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暖榻
被窝里骤然多了个人,变得拥挤起来。怀珠被一阵热浪席卷,顿时炸毛,惊起:“你做什么?陆……陆令姜。”
他笑吟吟着忽略她的反抗,一味盖紧了被子,“天色已晚,更深露重,烦请娘子容在下将就一晚。”
陆令姜高挑而清瘦的身材一躺,占据了半张拔步床的位置。他单手将外袍解下,里面是白纻素衣,一阵淡淡的幽香扑鼻。
“陆令姜,你记得,从今以后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随即哗啦啦,在他面前烧成了灰。
雪骤然大了起来,迷了双目,耳边唯有悲凉的雪虐风饕。
陆令姜猛然惊醒,眼睑沾了些微凉的湿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声稀稀疏疏,穿林打叶,东方几缕鱼肚白若隐若现,却哪里有小观音。
他垂下头,呼吸重浊。怀珠是最软糯乖顺的人,她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恋他,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怪梦。
陆令姜摒弃杂念,唤下人来净了手。打叠衣衫齐整,见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挂在柳梢儿头,近几日难得的好光景。
临邑城内,因刑部要抓几个流窜在灾民中的叛军头子,全城禁止卖跌打损伤一类的药剂,有需求者一律带去衙门。
正街,热闹繁华的酒楼下一群群聚集着灾民,流离失所,朝过路人要钱。
酒楼上,几个狐朋狗友却聚在一块,喝酒作乐,悠闲听美人弹琴。
“说起许家,忠君爱国,一身风骨。当今朝中敢弹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许信翎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说,“不过,他也只是猜的,没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观音关系。”
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踪。外面纷纷探寻她的下落,找了几年愣是找不到。
谁能怀疑斯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样的人面兽心,一道旨神秘抢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一个字杀。
傅青沉着脸不笑,陆令姜还自掐着酒楼的竹叶窗,瞥楼下那些滋事的灾民。
盛少暄意味悠长:“是吧太子殿下,这些禽兽勾当没冤枉您吧?”
陆令姜撂下窗子,捻着酒盏,凉薄的眼廓阖了阖,彬彬有礼一个漂亮微笑:“哦?你说我吗?怎么听不懂。”
盛少暄不依不饶:“如今许信翎许大人为营救白小观音,都三番两次在朝上弹劾您了,眼看纸保不住火,您还装什么。”
陆令姜方才呷多了酒,此刻醉得头疼,长睫依旧垂下了,把他那漂亮又具攻击性的三眼白遮住:“许家乃世家大族,我欲息事宁人,除了退让更有什么办法。”
盛少暄啧啧,白小观音真神了,石韫和许信翎为争夺她死去活来,连女人缘一向好的太子殿下竟也沦陷。
盛少暄凑到了陆令姜跟前,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公开你俩的关系,也把白小观音带出来给我们开开眼?”
陆令姜瞅了他一眼,笑吟吟说:“哪行呢,她这几日闹脾气,连我也见不到。”
旁边的傅青咳了咳正色道:“好男儿不沉迷女色,采撷来的庶女而已,殿下确实不该花太多心思。”
顿一顿,“更何况,那外室冒犯了先皇后。”
太子殿下的母亲当年是穿着银朱衣、唱着戏被皇帝赐死,多年了太子殿下心里一直痛着。那外室效仿什么不好竟作死效仿这个,辱及殿下亡母,殿下这才恼她,却并非因为什么妻妾之防。
陆令姜倒没表现过多情绪,若有所思,莫名陷入清晨那个梦中,白小观音站在雪中对他——“再不了。再不了。”
“你须记得。”
“……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声音回荡在耳畔。
他顿了顿,心口没来由地烦闷。
从前他也因为政务晾过怀珠,她不到一日就会主动送来情笺,而如今忽忽五日过去,依旧半点动静没有,她是病得拿不起笔墨了吗?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在这种方式彰显她的存在?
虽然当初他抢她确实只是见她漂亮,打着玩玩的心思,但日子久也习惯她陪着了。她那样爱他,没了父母,之前又独自在白家受苦,只要她不闹脾气,他是愿意眷顾她的。
想起二人在春和景明别院温馨相伴的日子,他也不一定只玩玩,今后可以考虑给她个嫔位,一直留她在身边。
盛少暄道:“我听说女人生气时,常常采用沉默战术表达不满,可让他们的夫郎知道她们的存在。”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邑多雨尤其深秋,方才还晴朗的日头被几片阴翳的乌云挡住,零零星星飘下雨丝来。片刻雨丝竟变成雨幕,越下越大,天色阴郁,河水暴涨。
只是朋友小聚,陆令姜出门上了架无制无徽的肩舆,二仆前后抬着,不知者还以为是寻常商人出行。
他仍旧微醺着,透明的雨珠滚落在瓷瓷秘色的伞柄上,盯着那颜色,瓷秘色色,瓷秘色,怀珠给他雕的那块碎了的观音坠子也是这种颜色。
他一开始看上白怀珠,就因为那一幅《鱼篮观音图》,画中当真是绝世佳人。那夜他往白家去偶然瞧见了真人,斯人犹如一朵白荷花黑暗盛开,周身如笼罩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一向不信佛的他觉得,世上若真有观音应该就长她那样。
后来他知道,她便是传得神乎其神的白小观音。
实不相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把她占有,籍由私.欲地爱玩。可他得到她之后,仍耐着性子养了许久,以礼相待,直到养熟才动的她。
他想和她培养出一点爱意,这样日子会过得更舒服,也是因为他想要她的全部,身子,心。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这时肩舆猛然剧烈震颤了下,停住,差点把他震醒来。
脚夫诚惶诚恐地回头:“太子殿下恕罪,一群灾民围住了咱。”
陆令姜下得肩舆去,听人声嘈杂雨声亦哗哗。未及反应,就被一跛脚流民冲过来抱住腿,痛哭流涕道:“求贵人救命,赏口饭吃!”
灾民手上布满泥泞,还没待陆令姜反应,他墨色裁剪的斗篷就脏了一大片渍。
立即有侍卫前来护驾,不料此举引来了更多灾民,水泄不通将肩舆围住。
“不给钱,还打人了,打人了。”
“给钱!不给钱休想过去!”
“家中老母和孩儿快饿死了,民脂民膏全被你们这些权贵搜刮走了!”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侍卫们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收剑不杀,仅推搡试图接近的灾民。
“退后,退后!”
几个老妇和孩子混乱中倒在地上,索性不起,人群中便有人悲愤大喊:“杀人啦!权贵杀人啦——”
远处一公子骑马奔至,穿着一袭文雁深绯官服,头戴乌纱,至少也在四品。相貌堂堂,仪表人才,正是今日多次在弹劾太子的许信翎许大人。
“肃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人敢杀人?”
灾民们见到了父母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许大人明鉴!那权贵的肩舆践踏平民,嚣张无度,拔剑杀人!”
许信翎最恨鱼肉百姓的权贵,当即从马背跳下,搀起倒地的老妇,盯住不远处肩舆:“何人在此放肆?”
陆令姜失笑,他还是第一次被当作犯人。下人撑了把竹骨伞,墨色袍角被风雨吹拂。
许家仆人喝道:“见了大理寺少卿大人,还不速速下跪?”
对方自是没反应。
许信翎伸手一拦,观此人似并非平头百姓,正色道:“我不管阁下是谁,伤了人就该付出代价。您手下豪仆个个带剑,欺辱一八十岁老妪?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他说得正气凛然,人人义愤填膺。
“当朝太子对流离失所的灾民不管不顾,这些老人家靠着下官救济,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您上来说践踏就践踏,难道心肠是蛇蝎做的不成?”
“阁下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周围灾民在雨中一片静,都等着父母官评理,狠狠整治了权贵,出口恶气。
对方久久沉默,气氛逐渐尴尬,有人扯了扯许信翎的袖口,低声急促道:“大人快别说了,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许信翎微讶,见斯人衣冠楚楚,斯文有礼,白白净净的一张面。他哪料恰好撞见死对头,这才住口,擦擦额角雨珠,稍显心虚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微一点头。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许信翎新官上任,在朝堂上因灾民之事多次弹劾过太子,却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声音不大,几个临近的灾民却都听到了,登时吓傻,竟撞见太子本尊?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陆令姜轻轻喟叹,一笑放过。肩舆上搁着些闲置金银,悉数分发给灾民们了。有些灾民东张西望,还欲将肩舆外镶嵌的宝石抠下来,也在混乱中得了手。
素闻太子殿下有圣人的名声,在朝臣中德高望重,果然一副慈悲心肠。赵溟怨然瞪了眼许信翎,他家主子无缘无故受了场劫难,也不计较。
听外面许信翎斜眼乜着陆令姜,一边低声训导那些灾民:“诸位,为人最重要是清廉,天地良心。表面一副圣人心,暗地里行龌龊事,万万使不得。”
指桑骂槐,也不知骂谁呢。
她这么快,就答应太子了?
许信翎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言语。
陆令姜亦看到了他,愧然笑道,“呦,是许大人。对不住,昨晚珠珠非要我留下,我也不好拂逆她心意。现在刚出来,连东宫的公务都耽搁了,真是烦恼。”
第62章
春困
许信翎怔怔,周身绵软,双脚轻飘飘的好像踩在棉花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可以以为太子在扯谎,但太子清早从梧园里出来,是铁一般的事实。
陆令姜亦沉默一息,恍若置身熊熊烈火中。她好厉害,短短两句话就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罪人似地等待审判。
外人看太子的样子,衣冠楚楚,斯文有礼,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恰似文公孔孟圣人在世。
谁知道一个后院干净、放款赈灾、孝顺父母,甚至连雨后蜻蜓都舍不得碾死的菩萨心肠之人,暗地里却沾满了肮脏,人面兽心,竟做出强抢民女的卑龊事。
众人难以置信,晏苏荷更是含泪,期待着太子怒喝一句放肆,将这胡言乱语的白怀珠拖下去,证明清白。
可过了会儿,太子的反应却只是轻淡漾出一笑,道:“……那不太行呢。”
他的脸色很快转圜,神情气度亦脱离了最初的惊讶,变得平静冲和,微翘的尾音沙沙的甚至带一丝缱绻的味道。
“小观音。你提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众人险些被狎昵的“小观音”二字麻得灵魂出窍,见太子状貌亲密,语气稀疏平常,显然坐实了两人确有云.雨私情。
怀珠秀眉深蹙,本以为陆令姜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愿公开,趁此把事捅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好令陆令姜迫于舆论就范,谁料他竟敢大方承认。
陆令姜缓缓走到怀珠身畔,在众人震惊木讷的注视下,抬起皦白的食指拨了拨她颈间衣领,显露昨夜一道未褪的痕。
“……只因昨晚没让你玩玩我,你就气成这样,恨不得当众指责我,嗯?”
隐秘龌.龊的闺房行径被他这般自然流畅地当众说出来,言语笑谑,令人心跳一怦,想入非非。
黄鸢呆呆张着口,无法消化。韩若真更是如遭雷劈,如身在梦中,原来白怀珠家里的夫郎就是太子哥哥。
眀瑟怔怔跌在地上,羡慕嫉妒恨地攥紧裙角,白怀珠这几年不是被老男人圈养了吗,怎么和太子哥哥扯上了关系?明明前两天相见他们还互不认识。
抬眼,见白老爷匆匆赶来。
白老爷那副不算震惊的神情早已冲卖了一切,原来爹爹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便是爹爹把四妹妹献给太子哥哥做嫔妇,以博仕途的。
为什么白家四女儿个个天生丽质,偏偏是怀珠?就因为她白小观音的虚名,榻上会勾男人?
眀瑟几乎崩溃,羡得牙根痒痒。
晏苏荷也慌了,哀怨交集,脸色惨白,崩溃的哭嗓:“太子哥哥——”
泪水涔涔而下。
陆令姜并没有要和晏苏荷解释的意思。既然口子已经扯开了,索性将猜疑坐实。男未婚女未嫁,各玩各的,现在他们谁也管不着谁。
晏苏荷嫉恨得哭了,发丝凌乱连雨伞都忘了撑,一向仪静体娴的她想发狂。
消息飞快蔓延引得整个寺庙地震,人人皆错愕不堪。白小观音心比天高,竟勾上了当朝太子,且两人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举止亲昵。
甚至有人细致地发现,太子殿下宫绦的流苏和白小观音的样式相同,都是藕丝秋半色,观音低眉形,连玉佩的缺口一凸一凹都能匹配上,很大可能是眷侣款。
只一阵风的工夫,从前围在晏苏荷周围的蜂蜂蝶蝶都转向白家,奉承阿谀,赞扬白小观音才貌两全,和太子郎才女貌,实属天作之合。
白老爷被众星捧月,心头惴惴不知是福是祸,怨怼眀瑟。若非这妮子自作聪明,焉有此等无妄之灾。
前院如沸水炸开,怀珠离了承恩寺一路狂奔,风雨潮湿地洒在她鬓间,凉凉的空气透过肺部,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惨笑着,好像终于冲破了枷锁。
画娆气喘吁吁地跟来:“姑娘等等奴婢!吓死奴婢了,您怎直接将太子殿下和您的关系捅出去了?太子殿下表面不说什么,私下定然生气,免不得叫您吃苦。”
怀珠摸着自己咚咚蓬勃跳的心脏,今朝方尝到活着的滋味:“这一步不走,以后吃的苦更多。”
画娆摇头:“奴婢不懂。太子殿下对您也是好的,从没苛待过您,您把晚苏她们这些东宫老仆打发走了,殿下也没说半个字。殿下还打算给您太子嫔的位份。您为何如此不喜欢殿下?”
怀珠发丝滑下亮渗渗的雨珠:“你也觉得我太绝情了,是吗。”
陆令姜之所以当众承认,估计也是看时态无法挽回了,才顺水推舟。
画娆愣了下,连忙道:“不,奴婢不敢,奴婢的性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一辈子跟着姑娘。定然……定然是太子殿下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惹您伤心了。”
怀珠拖着一身湿透的白纱漠然往前走着,若非经历过彻心腐骨的绝望,又怎能下得了天大的决心。
承恩寺后山是一座游山玩水的所在,园林笼罩在天水碧色的烟雨迷蒙中,恍若泼墨山水画的意境。高低错落的山腰间搭建了个戏台子,寺中佛经会结束后本要来这边看戏的,然现在所有人喧闹沸腾,此处寂然空落。
画娆知怀珠嗜好看戏,扶怀珠拾阶而上,戏台子正唱着一出《普天乐》,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的桥段,咿咿呀呀,浓墨重彩唱念做打,铮铮若玉石之声。
戏是在人多时热热闹闹听的,此时空自回荡于寂寥园林之间,平添一丝诡异。
怀珠坐下,山间戏台子逼仄,醽醁色菀菀柳丝低垂下拂湖面。这出园林秋色正佳,远处孤魂野鬼在哭。仰头见越来越浓的黑云,霪雨已吞没了最后几缕天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半晌闻得匆匆几片脚步声,太子殿下和盛少暄都到了。从盛少暄脸色的阴沉程度来看,外面闹的动静一定不小。
怀珠消极晾着不回头,画娆发虚,矮身替怀珠行礼道歉:“太子殿下,姑娘不是故意的,也是情非得已……”
陆令姜淡淡打断:“会保护你的主子很好,回去领赏,下去吧。”
画娆激灵,以为太子殿下说的反话,犹犹豫豫再欲替怀珠辩解,却再没机会。盛少暄知他们有话要说,知趣儿地坐在角落处静静看戏。
只剩他们两人,怀珠垂眼坐着,手心玩着裙角一枚冰凉的珠子。陆令姜从后面轻轻搭住她纤薄肩膀,如握冰霜,她衣裙被雨浸,风一吹从里而外透心凉。
他道:“下雨了也不知撑伞,身子刚好点,淋着了又是一场风寒。”
摘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头,动作温和,平平常常,却并无兴师问罪之意。
怀珠默默推掉。双目还覆着白绫,哪有是看戏,分明在刻意等他。
她问:“殿下,准备怎么治我?”
他道:“我没说治你,是你治我。”
气氛凝滞。
半晌,陆令姜续续道:“真要我罚?”
怀珠反问:“你会放过我吗?”
他含笑揪她过来,两根白净长指轻佻地放到了她嘴里,摁住了舌头,几分威胁的冷意:“那好,这条灵巧的舌头我先拔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免得它的主人再出去乱说话。”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怀珠咳嗽了声,干呕着。
陆令姜笑意褪了,指尖还悬挂几丝晶莹的液。他不是真要罚什么,与她笑谑几句全为了轻松气氛,告诉她有什么事他都兜着,不必紧张,她闯出天大的祸也无所谓,他永远会向着她。
两人凝神互视,陆令姜净了手,重新去握她手上的正常位置,暖意激荡于二人掌心间,阴冷潮湿的天气中分外珍贵。
陆令姜瞳孔清澈地倒影着她,换回正色,引她坐在太师椅上,自己则掀袍单膝跪在她面前,两人视线平等以便于更好地说话。怀珠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喉间那道触目惊心的横疤。
“好了怀珠,我昨晚和你说那些个贵女不好惹叫你小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打了她们就打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没有任何问题。”
他诚然道,“你才是我的自己人。以后碰见了麻烦也可以叫画娆出手,出了事我替你兜着。盛世美人,白小菩萨,我只怕你流泪,嗯?”
他没告诉她今天他确实有事来不了,但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即便有白老爷护送,到底还是亲自来了。
碰见晏苏荷也纯属偶然,他到这儿没见到怀珠,撞巧才同晏苏荷走一段路,并非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相伴游寺。他连晏苏荷一正眼也没看,一片裙角也没摸。
他心里眼里都是她。
“至于公开,你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妇唱夫随,我皆随你。左右不日搬去东宫住,到时候普天皆知我们相爱,也无需藏着掖着了。”
陆令姜微微仰着头,神色柔情似水,平日冷漠的三眼白也充满缱绻。
他之前选择不公开全是为朝政考虑,虽然他和她后来是相爱的,但他们的相遇却被扣上了强娶民女的帽子。
怀珠心悦他,依赖他。今天他为她在韩若真等人面前撑了腰,也没计较她大胆妄为捅出二人的关系的事,还巴巴找过来轻怜密语说了这样多的软话,她的心结应该解开了。
他想着她这尊观音,他一生一世都守在身边,两人好好过。眼睛的病他也会帮她治好,她这一生都会十分明亮。
怀珠却依旧淡着面孔。
挑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
怀珠的态度平静,他问的话没答,唯余空荡荡的戏音。
一段孽缘已走到了尽头。
他去梧园偷窥白怀珠的事,终于再没人能威胁他,今后可以尽情享受了。
死得好,死得妙。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各怀鬼胎。
第63章
失控
年关将至,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融化的雪气滋润了万物生灵,新绿的嫩芽从地底冒出尖来,春天的脚步越发得近了。
怀珠打发陆令姜,过了几天平静日子。期间太子再来敲门,她都借故不见。
那夜雪下得大,黢黑黢黑的夜晚里,妙尘师父忽然潜入梧园找怀珠。
妙尘浑身包裹得严实,脸部罩着厚厚的纱巾,容色憔悴,生怕旁人认出来。
草场说实话没有什么太多的价值,只是一片养护肥美的草地和林子罢了,几间马厩,几件营帐,即便一把火烧了都无所谓。而青州行宫却簇拥着不少能臣巧将,他们才是东宫的主要力量。
怀珠依旧青州草场,不知怎地太子居然没接她回行宫。精良兵力都被调回皇城了,草场这边只有傅青手下几个零散杂兵看着,守备不能说松懈,却也绝不森严。
他名义上是圈禁她,但又没怎么好好圈禁。恰似他这个人,做什么时候都沾着几分浮浪和散漫,锁她的时候也随意将钥匙丢在她的枕头下。若非她把他想得太厉害了,早就脱身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叛徒昨晚刚刚在此处作乱,折损一员大将,想来太子认为叛贼短时间内不敢卷土重来,才会松懈守卫。
盛夏五月末,花遮柳隐,藤萝掩映,草场这边景色优美,她没事可以小范围出去走走。午后她在附近草甸上打个盹儿,又采了一篮子鲜花,才带着婢女回营帐。
回帐中,陆令姜却正在。沏了一壶茶,若有若无地吹动着漂浮的茶芽,茶沫儿,看上去他已在此坐了一会儿。
见她花香满怀,他起身笑吟吟地从她篮子里撷了朵轻嗅,“采花去了?瞧你昨晚的样子,还以为要寻死腻活。”
怀珠懒得理会他的揶揄,自顾自地将花篮倒在桌上,一枝枝地插进瓷瓶里。哀求既没有用,她早放弃了这个傻念头。
他手中玉骨扇轻摇,睽睽注视着她纤秀的背影,觉得她明明气得要命却又被困在掌中无可奈何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找回了欺负她的乐趣。
半晌缓步也踱过来,圈住她,帮她一起插花。夫妻二人偕同的身影沐浴着阳光,如胶似漆。
那么多枝花可以插,他却偏偏覆着她的手,她拣哪枝他也拣哪枝,如影随形,像故意和她作对一样。
怀珠闷闷盯着那只手,如玉般修长骨节,粼粼日光下映得雪亮,忽然觉得有点漂亮。
前世,她对他撒娇时,就喜欢枕在这只手上,让他摸摸她说说话,多在意在意她。
“你何时送我回去?”
“回哪。”
“皇城。”她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想回家去看看怀安了。”
陆令姜依旧随着她摆弄花枝,“你的心思还真是一会儿一变,之前死活要来青州,才刚呆几日又腻了。”
怀珠琢磨着,他意识到了什么吗,手背被他握得温热,又痒又酥,她禁不住微微一翻手,和他的五指扣在一起。
陆令姜微微意外,未见她这般主动过。俯首一看,她也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玩着他的手,学着他那般自然风流的态度。玩玩。没错,他们在一起最佳的相处状态就是这个词,贯穿始终。
“珠珠。”
他掐住她的下颌,将她转过身来,翻滚着深情的漩涡:“跟我说说,你又有什么打算?”
怀珠呼吸清晰,“你放开我。”
他没放开她,而是将她拐上了床。
怀珠陷在柔软的锦缎上,心跳开始变得迟钝,隔了会儿才道:“你要对我好些,不再锁着我,我可以帮你。”
她开出了条件,陆令姜却仿佛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只淡淡打量着她。
“哦?怎么说。”
“养父养了我十余年,他和我的感情是最深的。我既能为了完成他的意愿考取国史馆,那么自然也能听从他的教诲,为国略尽绵薄之力。”
这话听来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她是最重感情的人。这些年来是张生夫妇抚育她,给她最宠的爱,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姻婚,而非白老爷或名义上的亲爹穆南。甚至张生为了她保护这收养的干女儿不被权贵欺辱,而丧了性命。
陆令姜信了这番话,善气迎人,奖励似地揉揉她的脑袋:“谢谢,珠珠真是深明大义。”
黄昏投下阴影,夕阳如血,室内的光线一点点地暗淡了。隔着窗栅望见西天的火烧云,像一大片血渐次散开。
等了好半天,才把刘内侍等到。
刘内侍这次没有面带喜色,而带了几个人来,将封闭已久的殿门打开。
乍然泄入的天光几乎刺眼,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配上来人凝重的神色。
怀珠上赶着问:“他看我的信了吗?”
刘内侍沉默不语。
她又问:“又把我的信烧了?”
刘内侍摇头。
怀珠也沉默了,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哀切和抑郁的氛围无形中蔓延。
刘内侍命人将玉壶放下。
“娘娘,太子赐您一杯酒,全了您前几日的心愿。”
怀珠垂了垂秀睫,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半个月多的冷落,十六封陈情信,终于让他腻歪到了极点。
只是半个月前她明明下定了决心投缳一了百了,他却不让;现在他让喝金屑酒了,她却也不想死了,好像她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傀儡一般,让人心生遗憾与不甘。
“我要亲自见他。”
刘内侍急忙拦住:“娘娘,别了,这会儿周家的几位贵女小姐正伴随君上呢,抚琴敲磬,其乐融融,怕是没空见您。”
直言不讳地把这残忍的事实说出来,就是断绝人的念头。新帝即将登基,那几位小姐是平叛功臣之女,将来要入宫封为四妃的。
“其乐融融……”
恍恍惚惚中,她盯着杯盏中透明漂亮的液体,失语地说:“我不信。”
冥冥之中,又是前世临死前那三字。
“令旨在,您得信。”
刘内侍职责所在,不敢表述欸乃之情,只将盖着红印的太子旨意亮出。
“太子殿下念着与您月余的夫妻情分呢,不叫您疼,就一瞬间的事。”
他言尽于此,不忍心命人强灌这位美若天仙的娘娘,曾名动一时的白小观音。
怀珠散了神,夕阳余辉洒在酒杯中,缓缓端起来,放在朱唇边,眼圈红了。
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她大抵是听了这话心如死灰,外壳看着正常,内里早就被虫蛀蠹空了,仰脖就要喝,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主子。”刘公公怀着几分怜悯,提醒道,“还没谢恩呢,您得先谢恩。”
怀珠怔忡着,眉心微微一刺,喟然说:“谢恩。祝太子殿下日后国祚永昌,江山万年,多子多孙,享无边喜乐。”
顿了顿,又哑声请求说:“……能把我和爹爹埋在一起吗?”
刘内侍也不禁泪下沾襟,为难道:“您的身后哀荣还得问过太子殿下才行,如今礼部众位大人正筹备新帝登基之事宜,想必得月余以后了。”
怀珠颔首,咽了咽嗓子,酒杯里晶莹的液体到了唇边。
刘内侍心头哀切,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死了,太子也真狠心,之前迎娶太子妃时还十里红妆满城轰动,矢志不渝呢。
月余前的东宫夏夜天,满天星辉,她还曾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伏在他怀里,下巴磕在他臂弯上,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新婚后的两三日,他还和她共坐在妆镜边,笑意宛然,用黛笔给她描眉。
他和她也曾是一对佳偶天成。
怀珠也回忆着这些事情,但死后原知万事空,缥缈之事没必要过分纠结。重来一次,最后的结果也和最初别无两样。如有来世,只盼着再不遇见他。憾只憾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春和景明,她曾守不住真心对那个人动了一丝丝情。
刘内侍问还有什么遗憾,能做的尽量做了,总不好含怨去了死不瞑目。
怀珠想了想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才说,信,她想要回刚才那一封桃红小笺的陈情信。信中说了谎言,她根本就不喜欢他,绵绵的情诗都是从唐诗三百首里抄来的,簪花小楷也不是她倾注心血为他书的。
这世界好生明亮、美好。
赵溟过来迎接:“太子殿下,又下雪了,您在这站着做什么呢,快快上马车回东宫吧。”
昨晚赵溟没来接驾,知殿下自有落脚处,自己莫破坏了好事。
陆令姜松了松身上的长披风,摆手,独自踏在薄薄软软的一层积雪上。
他不想憋在狭窄马车里,只想在天地之间走一走,将这喜悦的滋味铭记于心。
真痛快啊,真高兴。
粉末似的雪花落在手背上,凉丝丝,根本浇不灭他滚烫的热忱,极度的兴奋。
他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烫得自己快炸裂了,正好借着雪气凉一凉,在寒冷的雪气中自由自在地呼吸。
陆令姜从没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如此春风得意过,他最珍爱的宝物——怀珠,失而复得,便是现在立刻倒地而死,也死而无憾了。
就在刚才,怀珠说完那番话,他的心快化了,立即追问道:“让我先回去,你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需要考虑几日?”
怀珠晨起尚困倦着,懒洋洋的不爱说话,对他也爱答不理。显然她只是随口一说轰他赶紧走,她好睡回笼觉。
他也不逼她,以手作梳,一下下拢着她软蓬蓬的长发。窗外明媚的雪光经水红色的闺帐透进来,将榻间缱绻的风情映得一览无余。二人对望一眼,均春心萌动。
虽然昨晚并未真发生什么。
过了片刻,陆令姜淡淡道:“莫如就岁首之日吧,咱们一块过年,守岁,看烟花,贴春联,那天你告诉我准信儿。”
嗓音宁和,也似窗外静谧的落雪,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与希冀。
怀珠上扬地嗯了声,似有疑问。一只小猫阖着眼睛,睡意朦胧的姿态。
“守岁?”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约定。但往年怀珠住在春和景明别院时,每当除夕夜,陆令姜都会忙着在宫里饮宴,没空顾及她。
年年象征热闹团圆的除夕夜,都是她独自一人在寂寞中度过的。她又没什么亲人关怀,已经忘记团圆是什么滋味了。
喜欢是会被消耗干净的。
如今他却说,要和她一起守岁。
怀珠想了想,厌倦道:“罢了。”
她手臂耷拉下去,默默从他怀中移开。方才刚染上的一点点温情,又被冰冷所取代。只要提起她与他的往事,她皆是这样黑着脸。
陆令姜倒吸了口气,如履薄冰,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争辩,好好认错。她是他的天,他的神明,她的话大于天,她生气一定有原因,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实在不行他就下跪。
跪一次不行,就跪一百次、一万次。
她总会回头看看他的。
陆令姜从背后环住她,眼神柔软:“别。阿珠,你可怜可怜我。守岁是阖家团圆,没有你我连活着都不想,何谈团圆。”
“你若不要我,我还在你家门口等一整夜,死也不走,缠着你烦着你。而且……”
而且她刚才都说给他一次机会了,只是考虑几天的事。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不能食言而肥。
“你说呢?”
陆令姜早把脸面豁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缠着她……但无所谓,反正她也说他是狗,他怎样放低身段都行。
闺阁私闺中,轻怜密语,怀珠却不为所动:“有的是人想和太子殿下一起共同守岁,您何必找我。从前您也和我分开过除夕,不也活得好好的。”
陆令姜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是我混蛋,辜负了你,你可知我现在有多后悔。”
说罢又黏上来,如影随形,时而笑语温存时而冷声戏谑,只要她不吐口就一直恳求。此生软磨硬泡的功夫,都使在此处了。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那小孩儿并不怕,气鼓鼓地叫嚣道:“太子,我要进去采几朵花喂兔子。”
原来这小孩儿是世家豪族石家的幼子,因被宠溺坏了,任性妄为,不可一世,素有个“小皇爷”之称。
在他眼里太子不过比他大几岁而已,且太子的性格素来温吞仁善,完全没有害怕的必要。
陆令姜却没让他进花房,稍稍拧了下他脑袋,便将他转了个方向。
“喂兔子好啊,想要什么饲料,叫赵溟去马厩里为你备来。”
小皇爷挣扎不休,此时皇后和晏苏荷匆匆赶过来。
晏苏荷见了陆令姜,眼神藏着悲伤,一副怨妇模样。
“太子。”皇后不悦地责备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你计较什么?”
陆令姜礼数周全道:“是。母后来得突然,儿臣正准备去迎接母后。”
皇后讽道:“母后在前厅坐了那么久,都不见个人来。你好像并没迎接母后的意思,母后只好自己走来了。”
陆令姜启颜微笑,也不否认。
皇后微觉有气,又见陆令姜刚从花房出来,靴上还沾着几爿泥,责备道:“你这些日子像话吗,身为太子,沉溺于摆弄花草,竟做园匠那等卑贱事。”
晏苏荷适时插话道:“母后,别怪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种花也并非贪图玩乐,而是为了给白家四妹妹治眼疾。”
这儿本来没有怀珠的事,被晏苏荷这么一提及,皇后顿时柳眉倒竖,质问道:“太子,你还和那外室女藕断丝连吗?你屡屡欺负荷儿,真想让那女子做太子妃不成?”
场面安静了一瞬。
两人一唱一和,倒逼太子就范。
半晌,陆令姜大方承认:“是。”
“母后,叫外室女不太好吧。她是儿臣的太子妃,很快会成为您的儿媳妇。”
此言一出,皇后和晏苏荷面如土色,尤其是晏苏荷,羞愤得快要钻进地缝儿。
一旁许多东宫宫人都听到了,太子竟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太子妃的人选。
陆令姜本来没打算和皇后为敌,但梦中所见,前世竟是这二人害死了怀珠,本来淡薄的情分衍出几分敌意来。
他坦坦荡荡,笑吟吟说:“您不是着急抱皇孙皇女吗?儿臣这就成婚给您抱。过几日请她也入宫给您叩个首,以后便是这东宫的女主人了。”
皇后脸色苍白,晏苏荷更泪水盈眶。
皇后抿抿唇,努力镇定心神,刚要说几句软话,陆令姜却神色冰冷淡漠,再无转圜的意思,奉了三盏茶便送客了。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承元二十六年初冬,景帝咳血病重,山陵崩,龙驭宾天。皇第七子兼太子殿下即位,改元永嘉,是为永嘉元年。平叛功臣论功行赏,海晏河清。
为追悼先帝哀思,新帝即位之初三年不设中宫,亦不置妃嫔,白衣食素,禁娱禁乐,这在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
新帝继位一年不踏入后宫半步,不曾召任何世家贵女入宫侍驾,连身边伺候的宫女也少之又少。
他眸中浓墨重彩着,是动情意味,喉结徐徐蠕动。怀珠做声不出,便仰头吻吻他的喉结,如风吹树叶般轻,微微颤动。
他笑骂她一句:“小妖精。”将她摁倒。怀珠双臂被他扣在头顶,如泥块一般迟钝,呼吸也越发急促,衣衫将褪未褪。
她眼神柔软地看着他,他也将吻衔过去,如密不透风的网,逼她像刚才那样奉承他,他很喜欢。
他的冷静瞬间被摧毁,用唇封住她的话,刚才的凶巴巴完全消失了,语气也瞬间弱了,“别,别抛弃我。”
“乖,我乖的。”
“养一养……就乖了。”
紧紧痴迷地搂抱着她,近乎疯狂地表明心迹,神经质一般地嘶哑祈求,喉结一抽一抽的。他又落泪了。
“白怀珠。你不能这么狠心,不能。”
第64章
刺心
陆令姜凶狠地抱着她,动也不动,过了会儿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缓缓松开了她。
经过方才剧烈的吻浪,两人的衣襟都十分凌乱,空气中弥漫着旖旎的气息,让彼此都微微有些尴尬。
陆令姜说的,也是事实。
许父亦瞪眼,回头低喝:“混帐,竟有此事?”
许信翎未及开口,陆令姜打断道:“许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儿雇凶捣乱,栽赃嫁祸东宫不算什么,却为何还事后杀人灭口,蓄意使桥体坍塌,断送了几百号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许信翎更面如白纸,他没有杀人灭口,那桥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鉴,臣不会……”
陆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镇抚司狱中了,许大人还请亲自去对峙,或者让诸位卿家评评理。”
群臣议论纷纷,轻蔑恶心之色,没料到一向清白的许家如此龌龊。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捡软的捏。
许信翎是刚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唇枪舌剑:“你血口喷人,东宫难道就干干净净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帝怒了,摔个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员勾心斗角,贻害百姓,竟要流放许家。
许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满朝文武大多背倚监国太子,多年来大树乘凉,竟无一人替许家求情,最终还是陆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铩羽而归至自家门庭,许父迎头给了许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儿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陆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轻飘飘一句“想来许少卿只是暂时糊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选为朝廷表率”,顺理成章拿掉了许信翎进内阁之名额,且终生不得再进,许氏多年寒窗苦读之功毁于一旦。
许父心疾发作,勒令许信翎去家祠忠君报国的牌匾前跪着,静思冲动之过。
许信翎浑浑噩噩,虽终生不得进内阁,但此事他并不后悔。掏出当年与怀珠姑娘定亲的信物,细细抚摩观看。他承认弹劾陆令姜,有一部分原因为了白怀珠。
那时候她父亲长生刚中举,风光得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来她家生了变故,许家便主动退了婚。
许信翎一直对怀珠心存愧疚,后来千辛万苦往白家寻到了她,却见她含着泪,说太迟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随即,白小观音便神秘失踪了。
直到前些天他才知道,原来她被太子一道旨意抢婚了去,囚在私邸淫玩。
·
天晴了,微微见阳光,遍地潮湿泥土的腐朽味。天又阴了,太阳又被云彩遮住,雨点敲打水面涟漪万千。临邑的深秋,便是如此阴晴不定。
太清楼,怀珠备了把伞,叫下人在外等着,自己缓缓走进二楼的雅间。
妙尘师太等待多时,见怀珠过来,紧紧抱在一起:“自你从白家离开,师父一直没机会见你。这次借着承恩寺办佛会,人多眼杂,才得以混进城找你。”
怀珠叫了句:“师父。”
妙尘师太是怀珠的师父,也是恩人,从小教她剑法、佛经,更收留她这弃婴,托付给张生和秋娘夫妇俩收养。
前几日怀珠将画娆调回身边后,从画娆那儿得到了妙尘师太的一封密信——邀她相见,并求一点跌打损伤的药物。
怀珠便选了这太清楼会面,她平时就爱看戏,往来此处不会引人怀疑。
这一处雅间只有一扇窗户,能看到街景,却并不能观台上戏,乃是专门给男女客人行私密之事用的。
妙尘师太问:“他没限制你自由吧?”
怀珠摇头:“没有。”
妙尘师太叹息说:“当初石韫那狼羔子闯进你的订婚宴非礼你,师父没赶得及相救,白白使你养父惨死,终生大憾。师父已遗误过你一次,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怀珠侧过头:“师父别说了。”
妙尘知她心中难过,犹豫了片刻,问出了最重要的:“怀珠,师父只问你一句,要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太子?”
怀珠猝然抬眸,双目覆了条素绸,白玉般的面庞虽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却仍显得血色全无,闷冷又抑郁,仿佛一朵雪花随时会被阳光晒融。
良久,她说:“嗯。”
妙尘师太早有预料:“这下事情难办了。上次太冲动了,也是师父思虑不周,才叫你明明都逃出城门了又被捉回去。”
怀珠恍恍惚惚,妙尘师太说的上次,还远在前世,远在她爱上陆令姜之前。
当时她私逃,画娆被杖责,是陆令姜宽赦和原谅了她们。然原谅却没有那么轻易的,那夜,他问她:“一起喝点酒吗?”
此前怀珠一直抵触他,这次他救了她和丫鬟,她没法再将他拒之门外。
头一次打开心扉的滋味很好,酒为陈酿,喝起来淡淡无味,却醉人厉害。他揽着她,尝尝她的唇脂,轻柔又甜蜜的音调,伏在她耳边又问:“玩玩吗?”
玩玩?怀珠瞪大眼睛,脸色红透。他笑意春深,外表斯文克制,骨子里挺放浪的,自要了她之后一直留她到现在,也算尊重。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尴尬说:“我……不会。”
他吻住了她,笑隐隐:“我教你呀。”
呼吸沉沉,长久得令人恍惚。他轻分开了她的双腿,整夜都没让她再合上过。
那时她的第一次。
现在想来帮她救画娆是套儿,引她喝酒也是套儿;他没直接上她而用这种曲折手段,恩威并济,不过为了让她更服帖罢了。他想玩玩她的人,也想玩玩她的心。一个能在朝政上兴风作浪的人,对付她那样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多简单。
怀珠唏嘘着,分不请自己是恨陆令姜多些,还是恨自己前世的蠢多些。
妙尘师父见她这般,劝说:“跟着那种人哪能好得了,整个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护,早不配坐这江山了。”
顿一顿:“其实那次失败后,师父不是没想过再冒险带你走,可你那么喜欢太子,不会答应的。”
怀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层雾气,定定道:“师父,我悔了。”
妙尘讶然:“你说什么?”
怀珠平静重复:“徒儿之前错落情网,自食恶果。如今徒儿早已醒悟,在他身边感到十分危险,摇摇晃晃宛若早走蛛丝上,决心与他恩意断绝。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经做梦嫁给他的红嫁衣我也烧了,只求能脱离火坑。”
她宛如一滩死灰,虽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点火星,但火星绝不会熄灭。
妙尘师父听罢良久感慨道:“当断则断,很好,你长大了。可此事须从从长计议,师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样冲动。”
怀珠应承:“我知道他的弱点,其实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体带些莲花藏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边。”
陆令姜对她谈不上爱,一时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会腻。前世他杀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争位份,使他厌烦。
莲花藏之香虽调起来费事些,却不算如何难得。她虽恨他,却又远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若她将治头疾的莲花藏香秘方献给他,又知趣儿地主动退出,他应该能放过了她。
妙尘师父仍有顾虑:“不太好说,徒儿有些天真了……”
抢了个美人到手,还没玩腻,怎么会因为区区香料放手?
话没说话却开始重重咳嗽,妙尘左臂受了极其严重的刀剑伤,偏全城禁售跌打损伤的药石,几日来已体力不支。
怀珠拿出早已备好的药物。妙尘苦笑,过意不去,亦将一小包药丸交予怀珠,叮嘱道:“这是治疗眼疾的偏方,可缓解疼痛,但治标不治本。你且用着,待日后脱身出去,为师再为你寻访名医。”
眼睛是怀珠身上最痛的症结,可从没人关怀过她,也没人为她找过大夫,上辈子一直拖着最后拖瞎了。
怀珠压抑情绪翻涌:“谢师父。”
妙尘受伤太重,难以在此久留,两人约定若有机会在承恩寺的佛经会上再见,续说今日之事。
推门却见门口还守着个丫鬟画娆,妙尘师父警然问:“这人可靠吗?”
怀珠点头,有生死的交情。
妙尘走了。
怀珠独自思量着,现在全城捉叛军,禁售跌打损伤的药,师父偏偏这时候受伤。又听师父话中似对朝廷多有仇视,难道师父就是叛军。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前世便是被污蔑为叛军死的。现在她只想离开陆令姜,不惜任何手段,不管任何人帮她。
怀珠唤画娆进来,一会儿去香料铺子一趟。
画娆没问为什么,忠心耿耿道:“姑娘放心,奴婢这条命是姑娘救的,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任何人不会知道。”
太清楼内咿咿呀呀,唱念做打,锵锵锵,咚咚咚,台子上两个青衣缓步踱出,好戏开场了,引来台下一片吆喝鼓掌声。
怀珠正要和画娆离开,从二楼窗子瞥见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皆绫罗绸缎,骨气里散发贵气。其中一人长得最好,鸦色玄黑衣袍沾着雨色,露出一截清瘦性.感的脖颈,透着温柔斯文,浪荡爱笑,真是要了命的好看,化成灰也认识是陆令姜。
另外几人一男子面生,一女子是她长姐姐白眀瑟,另一人则是阁老晏家的千金小姐,晏苏荷。
几人谈笑自若,俊男俊女,纨绔风流,把太清楼的达官贵人们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在外玩得浪不算什么秘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竟这样巧,他也带着未婚妻来看戏。
怀珠垂眉齿冷了下,前几日她也问过他能不能陪她来戏楼,得到的是再三推诿,不爱看。但他心尖尖上的未来太子妃来了,便爱看了。冷落她多日不见,原来在捂着未婚妻的心。
她觉得讽刺,觉得憎厌,唯独不觉得心酸。上辈子哗哗似流水一样的心酸早流过去了,他现在娶谁都与她无关。
今后不必再抱有幻想。
她要嫁别人了。
他拦不住。
成婚之时,她会叫他来喝喜酒吗?
第65章
隔阂
太子殿下病了,一连数日告假不朝。石家联合一众党羽,趁此机会数次弹劾,列出太子渎职等十多项罪名。
石弘两个儿子都折在太子手中,与太子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因而此番来势汹汹,不扳倒太子决不罢休。
陛下正为叛军之事烦恼,剿灭叛军主要还得依赖太子,故而对石家的弹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不处置。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怀珠皱眉,此话怎讲?
想起了那日陆令姜确实有杀许信翎之心,难道他明着不成,要暗着对许信翎下手?
毕竟陆令姜的的确确是蛇蝎心肠。
左右思量,她派丫鬟曦芽到许信翎身边,美其名曰保持联络,实则怕陆令姜对许信翎动手,她好及时搭救。
至于她自己,虽眼睛半瞎状态,但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完全能照顾自己的。
第66章
护妻
叛军探子流入城内,卫兵上街排查盘问,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妙尘师父叛党的身份暴露,画像贴于西南西北城门,成为一等通缉要犯。
拔出萝卜带出泥,城里有名的美人——白怀珠和妙尘似是师徒关系。
此讯如一串鞭炮丢进沸水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人敬羡的白小观音,竟与叛党勾结,里应外合,企图覆灭朝廷。
更可怕的是,此女连太子都蒙蔽了,竟还是未来太子妃的人选。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白怀珠。想让我替你卖命,总不能一点好处都不给我。”
“死,和嫁我,你选一个。”
“明日日落之前告诉我。”
第67章
献身
翌日一早,怀珠迷迷糊糊地醒来。桌上是燃烬的一截安息香,房间内温暖而宁静,昨晚好像有人短暂地来过,又走了。
她躺在榻上怔怔了会儿,神志渐次恢复,意识是陆令姜。
毕竟以现在的情势,除了太子本人谁还能接触到她这种要犯?
耳畔响起昨夜陆令姜说“明日日落前,给我答案”——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逼婚。
皇子尚且如此,怀珠她父母双亡,受过的苦更是难以想象。他虽竭尽全力弥补,却弥补不了万中之一。
所以他要爱她一点,再爱她一点。
“得。殿下真够狠心。”
盛少暄算看透了,这位白姑娘就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太子殿下把她当明珠美玉捧着,自己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跟人家争。
“愿殿下和怀珠百年好合。”
西南边陲战事不容乐观,以将领穆南为首的叛军来势汹汹,隐隐有逐渐壮大之势。
太子殿下几日来为战事焚膏继晷,和白小观音相聚的时间寥寥无几。
叛军一头目正是一师太模样的尼姑,像极了怀珠之前误结交的妙尘师父。情形正处于一筹莫展之际,若能抓住反贼妙尘,穆南的弱点也会顺藤摸瓜地暴露。
“殿下何不去问问白姑娘?”
包括傅青在内,已有好几位东宫心腹这般提议。倒不是怀疑白怀珠的意思,妙尘与白怀珠师徒多年,白怀珠必然知悉底细。
多年师徒感情深厚,妙尘对这位小徒弟十分在乎。若将白怀珠绑了在火刑架上,一时三刻便要行刑,再堵了她的嘴,让她无法事先给妙尘通风报信——妙尘定然赶来相救。清剿叛军,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这么做利用白怀珠当诱饵,狠辣了些。怕殿下舍不得辣手摧花,如此对待那位美若观音的太子妃。
其实白怀珠究竟有没有反心说不清,大家一厢情愿地相信她没有罢了。若她真是叛军中的一位重要人物而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不加以利用岂非可惜?
陆令姜撑颐沉思片刻,淡淡否决。她和怀珠的感情刚刚融洽,现在提之前那些龌龊事,绝非明确之举。
以她为诱饵,绝不能够。无论真假,他焉能把她绑在火刑架上钓敌军的鱼。傅青提出的办法虽直击命门,却太寒人心。
她和他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天知道他为了追回她付出多少,其他的事最好不要去烦扰她,免得横生枝节。
晏家落败后,韩家也树倒猢狲散,相互推诿罪名,俨然成狗咬狗之势。朝中可用骁勇善战者不多,必要时得太子亲征。
战事吃紧,百姓社稷大于天。若他熬不到与她大婚之日,唯有先亲征西南,若能平安归来再迎娶怀珠。
总之战事可平,不必迁咎于她。
傅青劝道:“若殿下对白姑娘说明情形,想来白姑娘也不介意为诱饵的。听闻白姑娘已故的养父张老,毕生以天下为己任,白姑娘作为他的女儿,也应明事理。”
与天下安危和龙椅相比,一介小小女子的牺牲实在微不足道。
陆令姜漫不经心听着,视线缓缓落在书房那幅栩栩如生的《鱼篮观音图》上。
他知道他的太子妃优秀,正直,如皎皎升起的一轮明月,圆润而不刺眼,是天底下的女子都比不了的。
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利用她的理由。
“此事孤另有计较,不必再议。”
他蘸了狼毫饱满,立在书桌前勾勒出西南边陲的布防图,将弓箭手的位置进行更改,秘密告知傅青,以诱敌深入。
虽然不一定奏效,且先试试。
傅青亦认真记着。君臣讨论战事,交换意见,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下午,烛灯油萎熔一烛,黑暗的影子越拉越长。
此时在国史馆当值的怀珠还不知道,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她就会成替死鬼。
她的眼睛完全痊可,比正常人还明亮些,每日在国史馆兢兢业业。
签下婚书后,太子殿下缠她不再那么厉害,只时不时送些琳琅满目的宝货来。或许婚契是他的一记定心丸,她既跑不了了,他便不那么咄咄相逼。
时局动荡,翰林院的诸位大人多有议论起西南叛军之事,朝廷正在遍地搜捕一个叫妙尘的罪犯。
卯时五更,正是上朝的时辰。陆令姜轻轻扯开帘帐更衣,临走前回头吻了吻沉睡中的姑娘,轻怜密语,含情脉脉,暗情流动,犹如羽毛一般柔漾。
姑娘睡得前,眼皮朦胧地睁开一条小缝儿,哈欠连天:“这么早?”
他笑了笑,制止了她想起来服侍的动作,“且睡着,由内侍做就行。”
怀珠听话地眨了眨眸子,雾濛濛的,瞳孔微有涣散。罗裳挨蹭,面庞甜润,春水般柔腻,昨夜刚承过雨露的样子。
“今晚我在御书房点灯不过来,春闱将至,有些考题需要最终斟酌一下。”
他俯身,低哑黏腻的嗓音徘徊在耳畔,“你要好好用膳,好好睡觉,别太贪婪看书哦……”
“行了,别啰嗦了。”怀珠沙哑地唔了声,模模糊糊,眼睛明亮得似北斗星可爱,“一整天,陛下都没时间过来?”
他颔首,“大概是。”
顿一顿,大抵是听出她话语中些微的挽留之意,指腹轻拢她玉雪可爱的眉眼,歉仄道:“忙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或许是黎明前最后一段黑暗的日子,他已经为她换了新的身份——国公府嫡女,明年便筹备立后之事。
之后,她便完全自由了,身份合理,家世高贵,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跑多久的马就跑多久,再无任何拘束。
“那好吧。”
她依依道了句,带着点遗憾意味的起床气,“恭送陛下。”
陆令姜冷暖自知,经过这段时候的相处,他感觉和怀珠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她的态度不再那般冷若冰霜,甚至有时候会浅浅关心他一两句,使人受用得很。
“好。”
他心情好得一塌糊涂,若非公务在身,真想拉着她再肆无忌惮地滚一番。姑娘明媚清爽的面庞,随时像钩子似地弄得人心痒。最终,他封住她的唇,亲得彼此都不太能喘得过气才恋恋不舍地起驾离去。
怀珠仰在榻上呼呼喘了会儿粗气,直到圣驾完全消失,眼神才变得松垮起来,困意烟消云散,低声叫道:“周嬷嬷……”
周嬷嬷母女会意,立即前往小厨房煎药。昨晚娘娘又得了雨露,得及时喝这药才行。但药味甚大,陛下在的时候万万不敢煎,只得临时抱佛脚。
不过今日还算好,春闱在即,陛下忙着和翰林院的学政大人们给那些举子出考题,一整天都不会驾临重华宫了。
怀珠坐在帐中揉拧自己的小腹,胃里翻江倒海,总感觉身体被种下了种子。药还未煎熟,一股强烈的酸腥味便隔窗从小厨房飘出来,钻进人的鼻窦。异常猛烈的气息,加重了做贼心虚的慌悸感。
正欲更衣,她瞥见榻下地面躺着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被阳光泛出几分跳跃光晕。捡起来一看,是枚观音坠子。
质地粗糙,观音雕刻模糊,掂起来很轻,是枚不起眼的地摊货,和重华宫满屋的奇珍异宝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偏偏,它出现在了此处。
霎时浮现,平日里陆令姜把它衔在手中,当个宝儿似的时时把玩的情景。
怀珠看清了那东西是哪来的后,刹那间呼吸收紧,心急火燎地叫道:“周嬷嬷,快停!藏起来,别熬了!”
连喊三声,嗓音喑哑。贴身伺候的婢女柳枝见此,连忙小跑去禀告她娘。
厨房内的周嬷嬷也是一头雾水,但见怀珠手里牢牢握着个观音坠子,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心里也突突发跳。
出什么事了?
但是已经迟了,还没来得及处理,便闻太监细声细气的“圣上驾到……”接着便传来那人橐橐轻快的靴声。
“珠珠,坠子落你这里了,朕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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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令姜快到太极殿,才恍然发觉腰带空空,那枚观音坠子不知何时跌落了。
说起来,不过是十文钱的地摊货。但贵在那是她第一次给他买礼物,情意无价,他便一直视若珍宝地随身携带着。
这一路他都乘肩舆,没有落在半路上的可能,想是清晨在重华宫和她亲昵时候弄掉了。随身的物件不见,他总觉得空落落的不舒服,好在时辰尚早,专程回重华宫取一趟。
刘公公陪笑道:“陛下去而复返,娘娘怕是还没起,被弄醒了要怪罪呢。”
陆令姜琢磨着,这话听在耳朵里,像她不管他如何,只要撑得起来朝政就行。
但无论怎样,她来看他了。
这是一个称得上奇迹般的进步,他从前都不敢奢想,现在竟变成了事实。
“好。听你的。”
怀珠也没话说了,坐在窗边翻看桌上零零散散的几册书卷,内容枯燥,都是大儒孔孟的圣人道理。
雨色濛濛,天光泻下,她纤纤玉手翻看书页的样子很安静,和谐。
陆令姜的视线落在怀珠身上,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唇角禁不住轻扬。
今日她又穿了一件白裙,白之颜色似乎只有她穿来才这么漂亮,无形中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挪不开眼。
白玉般的脸庞上透着红,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她整个人如同墙壁画中的白衣观音走下凡尘,氤氲着月光,通透而冷静。单手懒洋洋地支颐,比往日少了分警惕,多了分自然随性。
虽然她只在看书,并没看他。
但他看她就够了。
陆令姜滚了滚喉咙,强行压抑心中浮上来的那些绮念,“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提起眼睛,怀珠怔了怔,此行正为此事,“我都能看书了,自然好多了。药很管用,你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陆令姜侧过头去:“莲生大师是当世名医,由他出手,定然药到病除。”
怀珠见他还不肯承认,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故意道:“许信翎也给我送了几副药,比你送的更管用些。”
他淡淡,“是吗。”
声音好似波澜不惊。
怀珠道:“我曾经许下心愿,谁治好我的眼睛便嫁给谁,可惜后来禁足期间又卖身给了您,无法实现自己的心愿了。”
陆令姜十分不悦,“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卖身给了我,我又不曾逼你……”
本想大度一回,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但,她不喜欢他,他就任由她嫁给许信翎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忽然造访,原来是求他放她一个自由,成全她和许信翎。
他忽然无比辛酸,肉.身上的疼痛比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恨不得一死了之,从未活在这世上。
她在意的那个人,终究还是许信翎。
虽然他近来已竭力克制自己的欲念,不去白家骚扰她、惹她烦心,尽管他已十分小心翼翼,试探着和她交往。
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非要嫁别人,他又不能不放。
陆令姜转而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我好羡慕许信翎好羡慕,他什么都不用开口,你便奔赴向他,而我求之不得。”
怀珠缓缓抬头,见陆令姜的眼神说不上清白,想把她生吞活剥,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她心头一凛,知他想的是什么,不敢再开玩笑,假装低头看书。
陆令姜也不在乎,当她是个哑巴,纯纯听自己倾诉就好,压抑多时的心里话一股脑吐出来,“除夕那夜,你那样和许信翎走了,搀着他抱住他,那样亲近,甜言蜜语,与我站在对立面。”
“我真是难受,回去走后一宿没睡,大醉一场。从前确实不大擅饮酒,但醉得多了,就慢慢练出来了。”
“想起从前有一次喝醉了,夜里还巴巴跑到春和景明院敲你的门,也真好笑,你早就不在那处住了。”
然而,太子腻得却比预料的还快。
怀珠回白家住,本以为陆令姜会纠缠不休,谁料连日来清净,太子连个人影都不露,亦未见赵溟来送东西。
他向来的风格是死缠烂打,乍然这般,还有点让人不适应。
临别之日他恋恋不舍,说得山盟海誓,温柔雅谑,婚嫁之约,好似只是一纸空谈。只有他们在一起时候才热乎,分开之后便各自冷淡了。
这种情况,很像是太子有了新欢。
白老爷急得团团转,担忧怀珠失宠,白家本面临抄家之危,全仗着太子才得以转危为安。今后若没了太子的扶持,白家可如何在皇城下立足?
“怀儿,你做了什么事惹殿下生气没有?”
白老爷严重怀疑太子殿下纳了新妃,将怀珠抛在脑后了,逼着怀珠给太子写信,陈述深情,好歹将太子的心挽回。
怀珠不乐意。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饶是他胸襟宽广不治她的罪,内心也不可能不介怀,加之赵溟等人都厌恶她,陆令姜另寻新欢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而且他身为太子,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太多了,环肥燕瘦,争奇斗艳,哪一个不够他满足男人那点癖好的。
从前怀珠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断不掉与陆令姜的纠葛,现在却这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自然,寻常,一切心照不宣。
怀珠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藕官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热腾腾的汤药,逼着她喝下,好像这是她和陆令姜唯一一点微弱的联系。
每每问起,藕官总说太子殿下吩咐的。估计陆令姜也就随便吩咐一句,唯藕官这么锲而不舍地执行。
怀珠的视力一日好似一日,全是这汤药的功劳。但陆令姜有新人在侧,她也不好一直厚脸皮受人家恩惠,便告诉藕官姑姑:“我的眼睛已大好了,明日无需再送药过来。”
她也想早点和陆令姜断干净。
藕官应了,翌日却带了个大夫来。因怀珠自称眼睛好了,这位大夫便来检查到底好没好。
怀珠认得,大夫就是她在梧园有一面之缘的莲生大师,当世最负盛名的医者。
“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
怀珠窘了窘,说谎被当面戳穿。莲生大师检查她的瞳孔,汤药当然还得继续吃,至少还要两个月。
她试探地问:“您是东宫的御医吗?”
莲生大师摇头,“女施主,老衲本在长济寺修行,是太子殿下为了治您的眼疾,暂时将老衲接来的。奈何您与太子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一直无缘给您治病,直到今日才得以见面。”
怀珠叹了叹,原来自己日日喝的汤药便是莲生大师开的方子,治好了她的眼疾,相当于再造的大恩。
她起身要给莲生大师叩首相谢,莲生大师却委婉将她拦下,道:“花又不是老衲种来的,施主不必谢老衲。”
“太子殿下,你为救我花了不少心血,我心里感激。但您是金贵之身,我不敢奢求您的位份,也不敢拖累您。今后您好好娶一位太子妃,就
陆令姜笑道:“朕悄悄的。”
之所以不遣人帮忙,是他内心那点阴暗的占有欲和洁癖在作祟,她独独送给他的物件,不想经任何其他人的手,玷污了玉坠,独一无二的心意。
刚刚踏入重华宫的大门,便闻到一股忽浓忽淡的药味,越往里走越强烈。他下意识蹙了长眉,脚步越来越沉,抿紧嘴唇,直到来到内寝,瞥见脸色苍白的她。
方才的微笑,也凝滞得一干二净。
他疑色地问:“在做什么?”
怀珠听到这个名字便七上八下,她和妙尘的关系陆令姜不会不知,这几日她已做好了向太子请罪的准备。
谁料陆令姜迟迟没来问罪。
他似胸有成竹,相信了她,又好似只要她嫁给他,他便能宽宥她之前的一切罪责。
怀珠不知,自己这三两重的骨头和朝政大事、江山安稳比起来孰轻孰重。
……
梧园外,白老爷焦急不安地徘徊。天气出奇地冷,呼出去的气变成白雾,双手得不停地搓动才能有一丝热气。
白家暂时没有被抄家,但不允许私自外出。白老爷此番来看怀珠,还是苦苦求来的。自从出了事后,他一直盼着见怀珠一面,一直没有机会。总归都是姓白,白怀珠虽然从白家搬出去了,终究是一家人。
待太子一出,白老爷立即上前,“殿下,求您保臣女一命,那孩子真没有什么坏心思的。”
陆令姜斜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这父亲,忽然有良心了。”
第68章
梳妆
太子走后,怀珠一人在梧园。
她现在的处境和死囚差不多,只是不用蹲牢狱。死亡的阴影仍时时刻刻笼罩着她,每晚殚精竭虑地做噩梦。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他寸寸将她的眉眼抚平,道:“我们坐第一排,近距离看。包场,没外人。”
他们之间,好像一直欠了一场戏。
顿了顿,“回去你得认真吃药。”
怀珠不跟他辩驳了,坐在一旁默默赏风景。受够了蹲大牢的滋味,能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是极好的。
下得马车,陆令姜牵住了怀珠的手。受够了被冷落的滋味,能心平气和地牵牵她的手是极好的。
第69章
交易
卫兵戒严,太子殿下牵了位白衣女郎进入太清楼,引来不少注目。
似太子这种年轻又有身份的贵人,往来风月场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但今日这位女伴头戴洁白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着实有些奇怪。
怀珠见御医脸色沉重:“很严重么。”
御医连忙道:“不,小夫人多虑,只是寻常眼疾,喝几帖药便好。”
她神色微恍,讶然了下,随即恢复了那副心淡如菊的样子,仿佛连自己的病症都不关心。
出得室内,御医擦了把虚汗。
那姑娘太美,眉心一粒朱砂痣,看得人三魂七魄一荡。可她的气质却比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还寒,令人难以接近。
暗暗想着,难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了?
她竟是太子的内眷。
花园灵璧石边泉水潺湲,水中养着数百尾鱼儿,雪眼,蓝眼,印头红,连腮红,还有几尾珍稀透明鱼,薄薄的鱼肌可见其肠肚内脏,排萍畅游,好不欢脱。
御医背着药箱来:“太子殿下。”
四角亭间有风拂过,松枝摇动可听松涛,凉爽风雅。陆令姜正喂鱼食,闻声侧头问:“诊断如何?”
郭御医道:“不瞒殿下,小夫人的眼疾有些棘手,似是娘胎里带的痼疾,因生母怀胎时受惊奔波所致。下官无能为力,还请殿下速速寻来李回春大夫,专攻眼科,天下或许只有他能治。”
又道:“但李回春已出家了,法号莲生,在承恩寺后的云深峰上修禅。但此人性情孤僻,发愿今生侍奉药王如来菩萨,轻易不问红尘不肯问诊,更不下山来。”
陆令姜:“哦?高僧?”
郭御医心虚,太子殿下主张灭佛杀僧,多年来沾满了比丘尼的血腥,与佛家完全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
“当然,下官也可开几帖汤药,暂缓症状……”
陆令姜道:“越拖下去,越严重吧。”
郭御医艰难点头,见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壮着胆子道:“小夫人已病入膏肓,若无良药,不出两月必然瞎盲。”
陆令姜阖下长睫,默了一息。礼貌谢过了郭御医,另送了许多金银,出诊一次相当于一年的例钱。
临走前,东宫羽林卫的统领赵溟额外叮嘱道:“白姑娘乃殿下私事,还恳望郭御医莫宣扬出去。”
郭御医一惊,知道那姑娘姓白,板上钉钉是传说中的白小观音。
前些日大理寺卿许信翎弹劾太子殿下,就是因为觊觎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白小观音销声匿迹良久,竟真落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郭御医守口如瓶:“大人放心,这点规矩下官懂得,必定不说的。”
……
垂花门内,陆令姜又喂了会儿鱼,才闲闲回到卧房。
怀珠正自对着棱花镜,用镂雕玉梳头发。他随心所欲地从背后挽住她下巴,将一条白绫丢给她,正巧缠在她的脖子上。
怀珠顿时激灵一下,登时站起。
他按住她肩膀,言笑晏晏:“一条白绫而已也能吓着你?这是御医新给你遮光用的,之前那条质地太粗糙不能用了。”
前世被勒死的噩梦一幕幕重现眼前,那时也是一条雪白的绫。怀珠半晌才敛去情绪,谨慎问:“御医说了什么。”
陆令姜抬腿半坐在了妆镜台上,姿态放松,一边玩了下挂在壁上木色深暗的伏羲氏古琴,发出铮的一声响:“没说什么。小毛病而已,吃几帖药便可。”
又拿新挡光绫给她双目覆上,脑后系个蝴蝶结,不松不紧。观赏片刻啧啧夸她:“不愧是白小观音,这样子也很美。”
怀珠冷色道:“你希望我瞎掉?”
他一吻印在白绫上,潮潮热热的:“怎么会?瞎了也得我养你。”
怀珠推开他,从没指望过仇人会善心给自己看病。回到罗汉床歇着,闲庭寂寂,熏香静静焚着,房檐昨夜的积水零零星星地落下,一派静谧和谐。
她想了片刻:“殿下,有一桩事。”
把眀瑟大姐姐邀请她去承恩寺佛经会的事说了,她想白天和家中姐妹叙旧,晚上顺便回白家住,为祖母尽孝。
见他没反应,补充:“跟您报备。”
陆令姜听着,闭目养神了会儿,却故意刁难道:“不行。前天刚闹脾气要和我分开,现在有事求我了?”
怀珠道:“您说过不会限制我自由。”
陆令姜俊容上沾些浪谑:“行啊,你若到我身边来唤我一声太子哥哥,亲一亲,甜些,我便应承如何。”
怀珠鄙夷:“殿下时刻这么不正经吗?”
他反问:“亲亲而已,说做别的了。”
怀珠冷哼了声,避过头去。
“罢了,我不去了。”
陆令姜吃了一瘪,本想借此好好拿捏她,谁料她这么轻易放弃。欲继续搭话,她垂首摆弄着手中的玉龙凤灵芝如意,古色朦胧,也不理会。
小观音现在不禁逗了。
他索然无味,往回找补道:“那我另外提个条件你答应。”
踱步过去,抢走她手中如意,迫使她专注一点。前几天那只瓷秘色的观音坠碎了,那本来是他的生辰礼,“要你补回来,或者重雕一个送我。”
怀珠甩个白眼:“殿下不是不要吗?”
既是生辰礼便该生辰当日送出,上一个观音坠是她亲手雕的,凝注几天几夜的心血,既然碎了后面再补有什么意义。
他笑吟吟道:“悔了,我眼瞎。”
毫不在意她的损话,拉起她的纤纤玉指,放在自己腰间墨色的腰带上。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孔,前几日还悬着别的玉佩,现在全摘了,空空如也只等着观音坠。
“重送我一个,等你刻好了,我天天贴身戴着。”
他说甜言蜜语一串一串的,怀珠淡淡抽回手来,雕观音很累也很费眼,她懒得,要买的话外面街上只几文钱的事。
陆令姜见她不置可否,又找话道:“那日生辰匆忙,还没问你为何总送我观音坠,有什么典故吗?讲来听听。”
怀珠道:“殿下少杀两个比丘尼,自然有人讲给你听。”
这句试探与危险恰到好处,他神色顿时冰凉了一分,四平八稳笑道:“当年灭佛可把沙门得罪光了,现在我不敢求诸神庇佑,没事只能拜一拜你这座小观音了。”
莫名想起那个梦,那个怀珠身着观音菩萨的白纱,在他面前化为灰烬,口口声声说与他恩断义绝的梦。
观音聆终生苦难,倒驾慈航。身处苦难中的众生只要在危难中念诵观音名号,观音就会前往解脱。
“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来我身处困难时也向观音许愿,管不管用?”
他独自演了会儿独角戏,怀珠也不回答,颇有点热脸贴冷脸之嫌。晾了片刻,他又回到刚才的话头:“……好吧我应你,第一条可以,第二条不行,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第二条不行是不允她回白家住,怀珠反感:“为什么?我回白家有正经事做。”
他睨着她脸,有种不可言说的隐晦,淡淡敲打道:“什么正经事,孝顺你那没多少感情卧病在床的祖母?住白家有什么好的,你自己眼睛还病着。且你这张脸出去会惹多少麻烦,心里清楚吧。”
明明秘而不宣,那大理寺的许信翎,怎么就嗅到了她和他在一起。
怀珠道:“那我回白家住,探望一趟祖母,承恩寺便不去了。”
他轻薄笑:“讨价还价?”
怀珠不语了。她去承恩寺本来也是借机回白家,如今被陆令姜一句话否了,困在别院心血全白费。
陆令姜柔软的唇在她额头流连片刻,印出数枚吻痕,才又道:“不过你得自己去承恩寺,明日我有翰林院的事。你家几位哥哥姐姐若欺负人,怕不怕?”
关键是他那未婚妻也会过去。
本以为她会考虑考虑,没想到她坚定说:“去啊。”手中摩挲着玉龙凤灵芝如意,不知何时又被她抢回来了,缥缈的眼神虽朦胧,却像狐狸一样狡猾,慢慢悠悠道:“我连殿下都不怕,怕那些人作甚。”
陆令姜长狭的仙鹤目眯了眯。
他那一双眼很特殊,神色温软时是温润灵秀的仙鹤目,神色暴戾时眼珠在上,眼睛里左下右方显露三眼白,疏离淡漠感,给人感觉阴险毒辣,如蛇目,面相学上属于大凶之相。
所以他大多数时候有意识地多笑笑,和颜悦色,以掩盖面相上冰凉阴毒的那种感觉,尽量使气质随和一些,不愿别人因皮囊误解他。
台上传来袅袅戏音。
两人同时望过去,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邀他同看戏,他没陪她。
陆令姜顿了顿,应景地提道:“戏?过几日我单独陪你一次可好?小玉堂春,你最喜欢的角儿,就我们俩。”
他幽幽说:“你这么讲,我还就非得找个人陪你去了,免得日后怪我苛待。”
怀珠齿然,他大抵是想监视她,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当下无语,陆令姜缓慢靠近怀珠,罗裳挨蹭。白旃檀清淑的香气袅袅飘来,熏得人一醉。自从上次生辰她落水闹脾气,他们还没同房过。
怀珠表面应承着,却趁机拿起自己挡光的白绫,将他两只手缠住了。陆令姜啧了声,知她还在闹小脾气,不愿承宠。
眼下是最大的一道难关,凶险万分,搞不好非但救不了怀珠,他自己也身败名裂。若想袖手旁观,现在还来得及。
可他不想。
交易已经做了,怎能收回?
为了她一人,与全天下为敌。
第70章
护她
以穆南为首的叛军攻势凶猛,沿海诸郡接二连三地沦陷,朝廷的军队却迟迟不出兵镇压,理由是当朝太子沉迷美色包庇叛党,将士们不知为谁而战,索性不战。
石家和晏家接连给陛下递了数十道奏折,皆是弹劾太子的,陛下十分为难。皇后推波助澜,煽动满朝文武,义正言辞,除非太子诛杀白家满门,否则三军不发。
与叛军扯上关系,若无太子执意相护,白怀珠早死十回了。
怀珠闷闷:“说不清。”
他薄薄眼皮子一挑,“那是诓我了?”
怀珠精神烦乱:“心里不舒服,可以了吗。”
陆令姜微凝。
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说。”
怀珠道:“想把画娆调回内宅。”
画娆是个丫鬟,忠心耿耿,从怀珠一入春和景明别院就伺候她。前几日却因为替怀珠私下打探未来太子妃的情报,僭越了主子,被罚到外院做粗活儿。
陆令姜叹了一息,原是这事。那个叫画娆的丫鬟十分不老实,前几日竟到东宫替怀珠问东问西,刺探情报,实在太没规矩了,他才随口一罚。
“自然可以,以后春和景明的事全凭你做主,任谁用谁按你自己心意来,好吗?”
他彬彬含笑,语气极尽让步。怀珠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刚才只是公事公论。
陆令姜见此,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掩门离开。
窗外,晚苏和另外两个大丫鬟莲房、荷桃从太子殿下一进了春和景明别院,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
外面泼墨雨色,本以为太子殿下今夜必定留宿此处,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便出来,殿下衣衫亦整整齐齐,早早烧好的热水也没用上,不禁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和姑娘究竟怎么了?
陆令姜在八角攒尖檐下独自立着,手心接着滴滴答答漏下的雨珠。雾气蒙蒙,将他颀长的身形隐没。没片刻,身上的百草霜色衣袍也沾湿了。
太子殿下润白如玉,长相极好,伫立哪处便温柔了哪处的风景。
三个大丫鬟内心怦怦直跳,跪到太子面前,陆令姜瞧见了她们,温文有礼一颔首:“这么晚还让你们守夜,辛苦了。”
晚苏心跳尤其厉害,面色红了,磕绊道:“谢殿下关怀,奴婢们一点不辛苦。”
陆令姜嗯了声,拂了下袖口淡黄钟磬样儿梅花的纹理,拂去雨渍。三个丫鬟被允起身,和太子说话只如寻常唠家常。
“白姑娘自落水后便一直异常,辛苦多日刻的观音坠她拿起来便往地上摔,不带半分犹豫,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欲劝姑娘两句,也被姑娘责骂了。”
晚苏悄悄添油加醋一番,瞥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继续道:“不单如此,姑娘还叫我们把您生辰那日她穿的戏服烧了……”
陆令姜眼皮一跳:“烧?”
晚苏连忙道:“不不,奴婢们万万不敢。见姑娘对您似有怨怼,便偷偷将红戏服留下来洗干净,收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了。”
陆令姜哑然,不愧是第一美人,脾气还挺大。
朝堂上也是,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许信翎公然弹劾他,名义上说他赈灾不利,实则打着白小观音的主意——那许大人之前是白怀珠定亲的情郎,不知从哪探得白怀珠落在了他手中,才有意针对。
生辰那日,许信翎弹劾他这太子德不配位,他心绪躁烦了些,又加之怀珠穿了身红衣在他面前舞,舞得他头痛,这才撂下几句重话给她,误使她落水。
陆令姜问:“她最近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话吗?”
怀珠虽为外宅,他未曾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只要报备一声随便去,只怕外面什么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
晚苏道:“姑娘今儿下午才苏醒过来,之前一直发烧病着,似乎她做了一场梦就这样了。”
陆令姜沉吟半晌:“知晓了。”
当下雨丝密密集集,陆令姜轻轻放走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白蜻蜓,由下人撑了把竹伞,准备回东宫去。
怀珠太粘人也太爱恋人,他晾怀珠一些时日也好,叫她冷静冷静,估计自己就想明白了。
临行前他却刻意交代自己并没与怀珠闹龃龉,叫三个大丫鬟悉心照料她的起居,不得怠慢。
晚苏心里酸溜溜的,太子殿下这么说不就是怕丫鬟们轻慢,欺负了白怀珠去?哪有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事事处处考虑,依旧有人闹脾气不知足。
乌鸦在房顶扑棱翅膀,萧瑟的呱叫声回荡在雨夜中,一派萧瑟。
接连霪雨令人心神抑郁,翌日,怀珠孤孤独独地醒来,雨脚如麻尚未断绝。
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衣衫,心有余悸,幸亏陆令姜不屑逼.奸,才逃过一劫。
莲房和晚苏两个丫鬟殷勤为她打来了洗脸水,态度热情,昨夜她惹得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竟不见下人白眼懈怠。
怀珠坐在镏金鸾鸟镜前,盯了半晌菱花窗外的景儿,雨欺衰柳一派荒冷。揉揉眼睛,疼的,感觉视线越发看不清了些。
晚苏欲用妆粉将她眉心的朱砂痣遮掉,过于妖艳,不是贤淑女子之相。
怀珠拂开:“留着。”
晚苏讶然:“可太子殿下不喜欢呀?”
怀珠置若罔闻,他喜欢不喜欢关她何事,从前她一味忍让讨好,身上每一寸皆按他喜好来,得什么好结果了。
妆容她要化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而非讨陆令姜喜欢的。
与太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他人影。怀珠独自清闲,读读佛经练练剑法,稳坐钓鱼台。
桌上摔碎观音坠的碎屑,被怀珠当垃圾丢进渣斗中。
晚苏急坏了,询问怀珠要不要主动给太子殿下送个情笺,像从前那样,得到的答案也是冷冰冰一句“不用”。
晚苏见怀珠一意孤行,埋怨道:“姑娘以为自己是谁,若您进不了太子殿下的后宫,将来被打发回娘家受人耻笑,凄惨后半生!您的清高该分个时候。”
怀珠放下手中教人慈悲的佛经:“僭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晚苏大愕,莲房、荷桃见怀珠动了怒,纷纷来劝阻。然白小观音却没像往常一般心软,一句“打”——硬生生差人掌掴了晚苏五十耳光,打得斯人涕泗横流,牙齿颤颤快掉了,发落去了外院。
杀鸡儆猴,有晚苏打样儿再无下人敢不敬尊上。
怀珠有自己的考量,左右已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陆令姜的眼线全部借此打发走。否则这些人日日夜夜监视她,她何时能逃脱囹圄。
短短一个下午,怀珠快刀斩乱麻,接连发落了晚苏、荷桃、莲房三个大丫鬟,并从外院调来了自己相信的丫鬟画娆。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只是他又没逼她侍寝,春和景明别院里里好吃好喝的,连称谓都和白家其他女儿一样叫“太子哥哥”,又不是什么夫主之类的,她为何要跑呢,跑什么呀。
怀珠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陆令姜怀中。后来发生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来,卫兵立即停止了行刑。
也是因为他救了怀珠的丫鬟画娆,怀珠才对他恐惧变成了感激,感激慢慢衍成了爱意。
这爱意最终害死了她。
陆令姜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温水煮青蛙,圣人面,蛇蝎心,幽幽默默笑浪的外面下藏着无底深渊。过刚易折,先服软的是他,动杀心的也是他。
尽管过程有些波折,终于,他护得了怀珠的周全。现在,他想要插上一双翅膀赶回去,见他最想见的人。
她这些日子一直殚精竭虑,如今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定然很高兴。
他想,她会不会抱抱他呢?
陆令姜笑着垂下头,心里火烧一般,控制不住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