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遇见赵西和的那一晚, 其实是沈宴宁这趟意大利之行的最后一程,结束今晚她将启程返回法国。
也就是在那一晚,Adan再一次向她表露心意。
翡冷翠的星空下, 心跳声比钟声更快一步传达进耳朵, 在少女薄纱裙摆上开出鲜花,于是拉斐尔笔下的怦然心动在此刻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那是一个让人回忆起来依旧会觉得美好的仲夏夜,她决定将一个全新的人纳入自己的生活。
得知这个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是Diana, 她说他哥哥医学博士的脑子终于派上用场了。
沈宴宁浅浅笑着, 陪她一起把剩下的半瓶杜松子酒解决掉。
夜风吹起她柔软的长发, 微醺的灯影落在她脸上,眼波流转间像一首缠绵的情诗。
Diana看得惊呆了, 喃喃地称赞她漂亮。
她别起一绺吹散的头发到耳后,嘴角的笑痕渐渐加深。
接受Adan的追求并非是沈宴宁的一时冲动,相反,这是她思前虑后很久,反复衡量了多方面因素才做下的决定。
除了东西方文化差异,不管是从容貌长相还是家庭关系来说,Adan都是个不错的交往对象。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但总有人是个例外。
彼时,沈宴宁已经和Adan交往了有一段时间。某天接到了席政的电话,邀她出来吃饭。
这两年她和国内朋友的联系并不多,席政算一个。
当初她帮他翻译拿下的那个法国投资商让他的公司在短时间内成为人工智能的新起之秀。
去年考虑到公司未来发展, 席政决定把总部搬到巴黎。那时,他的公司刚在巴黎站稳脚跟,公司大量缺人, 于是他联系上沈宴宁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那是全球疫情最严重的时候, 沈宴宁正为毕业和实习焦头烂额,而高昂的机票和繁琐的回国手续让她注定只能留在巴黎。说实话, 当时席政的邀请确实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第一天进公司时,她还和他打趣,兜兜转转还是做了你的手下。
席政典型一副奸商相,忽悠她可以技术入股,这样他们就能同起同坐了。
沈宴宁假装听不懂,笑说:“我可没这个本事。”
十月,香榭丽舍街两旁的梧桐叶开始掉落。
席政订下的餐厅在特罗卡德罗广场,能欣赏到埃菲尔铁塔的最佳景观。
餐厅里播放着不太合时宜的《Mystery of love》,他喝了口酒,谈起她的近况,“难得你还有空能陪我这个孤家寡人出来吃个饭。”
沈宴宁无视他话里的阴阳怪气,启唇讥笑,“你那么多莺莺燕燕里找不出一个能陪你吃顿饭的?”
席政捂着心口使劲卖苦,说她怎么谈恋爱了,嘴还这么毒。
沈宴宁切下小半块牛舌,冷眼看他演戏,心中暗骂自己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
“孟见清要是知道你离开他不到两年就找了个洋人谈恋爱,你说他会不会气死?”
都说人不作死就不会死,偏偏席政是那个不作就要死的人。
他继续幸灾乐祸地说。
沈宴宁抬了抬眉稍,将那块肥腻的鹅肝剔去,“不愧是亲兄弟啊,连说得话都一模一样。”
席政一愣,连要嘲讽她都忘了,坐正了些,问:“你见过赵西和?”
“见过。”沈宴宁轻拭了唇,说:“五月份在佛罗伦萨碰到的,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听闻如此,他才软下身体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眺一眼对面铁塔,“他怎么跑意大利去了?”
“他说他在上学。”
沈宴宁察觉到他的异样,轻笑了声,如实告知。
席政听完,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边品酒边欣赏夜景,沉默了半晌。
“你刚说我们说的话一样,他和你说什么了?”他突然把视线转到她身上,接下去刚才的谈话。
沈宴宁戳戳盘里的冷餐,觉得食之无味,于是起了兴致,把在佛罗伦萨碰到赵西和的事挑了一些讲给他听,末了还说:“他得知我和孟见清分开时的反应,比知道你是他哥哥还要激烈。”
她笑了声,“人指着我鼻梁骨说我不识好歹呢,你说说看你们是不是亲兄弟?”
席政摊摊手,装无辜样,“我可没说你不识好歹。”
“半斤八两吧。”沈宴宁哼哼嘴。
“讲真,你们俩就这样了?”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死心地把话题扯回到孟见清身上。
沈宴宁心说是啊,要不然还能怎么样?要他抛下身份地位和她远走高飞吗?
那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戏码。
她如今将前路谋在脚下,一步一路走得稳稳当当,何须要牺牲别人的前途来换取片刻欢喜。
她的人生本该就由她自己掌控。
席政不然,他似乎非常热衷于打听别人的事,接着道:“我听说孟见清最近和监察会的人走得挺近,他这是铁了心要和他老子对着干了。”
沈宴宁轻飘飘扫他一眼,“你和我说这些干嘛?”
还真是狠心呐。
都说情场上,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受伤。他看呐,未必如此,女人狠起来可比男人厉害多了。
“也没什么。”他啧啧两声,感叹:“怪不得你能甩了他。”
左右不过是男女欢场,情情爱爱过后,一拍两散也正常。
可偏偏他觉得又有一些不合常理,当年孟见清为了她,不知道费了多少关系才断了老爷子这一手促成的姻缘。
如今再看这两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倒显得当初那段被人津津乐道的传言有些虚张声势了。
于是他放下杯盏,得出结论,说:“我觉得你们俩不会就这么结束了。”
沈宴宁笑了,朝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提醒他:“席总,我有男朋友了。”
席政耸耸肩,示意她先接。
已经很晚了,Adan担心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打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结束,这样他可以带她回去。
沈宴宁唇畔勾勾,“我结束了,你现在过来吧。”
电话挂断,席政瞟她一眼,好像是在讽刺她,“你现在这么听话了?”
她眉头紧了紧,声音也开始冷下来,“席总,你未免管的有些宽了。”
席政像是喝醉了突然反应过来,揉了揉眉心,笑着赔罪,“抱歉,你就当是我酒喝多了说的胡话,你别放在心上。”紧接着话题转到她去UN的事上。
沈宴宁缓了缓脸色,淡淡说:“还没消息。”
席政说:“再等等吧,反正我这边总会给你留个位置。”
从工作伙伴上来说,席政的确是个不错的老板,有赏识人才的眼光,也有放手一搏的决心。在职场上跟着他干,的确能走得越来越远。沈宴宁也非常感谢他最初的施以援手,只是老板再好,理念不和也总归是要到散场的地步。
21世纪人工智能席卷全球,chatgpt的投入和应用让AI又迈入了一个新的高度。
席政的公司致力于人工智能翻译,这两年在市场吃透了红利。
尤其是近期,某高校发出的关于停止语言文学专业招生的计划,让他更加坚信终有一天机器翻译会代替人工翻译,届时大批小语种人才将会被取代。
沈宴宁不认同他这种说法。作为语言学学子,她深知成为一个优秀的译员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而一篇好的译文考察的不仅是译员的专业水平,这其中更多的是因为译员在对文字的感受中,有着机器代替不了的情感。
这种理念的差异让他们无法共事。
值得庆幸的是,即便观念不同,席政依然尊重并理解她所做的每个决定。
当然,他也做到大门一直为她敞开。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21年年底,阔别故土两年后,沈宴宁受邀回国参加一场婚礼。
婚礼的主人公是陈澄。
家乡的变化不大,只是一场疫病过后,岛上旅游业飞速衰败,很多店铺都熄业了,再不见从前岛上的热闹光景。
沈宴宁在家里陪蒋秀过了一个年。她这一次是提了年假回国,打算年后参加完陈澄的婚礼就直接飞巴黎了,所以想着春节期间在家里多陪陪蒋秀。
除夕夜那天,蒋秀还有些生气,怪她毕业时没商量就自顾自决定留在法国工作,以至于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
父母老了,总盼望着孩子能在身边常呆。
沈宴宁自然明白,安慰她,“也就这几年,又不是一辈子都在那儿了。”
孩子翅膀硬了早晚要飞出去,蒋秀做不了她的主,只希望她别把伴侣也找在那,“那你要答应我,不要找个外国人。就算要找,也要把人带回来。”
她还没告诉蒋秀和Adan交往的事,只能硬着头皮在她殷切的目光下点点头。
年初七,沈宴宁前往帝京赴宴。
时隔两年半,再次踏上这座城市,比起宁海她心里反而多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首都机场的旅客依然繁多。她提完行李,打车直接去了婚礼现场。
婚礼在京城最大的国际酒店举行,宴会入口处摆了新人的婚礼照。
沈宴宁对新郎并不陌生,对方也是帝京人。这两年她虽然不在国内,但对陈澄的情感经历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换句话说,她几乎是贯穿了陈澄整个的感情生涯。
每当陈澄半夜给她发来消息,她就知道她这个情感军师该要出面充当和事佬了。
一来二去,也算是亲眼见证了一段感情。
或许是有这个原因在,新郎新娘在做婚礼致辞时,她内心竟然不可避免地触动了一下。
戒指交换完毕,这时司仪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背景音乐非常合时宜的响起,舞台中央开始飘落人造雪花。全场人的目光聚焦在这对新人身上,由衷地祝福他们。
沈宴宁坐在台下随人潮为他们鼓掌,看着晶莹的雪花自头顶盘旋而落,她忍不住伸手,有几片落到了手心。
与此同时,舞台另一端,孟见清独自落座,淡而薄的白光落在他身后,始终像个局外人。
婚礼现场灯光半暗,他们相隔几米远,就这样抬头,在同一片雪花中猝然重逢。
第52章
那是2022年一个新的凛冬, 京城依然是个雪天,银闪闪的雪落在清冷的红瓦上,落在满室宾客的华发上。
孟见清一声不响地坐在昏暗的大厅里, 仰头凝望着沈宴宁。比起两年前, 她更加成熟了,淡颜浅笑,姿态神秘而优雅。
光线收拢, 雪花落在她黑色的礼服上, 与裙摆上金丝线勾勒的栀子花相映生辉。
背景音乐听起来像是一首爱尔兰老调, 舒缓又低沉,最后一个音淡出时, 漫天雪花也同时掉落在地上。
孟见清期待着从她这张脸上看到些什么,可没有,她只是轻轻地掠了过去。
仅一秒。
她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
那个陌生的眼神几乎让他愤怒。他以为时间能融化掉一切,过去相处中的许多东西,记忆已然开始模糊,但总有一些回忆,在触及到她的那一刻,没有征兆地,突然涌了上来。
这两年,他过得越来越深居简出, 若非必要,显少外出。
这场婚礼是代替梁宵一来的。
新郎是叶家姻亲,叶幸的父母半年前移民去了澳洲, 将国内的事宜全权交给了梁宵一管理。婚礼当天, 他临时有个会议飞香港,于是拜托了孟见清以叶家的名义前来参加。
帝京的冬天时常有雪, 孟见清开到半路,京畿道因风雪封路。他坐在车里等待开路的两个小时,莫名就想起了当年京中暴雨,他也是这样无奈地没有任何办法。
只不过今天没有人值得他迫切地赶去,所以即便时针缓慢滑过一圈,他也有的是时间耗得起。但如果知道这场意外的宾宴上会碰到沈宴宁,他会不会也像当初那样赶着风雪去见她。
那天婚礼的主题是大雪。瑞雪惊千里,同云暗九霄,是为了纪念新郎新娘的初见。
茫茫白雪落到沈宴宁眼前。
起初她并没有注意到孟见清,她以为,她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
那么大的帝京,她只待一晚,故人重逢的概率几乎为零,何况他们的交际圈完全不同。
偏偏命运就是这么凑巧的,将他们安排到了这短暂而匆忙的一夜。
这些年,她很少会想起孟见清,自然而然地也认为他已将她遗忘。
直到婚礼结束,她在门口笑着和陈澄夫妇告别,挽手拉开出租车的车门时,浓墨的大衣袖口上贸然多出一只苍白有力的手。
手的主人只是轻轻覆在上面,五指都没有太用力,甚至都不在意下一秒对方会将他甩开。
雪仍旧下着,如倾沙一般,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宴宁随着袖子上的那只手抬起头。寂寂夜色,那场不休不止的雪就这样无声地落进他眼里。
整个画面如同被人刻意暂停,她看不到飘雪,听不见雪声,连司机的催促都恍若未闻。
那天气温很低,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吐出一口寒气,“孟见清。”
他似乎是忘了放下手,搭着她的手腕,笑笑,说:“我还以为两年你就把我给忘了。”
沈宴宁心虚地别开头,问他怎么在这。
孟见清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腕子,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替梁宵一来的。”
酒店大堂的灯光明亮,在他脸上投下光影,神色温柔。沈宴宁的手腕微微颤了一下,纤细葱白的手指下意识拢了拢,指甲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见清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淡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说年前的时候,在宁海过的春节。
他点点头,神色未明。
这时司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问她还走不走。
沈宴宁终于反应过来,试着抽了抽自己的手却没抽动,只好低头轻声提醒他:“我要走了。”
孟见清像是没听到,始终没松开她的手,脸上笑容散开,仿若轻松地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沈宴宁迟迟没有说话,视线朝他身后那片素白的雪看去,街灯在簌簌雪花中逐渐朦胧,袖口内掌心灼热。
僵持之下,孟见清的声音忽然软下来,在那肃然的雪地间竟有种说不出的柔情似水,“抽出一天,陪你过个生日。”
好像也就是在这一刻,沈宴宁突然就明白了当初孟见清看她时,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无奈。
就如同现在的她一样。
当初那个暴雪天里站在宿舍楼下等人的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
她在心底叹一口气,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慢慢抬起右手向他晃了晃,接着莞尔一笑,“孟见清,我有男朋友了。”
这句话犹如一把淬了毒的利剑,直指人心。
孟见清的眼中浮现片刻怔忪,灯光下,银质的素戒闪着白色的十字光芒,耀眼得刺人。
不过一瞬,他便松开了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坐进车里吩咐司机可以走了。司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没有一丝犹豫地踩下油门,从他面前疾驰开过,卷起空气里一股刺冷的寒风。
那个风水先生说宜嫁娶贺团圆的黄道吉日,孟见清站在四下无人的酒店门口,整个人陷在浓稠的雪夜里,情绪难以名状。
他意识到,这一次沈宴宁是真的要走了。
*
沈宴宁是下午的航班。临走前,陈澄这对新婚夫妇请她吃了顿离别饭,一起的还有宋黎。
如今的宋黎剪了整齐的短发,在一家机关单位勤勤恳恳当文员。当然,她和父母那条争夺自由之路远还没有走完。
如她所说,一直在路上。
至于陈澄,她依然是餐桌上那个话题女王,喋喋不休地讲着许多。沈宴宁从她的口中得知了许多她不在这两年发生的趣事。
她的话题跳跃度很大,一下又跳到了接下来的蜜月旅行。旅行的第一站定在夏威夷,是因为对华今没能现场来参加她的婚礼,始终抱有遗憾,她说她要把祝福亲自送给她。
等她把所有计划都定完,她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笑眯眯询问身边人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满是对这趟旅行的期待。
陈澄的丈夫是个面相斯文的男子,最初听闻是部队警官时,沈宴宁还吃惊了一下。
用餐期间,他大多数时间都坐在一旁不说话,眼睛却没从陈澄身上挪开过,偶尔会附和妻子几声以表示他有在认真听,所以对她的安排自然也不会说不好。
他点头应下时的画面,沈宴宁在心里想,爱情最好的样子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她瞧着这一幕,脑中突然升起想要结婚的念头。
从前没往这方面考虑,完全是因为她知道和孟见清绝无可能,所以不去想,也不敢想。现在她已然有了自行选择的资本,或许也是时候该给自己一个家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临上飞机前,陈澄拉着她的手,一边依依不舍,一边和她打下包票一定会去巴黎找她玩。
沈宴宁打趣说到时自己会在巴黎恭候她的到来。
陈澄娇嗔几句,趁着丈夫去洗手间的空隙将她拉到一旁,突然提起叶幸的近况。
原本她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只是有一次无意间听丈夫提起梁宵一的名字才知晓他俩的这层关系。
她左顾右盼一会儿,才压低声音,悄声问她:“你知不知道叶幸有先天性心脏病?”
“先天性心脏病?”沈宴宁讶然,显然也是才知晓。
“是啊。”陈澄点点头。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陈澄是为她的年轻而遗憾,沈宴宁却是失魂,思绪像云一样散开,心口隐隐痛惜。
飞机升上万米高空,耳边嗡嗡作响。
沈宴宁阖上眼,想睡上一觉。她不断告诉自己,醒来后,世界一定还照旧绚烂。
但陈澄最后留下的话没办法抚平她心中难以自测的压抑。
她手掩在唇边,说得很隐晦,“可能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帝京的冬天很冷。零下十度的天气,沈宴宁站在安检口,旋转玻璃门的冷风直直灌进来,她的眼眶却蒙上一层温热。
陈澄关心地问她:“怎么了?眼睛那么红?”
她摇摇头说没事,“风太大了。”
她和叶幸并不算熟,唯一的一次深交,是那场极尽奢华的订婚宴。当年她站在那片照片墙前端详了许久她和梁宵一的合照,没看出郎才女貌,只看出了精致面孔下彼此的貌合神离。
飞机成功进入平流层,蓬松的云层裂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一束光线肆意透进来。
她侧头,从不大的舷窗里空空地望着云雾里的霞光,关于当年的疑惑似乎在今天找到了答案
沈宴宁回到巴黎的半个月后,收到了陈澄发来的一封电邮,是她婚礼上的照片。
于是那天,她久违地打开了多年不用的邮箱。若非这次陈澄提醒,她其实早就忘了自己的电子社交里还留有这样一个联系方式。
沈宴宁输入账号密码登陆,因为常年未登,邮箱里一下涌进来许多信息,提示音不断。
最新一封毫无意外来自陈澄,接近100G的内存附件。等待照片下载的过程中,她顺便翻了翻未读信件,内心竟然期待着像电视剧里那样,在时隔多年后收到一封意外之信。
但别说,还真让她收到了。沈宴宁点开时都有些不可置信,生活的戏剧性就这么简简单单发生了。
只不过那是一封很平常的信。对方在邮件里简明扼要地表达了来电的缘由。
那应该是2019年的暑假,陈澄的相机突然摔坏,彼时她即将和家人去毕业旅行,但那台相机里留下了许多她们毕业典礼时的照片,陈澄舍不得就这么没了,于是把相机修复的事委托给了沈宴宁,还特别交代她就算相机修不好,也要尽可能地将里面的照片保留下来。
送去维修时,沈宴宁和修理师傅表明了需求,为了方便后期照片的收送,就留下了自己的邮箱地址。
再后来,陈澄提前结束旅行,而那段时间沈宴宁忙于办签证出国,相机修复的事自然而然交付给了她。
却没想到那师傅把照片发送到了这个邮箱。
人在某一时刻总是会格外怀念以前。沈宴宁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命名为毕业的压缩包。
叮一声,电脑屏幕上跳出许多照片。她一张一张快速翻过,直到某一张,按着鼠标的手却停了下来。
照片上是她和孟见清。她穿着黑底粉边的学士服,面孔青涩,而一旁的孟见清,墨镜架在脑袋上,一只手懒散地搭着她的肩比耶,半边唇向上勾起,露出个不羁的笑容。
沈宴宁看着照片,呆住了好半晌。
蓦地自嘲了一声,即便她再怎么自欺欺人,也必须得承认,孟见清的确给了她一个难以复刻的青春。
可事到如今,青春里的那拨人,有些已无缘再见。
第53章
年后, 沈宴宁收到了UN面试通过的邮件。三月,交接完手头所有工作,她向席政正式提交了辞呈。
席政对她的离职并没有太为难, 很快, 就通过了她的离职要求。公司为了体现人文关怀,特意为她办了个送别会。
巴黎的商务区在中轴线的最西端,站在拉德芳斯标志性的新凯旋门下可以远眺象征着古老巴黎的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道。
沈宴宁曾在这座摩天大楼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她在这有个独立办公室, 是当初席政特意为她辟出来的, 两面环窗, 能看到巴黎最美的夕阳。
送别会这一日,她站在落地窗前, 俯瞰底下的人行广场,除了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几乎看不到游客,和充满奥斯曼建筑的小巴黎比起来显得有些冷清无趣。
沈宴宁对着这片现代化的建筑,回忆起这两年。
这是她最忙碌的两年。那个时候公司刚在法国站稳脚跟,但席政仍要带着她各个地方飞,会议记录常常整理到半夜,有时候再抬头时能看到窗外隐约冒出的霞光。
这两年,她看到最多的就是每个城市不同的日出。橙红色的,像裹着金箔纸的朝日从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出来, 染红一整片天。只有在那时,她才会觉得一切都在变好。
“既然舍不得,那干脆就别走了。”席政就是在这个时候, 走了进来, 熟练地拉开一把人工椅坐下,挑着眉看她, “年底楼上那片办公区就装修好了,到时候办公室你随便挑,怎么样,沈总?”
沈宴宁收回神思,笑了笑,“办公室就不必给我留了。”
她从迷你冰箱里拿了两罐听装啤酒,扔给他一瓶,接着打开自己的,象征性地想了想,说:“我就祝席总——生意崇五岳,财源涌百川。”
席政接过,拉开易拉环,说:“好歹是京大的毕业生,祝词都这么俗套吗?”
“俗套没关系,有用就行。”沈宴宁和他隔空碰了下。
“借你吉言。”他笑了两声,回敬。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沈宴宁倚靠在办公桌前,看着日光渐渐隐没,慢慢意识到自己这一生似乎都在和人告别。
一次又一次,换了一拨又一拨人,无休无止。
她把啤酒搁在桌子上,看一眼腕表,时间在提醒她是时候和这个地方说再见了。
“不是要去吃饭吗?”她坐起身,看向席政。
席政瞟她一眼,假作痛心说:“你还真是没良心啊,这么着急到下家去。”
沈宴宁耸耸肩,不置可否,“这话也不止你一个人说过。”
席政立刻嗅出其中的不对劲,问她,谁这么有见地?
一脸的不怀好意。
明知故问。
沈宴宁勾勾唇,“席总,我劝你少八卦。”
席政哈哈一笑,知道再说下去她就要生气了,于是连忙赔罪把话题揭了过去。
三月的塞纳河除了冷风再无其他,灰绿色的河水淙淙流过街边,吹起阵阵潮气。
十几个人坐在水上餐厅,香薰蜡烛点燃,笼着淡蓝色的烟雾,在一个温和的春日里送别沈宴宁。
部门里年纪最小的实习生自掏腰包给沈宴宁买了个蛋糕,说是为了补上她今年的生日。有人打趣他,“Julien,上个月我过生日,你怎么没给我也买一个?区别对待哦。”
叫Julien的男生是沈宴宁手下的实习生,带了有小半年。突然被人指名道姓点出来,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挠挠头,说:“这不是感谢宁姐这半年来对我照顾嘛。她现在要走了,买个蛋糕也是应该的。”
“哎呦,你这是说我们其他姐姐不照顾你了——”
部门里男生少,他又是最小的,大家都喜欢逗他,常常把人弄得脸红,不知所措地囧着脸。
没一会儿,桌上哈哈一片笑声。
沈宴宁知道他们都是口嗨并非有意,也就没出声。她侧靠在餐椅上,欣赏沿河景色,茶色的灯光落在河上数十座桥上,迎面驶来的游船上有游客和他们打招呼,吹在脸上的风沾着潮湿的露水。
她想,这或许是她最惬意的时光了。
沈宴宁就是在这样一份惬意里被人重新拉回了现实。
她不过就是多看了几眼景色,桌上的话题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回。她没在听,这会儿也就插不进话,低头静静地切一块牛排。
牛排煎到九分熟,切起来就费劲,好不容易切下一小块,她却没了品尝的欲望,转而认真听饭桌上的人发言。
说话的人是公司品宣部的一个女生,和沈宴宁还是校友,两个人私底下关系还不错。
她滑弄几下手机,突然惊讶了一声,“呦,这男的长得真不错。”她把手机给旁边人看,问:“是吧?声音还挺好听。”
“是还不错嘛。”旁边的女生头凑过去,耸耸她的肩膀,“唉,你帮我问问有没有女朋友呗?”
那女生嘁一声,“那真是可惜了,我也不认识。”
“你不认识还有人朋友圈啊?”
“我前男友发的。”她随口说道,把手机沿着桌子递了一圈,“你们瞧瞧,视频里那个男的是不是长得挺帅的?”
饭桌上女生居多,有人评价一句好看,然后又怂恿:“你要不问问你前男友能不能搞到联系方式啊?”
“拒绝。”那个女生双手打叉,刷的浓密的睫毛随着她的轻嗤向上翻了翻,“都几百年不联系了。”
那人悻悻一笑,说开个玩笑,然后把手机转给下一个人。
手机里的视频还在播放。
低而缓的嗓音一遍又一遍重复。
与其让你在我怀中枯萎
宁愿你犯错后悔
让你飞向梦中的世界
留我独自伤悲
一桌人对视频里的人评头论足,有说长得好看的,有说面相看着是个薄情的,说什么的都有。
只有沈宴宁,麻木地嚼着干咽的,已经冷掉的牛排,食之无味却又弃之可惜,就这样嚼得腮帮子生疼。
一直到手机传到自己面前,她才勉强把那块生硬的肉咽下去。
然后瞥一眼视频。
里面的人还在唱。哀怨的,嘶哑的歌声渗透在空气中,仿佛有人在她的灵魂深处呐喊。
那个声音她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听,心里便一片了明,更遑论是那个人的容貌。
席政坐在她身边,看她那副僵硬的神情就知道了视频里的主人公是谁,也只有孟见清才会让她失态成这样。
他倚在沙发上,瞄一眼桌上的手机。拍摄者角度新奇,那么昏暗的包厢里,竟然把人拍得款款深情。
“Joina,你这前男友路子挺广啊。”他冷不防冒出一句话,眼风浅浅地扫过沈宴宁,看向发言的人。
那位叫Joina的女生“噗哧”笑出来,撩了撩打理柔顺的卷发,露出的珍珠耳钉闪着柔和的光,故作矜持,“他能有什么路子,不过就是仗着家里有点钱,喜欢胡乱交友罢了。”
“那他这友交得可算值了。”桌上应该是有人认出孟见清,津津乐道和众人谈起他的背景,“正儿八经的官苗子,听说建国路上有栋民国宅子还是他家的。”
一桌子人惊讶地张了张嘴,就连Joina都忍不住掩唇,问出声:“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
桌上哗然一片。
“那他有没有女朋友?”比起家庭背景,这群人显然对他的私生活更感兴趣。
“女朋友倒是没听起过,不过——”那人停顿了几秒,故意吊着大家胃口。
席政拿一只银勺,精细地剥出澳尾虾虾肉,饶有兴致地挑眉:“不过什么?”
领导都发话了,她也不卖关子,继续说下去。
“他虽然没女朋友,但听说前两年为了一个女的和家里闹翻了。那女生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大学生,跟在他身边也有个小一年了。只不过那种家庭嘛,都讲究门当户对的,而且她也是清醒,知道不可能,干脆拍拍屁股走人了。”
听完故事,最后桌上有人评价她为女性楷模时,沈宴宁竟然食不知味地笑了出来。
笑声不大,被身后轰鸣的游船一掩而过,随风沉进了塞纳河。
没有人注意到,她温婉笑意的眼眸下浮起的无奈。她只是借着明月皎皎,把手机递给了席政,未发一言。
席政用餐巾擦净了手,接过那只沉甸甸的手机,过一眼后便放下。他换了个姿势,透过浓稠的冰蓝色液体,看到了沈宴宁放在桌上的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做最后发言:“那倒是可惜了。”
可惜谁呢?
可惜那一腔情意被辜负的富家子,还是可惜那没有结局的女学生呢?
别再说是谁的错
让一切成灰
歌词里不都写得明明白白了。
与其让你在我爱中憔悴
宁愿你受伤流泪
莫非要你尝尽了苦悲
才懂真情可贵
塞纳河上的冷风吹尽迷人眼,入夜的巴黎,古老又充满诗意,埃菲尔铁塔宛如一颗流动的明珠。沈宴宁拢了拢身上的毛呢披肩,坐直身体再融入交谈时,话题已经结束换下一个了。
她放下餐具,淡然地听着。
仿佛孟见清这个人已经成了她茶余饭后,从别人口中偶尔提起的谈资了。
当年那个在风月场为哄她唱歌,承诺下次再唱给她听的人到底是成了一场经年之梦。
有没有那么一刻会后悔和遗憾?
她的心底蓦地浮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夜色好像一瞬就深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开始升起薄雾,古老的新桥像个忠诚的骑士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心脏。
沈宴宁的神经末梢仿佛被人拿皮筋崩弹了几下,突然坏死。她悲哀发现,这个被她刻意遗忘的人,她甚至都不敢想起。
第54章
那个五月, 沈宴宁退掉了巴黎的房子,准备在日内瓦常驻。
成为UN正式口译员的这个机会很难得,往年要等上很久UN才会开放一次考试, 就算考试通过了也要进入waitlist等待。她这次能顺利通过, 除了自身优秀之外,不乏有运气成分加持。
华今对此特意打来跨洋电话恭喜她,说她是文曲星下凡, 概率这么小的事都能让她碰上。
两人隔着时差煲电话粥, 说着说着又绕到沈宴宁个人问题上, 她打趣说怎么偏就感情这条路上走得磕磕绊绊。彼时,她已成功拿到绿卡在纽约定居, 陪在身边的伴侣是个美籍华裔,正准备年底结婚。
“就这么跑去日内瓦,你那位德国哥哥真就一点怨言都没有?”
沈宴宁苦笑,哪能啊。
因为这件事他们两个已经冷战了两个月了。Adan的意思很明确,想让她留在巴黎发展,他说如果她不愿意待在席政那,可以重新换一份工作,实在不行她也可以不工作,反正他有能力养得活两个人。
这句话对沈宴宁而言简直当头一棒。当晚,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从Adan的住所出来, 那是自两人交往以来她第一次夜里独自归家。
巴黎下起小雨,这座被世人推崇为浪漫之都的城市,一到雨天, 街道污秽, 下水道里常常涌起呕人的酸臭,三两步就能看见一个拿着酒瓶的流浪汉, 地铁站里一眼望去全是黑人面孔。
它的浪漫低奢被俗世蒙上一层朦胧,像人心一样。
这些年沈宴宁的性格收敛了许多,不再莽撞,不管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还是同事见到她都会夸赞她一句好脾气。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年京城里那个孤傲又别扭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18年年末,那是她和孟见清关系最融洽,也是玩得最疯的一段时间。
有一次沈宴宁的例假迟迟不来,恰逢那段时间网络上频繁报道女大学生未婚先孕的新闻,她少有的开始慌乱起来。孟见清听闻,却斜撑着脑袋,靠在床上,悠闲道:“慌什么。有了就生下来呗,我还能养不起。”
沈宴宁拆包装盒的动作一顿,下一秒从旁边抓了个靠枕朝他扔过去,佯装玩笑道:“谁要给你生孩子。到时候我人老珠黄得你嫌弃,我一个没财没色,还带着个孩子的女人到哪去生存?”
孟见清接过方盒,拿在手里翻了翻,怀疑这玩意儿根本不管用,嘴上却插科打诨,“我哪敢嫌弃你,怕是到时候是我见自个儿孩子一面还得哭爹喊娘地求着你。”
沈宴宁权当他乱说,拿着根验孕棒在他面前晃了晃,仰着张灿烂的笑脸说:“即刻见分晓。”
孟见清浑话一堆,撑在床上,笑容灿烂得活像个没心肝的浪荡子,说:“祝你好孕。”
气得沈宴宁反手甩上了门。
真当怀孕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她暴躁地展开四折说明书,盼着结果如自己所愿,却又隐约地不大希望是这样的结局。
所以当两条杠出现,她惊慌地冲出卫生间时,内心竟然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欣喜。
“孟见清——”
其实别说沈宴宁,孟见清当时看到结果时的惊讶并不比她少,甚至在那一刻,他是真的做好了要成为一个父亲的准备。
那一晚,两个人都因为太激动而失眠。孟见清是为初为人父的喜悦,沈宴宁则满是惶恐和无措。
她似乎都等不及这个孩子长大,就已经为他生出了许多忧思。
孟见清侧过身,宽大干燥的手掌轻轻抚了抚她的小腹,脖颈与她相蹭,好像这样就能拂去她心中不安,哑声道:“阿宁,生下来吧。”
沈宴宁辗转难眠,只觉得喉咙干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月亮渐渐西斜,树影枝杈交缠,在风中呼啸,似鬼魅嚎叫,似婴孩啼哭。
她望着晦暗月色,悠悠出声:“明天再去医院看看吧。”
过了很久,孟见清抱着她,淡淡说:“好。”
医院最后的检查结果是假性怀孕,前一晚的验孕棒不过就是虚惊一场。
沈宴宁坐在车里,故作轻松:“还好来医院检查了,不然就要闹出乌龙了。”
孟见清像是一早知道结果,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反过来劝她说:“没事,下次还会有的。”
她脸上的笑容蓦地收住,声音逐渐低下来,用气声问:“就这样不好吗?”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最好的结果。
孟见清只是捏着她的脸,温柔地笑:“也好。真要把你这个高材生弄得未婚先孕,你老师就要提刀来我家杀人了。”
沈宴宁怔怔地看着他,手不自觉抚上平坦的小腹。不知为何,即便是最好的结果,心中还是觉得遗憾。
她也曾天真地想过,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了这样一份羁绊,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有时候华今会觉得沈宴宁过于现实了,这种现实会让她看起来格外的不近人情。
沈宴宁笑笑说她就是这么现实,“这个社会,如果一直活在童话世界里就会被淘汰。我得未雨绸缪,早早为自己做打算。”
这话听起来会让人觉得说话的人自私又刻薄,可华今分明记得很多年前,苦雨寒天里,那个单薄的身影曾独自爬上南山寺三百级台阶,只为求那个人平安。
所以时至今日,她不明白这份难能可贵的单纯里,何故添出了几分刺人的凉薄来。
明明沈宴宁已经过上了寻常人最艳羡的生活。大学同学里只有她爱情事业双丰收,然而就是这样近乎完美的人生,却还是没有办法让她对自己妥协。
华今忍不住问出了多年疑惑:“宁宁,你到底在较劲什么?”
沈宴宁一顿,俨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茫然地重复一句话,“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啊,华今
她好像把从前的那个沈宴宁弄丢了。
或许在更早之前,从她翻出那座海岛,她的人生就注定了不能回头,她必须往前走,于是只能一次次和人告别,因为她不想像母亲那样,一辈子困在那座岛上。
“那孟见清呢?”华今小声地道出这个名字,语气却十分笃定:“我敢保证你忘不了他。”
沈宴宁毫不避讳地承认,她觉得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那一年里孟见清确确实实是把她女朋友那样宠着,即便当时他没那么真心地想要和她有个结果。
可感情走到最后还是要回归到现实的。
她不能一直活在童话里。
那是他们分别后的第三年,帝今又是一年盛夏。
京大为了庆贺外语学院图书馆的圆满建成,举办了竣工仪式,特地邀请了相关宾客前来参宴。那个时候,孟见清手上堆满了各种工作,却还是抽空来了一趟。
他没参加庆典剪彩,只在最后的宴席上匆匆露了一面,大家对他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年轻有为上。
夏日的校园是最有活力的,图书馆已经对外开放使用,路上时不时会涌过来一两拨学生,边走边说要去看看这栋斥巨资建造的图书馆究竟和其他院的有什么不同。
孟见清独自走至这栋巍峨的建筑前,驻足观赏。里面灯光明亮,衬得外面景色更加深暗。与之隔湖相望的是外语学院的宿舍楼,那明暗交接的光线将镜月湖分割成两半,一面波光粼粼,一面深邃静谧。
一条线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没有再进去,设计师传来的馆内平面图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甚至能记清里面一桌一椅的摆放位置。
沿着原路返回时,孟见清正好路过外语系大楼,瞥见他们在换荣誉栏里的学生海报。
时间过去三年,玻璃窗里的海报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他觉得那么多的海报里,始终都没有沈宴宁那张好看。
他曾见过她最纯净的模样,那是他们此生之间到达过的最近的距离。
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山水重逢也已是陌路。
孟见清觉得,他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玩不起。他们之间经历了一遭男女欢场,做了一回饮食男女,可终究落回到一个情字上,却还是不得不望洋兴叹。
遗憾是必然有的,但说到底其实谁也没欠谁。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不愿为了彼此再往前一步。
沈宴宁说得没错,他没办法向她保证往后不会再出现俞筱这样的人,可是对俞筱那件事的处理办法,已经是他能给她的最大的诚意了。
“a——ning——”
身边有耳风掠过,孟见清下意识回头。面前是苍白的月亮和无尽的深夜,还有数道一跑而过的愉快的黑影。
须臾间,林荫道上只剩下他一人。
黑暗将他吞噬,留下一个冷漠又深情的背影。
外语系图书馆的灯会彻夜长亮,荣誉栏里的照片会经常更换,但当年的月亮已然消逝。
人生有诸多渴望不可及之物。
至于这图书馆背后的故事,或许会被流传成好几个版本,但故事的最初只不过是他陪着她在檐下躲了场雨。
第55章
那天之后, 沈宴宁收拾了所有行李,卖掉了一部分巴黎住所里的家具,开始在日内瓦正式安顿下来。至于Adan, 自从那次冷战过后, 他们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对方自认绅士先后退一步,她也不能揪着性子无理取闹, 只不过再也没了当初情感懵懂时的热情。
成年人的世界里早就没有了任性妄为的资格, 所有的选择都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做下的决定。
沈宴宁在UN工作了两个月, 已经逐渐适应这边的工作强度。她所在的口译处人才辈出,带她的领导是个江苏人, 在UN供职了近三十年,而她的丈夫曾是UN纽约总部口译处中文科科长,还曾参与编写过某版英文教材,这本书沈宴宁大学时还用到过。
这两年社会大环境对翻译行业并不友好,像席政这样主攻人工智能翻译的公司比比皆是,小语种应届生的薪酬已经远远不如几年前。沈宴宁算是赶上了时代洪流,为自己积累了一点本金,再加上运气不错,让她不至于为前途渺茫担忧。
下半年,UN会议不断, 在某次国际会议中,沈宴宁碰到了京中熟人——郁章平,前任五常理事国大使, 现任军控司司长。
沈宴宁会认识他, 还是因为孟见清。有时候她也挺无奈的,就算和这个人不再有交集, 却还是无法避免地要和他扯上关系。
可能冥冥之中他们真的有某种缘分。
但最令她意外的是,郁章平还记得她。
当年的港城饭桌上,她还是籍籍无名的大学生,坐在孟见清身边兢兢业业当小透明,只会埋头听桌上大人物偶尔心情好时赠给她的几句提点。
她知道那两三句提点也全都是看在孟见清的脸面上。
那一年,他对她可算是煞费苦心。所以后来,她再怎么恨他,怨他,到头来发现,最爱的人还是他。
郁章平对她的印象挺深,其中固然有一部分孟见清的原因,只是比起年轻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对沈宴宁这个人更感兴趣。
沈宴宁一身干练西服站在他面前,声线平缓,态度恭敬,“郁司长。”
郁章平摆摆手,“现在是私人时间,不用这么官方。我记得你当年随见清一道喊我姑父。”
他让她喊姑父是客套,她如果真的喊了就是不识趣了。沈宴宁掌握着分寸,依然把自己当作学生,对他毕恭毕敬喊了一句“老师”。
郁章平没有再纠结她的称呼,只是如个师长般同她日常闲聊,问及她为什么会来UN,这可不是份容易的工作。
这个时候沈宴宁不知为何褪去了那一身世故圆滑,尤为坦然地笑了笑,“我很世俗,没有那么多远大抱负,只是单纯觉得这份工作能带给我更好的人生,让我获得一个在饭桌上和别人敬酒的机会。”
郁章平听完,并不指责她的这份野心,只是笑笑,镜片底下滑过一道洞察人心的光。
身居高位的人听惯了虚话,偶尔再听这些市侩的言语会觉得有些新鲜。郁章平这会儿不得不正视起面前这个略显年轻的后辈。
显然她很聪明,也不怪自己那个向来眼高云顶的侄子会为了她和家族反抗。
说实话抛开家世,在他看来,这个姑娘足够配得上孟见清,只可惜生在了孟家这样一个动荡的时局里。
高楼之上不缺少爷,他们可以并肩而立,可以携手前行,却唯独不可以风雨同舟。
一个庞大家族的形成不是单靠一代人的努力就可以维系,子孙后代既然享受了这份从天而降的庇荫,就该明白终有一天为了这个让他们得以一出生就在金字塔的家族,他们势必要放弃掉一些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选择权全然在他们手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既可以享受了利却还不付出代价。
活到知天命的年纪,郁章平早已练就了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有时候看破不说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他对沈宴宁的这份坦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隔天的践行会上,和她的领导感叹,说后生可畏。
那是个秋风落叶,硕果累累的时节,沈宴宁在这座国际化都市里慢慢站稳脚跟。
也是在同一个时节,席政不合时宜地出现。他这趟差旅的目的地是米兰,行程到一半时却突然改了主意,来了日内瓦。
沈宴宁非常有自知之明,深知两个人的关系虽然不错,却远没有到特意飞到对方城市探望的程度,于是她喝一口龙舌兰,静静等着对面的人道出下文。
“我去意大利见个合作伙伴,顺便去见见赵西和。”半晌,他叹了口气,细听之下有种极淡的被命运捉弄的无可奈何,“但他去澳洲了,连夜飞的。”
欧洲正值开学季,他这个节点跑去澳洲,还走得那么急,是做什么?
沈宴宁搅弄着玻璃吸管,出神地想着,不知想到什么,心里蓦地一个咯噔。
“是因为叶幸吗?”再提起这个名字时,她明显有些生疏。
席政没说话,算是默认。
沈宴宁轻轻放下吸管,玻璃与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那些年叶幸靠在她身边和她诉说少女心事时,一不小心展露出的含羞笑容。
尽管亲朋好友做好了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准备,却还是忍不住为这个年仅24岁便殒命的女孩遗憾。
席政说她这短暂的一生有一半时间是在医院度过,死亡于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一个人的死去,不过是让这个世界上多了一座坟茔。老人常说人要往前看,伤痛是会消逝的,可是时间治愈不了一切,只有活着的人永远困在了这座坟茔中。
他们驮着沉沉的时光,慢慢破旧,衰老,重复一场又一场的悲剧,直至生命的交界处走向团圆。
但那需要很久很久
沈宴宁把叶幸的事告诉了华今,她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听起来像是在为她惋惜,说:“这样的结局实在配不上她。”
十一月底,日内瓦迎来第一场冬雪,万国宫旗阵静静地立在白雪皑皑中,仿佛在等待一场沉重的肃穆礼。
沈宴宁推开办公室的窗,伸手接了一捧雪。很快,雪就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滩冰水,从指间泻下。
她下意识握紧了些,忍不住想,那到底要怎么样的结局才配得上?
如果真的非要算一算,那岂不是所有人的结局都配不上当初那个奋不顾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自己?
*
华今最后一次见到梁宵一,是在纽约的某家西餐厅。
他们的初见费尽心机,最后一面却潦草带过,连个正式的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那是几年后的某个旧历新年,按照惯例,华今开车携一家人去餐厅吃年夜饭,彼时她和丈夫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正是和睦融融的阖家团聚时刻,门口突然一阵骚动,和第一次见时一样,他依然是人群的焦点。
有些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足以在漫长岁月里留下惊艳的一笔。
梁宵一之于华今,就是这样的存在。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已不再执着于他。
那个晚上他们俩的视线,仅仅是在空中浅浅地相撞了一下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圈子里,谁也不必谈起谁。
因为彼此都明白,这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雪色寂寂,沈宴宁想人大概都是怕冷和寂寞的。
也许是为了让这份感情有个好的结局,圣诞前夕,Adan特意赶到日内瓦,定下了一趟北欧之行。
挪威的冬天冷酷陡峻,被称为“北极之门”的特罗姆瑟,是北极圈内最大的城市,这座极北的城市却拥有一个终年不冻港。人们无法想象,城市,日落,雪山,大海,竟然可以在同一个画面里出现。
有时候不得不赞叹欧洲男人在玩浪漫这一手上的确是有天赋。圣诞夜,他们在罗弗敦群岛度过,Adan订了一家观景餐厅,夜晚降临时可以独享整个蓝调时刻。
餐厅里炭火燃烧,淡淡地散发出愈创木的气息。他们坐在窗边,一边欣赏景色一边品尝美食。
Adan自罚似举起酒杯,为他之前鲁莽的话道歉,并表示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想了许多,他的确没有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
沈宴宁其实早就看开,笑笑说那次冷战她也有错。
很奇怪,她从前是个很斤斤计较的人,凡事喜欢就事论事,但时间好像真的教会了她成熟稳重。那个欲买桂花同载酒的小姑娘还是卷进了茫茫人海中,却还要感概一句,终不似,少年游。
所以她不明白,她已经和这万千世界中绝大多数人一样,选择安静平淡地度过此生,可命运还是要无情地将她抛弃在这个方圆之地。
沈宴宁甚至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谈话是怎样从杯酒言欢谈到分崩离析,乃至最后以绅士自诩的对方,可以在冰天雪地里撇下她独自离去。
而她只不过是在雪地里多想了两分钟,再抬头时,原本应该在另一个半球蒙头大睡的人,此刻却如鬼魅般出现在了眼前。
她站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积雪没过小腿肚,紧紧盯着他。
寒风凛冽,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眼眶翻红,声音像是含了把粗砺的雪,冰冷得如同刚出鞘的剑——“孟见清,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56章
“孟见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偏偏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沈宴宁僵滞在原地,嘴唇冻得发紫, 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 刺骨的冷风犹如利刃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疼痛难忍。
孟见清没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让她不至于摔倒, 接着摸了摸她的脸颊, 忽而深情:“不是说过得很好吗,阿宁?”
红酒后劲上来, 沈宴宁脑子一片混乱。她想离开,双脚却像是被灌了铅,牢牢地钉在雪地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楚与愤怒突然涌上心头,她目光冷峻地逼视他,眼睛弥漫上一层雾气,倔强地咬着下唇。罗弗敦岛的风吹走了她的理智,连影子也跟着颤抖,撕扯着喉咙出声:“孟见清,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好笑?”
孟见清拉过她的手攥在手心,低下头替她暖着, 漫不经心道:“阿宁,我笑你做什么?”
当初头也不回,走得利索的人是她, 告诉他有男朋友的人是她, 如今被抛在雪地里的人也是她。
所有的路不都是她自己选的吗?
所以现在站在这里冲他发火算什么呢?
沈宴宁越想脑袋越痛,索性不去想, 用力甩开他的手,踉跄地往前走。
街灯暗淡,她歪歪斜斜地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孟见清看不下去,跟上去拉住她。
“你干什么!”沈宴宁不耐烦地扯开他,口气也有些冲。
几年不见,小姑娘脾气倒是长了不少。
孟见清笑笑,挪揄道:“能干什么?这黑灯瞎火的,我就是想干也干不了啊。”
沈宴宁懒得去究他话里的意思,疲惫地指了指附近唯一开着的一家酒店,嘴唇一耷,“我们速战速决,待会儿我还要回去。”
他脸上的恶笑容蓦地冷下来,声音也一道冷却,“我跟你之间就只有这些了?”
她心头一颤,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然呢,难道你还要跟我谈感情吗?”
“既然不谈感情,那还回去做什么?”孟见清一笑,上前,动作温柔地扒拉她的眼睑,鼻尖轻昵地蹭蹭,“还是说你急着回去和你的洋人男朋友再来一炮?”
“啪——”
酒精开始侵占大脑,沈宴宁趔趄一下,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扬起的手狠狠地落了下去。
这一巴掌将两个人都打醒了。
孟见清往后跌了一步,歪着半边脸,舌尖轻轻刮了一圈,嘴角溢出一丝讥笑:“沈宴宁,你现在就这点能耐?”
沈宴宁抖着肩,胸口不住起伏,任由风雪砸在脸上,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几秒。
突然,雪地里晕出一道水迹,不过一瞬就渗透进皑皑白雪中消失殆尽,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水迹垂落。
孟见清呆住了,竟忘了兴师问罪,轻佻笑笑说:“我还没哭,你到恶人先告状起来了,我这也没把你怎么样啊?”
沈宴宁以为自己能忍住,可眼泪还是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两颗滚入了无尽长夜中。
她不明白这种悲伤从何而来,只是自然而然地在见到他的时候,就这么落了下来,然后越来越多,像是要把内心所有的情绪都倒泄出来,齐齐铺天盖地袭来。
哭了一会,沈宴宁觉得窝囊,拿手挡住眼睛,发出很细碎的音:“孟见清,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我,也知道当年我走的事让你丢了面子,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无情也好,我都认。”
她对自己说,那都是自作自受。谁叫她当初要不信邪地引诱他走上那条海盗船,谁叫她对一个不会有结果的人有了奢望;谁叫她是真的动了心动了情
沈宴宁忽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干脆破罐子破摔,带着很浓的鼻音,说:“所以你要恨就恨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小姑娘拿他当年说过的话来堵他,孟见清无奈地抵了抵后槽牙。这回旋镖还真是正中眉心,偏偏他又无可奈何。
寒夜冰凌,环绕的雪山陷在一片浓雾中模糊不清,冰雪覆盖的湖泊,寂静无声。
孟见清沉默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轻轻扯下她的手,声音也软下来,“我还能怎么恨你?阿宁,我们俩的事,不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吗?”
沈宴宁被刺痛症结,心口滞闷一股气。眼角泪痕干涸,风一吹,绷得脸泛疼。
“孟见清,你别装了。”她滚了滚干涩的喉咙,慢慢看向他,“这里又没人,你装的那么深情有什么意思呢?”
零下十几度的夜晚,她好像不知冷地将这些年的委屈悉数倒出来,“你敢说你当初和我在一起就没一点算计吗?你一步一步算得清清楚楚,你扪心自问,那么兴师动众地退掉一场婚是真的为了我吗?”
这些话,她当年到分手都不敢问出来。如今借着酒劲,一股脑儿全问了出来。
她想,当初她或许未必拿出全部真心,可他又何曾以真心相待。
谁算计谁,还真说不准。
用一个女人换一个前途,一个摆脱家族束缚的前途。换做沈宴宁,也会这么做的。
孟见清没否认,指腹揉搓着她的手背,只觉得那枚素戒实在是碍眼极了,拇指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不咸不淡道:“阿宁,你这么聪明,看不出我有没有算计?”
沈宴宁忽觉心痛。
正是因为她足够聪明,才能从这十分算计里看出了三分真心,心甘情愿为了这三分情意留在他身边。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好笑,明明什么都看得很明白,明明知晓最初三番两次的相遇都不是偶然,明明知道他每一句情话背后都是一个庞大的阴谋,却还是入网了。
所以他们之间,真没必要说谁对不起谁,纵使他们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长夜绵绵,北欧的冬天白日很短,刚刚那一番争执过后也不过才到六点。
餐厅和商店基本都关门了,寥寥几个路灯,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木屋和峡湾上,黑夜里看不清轮廓的山脉连成一片,像一排巨大的幕布盖住陡然升起的月亮,令人心生恐惧,不敢抬头。
他们的结局远不必闹得如此难堪,只是谁都有不甘心的时候。
孟见清扣住她的手腕,直视她的目光。昏黄的灯光照在沈宴宁的脸上,凌乱的头发被风吹起糊在双颊,黑夜笼罩了一切,却唯独那双眼睛,即便再狼狈,里面的光也不会柔半分。
他一直都知道,她那副温顺的性子里有股死不服输的傲气。这份傲气有时会让他欣喜,有时也会让他挫败。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她再开口,终究先低了头,问:“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沈宴宁执拗地摇摇头,“孟见清,别再往下走了。”
她好似很累,虚脱着身体,动了动嘴:“我想过一个安稳的人生。”
人可以耍尽心机欺骗别人,也可以装聋作哑欺骗自己,但只有心,心所向往的人或物,谁都欺骗不了。
孟见清一脸好笑地看着她,“阿宁,你觉得你和我在一起一回,还能过一个安稳的人生吗?”
风雪似乎又大了些,玻璃廊桥下,风裹挟着雪粒子在湖面打着旋儿。
寒冬是艰苦的,沈宴宁不明白这里的人怎么能忍受的了遥遥无期的黑夜和折胶堕指的冬天,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孟见清会这么执著。
她露出了茫然自失的表情,万般无奈地看着他好半晌,说:“孟见清,你知道我在巴黎这几年,最难熬的是哪一天吗?”
这些年里,她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消息,孟见清又怎么会知道。
“是我在巴黎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她语速很慢,像是在听一首老掉牙的歌曲,偏偏却舍不得跳过,她说:“其实那天我来了。”
孟见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缩小。
沈宴宁淡淡一笑,回忆起那个清晨。万里无云,和风爽朗,戴着眼镜的老艺术家在街边弹手风琴,路口那家面包店,Cholé总嫌弃他们家可颂的味道太腻,她才知道原来那上面的糖渍都是用枫糖浆淋上去的。
如果要说起来,那个早上有太多值得说起来的东西:下楼时邻居送过来的糖,奔跑在小巷时,空气里一闪而过的香气,店铺门口会打招呼的圣诞老人
以及隔着一道玻璃窗,坐在咖啡馆角落里的孟见清。
他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她——那天她穿了一件灰粉色的毛呢长裙,巴黎零下一度,她外套都没披。
可是你说巧不巧,她站在那里整整十分钟,他一刻也没有抬起头。
回去的时候,路过某一个广场,那么欢乐的节日却放着《Liability》,悲伤的词曲让她一度忍不住落泪。
2019年的圣诞节,巴黎天气晴朗,沈宴宁站在某一个路口,四周行人步履匆匆,不曾关注身边失魂落魄的人。和煦的阳光暖不到心里,她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贺卡,泪流满面。
她告诉自己,就这样吧,不要再回头了。
第57章
孟见清抬头看着她, 风雪未曾覆盖她眼中的凌厉。他这才意识到在那些他不在的时光里,小姑娘已然可以独当一面,她的成长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得多, 但她依然年轻。
他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盯着她眼中的自己,忽觉疲惫。
这些年,旁人明里暗里送到他身边的人不少, 就连孟见吟也摆起长姐架子, 提示他该成家了。可那么多人里, 他愣是一个也没看上。倒不是他有多放不下沈宴宁,只是比她漂亮的没她聪明, 比她聪明的又没她有胆量,比她有胆量的又没她良善。
看来看去,最称心的也只有她。
风号雪舞的夜,陡峭嶙峋的群山被浩瀚无垠的大海环抱,寒风让海面翻起一层白浪,延伸进山谷。这片极北之地是能够观测到极光的最佳地方。
淡绿色极光掠过红色的小木屋,沈宴宁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绚丽的丝绸光幕,一条银带仿佛穿越时光。
时隔三年,这幅多彩的等离子体现象再次绽放光辉, 而陪在她身边的人竟然还是孟见清。
西北之地的黄刀镇和四面环海的罗弗敦群岛截然不同,这里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温度虽低却不至于寒冷砭骨, 华灯初上, 更像是一个冰雪的童话世界。
他们今夜又看了同一片极光。人们曾无数次感叹,生命中所有的偶然都是一种命中注定, 并且他们称这种无法回避的缘分为宿命。
很多时候,沈宴宁宁愿反抗宿命也不要被宿命摆布。
但孟见清与她截然相反,他不相信天道酬勤,他的理念更偏向一种悖论式的命定论。人生无论怎样精心策划,都抵不过一场命运的安排,个体实在太渺小,斗不过天道,但总要尽力一试。
譬如今晚这场相遇,直到踏入茫茫夜色,他才敢确定雪地里那个狼狈的身影是她。其实他有很多个机会转身离开,只是在一根烟燃尽,烟灰没入雪地时,还是走了上去。
就像当年他作为当事人躲在一旁,听完自己所有墙角后的刻意露面,然后若无其事邀她共饮一样。他想,既然已经把她拉了进来,不如就这样纠缠下去。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没安好心。
孟见清再一次执起她的手。寒天雪地里,两只冰冷的手牵在一起实在是起不到任何温暖的作用。
沈宴宁下意识想抽离,却被他牢牢攥紧。他声线低冷,黯声附在她耳畔时有种怪异的柔情,“我送你回去。”
“你”后面的话悉数被他咽回肚子里。
孟见清欺身上前,封住她的唇。这个吻突如其来,沈宴宁反应过来时,唇角一抹冰凉。他的吻素来有技巧,从嘴唇蜿蜒到脖颈,那么冷的夜却燃起一片炙热。
不知道是不是挪威的雪太柔太软,她竟然舍不得将他推开,反而屈从于人的本性,贪恋这一丝温暖。也不知怎的,今晚压在胸口的郁结在这一霎那突然褪去,留下街灯下悱恻难眠的影子。
“孟见清”或许有酒精作祟,沈宴宁情不自禁地颤抖出声,十指不由自主与他缠绕。孟见清看着她的眼睛,嘴唇暧昧地擦过她的下巴,分不清有几分故意,笑了一声:“阿宁,和他分手。”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从这份挑逗中酒醒过来。人能屈服本能,却不能自泯良心。
沈宴宁抽回一点尚存的理性,将他推开,像嫖.客.对初夜的少女一句无情又坦然的对白,淡淡说:“很晚了,我要走了。”
情热突然褪去,孟见清的意识还有一些模糊,茫然道:“去哪儿?”
她拢了拢凌乱的衣领,仿佛对他极具耐心:“你忘了吗?我还有男朋友。”
那一瞬间他们相顾无言。
时间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但时过境迁,三年异国生活足以消弭那些青春年少里的天真烂漫。孟见清这才意识到,这张脸即便再熟悉,也没有办法和当年陪着他参加一场又一场饭局的面孔重合。
他们之间相隔太久,以至于再次重逢,才发觉除了暴露一些食色性也的人类本性,甚至连一个可以称之为羁绊的东西都没有。
所以她可以在街头和一个多年未见的男人吻的难舍难分后潇洒地甩手离开,而他似乎没有立场去挽留她,就像当初他没有理由去拦下那架飞机一样。
他只是捉着她的手亲了一口,“那跟你道个歉。”
独自走回酒店的路上,深夜空洞,只有簌簌白雪从天际飘落。沈宴宁心中无端溢出一种寂寞,因为孟见清那个不着边际的认错。
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不是为了她有男朋友吻她而道歉。
他在为最初,将她从平淡生活里扯进一个搅得她半世不安宁的无边漩涡道歉,在为一开始对她的轻浮玩弄道歉。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年坦然顺从的背后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和解。他在她最接近美好的时候,给了她重重一击,要她明白现实就是这么残忍。
只是未曾想到,原本应该沉迷的人却是抽身最快的,而一早就掌控全局的人会是最后失控的人。
*
沈宴宁怀着这样一份无所适从的心回到酒店,看见Adan背对着门口,坐在楼下大厅。
她是个顶骄傲的人,哪怕是经历了两年的职场打压也没有磨掉她的傲气。正因如此,让她无法接受伴侣一些自我感动下的大男子主义行为,何况今晚的争吵完全是因为对方最先无厘头的猜忌引起的。
沈宴宁不打算就此轻易原谅他,免得对方以后得寸进尺,于是往反方向的电梯口走去。
这时一个卷曲金发的女孩从电梯里出来,与她擦身而过时,空气里飘过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她很少会好奇别人的事,但就这一晚这一时刻,鬼使神差地转过了头。
说实话,看到金发女孩亲热的对象是Adan时,沈宴宁居然没有一点男朋友当众出轨的难堪和愤怒,而是第一时间松了口气。
事后,她想想这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源自在看见这一幕之前,她其实也做了同样的事,所以才会觉得是庆幸。只不过比起Adan有一群不定期炮友而言,孟见清做得实在是坦荡和忠诚。
和Adan的分手要比想象中和平的多,期间唯一一次困扰就是Adan找了救兵Diana来做说客,试图让好妹妹来说服她不要分手。沈宴宁很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表示没有这个必要,她还没有到吃回头草的地步。
Diana很识趣,比起一个哥哥的失恋,她更不想为此失去一个好朋友,更不必说那原本就是自家兄长的过错,所以仅此一次后就再也没有提过。
那趟北欧之行最后的旅程是沈宴宁独自走完的,说来也奇怪,恢复单身后,她才发现旅行的乐趣。华今电话打来时,她正在卑尔根捱过一个漫长的极夜。
对方得知消息,先是劈头盖脸把渣男一顿痛骂,接着又替她忧心起来,“你说说你,实在不行下次回国去寺里求个姻缘吧。这情路也太坎坷了。”
华今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丈夫疼爱,婆家舒心,宠得她比在梁宵一身边那几年还要骄纵,真真过上了阔太太的日子。
沈宴宁开玩笑,说她是真正的富贵命。
她哼笑,指使丈夫做事,一边说:“谁都没有真正的富贵命,那都是自己选出来的。你说当年我要是死乞白赖跟着梁宵一,能过上今天这种日子吗?”
沈宴宁在电话一端,无声摇摇头。
“肯定不行的。他是喜欢我没错,但也就到喜欢为止。那我呢,别看我当年为他要死要活的,真说起来,其实我们两个半斤八两。谈不上多喜欢,至少没有到爱这个地步。他可以放弃我,我自然也是,这样的两个人连凑活都过不下去。”
她说得头头是道,沈宴宁虚心受教,问:“一定要足够爱才能过下去吗?就喜欢不行吗?”
华今愣了两秒,“也不全是。”
“其实不是爱才可以过下去,而是适合。”
哪怕你没那么爱对方,但只要适合,一颗螺丝钉就能拧到完美的螺帽。
沈宴宁沉默了,连华今那样浩荡的人生里都没有遇到过一个让她称得上爱的人吗?或许有吧,只是谁也不肯承认,当初为了某个人拼尽全力,狠狠爱过的人,到故事的最后竟然不是主角。
人们痛恨于这样的无力感,所以选择逃避,以此来昭告天下自己从来没有爱过,没有撕心肺裂,深刻地爱过。
毫无预兆地,沈宴宁想起孟见清。
其实2019年的圣诞节,那个巴黎的清晨,她完全可以交出一份一百分的答卷,可最后她宁愿选择不及格也不愿意试着往前一步。
她只不过是想起了多年前,惠北西街的院子里,那个被人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的自己。
如今同样地,她把这句话恰到好处地用到孟见清身上——
“没结果的事再提就没意思了。”
第58章
阔别三载, 沈宴宁说不清楚,孟见清是在哪个时刻又和她的人生纠缠上。
欧洲的机场又破又小,她觉得在这里碰到熟人的概率并不大, 但有过罗弗敦群岛的一面, 再见孟见清她显然淡定多了。
大雪导致航班延误。候机室里滞留了许多旅客,沈宴宁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与她相隔几米远的距离坐着孟见清。他正与身边人娴熟攀谈着, 偶尔抬头, 两个人的视线不经意相碰, 但谁也没有上前搭话。
她淡淡地扫过去,独自欣赏窗外雪景。极夜让每天仅有的三小时日光显得格外珍重, 她拍下两张日落作为回忆,然后收下手机开始闭目养神。
很奇怪,人的视觉一旦进入休眠模式,听觉就会变得格外灵敏。声波在空气中经过几次振动传到耳朵里,就连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俱乐部,帝京大大小小的娱乐会所,沈宴宁虽然谈不上了如指掌,但至少脑海中都有过印象。
这样回想起来,实际上她对孟见清的了解知之甚少, 导致四年过去她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工作。
商务式的对话依然在继续,孟见清很少发表观点,只不过时不时会嗯几声表示赞同。他们变换话题的速度很快, 以至于沈宴宁听得很模糊, 到最后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从入睡到醒来整个过程也就二十分钟,且嘈杂环境下她根本无法熟睡, 很明显地能够察觉到身边有人经过又坐下。
她醒来时眸色怔怔,看到孟见清拿着她的护照和登机牌,意识到应该是她睡着时不小心掉下去的。
他问:“目的地怎么是日内瓦?”
这些年,孟见清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
沈宴宁揉着僵硬的脖子,说:“年初刚换的工作,我现在在UN的口译处。”
孟见清顿了顿,把那两样东西还给她,突然笑了笑,“是个不错的地方。”
沈宴宁接过,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把话接下去,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时间真的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那种久别重逢的陌生感是谁都无法忽视的,哪怕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她无意识地抠着硬挺的机票,若无其事地问:“你呢?去哪儿?”
孟见清嘴角漾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手指慢慢缠上她的头发,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不自觉地撩拨,“你想我去哪儿?”
候机厅里的灯明晃晃地映着他的面容,把他脸上每一寸温柔都放大到极致。他的长相偏硬朗,下颌线凌厉,嘴唇紧抿时常觉得冷漠,但实则是个骨子里都温和的人,像江南下的一场烟雨,凉却柔和。
沈宴宁有时候会被这种温和迷了眼,不止一次为他软下心。她笑了一下,“你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
孟见清挑眉,神情不明。
航班延误两个小时,他坐在旁边一直未走,靠在椅子里闭目垂头,两只手规矩地放在把手上。沈宴宁有很长一段时间,目光一直落在他的右手手腕上,褪了色的褐色佛珠衬得皮下肤色冷白。
广播里开始播报登机通知,她匆匆收回视线,提了行李挤入人潮,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熙攘群流,孟见清依然低头坐着,似乎还不知道身边人已经离开。
短暂的两个小时里,谁也没有提起罗弗敦群岛的一夜,就像今天她不需要和他说一次道别。
有些人,就让他留在过去做个回忆吧。
天空已然呈现一片墨色,沈宴宁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时不时有人经过。空姐检查了两遍安全带和遮光板后,终于播报起飞,视野里的冰雪世界逐渐变小,飞机平稳地飞上天际。
来的那天,她一定不会想到最后会是孑然而归。
所以世事无常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沈宴宁自嘲一笑。
飞机起飞一段时间,空姐突然过来通知她身边的旅客帮他免费升了个舱,白人小哥脸上的错愕惊喜难以复现,确认了两遍信息为真时立马收拾了行李跟着空姐往商务舱走。
沈宴宁那一刻还在为他的好运感慨万千,下一秒,就看见孟见清云淡风轻地坐了下来。
她想,她当时的错愕一定不比白人小哥少。
她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孟见清笑,晃了晃手里的机票,“巧了,我的目的地也是日内瓦。”
人永远无法解释事实以外的东西,譬如分开很久的人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频繁相遇,除非有一方刻意为之,否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凑巧,上帝并不会掷骰子。
不管是有几分偶然几分刻意,沈宴宁都打定主意不再多言一句。她实在不想和这个人扯上任何关系了。
但天意好像特别喜欢捉弄人。
航程进行到一半时,遇到严重气流,飞机摇晃了几秒,没等乘务员播报,机身突然快速往下坠落,随之而来的是乘客们的尖叫声。毫无预兆的气流让整个机舱陷入恐慌,餐车上的东西撒落一地,一片狼藉,甚至有一瞬间连洒出来的水都是静止的画面。
沈宴宁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突如其然的失重让她心跳加速,眼前一晃,仿佛即将穿越时空。机舱内的灯光在气流的影响下忽明忽暗,在极限失重的状态下,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极力抑制自己肢体的颤抖,心却在飞机不断坠落中往下沉。
那个瞬间,她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忽然在一阵慌乱中,一只稳健的手握住了她。危急关头,没有人会在意陈年旧月里的恩怨情仇,沈宴宁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牢牢攥紧他的手。
很反常的,孟见清没有说一句安抚的话,而她却在这反常中渐渐安下心。
整个颠簸过程持续了近十分钟,等到飞机再一次平稳运行,机长播报一切安全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还带着恐惧和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大家彼此凝视着,眼中闪烁着泪光。
氛围渲染下,沈宴宁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她开始明白只有真正体会过死亡,才会对生命更加敬畏。
她的目光和孟见清交汇,后知后觉发现紧握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十指交握。
她手上的素戒已不见踪影,孟见清揉搓着细长的手指,装作不经意问:“戒指呢?”
沈宴宁的嘴唇发白,闻言,扯了扯嘴角,“分了。”
孟见清一言不发地往后靠,从手上摘下个物什戴到她腕子上,经历过刚刚那一场惊心动魄,她的手凉得如同一块冰。
他捏着她的手心,淡淡地说:“分了也好。”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在没有孟见清的这些时间里,沈宴宁的生活中几乎不曾有过这样动荡的时刻。
一切都很难说得清,飞机下落的那一刹那,她心里竟然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这算不算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看着手腕上那串熟悉的,还带着他体温的佛珠,五味杂陈地想,她差点和孟见清生死相随。
孟见清扣着她的手,嗓音低沉,“我虽然不迷信,但这玩意儿有总比没有好。”
他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很后怕。
木质串珠在黑夜里带一丝潮气。沈宴宁盯着它许久,觉得分量格外沉,不由问出声:“你一直戴着它吗?”
孟见清不知何时睡过去,阖着双眼,倚在一侧,虚虚睁开一条眼缝,用气声回:“嗯。”
沈宴宁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意思呢?
当初说没结果的人是他,如今三番两次制造偶遇的人也是他,他们之间究竟是谁不放过谁?
在她看来,孟见清这种人的结局就应该和那部电影里梁家辉演的华裔阔少一样,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就算最后和情人告别也要抛出现实告诉对方,“离了我父亲,我什么也不是”的残酷无情。
沈宴宁望着舷窗外幽蓝的夜色,不无迷茫地想,如今孟见清就坐在她身边,她却没了当年迷恋他的勇气。年少时的无所畏惧,在经过几年更迭后,竟然变得畏手畏脚。
*
午夜时分,飞机安全降落在日内瓦机场。
舱门轻启,袭来一阵冷风,大家却不觉得冷,张开双臂用力呼吸这新鲜的空气。除了机组人员,没有人知晓他们曾经历过怎样一场心惊肉跳的生死搏斗。
日内瓦下起小雪,所有人踏着雪奔赴下一个天明。
沈宴宁从转盘上取下行李,下意识寻找孟见清的身影。
一直到走出出站口的旋转玻璃门,她才看到他。
孟见清正靠在一根廊柱上打电话,指尖一抹猩红,冷风一吹,抖落下些许烟灰。
沈宴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迷上了烟,印象里他似乎从不抽烟。
孟见清看到她,掐灭手中的烟扔进垃圾桶,缓步朝她走来。
这一幕让沈宴宁想起,有一年冬天——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下了飞机一路奔跑到他面前,问他想不想她。
那时她虽然天真,但至少那些喜悦娇嗔都是真。
不像现在,他问她一句:“要不要我送你?”
她却生疏地摆摆手,“不用了,我打车。”
孟见清默契地没再坚持,目送着她安全坐上车。
“阿宁——”
异国雪夜里,他一句中文尤为明显。
沈宴宁即将拉开车门的手一顿,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站在原地未动,双手插在兜里,柔声问:“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2022年冬,沈宴宁再次和孟见清相遇。那一年,她25岁,命运又将他们两个牢牢缠在一起。
她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那么一刻动摇过。
第59章
孟见清这一趟挪威之旅是来参加位于特罗姆瑟的北极前沿大会, 结束会议,当地领导为尽地主之谊,带着参会代表去周边小镇参观。所以在罗弗敦群岛与沈宴宁的重逢纯属是偶然。
至于今晚会出现在日内瓦, 那完全就是他打着公事的幌子因私出行。
原本结束完挪威的旅程, 他该跟着大部队一起启程回国,但在卑尔根转机时见到沈宴宁,却临时改了主意。
或许该庆幸大雪延误航班, 导致许多人转航退票, 否则他不会那么容易登上这趟飞机。
眼见载着沈宴宁的那辆车离开, 孟见清兀自站在路边抽完了一根烟,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日内瓦时间凌晨一点, 他划开手机一看,果然是孟长沛。
这些年国家为了肃清腐败风气,对官僚的限制逐渐加大,尤其是针对头部官员,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孟长沛大约是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太久,也开始害怕殃及池鱼,去年突然主动请辞,决定退居二线。
但即便他人不在庙堂,却始终心系庙堂之事,一点风吹草动都生怕影响了他家风清正的名声。
毫无意外, 这通隔着时差的跨洋电话,里里外外把孟见清数落成一个尸位素餐的冗员,说他吃着国家饭粮, 手里却干不出一件实事。
孟见清司空见惯, 都懒得澄清,只淡淡说春节不回国过了。
这副浑不吝的态度气得孟长沛在电话里直骂:“不孝子。”
他这个不孝子当了许多年, 也不在乎这一回。
于是挂了电话。
雪夜笼罩着这座城市,空气里弥漫着冰雪的冷香,街道上的灯光投下微弱而柔和的光晕。
孟见清环顾一圈,觉得夜静得出奇
沈宴宁是在车子快开上高速公路时,才发现手上的佛珠没有还给他。她本意是想他竟然给了那她便收着,反正这东西原本就是从她这里流出去的,如今到她手里,就算是物归原主。可转念一想,又作罢。
他们俩过了今晚,以后会不会再遇到难说,现下这玩意不清不楚地留在她身边到底不合适。好歹也是自己曾经亲手送出去的物件,虽然两个人分手了,但这个时候拿回来多少有点儿分斤掰两的意味。
沈宴宁想了想,还是让司机调了个头回去。
其实后来再想想,她这个做法未免太低龄。冬夜的凌晨,气温零下好几度,除了赶早班机的旅客,谁还会在机场门口傻傻等着。
何况是孟见清这种凡事不上心还不耐烦的人。
但或许上天果真有它的安排。那晚沈宴宁下了车,远远看见机场外的椅子上坐着个黑影,旁边立着一个行李箱,白雪在箱子表面薄薄地覆了一层。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地面上,映照出长椅上男人孤独的影子。
沈宴宁看着他的背影,不无自嘲地想,即便狠话说的再绝,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和这个人纠缠上,否则不会大半夜不计后果地用这样一个拙劣的理由来见他一面。
人好像就是天生犯贱,永远好了伤疤忘了疼,等到结局重演时,又要矫情地说一句,早知道当初就不回头了。
湖面上的雪花静静地飘着,覆盖了原本的波光粼粼,如同一层银白色的绸缎,柔和地映衬着远处的山影。湖畔的树木在冬夜的寒风中摇曳,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孟见清原本都打算走了,却不知为何又在这冰天雪地里坐了一会儿,起身见到沈宴宁时,他脸上情绪复杂,眼底淌过层层惊愕。
冷月寒星的机场郊区,沈宴宁也不知站了多久,纤细的身影背对着雪山皑皑的寒夜。
他勾勾嘴角,心想,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
沈宴宁驻足停了会儿,思索着今晚这个冲动的决定可能会让她走上一条不归路。她拨开寒沉沉的夜色,朝他走去。
孟见清看见她,深色眸底与这茫茫夜色融为一体,抿开唇笑了笑:“怎么又回来了?”
他说话时的声线很平,一般很难让人听得出情绪,可沈宴宁听得出,他高兴时说话的速度会放缓一点,音效也会放低一点,好像要通过一句话来将这份喜悦放大。
沈宴宁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快速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一副并不想和他交涉太多的模样,说:“这个忘记还你了。”
孟见清身量高,站起来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看着她,像是故意晾着她似的没有任何动作。
沈宴宁举着手一会儿觉得有些酸,也懒得再和他瞎掰扯,二话不说将那串佛珠重新套在了他的手上,低声说:“以后这种东西别随便乱给人。”
他挑挑眼,问:“给你也不行?”
沈宴宁晃了下神。
她退后一步,视线与他齐平,素来平和的脸突然勾起一声轻嘲,“这珠子我当初求来就是保你平安的。就算给了我,这福气也不会落到我头上,我收来干嘛呢?况且又不值几个钱。”
职场浸淫两年还是让她沾上了一些商人市侩,嘴也变得犀利起来。有些时候表面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其实内里跟着岁月长河早就变得面目全非。就像这些年,异国三载,她逐渐改掉了过去二十几年来的餐饮文化,开始尝试一些从前不爱吃的菜肴。
只有孟见清,她好像本能地没有办法拒绝也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以至于重逢后的每次相遇都显得剑拔弩张。
凌晨的机场笼罩在一片雾气中,自动门出口不断涌出乘客,暴雪难行,连道上的出租车寥寥无几。恶劣的天气让每个人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和寒冷的疲惫。
载着沈宴宁来的那辆车早就被人先行一步抢走了,她被迫只能等下一辆,偏偏她又不是个善于争夺的性格,只能干杵着看着本就不多的出租车从眼前开走。
月明星稀的夜,孟见清单脚点地靠在柱子上,盯着她冷然的侧脸,唇角慢慢舒展,上前走两步,笑意斐然,说:“坐一会儿吧,这鬼天气一时半会不见得能打到车。”
沈宴宁蹙眉睨他一眼,脸上表情称得上是一言难尽。
他似乎是知晓她的不耐,嘴角愈发翘起,扣住她的手往长椅上一坐。
透骨冰寒的夜,两个寂寞的灵魂靠在一起,久别重逢的陌生感再次油然而生。他们曾经有过最恩爱的一年,也曾怒目相向直至分道扬镳,如今挨肩并足坐在异国的茫茫雪夜中,竟会错觉般地生出一种归属感。
沈宴宁好似对命运束手无策,低着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孟见清捏着她的手亲了亲,不算炽热的温度从手背肌肤一路游走,将她的整个身体包裹。
沈宴宁听见他说:“因为你在这里。”
他这个人好像天生会调情,一句简单的话,不加任何修饰地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能成为一句动听的告白。
这样的本事,她在二十岁的时候有幸领教过。
这些话因为听起来不太诚心,又配上他这张孟浪的脸,会让人觉得有点儿轻浮,可他说话的时候眼睑微微下敛,柔情似水的双眸澄澈到能看清他对面的自己。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人的心是很容易妥协的。
沈宴宁维持着一丝理智,问他待会儿去哪儿?
孟见清头蹭过来,鼻尖轻轻蹭过她的耳边软肉,声音懒懒的:“不知道。”
他这趟旅程是临时决定的,连机票都是托人才弄到,哪里有时间再去订一家酒店。
“要不你收留我一晚?”气若游丝的嗓音像毒药一样渗透进骨髓。
“不行。”沈宴宁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她交友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房子,这些年哪怕和Adan情到深处时也没允许对方在家里留过一夜。因为她太清楚,房子一旦沾染上别人的气息就很难再剔除掉了,这种极强的自我保卫意识也是让她和Adan的关系最终走向破裂的主要原因。
她斟酌道:“我可以帮你问问,或许我朋友能帮你订到一间房。”
孟见清把整个人的重量往她身上压了压,虚阖着眼瞧她,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就这样沉默了几秒,他突然直起身,怠惰地抬抬眼,“也行。”
人体肉墙一移开,沈宴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却被一股强劲的冷风袭面而过,冻得抖了几下。
她哆嗦着站起来,心里腹诽一句小心眼。
孟见清恍如她肚中蛔虫,凉丝丝地瞟她,提醒道:“条件太差我住不惯。”
沈宴宁:“”
大约是这两年经济上有了些底气,她脾气也比从前硬气不少,也没惯着他,提着行李就往租车道上走,招徕一辆好不容易等到的车,没好气地转头问他:“你上不上来?”
“上——”不远不近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
某人放完行李,大爷似地往椅子上一瘫,双腿赤喇喇地敞开。
沈宴宁瞥见,忽觉脑门突突地跳,食不甘味地心想——她这趟回头路真是吃饱了撑的,尽给自己找烦心事!
车子先开到孟见清下榻的酒店,那是市中心唯一一家这个点还亮堂的宾馆。司机先下车帮他搬运行李,孟见清一点儿也不着急,手从大衣外套探进她腰间,慢悠悠地揉搓,暧昧低笑:“你不送送我?”
沈宴宁被他这过分亲昵的挑拨弄得身体僵硬,司机安置好行李随时会过来,她的不安全落在他眼中,于是愈发肆意。
后视镜里的身影越来越近,她连忙侧过头飞快地在他脸上吧唧一下,然后柔腻地一笑,“我明天再来看你。”
司机过来时,孟见清的手恰好从她身上移开。他神态自若地收下她这句承诺,嘴角若有若无地一抹笑,“我等你。”
沈宴宁目送着他下车离开,关上门的刹那,有种道不出的疲倦和惘然。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司机熟练地穿过一个个街口,她望着寂静无常的夜,蓦然间,第一次萌生出一个想法——如果孟见清就是她最爱的那个人,那么花费了这么多的力,走了这么远的路,她就真的没有一刻后悔过吗?
第60章
她找不到答案, 有人却千里迢迢将谜底送到了她面前。
席政很快知道了她和Adan分手的事,他像是一早预知了结局,对此并不惊讶。他这次来是为了度假, 顺便探望这位许久不联系的朋友。
地处瑞士尊贵法语区的日内瓦, 被阿尔卑斯山和汝拉山脉环绕,湖水清澈见底,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映射出蓝天和白云的倒影, 路边还残存着昨夜留下的积雪。沈宴宁穿着一条剪裁得体的黑色大衣, 坐在煌煌阳光下,仿佛一幅精美的绿色油画中横亘出来的一抹失误划痕。
她融入不了这片昂昂生机中。
席政在她身边坐下, 瞧着满园葱绿,一扫近日来雨雪缠绵的阴郁,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喝咖啡,左手尾戒因阳光照射,发出一道细闪的光芒。
不过才短暂分别了三个月,每个人的生活竟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都很忙,忙于应付各种琐碎,以至于沈宴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订的婚。
“怎么,终于被人降住了?”沈宴宁瞥一眼,戏谑打趣。
席政倚在公园长椅上, 转了一圈那枚尾戒,无奈一笑:“家里人催得急。”
席女士为这个儿子谋划了半辈子,不惜背井离乡遭受世人指点, 如今正是体现他为人子女的孝道的时候了。订婚对象是席女士指定的, 对方无论是从家世学识还是三观容貌都契合他的意,他没理由拒绝。
再混的人也不可能一辈子玩下去的, 总得为亲朋考虑。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一瞬沈宴宁生出了一种天真的困顿,她不解:“没有感情怎么一直相伴下去呢?”
席政的视线从镜片底下掀起,好似在嘲笑她这个年纪竟还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嗤然道:“感情培养培养不就有了。”
他说的太理所当然,沈宴宁不禁愣了一下。
她这段时间被孟见清搅得近乎魔怔,有时会魔幻现实,出现一种童话错觉。
席政的眼睛依旧毒辣,开门见山问她:“你这趟挪威之旅,应该不止是分了个手这么简单吧?”
金融圈里都传他眼光独到,被他看中的股票十有八九稳赚不赔,但在沈宴宁看来,他看人心的本领与之不相上下。
她放下咖啡,吹了会儿湖风,淡然又淡然地抚平大衣上的褶皱纹路,声音放空:“我碰到孟见清了。”
世界224个国家,60亿人口,两个人在没有任何提前预知的征兆下,重逢的概率小之又小,倘如真的遇到,那算不算是一种天注定呢?
席政打趣道:“不至于吧,你俩这算是旧情复燃了?让我猜猜孟见清见到你,是对你旧事重提,一顿狠话输出呢,还是久别重逢后,情到浓时的水到渠成?”
他嘴上功夫也依旧不减当年,甚至比从前更甚。
沈宴宁对他的嗤笑恍若未闻,抬起眼眸:“你觉得他对我是情?”
席政被问住,嘴角尚来不及收回,抬了抬眼镜,掩饰性咳了两声,回忆起那兵荒马乱的一年——
他和孟见清来往并不深,鲜有的几次交集沈宴宁也都在场,但许多东西如果要从一些细枝末节里说起来,那在他这个局外人眼里必然是一番体贴至极。
至于是否有情?
席政嗤地一声,他还真不敢妄下断言,于是劝她看开些,“你都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因为他自乱阵脚。难不成还要回去再做一次选择吗?”
沈宴宁望着眼前惨绿的落叶,在想如今她不再需要为前程担忧,也算是用世俗的成功获得了一部分自由,可再次面对孟见清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将当年外语学院的那场雨原封不动地送给他。
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诚然如席政所说,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会义无反顾走上同样的路吗?
前两年一个辩题被人津津乐道,一群高学历的辩者言辞流利,舌灿莲花,不断地输出观点,为了解答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怎样一个远大的前程,值得人错过所有青春?
沈宴宁在看到这个辩题时,思考了很久,正反双方的论点有理有据,却没有一方足以打动她。
如今她坐在这里,心情复杂,扭头看向席政,问出了心中疑惑,“如果一个人行至于此的结果是错过自己最爱的人,那这个人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你怎么就确定错过的那个人就是他最爱的人?”毒舌的人向来一针见血,“一生那么长,为了一个百分百不确定去放弃一个可能确定,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是挺好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圆满美好,无非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在回忆起这个决定时,常常感叹一种“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遗憾呢?
“沈大翻译官,你把世界看得太理想化了?”席政呵笑,“我告诉你就算重来一百次,他们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不过现在所有的纠结只是人体激素激活后留下的遗憾。所以,”
他顿了顿,一双眼似乎要将她看透,继续道:“你只是在遗憾,并没有后悔。”
沈宴宁仿佛被人一击即中,气息逐渐弱下去,再没了声音。
“不要去批判以前的自己,她当时一个人站在大雾中,不见得比现在要清醒。”席政最后留下这样一句话。
他走之后,沈宴宁一个人在湖边坐了很久,看着大喷泉在阳光下时不时地射出属于它的彩虹,听着隔壁长椅上的本地人用法语谈天瞎扯,从艳阳高照到余霞成绮再到天色黯淡。
她靠着潜意识起身离开,独自走在步道上。滑滑板的青少年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一阵不小的风,接着转过头用轻快明亮的声音和她说对不起。沈宴宁却没多少搭话的欲望,整个躯壳仿佛被人抽空。
很难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她现在的情绪。
日内瓦下了几场小雪,到了晚上天阴沉沉的,开始往下飘几滴雨。不似白天的暖阳照人,夜晚的城市,基本就是灰扑扑的街道,陈旧的建筑,偶尔还会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
好在沈宴宁已经渐渐适应这座城市的生活,慢慢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手机震动,孟见清发了个餐厅定位过来。他在这里呆了快两个礼拜,眼看就要年关却没有一点回国的动静,时不时微信骚扰她出来吃个饭。
沈宴宁在日内瓦大半年,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一个美食荒漠的城市里找出这么多家餐厅。
她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目的地,到的时候已经八点,餐厅里每桌头顶安置一盏幽暗的灯,光与影交叠,愈发显得灯下的人丘壑深沉。孟见清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一只手捏着下巴看向窗外,独享一整片月色。
这样的场景在那一年里曾发生无数次。有段时间,沈宴宁课业繁忙,常常最后一堂课结束时已经暗了半边天,再紧赶慢赶到餐厅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不敢让他多等,大多数时间都是咬牙打车过来。帝京的物价高得出奇,她一个月生活费有不少是添在了这上面。
幸好如今她学会了不再迁就他。
孟见清发现了姗姗来迟的她,视线扫过来,不轻不重地问她:“冷不冷?”
沈宴宁下意识想回不冷,话到嘴边,瞥见冻红的十指,只好换了种说法,说:“有点儿,外面在下雨。”
闻言,孟见清轻轻扯过她的手放在手心来回揉搓了几下,僵硬的手指在燠热中一点点回温。
“我点了餐,要现在吃吗?”他边替她暖手边问她。
沈宴宁不自在地点点头。
很快,侍应上了几盘菜。她连忙坐下,嚼了一根粗薯,左右环顾一圈,说:“你怎么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孟见清今晚食欲欠佳,那道著名的蒜香黄油牛肋排激不起他任何品尝的兴致,动了两口就放下了,端了半杯红酒,说:“赵西和推荐的。”
提起赵西和,沈宴宁顺嘴问了一句:“他回国了?”
“没有,他去采尔马特滑雪了。”他漫不经心道。
沈宴宁听闻他在瑞士,有些诧异:“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听你提起?”
问题抛得太自然,以至于她反应过来时有种别样的尴尬。她如今站在什么立场去对他的朋友寻根究底?
这半个月来他们俩的关系不上不下。她从不涉足他的下榻之地,他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她的住所,两个人好像就是一时兴起组成的饭友,这种临时搭档的组合随时会解散。
气氛忽然就冷寂下来。
孟见清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泰然自若地继续喝酒,并没有觉得她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如实相告:“上周,和朋友来玩的。”
沈宴宁点头,若有所思地戳了戳牛肋骨。
他们俩的食量都不算大,双人份的西式套餐除了主食吃完,其他都剩了不少。
餐毕结束,孟见清先行一步走出餐厅。
黑沉沉的街道口,他从衣服袋子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烟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仿佛开出一朵橙红色的花。
沈宴宁走上去,不经意般问起:“你什么时候也抽烟了?”
他吐出两口烟圈,眉眼模糊在弥散的烟雾里有些失真,慢条斯理道:“有时候酒瘾上来,烟能抵一抵。”
沈宴宁哭笑不得,那时候她劝他少喝酒是为了让他保重身体,如今他这偷换概念的做法倒也算得上是兑现诺言。
她不再去深究他这句话是真是假,就像她不把那句重新开始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随着街口红绿灯一个赶一个亮起,思索着是否该回家了。
沈宴宁刚要开口和他道别,孟见清突然叫住她:“阿宁。”
“嗯?”
这个阴冷的夜,雨雪还未曾停,她肩上披着细软的发,几片雪花落在上面,晶莹得发亮。
他猛吸了两口烟后,揿灭烟蒂,往垃圾桶里一扔,说:“我送你。”
夜风里,一对情侣牵着手在雪中低语前行,脚步声沙沙作响。
她目送着他们离开,在漂泊的雪夜中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