也的卡。第二家店到了35万,宋鹿开始不安,掏卡的动作慢到离谱。到第三家店,总金额已经逼近了百万,宋鹿死死捏住卡,不肯给柜姐,心想还是退了吧。Yoyo喝了一下午不同店里的茶,正翻着肚皮歪在沙发椅上。所有人特别和风细雨地微笑着地等林太掏卡结账。

    宋鹿试探地问:“你和他联系上了吗?”

    人美、心善、悟性高、赚钱能力一绝的Yoyo说:“林总离不开手机的。早就联系上了。太太,你要和林总联系一下问问情况吗?”

    宋鹿尴尬笑着点头。Yoyo拿起自己的手机,操作了几下,递给宋鹿。宋鹿本来还想打一下腹稿,接了手机才发现Yoyo已经把电话拨出去了,而且已经通了。林也疲惫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宋鹿把手机放到耳边,在沙发椅上翻了个面,背着众人有些鬼头鬼脑地说:“是我。听得出我是谁吧?”

    林也回了个漠漠的“嗯”。

    宋鹿有点做贼心虚,觉得林也这个“嗯”带着别样情绪,她支支吾吾说:“那个,我买了点东西。挺贵的。真的挺贵的。我就想问问你,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退了。”

    林也说:“具体多少。”

    宋鹿更加小声地说:“大概一百多万。”

    电话里发出闷闷的笑声,林也笑了一阵,把宋鹿笑得鸡皮疙瘩都起来,她不明白这笑是嫌弃她小家子气,还是鄙视她借机敲他一笔。

    过了半分钟,林也终于收住笑声。

    “再晚半小时打来,就听不到这个笑话了。今天闷了一肚子火,也就现在觉得轻松点。把买的东西送到家,赵娟会整理好。爷爷知道你这个孙媳妇以后做戏更要做全套。你可以用公寓,我要不在一段时间。我上飞机了,去纽约,17小时飞行模式。”

    宋鹿以为林也会马上挂掉电话,然而,他并没有。

    “一路顺风,平安回来。”

    “嗯。”

    林也终于挂断电话,宋鹿呆着,想纽约的事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宋鹿把卡递给柜姐,刷完卡,签完字,店长说买到一定额度,店里会包扎一束手花送给客人。宋鹿挑了几种花,店员用精美的包装包起来,小小一捧,精致又华美,拿在手里也不沉。

    店长一路送他们到店门口。买的东西都是直接送到林也的公寓,宋鹿只拿着这捧花从商场走出来,站在灯光璀璨的广场上,等司机把车开过来。

    宋鹿回到林也的公寓,公寓里空空荡荡,在这一刻宋鹿意识到,林也真的走了,大概要很长时间见不到他。她找到林也作为赔礼的手机,让Yoyo和桃姨下班,让司机送她回射击中心。

    在车上,宋鹿翻看手机相册,因为这原本是林也的手机,林也妈妈头戴宝石冠的照片在里边,她觉得他会想要看看妈妈的,她转发给了林也的工作手机。

    回到射击中心,宋鹿把花养在矿泉水瓶里。她回寝室楼,洗好澡,刷完牙,睡了一觉,依然是早六点半醒。她鬼使神差打开手机看。林也回了信息:已到。宋鹿回:嗯。她又打开妈妈的微信界面,空白一片。宋鹿独自走到围绕中心广场的跑道上,开始了3000米的耐力跑。

    第38章 Chapter38训练。

    据枪3到5小时需要体力。

    射击队对体能要求一直很高,像市队这种规格的队伍会和当地体育学院合作组建专业的体能团队。国家体育总局颁布射击类竞赛新规后,体能成绩计入总成绩,直接影响运动员是否进入决赛。

    这次放假前,体能教练嘱咐所有队员回家后不能偷懒,基础有氧训练和高阶无氧训练时长每周累计不小于5小时。

    体能教练把几个即将参加6月全国射击锦标赛的队员拎出来单独训话,其中包括宋鹿。他要求参赛者绝不能在半个月里让肌肉量和体力掉下来,回家必须严格参照正常训练强度自己练。练完必须拉伸。

    宋鹿在寝室休息这些天,每天还是六点半起床。洗漱完,先去跑道上跑完3000米,然后去洗澡和吃早饭。因为前晚留宿林也家,昨天早上她没跑步也没做训练。今早跑完3000米,她特别想弥补昨天的断层,又觉得自己尚有余力,就停也不停直接开始了第二个3000米。

    中心广场跑道一共400米,宋鹿跑到第12圈的时候,鼻子和嘴往外“哈秋哈秋”喷气,心脏不规律地在胸腔里“砰砰砰”狂跳,肺已经拉成了个“乌拉拉”的风箱。

    宋鹿抬起手腕,昨天逛街Yoyo给她买了只苹果牌的运动手表,显示心率在135次/

    分钟,比最佳有氧心率高了那么一点。宋鹿放慢脚步,尽力把最后3圈控制在120次/分钟的心率。

    快跑完的时候接近七点。射击中心由政府运营,因为在假中,中心每日安排2名老师值班,一个负责看管枪库,一个在办公室上传下达重要通知。中心每天7点要升国旗,由值班老师负责。宋鹿看到枪库管理员魏老师拿着卷起来国旗慢吞吞走到升旗台下。

    宋鹿气喘吁吁停下,抬手臂摁掉手表的运动检测模式,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仰头,心中默唱国歌,看着五星国旗一点点被升到最高点。魏老师系好绳索,朝宋鹿招手,“快来,我已经问过食堂,今天早上吃烧麦,去晚了可要凉了。”

    射击中心放假,食堂不烧大锅菜,每天就两个师傅把值班老师、保安和自己开小灶包圆了。宋鹿向教练提出放假留宿寝室,教练就和食堂打了招呼,买菜、烧菜要把宋鹿的份也算进去。所以,一日三餐,宋鹿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吃现炒菜。

    宋鹿跟着魏老师进大食堂,空荡的食堂桌上早饭还没被端上来,一个保安已经坐在领菜那个窗口的桌子边。宋鹿和魏老师也在那里坐下,然后,厨师阿姨抱着早饭出来,是热滚滚的蒸笼,一笼屉叠着一笼屉叠得比阿姨脸还高。

    阿姨先给每个人面前放一笼屉和一个小盘子,又放下一只醋瓶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笼12只,吃完没有了,别再问我讨。”

    笼屉一只只被打开来,热气升腾起来,氤氲每一个人的脸。宋鹿用筷子夹起一只皮薄湿润的烧卖,放到嘴里一咬,一包滚烫的、微甜的汤汁滚出来,烫了舌头,急忙吐掉烧卖,一个劲往嘴里灌冷风降温。

    魏老师“哎哟”一声,“阿姨,你这烧卖稀奇的。烧卖么是用糯米做的,你这个是肉馅的。这醋是给我们蘸的?第一次吃蘸醋的肉烧卖。不像烧卖,倒像是灌汤小笼包。”

    阿姨“啊哟”地更大声,“这你不懂了,肉馅烧麦是我们乡下人的做法。好叫比南翔小笼包好吃来。加笋丁,肉冻皮一包汤,鲜。吃法也一样,咬一小口,把汤嘬完了再蘸醋吃肉和皮。”

    宋鹿一个接一个把稀奇的肉烧卖吃完。其间,魏老师还在和食堂阿姨东拉西扯。魏老师说现在申港人都不叫郊区人乡下人了,叫本地人。本地人闷声发大财,一拆迁拆两千万至少,还闲不住出来包食堂生意。阿姨听完笑得嘴都合不拢,又给他加了一笼屉肉烧卖。

    大家吃完,魏老师问阿姨要一次性餐盒,说要给替他看枪库的老师把早饭带过去。阿姨摆摆手,“早就给我们学习过文件了,公家单位一律不准用一次性餐盒。坏规矩的。我们这里没有。”

    魏老师舌灿莲花,又说了几句好听的,阿姨一扒拉就扒拉出两个大餐盒,一边说“下次没有了”一边笑眯眯替他打起包来。

    魏老师领着打包的餐盒往枪库走。宋鹿默默跟在他身后。

    魏老师摇着塑料袋,说:“这么多队员里就你心实,让你天天练,真就天天练。放假也不回家,一直耗在这里,其实不利于心态放松。年轻人就应该出去疯一疯。”

    宋鹿用手把头发拨弄到耳后,“和师弟师妹比我已经不算年轻人了。学校给我的休学年限是3年。我已经浪费两年了。留给我只有这一年的宝贵时间。我想拼一下。”

    魏老师沉默了几秒,“你有过一阵低谷,但好像已经熬过来了。其实许老和我说过,你是我们队里唯一可能进国家队的。既然要拼,不如拼一个更大的。拿下全锦赛,让那些在全国选才的教练们重新看到你。向亚运会、向奥运会冲击!”

    许老就是宋鹿那位提前退休的恩师。魏老师也是许老的学生,当年因伤退役,许老还在主教练的任上,托关系给他在射击中心找了份助理教练的有编制的工作。

    宋鹿定住脚步,看着魏老师一点点走远的背影,追上去,捏紧拳头垂在腿两侧,用尽浑身的力气给出一个“嗯”字。魏老师被她的认真劲逗笑了,“你前阵子这么低迷,我这个做师兄的还真有点担心你。运动员一定要有赢的野心。记住你现在的野心。加油。”他拍拍她肩膀。

    宋鹿跟随魏老师进枪库,取下背后写着自己的射击夹克,亮黄色的皮衣,用白色的线条装饰手臂,像登月的宇航员。

    市队的射击夹克都是十年前采购的,一批批师兄师姐穿过,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单纯按照自己身形选择一套适合自己的服装,然后在比赛服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避免拿错。

    宋鹿这一件夹克上有一些褶皱,腰际两侧已经被磨损得光滑到发黑,闻起来有粗麻、尼龙、皮革浸进油里又晾晒干的味道,又混合不同人腌渍在里边的陈旧汗味。

    魏老师让替班的老师出去后,正好看到抱着块白板看到宋鹿穿射击夹克走出来,微微皱眉,“休假期间,有通知规定不准用枪。你是许老的爱徒我也不会让你领枪的。”

    宋鹿把自己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包,用发卡卡住刘海,“我不准备用枪。我准备练练三姿维持。我只需要沙袋、砖头和木块。魏老师,你拿白板是干什么?”

    “亏你想得出,这些都是入门的菜鸟才会练的。不过,巩固基础也没错。”魏老师指了指枪库角落,“你要的东西都堆在那里。我要用白板做个队员积分表。我们也学学国家队搞透明和激励那套机制。”

    宋鹿分三次把训练要用的沙袋、砖头和木头拉到靶场。宋鹿知道节假日不准动枪,枪库严格按照用枪管理,每一把枪、每一发子弹的使用和报废都要记录在案。既然开不了枪,她就想练练三个步枪姿势。

    射击项目追求的就是一个稳定性。

    身体稳,心态稳。

    宋鹿先把沙袋铺平在地上。跪姿发枪时,身体必须坐实坐稳,上体下榻、腰部放松,力量集中在左腿根部位置,有“团身”感。为了训练跪姿的稳定性,宋鹿需要跪在沙袋上保持一个小时的平衡。

    卧姿发枪时,运动员需要整个人趴在地上,据枪后左臂受力,重心位置偏左。卧姿训练稳定性的方法是托几公斤的砖头不动。宋鹿托了又一小时的砖头,皮衣之下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宋鹿平时比赛以站姿为主,把站姿放在体力快流失光的时候练,有助于她打破自己的极限。站姿训练的方法比较简单,是站在一块脚底板一半宽一半长的木板上稳定不动。但有时候不是一块木板,为了增加难度,会换成一块摇晃不稳定的海绵。

    宋鹿本来也准备站姿练上一个小时,才过了半个小时,魏老师抱着把平时没见过的步枪走了过来。

    魏老师笑眯眯说:“这把枪的匣坏得不能再坏了,已经作废处理,用不着登记使用。是我们那个年代用的东西。老式峨眉EM45B型**。装弹方式、重量和外形都和你们比赛时的用枪不同。要练就一本正经据枪站。叫一声师兄就给你练。”

    宋鹿挤出一个疲乏的笑,“谢谢魏老师。”

    魏师兄叹了口气,把枪交给宋鹿。

    宋鹿据枪站完最后一个小时,累得手脚软绵绵,拖着脚步先去枪库还枪。看到魏老师的白板已经做出来了,斜靠在枪库门口。板上画着整齐的线,成一个表格状,表头是每个队员的名字,后面是世界纪录、全国纪录、最好成绩、当月最好成绩、每周最好成绩等名目。

    令宋鹿惊讶的是,她的名字占第一个。

    这就意味着在队里她积

    分最高。

    大家的世界纪录后面都是零,但全国纪录后边宋鹿那行却有数字。今年2月宜城举行的全国射击冠军赛,宋鹿摘得女子10米**和混团项目冠军。队里的人从那时候开始叫她“双冠王”。赢下这场比赛,她不仅是在队里拔了尖,在全国射击运动员的排行榜上也有了积分。

    但后来,宋鹿玩滑板摔伤了手腕,休养了三个月。

    一蹶不振。

    魏老师敲一敲白板宋鹿那行冠军赛成绩的后面,“你有两个冠军的积分。只要全锦赛你发挥正常。足够让国家队看到你的天分。”

    宋鹿舔了舔因体内水分流失过多而干涸的嘴唇。

    心绪如浪潮翻滚。

    射击运动员的选拔有其特殊性。全国所有射击运动员同时被投入一个备选池,在重大比赛中获得名次后,奖励相应的积分。在一个积分期内,积分榜上实时更新总积分排名。目前,排名前十二名运动员都在国家队。

    如果宋鹿赢下全锦赛两个冠军,保守估计她的排名会冲到前八。想要赢得更高的积分,就要参加国际比赛。但代表国家比赛必须是国家队队员。这是一个内部循环,想要突破就必须进国家队。而全国排名前二的运动员能赢得珍贵的奥运席位。

    每一个运动员的终极梦想都是代表自己国家奔赴五环之战。

    宋鹿也一样。

    看到白板,宋鹿被透支的身体又恢复了过来,她告诉魏老师还想再练一小时。

    第39章 Chapter39抓队伍。

    一天训练下来累计时长超过8小时,比集训的时候练得都多。宋鹿洗完澡,把自己摔进床,眼皮沉得根本抬不起来。她抬起软趴趴的手划开手机,给魏老师发晚饭不去食堂吃了。吃不动。

    魏老师没有立刻回复。宋鹿生怕他没看到造成别人等她开饭,强吊精神扒拉手机等魏老师回复。她把朋友圈、微博和小红书都扫完,实在没什么可看了,鬼使神差点开手机浏览器,地址栏打入“baidu”,点击页面跳转,在搜索框打入“美国纽约环保法案”。

    寝室的无线网经常有延迟,在空白页面上那个圈无止境转动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心绪难平。生怕弹出来的新闻是“中国籍某某因扰乱金融秩序入狱”的新闻。短短几秒,什么奇怪的情况都想了一遍。

    搜索页上蚂蚁般的字一片片弹出来,她连翻了两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旧新闻,扫内容看也看不太懂。翻到第三页就觉得自己这个举动莫名其妙,要查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查她也弄不明白,随即关闭浏览器。这份异样让她心惊肉跳,丢掉手机后眯了好一会儿心脏还在突突跳。真的莫名其妙!

    魏老师终于回复:好的。打水了吗?

    宋鹿突然想起来,今天魏老师说过他们教职工那层的天花板洇水花了一大片,簌簌往下掉白漆。老师报修后,抢修人员说是上面某一层的水管爆了,要一路往上排查管道,晚八点以后三层以上都要关水闸,停水到找到漏水点堵住。

    宋鹿从床底下找出一只大脸盆,正想去接点刷牙洗脸的水,谁知这个时候微信群炸起来。闹腾起来的是队里按组织要求建起来的运动员家属群,平时噤若寒蝉,只有某位队员荣获某项殊荣和表彰时,队里领导会发一条祝贺某某队员的信息,底下跟无数个“拍手”的表情。

    一言蔽之,这个群绝对不可能闲聊。

    这次是宋鹿微信里备注为“周老师”的女性发了一条消息:有谁见到张琼吗?张琼就是那个天分很高的小师妹,不满16岁还在念高中。她曾替宋鹿牵线搭桥韩国俱乐部。他爸爸妈妈都在射击中心工作。她妈妈被叫周老师,管市队的党务工作,印象里是个不苟言笑的小领导。

    听周老师的意思,是找不到小师妹了。而且已经到了不避讳群里大领导都盯着,在工作群里大明大摆征询女儿去向的地步。张琼是丢了吗?她这个年纪的青春期少女,正是不管不顾敏感易怒的时候,最有可能是离家出走。

    宋鹿放下脸盆,重新趴到床上。她承认自己有一点吃瓜的心态在作祟,睁大眼睛静观群里的动态。群里格外热闹,看头像就知道发言的大多是五十靠后的那些家属,一来见不得和自己子女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丢,二来脸皮已经被社会磨砺出茧子,你一言我一言问孩子怎么丢的?什么时候丢的?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周老师给出的信息很少,但还是能拼凑出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张琼和父母吵了一架,摔门出去已经失联48小时了。亲朋好友那都找过了,还是没消息。

    群里立刻有家长说未成年丢了应该报警,七嘴八舌出各种主意。

    家属群还没安静下来,队里的正式群又弹出信息。市队总教练@所有人:有谁看到张琼必须上报。知情不报者要受处分。

    宋鹿才明白,周老师在发家属群前已经和中心领导报备过了,所以才敢通过家属群找女儿,是觉得女儿躲在队友家里或许有家长会看到联系他们。而市队领导觉得最有可能就是队友窝藏小师妹。

    在不断弹出的消息中掺杂了一条重量级的发言,中心大领导意味深长地说:抓队伍意识形态不应该抓在表面。相关领导要引起足够重视。

    不到一分钟,周老师的领导、队医、负责正念解压的老师和市队心理疏导的老师们列队出现,排排坐回复“收到”。

    领导一句敲打,工作效率几何式增长。

    不到十分钟,心理团队发出一个小程序,通知所有运动员和教练在两个小时内完成心理评估,帮助团队摸底所有人的心理状态,如果发现突出问题会制定个人化治疗方案。

    心理团队的老师特别强调:这套测试会测试者认知水平,设有陷阱题目,前后矛盾会被认定为诈病。试图隐瞒真实情况后果更严重。请务必慎重地、真实地填写答案。

    宋鹿从床上坐起来,把手机搁在膝盖上进入小程序。进度条显示竟然有两百五十条测试题。也不知道心理老师从哪个犄角旮旯坑出的题。宋鹿一条条点下去,一开始的题目比较基础,询问年龄、性别、学历等等,越到后边问题越尖锐,甚至出现了你是否被性侵过这样的敏感问题。

    宋鹿在“你是否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下”点了“是”。在“是否付诸过自杀行为”这一条下停止答题的指尖,想翻过去把前一条的答案改成“否”,却发现这些题目回答过既提交,是一条走到黑没有回头路走的单行道。这或许就是老师说的辨别诈骗的措施之一。

    宋鹿明白自己不应该撒谎。

    等宋鹿做完所有的题目后提交,她抬头看窗外,天已经暗了。一看时间已经八点半。糟了!宋鹿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打水,急忙抄起脸盆往盥洗室跑,拧开水龙头,几滴橙黄的慢慢吞吞滴下来,来不及了,水闸已然是关了。

    宋鹿抱着脸盆思考了会儿,二楼是男生寝室,因为放假锁着门进不去。三楼是教职工寝室,她可以去那里接点晚上和明早用的水。平时管得严,每一层都有宿管守在第一间门房里看着,防止男女队员混在一起。现在宿管也放了假,应该不要紧。

    宋鹿走到三楼,三楼和自己那层是一模一样的格局,走到走廊最深处就是两排瓷砖的盥洗台,旁边是公共浴室。

    宋鹿把脸盆放下去,水龙头扭开来,水柱冲入水盆。水盆快要装满水的时候,本来关着的浴室门被打开,从里边涌出来一阵白气,白气中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是脖子上挂着毛巾的魏师兄。

    魏师兄愣了一下,转而一笑:“心理测试做了很久吧?”

    宋鹿点点头,捧起装满水的脸盆在怀前,想溜:“魏老师,晚安。”

    魏师兄看了一眼宋鹿怀里不大的脸盆,“这点水够吗?我今晚值夜班不睡寝室,整层都要锁起来到明早十点。水管也不知道要修到什么时候。我那里有个大的。你用小盆舀起来比较方便。你等着我去给你拿来。”

    “不用。”宋鹿的声音还没发出来,魏师兄已经冲进寝室,

    不多时,他抱着个粉色的草莓熊婴儿浴盆出来。

    魏师兄把浴盆放到水龙头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刚寄到,一次也没用过,洗干净的。你用完明天还我就可以了。”

    宋鹿又乖宝宝上身听之任之,没话找话地问:“魏老师去年底结婚的吧?”

    魏师兄拿起脖子的毛巾一角擦后脖子,“嗯。下个月就做爸爸了。”

    宋鹿深深看他一眼,“那魏老师还申请值24小时的班?”

    魏师兄爽朗一笑:“和家里领导申请过的,特意换的班。多出来的调休和陪产假凑一凑有一个月。”

    宋鹿随便找了句话搪塞:“恭喜魏老师。”

    婴儿浴盆被水装满的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时间很是难熬,只听到奔腾的水声在耳畔溅。好不容易等浴盆装满,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上楼梯,送进宋鹿寝室。宋鹿谢了魏师兄好几声,送魏师兄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对面本该关着的寝室门开着,门框上靠着一个浑身穿粉色的小人。

    小师妹张琼冷眼瞧着已婚待育的魏师兄衣衫不整地从宋鹿房间里出来。

    第40章 Chapter40被误会。

    宋鹿和小师妹眼神勾连,都憋着一口气不说话。宋鹿浑身一寒,觉得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桶凉水。身为女性,她很明白小师妹那满怀恶意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那是看狗男女的眼神。

    魏师兄这个神经大条的男人完全没察觉两人的异样,惊呼了一声,“你个小姑娘让人担心死了。什么时候进来的?”

    “嘭”一声,张琼根本不搭理魏师兄,狠狠把寝室门关上。

    魏师兄碰了一鼻子灰,猛敲房门,“你和你爸妈说过回寝室了吗?他们到处在找你。教练们也都在担心你。要我和他们说一声吗?”

    门猛然被打开,小师像只妹立起浑身刺的刺猬,恶狠狠说:“你要是告诉他们,我就把你们的事也捅出去。”说完这一句,门又被重重关上。

    “我们?”魏师兄一怔,露出困惑的表情,纵使是个大写的粗线条,他也立刻明白了张琼话中所指,他脸色豁然一白,结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有老婆的!”

    门又被打开,小师妹和魏师兄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

    “有老婆才有的好说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

    “你这个小姑娘脑子里怎么这么龌龊啊!”

    眼看魏师兄和小师妹越吵越烈,宋鹿走上去,隔在他们中间,“魏老师,你先去值班吧。我和她聊一下。”

    魏师兄看起来真的很害怕,脸色白中发黑,眼神无助又愤怒地瞪着小师妹。在宋鹿对他频频摇头后,他终于带着满腔愤恨离开了四楼。

    小师妹环胸靠在门框上,“你放假不回家就这为了他?眼光真不怎么样。”她斗志昂扬,是把在父母那里受的气都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存心想和宋鹿吵上一架。

    但拳头全都打在棉花上。

    宋鹿微微冷脸:“我不方便回家。这栋楼某一层水管坏了,魏老师只是帮我搬水上来。你不信自己去开水龙头。”她扫了一眼小师妹的寝室,床铺上的床单、枕头和被子都不见了,光溜溜罩着灰色床笠,整间房间空空荡荡显得毫无人气。

    小师妹张琼是申港市本地人,父母又在中心工作,放假回家前,被子和被褥肯定拿回去洗晒了。她逃家出来肯定不会带着这些出来。五月下旬,申港市还在发最后一波寒潮,夜里尤其凉,稍不注意就要伤风。

    张琼其实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大概是在外流浪两天小孩脾气也躁成大刺猬了。宋鹿对张琼说:“你跟我来。”

    张琼警惕地说:“干嘛?想打架啊?”

    小师妹嘴上这么犟,人倒是跟着宋鹿走进她寝室,宋鹿指一指地上的婴儿浴盆,“这就是魏老师替我搬的水。”宋鹿抱起床上的一条被子和一个枕头,“早上才换的,干净的。你不介意就拿去睡。”

    张琼扫一眼地上的婴儿浴盆,慢慢低下头,渐渐红了眼,她低着头肩膀耸动着,喉头发哽:“对不起,小宋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宋鹿不和小孩子计较,她也有过这样反叛的年纪。她把被子和枕头塞进小师妹手里,“为什么离家出走?”

    张琼抽噎着说:“小鹿姐,我想去韩国。我爸妈不准。他们根本不管我在国内没有一点前途。他们就是心疼那两百万!”

    宋鹿的手搭在柔纺剂飘香的被子上滞了几秒钟。原来,小师妹不仅是替她搭线了那家韩国射击俱乐部,小师妹自己也想去。这次出战全锦会的名单里没有张琼。还是那句话,竞技比赛很残酷,每时每刻都在淘汰在这一刻不够优秀的人。

    小师妹从小到大被称为射击神童,是被人捧习惯了的。但天才也会遭遇低谷期,并且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低谷期。绝大多数人会被沉重的压力砸得千疮百孔,再也爬不起来。宋鹿希望小师妹不会这样。

    宋鹿抓张琼手臂,柔声说:“阅历不一样,想法就不一样。未必是你错他对,儿女勇父母怯。人一辈子都在做各种各样的决定。成长就是从那些对的和错的决定里想办法弄明白自己究竟适合怎样的人生。暂时别想那么多了。你这两天肯定没休息好,先去睡一觉。或许明天的想法和今天的又不一样了。”

    小师妹缩着鼻涕,“你再让我想一晚上。先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宋鹿想了想从心理老师那里学来的青少年心理特征,得沟通而不是一味打压,激发她的叛逆心理。小师妹此刻肾上腺素飚升,连父母也劝不动她回家,竞争关系的队友就更难劝了。劝不好,惹火烧身。

    张琼离家出走超过48小时,能回中心说明是思想有松动。孩子就得顺着毛撸,到中心就没有人身危险了。宋鹿决定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想办法搞清楚她为什么出走,顺便规劝她主动给父母报平安。

    到明天中午12点之前,还没法让张琼松口,就上报领导。

    她尽力了,也尽责了。

    宋鹿保证:“我不告诉任何人。但你要先给你爸妈报一声平安。至少让他们知道你很安全。他们安心了,你这一晚上才能睡得舒心,也有时间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决定。”

    小师妹重重点头,用手背擦眼角,她转身的时候扫到桌上矿泉水瓶里的花。粉和白的花束被重重缎带包裹着,实在是这间单调整洁的屋子里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她带鼻音说:“小宋姐,你买这个牌子啊?这个牌子东西很贵的。我看也不敢看。是不是男朋友送的?”

    宋鹿赶紧把小师妹推出寝室,门关上后,给魏师兄发短信:没事了。误会解除。已经让她自己和周老师联系。

    宋鹿终于可以安心入睡,第二天一早,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醒来抓来手机一看,不到四点钟。走廊里人声嘈杂。宋鹿披上一件衣服把门拉开一条缝,看到对门小师妹房门前站着一群人。

    小师妹被她妈妈扭着臂膀拖出来。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一个教练围着她,大家都沉着脸,都不说话,像在演一出悲壮的哑剧。小师妹别过头来,愤怒地瞪着一脸茫然的宋鹿,她小小的身体被周老师拉搡着带离走廊。

    事后,宋鹿才后知后觉感觉出小师妹那一瞪的寒意,隔了好几个小时才一潮潮从脚底生出来直冲脑门,疼得她脑仁抽抽。

    放假结束后的第十天,小师妹已经照常归队训练。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天气一日比一日暖,衣服一天比一天薄,日晒时间变长使得骨头富含钙质,宋鹿觉得精神奕奕。人在夏天就是感觉比任何一个季节都充满干劲,觉得未来有奔头。

    奇怪的是,魏师兄已经很久没在枪库出现。他做的那块白板也被丢在墙边,上面甚至已经蒙上灰尘。宋鹿觉得格外可惜。

    六月七日上午,宋鹿被处得比较好的队友拉到中心门口的大马路上。中心门口已经乌压压聚满了人,每一个人拔长脖子往外探看,其中一些人高

    举手机对着马路上拍。

    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

    人群里有人回头,看到宋鹿,向身旁的人送去揶揄的目光,伸出手臂推搡来推搡去。人群自动给宋鹿让出一条道,仿佛就等着女主角入幕。

    她没想到,那天晚上看戏般看暴风雪落下,最后那鹅毛大雪却落到她身上。等宋鹿走到最前面,看清马路对面的情景,一股寒意从脚底生,一切恶意像巨浪朝着她头顶心打来,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差点站不住脚摔到地上。

    一个年轻女人挺着大肚子在申港市射击中心门口拉起了一条鲜红的横幅。上面用斗大的粗黑体写:申港市步枪射击队宋鹿深爱我夫,作为正妻,特来纳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