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独当一面 随着与白照影接触得越来越多……
“王妃小心。”
猎场里, 成美的掌心紧攥着刀鞘。
她目不错珠,眼睛紧盯着附近, 任何能够遮掩刺客行迹的树丛草丛。
跟随崔兄夫人的指引,白照影等一行人,谨慎地往猎苑内部挪动。
土路岔开了两条小道。
芳侵古道,即使已至冬季,两条路依然能称得上是草木萋萋。
崔兄夫人指路道:“左边这条小径,通往的仍是狩猎区域, 以前我曾经听观澜说过,此间也有些较大的野物。数量不多,当然也不算凶猛。”
“走右头的这条路,就有点儿像游园了。”
“我也其实不过第二次随同夫君游赏大兴猎苑, 依稀只能记住个大概,里头似乎有些造景,”崔兄夫人说,“然而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山石,我也记不太清。”
崔观澜数年前在礼部还没能做到太拔尖的位置。
崔兄夫人即使入猎苑, 当时也是个陪衬, 游玩必不尽兴。
崔兄夫人有意模糊这段往事。
白照影并没察觉到, 当然也无意追究。
那支羽箭给他带来的威胁感, 已足够牵走他九成神思,他警惕地防备下支羽箭到来, 又不由自主地设想, 如果他刚才真被杀死了呢?
死过一次的人, 最知生命可贵。
前世他的死去,意味着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宝贵的亲人, 他爱的世界。
今生他再遇害,意味着,他也将见不着,他最爱的那个男人,萧烬安大魔王了。
对生命的渴望,并没使白照影更加胆怯。
相反,他曾经是个胆小鬼,见到壁虎都怕,如今却变得想要亲手抓住那名刺客,再拿他警告所有的刺客。
——不可以伤害我。
要是伤害到我,我可是会生气的!
古道走过一段,果然如崔兄夫人所言,平野里出现了条小河。水是活水。
沿水而行,石桥如长虹般横架水面,桥的左岸右岸,有些亭子与凉伞,能够供行猎者驻足玩赏秋色。
白照影放缓脚步,人很多,隔着段距离,他耳边听见阵阵嬉笑声:
“边城伯家的三小姐,刚才射中了只兔子,真是好身手!”
“哎呀,那还不是因为城阳侯世子也在猎场上的缘故,两家才刚议了亲,还不是都想留个对彼此的好印象么?”
“我前些天听说,文翰侯家的小侯爷也定亲了?”
“对!定的是轩辕氏嫡幺子,你可不知,前些天崔家下聘礼,礼车前前后后来了好几十辆,我家跟轩辕府住得近,这条街都快要被抬起来了!”
也是大虞朝立国百年,习武风气渐淡,内眷们更是没有争那把金玉如意彩头的需求,多数人狩猎的热情,早在岔路前消磨殆尽。
俗话说人多口杂,尤其是各府内眷凑在一起,难免要叽叽喳喳说些八卦。
即使白照影忧心性命,对各家闲事不感兴趣,穿行在人群里,还是难免得听见。
“下聘队伍里打头阵的可是云中郡王!嘻嘻,说起来,前几年云中郡王还在上京城里声名不太好,这半年简直换了一个人……”
说话的这两个女子,梳得全都是妇人发髻,坐在背对着白照影等人的凉伞底下,两个人声音都脆生生的,听起来年纪不大,应当都是新嫁不久。
俩人关系甚密,手还拉着手。
白照影走近了两步。
并不为别的,只是她们说起萧烬安,白照影就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分过去,随着距离更近,听得更为清楚:
“央央,小时候咱们进宫,老打着个幌子,说去大本堂探望哥哥,如今时间过得真快,当初想探望的那位哥哥,已经成亲封了王,而你我也都快有小宝宝了呢!”
“瞧你说的,倒好像你跟人家有什么瓜葛似的,没的让人取笑。”
“笑笑笑,你再笑,我拧你的嘴,把你小时候给隋王世子绣荷包,戳了自己满手血泡的事情,我全部都咧咧出来。”
“你敢!你敢!”
“嘻嘻嘻嘻。”
两个女子越发嬉笑打闹,更是浑然不知,她们被白照影听了许久的壁角。
少年时期的萧烬安,也就是患上疯症以前的萧烬安,到底是什么模样?
白照影完全不清楚。
但是他偷听这两个姑娘的意思,发疯前的萧烬安,应是个极为丰神俊朗的热门人物。
白照影用他单薄的阅历,回想起他初一时,病情稳定些复课,在走廊迎面遇上校草。
校草在他跟前停步,他们眼神交汇。
白照影只记得对方外形很阳光,都是男孩子,彼此点了点头。
而楼道里有些同学,当真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古人成熟得早,宗室男女,家中皆有教养嬷嬷开蒙,大概知事更早。
那会儿,萧烬安若是知晓自己被许多人青睐,会做出何种反应?
——他已经没法对大魔王退货。
但,就是好奇……
央央姑娘则是用言语填补了他的想象:
“我七岁那年,坐在爹爹马背上观猎,那时这里还没另外开辟猎场,我就见到隋王妃母子。王妃骑马拉弓,殿下紧随其后,野兔刚从石头后面探出头,王妃就射中了!”
“殿下承蒙王妃精心教育,自幼文武双全。”
“虽然多有曲折,他能有今日之造化,根源在厚积薄发,也无需如此惊讶。”
“呦,我们央央——这是还惦着烬安哥哥呢?”
“嘘,别胡言乱语!人家早已娶妻,若是让人听去,平白多生事端!”
“……”
她没否认那份情意,只是怕被谁发觉。
白照影指弯卷起绺头发,在指尖不断地缠绕了几圈。
崔兄夫人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好像根本没听到这茬,兀自对白照影挑起其他话题:“王妃聪慧过人,这处地方障碍物多,人员混杂,我们隐藏其中,确实不引人注意。”
白照影想了想,逐渐拉回神思:“嗯。”
再听央央话里的信息,还在回忆小时候观猎的事,白照影想,老王妃这样挺厉害呢?
自己却连抓一只笨兔子都抓不到!
原来以为萧烬安的母妃,应当是位端庄雍容的名门贵女,没想到老王妃竟弓马娴熟。
——也对,若是寻常妇人,怎敢跟其他男人生……!!!
皇宫秘辛,当然知道的越少越好,更不该探究另一半的隐私。
白照影战略性摸摸鼻子。
可不敢再在央央姑娘旁边待下去。
挽起崔兄夫人,他赶紧往别的地方去,心想万一央央她们扭过头来,还以为自己真在介意十几年前的小事,显得瓜田李下。
日光映照猎场。
就在刚才转头的瞬间,他直觉有道视线,依然在追随自己。
想到那名藏匿于猎场的刺客,白照影心头一紧。
可是,他突然停下脚步环顾,什么都没有,到底是没能发现异常。
他们融入了人群,可是刺客并没能把他放过。
对方仍在盯着他不放!
这该是有多强烈的恨意,多么对自己怨毒!
白照影脊背发寒。
崔兄夫人道:“王妃?可还有什么顾虑?”
崔兄夫人能在高门大户的崔府站稳脚跟,自然也有十足的察言观色的水平。
崔府如今上下有意跟郡王府交好。
崔兄夫人再度命令家仆:“如果王妃有难,尔等务必舍身相救。”
两名家仆称是。
崔兄夫人不吝于对白照影示好:“王妃放心,你就紧紧待在愚兄的旁边,假如第二支箭射过来,先钉穿的人也是我。”
以前听说过,白照影胆子不大。
崔兄夫人拍了拍白照影的手,边小声安慰边分析:“你看,王妃,这里人如此之多,若真埋伏着刺客,他唯有用弓箭从远处袭击。”
“可是猎场的人不是瞎子,总有人能看到羽箭的轨迹,顺藤摸瓜,这刺客能脱身吗?”
话毕崔兄夫人还举了个例子:“那刺客也许仍在附近,但并没有想舍身杀你的意思,否则刚才在人烟稀少之处,倒是他绝佳动手的场合。”
“你的意思是说,一旦被人发现,他就走不了了?”白照影喃喃自语。
崔兄夫人当然想劝白照影安心,于是稍微用力一些点头。
“对。”
便见到白照影若有所思,崔兄夫人还以为自己的劝解奏效,多少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毕竟舒得太早。
崔兄夫人眼里,白照影的手挪到腰间弓箭的位置,他眼眸在眼眶中流转,似乎最终是落到片灌木树丛所在的方向。
崔兄夫人稍微抬起眉头。
白照影突然道:“夫君,你带着锦衣卫来找我啦~”
崔兄夫人微皱眉,那把金玉如意非是凡品,其实象征着皇权,皇帝拿它当作秋猎彩头,难免有测试几名皇子的勇武程度,或者是直接给萧烬安铺路的含义。
萧烬安会在此吗?
崔兄夫人回身,见到树丛这时竟然无风自动!
崔兄夫人心弦绞紧,察觉到那刺客可能就在树丛里,一道雪白色的流光,就已擦过他的身体堪堪撞进树丛。崔兄夫人凝目。
是郡王妃放了箭!
郡王并没有来,而刺客犹不甘心,还在寻找机会没走。
刺客因方才失手而心虚,畏惧云中郡王,刚好中了郡王妃的敲山震虎之计。
谁又能想到,身在明处的云中郡王妃,居然能反客为主,还把刺客给诈了出来!
崔兄夫人暗自惊叹。
其实他心里白照影的形象,也是经历了几番变化,起初只觉得他貌美多情,身娇体贵,只凭模样,都值得萧烬安另眼相看。
而随着与白照影接触得越来越多,容貌反而成为了锦上添花的花。
也许白照影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是无论遭遇何种逆境,都会想方设法改变的性格。
他不是弱者。
即使没有云中郡王在身边,郡王妃也能独当一面。
崔兄夫人暗自给郡王夫妇评分,觉得成为未来帝后,两个人都堪当重任。
白照影收起弓。刚才出箭太急,心绪又激动,他还稍微带着点儿喘,胸口犹在起伏着:
“成、成美……去看看到底是谁?”
成美领命而去,拔刀一步步逼近矮树丛。
崔府的两名家仆丝毫不敢懈怠,站在崔兄夫人跟白照影前面,把两人挡住。
成美不多时回来了:“王妃,没找见人,但拣着了您的箭。”成美把白羽箭支递上前去,尴尬的气息骤然蔓延,王妃脱靶了。
王妃闭眼不想看,心说丢人。
可是成美又道:“王妃,这箭头有血。您射中刺客,只是刺客身法好,逃跑得极快。”
白照影睁开桃花眼,箭头布满斑驳的血痕。
第142章 一念成魔 “去他妈的二公子!我是皇后……
高朔身法极快, 抢在白兮然被抓个正着之前,高朔率先带白兮然溜走。
白兮然右小臂受了伤, 箭头穿过他不太厚实的冬衣,钉进肌肉有寸余深。
挂着箭逃跑目标太大,白兮然不能被云中郡王府那个女侍卫发现,他当即狠下心肠拔箭!
箭头拔出时,他看见带出一道血泉。
他疼得快要晕死过去,牙齿发酸发软, 强顶着一口气,不敢让自己喊出声,这样残酷的忍耐几乎夺走他半条性命。
谁也没想到上天如此不公!
他的箭,没射中白照影, 射中了野兔,让野兔成为了替死鬼。
白照影的箭,根本就没瞄准,不过是贸然射向树丛的方向,居然把自己打伤了。
人在陷入偏激时, 往往不会反思, 是自己有错在先, 若非白兮然先动手, 白照影不可能出手还击。
可是白兮然被恨意驱使,浑身都在发颤。
他不是宗室, 更还没跟皇族定亲, 跟随萧明彻混入猎场, 用得都不是自己的身份,而是扮作了七皇子萧明彻的仆人。
人靠衣装,仆役的衣服质量, 当然没有多好。
白兮然右边的袖管,被血染得斑斑驳驳。
他无比狼狈,显得刚让主人痛打过一顿似的。
高朔在几年之前,也见过这位白二公子最得意最挺拔俊秀的模样,如今瞧他沦落至此,略有于心不忍。
高朔仍是那副无甚表情的面孔,板着脸道:“白二公子,猎场周围虽然戒备森严,但那是防止外人进入猎场,你以外出办事的理由出猎场,应该不会遇上太大阻拦。”
高朔给白兮然指出条出路。
其实事已至此,高朔纵使是个江湖草莽出身,跟随丽妃母子多年,也能看出些朝廷局势。
萧烬安蒸蒸日上,逐渐势不可挡。
萧明彻已是半残之躯,一个基本失去生育能力的皇帝,是对江山稳固的最大挑战。
敬贤帝只要不傻,但凡知晓这个内情,就绝对不可能再传位给萧明彻。萧明彻已经完了,再跟随萧明彻,又有什么用处?
他并不相信,这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你侬我侬的深厚情意。
如果当真情深义重,萧明彻不可能总是垂涎自己的嫂子,白兮然也不会在萧明彻重伤时,还要勾引他继续堕落,让他身体大伤元气。
当局者迷。
高朔这个旁观者,反而心肺俱清,知道这两个人相互利用,都对如今的处境很不甘心。
高朔暗中叹了口气。
白兮然嘴唇抖得厉害,人的嗓音已经变调了:“滚!你滚……滚开!别管你老子的事情!”
他口吐恶言,欲一脚踹开高朔。
高侍卫闪身躲避,白兮然攻击不中,自己先倒下坐进泥土里。
他的精神也因为这次摔倒而完全崩溃,双袖染上灰尘,浑身脏污不堪。
“不用同情我——我不需要你同情!”
他大喊大笑。
声音完全没有收敛,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在猎场,白兮然面孔肌肉因为笑声不停抽搐。
使得高朔止不住眯起眼睛,手扶着刀,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白二公子。”
“去他妈的二公子!我是皇后,我要当未来的皇后!”
白兮然右袖带着血,左袖又染着泥。
他双袖平举,在猎场的空地来回转了几个圈。
他用痴迷沉醉的目光仰望天穹,不断咀嚼着“皇后”这个词语,仿佛想得越迫切,就越能够与皇后的宝座距离更近几分。
白兮然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皇后,哈……哈哈……皇后……”
他笑容渐淡,又变成小声轻喘,目光渐渐染上杀意。
高朔已经完全确定,疯了,白兮然彻底变成个疯子。
可是事态的发展不由高朔控制,高侍卫脚步后退。
白兮然则是步步向前。
今日萧明彻打猎,白兮然脱离萧明彻这片刻,就是为了进内眷猎场,经营跟丽妃的关系。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跌跌撞撞地道:“我要见丽娘娘,我见丽娘娘。要见到丽娘娘……”
宛如鬼魅似的。
秋心亭。
亭中女子鬓发高高挽起,虽然妆容齐整,神情则是透出了疲态。失宠也就是短短数日,丽妃两鬓已有了白发。
她最近睡得不好,垫了两层棉垫,坐在亭中的石凳,还是冷,可她不敢犯忌,不敢用炭。
她以手支颐,正待假寐。
丽妃刚闭上双眸。
白兮然则一头撞进了丽妃休息的凉亭。
吓得丽妃心脏砰砰重跳几瞬,她面容惨白。
“什么人!?”
***
丽妃霍然站起身子,一根纤长食指指向亭外,突然被吓醒,使她浑身都在发抖。
随着七皇子失势,她如今圣眷大不如从前,宫人们见风使舵,报复她曾经的嚣张得意,已有很多人敢不给她宫殿里的下人好脸,打狗都不看主人。
然而像眼前这个贱仆,竟敢放肆到她的面前,强闯她的休憩场所,不知是得了哪家的贱蹄子之意!
别以为她不知道。
什么城阳侯府、应安伯府、永宁侯府,更别提那个文翰侯崔府……他们各个儿都不想看见自己跟彻儿好,一帮子得意的中山狼!
丽妃不由分说,使唤身旁几名壮实宫女,就要将这个恶奴架起来掌嘴。
可是两个宫女刚刚靠近,就瞧见来者身上的血,又见到他浑身脏污,一时间瞧不出什么来路。宫女犹豫不敢上前,恐怕这是刺客。
丽妃心里又打了个突儿。
此时忽然在亭外见到高朔的身影,丽妃如遇救星,尖声道:“高侍卫,快将这恶奴带走!”
高朔没有动作,也不敢上前,在亭外跪下,不欲掺和白二公子与他未来婆母这场相见。
丽妃却又尖利地道:“高朔!你是怎么回事,本宫让你将他带走,我看到他这浑身血就犯恶心,高朔,高朔——”
高朔仍然不动。
高侍卫也想明白了,这家人合该进一家门,都是同样的颐指气使,他谁都得罪不起。
白兮然仰脸,满身泥血爬进秋心亭,再接近丽妃几步。
“母妃。”
白兮然直接认亲。
丽妃这会儿已完全被吓破胆子,以致于根本没听清,对方喊了些什么,拼命地叫着滚。
她对高朔狠狠威胁:“高侍卫!你是再也不想见到,你的一双儿女了吗!?”
“……”听到丽妃的这声警告,高朔脑海里似有根神经,被重重地反复拨弹。
高朔垂头看着土地,眉峰凸起,沉声道:“回禀娘娘,亭外是七皇子的知心人,是娘娘贵人事忙,忘记了。”
当初白兮然与萧明彻确实已走到议亲这步。
丽妃不愿意离宫太久,远远见过白兮然几面,当时觉得以娶妻的流程,抬个庶子进门,委实有点辱没彻儿,奈何彻儿愿意,她也就允了。
结果彻儿出城静修,这桩事情暂搁,她又面临着失宠的局面,许久没想起白兮然这个人。
熟料白兮然竟会以如此狼狈的方式跟自己相见!
简直丢尽皇家体面。
丽妃庆幸黄了这桩婚事,又在心里坚决道,从此不再答应白兮然进门。
如今是既知道对方来路,即使不知来意,丽妃也能轻松在白兮然跟前拿乔:“你找本宫何事?”
顺便再痛骂高朔,丽妃道:“高侍卫,三书六礼,哪一礼都未成,何来知心人这一说?枉你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可有好好学过规矩?”
这便是不认账的意思了。
按说如果生在书香之家,遇到这种羞辱,白兮然应该拂袖起身就走,就算不想跟丽妃撕破面子,今后白兮然也该从此跟萧明彻断绝往来。
然而白兮然并未。
脑中唯有“皇后”两字,白兮然想着复仇,当然顾不得面子。
他将屈辱压下,变成个谄媚的笑容。
白兮然抹去脸上的灰,嗓音带着哑,听起来,仍有几分方才他那种歇斯底里。
白兮然幽幽道:“三书六礼未成,殿下却与我行完了周公之礼。”
“七殿下在清心寺无人问津之际,唯有我不离不弃,照料他,抚爱他,帝王临幸宫女过后还给个名分,我找上门来讨个名分,母妃还不肯认可我吗?”
秋心亭里,众宫女都惊呆了。
两名壮实宫女怒目而视,另有个稍年轻点的宫女捂住脸。
丽妃更是压不住她心头的震撼。
丽妃瞠目,从来没见过会有人把这事儿挂在嘴上,更没想到白兮然如此直接,想当皇子妃,连弯都不拐。
丽妃压了口石桌上的冷茶,放下茶盏道“放肆”。
却没想到这种强装出来的气势,就像气泡似的,被白兮然一戳而破。
“收收神通吧,母妃。”
丽妃不知何故,竟莫名噤了声。
白兮然完全不顾颜面地嘲讽:“你老人家如今让陈妃踩在脚下,这一路上,我蛰伏在猎场里,见到多少旧人,对你是何种态度?对陈妃又是什么态度?”
“外头的内眷们游兴正足,到处是人,可你看谁敢往你这亭子跟前凑?”
“你母子二人唯独剩下我一个实心实意的帮手,还要在我跟前装羊,也不看看你儿子现在的处境?”
“受了那种伤,谁还愿意给他做妻妾!?”
丽妃失声:“我儿受了什么伤?”
白兮然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回她的话,淡声道:“陛下这场秋猎,意在震慑倭寇,也是展示自己还有治理大虞朝的能力。”
“可现实确实是如此吗?”
“海患绝不会因此消失,我已托高侍卫打听过,即便这场秋猎,皇室成员几乎全部参加,皇帝的心思根本不在游猎上,皇帝身边兵部的朝臣最多,东南提拔来五位擅长海战的将军。”
“萧烬安因为与瓦剌作战扬名,七殿下怎就不能率军击溃倭寇,扳回败局?”
丽妃眉梢轻轻一挑,似要说话。
白兮然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怎的没上过战场就成为了怯战的理由?”
“萧烬安此前也没上过战场,更何况前线有那么多将军,谁会让七殿下亲自拼杀?”
丽妃轻轻吸了口气。
她若有所思。
怎么都觉得自己这颜面,被白兮然一扫而尽,又觉得白兮然不正常,怎么都不对劲。
偏偏白兮然身上,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受到感染般于心不甘。
——她确实身边已没人可商量了。
墙倒众人推,陈妃把后宫稳稳拿住。
那孽种萧烬安在朝廷,把她娘家的势力,也基本摘干净了。
丽妃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燃起赌博的心思。
“你说说,该怎么办,我儿才能破局,重新回到朝野?”
丽妃这话说完,白兮然眼底嘲讽之意更甚,使得丽妃不得不拿出几分诚恳的态度,示意左右宫女扶起白兮然。
丽妃摘下个随身的玛瑙手镯,佯装欢喜地拉拢道:“你一心为彻儿打算,是母妃谬误了,彻儿如果能走出这段阴霾,往后你们的事,母妃当然率先给你做主。”
白兮然这才收起镯子,嘴角不为人知地勾起。
他从怀里摸出张墨迹斑驳的纸。
丽妃微怔,只见那纸上不是字,而是图,一笔笔勾画细致,她等着白兮然展开。
“此乃战船图纸。”白兮然道。
白兮然简短说出,他跟萧明彻议定过后的计划,道:“七殿下只要将此图背会,再有个机会,让他在圣驾跟前说上话,只要陛下知晓他在忧心国事,父子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定会给七殿下率军海战的机会。”
丽妃闻言,想了想,点头。
第143章 皇家情种 各府宗室子为赢得彩头搏命。……
申时初刻, 日影还未西移,那支带血的羽箭, 尚在白照影手里攥着。
想那刺客已经负伤,他必定溜之大吉,不会再在自己周围窥伺。
白照影略感放心,但还是赶紧做了交代:“这里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只怕刺客再找来帮手,我们还是要迅速撤离。”
崔兄夫人跟成美等也是这样想。
一行五人, 打算原路折返,还未走到来时那座石桥,不过才走了几步,那猎场内部, 先前还能听见嬉笑声,如今陡然变得肃杀无比。
风吹草木,簌簌声之后,传来阵整饬的脚步,不知道是哪股势力, 强势地进驻猎场。
崔兄夫人难辨敌友, 离得远, 不由放缓脚步。
崔兄夫人按住白照影, 白照影也停下来。
成美的手放在刀上,微微眯起双眸。
他们不动。
猎场的人突然也不敢动, 并不知晓发生何事, 各家内眷只是一个接一个般受到感染, 各自继续收敛住气息。
崔兄夫人挡在白照影前头,看得稍微清楚几分,岔路那头就是来了许多人。
打头的是锦衣卫, 各自身着秋香色曳撒,锦衣辉光乱闪。
每个锦衣卫后头各领一支小队,队伍约莫有十几个人,这些人身着铠甲,头戴帽盔,皆作大虞士兵打扮。
这支拢共百余人的队伍,迅速呈雁翅形,站开包围了这座内眷猎场的整片休闲区域。
长矛配合绣春刀,不断来回拨弄可疑的树丛:
“没有刺客!”
“这里也没有。”
“并未发现刺客。”
“我的点位也无——”
“……”
兵士们一声接一声,地毯式搜查完毕,方才各自站定,军容严整,雷厉风行,各自皆宛如石像那般。
崔兄夫人轻轻抽了口气。
他已经有些猜想,清楚这是谁的手笔了。
猎场众多内眷,先是不明所以,而后又被眼前这些兵士所震慑,接着再听到场地内居然还混进去个刺客,纷纷连气都不敢喘,只得互相凝望。
央央和她那位密友对视,同时绞紧帕子。
此时成安嘹亮的少年嗓音,从远处传来:“云中郡王到!”每个字都咬得清楚且得意。
这声云中郡王道出,猎场顷刻间,由寂静变成了肃穆。
只因内朝与外朝隔着鸿沟,内府的男男女女,尽管从上京城风闻中频频得知,萧烬安改变颇多,然而几乎与他本人没有交集。
听闻云中郡王现身,不知多少道目光同时凝聚到萧烬安的方向,又在同时,那些目光迸射出同样的异彩。
云中郡王萧烬安,半年前还是个疯子。
如今萧烬安缓步走近,他体型修长,身形溶于日色金辉,因为比在场所有内眷更高,所有人只能仰头注视着他,眼皮眨也不眨。
继而军士叩拜,各府内眷跟着纷纷行礼,猎场响起一声声的“郡王殿下”。
萧烬安并未止步,目光也没停留在其中的任何某人。
他径直走向白照影。
崔兄夫人原本还怔怔地挡在白照影跟前,这会儿反应过来,瞧见郡王殿下表情冷淡,连忙错开位置,将个头不大的郡王妃露出。
崔兄夫人立即带着家仆闪得老远,这才逐渐感觉到,心理压力没那么严重,崔兄夫人轻舒口气。
萧烬安身上的攻击性也才削去几分。
崔兄夫人彻底无语——
主场地正如火如荼地狩猎,各府宗室子为赢得彩头搏命。
夺魁的热门人物,自己竟从场地出来,来……来保护他的王妃。
敢情这金玉如意,某人真就不要了啊?
崔兄夫人难免感概,这皇家当真冒出个情种!
又隐隐觉得牙疼肉疼,这回狩猎,万一真是老皇帝暗中测试何人堪为太子人选,萧烬安此举可是要扣分的啊。
崔家阖府性命都挂在云中郡王身上,这步不应该,万万不应该。
崔兄夫人替他悔恨。
当事者萧烬安则浑然不觉。
萧烬安面容严肃,走近王妃时,垂眸见白照影手里还有一支箭杆,箭头沾着血。
他先上下打量了番,没发现白照影挂彩,这才面容稍霁,压下掀了整座猎场找到刺客的冲动,然后方才对白照影伸出只左手:“我们回去吧,王妃。”
他的手就在白照影跟前,掌心上翻,手掌中有厚厚的茧。
萧烬安等待王妃搭上自己的手,仍然分出些许注意力,仔细洞察着白照影的周围。
锦衣卫情报无孔不入。
内眷猎场这头,自然也留有锦衣卫的探子,自从成安禀报有刺客混入场地时,萧烬安便知王妃遇到险情,他就在自己那头待不住了。
他原本不欲高调,却不得不立即带着人手,出场地给白照影解围。
他知道以金玉如意作为狩猎彩头,敬贤帝有给他铺路的含义。
可王妃若有任何不测……
天下对他来说,索然无味。
萧烬安把手更向前递出去几分。
白照影心里滚烫,却没触碰他的手,而是连忙看自己的靴尖,二人陷入短暂的僵持。
——他委托成安,不提自己遇险,正因为不想让萧烬安过度保护,事事以他为中心。
他清楚萧烬安全是好意。
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觉得自己总被萧烬安小看。
甚至因为他兴师动众,突然劳烦了许多军士,让自己产生了股强烈的内疚和挫败感。
白照影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像没照顾好自己似的,他眼睫底下眸光轻颤。
如果手搭上去,他就彻底承认,自己要永远被萧烬安保护,不让萧烬安放心。
那样与上辈子还有什么区别?
前世他是病重无法自理。
今生他却是个健康的人,也要做个可以独立的人,不再拖累任何人。
虽然也很喜欢被萧烬安疼爱,可是白照影不想当他的玻璃娃娃。
于是萧烬安向他递出了手。
白照影却在萧烬安掌心,横放上去那支带血的羽箭。
“夫君是得知猎场有刺客,来保护大家的嘛?”
萧烬安凝眸。
他握住箭杆,将箭身横放在身前轻转。
他倏然幅度不大地抬眉,发现这支箭杆,与先前成安带来给猎苑负责人报讯的那支截然不同,这支箭上有刻字。
那箭上写着“云中郡王府”。
这是他王妃的箭!
是白照影射出去的箭支,命中了不知什么目标,这让萧烬安有些讶异地抬起轮廓深邃的眉眼。
萧烬安再度打量,他那看上去很小只的王妃。
那道目光中有些曾经没有的感情,像是见到了如同钻石般的王妃,另一个不同的切面。
王妃忽闪着双桃花眼朝着他笑,透着天真得意:“我用夫君教给我的箭法,还有夫君教给我的兵法,我拿你吓唬了那个刺客,那刺客刚一现身,我就把他给射中啦。”
话毕白照影向成安伸手,拿过来那支没刻姓名的羽箭。
白照影将羽箭举起。
猎场所有人目光更加聚集于他们。
白照影对各府内眷解释道:“诸位,我刚才在猎场捡到无主羽箭,推断场地混进了刺客。我立刻向猎苑负责人举报,殿下这才率领锦衣卫和士兵们迅速搜查,为了确保大家的安全。”
白照影巧妙地将萧烬安的出现,归因为,萧烬安在意这个猎场所有人,而不仅仅是自己。
他既成全了夫君身为云中郡王的颜面,也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显得机智勇敢,不会太丢人。
羽箭被白照影递出去。
各府内眷你传我,我传他,传览观看,各个心头震撼,接着心有余悸地锁眉:
“还真有个刺客混进来了……”
“这是哪府没管好自己的人?”
“幸好有殿下赶到,不然我们还不知道会有刺客混进来,真是吓人。”
“郡王殿下果然是英雄,不仅自己武艺高强,还教出位有勇有谋的王妃,真是一对佳偶。”
传到最后,在场者纷纷点头。
央央姑娘目光悄然投向萧烬安,却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对方眼里唯有王妃。
央央收回了视线。
大部分人此前都没见过云中郡王本尊,头回相见,竟是皆为他所救,众人对萧烬安充满了好感。
而事件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锦衣卫牵头的营救行动。
萧烬安垂眸,整了整自己的铜制束腕,下令道:“各队将内眷们分别护送至猎场出口,确保所有人安全离开。”
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在白照影身上,语气稍缓:“王妃由我亲自护送,其他人不得靠近。”
众将士得令,猎场的内眷们也纷纷行动起来。
崔兄夫人自然不能再跟白照影同行,回眸打量,这小两口还在对望,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知怎的情况?突然闹别扭了?
崔兄夫人探究不出结果,跟着队伍走。
猎场清场以后,萧烬安方才不容拒绝地牵起王妃的手。
掌心又热又烫,攥得白照影很紧。
萧烬安一路上神情收敛,表情冷得能凝固空气,就好像四面八方,全都有可能突然冒出来谁偷袭似的,萧烬安警惕万分。
白照影紧紧跟着,手让人拉住,刚才又做了自作主张的事情,他莫名心虚,也不敢不乖。
只是沿途太静默了。
他拿不准,萧烬安是不是在生气,他真的不是想辜负大魔王的好意。
他可以解释的……
白照影小声咕哝了句:“夫君理理我呗?”
萧烬安接着走,整个人没有片刻放松,他牵着白照影走到猎场出口,掌心的力道渐收,萧烬安方才像是暗中松了口气。
许多人护送自己,和大魔王一个人护送自己,付出的精力当然不同。
刺客虽有可能已经逃跑,但尚未捉住,危险犹在。
而他刚才做出的那个决定,只能说成全了两个人的颜面,却极有可能,将两人置于险地。
白照影事后方才反应过来。
于是更愧疚了。
他像只小猫似的,用爪子又拨拉了一下萧烬安,讨好道:“夫君,好夫君,说说话嘛。”
萧烬安再度默然片刻,他抿了抿唇。
白照影紧张地垂头。
萧烬安到底没有责备,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搓了搓王妃的手背,揉得白照影耳尖发抖。
“没事了,别怕。”
“……”白照影眼圈突然红了,长睫毛眨动。
哪怕猎场外面,全都是刚刚被送出来的内眷们,人员众多,上京贵族最最讲究规矩。
他也好想扑过去,抱住他的大魔王,将自己狠狠地埋进大魔王的怀里。
可是情况并不容许他实施这个举动。
他两人刚出猎场,敬贤帝的大太监,就沉着脸走到了两人眼前:“王爷,王妃,您提前出猎场的事,陛下已知晓了,陛下召唤王爷跟王妃觐见。”
第144章 公然抗旨 大太监:“咱家是个阉人,从……
今日是秋猎活动正式开始的第一天, 萧烬安私自出猎场的事,引来了敬贤帝的召见。
萧烬安此举, 无异于落了敬贤帝的面子。
而这场传召,多半不会有好事。
以前白照影也曾经从电视剧里面看到过,如果传口谕的太监,表情笑吟吟的很友好,那么多半是皇帝龙颜大悦。
然而现在,敬贤帝身旁, 这个总是面带几分笑容的公公,表情阴沉沉的,这想必是什么暗号吧,白照影头皮发紧。
他上前一步, 拉住萧烬安左手:“夫……”
“王妃回去,公公向陛下通禀,王妃猎场受到惊吓,暂时不便面见圣颜。”萧烬安道。
如此白照影确定是坏事:“我跟夫君同去。”
“听话。”
白照影咬紧下唇。
他若再争,那就在大太监面前给郡王难看了。
大太监低声提醒:“王爷, 陛下下午犯了头疾, 刺痛难捱, 已经接连砸坏三个茶盏, 还有两方砚台。”意思就是别忤逆。
可这话对谁说都行。
唯独萧烬安满身反骨,闻声更加坚定, 不准白照影跟去触这个霉头:“成安, 送王妃回去。”
成安为难地僵立不动。
大太监更是眼眶睁圆。
虽说早就知道, 这位爷谁也不惧,可这是公然抗旨。
纵使现在陛下确实对云中郡王倚重依赖,然而这会儿, 不更是该稳扎稳打的时候?
陛下可还没认回他呢。
陛下拿那把金玉如意当彩头,是让他出风头,明摆着的暗示啊!
何苦这会儿得罪陛下?
大太监的拂尘手柄,握在掌心轻轻地转。
真有时候,觉得殿下脑子很灵,又有时候,觉得这位爷的脑子,不知道好没好完全。
咱家是个阉人,从小根子就没了,不懂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大太监摇头,正欲回禀。
白照影突然腿弯一软!
他眉眼耷拉下来,小脸惨白惨白的。在装病方面手到擒来,纵使当初骗御医骗得团团转的萧烬安,也不一定能比他戏来得更快。
白照影可怜巴巴地,扯扯萧烬安的衣服:“夫君,刚才确实吓到了,心口有点难受。”
难受就只能看大夫。
云中郡王府这趟出来得匆忙,没带府医。
萧烬安缓缓凝住。
大太监眉梢微挑,办砸了差事,他也有可能被敬贤帝责罚,正好发现,好像这位云中郡王妃有入行宫的意思。
他得赶紧成全:“王爷,御医只在行宫之内,医术精湛的陈妃娘娘也在。王妃眼下玉体违和,不如随同奴才,一道入行宫诊治?”
“嗯。”萧烬安点头。表情更差了几分。
白照影当然瞧出来了,心虚尤甚,他这次又是自作主张,利用了萧烬安对他的疼爱,让萧烬安改变主意。
可,他也没办法啊……
总不能任由大魔王那狗脾气,到行宫跟老皇帝硬刚,说自己有比行猎更重要的事吧?
老皇帝那么自我中心。
更何况这是封建时代,他清楚的,敬贤帝就算再是只病老虎,也有可以处死大魔王的权力。
大魔王不能死!
白照影决定先装洋蒜入宫,平息敬贤帝的怒火再说。
哪怕回屋以后,他再跟大魔王诚恳地道歉,为了大魔王不吃眼前亏,对不起了夫君。
打定主意随同入行宫面圣,那接下来的流程就很简单。
大太监招招手,召唤来了两个小太监徒弟,两人低眉顺目,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王妃。
猎苑行宫的位置,在猎场就能够看得到。
大太监早早派人传话,所以进去行宫,还没走到主殿,就有太监引领御医出迎接诊。
“王妃请到偏殿稍事休息。微臣等为王妃请脉。”
“我不用先觐见吗?”
小太监道:“启禀王爷王妃,皇上听说王妃被刺客吓着,身体不舒服,不忍王妃带病面君,特许王妃在行宫等候王爷。王妃请。”
王妃抬起桃花眼,眼皮无辜地眨了几下,水润润的。
看样子,敬贤帝还比较客气,是知道大魔王乖乖带自己过来,原谅大魔王中途退出猎场了嘛?
白照影满心疑虑,分析不出接下来的发展,却不得不离开萧烬安,往另外一个方向。
分别前,白照影若有所感,转身回眸。
眼里映出萧烬安的侧影,大魔王英俊的面容紧绷,束腕之下,掌心收紧。
白照影瞬息间,呼吸都染上了刺痛!
“夫,君。”
他好像明白,他的大魔王为何不让自己跟去行宫了。
***
一件事。
两件事。
第三件错事。
第四件……
偏殿点着炉微微清苦的熏香。
白照影躺着,任由御医诊脉。
偏殿没有地龙也不烧炭盆,他把自己裹紧,只露出双水濛濛的桃花眼。
此前他觉得自己次次自作主张,做得事都对。
可躺下来越想,越觉得每件事都有破绽。
就单说他装病,非要跟来行宫。
萧烬安露出很担心的神色,这让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个可怕的词语——人质。
皇帝如果拿自己当人质,拿捏萧烬安,夫君岂不是很被动?自己还是主动送上门的。
白照影郁闷地闭起双眼。
偏偏御医又来添堵,白照影病痛经验丰富,演技过人,洋蒜装得过于成功了。
御医眉头微蹙,沉吟片刻道:“王妃乃是心疾所致,气息不顺,心神不宁。微臣给您开个方子,用以舒缓心神,调和气血。”
话毕御医提笔写下药方。
写完再三叮嘱,不可这个,不可那个,什么都忌口,什么也不可,比玻璃人还易碎!
医嘱必然会传到萧烬安耳朵,他就会害得萧烬安再度担心。
说白了,他的潜意识也许知道,萧烬安拗不过自己,所以这几回,次次都尽情发挥。
他好坏。
是任性的坏王妃。
御医退出偏殿,白照影郁闷地在被子里蜷成团。
皇宫完全不是什么好去处,朝廷也并非好地方。
自己跟着来,纯是因为喜欢萧烬安,可总给他带来困扰的人,也是自己。
白照影脑海里面思绪杂乱,再度复盘过今天发生的几件事,还是没找到更好的答案。
往前追溯,竟觉得根源在秋猎。
——他是不是,就不该跟来秋猎?
他就应该乖乖在王府等萧烬安回家……那更不行!
白照影在被窝里摇了摇头。
那样的话,他就永远不清楚,老皇帝有多么古怪,萧烬安的工作环境。
他也会永远看不到,萧烬安很辛苦、很艰难的那一面。
白照影搂着被子坐起,裹住自己,像雪人儿似的,在想他一定要为大魔王做些什么。
这偏殿虽说以殿为名,实际上,殿内有数个不同的房间。
他那一间也许靠里,床对面就是门扇,门外是走廊,恰有宫人经过,在纸糊门扇上面投出双鸦青色的剪影。
白照影目光望向门外。
“这么冷的天,皇上罚云中郡王在外面跪着,跪了有半个时辰吧?”
许是她们不清楚,偏殿最里这间屋子有人。
另一名宫女摇头,她的簪饰剪影映入门扇,人影在门外轻轻晃动。
“陛下向来待王爷比较宽容,以往就算对王爷有意见,最多申饬几句,嫌少有惩罚这么狠的时候。”
皇宫内部规矩森严,行宫毕竟不如皇宫,随驾的宫女太监不多,这些宫女平时在养心殿说话放不开,如今以为到处无人,言语就自由了点。
白照影屏紧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身子微微向前探,鹅似的伸长了脖子。
“可能……陛下在拿这事,给殿下下马威吧。”
那宫女的声音陡然降下去许多分。
纵使白照影仔细聆听,声音也如雾里看花般,听得不真切:“陛下有意抬举殿下,没成想,殿下轻易就拂了陛下的颜面。”
“戏还没散场,主角就开始拿乔了,还不得好好敲打敲打他?”
什么抬举?
什么主角?
并不清楚两个宫女话外藏着的深意,白照影云里雾里。
他眉梢收敛,手指紧紧攥住被子。
而宫女们却往其他地方去了,投在糊窗纸上的影子移动,白照影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下床,把耳朵贴在门扇。
走廊里声音更微弱了:
“明德殿直冲着风口,无风尚且自寒,外头又阴着天,也不知要再跪多久。”
“万一陛下睡熟,没给平身的旨意,恐怕就得到明日了……”
两个宫女的话音,他只听见个大概,然而已足够让白照影胸中憋闷。
他还是分析不出,怎么就叫做“不识老皇帝的抬举”。
至于敬贤帝在敲打什么——他如同上回似的,脑海浮现出个朦胧的揣测,可就是具体描述不出来。
白照影认为萧烬安没做错什么事。
让他向来骄傲的大魔王罚跪认错,白照影会觉得,萧烬安受了委屈。
他得想个办法救救萧烬安。
如果敬贤帝真的是想要维护面子,他也能有别的,能让老皇帝更加舒心的补偿办法。
可能萧烬安单独觐见老皇帝的时候,确实没跟老皇帝好好说话吧?
——总之得先去那个明什么殿!
怀揣着满腔担忧,再理了理手头的消息,白照影动动脚趾头,他溜回床边先给自己穿好鞋袜。
他静悄悄地推开了门,缓慢地,偷感十足地探出半个脑袋。
外面没人!
还好不是真拿他当人质,并无锦衣卫看守自己。白照影略微松了口气。
不过转而又想,倒还不如来个锦衣卫守门。
这样他还能提他们顶头上司,他夫君的名号,拜托锦衣卫指个路,去那个明什么殿。
到底明什么殿来着???
猎苑行宫即使远不如皇宫规模宏大,那也是片堪称雄伟的建筑群。
白照影不能乱跑,唯恐再给萧烬安扣上顶治家不严,约束不了王妃言行举止的帽子。
这时要能有个熟人来就好了。
怎知白照影心想事成,他在猎宫行走,还真迎面遇见个熟人。
他赶紧迎上前去,这人应该绝不会骗自己的……
第145章 救夫心切 白照影打定主意,绝不做给萧……
“芳华姑娘。”
婢女芳华独自挑着个香炉, 正在给各宫室驱赶蚊虫。
老皇帝迷信,如今行宫不止禁烧炭火, 老皇帝对熏香也有很大的意见。
可是熏香对于宫廷来说,不止代表着一种贵族风雅。
那些香料还混有驱赶虫蛇鼠蚁的药材,行宫年久失修,不少虫子驻扎在里头,该燃香还是得燃,躲着老皇帝燃。
芳华在养心殿并不得脸, 此番随驾至此,她也是做些见不得人的活儿,也正好她胆子小,侍弄贵人们总出错。
芳华正在勤勤恳恳地燃香, 迎面遇见王妃,她眼睛亮了几倍,脸颊全都涨红了。
“王……王妃,给王妃请……给王妃请安。王妃怎的认出了奴婢?”
还是那个总爱紧张的姑娘。
当初白照影首次单独面圣时,也很紧张, 可是这姑娘搀扶他的时候, 手又凉又在抖。
白照影印象深刻, 指了指她悬在腰间的玉牌:“喏, 我记得你的名字。”
王妃记住了她的名字!
王妃还救过她的命!
芳华两眼含光,脸快要红得滴血了, 放下香炉, 结结巴巴地给王妃叩首。
却被王妃虚扶了一把, 白照影道:“你可知明什么殿?我要去明什么殿!”
明,什么殿啊???
芳华也懵了。
她羞怯地不敢抬头直视王妃,眼睛治好以后的王妃, 眼里的光,宛如星河落入眸底。
——真好看……
虽然早就知道,白照影已是郡王府的内眷,可他还有个身份,是上京城的白大公子。
在许多个无人知晓的夜晚里,芳华也有对白照影暗许芳心,幻想过,若是白照影没跟云中郡王成婚,她愿意侍奉左右,哪怕仅仅是入白府为妾。
她没想到会在行宫,跟白照影再度相遇。
芳华脸孔滚烫磕巴道:“行宫,行宫座有明武殿……在……在……”
“在哪里!”白照影急道。
白照影问得迫切。
芳华却越激动越答不出话,直到最后红着脸憋出了句:“在此间走到尽头,往右拐!”
白照影已经跑起来了:“多谢!”
芳华犹沉浸在与意中人的惊鸿一面,嘴角咧开个笑容。
隔了片刻,芳华依然低着头,腼腆而又艰难地道:“不……不用客气,王妃。行宫内部还,还有……还有一座明德殿,就在明武殿对面。”
可白照影早跑到尽头,右拐直接没影儿了。
他实在救夫心切。
天地可鉴!
***
右拐到头,果然是明武殿的后门。
森冷的风穿过大殿,天气雾蒙蒙又阴森森的,白照影知晓要变天。
他早给萧烬安在包裹里面带了伞,按说该不侵风雪。
可偏偏萧烬安现下在明武殿前挨罚,雨打在身上多冷啊。
哪怕有幸没下雨,雪化在脖子里也很冷,大魔王身体再好,也禁不住这样胡乱折腾。
我会心疼……
白照影咬咬牙。
那明武殿后门有重兵把守。
一队锦衣卫站姿笔挺如松树般立在殿外,另有几个,身着大虞朝军士甲胄,手扶着军刀踱来踱去,样子显得挺威武的。
这可能是皇帝处理朝政的地方,老皇帝病弱了就会胆小,会渴望被保护。
以上心情,白照影曾经深有体会。
他不是来私闯宫殿的,所以得正经找人通传,走明路求见老皇帝,请他原谅夫君态度不太好,忤逆皇帝这回。我们不吃眼前亏。
白照影在心底,再度用心琢磨了番话术:
“皇帝陛下。”
“夫君负责您的安全,猎场混进刺客,无论来者是真要行刺某位内眷,还是误闯了那边的特殊猎场,到底是项安全隐患。”
“当初幽兰教徒入宫行刺,尚且历历在目。那回就是夫君办案,深知歹徒穷凶极恶。”
“所以夫君按下争夺金玉如意,改去寻找刺客,夫君的忠诚可昭日月,请陛下明察!”
——只要把萧烬安的目的,往忠君爱国方面猛靠……
老皇帝应该多少会消消气吧。
白照影向前走了一步。
可他刚打定主意要现身,白照影冒头。
却有一名锦衣卫,倏然拔出绣春刀左看右看,那样子有点凶,吓得白照影动作先于意识,反射般往后缩了缩脖子。
大水冲垮龙王庙,不要不认识自家人啊!
白照影遗憾地拍自己的脑袋,刚才好没出息,他鼓起勇气,再接近几分。
此时明武殿外部,又来了一支锦衣卫小队,约莫也有十几个人。
白照影以为,这是两支队伍交接,怎料两支队伍的缇骑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竟列队同时进入了殿里。
白照影:“……”
殿门还没有关,殿外也没有留人。
他堂堂郡王妃站在明武殿后门石砖上呆望了片刻,到底进,还是不进?
啪嗒一颗雨珠砸向白照影的颊面。
冰冰凉凉,湿淋淋的。
白照影抹了那颗水珠,往天上看去,发现如盐粒般细细密密的霰雪,正在从天而降。
雨点雪粒,和晚风相互撕扯,白照影因为寒风打了个哆嗦,想到大魔王,萧烬安穿得单薄。白照影虽然捂得很厚,也开始觉得冷。
他不再犹豫,从明武殿后门走了进去。
迈过门槛时,白照影心头一颤,浮起股无由的不安全感。
他回头——
寒风劲吹,明武殿的大门发出重响!
门扇隔绝风雪的呼啸,他靴尖前有片水迹,然后被这阵风关进了里面。
***
“……”
那个瞬间,白照影的心跳,与门扇的撞击声同频。
他警惕的左右看看,殿内并不见人。
高大的,笼罩着杏黄垂幔的柱子,像是卫兵般在他的两列站开,本该守在这里的,真正的卫兵却不见踪迹。
白照影犹豫地向前走,走得不快,边走边探路,尽量不显得行色匆匆,也不会让人以为,他鬼鬼祟祟。
可实际上他的踪迹,没谁在看。
两边的陈设越来越肃穆。
他路过个博古架,上头放着的不是古玩,博古架摆着很多东西,很像现代的玩具乐高那种模型,令人产生探索的好奇心。
白照影走近了瞧,拿起了一个看看,桃花眼眼眶放大了几倍,觉得这东西很烫手了。
那不是玩具,而是……军器!
他手里是个穿城弩的模型。
穿城弩这种东西,白照影只在电视里见过,而且对它的印象,也仅仅是个轮廓。
当它安静地躺在白照影手心上时,白照影方才发现,这东西虽然很小,可当真精致。
他低头凑近了,能看见穿城弩模型木轮轮辐装饰着的纹路,重弩弩机左边插着小旗,是大虞龙旗——纵使微缩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依然能看清龙形与龙身鳞甲走向。
白照影难免瞠目。
他唯恐把它弄坏了。
白照影踮起脚尖,慎重地将军器模型放回陈列它们的博古架。
他眼角余光更加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只觉门窗都未打开,明明还在室内,却像是有股飕飕的凉风,从他的后脖领子不断地钻进来。
白照影往后看了看,没有人。
这种不安感,不会轻而易举地消失或出现,明武殿内,与他想象中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他没遇见任何能给他通传的宫女太监。
他再往里走,好像更像是个闯入者了。
白照影身上多出层发不出来的冷汗,蛰得他很难受。他对外代表郡王府的形象,不能再给萧烬安的处境火上浇油。
“那……还是回去吧。”白照影拔腿往殿后门跑。
要原路返回!
空旷的明武殿只能听见白照影的脚步声,走廊尽头就是明武殿后门,还能挽回局面。
白照影跑得微微带喘,却还没能走到明武殿尽头,迎面听见阵脚步声。
他吓得打了个激灵,背靠着墙,这时抬眸,突然在墙面一块黄铜牌子表面,看见用繁体镌刻上去的八个字:
——军机重地,擅入者死。
误闯白虎堂了属于是!!!
白照影浑身寒毛都立起来。
如果他在这里被人发现,要被治罪的。
可是对面卫兵的脚步声更近,距离逐渐缩短,白照影躲在明武殿过道的拐角,心脏扑通乱跳,睁圆了桃花双目。
别看见我,别过来……
眼帘里更清楚地映入了,朝他走来这支,巡查明武殿的队伍。
白照影又轻轻地缓了口气。
唔,都是锦衣卫,夫君的属下。
这事有转机。
白照影眨眨眼睛。
只要跟他们小小地商量一下,拜托他们,就当做没看见自己这个误入禁地的王妃。
看在萧烬安是锦衣卫副指挥使的面子上,这些锦衣卫郎君,想必不会斤斤计较的吧?
再说了,王妃真的没有窃取军情机密,王妃可以配合你们搜身。
白照影打定主意,绝不做给萧烬安惹麻烦的坏王妃。
他刚欲向前一步。
来者几个人正在低声议论,仅仅听到了半句话,直接使得白照影刹住脚步,气儿都不敢喘了。
“……让他跪死在雪地里。”
——让谁!
克制住想咬人的冲动,白照影的那点儿侥幸,竟瞬间全都变成沉着。
他仗着个头小,缓缓地向后缩,钻进墙角的阴影。
白照影抿紧嘴唇,小心掩饰行迹。磨了磨牙。
万幸来者与他背道而驰,没往后看,越过拐角走得是另外一条路。
有锦衣卫道:“凌副使息怒。”
“老子与他萧烬安官阶等同,还比他早当上两年副指挥使,怎的行事起来,倒成了被他处处牵制。”
“上峰徐大人年老,郡王接任副指挥使之前,锦衣卫衙门里的公务,都是大人在做。徐大人虽没指定谁为他的衣钵传人,可谁都晓得,该在锦衣卫说了算的人是大人。”
“大人对锦衣卫贡献首屈一指,兄弟们有目共睹!”
彩虹屁声音不响,气味难闻。
白照影心底吐槽。
他夫君虽然对人冷淡,锦衣卫们对夫君敬畏信任,亲眼所见,不会是假的。
他也并不傻。
前后拼凑,他不难得出结论,是萧烬安擢升太快,威胁到同样也是副指挥使的同僚,别人不愿意了。
原来锦衣卫里面也有派系,夫君真不容易。
他心里盘算妥当,错开这队锦衣卫,不可以被他们发现,给他们为难萧烬安的理由。
白照影点点头,更加缩小存在感,躲在墙角一副甲胄后头。
“老子为上京浴过血,经过的事,比萧烬安那小子多得多!凭什么他现在说一不二,哪怕在外面受罚,老子也要听他指示!”
“加大巡查力度,保护几个东南来的老船工?这些贱民冻死在上京城,都没人捡骨头。”
“他把老子的脸往地上踩……”
凌副指挥使被部下拱火,心里越发不服不忿。
环顾明武殿到处无人,凌卓的嗓音自然而然提了起来,却不知都被白照影收入耳朵。
白照影在幻想里,摸了摸萧烬安大魔王的头。
两名锦衣卫压低嗓音道:“凌副使,王爷不喜私下议论,曾点过您,当心隔墙有耳。”
然而这句规劝,彻底使凌卓火气大盛:“他根本不是知我不甘心,而是介怀我跟……跟……”
跟谁?跟什么?
可惜凌卓那个“跟”字,最终还是以一道不明所以的气音收束。
白照影没听见实在的,也不敢多留,望见凌卓他们往明武殿深处而行,白照影叹气。
他从甲胄后面冒出个脑袋。
偏偏那个副指挥使,刚提起关键处自己心虚,凌卓担心被人听见,鬼使神差地回头。
“什么人在明武殿!抓住他!”
第146章 误闯禁宫 有时候很需要大魔王保护,就……
白照影闻声, 迅速地打了个激灵!
他的人已经完完全全被看见了,所以白照影不能在原地坐以待毙。
他套上头盔赶紧跑, 凌卓就在后头立刻追,其他几名锦衣卫也在追白照影。
“站住!站住……”
“娘的,撞大运了,果然混进来了刺客!”
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双方正在不断缩短距离,有一把刀擦过白照影身侧, 差点儿把他绊倒。
那把刀本来是要杀他的,幸好他刚才无端打了个趔趄。
他身形摇晃,避开了那把绣春刀。
对方拔刀的那瞬间,白照影就知晓, 此事已经绝对不可能善了。
他根本跑不过锦衣卫!
于是越过拐角,白照影灵机一动停下。
他在走廊两侧见到若干间紧闭着房门的屋子,他随意选择了一间撞进去。
他想,后头的锦衣卫,并不知道自己钻进哪个屋。
如果他们分头来追, 势必会兵分几路。
那么对付一两个锦衣卫, 肯定比对付他们所有人, 难度降下去不少。
要是刚好能够错开那个凌卓, 不被他逮住发作,这事就越来越有大事化小的可能。
就这么干!
门开了。
白照影钻进去, 反扣房门, 甚至还没等看清屋里什么陈设, 他就先慌不择路地找了个墙角,将身体藏进帷幔里。
帷幔又厚又重,一股尘土气息, 呛得他直想打喷嚏。
他迅速地揉了把小鼻子尖,没让自己发出动静,他紧贴着壁角越发严密,不敢急喘,控制住自己的气息。
然后听见推门进来个锦衣卫:“擅闯军机重地,到底何人在内!”
白照影心提到嗓子眼儿。不巧!
那正好是凌卓的声音。
他自以为拐角时跑得够快,但却没有自信,能够完全脱离凌副指挥使的视线。
如果被抓住,跟别人可能还可以谈个条件,跟凌卓却万万不可能,当真冤家路窄。
白照影在幔帐后头紧紧地绷住嘴。
凌卓的脚步近了!
“咳。”
未能想到,隔着幔帐,他听见声咳嗽,没想到误闯进去的这间屋子,内间竟还有人!
屋内这道嗓音,沙哑,虚弱,带着股年迈者特有的沧桑感,语速十分缓慢,却带着股不容忽略的傲慢与威压感,使得白照影顿时呼吸紧绷。
已经很快的心跳,又加快了几拍,跳得他心慌,他皱巴着小脸不敢乱动。
屋内的人淡淡道:“是,何人在外?”
——敬贤帝!!!
白照影深吸气,没成想,他竟误打误撞,混到了老皇帝跟前。
他头皮发紧,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个小鸟小虫什么的。
敬贤帝好像根据音色辨认出来者的身份:“凌,卓?”
“微臣在!”
接着是敬贤帝强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嗽声响彻整间屋子,听得撕心裂肺。
然后响起大太监给皇帝的顺气拍背声,屋内的兵士呼喊“陛下”声,听不出是谁的朝臣关切道“保重龙体”声……
白照影声声入耳。
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两队卫兵,同时进入明武殿,根本不是什么神秘的仪式,而是他们收到保护皇帝的秘密任务。
这里屋必定有不少侍卫!
很多人,屋内重兵列阵,年迈的皇帝端坐于大国重器之间,手握着至高权力。
白照影想象这个画面,再联系到自己的处境,腿有点软。
如果凌卓直接揭开帘幔,他完了,他会完了的。
白照影眼眶发酸。
有时候很需要大魔王保护,就比如现在,他很想扎进大魔王怀里藏着,不想出来。
但大魔王的处境现在比他还惨……
白照影肯定得坚强,动也不能动,像段细长的木头那样,强装帷幔后面空空如也。
里间的敬贤帝隔了好久才止住咳嗽,他年迈多病,感知丧失了敏锐,区别不出凌卓跟白照影乃是一先一后进门。门开了两回。
敬贤帝以为是凌卓惊扰圣驾,方才的惊吓,使他发起阵断气般的咳嗽。皇帝的身体,根本扛不住这种猛咳,他肺快要炸开,眼眶都渗了血。
“滚。”
凌卓惊恐道:“微臣不知陛下在殿内议事!微臣有罪,恐有刺客混进议事之地,微臣请求进屋搜查!”
萧烬安怎么没告诉他,皇帝在明武殿……
凌卓满头冷汗,以为被萧烬安摆了一道,又以为刚才那个疑似刺客的人影,就是萧烬安给他设下的迷魂阵,心中越发惊悸万分。
——难道里屋根本没有刺客?
凌卓自己先慌了,跪叩道:“臣罪该万死!微臣罪该万死!”
凌卓认错,敬贤帝便以为他做贼心虚。
恰好议事处正在商讨军机要事,为了克制倭寇高机动性的鸟船,萧烬安主办,东南船工因地制宜,设计出一种呈椭圆体形状的巨大龟船。
龟船搭载炮火,能打能撞,是稳固海防的利器,只是目今尚未正式营造,乃是军情绝密。
萧烬安安排这些老船工禀报。
凌卓就以搜查之名误闯……联想到这两人不睦,后者更加可疑。
敬贤帝气息虚浮地斥道:“滚,滚出去。自罚二十廷杖,没有朕的命令,从此不准见朕!”
那廷杖可不是能轻易熬过去的东西。
自锦衣卫创立以来,廷杖就是既折颜面又伤身体的大刑,几十廷杖下去,必然皮开肉绽。
更何况后头那半句,等于凌卓基本失去圣心。
凌卓跪着朝前膝行好几步:“陛下!”
敬贤帝并不愿听。
仿佛说话也会消耗他太多的气力,皇帝陷入沉默,议事厅死寂沉沉。
接下来更不必皇帝亲自行刑,两名卫兵脚步声清晰可闻,两人似乎将凌卓架起,其中某个护卫的嗓音略有熟悉,像薛明:“凌副使,请。”
如果是薛明的话……
白照影都能想象到,凌卓的脸色恐怕要比死了还难看!
拖行的脚步声狼狈地连成一线,隔着帘布,白照影竟听见了凌卓牙关打颤的格格声响。
廷杖很可怕吗?白照影不明白,二十棍这个数字也不是很大。
不过薛明平时对待自己恭敬斯文,对待凌卓却语气森冷,估计,凌卓会被打得很惨吧。
接着门缝一声响动,凌卓彻底被拖出门外。
白照影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呼——
桃花眼无辜地眨了眨。
他其实只想躲避大魔王的政敌,结果竟变成替大魔王打击了对手。这个凌副使,估计挨完打后很不高兴。
可白照影管不了这么多。
他小小得意,在帘布后比了个耶。
然后老皇帝又是道指令下来,这回是对身旁护驾的卫兵说的:“去调查凌卓今日和谁交往,说些什么话,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遵旨!”
屋内仍有卫兵供老皇帝驱使,可见老皇帝身边到底预备了多少人。
此时绝不是现身的好机会,白照影能听出皇帝在气头上,预备着离开这间屋子。
他满脑子走正规程序,指尖压住幔帐边缘,小心翼翼地先探出半边脑袋,双眸眨动着,像警惕天敌出现那种小动物似的。
——屋外没人,这很好!
白照影给自己鼓了鼓劲。
而与此同时,议事处透出来几声浓重江南口音的言语:“陛下,这便是龟船的威力。”
白照影听见了水声,很细碎的轻微磕碰声,仔细嗅了几嗅,他闻见了,类似炮仗燃烧后产生的硝烟味。
“倭寇擅长水战,高机动性,可战可退,与船不可分离。”
“郡王殿下要我等设计的龟船,反其道而行之,极重,极高,也极大。”
“刚才这场模拟海战,龟船以一敌五,拦阻敌军两艘战船,冲撞两艘令其沉底,其搭载的火炮击垮了最后逼近的敌船,可见龟船的威力。”
“……”
白照影脚步放缓。
总是在听到萧烬安的名字,或者得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时,白照影就会不由自主地凝聚注意力,这次也不例外。
他眼珠子转了转。
因为听到了船,想到他短命的前世,还有上辈子没能继承的家业家产。
如果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能够沟通,他一定要带萧烬安回家,带给家人们都看看。
我们家可是港口的龙头老大呢。
不是做坏事那种老大,是做生意的,经营远洋贸易,也做航运,白家名下有许多艘货船。
要是能穿回现代,他们也可以换一换,我家有钱,请大魔王吃软饭,不用他上班。
嘴角咧到耳根后头,白照影蓦然笑出了几分呆气。
如果他健康又活泼地重回白家,他就是“小白董事”,而大魔王就变成了“小白董夫人”。
就是……什么董事带上小,也都听得怪怪的。
白照影摇摇脑袋——还是快走吧。
他迈出脚尖。
蹑手蹑脚地出幔帐走到屋里,外屋跟内屋没有隔门,只隔着半道纱帘。那帘子很短。
白照影眉梢渐渐敛起,在帘布以内,瞧见了许多双腿,皆是笔直笔直的,都穿着战靴。
好多护卫。
其实他已经没那么胆小了,不怕萧烬安身边的锦衣卫,还偶尔调侃薛明段莽是单身狗。
可老皇帝身边的护卫,又与萧烬安旁边不同,很多必然是死忠于老皇帝的,他心虚更甚。
——走啊!!!
“给朕站住。”
帘布一动不动。
可白照影吓傻了。
自己分明动作不大,怎么老皇帝还会隔空视物!?
冷汗沿着白照影额角缓缓流淌,白照影心脏几乎停跳。
议事处里间不多时又响起敬贤帝的声音,淡淡而又沉稳的:“转过来,让朕看船模侧舷。”
“草民等遵旨。”
“陛下,奴才给您拿过来瞧瞧。”这是大太监的声音。
白照影狠狠抚了抚心口!
敢情不是说我。真要命。
他的脚赶紧再抬起几分,趁乱接近门口,耳朵里灌进老皇帝的评价,是中肯的,认同龟船能够阻拦倭寇贼船。
然而敬贤帝也有所不满,沉声说:“侧舷被敌船轰开许多破洞,这艘船等于已经废了。”
“虽是以一敌五,这种海上巨兽,造价昂贵,数倍于倭寇贼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
兵部营造军器,只为打击敌方,向来不计成本。
成品汇报给敬贤帝,皇帝所处的位置,使他格局注定比朝廷各部门高,必定考虑折损率,国库的真金白银也是有数的。
果然敬贤帝话毕,皇帝的威严与尚未解决问题的紧迫感,使得议事处里间沉默更甚,空气像是从各处向内挤压。白照影都觉得呼吸困难。
曾经他和敬贤帝见过两面。
第一次,在端午庆典。
第二次,在私下觐见。
两次的场合皆不如这回严肃,无论是敬贤帝,还是他的大魔王,谈公事时都很有威严。
白照影眉心轻颤。手已经碰到门环了。
正待开门溜走,老皇帝一拍御座扶手,带着咳嗽声问道:“咳,咳咳……可有对策解决?”
可能是这回咳嗽得太剧烈了。
帘内敬贤帝声音不绝,茶盏被他的动作带落,瓷杯坠地,四分五裂,碎裂声在静谧的环境之下格外刺耳,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神魂。
屋内众人被吓得连忙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若干双腿同时行动,从站着变成了跪着。
几十道视平线同时下挪,半扇纱帘遮挡不住,许多护卫清楚地看见了屋外有人在偷听。
护卫惊呼道:“有人在外头!”
继而绣春刀拔刀响动不绝于耳,白照影正欲拔腿逃窜。
他逃不掉了。
迎面便是薛明,刚行完刑,与他面对面地撞见。
薛明当然不知前因后果,只是惊讶道:“王,王妃?”
云中郡王妃在外头!
白照影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人包围。
第147章 狼子野心 帝王的荣宠与妻子的安危,同……
护卫向前。
白照影往后退了几退。
宛如可怜的猎物, 被猛兽环伺。他小小一只,脱离不了包围圈。想要求放过也无可奈何, 除了身后的薛明,他谁都不认识。
薛明连忙暗中向屋外递出情报。
这屋里共有三支人手。相互牵制。死忠于云中郡王的只有一支,另外两支都是敬贤帝的亲信,老皇帝对萧烬安已有偏爱之心,但根本不会做到,全心全意地相信。
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敬贤帝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如果说方才凌卓的出现,已经引起了敬贤帝的反感,白照影此刻突然冒头,成为了火上浇油的那个, 使敬贤帝这场议事,无端被第二次打断。
朕周围到底混进了多少人……
“带他见朕。”
敬贤帝胸口起伏,声音断断续续。
压抑的怒气使得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其余一概不闻。
白照影就势被带进了里间,心口犹在乱跳。
皇帝会打他廷杖吗?
打廷杖真的很疼吗?
里间唯独皇帝坐着, 老皇帝形销骨立, 颧骨之下, 两腮凹陷。其余人等, 全部都站在皇帝下首,围绕着一座海防沙盘。
沙盘海水漂浮着木屑, 船只模型模拟海战, 硝烟味就是从船体炮孔冒出来的, 很苦很干。
白照影不得不向老皇帝下拜,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几分视线。
“给皇上请安。”
他仰视皇帝,又迅速地低头。
当他跪在沙盘前, 而所有人都守在老皇帝左右时,环境正在施加给他无形的强烈压迫感。
白照影眼波闪动。双手按在地上,他无助地收拢了指端。
老皇帝嗓音如锥刺钉入骨髓:“明武殿乃军机重地,擅入者以通敌叛国论罪,你可知罪。”
敬贤帝对白照影早有成见。
随着病体缠身,他越发得指望萧烬安做事,而后者越来越像是个皇位继承人的样子,敬贤帝有意再往后铺路。
可他原以为那把金玉如意做彩头,一旦在猎场公开,等同于公开对萧烬安展示了偏爱,萧烬安应当感恩戴德。
敬贤帝没有想到……
当帝王的荣宠与妻子的安危,同时挂在萧烬安跟前衡量,前者几乎不值一提!
敬贤帝瞳孔闪着幽暗的光。
他不清楚白照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或许想引诱凌卓入局,或许他也是遭人设计,在瞬间敬贤帝脑海里涌现出许多想法,每一条都加剧了他对白照影的迁怒。
如今还是朕的天下……
皇帝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要是暗中处死白照影,或者褫夺他郡王正妻之位,就着白照影的错处,罚他给萧烬安看。
敬贤帝心里有股展示帝王权威,与父亲威严的快感,在他脑海里头,白照影是死是活,都已经并不重要。
白照影成为示威与试探的工具。
自古帝王唯有占据,而不该为情爱所牵绊,到底要将萧烬安捧上云端,又或者碎尸万段。
敬贤帝迫不及待,想要印证答案。
“此船乃兵家绝密,”敬贤帝道,“国法无情,云中郡王妃擅入禁地,留全尸,将其缢死。”
白照影血都像是要被抽干!
——真要杀自己吗?
他浑身冰冷,到处寻觅,没他认识的人能求助。
他惊慌失措又孤立无援,脑袋里嗡嗡直响,孤注一掷想要解释。
可还未膝行上前。
一个小太监结结巴巴,禀报时,几乎摔进了殿内,仿佛刚从地狱爬上来,见过阎罗恶鬼,颤声说:“陛下,云中郡王从明德殿起身,直奔这里来了!!!”
那话音未落。
明武殿像是被点燃似的,沿途响起无数把绣春刀出鞘的声音。
又有人喊:“陛下!有人闯进明武殿了!”
“王爷留步,王爷……”
议事处的门被撞开了。
气浪涌进屋内,帘布骤然掀起。
刀身剑身反射出纵横交错的许多道冷光,萧烬安载着满身腾腾杀气,出现在敬贤帝眼前。
父慈子孝、千依百顺,还未试探便被完全击溃!
年轻的雄狮早就不甘于被人挟制,阴沉的眸子锁定御座,只一个眼神交触,他年轻勇武,毫不犹豫地来给他的王妃当后盾。
敬贤帝惊怖万分,绝没有想到,对方反应之迅速,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不觉分成两派。
兵变宛如悬在每个护卫头上的刀。
众军士握紧手中兵刃,是要斩杀叛臣,还是要挥向皇帝……
薛明更是死也没想到,自己递出情报,只是希望王爷想办法捞出王妃,王爷冲冠一怒,竟然敢为了王妃造反。
且不说敌众我寡——
他若杀了皇帝,日后再爆出他的身世丑闻,杀父弑君,将为天地不容!
还是该和平继承权力当太子,此刻万万不是篡位的好机会啊殿下!!!
薛明眼看着贼船启航,他拦阻不住。
敬贤帝猛烈地咳嗽几声,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滔天而起的失望,使老皇帝在捧萧烬安,与杀萧烬安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狼子野心。
他是能抵御外侮的锋刃,也是敢反咬自己的虎狼。
萧烬安当死!
敬贤帝哑着嗓子,狠厉道:“将他两人拿下,即刻,咳……即刻处死,咳咳。”
议事堂暗中蛰伏了火铳手。
白照影听见装填铁弹的声音,他曾听过这种动静,他与萧烬安都没穿任何护具,他知道萧烬安要救自己,才会正面顶撞皇帝的权威!
大魔王对待自己珍重无比。
他有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白照影起身挡在萧烬安的前面,小小身体,张开双臂:“夫君与晚辈并非想冒犯君威,夫君殿外罚跪时,发现龟船有个致命缺陷!”
“唯恐陛下传旨营造龟船损耗民力,夫君派我替他求见陛下,夫君一直为朝廷尽心尽力。”
白照影顿了顿,掷地有声道:
——“我可以使龟船遭遇敌舰火炮而不沉!”
***
萧烬安怔住了。
议事处陷入诡异的停顿,宛如画面定格。
价值千万金的龟船,若能不沉,对于朝廷来说,乃是多了无数抗击倭寇的本钱,其利益之庞大,使得从敬贤帝到负责营造事务的各部,负责防卫事务的各位将军,全部都被吸引住。
但唯恐这是缓兵之计。
敬贤帝面颊一侧的肌肉抽搐,扯出个轻蔑的表情,正欲摆手示意,斩杀不赦。
白照影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萧烬安跟前,撞上个温暖的胸膛,他要保护他的大魔王。
“我所言句句属实!请将龟船船高降低五尺,自重均摊在龟船幅面,立刻可见奇效!”
他了解船,与他前世有关,与白家也有关。
他并非造船专家,可是后世船舶发展史,无论商船、航船还是战船,他都略有所闻。
后世有场海战,战船为躲避炮火降低船高,直接将制式生产的敌船,火力攻击废了大半。
龟船尚未正式营造,可它设计模型就很高大,会成为海上笨重的标靶。
敬贤帝眉梢紧蹙。
老皇帝心头微动,目光缓慢投向工部尚书。
专司营造的工部大匠眸光一闪,旋即跪禀道:
“陛下!敌船多为倭国岛津部所造,船只各项数据已然固定,若能占此先机,松浦春繁必然手足无措。”
有了工部开头,军器监也敢说话。
继而几名老船工也跟着哆哆嗦嗦地发言。
“云……云中郡王妃所言不错,龟船的优势正是凭借自重撞击,在保持优势的条件之下,降低船体可能遭遇炮火袭击的几率,可谓扬长避短。”
得到专司营造众人的肯定,敬贤帝眉心虬结,继而,颤了几颤。
误会还是造反,他想不明白。
如果萧烬安想造反,为何独自一人进殿,连个帮手都不带?
如果真想禀报要事,身边无人可用,只有他的郡王妃?
此时偏头痛折磨得敬贤帝难受,他脑袋里像装进去个凿子,正在不停地作乱。
敬贤帝痛苦地意识不出,萧烬安是叛臣还是纯臣,心头烦躁,又打碎了几个瓷盏:
“给朕……给朕,跪下!”
白照影利索地拜倒。
王妃怎么可能知晓,他家王爷还敢有为了他弑君的打算,只是眼下双方明显敌众我寡。
穿到书里的世界,白照影学会的第一课,就是能屈能伸。
我们不吃眼前亏,混乱由他而起,就得被他终结。
演、到、底。
“请陛下明察!”
跪下时脚丫子暗中向后踹了萧烬安一脚,示意大魔王不要硬刚,可惜没法向后使个眼色。
真心希望萧烬安可以明白。
快认错,快说软话,快就坡下驴!
“……”
挡在自己身前的王妃,突然矮下去几分。
萧烬安看到的是白照影脑顶,从后颈到后背,线条流畅,还有只不安分的右脚,在身后如同条狐狸尾巴般摇摇摆摆。
那只右脚不断触碰他的足跟。
一下,两下。
他的王妃。
他知道白照影胆小。
所以当他得知王妃莫名进入明武殿议事堂,随时可能会被敬贤帝发落时,他有鱼死网破的打算,宁可玉碎也要保护白照影周全。
他没想到,白照影似乎胸有成竹。
以战船改良对策作为筹码,转移老皇帝的注意力,再把一桩意外事件,解释成自己对国事的担忧,关心则乱导致失态。逻辑合理,环环相扣。
敬贤帝多疑自大,但是捞到了实在的好处,不一定会追究,也许就过去了。
此时确实不是兵变的好时机。
可他怎么不知龟船有缺陷?
王妃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萧烬安敛去杀意,按下疑团,缓慢地跪下。
行礼时,被王妃发带上宝石的切面反光闪烁,刺了一瞬眼睛。萧烬安的眼里盛满了王妃。
态度勉强配合,假意认错:
“臣有罪。”
云中郡王夫妇,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诚恳伏跪在老皇帝面前。
老皇帝收敛起不敢表露在外的恐慌,强作镇定,责骂道:“萧烬安,混账东西。”
“臣处事贸然,请陛下惩处。”
混账东西叩首,继而沉声再道:“臣派王妃入殿禀报,王妃不懂规矩,罪责臣一律承担。”
明武殿议事处,诸位将军兵刃缓慢回鞘。
老皇帝一只手揉着额角,另一只手,哆嗦地指向,御座之下两人:
“拟旨。”
大太监连忙秉笔。
白照影提起精神,呼吸完全绷住了,聚精会神聆听。
那,还会治罪吗?
第148章 他又使坏 白照影莫名就红热了脸和耳尖……
敬贤帝口述道:“命萧烬安兼领造船督办使一职, 继续配合兵部及军器监,秘密研究营造抗倭战船, 不得有误。”
“至于那艘改良之后的龟船,”老皇帝咳嗽几声,又道,“两日后,秋猎结束时,再给朕演示一遍海战。如果当真有效, 咳,咳咳。”老皇帝摁着胸口:“将功折罪,并有重赏。”
营造必会接触巨额钱款。
如果萧烬安能揽下这桩任务,他就不仅有了兵, 也有了钱,也能往工部等空白区域伸手。
萧烬安眸光晦暗,不辨喜怒,低沉道:“臣遵旨。必不辱使命。”
硝烟与死亡的气息曾在这地方缓慢聚拢盘旋,如今又悄然的弥散不见。
议事处所有人几乎在同时都松了口气。
大太监浑身冷汗, 蛰得毛孔刺痛, 这会儿惊魂甫定, 赶紧打圆场道:“哎呀, 陛下,王爷和王妃这也是怕耽误国事, 这才闹出好大误会。您看王爷在雪地里跪过那么久, 王妃也吓得小脸惨白, 想是两人也知错了,老奴请您消消气。”
白照影确实吓得不轻,这会儿方才感到缓和, 鼻子尖动了动,眼眶红了。
这点儿加成显得他的认错态度很实在,白照影睫毛凝着水珠。
敬贤帝闭起眼睛,缓缓地摆手,道:“退下。”
这是要放人。
萧烬安也不用再罚跪了。
大太监有意交好云中郡王夫妇,连忙拉动气氛,赞扬皇帝英明仁慈。
所以整个议事处,当然盛满对敬贤帝歌功颂德的声音。
薛明连忙擦擦额头汗水,太可怕了,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四五个锦衣卫负责护送萧烬安两人出明武殿。
整整一路上,都没有谁敢吭声,明武殿廊道格外安静,唯独能听见殿外簌簌的落雪的声音,伴着寒风凛冽,所有人后怕不已。
“王妃请。”
“殿下请。”
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明武殿外,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凉意沁人心肺。
这是傍晚,天已快要入夜了。
天幕降落无数细小如盐粒的细雪,落在行宫积起薄薄一层。这场雪已经下得小有规模了。眼前到处都又冷又白。
风吹进殿门时,萧烬安用高大的身躯,默默给白照影挡住了寒风。
薛明等人,注意到这个举动,暗中叹气,嘴上又不敢多言,只得拣最不容易出错的话,拱手向萧烬安恭喜:“王爷又添新职务,可喜可贺。”
薛明身后,几个锦衣卫郎君凑趣地同时贺喜。
但没得到回应。
萧烬安唇线紧抿。
云中郡王妃和众锦衣卫站在一起,越发显得小巧。白照影前后看看,觉得自家大魔王脸色很不友好,大魔王阴沉沉的,完全都不言不语。
怎么了这是?
他还在气,老皇帝罚跪的事情呢?
白照影脑海里转了几个想法,拿不太准,也不懂造船督办使能够带来的巨大利益。
按说别人说好话祝福他们,这个“造船督办使”,应该是个好差事。
更何况萧烬安现在都不用受冻了,因祸得福,化险为夷,局面很明显是在向好处发展的。
那么他也应该替没长嘴的大魔王做足面子工程。
云中郡王妃仰头道:“也多谢诸位将军,王爷今后执行皇命时,望各位郎君们多多帮衬,王妃在这里先谢过各位了。”
白照影作势要做个揖。
哪个锦衣卫有胆子受他的礼?
刹那间由薛明带头,锦衣卫们呈半环形,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
众锦衣卫连忙婉拒,头摇得跟拨浪鼓的:
“岂敢岂敢!”
“王妃言重了,王妃且与王爷先回帐篷休息,我等告辞!”
而后寒风急吹,众锦衣卫像被风刮走似的,全都大步流星的跑了,留给两人的又是一座,冷清寂寥的明武大殿。
有些锦衣卫,真的好奇怪。
白照影伸出根手指,挠挠颧骨。
殿外一片落雪,冰冰凉凉地恰好飘在他的颊面,那雪粒融化在脸上,凉得他刺痒。
他皮肤才化了雪,又有更多雪粒,斜穿过明武殿屋檐洒下。
雪片薄光闪烁,映衬着刚入夜时,行宫到处朱红色的层叠宫墙。有种说不出的,古雅端庄的美丽。
古代的皇宫真漂亮啊!
白照影喜滋滋的,在房檐下,朝着吹雪的方向,平摊双手,欢欢乐乐地两只手接雪片。
也就是这辈子身体好,要换成上辈子,那种玻璃体格,怎么可能在雪地里,这样直接触碰雪花呢?
白照影得意忘形转身,挽住大魔王的胳膊道:“夫君陪我玩雪,我们堆个大雪人好不好?”
“……”
他要抱萧烬安,萧烬安一动不动。
萧烬安在屋檐下,静静地戳了片刻,淡色薄唇张开,像是想说什么话,可竟然又停住了。
萧烬安解下自己的外衣。
忽然罩在白照影肩膀,行猎装束,外袍沉重而结实,把白照影的身子和脸,全都衬得小了好几圈。白照影抬起头,湿漉漉地眨动着桃花眼。
然后手被萧烬安的大手牵住了,给他暖:“不准玩雪。待会儿找个地方,我堆,你看。”
他牵白照影缓步出行宫。
行宫远远近近,宫灯次第挑起,宫人却是寥寥。
只见近处杏黄色的光线,映着丹红的墙与皓白的雪,唯美宛如工笔绘画那般。
真的很好看……
反正就是词穷了,下雪好玩,到处都,好看……
白照影愉悦地看不够,像个小孩子似的被牵着,只顾欣赏雪景。
雪里有道缀满成串艳色宫灯的夹墙。
他经过那里,被灯吸引,夹道幽暗。
他歪头往里面瞅瞅,要是前世遇到这里,倒真像是个能引人驻足停留的拍照打卡点。很出片。
可他这时候脚下一滑,行宫光滑的地砖,落着层薄雪,他重心不稳,正要向前栽头。
再回过神,就被萧烬安揽住,身体被他抱稳了困在怀里,萧烬安手腕牢牢地抓住自己。
“小心。”
白照影方才觉得心跳落到实处,顺势抱紧萧烬安劲窄的腰身,他有点依赖地贴过去,在云中郡王怀里埋头。
被雪松味包围,他宛如小动物似的拱来拱去:“抱。”
当然萧烬安抱得他更紧了。
就势进了那处宫墙夹道,二人紧紧相拥,白照影后背紧贴着颗粒感分明的墙壁。
光源沿着右上方垂落,猩红的光线,照在萧烬安高大的身躯,艳色勾勒冷峻分明的轮廓。
白照影莫名就红热了脸和耳尖,眼眶湿漉漉地低头。
他有预感夫君又要“使坏”了……
白照影羞得厉害,小脸到处乱躲。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夫君,他在床事方面非常热衷且主导的这个男人,非但没有怎么坏,反而格外单纯真挚地垂头,下颏压在他左肩,将他紧紧地抱住。
很紧。
白照影凝了凝,甚至觉得要被雪松味湮没,大魔王用手掌,轻轻托起自己的后脑,就只是抱着他,闻嗅着他颈边发丝的气息。
——像怕他会突然不见。
白照影因为这点儿遐思而片刻间僵立。
“狐狐。”萧烬安声音发颤,“王妃。别动。”
对方像树木拼命汲取养分,在他身上获取能量。
白照影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拥有清楚明了的意识:大魔王什么都没说,大魔王在害怕。
大魔王也会害怕吗?
白照影凝然。
但答案是肯定的,萧烬安气息不稳,他怕自己出事。
自从跟随萧烬安,执意来秋猎猎场,自己几次三番发生意外!
他爱自己,所以会每次都牵动他的心,使他魂都快要丢没了。
白照影心里扎实而惭愧,被他抱着,乖乖的也不敢动,整具身体的重量,全部都软在萧烬安的怀里。
——原来他把大魔王折磨得好惨……
尽管结果是好的。
白照影设身处地,却无法想象,萧烬安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深陷危机,以为自己闯祸,想给自己善后,他该经历多少无可奈何,心急如焚。
白照影垂眸,又变成了坏王妃。
坏王妃不可以这样伤害他的好王爷。
他的大魔王真的最最最好了。
白照影有心弥补,又想着抚慰。
他抬眸,像小动物似的,拱了拱踮起脚尖,用凉凉的鼻子头,顶了萧烬安一下,就顶在萧烬安脖子左侧的皮肤。
他很乖地道歉。
“对不起。”
“?”
话却不是出自他之口。
那声音太微弱了,轻得甚至像一场幻觉。
白照影桃花眼眨了眨,眼眸抬起,不确定地望着对方,更不明白,为何萧烬安自言自语。
又为何没做错却要道歉的人,是萧烬安大魔王呢?
白照影又拿小鼻子尖顶了他一下。他踮踮脚。
萧烬安眉眼下撇,满目都装载着自己,自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却让白照影莫名冒出个猜想。
难不成,他的大魔王,又犯了过度保护的毛病,觉得自己遇到危险,全都是他这个夫君处事不力?
不要这样呀。
我会心疼你。
白照影甜丝丝地想着,他家大魔王,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
他满心甜软,打定主意,不能让大魔王胡思乱想,这几回遇险,他确实有欠考虑的成分。
他有必要哄好大魔王,让大魔王卸下心理包袱的。
那……该怎么哄呢?
白照影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
一定能哄好的!
第149章 哄王爷啦 他无凭无依,身体没有地方借……
后背紧挨着宫道夹墙。灯光映着雪色。
白照影打算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让萧烬安知道,这些天自己遇上的危险, 要么出于意外,要么就是自己考虑得不周全。
总之,同大魔王无关。
他不想让萧烬安自责。
不做坏王妃。
首先,态度要放端正。既然是主动认错,敬称不能少。
就好像萧烬安每次理亏时,无意识地不敢称呼自己“狐狐”, 而以前自己心虚时,便会叫大魔王“殿下”那样,他不可以喊夫君,有撒娇的成分, 体现不出满满的诚意。
白照影用了不长的时间,脑袋里突然转出个合适的称呼,他点点头,觉得满意。
至于认完错该怎么弥补萧烬安,大魔王事事在乎他, 带他秋猎, 答应陪他玩雪, 连雪人都要帮他堆……白照影当然也希望能够完成大魔王的心愿。
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
买东西可以, 他现在管账还有钱。
就算不想买东西,支使自己做点事, 捏肩捶腿这些, 也可以。
哪怕要他回帐篷, 翻开小册子配合尝试新姿势,也,也能行。
一个只抱着他, 却不使坏的大魔王,太让人担心了。
他觉得如果萧烬安有尾巴,那尾巴肯定在耷拉。
他必然要化解萧烬安这份黯然,满足萧烬安想要的所有。
白照影红着脸,做通了思想工作。
抱着他的大魔王依然没放手。
他想起个话头,轻轻一颤。
萧烬安却抱得再紧了几分,他被萧烬安鼻尖抵进头发,蓦然从心疼变成觉得他可怜。
……明明那么好的男人。
那么好的孩子,那么优秀的少年……
怎么当初,就会被所有人厌弃呢?
怜惜的瞬间,白照影再度不由好奇起萧烬安的身世。
可尽管满心窒闷,觉得答案呼之欲出,他仍然压下了探询的冲动。
白照影再度拱拱萧烬安。
两人耳鬓厮磨。
白照影友好地引起大魔王的注意,像只可爱小猫在找人玩,要碰不碰的,终于使得萧烬安与自己微微分开些距离。
柔软的,灯笼红色的光,让萧烬安身上多出几分暖意。
萧烬安在看着他,想探询他要做什么。
而白照影抬起眉梢,在萧烬安轮廓深邃的眼睛里,望见自己的影子,泛着纱灯的红色。
“不……不要自责。”白照影磕巴道。
开口时,双手按在萧烬安的肩膀,白照影脸孔烫得更加厉害。
“从头到尾,要跟来猎场的是我,不小心被刺客盯上的也是我,没分清明武殿与明德殿的人,更是我。”
他大包大揽,看似立场坚定,实际上心底酸软,已经快要被萧烬安的目光给融化了。
他反思不该离得他太近。
因为即使对方根本没做什么,曾经无数次激烈的,令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的亲昵,都会使他的身体产生应激反应。
白照影鼻梁痒痒。
要赶快哄好大魔王,他快受不了了。
白照影继续硬着头皮:“我任性了。下次会注意。”
在他的对面,萧烬安像是轻轻吸了口气,眼睛里闪烁着些光线,不知是灯光还是雪。
萧烬安近乎痴然地聆听。
因为认错已经开口,白照影越说越顺。
他就把想说的,完完全全都说了出来,他在那两道夹墙里略微提起声音,撅嘴又声音委屈:“我不要你总认为没保护好我,亏欠我。你是我的家人,家人应该相互扶持。”
“……”
夜色太浓郁了。
落雪飘摇,夹墙里头那点儿灯辉,并不能映照出萧烬安动容的神情,已然上翘的嘴。
同样夜幕也掩饰了,萧烬安鼻梁酸楚,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氤氲水汽。
他因为家人这个词语,拈起落在白照影前额碎发的雪花。
他指节在发颤。
雪花很澄澈,在纱灯映照下,在他布满硬茧的指端,淡淡清辉一闪。
他看着那点水光出神,眼睛里的水泽更甚。
他用力克制,睁大了眼睛,掩饰住自己在妻子跟前,从未有过的失态,将眼泪如潮水般压下,回潮是他深深的感激与恐惧。
王妃那么好,是爱我的。
王妃那么好,今后会知道真正的我很可怕吗?
是否能接受,我那些卑劣的、阴暗的,耻辱的,并不光明的方面?
他无奈地笑,感慨且不安。
可是白照影正在对面认真检讨,便见不得萧烬安这般模样,还以为对方心不在焉,萧烬安还在摘雪花,就根本没听进去!
气得白照影把好好的纵容许诺,变成了咬了口萧烬安的脖子。
下嘴略重,萧烬安因为痒意打了个很长的激灵。
立即听见白照影把最温柔的话,态度凶巴巴地讲,带着云中郡王妃的命令:
——“烬安哥哥,要高兴!我现在就想让你高兴!”
“快点笑一下!”
“让我答应什么条件都可以,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
……???
视线忽然被抬高了。
猩红色的宫灯,刚才还在白照影头顶右侧,突然就抵住了白照影的肩膀。
灯笼不轻不重地摇曳了瞬,使得眼前人影偏移。
双腿荡漾,背后抵着墙,白照影刹那心慌,后话变成咬紧下唇。
他无凭无依,身体没有地方借力,手足无措地腾空而起。
“你……”
***
皇宫夹墙溢出白照影破碎的嗓音。
视线完全被眼泪朦胧,到处是交错的红光白光,小脸糊了一片,哭得紧巴巴热乎乎的。
他娇嫩怕冷,内外都被熨得滚烫。
拼命仰头,唯恐有人经过,牙根都在酥痒。
白照影几乎神魂出离天外,被撞得狼狈不堪,他哆嗦着艰难地忏悔。
他怎会愚蠢到,认为萧烬安没有使坏,就以为大魔王很值得同情呢?
现在看来,实际上,这就不是对方没想坏,而是他从刚才开始就憋着坏,好坏!!!
——萧烬安好坏!!!
可是白照影这气生不出一点儿。
因为他从气鼓鼓,变成软绵绵。
最后变成可怜的,扒拉不住大树的细弱藤蔓。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俩人那顶偏僻的帐篷的。
闭着眼,让人横抱,到处是大兴猎苑的寥廓星天。
白照影自暴自弃地捂着小腹睡着。
被萧烬安放在梨花木硬板床,白照影撅着嘴乱拱了几下枕头。
萧烬安则拿出垫在他身后的帕子,负责善后。
那张熟悉的灰色丝帕刚一露头,白照影突然睁开双眸,已经红透的桃花眼漏出惊讶。
白照影气得将枕头砸过去,就丢萧烬安的脑袋。
“色鬼!坏蛋!不理你了!大坏蛋!”
“你知不知道刚才是在外面?”
“还是行宫!还有人经过,幸亏人家没往夹墙里看……”
大坏蛋精准接住枕头,枕头放在床尾,气息舒缓,很温沉。
也没再说令白照影羞愤欲死的话,萧烬安见好就收,目光在那张帕子表面流连片刻,收起帕子,去打水。
萧烬安的身形走动。
就会带动帐子里的纱灯灯焰颤动,影子投在屏风上。
开始清洗了。清洗时水声淅淅沥沥。
白照影被照顾得妥当,翻了个面,蹭着枕头打呵欠,折腾到现在,这才酝酿出几分安全感与疲惫感。
他背对萧烬安。
所以他看不见萧烬安有多温柔。
帕子都是他在腕管内侧皮肤亲身试过的,不凉不热才会贴住白照影,也不敢擦得太用力,怕弄疼王妃,也怕白照影破皮。
他也会停顿片刻,瞧王妃不太端庄的睡相。
而他的王妃,如果碰巧这阵睡得浅,醒了,就会认为某人再度心怀不轨。
白照影抬起一只胳膊咬牙警告:“住手。哒咩。不可以。”
大咩是什么咩?
王妃想吃羊肉补补身体?
大兴猎苑当然是有野山羊出没的,自己虽然奉命营造战船,恐怕之后都没有机会,再入猎场赢得大量积分。
不过,如果等闲下来的时候,不妨带上弓箭,给王妃猎只羊尝鲜。
要猎最大的羊。
大咩。
***
“成、成了!!!”
“我成了,哈哈哈哈,我成了……”
大兴猎苑很寒冷。
没有炭盆,帐篷扎得也不牢实,更遑论外头还纷纷不绝地飘着雪。
萧明彻指头上有冻疮,青黑深紫,斑斑驳驳地两块。
他手里颤抖地捏着龙船模型的零件,将桅杆插在船模甲板部分,风帆悬在船体高处。
他松手,船帆铺开向下。
威武的风帆长卷般展开,灯烛映照出,萧明彻几乎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眼。
萧明彻扯出个笑容。
面容扭曲,他的肌肉像是不受控制的抽动。
他已连续十几个时辰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这使萧明彻的精神,达到了一种,犹如独自走钢丝般,濒临崩溃的状态。
他在这种情绪下癫狂。
像是能从眼前威武高大,布满华丽纹饰、装载着强有力火炮的龙船船模背后,看到他复宠的影像……
他看到他继承大虞国君之位。
看到他把萧烬安狠狠地踩着脚底。
看到他掐住白照影的脖子,一边听他哭喊,一边奋力不停地索要白照影的身体!
畅快啊。
萧明彻似拢非拢着龙船。
双手之间,像有魔力。
他的船会让他做到,夺回自己失去的全部。
他也能带兵,也可出海,也会像萧烬安史册留名。
几乎已响在耳边的,来自未来的隆隆炮火,会覆盖深蓝色的海面。
龙船可以带他做到,他想要的一切!
萧明彻简直兴奋地要站起身咆哮。
而此时,冰冷的帐篷灯光一闪。
萧明彻瞳孔骤缩,微微偏头。
白兮然站在他身后,被夜风扰动,嗓音飘忽如鬼魅:“恭喜七殿下,龙船初具雏形。”
“只待秋猎结束那天,积分汇总,诸位宗室齐聚观猎台,颁布对猎场头名的奖赏时,七殿下就能以此船,抢走所有人的视线。”
夜色的朦胧,使他看不清白兮然与白照影那点儿区别,白家兄弟之间,轮廓相似。
萧明彻喉咙滚动,咽了咽口水。
他痴然地扑过去,伸出了一双手!
他突然咬在了白兮然的颈侧,竟感到身下的人,并非抗拒而是迎合。
他越发激动。
却又在激动过后,身形凝滞,微微与承欢之人分开几分距离。
萧明彻张开嘴唇:“不是……他……”
不是。
不是!!!
灯影把白兮然照得模糊。
萧明彻使劲皱着双眼,却越看,越看不真切。
一股热流控制不住,从他身子底下无力地蔓延出来,湿热了,晕染大片。
萧明彻惊慌失措地起身,将白兮然狠狠地推开。
使得白兮然后背撞在椅子腿上,咚地一声,痛得白兮然龇牙咧嘴,然后白兮然又忍着恶心更为热情地扑了过去。
“七殿下无事,无事。”
宫里的太监去势后,便会有这般后遗症。
萧明彻不肯承认,剧烈颤抖,唇边与牙关都在打战。
他欲盖弥彰,继续行事,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还能算是个男人,灯影更加频繁地摇晃!
龙船剪影,投在帐篷一角。
船帆高大,炮口密集,影子来来回回。
第150章 社死边缘 白照影点点头,没有骗大夫,……
秋猎的第二日, 猎场帐篷,隔绝了外头薄薄的落雪。
白照影翻了个身。
梨花木榻板不由自主地发出道吱嘎的响声, 酸软犹如白照影疲惫不堪的肢体。
他睡得餍足,小脸泛红,肢体在被子里由着性子舒展几分,微弱的关节噼啪声,唯独白照影一人可以听见,很慵懒。
昨晚……
他有点不敢想。
睁开眼, 回忆徐徐漫进脑子里。
眼前仿佛重现摇晃的灯火,不停高高低低颤动的宫墙,萧烬安埋在自己身前的头颅。
——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白照影气恼抬脚,猛蹬床里!
可里头没人。
那个昨晚把自己抬起来怼到墙上的男人, 早晨又给大虞朝廷当牛马去了。
白照影撅嘴,却突然锁眉。
手掌无力地抚着小腹,只觉得肚脐之下,里面有块区域,肌肉隐隐抽搐, 他小腹发酸, 嘴角下撇。
成美早就守在外头。
白照影沉睡不醒, 她担心白照影出事, 端饭菜进帐子时,碰巧见到白照影表情低落。
成美连忙把饭菜放下, 问白照影:“王妃哪里不舒服?”
白照影躺着, 不太走心地闷声:“肚子疼。”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没在意, 成美可不敢不当回事。
成美拐弯抹角地,很快请来了不知道哪个府上带来猎苑的大夫。
那大夫是位中年女医,长得很严肃, 方脸川字眉,她进来成美就介绍:“女大夫平时是给皇家内眷们瞧病的,来给王妃诊治身体。”
成美纯属一片好意。
只是,白照影瞧见大夫就有点心虚。
因为也不愿意为难成美,就只好躺着,让这个厉害大夫诊脉。
然后看起来凶巴巴的女大夫,摸完脉,就问饮食,接着探额头,问穿衣,成美一一答了。
凶巴巴的女大夫皱眉,川字纹更甚,让成美先出去。
成美点点头,离开帐篷。
帐子里唯有彼此,白照影就更加心虚了。
果然正面迎上女大夫的质问:“王妃昨夜可与王爷行过房?”
好热。白照影往被子深处躲了几分。
然而他从小敬畏医生,不敢不乖,点点头。
“……嗯。”
“行过几回?”
这也要问吗。
白照影脸皮滚烫,迟钝片刻,方才从被子里递出只爪子,比了个二,就这么多次。
女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分明怀疑白照影没交代实话,女医的眼底写着郑重。
白照影点点头,没有骗大夫,脸烫得快熟了,声音细若蚊鸣:“他,比较久的。”
女医川字眉眉心一跳。
白照影彻底没脸说话了,藏起来。
自是外表显得依然很无害很乖,实际上,他把萧烬安大魔王从脑海里拉到跟前,痛打了不知道多少回。
每次萧烬安都不在,每次丢人的都只有自己!
云中郡王妃,即将在被子里捂到断气。
他偷偷冒出双眼睛瞧那女医。
女医没动笔开方子,与他视线对上时,对方板着面孔,嗓音无甚起伏地说:“王妃腹中疼痛,乃是筋脉拘急所致,并无大碍。往后房事要适度,避免过于激烈,会再次引发不适。”
“……”
前世久病成医,筋脉拘急,这术语,白照影能听懂。
这女医的意思,不就是说——
昨天晚上,他肚子里有块肌肉群不断被牵扯收缩导致痉挛,致使现在都没缓过来。
白照影热得快要融化了。
可恶!坏夫君可以丢进垃圾桶里了!
想到他昨晚滥发同情,引得萧烬安大逞欲念,白照影很生气。
又在脑海里揪出萧烬安乱挠一通,小猫龇牙。
实际上他还是客客气气地谢过女医,唤成美进帐,送走大夫。
厉害女医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
白照影半靠在床头,再给自己揉揉肚子。
一只手揉,另一只手探到床边,抓成美给他带来的饭菜。
行宫猎苑饭食当然不如郡王府。
他平时特供的点心吃不到,今天的主食,是一种纸皮烧麦,馅料应该来源于猎苑呈上来的野物,羊肉馅儿的。
很鲜,还挺好吃。
吃烧麦佐料要蘸芥末,白照影讨厌它呛鼻子,料碟就在漆盘里放着,白照影往里缩了缩,尽量离芥末远点。
成美回来把料碟撤去,擦擦桌子,给白照影递过去杯温水:“王妃喝水,润润嗓子。”
“谢谢。”
捧起杯子抿了口。
成美也不知道得到女医什么指示,温水里面有蜂蜜,淡淡又清甜的。
成美小心又低声地问:“王妃,要不您先起来,再给您垫十几床更加柔软的垫子?”
我豌豆狐狐嘛?
白照影警惕。
说实在话,他睡得这张木榻确实有点硬。
但他也不想垫这么多床垫,虽然舒服了自己,却也有暗夸萧烬安厉害的意思,非常羞耻。
白照影:“不要了。现在就很好。”
“水要趁热喝,还要多喝水,”成美道,“女医还说,腹痛揉揉肚子就可以缓解,再冷给您灌个汤婆子,王妃贴上肚皮搂着睡。”
白照影:照顾得太仔细了……
他不知不觉,没发现自己竟把心里想的话,嘴上说了出来。
成美微微含笑,淡声说:“王妃客气了,王爷在临走之前有命令,嘱咐要照顾好王妃。羊肉是王爷刚刚送来的,是猎物。”
“他早晨还有空打猎?”
“只在猎场待了片刻,就有所获,猎了好大一只羊拖出猎场,没算积分。”
白照影赧然,这辈子即使是健康的,人与人之间的体力差距也不能比。
白照影战略性喝水。
刚刚给萧烬安记下好几笔,他划掉一笔。
水缓慢下肚。
帐篷外面响起道风声,慌乱的脚步跑进帐子,伴随九皇子焦急的嗓音:“嫂子怎么了?怎么突然要看大夫!”
这也不知是这谁家的大夫。
大夫刚被请出来,外头就散播出消息。
九皇子嗓音更急切了:“猎苑距离上京也有段距离,嫂子水土不服吗?”
“行宫里头有治疗水土不服的丸药,王府要是没备,我去给嫂子拿!”
“嫂子,嫂子?”
成安尽职的拦阻声从帐外响到帐内:“殿下不能进,王妃正在……休息。”
白照影披散着头发,捧着洁白的瓷杯。
“小九?”
九皇子怔住了。一时间眼睛放大,显得有点呆气。
萧明钰关心则乱,唯恐白照影讳疾忌医,完全顾不上与白照影之间身份方面的差异。
闯进郡王府的帐篷,萧明钰方才意识到失误。
王妃的睡衣很单薄。
雪白色亵衣,毕现单薄的上身,脖颈尤其纤长。
瘦削的肩膀,盖着件宽大厚实的重色锦袍,是郡王堂兄的外衣。
王妃嫂子小脸泛红。
捧着水杯,杯口有雾气。
水雾缭绕越发使眼前这幕,朦胧如幻。
萧明钰心脏漏跳几拍,他其实什么都还不懂,突然觉得惭愧,喉咙莫名发紧。
萧明钰垂头向后退:“嫂子对不起!”
退后正撞上成安,踩到成安的脚,成安哆嗦了下,两人全坐到地上,局面总是因为萧明钰出现就变得混乱到不行……
***
到底还是没让萧明钰出去等。
白照影就近接待,萧明钰规矩地坐好。适应了半天,会面才继续展开。
“嫂子到底病在哪儿?哪里不舒服?”萧明钰真诚发问。
白照影不想启蒙这条皇族教育的漏网之鱼,他自己都害羞。
含糊转移话题:“怎么今天没打猎?”
“嫂子病了,我来探望。”
叔嫂是两人固有的关系,但是比起叔嫂,萧明钰觉得他跟白照影之间有友谊。
“哪里不舒服,我拜托母妃给治病。”
“不是,你也是偷跑出来猎场的?”
“没啊,我今天就没去。”
白照影彻底惊垮了小脸。
好嘛,昨天他遭遇刺客,老皇帝的侄子中止行猎出来救他。
今天他肚子不舒服,老皇帝的儿子,索性连猎都不打了探视。
白照影没觉得自豪得意,只觉得好大一口锅再度横空飞扣在自己身上,好沉!
“会挨罚吗?”
好在萧明钰懂事道:“猎场第一日有个出猎典礼,不适合缺席。今天已有宗室子偷懒不去打猎了,所以不会挨罚,我也是偷懒的那个就对啦!”
这潇洒的不以为耻之人。
白照影微微叹气:“你打了多少分?够你交差吗?”
小九在皇帝那边不受宠。
如果他因为自己的缘故,积分排名猛掉,白照影过意不去。
萧明钰道:“两分!”
他手指比出二,像在说耶,不以为耻感恣肆蔓延。
使得白照影惊恐地望向他身后:“你该不会真把都督给……呃。”
小狗听到有人喊它名字,乖巧地从屏风那头探出脑袋,咧嘴微笑,蹲坐摇尾。
都督安好。白照影松了口气。
小九反而还安慰他道:“嫂子放心啦。我昨天跟着郡王哥哥的时间不长,只捡漏了只野兔,不过郡王哥哥另有安排,有人教我打猎。”
萧烬安没有食言,这事他答应过小九。
白照影心轻几分。
小九抱起小狗咕哝:“没事,就算教我也教不会,没再收获猎物也不打紧,反正有人垫底。”
白照影很不厚道地好奇,到底有谁,还能垫他的底?
目光中怀疑的成分太明显了。
九皇子却没看出来不受信任,抬起两只小狗爪子:“我七皇兄垫底啦!!!”
话毕小九继续喜悦:“七皇兄昨天心事重重,再加上对上我郡王哥哥,他打哪儿,堂哥就抢先,打得他一无所获。”
“七皇兄昨天没分,今天也没出猎。”
“我路过的时候,见帐篷紧闭,外头没留伺候的人手,不知在里面干什么。”
萧明彻身怀武功,这是白照影知道的。
且不说身为主角攻,硬件软件,设施必然都得齐全。
就单说萧明彻费尽心思前来猎场,打得不就是东山再起的主意?
他为何要自取其辱?
明明萧烬安没下场,正是他猎场扬名的机会。
白照影想不明白,又隐然觉得担心。
自从他中过迷尘醉,经历人事以后,他其实也有后怕,恐惧当时自己如果没被萧烬安救走,而是落在萧明彻手里……
同样的举动,萧烬安和他是鱼水欢好。
若换作萧明彻,是莫大的耻辱。
他必想办法杀了此人。
白照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其实越来越危险。
云中郡王妃捧起瓷杯又抿了口茶,心中的不安阴翳完全没有散去。
怎么会待在帐篷不出来呢……
“嫂子,你还没说到底哪里病了呢!”萧明彻再度提到这茬。
“咳,咳咳咳,咳。”白照影蜂蜜水呛进喉咙,骤然爆出阵咳嗽,“没,我没事,没——”
“我就是睡觉落枕扭了脖子,别小题大做,别外传,更别告诉陛下和贵妃。”
我、还、要、脸!
万一真派个御医过来,社死就在眼前。
“好的嫂子,你没事就行。”幸好萧明钰比较好骗。
“赶紧去学习打猎吧,天再晚些,猎物就看不清了。”
“嗯嗯,我会的。”确定自己平安,萧明钰抱狗出去撒欢。
直到骗走萧明钰,白照影方才轻轻松了口气,这张脸暂时保住了。
却未曾想到,这口气还是放松得太早了。
成安才送出去九皇子,复又回帐,匆匆便道:“王妃!崔氏夫人,城阳侯夫人,应安伯夫人,兵部侍郎家内眷,庆云县主……都,都知道您抱恙,全都来探望您了!!!”
——还,还是要社死嘛!?
白照影大吃一惊,惊慌失措地滚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