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师兄的本事

    暴雨如注的夜晚,皇宫琉璃顶上传来清脆的瓦片碎裂声。卫安与玄尘一直缠斗至此。

    卫安反握匕首的手腕微微发颤,血水顺着玄铁护臂淌进袖口。三十步外,玄尘的七星剑在雨中泛起幽蓝寒光,道袍下摆被剑气割得支离破碎。两人脚下的琉璃瓦早已碎成齑粉,露出下方朱红的木椽。

    “三年前就该死在玄门的人,倒学会了狗皇帝的护主本事。”玄尘抹去嘴角血渍,剑尖挑起一片碎瓦。瓦片破空声刚起,卫安已然侧身避让,却见那碎瓦在半空炸成粉末,裹挟着剑气扑面而来。

    暗卫首领翻身跃上飞檐,玄铁匕首在掌心转出冷月般的光弧。瓦片碎屑擦过面颊时,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大雨滂沱的夜晚。

    “玄尘!”卫安厉喝声穿透雨幕,匕首格开突刺而来的剑锋,“那年你师叔私通北厥的证据”

    “闭嘴!”七星剑突然爆出七点寒星,玄尘踏着北斗方位连刺七剑。卫安疾退七步,每退一步便甩出三枚透骨钉,二十一枚暗器在雨中织成银网。金铁交鸣声中,玄尘的道冠被削去半截,散落的长发间赫然有道狰狞刀疤。

    卫安瞳孔骤缩。琉璃顶在两人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玄尘剑招忽然变得绵密如雨,每一剑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卫安嗅到剑锋上的曼陀罗香时已来不及闭气,眼前忽然浮现女帝捧着桂花糕冲他笑的模样。

    七星剑刺入左肩的瞬间,卫安的匕首也抵住了玄尘咽喉。两人在倾斜的屋顶上僵持,血水混着雨水在琉璃瓦沟汇成溪流。

    “那年咳玄门通敌的证据是假的”卫安咳出血沫,感受着剑刃在骨缝间颤动,“先帝要的不过是你们镇守的龙脉”

    玄尘握剑的手忽然一抖。记忆如惊雷劈开雨幕——师叔临死前死死攥着他的道袍下摆,被血堵住的喉咙里挤出“伪诏”二字;藏经阁密室那道暗格里,确实藏着历代观测龙脉的星象图。

    “为什么不早说”玄尘的剑尖突然偏移半寸,这个破绽足够卫安割开他的喉咙。可暗卫首领却松开手指,任由匕首坠入万丈深渊。

    “皇城司的哑蛊当年完成任务的人都说不出真相”卫安扯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的蛊虫纹路在雷光下清晰可见。三年来每当他试图吐露秘密,这蛊虫便如万蚁噬心。

    玄尘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里带着哭腔。七星剑哐当落地,他踉跄着抓住卫安的肩膀:“那你为何现在能说?”

    “因为”卫安从齿缝间扯出染血的微笑,“哑蛊宿主将死之时”话音未落,他袖中滑出备用的淬毒匕首,狠狠捅进玄尘心口。

    几乎同时,玄尘袖中符咒拍在卫安天灵盖上。两人保持着互相贯穿的姿势跪倒在琉璃顶上,暴雨冲刷着交织的血水。

    “师父我看到接引仙光了”玄尘涣散的瞳孔映出卫安苍白的脸,“下辈子”

    “下辈子”卫安用最后力气抓住玄尘的道袍,“别生在帝王家”

    惊雷炸响的刹那,承载着两人重量的琉璃顶轰然崩塌。禁军赶到时,只看到暴雨中纠缠的两具尸体从高空坠落,玄尘的手还死死攥着卫安半截发带,宛若当年小道童抓着师兄衣角的模样。

    暴雨中的坠落仿佛被无限拉长。卫安看着玄尘近在咫尺的面容,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第一次杀人的情形。那个被他割断喉咙的马贼头目,临死前也是这样瞪着眼睛,瞳孔里映着塞外苍白的月亮。

    耳畔呼啸的风

    声里混入清越的铃音。

    玄尘染血的道袍突然鼓荡如帆,破碎的袖中飞出十八张朱砂符咒。这些浸透雨水的符纸本该失去法力,此刻却在半空燃烧成幽蓝火团,组成北斗七星图案将两人笼罩其中。

    “锁魂阵”卫安被符火灼得闷哼出声。他早该想到,这位玄门百年难遇的奇才,怎会没有后手。

    燃烧的符咒照亮玄尘逐渐透明的面容:“师兄可还记得,玄门弟子魂归天地时,都要在引魂灯上刻下最悔之事?”他指尖点在卫安心口,蛊虫纹路突然发出凄厉尖叫,“这哑蛊困了你三年,我便用毕生修为换你半刻钟的真心话。”

    卫安感觉喉间枷锁轰然碎裂。他望着下方越来越近的汉白玉广场,禁军火把正在雨中连成游动的赤蛇。原来这就是将死之人口中的“走马灯\”——三年来刻意遗忘的画面此刻清晰得刺眼。

    “那年八月十五,我在玄门后山埋了三十坛桂花酿。”卫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说梦话,“本想等查清北厥谍网就辞去暗卫之职,回来教你七星步法”

    玄尘正在结印的手指猛地抽搐。记忆如潮水倒灌——十四岁生辰那天,总爱穿夜行衣的“樵夫师兄”送了他一柄桃木剑。剑柄刻着歪歪扭扭的北斗七星,说是等明年中秋就能教他真正的天罡步。

    七星符阵突然剧烈震颤。玄尘七窍开始渗出银丝般的血线,这是魂魄燃烧的征兆。他咬着牙将最后三张本命符拍入阵眼,嘶声道:“继续说!”

    “先帝的密诏是子时到的。”卫安眼角落下的不知是雨是泪,“龙脉之说本是钦天监编造的谎言,他们要的其实是玄门世代相传的《紫微斗数》残卷”喉间突然涌上腥甜,他知道这是哑蛊在吞噬最后的生机。

    符火骤然暴涨,将方圆十丈的雨幕蒸发成白雾。

    “果然”卫安突然惨笑,“当年他们给我种的是子蛊”

    玄尘的瞳孔猛地收缩。破碎的记忆终于拼凑成形——那个血火交织的夜晚,黑衣蒙面的刺客头领为何独独放过躲在经卷后的自己;加入皇城司那日,大太监递来的“疗伤圣药”入口时为何带着铁锈味。

    七星符阵开始崩解,燃烧的符纸化作灰蝴蝶纷飞。玄尘在意识消散前突然扣住卫安手腕,用师门传音秘术将最后话语送入他灵台:“东南角楼第三根飞檐下”

    两人坠地的瞬间,笼罩皇宫的雨云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如银练垂落,照得琉璃顶废墟泛起粼粼波光。禁军统领弯腰查看尸体时,发现卫安右手紧攥成拳,指缝间露出半张未燃尽的符纸,上面朱砂绘制的星图正与角楼飞檐的阴影重合。

    三更时分,角楼暗格中的《紫微斗数》残卷不翼而飞。翌日朝会时,年仅九岁的皇帝从袖中摸出块带血的桂花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细细嚼了半个时辰。

    月光穿透云隙的刹那,钦天监观星台的四十九盏长明灯突然同时爆开。监正傅九章跌坐在浑天仪前,看着代表紫微帝星的玉珠滚入“荧惑守心”的星槽,袖中铜钱卦散落成大凶之兆。

    “来人!速查东南方位!”老监正颤巍巍起身时,琉璃顶坠落的巨响正从宫墙外传来。他忽然嗅到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这让他想起先帝驾崩那夜,自己在丹房闻到的也是这般甜腻气息。

    此刻的东南角楼飞檐下,有个黑影正用带血的符纸拓印椽木阴影。当最后一笔星轨与残卷图案重合时,瓦片间突然探出只惨白的手——那分明是已咽气两个时辰的玄尘的手!

    “师父师兄”黑影颤抖着摘下蒙面巾,竟是皇城司最年轻的暗卫凌昭。三年前玄门大火那夜,正是他把吓晕的小道童从藏经阁背出来。此刻他手中《紫微斗数》残卷突然无风自动,泛黄的纸页上浮现金色星芒,在空中拼出半阙卦辞:

    凌昭还未来得及摸出火折子,身后突然响起环佩叮咚。十二名提着琉璃灯的宫娥如鬼魅般从廊柱后转出,簇拥着个手捧金盘的女官。盘中盛着的,正是早朝时皇帝啃了半个时辰的带血桂花糕。

    “凌大人好手段。”女官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刺眼,“陛下说,该物归原主了。”话音未落,宫娥们突然张开猩红嘴唇,吐出无数金线蛊虫。这些蛊虫在空中织成罗网,每根金线都缀满细小的符咒。

    凌昭反手抽出卫安生前赠他的软剑,剑锋却穿过蛊虫毫无滞碍。他猛然醒悟这是玄门禁术“画地为牢”,施术者竟能将整片空间炼成法器。怀中残卷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胸口皮肉滋啦作响——那位置正是三年前被种下蛊虫的地方。

    “你们居然”凌昭低头看着从自己胸腔钻出的金色蛊虫,终于明白卫安为何总说皇城司的水比幽冥还深。蛊虫抖动着沾血的翅膀,衔起《紫微斗数》残卷飞向女官手中金盘,与桂花糕上的血渍融为一体。

    角楼下的御河里,两具顺流而下的尸体突然睁眼。玄尘心口的蛊虫纹路正在疯狂蠕动,将河水中散落的符咒灰烬吸入体内。卫安被七星剑贯穿的伤口处钻出银丝,这些丝线沿着汉白玉河岸蔓延,悄无声息地缠上钦天监观星台的浑天仪。

    子时三刻,傅九章看着浑天仪突然自行转动,代表紫微星的玉珠在“太微垣”与“天市垣”之间剧烈震荡。他颤着手去够示警铜钟,却发现钟杵上开满了带着血丝的桂花。

    “晚了”老监正突然露出古怪笑容,浑浊的眼中倒映出漫天星斗错位的奇观。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同样星轨紊乱的夜晚,自己奉命在《紫微斗数》原本上改动三处星图——正是那篡改的星图,让先帝坚信玄门镇守着本不存在的龙脉。

    观星台地面突然浮现巨大符阵,与那夜玄尘燃烧魂魄绘制的七星阵一模一样。傅九章的道袍无风自燃,皮肤上浮现出与卫安、玄尘如出一辙的蛊虫纹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当年所谓“长生药”其实是子母蛊的卵。

    皇宫深处突然传来女帝的笑声。白傲月赤着脚跑过染血的宫阶,手中把玩着已成血色的桂花糕。在她身后,十二名宫娥的琉璃灯映出扭曲人影——那些影子脖颈处都延伸出金线,线的另一端消失在钦天监方向。

    “师兄你看,紫薇星亮起来了呢。”女帝忽然对着空气说话,指尖戳着心口新浮现的蛊虫印记。他身后月光投下的影子突然拉长变形,隐约显出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形,道袍与夜行衣的衣角在夜风中纠缠不休。

    河水中的两具尸体此刻已化为光尘。玄尘残留的右手仍保持着结印姿势,卫安半截发带缠绕在他腕间,在波光中泛着幽蓝星辉。下游浣衣局宫女惊见河面浮起万千星火,每点星火中都闪烁着细小的卦象,仿佛整条御河都变成了流动的星图。

    五更时分,第一缕晨光照在东南角楼飞檐。昨夜拓印的星图阴影处,新鲜的血迹组成了新的谶语。而皇城司档案库里,所有关于玄门案的卷宗正自行焚毁,灰烬在穿堂风中聚成小旋风,久久不肯消散。

    寅时的梆子声在宫墙外响起时,太医院首座徐元礼正盯着药杵里蠕动的蛊虫发呆。这尾通体金红的蛊王是从凌昭心口挖出来的,此刻却在捣碎的血肉间拼出半幅星图。他突然想起师傅临终前说的那句话:“蛊毒入髓时,活人就是行走的药引。”

    窗棂忽然被劲风掀开,裹着桂香的雨丝扑在《紫微斗数》残卷上。徐元礼转身去关窗的刹那,案头烛火“噗”地变成幽绿色。他眼睁睁看着浸透蛊血的宣纸浮到半空,墨迹如活蛇般游动重组,竟在墙面上投出幅完整的二十八宿图。

    “原来如此”老太医颤抖着摸向腰间银针,却发现针囊里所有银针都已熔成液体。

    此刻的冷宫深处,凌昭正用软剑挑开地砖。肩头的贯穿伤还在渗血,他却顾不得敷药——卫安临终前塞

    给他的符纸里,藏着半张玄门地宫路线图。剑尖突然碰到硬物,是块刻着北斗七星的玄武岩,石缝里渗出浓烈的桂花香。

    “三十坛”凌昭想起卫安在锁魂阵里说的醉话,眼眶突然发烫。当他掀开石板时,陈年酒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酒坛上封着的不是寻常油纸,而是浸透朱砂的符咒,每道符都画着镇压蛊虫的密文。

    地宫深处突然传来锁链断裂声。凌昭握紧火折子往前照,却见九根盘龙柱中央悬着具青铜棺椁,棺身上星图与钦天监浑天仪完全一致。更诡异的是,棺盖缝隙里正不断涌出金线蛊虫,这些蛊虫遇到酒气竟纷纷自燃,在空中烧成细小的星火。

    “原来你们把龙脉压在这里”凌昭突然明白先帝为何要灭玄门。当他用软剑撬开棺椁时,寒气中浮现的竟是个与女帝容貌相似的少年尸身,心口插着柄桃木剑——正是玄尘当年收到的生辰礼!

    三十坛陈酿砸碎的轰鸣声中,整个地宫开始塌陷。凌昭在坠落的瞬间看到震撼景象——酒液裹挟着蛊虫汇成银河,少年尸身化作光点融入星流,玄尘与卫安的虚影正并肩立于北斗勺口,将那道星河引向紫微星方位。

    卯时初刻,上朝的文武百官惊恐地发现,太和殿前的日晷投下两道影子。身着龙袍的女帝蹦跳着踩自己影子玩,而他脚下延伸出的另一道帝王影,正随着星河流转逐渐凝实。

    太和殿前的日晷阴影偏移半寸时,丞相裴筝发现自己的朝笏正在融化。

    “陛下”裴筝刚开口,忽觉喉间腥甜。他惊恐地发现文武百官的朝服下摆都在滴血,这些血水顺着地砖缝隙流向太和殿中央,渐渐汇聚成完整的紫微星图。

    宫墙外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碎裂声。凌昭浑身是血地从地宫裂缝爬出,手中紧攥着半截桃木剑。他身后冲天而起的星河光柱里,隐约可见九尊青铜鼎的虚影,鼎身上符咒与蛊虫纹路交相辉映。

    “拦住他!”小路子尖利的嗓音刺破朝堂。十二名金甲侍卫腾空而起,却在触及星光的瞬间化为白骨。

    太和殿穹顶轰然炸裂,露出血色苍穹。紫微星此刻分裂成双星,一道星光照在凌昭手中的桃木剑上。剑柄处北斗七星骤然亮起,地宫中三十坛桂花酿的香气席卷大殿。

    “就是现在!”卫安虚影突然实体化,徒手撕开先帝蛊身。玄尘的虚影则化作符阵笼罩女帝,将她心口的星宿图谱生生剜出。凌昭飞身接住坠落的图谱,发现那竟是《紫微斗数》缺失的最后一页。

    九尊青铜鼎同时发出悲鸣,鼎身上的盘龙纹开始脱落。先帝蛊身发出不甘的嘶吼:“朕以江山为鼎,万民为蛊,尔等”话音未落,玄尘卫安双魂合一的星辉已穿透灵台。百官影子化作的锁链从地底钻出,将蛊虫身躯拖入九幽深渊。

    桂树抽第七片新叶时,钦天监的浑天仪裂了道细缝。

    新任监正提着鲛绡灯蹲在仪器旁,灯影里飘着几粒金色光尘——这是三年前星鼎重铸时凝成的星屑。她忽然发现裂缝中渗出淡青色汁液,带着熟悉的桂花香,与当年新帝眼泪滴入星图时的气息如出一辙。

    “星脉在哭。”监正指尖刚触及汁液,整座观星台突然剧烈震颤。

    几乎同时,北境狼烟台升起七道紫色烽火。这是开国太祖定下的最高预警,意味着有星陨坠于人间。戍边将军加急奏报中夹着片焦黑树皮,上面星芒流转的纹路与玄门观星台下的桂树如出一辙。

    白傲月握着树皮踏进钦天监时,监正正盯着浑天仪裂缝里长出的嫩芽。那芽尖上顶着颗露珠,露珠中竟有缩小的双星投影。“陛下请看,”她引动星诀,“贪狼吞的不是月亮,是紫微伴星!”

    露珠应声炸开,幻象铺满整座大殿:玄尘与卫安的星魂被困在血色漩涡中,无数蛊虫正啃噬着他们的星辉。更可怕的是,漩涡深处隐约可见九尊倒悬的青铜鼎,鼎身上盘龙纹正在蜕变成蛊虫形态。

    “凌师兄”新帝突然冲着虚空喊道。三年来第一次,他腕间沉寂的桃木剑穗发出微光,剑穗上的北斗七星竟有两颗暗淡如死。

    此刻的星河深处,凌昭正抓着半截星索艰难前行。他周身的护体星芒已残破不堪,怀中《紫微斗数》全卷正在缓慢燃烧。三个时辰前,当他循着桂香追踪到贪狼星域时,赫然发现本该守护紫微的双伴星,正被某种力量炼化成新的蛊鼎。

    “你们居然把师父的星魂当蛊引!”凌昭挥剑斩断缠住卫安星魂的蛊链,剑锋却被突然出现的青铜鼎震碎。阴影中走出个戴青铜面具的白衣人,手中把玩的正是玄门初代掌教的七星拂尘。

    “三百年了,你们才看懂《紫微斗数》里的炼星术?”面具人轻弹拂尘,星索突然化作万千蛊虫,“当年玄青子与太祖分饮蛊酒时,就该想到星脉终有反噬之日。”

    凌昭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史书里记载的“太祖夜饮三百杯”是何含义——那根本不是酒,是能让帝王与星象同寿的蛊虫卵!面具人掀开衣袖,腕间星脉与桂树嫩芽的纹路完全一致。

    星海突然掀起巨浪,凌昭在坠入漩涡前捏碎了怀中玉符。这是玄尘消散前留给他的最后一道保命符,碎裂的玉片中迸发出三十年前埋下的桂花酿香气。已经暗淡的卫安星魂突然睁开双眼:“阿昭,砍桂树!”

    星海深处传来玉碎之声。凌昭在消散前看到震撼景象——九鼎在紫微星光照耀下化作齑粉,历代帝王蛊虫纷纷坠入贪狼星渊。玄尘卫安的星魂挣脱枷锁,化作两道流星射向桂树残桩。当烟尘散尽时,焦黑的树桩上绽开朵琉璃般的星屑花。

    第52章 翁主似乎又要有一场暴风雨了。……

    “更漏子滴到三更了,陛下。”

    裴筝的声音在御书房青金石地砖上轻轻一滚,恰似他广袖上银线暗绣的云纹,分明是极清雅的模样,偏教人想起雪地里的刀光。女帝白傲月从奏折堆里抬头,见那柄羊脂玉如意正被右相握在掌心把玩,月光从十二扇螺钿屏风后漫进来,将他眉间一点朱砂痣映得妖异非常。

    “裴卿倒是好兴致。”女帝将密折往案上一掷,金丝楠木的声响惊得烛火乱跳,“北疆八百里加急,说莹星那丫头在云中郡收编了五千流民。”鎏金护甲划过奏折上“飞鸾旗”三个字,殷红如血,“程将军怎么看?”

    程豫瑾单膝点地时,玄铁重甲撞出金石之声。这位镇国将军尚带着朔风的气息,肩头落雪未化:“禀陛下,臣上月剿灭赤狄残部时,在祭天金人底座发现了这个。”呈上的铜匣里,白莹星贴身佩戴的鸾鸟玉珏正泛着幽光。

    女帝忽然笑起来。那笑声撞在三十六根蟠龙柱间,惊得值夜宫人跪了满地。“好,好得很。”她起身时九凤衔珠步摇哗啦作响,十二幅蹙金绣山河裙裾拂过程豫瑾的银盔,“朕的妹妹,拿着朕赏的玉珏,去和赤狄余孽歃血为盟。”

    裴筝突然轻咳一声。他执起青玉案上的越窑秘色瓷壶,琥珀色茶汤注入盏中时腾起袅袅雾气:“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中秋夜宴?翁主献上的那支胡旋舞,可是让西域使节看直了眼呢。”茶盏被推到女帝面前,水面浮着半片茉莉,“臣听闻云中郡近日新得了一批大宛良驹。”

    程豫瑾猛地抬头,盔缨扫过御案边角:“右相这是何意?莫非要纵容叛党豢养私兵!”

    “程将军稍安。”裴筝指尖在舆图上游走,停在云中与北疆交界处,“三千精骑昨日已过潼水关,此刻应当”他忽然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在饮马河畔烤火吧?”

    女帝的护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想起白莹星及笄那日,小丫头攥着自己衣袖说要做大燕最锋利的剑。如今这柄剑却悬在了自己咽喉。“传旨。”声音冷过檐下冰棱,“翁主白莹星勾结外敌,即日起”

    “陛下三思!”程豫瑾重重叩首,“云中

    郡十三世家与翁主联姻者过半,此刻问罪恐生哗变!“

    裴筝忽然轻笑出声。他自袖中取出一卷杏黄绢帛,展开时满室生香:“这是今晨从琅琊王氏宗祠取来的族谱。”修长手指点在某个名字上,“王氏族老说,他们从未有过叫王砚之的子弟。”

    女帝瞳孔骤缩。白莹星上月新纳的驸马,此刻名字正在绢帛上化作墨渍晕开。“好个偷天换日。”她猛地攥住裴筝手腕,“右相既然早知此事,为何”

    “陛下想要的,难道不是将计就计?”裴筝任由腕间渗出朱砂似的血珠,笑容艳过御花园最烈的红梅,“臣已命太常寺准备祭天仪仗,七日后泰山封禅——想必翁主不会错过这场盛典。”

    程豫瑾突然拔剑出鞘,寒光劈开满室熏香:“何须这般麻烦!臣今夜便率玄甲军踏平云中郡!”

    天上流云滚动,似乎又要有一场暴风雨了。

    “然后让天下人看皇室自相残杀的笑话?”裴筝拢了拢狐裘,“程将军可知,昨日御史台收到三十六道弹劾您的折子,说您拥兵自重意图不轨?”

    女帝突然将茶盏摔得粉碎。瓷片飞溅中,她看见自己映在青铜镜中的面容,竟与当年被鸩杀的皇姐重叠在一起。“都给孤住口!”护甲划过舆图,将大燕疆土生生劈成两半,“传令北衙禁军,即刻”

    “陛下!”殿外突然传来凄厉呼喊。浑身是血的暗卫跌进来,手中染血的密报让女帝踉跄后退——白莹星的飞鸾旗,已插上潼水关城头。

    紫宸殿的青铜蟠龙烛台上,十二支蜜蜡淌下蜿蜒的泪痕。女帝白傲月将密折轻轻推过青玉案,南海明珠镶边的袖口掠过奏章上“漕运”二字,在烛火下泛起冷冽的光。

    “豫瑾从幽州回来,可曾见过莹星的商船队?”女帝指尖叩着河工图,目光扫过镇国将军甲胄上未及拂去的柳絮,“说是三月里就备齐了三十万石粮草。”

    程豫瑾单膝跪地的姿势仍如十年前那般端正,只是眼角新添的细纹在烛光里忽明忽暗:“臣返京时确见运河上千帆竞发,每艘桅杆都悬着双鸾旗。”玄铁护腕与金砖相撞的声响惊飞了檐下宿鸟,“但兵部未曾收到翁主请调漕粮的文书。”

    裴筝烹茶的手腕在半空凝住,秘色瓷壶嘴溢出的热气模糊了眉眼。这位右相今日着了件雨过天青的素缎常服,腰间却悬着先帝御赐的玄铁鱼符。\“陛下可还记得上月户部那笔亏空?\”他忽然将茶筅往建盏里一搁,“三十万石新粮入库时,陈粮仓偏巧走了水。”

    女帝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案角,裂痕如蛛网蔓延。她想起白莹星及笄那日,小丫头捧着户部账册说要将天下粮仓绘成星图。“所以那孩子用陈粮换了新米,倒替孤解了燃眉之急?”护甲划过奏折上“自愿捐输”四个字,朱砂批注晕开成血色的花。

    “自愿?”程豫瑾霍然起身,甲叶铮鸣惊得烛火乱颤,“云中郡十三世家联名上书减赋,转头却给翁主献上百万白银作生辰礼!\”他从怀中掏出卷泛黄账册,“这是臣安插在云中钱庄的人抄录的私账,请陛下过目。”

    女帝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裹着九翟冠垂下的东珠,滚落在裴筝新斟的茶汤里:“好个‘自愿’,好个‘捐输’。\”她猛地攥住裴筝广袖,“右相掌着吏部七年,倒给孤养出批会写花账的奇才!”

    裴筝腕间的佛珠硌在玉案边缘,迦南香的碎屑簌簌而落。\“臣愚钝,竟不知今年春闱的探花郎原是翁主府上西席。\”他抽回衣袖时带落本黄绫封皮的折子,“礼部昨日才将琼林宴的菜单呈上来,头一道便是翁主最爱的樱桃毕罗。”

    程豫瑾的剑柄重重磕在鎏金柱础上:“陛下!翁主去年在江南强购桑田千顷,今春又把手伸向漕粮,如今连科举都要插手——”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甲胄下的旧伤疤在脊背上灼灼发烫。

    “程将军稍安。”裴筝忽然展开幅丈余长的绢帛,墨迹未干的官员名录如黑蚁爬满素练,“这是三日内递了辞呈的十二位州府刺史。”他指尖点在某处,“巧得很,接任的云州刺史上月刚娶了翁主奶娘的外甥女。”

    女帝的护甲在青玉案上划出尖利声响。她望着名录上“白莹星荐”的朱砂印,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先帝握着她的手教批奏章,砚台里化开的正是这种血色。“传旨。”她摘下凤冠扔在舆图上,垂旒将幽州砸出裂痕,“即日起停发翁主府”

    “陛下不可!”裴筝突然按住女帝执笔的手,“您忘了去岁寒衣节?”他自袖中抖出串铜钥匙,“户部三个铸钱炉突然崩塌时,可是翁主连夜调来自家工匠。”

    程豫瑾冷笑出声:“然后工部就多了三位翁主举荐的员外郎。”他抽出腰间玉牌掷在地上,“玄甲军七位副将的家眷,上月都收到了云中郡的田契。”

    女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白瓷瓶里供着的西府海棠突然折断,花汁染红了袖口的翟鸟纹样。“那孩子十五岁时说过,要做大燕最锋利的剑。”她伸手接住飘落的残瓣,“如今这剑却悬在孤的龙椅之上。”

    裴筝忽然轻笑。他取下案头镇纸的青铜獬豸,将海棠花瓣仔细夹进《盐铁论》里:“獬豸辨忠奸,可若是角被人裹了锦缎呢?”手指抚过书脊处的裂痕,“臣上月查抄的私盐船里,倒有半数是挂着官引的。”

    “右相想说莹星在给孤织裹角的锦缎?”女帝猛地推开窗棂,夜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那孩子把幽州七成的织坊都改成印书局,新出的《农桑辑要》倒比司农寺的还好用。”

    程豫瑾突然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相撞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燕:“恕臣僭越!上月兵部更换马政,翁主献上的三百匹凉州骏马”他喉结滚动数次,“蹄铁都烙着飞凤纹。”

    死寂在殿内蔓延。裴筝腕间的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过女帝蹙金绣的裙裾,一颗颗坠入漆黑的排水孔洞。“陛下可还记得前日收到的万民伞?”他忽然从袖中抽出卷轴,“云中郡八旬老妇亲手所绣的‘慈晖普照’,用的却是翁主新推的双面异色绣法。”

    女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渍比凤仙花汁更艳三分。她望着琉璃灯罩上自己的影子,恍惚看见二十年前跪在雪地里求先帝开仓赈灾的少女。“那孩子是在替孤笼络民心?”护甲划过舆图上星罗棋布的朱砂标记,“还是准备用这些星星之火”

    “陛下明鉴。”裴筝忽然跪坐在她脚边,拾起滚落的海棠花瓣,“今晨收到的八百里加急——江南六府春蚕突然绝收,唯有翁主名下的桑园”他指尖在青玉案上画出扭曲的纹路,“前月刚换了批荆州的蚕种。”

    程豫瑾的佩剑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眼底血丝:“臣请清查翁主门下所有产业!”

    “然后让半个大燕朝的商铺歇业?”裴筝抚平袖口褶皱,“程将军可知,光洛阳城米铺就有七成挂着翁主的双鸾旗?”

    女帝的手掌重重拍在《大燕律》上,惊得砚中朱砂溅满龙袍。

    她望着锦盒里莹星及笄时献上的玉算盘,忽然想起那孩子拨着珠子说“天下之财如流水”时的神情。“传旨。”声音浸透了槐花的苦涩,“着翁主白莹星即日入京,总领户部钱法改革。”

    裴筝斟茶的手稳稳停在半空:“陛下圣明。只是翁主上月刚奏请扩建云中别苑”他自怀中取出地契,“巧得很,那块地皮东邻潼关守军的演武场。”

    程豫瑾的剑鞘突然抵住裴筝咽喉:“右相究竟替谁说话?”

    “替大燕的社稷说话。”裴筝仰头饮尽冷茶,“就像翁主替天下商贾说话,程将军替边疆将士说话。”他忽然将茶盏倒扣在案上,“而陛下,要听所有的声音。”

    更漏声穿过殿外重重海棠传来时,女帝正将碎成两半的翡翠镯子放进锦盒。鎏金护甲轻轻拂过程豫瑾甲胄上的刀痕,又停在裴筝袖口的茶渍上:“孤乏了,明日再议吧。”

    月光漫过十二扇檀木屏风时,三人影子在墙上纠缠成解不开的结。而在千里之外的云中郡,白莹星正对着京城方向举起鎏金银壶,将葡萄酿浇在算盘形状的沙盘上,看着“户部”二字在月光下渐渐坍陷。

    裴筝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青玉砚上,溅起的墨汁在奏折边缘洇出山峦形状。这位大夏开国以来首位女丞相今日着了孔雀翎暗纹的紫色官服,堕马髻上却别着支男子样式的犀角笔。“臣倒想起去岁陛下生辰。”她忽然将朱笔斜插进发髻,“翁主献上的那架十二扇檀香屏风,绣的可全是幽州风物。”

    程豫瑾正在擦拭佩剑的手顿了顿。镇国将军今日卸了甲胄,鸦青常服衬得眉间疤痕愈发深刻:“屏风底座夹层里的田契,裴相莫非忘了?”剑穗上缀着的血玉珠子突然断裂,“就像她上月捐给太学的万卷书,每本封皮都夹着钱庄兑票!”

    女帝的护甲划过冰鉴表面,水痕在《盐铁论》上蜿蜒成河:“豫瑾是在怪孤纵容莹星?”她忽然将书卷砸向殿柱,惊得梁间燕子乱飞,“那孩子十岁就能解九章算术,孤亲自教她看户部账册!”

    裴筝俯身拾书的动作忽然僵住。她广袖间散落的沉香屑落在“平准均输”四字上,竟与奏折墨迹浑然一体:“陛下可还记得翁主及笄时说的话?‘天下之财如活水,堵不如疏’。”她指尖点在幽州舆图某处,“如今云中郡的漕船,倒比工部造的还要多载三成粮。”

    “因为船底夹层都改成了货仓!”程豫瑾突然抽出腰间玉带扣,暗格里掉出枚乌木算珠,“这是从幽州粮商尸首手里抠出来的,上面刻着翁主府的飞鸾纹!”

    女帝猛地攥住算珠。当年她手把手教白莹星拨弄玉算盘的场景突然浮现,小丫头将东珠耳坠串在算柱上说“要给姑姑编条新朝珠”。“所以那孩子杀了人?”护甲掐进掌心,“还是程将军又要给孤看‘疑似’的证据?”

    裴筝忽然轻笑出声。她取下髻上犀角笔,在冰鉴表面画了条扭曲的线:“臣上月核查刑部案卷,幽州今年猝死的粮商”笔尖突然戳破水膜,“恰好比去年多了三成。”水珠顺着青铜雀喙滴落,“巧的是他们名下的粮仓,现下都插着双鸾旗。”

    殿外忽然滚过闷雷,程豫瑾的剑穗在风中乱晃:“陛下!今晨兵部收到密报,翁主府的工匠在改良军械图纸!”他自袖中抖出卷泛黄绢帛,“这是从云中郡流出的弩机设计图,射程比工部的远了二十步!”

    女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点点猩红染红了裴筝刚呈上的茶盏。“好好得很”她望着琉璃窗外摇曳的竹影,“孤的亲侄女,倒是把六部玩成了提线傀儡。”

    裴筝突然跪坐在龙案旁。她解下腰间玄铁鱼符,轻轻压在弩机图上:“臣昨日去了将作监,翁主荐来的工匠确实改良了水车。”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鱼符纹路,“但他们在齿轮间加了块小铁片——”她突然抬眼,“能让水车在辰时三刻准时停转。”

    程豫瑾的剑鞘重重砸在地上:“这是要卡住京畿粮坊的磨面时辰!”

    “然后翁主名下的磨坊就能多接三成生意。”裴筝将鱼符推给女帝,“陛下可知这些工匠的师承?”她自袖中取出本泛黄的名册,“全是天牢里那些‘暴毙’的犯官之后。”

    女帝的护甲突然刺破绢帛。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偷偷给掖庭罪奴送炭时,有个小女孩蜷在墙角背诵《盐铁论》。“所以莹星在替孤收拾烂摊子?”东珠耳坠突然断裂,“还是要把这些毒疮养成致命伤?”

    裴筝拾起滚落的东珠,对着烛火细看:“臣查过户部档案,去岁修缮宗庙的款项”她忽然将东珠按进冰鉴,“比实际开支多了这个数。”水面上浮起一串气泡。

    程豫瑾突然抽出佩剑割断袖口,内衬上密密麻麻的血字惊得女帝倒退半步:“这是幽州大牢死囚的绝笔!三百二十七人画押指认翁主操纵粮价!”

    雷声轰然炸响,裴筝腕间的翡翠镯子应声而裂。她捡起碎片在舆图上拼出个“貪”字:“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的蝗灾?翁主就是用这些死囚的命”碎片突然划破指尖,“换了三十万流民的口粮。”

    女帝的瞳孔在闪电中剧烈收缩。她想起白莹星及笄那夜,小丫头指着星空说“姑姑你看,紫微垣旁边永远跟着天牢星”。“所以那孩子在天牢星的位置”她突然抓住裴筝流血的手,“给孤造了座新天牢?”

    暴雨拍打着窗棂,程豫瑾的剑尖在地上划出深痕:“请陛下下旨彻查翁主府!”

    “然后让半个大夏的粮仓空置?”裴筝用染血的手指在案上画出漕运图,“江南新稻还有十日入京,而翁主掌控着七成漕船。”

    女帝突然将冰鉴掀翻。水流漫过弩机图上的飞鸾纹,墨迹在《盐铁论》上晕染成狰狞的鬼面。“传旨”她扯下十二旒冕摔在奏折堆里,“命白莹星即日入京主持户部清账!”

    裴筝却按住圣旨:“陛下三思。今晨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她自怀中取出个湿漉漉的信封,“江南堤坝昨夜溃决,而翁主半月前刚派去三百工匠。”

    程豫瑾的剑锋突然转向裴筝:“右相究竟在为谁拖延时间?”

    “为陛下争取喘息之机。”裴筝迎着剑尖展开河工图,“溃堤处下游五十里,就是翁主新建的万石粮仓。”她染血的手指戳在某个红圈处,“此刻开仓放粮的,怕是已经插满双鸾旗了。”

    女帝颓然跌坐在龙椅上。鎏金护甲划过颈间旧伤——那是她为保白莹星挨的先帝一鞭。“那孩子是要孤亲手给她戴上凤冠?”

    暴雨声中,裴筝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臣记得翁主七岁时,曾把陛下摔坏的玉玺偷偷补上金箔。”她将染血的翡翠碎片捧到女帝面前,“如今她不过是在用整个大夏给您镶座新的江山。”

    程豫瑾突然割破掌心,血滴在舆图上汇成赤色河流:“臣愿亲赴前线”

    裴筝素白指尖轻叩黄杨木茶盘,雨过天青盏中茶汤泛起涟漪:“上月河西商队被劫,北疆这是要拿联姻换粮道。”竹叶纹纱袍随着转身泛起泠泠波光,却在瞥见屏风后一抹鹅黄衣角时骤然凝滞。

    “出来。”白傲月突然对着八宝琉璃屏风冷笑,金丝楠木边框映着少女惊慌的身影。白莹星提着裙裾挪出来时,发间累丝金蝶正撞上透过格心投下的光斑,在粉颊洒下细碎的金星。

    程豫瑾握剑的手背爆起青筋:“翁主何时学的听墙根?”话音未落,白莹星已经端起裴筝面前的茶盏,纤指拂过盏沿时,指甲上凤仙花染就的淡红衬得骨节愈发白皙。

    “阿姐可知点茶三昧?”少女将茶筅在盏中打出细密雪沫,青瓷映着葱白手指宛如初雪覆松,“初汤环注盏畔,二汤急转相融——”茶汤突然溅出盏沿,在裴筝袖口洇开墨梅,“就像强求的姻缘。”

    白傲月猛地攥住妹妹手腕,鎏金护甲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压出红痕:“皇家的女儿,生来就是要在棋盘上落子的。”

    第53章 棋局“裴相觉得这算盘打得如何?”女……

    “裴相觉得这算盘打得如何?”女帝忽然将奏折掷向阶下,孔雀蓝封皮擦过裴筝肩头,在青玉砖上裂成两半。

    裴筝跪拾残页时,耳畔金镶玉的坠子晃出细碎光斑。这位女丞相今日着了件玄色罗纱襕袍,腰间蹀躞带却系着串银铃铛:“臣愚钝,只看得懂户部昨日送来的新币模。”她自袖中取出枚青铜母钱,“陛下可要细看背面的飞鸾纹?”

    程豫瑾的佩剑突然出鞘三寸。镇国将军今日换了苍色圆领袍,腰间玉带却扣着七枚虎头金铐:“昨日工部熔了十万斤旧钱,铸币厂掌印的正是翁主乳兄!”

    女帝的护甲刮过算珠,翡翠粉末簌簌而落:“所以孤的侄女,是要替大夏换副筋骨?”她忽然将母钱按进冰鉴,水花溅湿了裴筝的罗纱袖,“就像她八岁时,把孤的玉冠改成算盘形状?”

    裴筝腕间银铃轻响。她蘸着冰鉴水汽在案上画圈:“今晨收到的三百里加急——江州三个铸钱监同时走水。”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突然戳破水膜,“巧的是翁主上月刚在江州设了私铸坊。”

    程豫瑾突然扯开衣襟,胸膛上狰狞的烫伤惊得女帝倒退半步:“陛下可认得这个?”他指着心口处的飞鸾烙印,“这是臣安插在云中郡的暗桩被烙刑逼供时,反手烙在臣身上的!”

    惊雷碾过琉璃瓦,裴筝突然轻笑出声。她取下髻上金步摇,尖端在程豫瑾伤疤上虚划:“将军可知这烙铁原是用来给官银打印的?”步摇突然转向女帝,“翁主把户部的火耗,都算在将军皮肉上了。”

    女帝猛地攥住步摇,金丝缠枝划破掌心:“传旨!即刻召”

    “陛下且看这个。”裴筝突然抖开丈余长的绢帛,墨迹未干的《钱法疏议》上朱批密密麻麻,“这是三日前翁主快马送来的新币制草案。”她指尖点在“当十钱”字样旁,“说要熔了宫中金器充实国库。”

    程豫瑾的剑尖挑破绢帛:“她敢动先帝御赐的九鼎?”

    “将军误会了。”裴筝抚平裂口,“翁主指的是陛下私库里那十二尊金算盘。”她忽然望向殿角滴漏,“此刻应当已经熔了两尊。”

    女帝的东珠耳坠突然崩裂,珠子滚进青铜獬豸镇纸的凹槽里。她想起白莹星总角之年,曾用金箔裹着鹅卵石说“要给姑姑造座金山”。“所以那孩子要熔了孤的算盘”她突然将镇纸砸向屏风,“换成她想要的铜钱?”

    暴雨撞碎在十二扇琉璃窗上,裴筝的声音混着雨声飘来:“户部今晨呈报,新币流通后粮价骤降三成。”她自怀中取出袋粟米,“但臣发现这新粟里掺了四成陈糠。”

    程豫瑾突然割开米袋,黢黑的糠秕洒满龙纹砖:“云中郡的粮仓早被翁主换成这种‘新粮’!”

    “却让京郊饥民多活了半月。”裴筝拾起几粒糠秕在指间揉搓,“御史台昨日收到的万民书,说要在云中郡给翁主立生祠。”

    女帝的护甲深深掐入御案。她望着暴雨中摇晃的宫灯,恍惚看见十岁的白莹星在灯下打算盘,说“姑姑的江山该用金线重新绣过”。“传旨”声音浸透了雨水的腥气,“命白莹星即刻”

    “陛下不可!”裴筝突然展开幅血迹斑斑的绢帕,“这是今晨从北疆传来的血书。”她将帕子覆在粟米堆上,“三十万边军联名请愿——若动翁主,即刻断粮。”

    程豫瑾的剑鞘突然横扫,粟米与血帕齐飞:“反了!臣这就去整顿军纪!”

    “将军的虎符还剩几成效用?”裴筝轻抚腰间银铃,“兵部昨日来报,五大营的军饷全换成了翁主新铸的飞鸾钱。”

    惊雷劈落殿角铜铃,女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惊起梁间燕子,撞碎了十二连枝灯上的琉璃罩。“好好得很”她扯断颈间朝珠,“孤教出来的雏凤,终于要来啄老凤的眼了!”

    裴筝忽然跪行至御阶前。她解开蹀躞带上的银铃铛,露出内侧刻着的“承平”二字:“陛下可还记得承平三年的饥荒?”铃铛在青玉砖上滚出清响,“翁主就是拿着这样的铃铛,从世家嘴里掏出三十万石粮。”

    女帝的瞳孔突然收缩。她想起那个雪夜,十四岁的白莹星攥着带血的铃铛说“姑姑,我让崔氏换了种吐粮的法子”。

    程豫瑾突然撕开右臂衣袖,狰狞的箭伤上覆着张地契:“这是臣在幽州遇刺时,刺客身上搜出的翁主府田契!”

    “将军确定不是栽赃?”裴筝忽然将铃铛按在他伤口上,“毕竟上月查抄的刺客窝点里”她自袖中抖出串铜钥匙,“挂着将军府的朱雀纹锁。”

    暴雨如瀑,女帝望着纠缠的两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夺嫡时的场景。那时裴筝还是东宫洗马,程豫瑾只是羽林卫小卒,三人也如今日这般在暴雨中谋划。

    “都给孤住手!”女帝突然将九旒冕砸向《钱法疏议》,垂旒缠住裴筝的银铃铛,“裴相即刻启程去云中郡,给孤带句话——”

    裴筝抬起的脸上闪过异色:“陛下要问什么?”

    “问她记不记得承平三年除夕\”女帝扯断缠在铃铛上的玉藻,“孤喂她吃的那盏羊乳羹里其实下了鸩毒。”

    满殿死寂中,程豫瑾的佩剑当啷落地。裴筝腕间的银铃碎了两枚,残片深深扎进掌心:“原来陛下早就”

    \“孤舍不得。\”女帝忽然将碎玉藻抛进冰鉴,“就像她舍不得让孤喝下那盏掺了砒霜的参汤。\”她望着水面上浮起的金箔碎屑,“那孩子八岁就识得七百种毒药了。”

    裴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残破的《钱法疏议》上:“所以这些年你们”

    “就像这新币。”女帝拾起母钱弹向殿柱,飞鸾纹在青铜表面撞出火花,“一面刻着忠孝,一面烙着反骨。”

    程豫瑾突然跪地重重叩首:“臣请护送裴相赴云中郡!”

    “将军是想去送虎符?”裴筝抹去唇边血迹,“您腰间玉带里嵌着的半枚虎符,与翁主手中的正好能合成完整朱雀纹——当真以为陛下不知?”

    女帝忽然轻笑。她将剩下的朝珠一颗颗扯落:“十年前孤将虎符一分为二,就知道会有今日。”珠子滚过血迹斑斑的青玉砖,“但孤没算到的是”她突然将最后一颗东珠塞进程豫瑾伤口,“你们俩都选了那孩子。”

    暴雨渐歇时,裴筝的银铃铛突然齐齐炸裂。她望着满地残片轻笑:“臣出发前,陛下可要带什么给翁主?”

    女帝自鬓间取下支金累丝凤簪:“把这个给她。”簪尾的东珠突然脱落,“告诉她姑姑老了,戴不稳凤冠了。”

    当夜子时,程豫瑾站在潼关城头望着裴筝车驾消失在官道尽头。他摩挲着腰间玉带,内侧的朱雀纹正与怀中密信的火漆印严丝合缝——那上面印着的,是白莹星十三岁时独创的双鸾缠枝纹。

    而在千里之外的云中郡,白莹星正对着铜镜将凤簪插入发髻。镜中映出身后的金丝楠木棺,里面躺着个与女帝容貌九分相似的老妪,胸前放着本泛黄的《九章算术》,书页间露出半截铃铛残片。

    鎏金鹤嘴炉腾起的青烟里,十二垂珠冕旒后传来玉石相击般的嗓音。当值宫女踩过地衣上织金的朱雀纹,捧着玄狐大氅的指尖发颤——陛下已有五年不曾夤夜召见重臣。

    裴筝踏着子时梆子声迈进殿门时,正见白傲月用护甲挑开熏笼银罩。迸溅的火星落在她逶迤的绛纱袍摆,灼出细小孔洞里露出内衬的冰蚕丝,隐约透出锁骨处蜿蜒的旧疤。

    “平阳郡主的丧报,裴相看过了?”

    女帝突然将密匣掷在蟠龙柱础,铜锁撞击声惊得梁间宿鸦振翅。裴筝俯身拾起飘落的素帛,瞳孔骤然收缩:帛角暗绣的孔雀翎纹,分明是南诏死士传递密信的标志。

    “西境军说郡主难产血崩”裴筝官袍上的

    獬豸暗纹在烛火下泛青,“但产婆剖出的铜符,倒让臣想起永庆四十七年掖庭局失踪的彤史。”

    白傲月颈间血玉璎珞突然发出蜂鸣。她反手将案头红梅连瓶扫落,瓷片迸裂间露出花枝底部缠绕的银丝——正是三日前白莹星捧着梅瓶时,腕间跌落的那缕。

    白莹星对着菱花镜抿开唇上胭脂时,铜镜边缘突然凝结冰霜。她将染着靛蓝汁液的指尖按在镜面,血迹般的蓝顺着纹路渗入镜背阴刻的凤凰目。

    “姐姐终究疑我了。”

    妆奁底层暗格滑出半枚铜符,与丧报中提及的残片严丝合缝。鎏金点翠步摇被她插入发髻时,尾端珍珠突然炸裂,滚出颗米粒大小的虫卵——这是今晨裴筝借着整理卷宗,在她袖口留下的苗疆噬心蛊。

    阁外传来细碎脚步声,白莹星迅速将染蓝的帕子丢进炭盆。靛青烟雾腾起时,她瞥见窗外值夜太监的灯笼突然熄灭,梅枝在雪地上投出鬼爪似的影。

    “翁主万安。”掌事嬷嬷捧着鎏金缠枝手炉跪在帘外,“陛下传您去暖香坞说是要赏新开的蓝雪草。”

    白莹星抚过腰间饕餮纹玉佩,玄铁戒面在她掌心烙出红痕。三日前裴筝在太液池畔“不慎”跌落的密信,此刻正在玉佩夹层嘶嘶燃烧——信上南诏文字写的分明是“子蛊已成”。

    地龙烘得满室馥郁中,白傲月正用金错刀修剪蓝雪草枯叶。听到珠帘响动,她腕间翡翠镯突然炸开裂纹,碎玉飞溅处露出内层玄铁,刻着的生辰八字赫然是白莹星的。

    “姐姐这株蓝雪草,比太医院养的更艳三分。”白莹星俯身轻嗅,裙摆扫过青玉花盆上阴刻的蟒纹——那本该是亲王才能用的规制。

    女帝突然掐住她后颈,沾着花汁的护甲刺入血管:“永庆四十七年腊月廿三,你在哪?”

    白莹星恍若未觉地抚上姐姐腕间铁环,指尖蓝痕渗入篆刻的“永庆”二字:“那夜掖庭局走水,妹妹正在冷宫给平阳姑姑送金创药啊。”

    琉璃灯爆出灯花,映亮白傲月骤然苍白的脸。她终于看清妹妹耳后朱砂痣——与当年烧死在冷宫的那具女婴尸首,位置分毫不差。

    裴筝摩挲着密匣边缘的孔雀翎暗纹,将沾了蓝雪草汁的银针浸入药汤。针尖浮现的南诏咒文,竟与女帝指环内侧的铭文互为倒影。

    “大人!”暗卫突然撞开密室石门,“翁主的轿辇往太庙去了,跟着的宫女袖中藏着苗疆银铃!”

    案头烛火轰然窜起三尺青焰,照亮墙上悬挂的《北疆山河图》。裴筝用匕首挑开裱糊层,露出夹带的血书——正是平阳郡主笔迹。

    窗外传来破晓钟声,她将血书凑近烛火,却发现“蛊”字下半截被靛蓝染痕覆盖。这颜色与白莹星今日衣袂上的污渍,恰如御花园那丛异变的蓝雪草。

    白莹星跪在列祖牌位前,将半枚铜符按进供桌凹槽。青铜兽首口中缓缓吐出玉匣,内里帛书上的“白傲月”三字正被蛊虫啃噬。

    “你以为换了命格就能当女帝?”白傲月的声音自蟠龙柱后传来,她手中握着另半枚铜符,“当年母后用你的心头血养蛊时,早算到今日。”

    白莹星突然轻笑,腕间银铃震落窗棂积雪。供桌上蓝雪草汁写的咒文开始蠕动,竟与太庙地砖下的南诏祭坛产生共鸣。

    “姐姐不妨看看铜符内侧。”她染蓝的指尖划过玉玺拓印,“当年被蛊虫噬咬而死的,真的是先帝吗?”

    惊雷炸响在太庙金顶,暴雨裹着冰雹砸碎琉璃瓦。两人同时望向轰然洞开的地宫入口,里面传来的婴儿啼哭,与永庆四十七年雪夜的声音重叠。

    裴筝举着火折子跌进地宫时,正见双生青铜树上挂满写满生辰八字的符纸。白家姐妹隔着血池对视,池中倒影却是彼此的面容。

    白莹星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的疤痕绽开血花:“姐姐的噬心蛊该发作了吧?毕竟你戴着我骨灰炼的指环”她染蓝的指尖插入伤口,扯出半截刻着“永庆”的铜符。

    血池突然沸腾,池底浮出金丝楠木棺。裴筝用官刀劈开棺盖,惊见两具相拥的婴孩骸骨——腕间银铃与玄铁指环,分明与此刻殿中二人所戴一模一样。

    白傲月手中长剑哐当落地,檐角铁马在狂风中奏出安魂曲。暴雨冲刷着太庙阶前红梅,将血色染透裴筝官袍上的獬豸纹,那神兽的眼睛竟慢慢变成蛊虫的复眼。

    铜晷针影将龟甲割成阴阳两半时,裴筝用鹤嘴钳夹起地宫取出的青铜残片。暗绿色铜锈在琉璃罩下泛出妖异紫斑,与她官袍内衬的南诏经文产生共鸣。

    裴筝碾碎手中占星用的紫晶,粉末洒在血水表面竟凝成婴孩形状。檐角铜铃无风自动,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司天监大火前夜,老监正嘶吼的那句谶言:“双凰饮雪日,青铜照影时!”

    密阁深处传来机括转动声,裴筝反手甩出袖箭。暗格里滚落的鎏金盒子豁口处,半片带血的指甲正与白莹星今晨折断的蔻丹严丝合合。

    白莹星将染血的襦裙浸入寒潭时,水面突然浮现西域商队的面孔。她腕间银铃轻响,涟漪中的碧眼胡商竟与地宫棺椁上的异族图腾重合。

    “翁主仔细着凉。”掌事嬷嬷递来熏炉,火星溅在她裙摆蓝雪草绣纹上。白莹星瞳孔骤缩——那簇火苗跃动的频率,竟与三日前裴筝在枢密院焚烧密函时一模一样。

    青石板下传来细微震动,她假装失手打翻玉盆。水流渗入地砖缝隙的刹那,地下传出铁链拖曳声——正是永庆年间冷宫特有的禁龙锁响动。

    “听说这口井”白莹星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划过井沿,“吊死过给先帝侍药的巫女?”

    嬷嬷手中铜盆突然坠地,惊起潭底沉睡的锦鲤。鱼群疯狂撞击冰面形成的裂纹,恰似地宫青铜树上未破解的星图。

    申时枢密院地牢

    白傲月扯动缚着苗银锁链的囚犯,护甲刮下他肩头刺青。靛蓝染料的血腥气中,那枚孔雀翎纹竟是用人血混合西境蓝雪草汁刺就。

    “南诏王庭的狗也配谈条件?”女帝将烙铁按在囚犯掌心,焦糊味里浮出诡异的檀香。囚犯突然咧嘴大笑,脱落的下颌骨里滚出颗刻着生辰八字的金丸。

    裴筝破门而入时,正见金丸遇风化作飞灰。灰烬在漏进来的夕照里组成南诏文字:“子时三刻,蛊吞双凰。”

    “陛下看这伤痕。”裴筝用银刀挑开囚犯后背溃烂处,“与当年平阳郡主颈后的尸斑,都是蜈蚣蛊啃噬的齿痕。”

    白傲月腕间玄铁环突然收缩,勒出的血珠坠在地面形成卦象。她认出这是白莹星及笄那年,自己在太庙求得的死劫签文。

    白莹星将青铜残片拼入浑天仪缺口时,二十八宿的铜兽突然眼泛红光。她咬破指尖将血抹在角宿星位,仪器轰然转动投射出的光斑,竟与地宫血池倒影拼成南诏地图。

    “原来姐姐把蛊母养在这里。”她抚过地图上标注“废矿”的位置,那是永庆四十七年突发地陷的皇陵。今晨裴筝官靴底沾着的紫金石粉,正是该地特有的矿物。

    夜风送来打更声,白莹星突然将发间金簪射向云板。金属相撞迸出的火星点燃事先布置的鲛绡,火焰在空中组成孔雀开屏图——正是午时囚犯身上消失的刺青纹样。

    “该收网了。”她对着虚空轻笑,袖中滑落的铜符内侧,赫然刻着裴筝的生辰八字。

    白傲月劈开缠满符咒的断龙石,腐臭气息裹着蓝雪草香扑面而来。裴筝手中火把照亮洞壁无数悬棺,每具棺椁都延伸出金线没入中央血池。

    “陛下请看池底!”随行暗卫突然惊叫。血水退去的淤泥里,数百枚刻着“永庆”的铜符组成星图,中央供奉的正是先帝失踪的九龙玉玺。

    白傲月颈间血玉璎珞突然炸裂,碎片割破她脸颊的瞬间,池中铜符开始剧烈震颤。玉玺顶部的夜明珠渗出蓝雾,雾中浮现的竟是白莹星的身影。

    裴筝突然挥剑斩向血池,剑气掀开的淤泥下露出青铜碑文。她认出这是失踪多年的《永庆实录》,其中“双凰祭天”的段落正被蛊虫啃噬。

    白莹星将染血的祭文投入青铜鼎,火焰中浮现南诏文字。她解开腰间饕餮玉佩,内层暗格滑出的蛊虫正与皇陵玉玺上的蓝雾呼应。

    “裴相还要看多久?”她突然转身,袖箭射穿窗纸外的人影。假山后倒下的却是穿着裴筝官服的草人,心口处钉着写有女帝八字的桃木钉。

    更鼓声里传来兵戈相击之音,白莹星抚过供桌上裂开的青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的倒影,而是白傲月正在皇陵挥剑斩向玉玺的画面。

    瓦当突然坠落,露出藏在檐下的苗疆银铃。铃铛纹路里未干的血迹,分明是裴筝今晨在地牢沾染的囚犯之血。

    两道身影在皇陵深处相遇时,青铜祭坛上的千年烛同时爆燃。白傲月剑尖指着妹妹心口,却发现自己的手腕浮现相同位置的血洞。

    “当年母后把我们放进炼蛊炉”白莹星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的青铜钉,“姐姐猜猜,为什么我

    的本命蛊在你体内?“

    裴筝带着《永庆实录》残卷闯入时,正见血池升起两具水晶棺。左侧棺中女童戴着玄铁指环,右侧婴孩攥着银铃——分明是二十年前就该死去的双生公主。

    惊雷劈开穹顶,暴雨冲垮祭坛朱砂符阵。白傲月在闪电中看清玉玺内侧的铭文:得双凰者,蛊吞天下。

    “裴相选哪边?”白莹星突然将铜符抛向血池,沸腾的血水中浮出第三具棺椁——那是用司天监紫晶与枢密院官银熔铸的,尺寸正合裴筝的身量。

    第54章 毒箭中元节的纸灰飘进紫宸殿时,女帝……

    中元节的纸灰飘进紫宸殿时,女帝白傲月正对着铜镜将鹤发染成鸦青。鎏金护甲拂过妆奁里干涸的凤仙花汁,突然在菱花镜边缘刮出个“星”字。

    “陛下,裴相车驾已过潼关。”

    程豫瑾的声音裹着纸钱焚烧的焦味飘进来,女帝手一抖,染膏泼湿了案头《九章算术》。她望着晕开的墨迹轻笑:“来得倒快,比当年孤夺宫时还急三刻。”

    裴筝跨过门槛时,十二幅湘妃竹帘次第卷起。这位女丞相今日披着素纱襌衣,腰间却系着玄铁鱼符与银铃残片:“臣给陛下带了云中郡的土仪。”她将青布包裹搁在冰鉴旁,“翁主说这是您最爱吃的金丝枣。”

    女帝的护甲刺破油纸包,暗红干枣滚在《盐铁论》封皮上:“她八岁偷枣被刺藤划伤时,还是你给上的药。”枣核突然嵌入书页间的朱批,“如今倒学会在枣核里藏密信了。”

    程豫瑾的剑鞘突然压住正要滚落的枣核:“陛下当心”

    “将军不妨看看剑穗。”裴筝忽然撩开襌衣下摆,露出脚踝处的朱雀纹刺青,“您今晨换的新穗子,编法倒是与翁主府死士的剑穗如出一辙。”

    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女帝染到一半的白发在电光中斑驳如鬼魅。她拾起枣核劈成两半,薄如蝉翼的丝帛上爬满蝇头小楷:“那孩子要孤在重阳节前颁布《均田令》。”

    “正巧臣带了草案。”裴筝自袖中抖出黄绫卷轴,“翁主提议将皇室猎场分给流民,首当其冲的便是程将军在骊山的马场。”

    程豫瑾的佩剑突然架在裴筝颈间:“妖言惑众!”

    “将军的剑该架在这里。”女帝忽然用染膏笔点在舆图上,“云中郡往北三百里的黑松林,藏着将军私练的三千铁骑吧?”笔尖戳破宣纸,“巧得很,那林子的地契昨日刚转到翁主名下。”

    惊雷劈落殿角铜铃,裴筝腕间的银铃突然齐鸣。她解开发髻,乌发间缠着的金线在烛火下显出血字:“陛下可知这《均田令》的初稿写在什么上?”金线铺开竟是一幅人皮,“是去岁饿死的幽州刺史的背皮。”

    女帝忽然剧烈咳嗽,血沫溅上人皮舆图,在“骊山”处洇出赤色湖泊:“所以那孩子扒了忠臣的皮来劝孤当明君?”

    “是忠是奸”裴筝将人皮覆在脸上,声音闷如地府来客,“陛下二十年前不也剥过镇北王的皮充作军鼓?”

    程豫瑾的剑锋突然转向女帝,又在半空硬生生凝住:“臣”

    “孤准你问。”女帝将染膏瓶掷向琉璃窗,“就像准裴相戴着人皮面具十年”她突然扯住裴筝耳后细缝,“右相的真面目,不妨今日揭给程将军看看?”

    裂帛声混着雨声响彻大殿。程豫瑾的佩剑当啷落地——裴筝面具下赫然是白莹星的脸。

    “姑姑总是这么心急。”‘裴筝’抹去脸上药汁,露出眼下朱砂痣,“当年您教我易容时说过,好戏要压轴才精彩。”

    女帝的护甲深深掐入妆台:“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承平三年除夕开始。”白莹星捡起染膏笔描画眉眼,“那夜姑姑的鸩毒让我明白,要做执棋人就不能只是白莹星。”她忽然将笔尖点向程豫瑾,“就像程将军不能只是羽林卫,裴相不能只是东宫洗马。”

    程豫瑾突然撕开胸前衣襟,心口处的飞鸾烙印下竟藏着朱雀纹:“臣”

    “你是姑父的私生子,自然该有朱雀纹。”白莹星用染膏涂红他的疤痕,“当年姑姑屠尽先帝皇子时,故意留了你这把刀鞘雕花的利刃。”

    女帝忽然大笑,东珠耳坠迸裂在青铜獬豸像上:“所以你们联手做局就为逼孤让位?”

    “是请您共掌棋局。”白莹星展开血淋淋的《均田令》,“姑姑教过我,最好的棋手要舍得用自己的棋子。”她忽然割破手腕,将血滴在“皇室猎场”四字上,“比如用三万亩皇家园林,换十万流民归心。”

    程豫瑾突然单膝跪地,捧出半枚虎符:“幽州三万驻军已换上翁主亲制的玄甲,随时听候”

    “听候谁调遣?”女帝将另半枚虎符按进他伤口,“是听你生父镇北王的旧部还是听孤这个杀父仇人?”

    暴雨如瀑,白莹星忽然掀开金丝楠木棺。棺中老妪的面容在烛火下逐渐清晰——竟是二十年前\“暴毙\”的镇北王妃。

    “母妃教会我易容术时说过”白莹星将凤簪插入老妪发髻,“姑姑最擅长的是把活人变成棋子。”她忽然扯开老妪衣襟,心口处的剑伤与女帝颈间旧疤如出一辙。

    女帝踉跄后退,撞翻了十二连枝灯:\“阿姐”

    “姑姑这一声叫晚了二十年。\”白莹星抚过棺中人的眉眼,“母亲当年饮下鸩酒前,往我嘴里塞了颗解毒丹。”她忽然将染膏抹在女帝鬓角,“就像您教我打算盘时故意漏教了归零之法。”

    程豫瑾突然举起拼合的虎符:“三万玄甲军已控制九门”

    “包括玄武门下的暗道?”女帝突然扯开龙袍,腰间缠着的竟是火药引线,“孤教过你真正的棋手永远留着同归于尽的后手。”

    白莹星却笑着握住引线:“姑姑忘了?这是我改良过的火雷索”她腕间银铃轻响,“燃速比寻常慢了七倍足够我们听完承平三年的真相。”

    更漏声混着雨声传来时,老妪的尸体突然睁开双眼。白莹星将凤簪刺入她百会穴:“母亲等了二十年不就想听姑姑亲口说为何毒杀镇北王?”

    女帝的护甲突然刺破掌心。她望着与姐姐八分相似的白莹星,恍惚回到那个血色的雪夜:“因为阿姐的《均田策》动了世家的根”血珠滚落在《九章算术》上,“而孤要坐稳龙椅不得不借世家之手。”

    “所以您毒杀夫君嫁祸世家”白莹星将染膏涂在老妪指甲上,“再以复仇之名屠尽三十六姓?”

    “却留了你这个活账本。”女帝突然掐住白莹星脖颈,“这些年你查到的真相都是孤故意漏的破绽”

    程豫瑾的剑尖颤抖着指向女帝后心:“所以臣的父亲”

    “是自愿赴死的。”女帝反手握住剑锋,“他说唯有他的血能浇出真正的《均田令》”

    惊雷劈开夜幕时,白莹星忽然松开引线。她将染膏笔塞进女帝颤抖的手:“姑姑,该给大夏换种颜色了。

    “

    女帝望着镜中斑驳的白发,忽然在《均田令》上按下血印。白莹星割下一缕乌发系在虎符上:“就用这缕青丝给旧朝送葬吧。”

    晨光穿透云层时,程豫瑾的玄甲军正将皇家猎场的围栏推倒。裴筝的面具在火盆中化作青烟,而女帝枕着《九章算术》沉沉睡去,发间凤簪终于稳稳簪住了最后一缕华发。

    暴雨如注的雨夜里,烛火在御书房内摇曳出细碎的光斑。白傲月的手指抚过龙案上那道被血浸透的折子,朱笔在指尖转了三圈,终究还是悬在“程豫瑾”三个字上方。

    “陛下,程将军到了。”掌事太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时,檐角铜铃正被狂风吹得叮当乱响。

    沉香木门吱呀推开,玄铁甲胄碰撞声裹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白傲月抬眼望去,程豫瑾的银鳞铠上还沾着北疆的雪粒子,眉骨处一道新添的刀疤横亘在烛光里,倒像是把利刃劈开了他们之间整整三年的光阴。

    “臣程豫瑾,叩见陛下。”铁甲触地的声响惊醒了案头沉睡的仙鹤铜炉,青烟袅袅而起,在他低垂的眉眼间缭绕。

    白傲月忽然站起身,织金凤尾裙裾扫过满地奏折。她抽出墙上悬着的龙泉剑,寒光出鞘的刹那,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剑身上蜿蜒如血的赤色纹路。

    “三日前归京途中遇刺。”剑尖抵住程豫瑾咽喉时,白傲月闻到他铠甲缝隙里飘出的血腥气,“程将军倒是命大得很。”

    程豫瑾抬起头,喉结在剑锋下轻轻滚动:“刺客身上搜出的密信,陛下可看过了?”

    “你说这个?”白傲月反手将染血的帛书甩在他面前,绢帛展开时露出与三年前一模一样的北狄狼首图腾,“同样的把戏,程卿还要玩几次?”

    话音未落,程豫瑾突然握住剑身向前倾身。白傲月瞳孔骤缩想要收手,却已经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剑刃蜿蜒而下。

    “你疯了吗!”她看着鲜血从程豫瑾指缝间渗出,在银甲上绽开刺目的红梅。三年前那个雪夜突然在记忆里翻涌——也是这样猩红的血,浸透了他呈上的北境布防图。

    程豫瑾却笑了,嘴角扯出的弧度牵动眉骨伤痕:“三年前臣没能死在陛下剑下,今日补上可好?”他沾血的手指轻轻搭上腰间玉带,扯出一卷泛黄的羊皮,“只是死前,还请陛下看看这个。”

    白傲月盯着他手中之物,握剑的手突然颤抖起来。那是用金线绣着凤纹的旧帕,裹着半截断裂的青玉镯——正是她十五岁生辰时,亲手系在他腕间的定情信物。

    “北狄细作潜入帅帐那夜,臣用这玉镯换了假布防图。”程豫瑾的声音混着雨声,将往事撕开血淋淋的缺口,“谁知他们竟将计就计,把真图塞进臣的枕匣”

    雷声轰鸣中,白傲月忽然想起登基前夜。当她掀开程豫瑾的锦枕,看到北狄狼首印鉴的刹那,碎玉镯的裂痕仿佛直接刻进了心脏。而此刻眼前人脖颈上的剑伤,正与记忆里那道贯穿三年的裂隙缓缓重叠。

    “为何不解释?”龙泉剑当啷落地,白傲月踉跄着扶住龙案。程豫瑾铠甲上的雪粒子簌簌而落,在猩红地毯上化开细小的血花。

    “因为臣确实私藏了陛下的玉镯。”他忽然解开护心镜,贴身里衣的夹层中,半枚青玉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按律当斩。”

    暴雨拍打着琉璃窗,白傲月看见他掌心那道横贯的旧疤——正是当年为她挡下毒箭的伤痕。记忆如潮水翻涌,十四岁的程豫瑾在桃花树下红着脸接过玉镯,二十岁的程豫瑾浑身是血背着她杀出重围,二十六岁的程豫瑾跪在雪地里说“臣请戍边”

    “你总是这样。”她突然抓起案上的金疮药,扯过程豫瑾流血的手,“三年前也是,现在也是,非要等剑架在脖子上才肯说真话?”

    程豫瑾任她包扎,目光落在她发间微微晃动的凤钗上:“臣若早说,陛下肯信么?就像三日前那些刺客,明明带着与当年相同的密信”

    “住口!”白傲月猛地抬头,却撞进他映着烛光的眼眸。那里面的情愫与三年前雪夜分别时一般无二,灼得她心口发疼,“你以为朕为何要派影卫暗中护你?你以为边关八百封捷报朕当真没看过?程豫瑾,你当朕是瞎子还是傻子?”

    窗外惊雷骤歇,雨声渐疏。程豫瑾忽然握住她颤抖的指尖,带着薄茧的掌心贴着她手背上的凤纹胎记:“臣当陛下,是心上人。”

    白傲月浑身一震,尚未愈合的旧伤突然被这句话撕裂。她想起登基那日,程豫瑾在百官朝贺中悄然离去的背影;想起北境传来的战报里,总夹杂着晒干的桃花;想起每场胜仗后,边关总会送来刻着凤纹的玄铁箭头

    “你以为说这些,朕就会”话未说完,程豫瑾突然扯开衣襟。狰狞的箭伤贯穿左胸,最新的一道刀疤还泛着粉红:“这里,是替陛下挡的第七支毒箭。”

    他抓起白傲月的手按在伤痕上:“三年前臣离京时,这里还留着陛下咬的牙印。”滚烫的肌肤相触,白傲月突然记起某个旖旎的夏夜,自己确实在那处留下过痕迹。

    “陛下可知这三年,臣是如何活下来的?”程豫瑾的声音突然沙哑,“每次快要撑不住时,就摸着这半截玉镯——想着陛下及笄那日的桃花,想着陛下第一次穿战甲的模样,想着”

    “别说了!”白傲月猛地抽回手,却被他顺势揽入怀中。玄铁铠甲硌得生疼,却不及心口翻涌的酸楚来得刺痛:“你以为朕这三年好过?每次看到北境战报都怕看到你的死讯,每次听到钟鼓声都以为是你归来的马蹄”

    惊雷再起时,程豫瑾的吻落在她眼尾。咸涩的泪混着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白傲月抓着他染血的衣襟,终于放任自己埋首在那片带着风雪气息的胸膛。

    “臣的铠甲里,”程豫瑾突然轻笑,“还藏着陛下十六岁时塞给臣的杏花笺。”

    白傲月怔住,随即狠狠咬在他肩头:“程豫瑾!你竟敢”

    “臣知罪。”他抚上她散落的青丝,将半枚玉镯轻轻套在她腕间,“但求陛下,再给臣一次死在您剑下的机会。”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穿透云层洒在交叠的影子上。白傲月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龙泉剑,忽然想起老国师当年的批命——双星缠斗,见血方休。

    原来这血,不是终结,而是重逢的印记。

    程豫瑾玄色常服领口微敞,新缠的纱布从锁骨处透出点点殷红。他抬眸时,琉璃宫灯恰好将光影投在眉骨伤痕上:“臣在狼山突围那夜,这封信笺替臣挡了支淬毒弩箭。”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金戈相击之声。白傲月反手合上杏花笺,却见程豫瑾已然闪身挡在她面前。烛火摇曳间,十二扇鎏金屏风后转出个浑身浴血的影卫。

    “禀陛下,刑狱司刚验出刺客身份。”影卫呈上的青铜令牌沾着青紫色黏液,“他们舌下都藏着这种蛊虫。”

    白傲月瞳孔骤缩。令牌上纠缠的蛇纹与南疆进贡的图腾如出一辙,这让她想起三日前边关急报——狄戎大军突然后撤三十里,像是在给什么让路。

    “好一招声东击西。”程豫瑾突然捏碎蛊虫,腥臭液体滴在青玉砖上竟蚀出细小孔洞,“北狄与南诏怕是早在三年前就”

    话音戛然而止。白傲月看见他脖颈青筋暴起,被纱布包裹的左手正死死按住心口旧伤。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七年前的中秋宫变,程豫瑾也是这样忍着蛊毒发作,背着她杀出重围。

    “传太医!”白傲月刚要起身,却被程豫瑾攥住手腕。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呼吸间带着铁锈味:“不能让人知道臣在这里”

    话音未落,程豫瑾突然喷出口黑血。白傲月看着溅在杏花笺上的血珠,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扯开他衣襟——心口那道旧伤周围,细如发丝的紫线正顺着血脉蔓延。

    “他们给你种了同生蛊?“白傲月声音发颤。二十年前母皇就是被这种蛊虫折磨至死,每逢月圆,中蛊者便要承受噬心之痛。

    程豫瑾却低笑出声,染血的手指抚过她紧蹙的眉峰:“陛下可知,三年前臣为何要自请戍边?”他扯开腰间玉带,玄铁虎符坠地时发出沉闷声响,“除了那封假密信,先帝还给了臣一道密旨。」

    白傲月展开他贴身藏着的明黄绢帛,熟悉的字迹刺得眼眶生疼。原来父王临终前早知她与程豫瑾的情意,这道密旨竟是命令程豫瑾在她登基后自请离京,以绝后宫干政之患。

    “所以你故意让朕误会?”白傲月攥紧绢帛,指节泛白,“用整整三年沙场血战来抵消这道旨意?”

    窗外忽然滚过闷雷,程豫瑾的叹息混着雨前潮湿的风:“臣在北疆收到陛下大婚的假消息时,曾单枪匹马杀入狄戎王帐。”他解开束发的银冠,一道横贯后颈的刀疤赫然显现,“那夜臣对着玉镯发誓,若陛下真的凤冠霞帔,臣便让这道疤成为最后的贺礼。”

    白傲月突然想起登基第三个月,北境传来程豫瑾失踪的消息。那夜她砸了整座钦天监,却在破晓时分收到八百里加急——程将军带着狄戎三皇子的头颅回来了。

    “陛下可还记得这个?”程豫瑾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青铜匣。暗扣弹开时,腐臭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竟是用药水保存着的人耳,耳垂上还挂着南诏王室独有的银蛇坠。

    白傲月猛然站起:“这是去年南疆暴乱的主谋!”

    “臣上月潜入南诏时,发现他们的祭司在炼制人蛊。”程豫瑾指尖拂过青铜匣上的蛇纹,“那些刺客身上的蛊虫,恐怕连狄戎王庭都控制不住。”

    更漏声突然变得急促,白傲月感觉到程豫瑾的脉搏在她掌心越来越快。紫线已经爬过锁骨,在他颈侧绽开妖异的图腾。

    “同生蛊需要宿主心头血喂养。”白傲月突然抽出凤钗,“当年母皇”

    “不可!”程豫瑾抬手打落金钗,发冠应声而碎。青丝散落的瞬间,白傲月看见他后背密密麻麻的旧伤——有狼牙棒砸出的凹陷,有流星锤勾出的血洞,最新的一道箭伤还缠着渗血的麻布。

    “臣在狼山找到蛊师巢穴时,他们正在用活人喂养母蛊。”程豫瑾突然剧烈咳嗽,黑血顺着指缝滴在虎符上,“这蛊虫二十年前就该绝迹,除非”

    一道闪电劈亮夜空,白傲月突然想起老国师临终前的预言:“双生子现,山河裂变。”她颤抖着抚过程豫瑾心口的紫线,终于看清那图腾竟是两条首尾相衔的蛇。

    “当年给母皇下蛊的,根本不是狄戎。”白傲月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是先帝的暗卫。”

    程豫瑾瞳孔骤缩。这个动作让白傲月确认了他早已知晓真相——父王为防止外戚专权,竟不惜给妻女种下同生蛊。而她能活到登基,是因为母皇在蛊毒发作前用金簪刺穿了心脏。

    “所以您这些年坚持不立皇夫。”程豫瑾忽然笑了,嘴角溢出的血染红衣襟,“是怕重蹈覆辙?”

    第55章 干政御书房的烛火在漏刻声中摇曳,白……

    御书房的烛火在漏刻声中摇曳,白傲月搁下朱砂笔时,青玉扳指在黄花梨案几磕出清响。程豫瑾铠甲肩头的薄雪正化成水痕,洇湿了那封弹劾凤君干政的奏折。他展开北境羊皮地图的刹那,硝烟味裹着龙涎香在暖阁里纠缠成无形的网。

    “完颜部换了新可汗,劫走河西道军粮。”他指尖划过幽州标注,甲片刮过羊皮发出沙沙声响,“若开内帑补亏空,世家便知陛下私库深浅。”

    白傲月的丹蔻突然刺进他腕间玄铁护腕:“所以凤君深夜闯宫,是要替朕解忧?”三年前大婚合卺酒前的诘问仿佛穿透时光,那时他卸甲跪在红绸铺就的阶前说“愿为陛下手中剑”,此刻却反手扣住她掌心,虎口厚茧擦过凝脂般的肌肤。

    “兵部侍郎昨日纳了范阳卢氏庶女为妾。”他声音像雪原上刮来的铁砂,掌心的剑茧却是温热的,“若此刻动世家粮仓”

    话未说完,西华门外突然传来骚动。程豫瑾瞬间将白傲月护在身后,未出鞘的剑已挑开碧纱橱。月光漏进来时,他们看见十二名白衣死士倒挂在檐角,咽喉皆插着程家军的柳叶镖。

    “陛下该歇了。”程豫瑾抖开玄色披风罩住满地血泊,仿佛三年前平叛那夜为她遮住叛军尸首。白傲月却按住他欲收地图的手,殷红指印烙上他腕间:“传旨,明日凤君代朕巡西郊大营。”

    破晓前的校场凝着霜,程豫瑾束腕的玄绸渗着血,仍记得在摔擒时用手肘垫住士兵后脑。当白傲月的银狐大氅出现在点将台,他正徒手拧断第七个死士的腕骨——那是混在新兵里的刺客。

    “凤君好手段。”她抚过染血的陌刀,花钿在刃光里似滴血朱砂,“昨夜戏还没演完?”程豫瑾单膝触地的闷响惊起飞鸦,甲片缝隙渗出的血珠坠入冻土:“请陛下准臣赴幽州取粮。”

    白傲月绣金线的靴尖忽然碾上他手背。大婚那夜他掌心还带着西域香料味,此刻却混着铁锈与汗腥。她俯身时东珠步摇扫过他渗血的眉骨:“程豫瑾,你就这么急着让史书写朕派凤君以色换粮?”

    这话刺得他猛然抬头。朝阳从鱼鳞甲溅起金光,映出她眼底猩红的血丝——那是连批十二时辰奏折的痕迹。三年前他捧着她的蹀躞带说“臣的剑永远比舌头快”,此刻却只能咽下喉间腥甜:“完颜新可汗的生母,是元狩三年赐给北狄的宫婢。”

    白傲月瞳孔骤缩。先帝炼丹疯魔那年,五百宫女像牲口般被烙上金印送往草原。她突然扯过程豫瑾的护腕,在血腥味里嗅到一丝陈年脂粉香——那是他彻夜翻查掖庭旧档沾上的气息。

    三日后的大雪夜,教坊司的箜篌声断在丑时。程豫瑾握着十二封血书闯进暖阁时,白傲月正对着一局残棋。黑玉棋子从她指间坠落,惊起梁间宿燕。

    “她们都有姊妹在教坊司。”他将血书铺在棋枰上,盖住弹劾凤君的奏章,“完颜部十六将领中,九人的母亲是汉女。”白鹭补子官服突然被扯开,白傲月尖利的护甲划过他心口箭伤:“你连她们守宫砂的位置都查?”

    程豫瑾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像在驯烈马,气息却烫如合卺交杯时的酒液:“陛下可知,那些女子被赐的‘恩典’是每月一盒螺子黛?”他抖开泛黄的礼单,黛粉已结成血褐色的块,“她们用石黛混着羊奶写在皮袄里衬”

    话未说完,紫宸殿方向突然传来钟鸣。两人对视的刹那,程豫瑾已用白貂裘裹住白傲月冲进雪幕。三百黑甲卫将宣政殿围成铁桶,当中跪着个高举孔圣牌位的老御史——正是太原王氏家主。

    “凤君干政,牝鸡司晨!”老者嘶吼撞在盘龙柱上回响,却见白傲月踩着程豫瑾的掌心踏上玉阶。她解下凤印掷在老者面前,金玉裂声惊破雪夜:“传朕口谕,凤君程豫瑾即日起代天巡狩,北境三军见印如见朕!”

    程豫瑾接印的掌心擦过她腕间脉搏。七年前他就是这样在雪原上握住她冻僵的手,将虎符塞进她濒死的怀中。此刻他盔缨扫过她耳畔东珠:“陛下不怕臣黄袍加身?”

    “你会吗?”白傲月突然咬破他结痂的唇角,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雪落在程豫瑾睫毛上时,他想起登基大典那日,她戴着十二旒冕问他:“镇北侯是要凤君之位,还是北境兵权?”

    卯时的出征号角刺破冰雾,程豫瑾却出现在北里巷最深处的胭脂铺。当他将螺子黛混着鸩毒抹在宣纸上,掌柜的突然暴起——正是完颜部暗桩。玄铁剑贯喉的瞬间,程豫瑾嗅到白傲月常用的龙脑香从密道飘来。

    七日后,幽州城头的战报与弹劾奏章同时抵京。白傲月当着文武百官撕开染血信笺,北狄左贤王的首级竟裹着世家通敌密函。她笑着将密函掷向颤抖的户部尚书:“传旨凤君,完颜部女眷全部赐螺子黛一盒。”

    当程豫瑾的凯旋仪仗入朱雀门时,白傲月正对镜点染黛眉。镜中映出他铠甲未卸的身影,心口护心镜留着道新鲜的刀痕。“完颜可汗收到生母血书后自尽了。”他将东珠步摇插进她云鬓,“陛下给的鸩毒很痛。”

    白傲月转身咬住他喉结,尝到雪原与鲜血交融的味道:“比当年合卺酒如何?\”程豫瑾托住她后颈的力道像在握剑柄,说出的却是三年来第一个

    \“臣\”字:\“臣请陛下,赐教坊司女子诰命。”

    残阳如血时,他们听见宣政殿传来老御史撞柱的闷响。白傲月扯断程豫瑾束发的银带,任三千青丝与自己的冕旒纠缠:“凤君猜明日弹劾折子会怎么写?\”程豫瑾将虎符压在她枕畔:“大抵说妖后与佞臣祸国。”

    更漏声再次响起时,白傲月摸到他后背陈年箭疤。那是她为夺嫡将他射落悬崖留下的,此刻却随呼吸起伏如活物。程豫瑾突然咬住她肩头龙纹:“当年陛下那一箭”

    “没偏。”她笑着将护心镜按在他新伤上,鎏金蟠龙纹印出血色轮廓。雪又下了起来,盖住朱雀门的血迹与钟声,仿佛天地间只剩这方寸暖阁,锁着女帝与凤君,镇北侯与手中剑。

    “完颜可汗想要和亲。”他甩落头颅时,玄铁护腕擦过白傲月握笔的手,将“岁贡”二字生生改作“血偿”。使臣怒睁的瞳孔里,映出白傲月骤然收紧的指节,那支紫毫笔啪地折断在《起居注》上——正是三年前记载凤君弑兄夺位的篇章。

    程豫瑾忽然用染血的剑尖挑起她下颌:“陛下当年命臣斩杀十二位皇兄时,笔锋可比现在稳。”白傲月反手将断笔刺向他喉间,却在触及皮肤时化作轻抚:“凤君今日杀使臣,是要断朕议和的路?”

    惊雷炸响在琉璃瓦上,三百重甲卫的脚步声震得祖宗牌位簌簌颤动。程豫瑾揽住白傲月后腰跃上悬梁时,她嗅到他铠甲缝隙里南诏沉水香——那是半月前他奉命平叛之地。第二支冷箭破空而至,钉穿他们交叠的衣袂。

    “王氏的私兵。”程豫瑾咬断箭尾的声音像是嚼碎骨渣,带着平叛时的狠厉。白傲月指尖划过他新添的刀伤,在血腥味里辨出漠北沙棘汁的味道——这伤口分明来自西戎弯刀。

    当他们在密道甩开追兵,白傲月突然将程豫瑾按在冰冷石壁上。夜明珠幽光里,她扯开他束甲丝绦,露出心口狰狞的旧疤:“三年前猎宫之变,这箭本该要你的命。”程豫瑾喉结滚动,握住她探向伤疤的手:“陛下舍不得虎符无主。”

    地底暗河漂来浮尸的恶臭,白傲月却从中辨出龙涎香残味——那是她赐给鸿胪寺卿的御香。程豫瑾剑尖挑开尸首衣襟,露出肩头黥面:竟是被先帝流放的楚王旧部印记。

    “好个一石三鸟。”白傲月突然嗤笑,染着丹蔻的指甲掐进程豫瑾腕间箭伤,“凤君借王氏私兵引楚王余孽,是要让朕的剑染尽宗亲血?”程豫瑾反手将她抵在潮湿石壁,战损的铠甲硌得她生疼:“是陛下先往臣枕边塞细作。”

    他们撕扯着跌出密道时,正撞见礼部尚书在焚毁边关布防图。程豫瑾的剑比白傲月的呵斥更快,却在穿透那人心脏时迟疑了半瞬——尚书怀中跌出枚双鱼玉佩,与程豫瑾贴身的信物一模一样。

    “楚王庶子”白傲月抚过玉佩裂痕,忽然扯落程豫瑾半幅残甲,“难怪七年前骊山围猎,你拼死护着太子。”她笑得像是淬毒的匕首,将玉佩掷入炼炉,“凤君这局棋,竟从本宫及笄那年就开始布?”

    程豫瑾瞳孔里映着爆燃的火焰,突然擒住白傲月手腕按在自己心口。那道横贯胸膛的疤灼热跳动:“臣若真是楚王血脉,当年何必亲手斩他头颅?”他撕开衣襟露出后背黥印——竟是白傲月登基那日亲手烙下的凤纹。

    暴雨冲刷着刑场血迹时,白傲月正在地牢端详那具焦尸。程豫瑾剑尖拨开碎骨,露出半枚未熔的虎符:“陛下可知,真正的楚王余孽”话音未落,十二支淬毒弩箭破空而至,将焦尸钉成蜂窝。

    “收网吧。”白傲月突然将程豫瑾推下血水沟,自己迎着箭雨张开双臂。金丝软甲裂帛声里,她看见枢密使惊骇的脸——这个三朝元老手中,竟握着程家军特制的连环弩。

    程豫瑾从尸堆暴起时,手中已无剑。他扯断铁链绞杀最后一名死士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在冷宫为她杀疯犬的少年。白傲月踩着枢密使咽喉轻笑:“凤君可知,这老匹夫给先帝侍过疾?”

    当程豫瑾在尸首怀中搜出先帝脉案,惊见“鸩羽”二字赫然在列。白傲月染血的护甲划过他颤抖的指尖:“现在明白,为何本宫非要你当凤君了?”他们交握的手掌间,躺着先帝暴毙那夜的更漏残片。

    子时的梆子敲响时,程豫瑾单骑闯进王氏祠堂。剑光斩断祖宗牌位时,他看见白傲月高踞屋梁,正将楚王灵位投入火盆。烈焰吞没“不肖子程豫瑾”字样的瞬间,她如夜枭般落在他马背:“这个庶子身份,凤君可还满意?”

    暴雨中,他们共骑冲向北城门。白傲月突然咬住程豫瑾耳垂:“其实那脉案是假的。”她笑声混着血腥味灌进他耳蜗,“先帝真正死于马上风,抱着你母亲最爱的琵琶。”

    程豫瑾猛然勒马,城墙垛口却已架满弓箭。白傲月贴着他战栗的脊背,将虎符塞进他染血的掌心:“现在,凤君是要弑君,还是弑父?”箭雨破空的刹那,程豫瑾突然调转马头冲向护城河。

    冰水淹没口鼻时,白傲月看见他割断铠甲系带的手势——与七年前他救她出冰窟时如出一辙。当他们在下游浮出水面,追兵火把映亮程豫瑾眉间新疤:“陛下早就知道臣的身世。”

    “比你知道得早。”白傲月扯开他湿透的衣襟,在锁骨旧伤处舔去血污,“先帝临幸教坊司那夜,楚王妃产下的死胎”她突然咬破他喉结,“是被本宫换成了狼崽。”

    程豫瑾瞳孔里燃起滔天烈焰,却将白傲月箍得更紧。他们撕咬着滚进芦苇荡时,追兵的箭矢惊起夜栖寒鸦。白傲月摸到他后腰暗藏的匕首,突然抵住自己心口:“凤君此刻动手,史书会写女帝狩猎坠马。”

    程豫瑾却将匕首转向自己左胸,刀尖刺破皮肤画出凤纹:“臣要史官写——帝与凤君同日崩。”他吻住白傲月的力道像是要将彼此魂魄吸出,直到东南方升起玄甲军狼烟。

    五更天的雪粒子砸在脸上时,白傲月正用程豫瑾的剑雕琢楚王灵位。当最后一笔落下,她将灵位掷入篝火:“本宫给你的新身份可喜欢?”程豫瑾望着灵位上“暴卒”二字,突然撕开中衣露出心口——那里新刺的“傲”字正渗出血珠。

    朝阳刺破云层时,他们望见幽州铁骑踏平王氏祖宅。白傲月将程豫瑾染血的发带系上战旗,忽然轻笑:“当年冷宫初见,你也是这般披头散发。”程豫瑾却将先帝脉案灰烬撒入狂风:“臣遇见陛下那日,原是要杀楚王嫡子。”

    玄甲军震天的吼声里,白傲月忽然将程豫瑾推下点将台。他仰跌在雪地里望见她张开的双臂,宛如十四岁那年初见时,她立在冷宫残垣上说的那句:“接住本宫,赏你全尸。”

    白露的月光漫过宫墙时,白傲月正在西暖阁拆解九连环。鎏金错银的环扣相击声里,程豫瑾铠甲上沾着的漠北黄沙簌簌落在波斯地毯上。他剑尖挑着个青铜匣子,匣面阴刻的饕餮纹正咬着半枚虎符。:

    “吐谷浑可汗送来的聘礼。”他手腕微震,匣中滚出颗夜明珠,照见白傲月腕间新添的刀伤——那是三日前秋狝遇刺的痕迹。珠子滚到博古架底时,暗格里突然射出淬毒银针,程豫瑾旋身将女帝护在披风下,玄铁甲胄撞出星火。

    白傲月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抠进他肩甲裂缝:“凤君是在替朕试毒?”她气息扫过他颈侧旧疤,那里还留着去岁冬猎时她亲手包扎的绸带。程豫瑾却用剑鞘勾起珠帘,露出后面跪着的吐谷浑使臣——咽喉插着他惯用的柳叶镖。

    “陛下可知这夜明珠产自南海?”他靴底碾碎珠子,磷粉燃起幽蓝火焰,“三日前刺杀陛下的弩箭,箭簇也掺了南海荧光砂。”白傲月忽然扯开他护腕,在玄铁内侧摸到未干的血迹——带着岭南特有的蛇腥味。

    更漏声断在子时,程豫瑾突然揽住白傲月跃上房梁。十二名黑衣刺客破窗而入时,他剑锋已削断第三人的脚筋。白傲月却挣脱他怀抱,赤足踏着血泊走向为首的刺客:“告诉范阳卢氏,下次

    派些不纹家徽的死士。“

    程豫瑾的剑僵在半空。刺客肩头火焰纹刺青在月光下泛青,正是卢氏暗桩的标志。白傲月染血的足尖勾起刺客下颌:“你们家主上月新得的嫡孙,左臀该有块月牙胎记吧?”这话惊得刺客瞳孔骤缩,咬破的毒囊被程豫瑾一掌拍出。

    “陛下连臣妾生子都查?”程豫瑾突然冷笑,剑尖抵住白傲月后心。三年前他们达成协议,他助她肃清宗室,她保他母亲在冷宫平安。此刻他剑锋却微微发颤,因见女帝从刺客怀中摸出枚双鱼玉佩——与他藏在祠堂暗格的信物竟成一对。

    白傲月转身时,剑尖刺破她心口龙纹。她笑着将玉佩按在他剑伤处:“凤君可记得,七年前本宫送你的及冠礼?”程豫瑾猛然想起那夜暴雨,她浑身湿透闯进他冠礼,将玉佩塞进他中衣说“此物可挡三次死劫”。

    震天的金铁交鸣声自玄武门传来,程豫瑾却撕开刺客衣襟。那人胸口黥着的凤纹正与他背上烙印呼应,只是多了道剑痕。白傲月忽然抚掌轻笑:“原来凤君旧部投了卢氏,难怪上月漕运税银”

    话未说完,程豫瑾已擒住她手腕按在柱上。梁间灰尘簌簌落在他们交缠的呼吸间,他嗅到她袖中龙涎香下掩着的血腥——来自刑部大牢特有的铁锈味。这个疯子竟用自己做饵,试出了三条暗线。

    “陛下在臣剑上涂了追魂香。”他忽然松手,看着掌心泛起的青紫。三日前那场刺杀,她故意让刺客划伤手腕,原来是要用血脉相融的毒香追踪。白傲月舔去他掌心毒血,丹蔻刮过生命线:“凤君不是说,要做朕手中最利的刃?”

    破晓时分,他们共骑冲进卢氏别院。程豫瑾玄色披风卷起火把,照见白傲月昨夜安插在卢氏的马奴正打开粮仓。当卢氏家主举着先帝赐的丹书铁券冲出,白傲月突然扯过程豫瑾的领口深吻,在他唇间渡入解药:“爱卿该去会会故人了。”

    程豫瑾剑尖挑起丹书铁券时,瞥见铁券暗纹与吐谷浑国玺如出一辙。白傲月的高底宫鞋碾过卢氏供奉的祖宗牌位,笑声似淬毒的银铃:“三年前凤君火烧楚王宗庙,也是这般痛快。”

    混战中有冷箭袭向白傲月后心,程豫瑾回身格挡的刹那,箭簇突然爆开毒雾。他视野模糊前最后看到的,是她袖中飞出的金蚕蛊正吞食毒粉——正是他去年在南诏瘴林险些丧命取来的圣物。

    三日后程豫瑾在御马监醒来,发现四肢缠着白傲月的蹀躞带。马奴捧着药碗跪在阴影里,颈间刺着玄甲军的暗记。他打翻药碗时,嗅到汤药里混着吐谷浑进贡的犀角粉——那本该锁在户部库房。

    “凤君昏迷时说了四十三遍‘母亲’。”白傲月的声音自草料堆后传来,她手中把玩的正是程豫瑾母亲的银锁,“冷宫昨夜走了水,可惜烧的是座空殿。”程豫瑾暴起夺锁的力道扯断蹀躞带,却在触及她手腕时摸到脉搏虚弱——这女人竟将续命蛊种回了他体内。

    秋雨拍打窗棂时,他们在地牢对视。铁链锁着的卢氏家主正嘶吼着先帝名讳,白傲月却抚过程豫瑾新愈的剑伤:“凤君可知,你母亲曾是吐谷浑圣女?”她突然扯开他衣襟,心口金蚕蛊蠕动的痕迹竟与吐谷浑王族图腾重合。

    程豫瑾捏碎银锁的瞬间,暗格中飘出张泛黄婚书——落款是先帝与吐谷浑公主的印鉴。白傲月染血的护甲划过他颤抖的唇:“现在明白为何吐谷浑非要你当驸马了?”她笑着将婚书掷入火盆,火光映出墙上先帝御笔“孽种”二字。

    当玄甲军铁蹄踏破吐谷浑边境时,白傲月正在程豫瑾剑锋上描画山川图。他握剑的手腕系着冷宫救出的襁褓布,每处关节都留着锁链磨出的血痕:“陛下这场局,从何时开始?”

    第56章 暗火“兵部奏报不过游兵散勇。”女帝……

    “兵部奏报不过游兵散勇。”女帝朱笔在奏折上划出刺目朱痕,凤目掠过阶下跪着的人。程豫瑾铠甲肩头凝着未化的霜花,显然已在宫门外跪候多时。

    “陛下!”程豫瑾猛然抬头,剑眉下的眼睛烧着暗火,“那些文官在暖阁里喝着参汤写的战报,比得过臣在雪原上追了七日的马蹄印吗?”

    白傲月霍然起身,十二旒玉藻撞碎一地清响。她抓着白玉扳指的手腕微微发抖,这是程豫瑾十五年前在城隍庙给她戴上的信物。那时叛军的火箭正烧着朱雀大街,十五岁的程豫瑾背着她杀出重围,少年的血顺着铁甲流进她衣领。

    “放肆!”女帝广袖扫落满地奏章,金线绣的龙爪擦过程豫瑾脸颊,“程将军是要教朕如何治国?”

    将军喉结滚动着咽下话语,目光落在她腰间蹀躞带。那里本该悬着半枚青铜虎符,此刻却空荡荡的。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兵部值房,几个侍郎捧着加盖凤印的密令,说陛下要收拢北境兵权。

    宫漏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程豫瑾慢慢摘下兜鍪,霜白的鬓角刺得白傲月眼眶发涩。十年前他们踏着突厥可汗的尸骨登上祁连山,程豫瑾就是用这顶头盔盛来天山的雪水给她解渴。

    “臣请戍守北疆。”将军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此生不复入京。”

    白傲月踉跄着扶住龙案,喉间泛起血腥气。她想说塞外的风霜会要了咳疾未愈之人的命,想说半月前就命尚衣局缝制了银狐大氅,可吐出来的字句裹着冰碴:“准奏。”

    更鼓敲过三响时,禁军统领浑身是雪闯进寝殿:“程豫瑾持虎符调走了神策军!”白傲月赤着脚踩过波斯绒毯,推开雕花窗看见宫城外火龙般的火把正在移动。

    “拦住他!”女帝扯断珍珠帘子,指甲在窗棂上刮出白痕,“击鼓传令九门提督,没有朕的手谕,一兵一卒都不许出城!”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白傲月突然想起程豫瑾总说她的寝殿熏香太重。有次征讨南诏时她染了瘴气,程豫瑾彻夜守在帐外煎药,药香混着木柴燃烧的焦味,比这龙涎香更教人安心。

    玄武门前火把将雪夜烧出窟窿,程豫瑾的玄甲上凝着冰凌。他望着城楼上飘动的明黄伞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白傲月看见那是城南王记的杏脯,她咳疾发作时最爱含的零嘴。

    “开城门。”女帝的指甲掐进掌心,“让御前侍卫带金吾卫去追。”

    “陛下不可!”禁军统领的弯刀已经出鞘,“程豫瑾若与突厥勾结”

    白傲月拔下凤钗掷在地上,珠翠迸裂声惊得众人跪倒:“十年前突厥夜袭,是他背着朕从尸堆里爬出来!”她抓着雉堞的手青筋暴起,“这世上谁都会叛,唯独程豫瑾”

    话音未落,东北方突然腾起赤色狼烟。白傲月瞳孔骤缩——那是八百里加急的烽火,比她腰间玉带更鲜红。

    暴雪中忽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白傲月转身时火把的光晕里,程豫瑾正勒马回望。漫天飞雪模糊了将军面容,唯有铠甲上那道横贯胸口的刀痕清晰可见——那是他为她挡下的致命一击。

    “备马!”白傲月扯下碍事的翟衣,金丝绣的凤凰在雪地上逶迤成河。掌事女官抱着银狐大氅追上来时,只见女帝单衣散发策马冲进风雪,猩红斗篷在身后猎猎如火。

    暴雪撕扯着白傲月的长发,赤兔马在官道上踏出火星。她俯身紧贴马颈,耳畔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金戈相击的锐响。前方火把忽明忽暗处,程豫瑾的玄甲已染成赤色。

    “陛下!”禁军统领的嘶吼被狂风扯碎,“流矢!”

    白傲月猛地勒缰,三棱箭簇擦着眉心钉入雪地。她望着箭尾熟悉的狼头纹,喉头泛起铁锈味——这是突厥王庭亲卫的制式箭,半月前兵部还说突厥正在内乱。

    程豫瑾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白傲月看到他反手将长枪掷向黑暗,雪幕中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十年了,这招回马枪还是她亲手教的。那年他们在祁连山被围,她发着高热靠在程豫瑾怀里,用簪子在地上画枪法轨迹。

    “带陛下回城!”程豫瑾的吼声裹着血气,他横刀劈开两支流矢,左肩铠甲裂开狰狞豁口。白傲月这才发现他身后竟跟着百余残兵,半数都挂着突厥弯刀留下的伤口。

    女帝突然策

    马撞进程豫瑾的亲卫队,猩红斗篷卷过带血的刀锋:\“三日前的军报,不是说突厥还在阴山北麓放牧?\”

    程豫瑾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从马鞍侧解下个染血的布袋。两颗戴着金耳环的头颅滚落雪地,冰碴沾在怒张的胡须上:\“这是臣在饮马河畔斩杀的斥候,他们皮甲里衬着王庭纹章。”

    白傲月攥着马鞭的手骤然收紧。那些盖着兵部朱印的奏章分明写着,突厥使团正在来朝纳贡的路上。她忽然想起半月前程豫瑾八百里加急的密折,被内阁以“边将妄言”为由压在了通政司。

    “你要的三万精骑”女帝扯下腰间玉牌扔给禁军统领,“去骊山大营调兵!”

    “来不及了。”程豫瑾突然抓住她的缰绳。他掌心粗粝的茧子磨过她手背,恍如十年前教她骑射时的触感,“陛下可还记得祁连山的狼烟?”

    白傲月浑身剧震。记忆里烧红半边天的火光中,十九岁的程豫瑾将她推上唯一幸存的战马。少年将军的铁甲被血浸透,却把最后半壶水系在她马鞍上:\“顺着北斗星走,别回头。”

    那天她攥着染血的虎符奔袭三百里,带着援军杀回祁连山时,只见程豫瑾拄着断剑跪在尸山上,胸前插着半截断箭。军医说再偏半寸就会刺穿心脉,而他昏迷中仍死死攥着她落下的丝绦。

    “这次换陛下信臣一次。”程豫瑾突然劈手夺过她的马鞭,在赤兔马臀上重重一抽,“三百轻骑足矣!”

    白傲月在被带离的瞬间反手扣住他腕甲:“你拿什么拦五万铁骑?”话出口才惊觉嗓音嘶哑得厉害。掌心的玄铁寒凉刺骨,却比不过她看见程豫瑾唇角溢出的鲜血时的心悸。

    “拿这个。”程豫瑾从怀中掏出半枚青铜虎符,裂齿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白傲月瞳孔骤缩——这是十年前她亲手掰开的信物,另一半应当锁在太极殿的玄铁匣中。

    暴雪突然被火光撕开裂隙,地平线上涌出黑压压的骑兵。狼头旗在风中狰狞翻卷,箭雨蝗虫般扑来。程豫瑾旋身用大氅罩住白傲月,铁器没入血肉的闷响震得她耳膜生疼。

    “带陛下走!”程豫瑾的喝令混着血沫。白傲月却从他臂弯挣出,染血的凤眸扫过雪原:“往东三里是落鹰峡,两侧崖壁积着雪。”

    程豫瑾眼底蓦地腾起亮光,那是少年时他们偷看兵书被太傅抓到才会有的神采。他扯下披风将白傲月缚在身后,长刀劈开迎面而来的箭矢:“抱紧!”

    赤兔马嘶鸣着冲上山坡,突厥人的咒骂声追在蹄后。白傲月脸颊紧贴着程豫瑾的后背,温热血气透过破碎的铠甲。她突然想起及笄那年围猎,程豫瑾也是这样背着她逃开疯熊的追击。

    崖顶积雪被火把惊动时,程豫瑾正割断缰绳。白傲月将虎符拍进他掌心:“用朕的旗。”她解下猩红斗篷系在长枪上,金线绣的龙纹在风雪中张牙舞爪。

    地动山摇的轰鸣吞没了突厥人的号角。程豫瑾抱着白傲月滚进岩缝时,看见雪浪如银龙扑向峡谷。十年前祁连山的雪崩救了他们性命,如今女帝竟敢用江山为注再赌一次。

    白傲月在黑暗里摸索他胸前的伤口:“虎符你何时补全的?”

    “那日你说帝王不能有软肋”程豫瑾气息拂过她额前碎发,“我在太极殿跪了三天,老总管看不下去,说先帝临终前给过密旨。”

    白傲月指尖猛地蜷缩。她记得那个飘着槐花雨的黄昏,程豫瑾浑身湿透跪在丹墀下。紫宸殿的门始终紧闭,直到掌灯时分,大总管才捧着先帝留下的玄铁匣出来。

    岩缝外传来战马哀鸣。程豫瑾忽然握紧她的手:“当年先帝问我要江山还是明月,我答”

    “你要做镇国剑,守我江山永固。”白傲月轻声接道,喉间哽着化不开的雪气,“可你不知先帝后半夜召我,说程家儿郎在殿前磕破了头。”

    程豫瑾的呼吸陡然粗重。他想起那夜宫墙下的血渍,原来不止他跪碎了膝下的金砖。

    “他说程豫瑾不要封侯不要赏赐,只求在陛下寝殿外当个守夜侍卫。”白傲月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砸在程豫瑾手背,“傻子,你可知那夜我在窗后看了你多久?”

    呼啸的风雪忽然沉寂。程豫瑾的唇擦过她冰凉的鬓角,在即将触到那片柔软时,崖外传来禁军呼喊。白傲月倏然后仰,后脑磕在岩壁上咚的一声。

    “陛下!”程豫瑾慌忙去扶,却被推开。

    女帝踉跄着起身整理衣冠,指尖却在发抖。十年了,她早该知道玄铁匣里那半枚虎符,是先帝留给程家儿媳的聘礼。

    岩缝外的火光忽明忽暗,程豫瑾望着白傲月被雪粒割红的脸,忽然解下腰间革囊。浓烈的酒气冲散了血腥味,他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时带起铠甲下的旧伤,疼得闷哼出声。

    “你竟还留着这个。”白傲月盯着他手中裂了口的陶罐。那是八年前他们攻破突厥王庭时,在可汗金帐里抢来的马奶酒。程豫瑾当时把酒罐系在腰间,说等天下太平要与她共饮。

    “还剩最后一口。”程豫瑾用袖口擦净罐沿,“陛下可敢饮?”

    白傲月夺过酒罐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管。她突然将空罐砸向岩壁,碎陶片迸溅时,突厥人的号角声穿透风雪。

    “报——!”浑身浴血的斥候滚落马背,“东侧山谷发现突厥重骑!”

    程豫瑾的刀柄重重磕在冰面上:“他们绕开了雪崩区。”他蘸着血迹在岩壁上画行军图,“陛下带三百人佯攻鹰嘴崖,臣率余部”

    “朕不是当年要你护着的小丫头了。”白傲月突然扯开银狐大氅,露出内里玄色软甲。程豫瑾瞳孔骤缩——这是用天山寒铁打造的护心镜,正是他去年生辰送进宫的贡品。

    女帝拔剑斩断碍事的裙裾,剑锋擦着程豫瑾的护腕钉入冰层:“兵分两路。你带神箭手抢占制高点,朕去会会那位‘病重’的突厥可汗。”

    程豫瑾攥住剑柄的手青筋暴起:“陛下可知这是谁的战法?”

    “十四年前陇西平叛,你教朕的声东击西。”白傲月突然贴近他耳畔,温热气息拂过结霜的鬓角,“程将军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替你执的帅旗?”

    记忆如雪崩席卷而来。程豫瑾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白傲月扮作小兵混入中军帐。十八岁的公主裹着不合身的皮甲,在沙盘上画出直取敌酋的险招。他气急败坏要送她回京,却被先帝密旨惊得跪地——原来这场平叛本就是给储君的考验。

    “陛下”程豫瑾喉头滚动,话未出口便被号角声打断。白傲月已翻身上马,猩红披风在雪夜里猎猎如旗。他忽然想起今晨在御书房,她朱笔批红的奏折下压着本《伤寒杂病论》,书页正停在他咳疾对应的药方。

    赤兔马踏碎冰河时,白傲月摸到了袖袋里的硬物。那是程豫瑾昨夜跪在宫门外时,悄悄塞给掌事嬷嬷的油纸包。沾着血迹的杏脯早已冻成冰坨,却比她吃过的任何贡品都甜。

    “放狼烟!”女帝挥剑斩落迎面袭来的箭矢。亲卫队突然散作雁形阵,每人马鞍后都拖着浸满火油的枯枝。北风卷着火龙扑向突厥大营,照出金帐顶上盘旋的苍鹰旗。

    程豫瑾在崖顶拉满铁胎弓,箭簇瞄准那抹明黄身影。十年前在祁连山,他也曾这样隔着尸山血海守护他的月亮。弓弦震响的刹那,突厥可汗的金冠应声而裂。

    “保护可汗!”混乱中响起生硬的官话。白傲月瞳孔骤缩——这分明是中原口音。她突然调转马头冲向辎重营,长剑挑开盖着茅草的马车,成箱的环首刀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兵部锻造司的标记”女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半月前程豫瑾八百里加急,说边境流寇持制式兵器,她还当是他夺权的借口。

    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炸响,程豫瑾从崖顶纵马跃下。他怀中抱着点燃的火药包,在空中划出焦黑的轨迹。白傲月想起三年前工部研制火器时,程豫瑾整月泡在试验场,熏得铠甲都带着硫磺味。

    “接住!”程豫瑾将燃烧的引信抛向她。白傲月反手掷出佩剑,寒光斩断绳索的瞬间,火药包精准落入辎重车。冲天火光中,她看见程豫瑾被气浪掀翻,玄甲在雪地上拖出刺目血痕。

    “阿瑾!”白傲月嘶吼着冲过去,这个藏在心底十年的称呼终于破茧而出。程豫瑾咳着血沫笑起来,染红的手掌抚上她脸侧:“陛下终于肯唤臣的名字了。”

    突厥人的哀嚎渐弱时,禁军统领带着骊山大营的援兵赶到。白傲月却抱着程豫瑾不肯松手,直到太医战战兢兢提醒,将军后背还插着半截断箭。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滚烫,药香盖住了血腥气。白傲月坐在龙床边,看程豫瑾苍白的脸陷在狐裘里。他昏迷中仍攥着那半枚虎符,裂齿处的血迹已变成暗褐色。

    “陛下,兵部尚书跪在殿外”大总管话未说完,就被女帝森冷的眼神骇住。

    白傲月轻轻掰开程豫瑾的手指,将完整虎符按进他掌心。鎏金窗棂外飘着细雪,她忽然想起那个被罚抄兵书的夏夜,程豫瑾翻窗给她送冰镇酸梅汤,结果被巡逻侍卫逮个正着。

    “传朕口谕。”女帝摩挲着程豫瑾腕上那道陈年箭疤,“着镇国将军程豫瑾总领北境军事,赐赐”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赐什么?金银珠宝他视如粪土,高官厚禄只会让言官攻讦。床幔突然被扯动,程豫瑾不知何时醒了,泛白的嘴唇开合:“求陛下赐个痛快。”

    白傲月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看见程豫瑾从枕下抽出带血的密信,火漆印着兵部的飞马纹。信上说程豫瑾通敌叛国,证据是他营帐中搜出的突厥金印。

    “这是臣今晨收到的。”程豫瑾笑得胸腔震动,咳出几点猩红,“他们算准了突厥进攻的时间”

    白傲月突然撕碎密信掷进火盆。跃动的火光里,她解下九龙佩砸在地上:“传旨!兵部尚书郑怀远勾结外敌,即刻押送诏狱!”

    程豫瑾却撑起身子拦住她:“陛下可有实证?”他眼底泛起她最熟悉的固执,“三年前陇西大旱,郑怀远开仓放粮救过十万流民。”

    女帝的指甲掐进掌心。她何尝不知这是死局,满朝文武半数都在郑党门下。更漏声里,程豫瑾忽然握住她发抖的手:“臣愿作饵。”

    白傲月猛地抽回手,凤冠珠翠撞得叮当响:“你拿命换来的江山,朕不许任何人糟践!”

    “那就请陛下”程豫瑾突然跪在龙床上,伤口崩裂染红绷带,“彻查十六年前的朱雀门之变。”

    白傲月如遭雷击。那夜叛军火烧皇城,是程豫瑾背着她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但她永远记得,叛军首领举刀时喊的是“清君侧”,而那人腰间挂着郑氏家传的螭纹玉佩。

    更鼓敲过五响时,程豫瑾的额头抵在她手背。白傲月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忽然想起那个跪在雪夜里的少年。原来十五年光阴,不过是从一场火海跳进另一场烽烟。

    “准奏。”女帝的声音裹着冰碴,“但将军需应朕一事。”

    程豫瑾抬头时,白傲月的指尖正抚过他眉骨:“伤愈后,教朕使回马枪。”她眼底晃动着程豫瑾看不懂的水光,“这回不许再握着朕的手教。”

    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惊破黎明。程豫瑾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液体砸在九龙锦被上。他知道,他的月亮终于肯照进这经年累月的孤勇里了。

    程豫瑾的指尖悬在九龙佩上方,血色顺着绷带沁入金线绣的云纹。白傲月忽然将玉佩按在他掌心:“此物可调动暗卫。”她转身时翟衣扫过药炉,腾起的白雾模糊了眉眼,“三日内,朕要郑怀远通敌的实据。”

    “陛下不怕臣借机铲除异己?”程豫瑾摩挲着玉佩边缘的齿痕,这是开国时剖作两半的兵符,此刻却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白傲月猛地掀开鎏金香炉,灰烬里半张未燃尽的信笺赫然在目:“十年前你为保郑怀远挨了御史台三十廷杖,如今倒学会以退为进了。”她突然咳嗽起来,殷红溅在程豫瑾衣襟,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太医战战兢兢捧来药盏时,程豫瑾已扯断绷带。他单手解开玄铁护心镜,露出心口狰狞的旧疤:“当年郑怀远在陇西救的不是流民,是臣。”

    白傲月捏碎的药碗划破指尖,血珠滴在程豫瑾胸前的刀疤上。她想起十七岁生辰那夜,程豫瑾浑身是血跪在丹墀下,说三万石赈灾粮被劫。先帝震怒要诛郑家九族,是程豫瑾以战功作保,换得郑怀远戴罪立功。

    “突厥斥候身上带着陇西驻军的腰牌。”程豫瑾从铠甲夹层抽出染血的皮纸,“这是他们在饮马河畔的布防图,标着骠骑营换岗的时辰。”

    白傲月指尖抚过熟悉的朱砂印,那是兵部核验军情的戳记。她突然掀翻龙案,奏折如雪片纷飞:“传旨!摆驾天牢!”

    诏狱石阶上的苔藓浸着血水,白傲月踩着程豫瑾的披风走过刑室。郑怀远挂在铁链上,官服碎成布条,却仍昂着脖子冷笑:“陛下要为个武夫清君侧?”

    程豫瑾突然折断狱卒的烙铁,暗红铁块悬在郑怀远眼前:“三月初七,你派往突厥的商队运的不是丝绸。”他掏出个琉璃瓶,腥臭液体泼在郑怀远脚背,“猛火油的滋味,郑大人可熟悉?”

    郑怀远脸上的倨傲寸寸龟裂。白傲月接过刑官递来的账册,越看眸色越冷。原来从五年前的河西大旱开始,这位“贤臣”就在用赈灾粮换突厥战马。

    “朱雀门之变那夜”程豫瑾的刀尖挑开郑怀远衣襟,螭纹玉佩叮当落地,“你父亲给叛军的不是勤王令,是开城门的虎符。”

    白傲月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半枚青铜器。当郑怀远胸前的玉佩严丝合缝嵌入凹槽时,满狱哗然——这竟是程豫瑾那半枚虎符的机括钥匙。

    “程将军好算计。”郑怀远突然暴起,铁链擦着白傲月鬓角掠过,“可惜你的咳疾”话未说完便被程豫瑾扼住咽喉,他嘴角溢出的黑血染脏了龙袍。

    “传太医!”白傲月扶住踉跄的程豫瑾,摸到他后背黏湿的绷带。郑怀远在狂笑中咽了气:“将军中的是孔雀胆哈哈解药在”

    程豫瑾栽进她怀里时,白傲月才惊觉他浑身滚烫。诏狱天窗漏下的月光里,她看清他颈间蔓延的青紫毒纹,像极了当年祁连山的盘山道。

    紫宸殿的铜鹤灯台燃了整夜。白傲月攥着程豫瑾逐渐冰凉的手,听太医说毒入心脉。她忽然扯断十二旒冠冕,赤脚奔向太庙。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白傲月跪在历代帝王灵位前,手中匕首抵着心口:“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白傲月”寒光闪过时,先帝牌位后突然滚出个玄铁匣。

    “陛下不可!“程豫瑾的嘶吼混着血腥气撞开殿门。他扑上来夺匕首,两人滚倒在冷硬的青砖上。白傲月摸到他心口微弱的跳动,忽然咬破舌尖吻上去。

    咸腥在唇齿间漫开时,玄铁匣突然弹开。羊皮卷滚落在他们纠缠的衣袂间,程豫瑾瞥见“赐婚”二字,惊得推开女帝:“先帝遗诏这”

    白傲月抹着唇上血渍笑出声:“父皇早把你许给朕了。”她抖开诏书,烛火映出“程氏豫瑾才堪良配”的字样,“程将军是要抗旨?”

    程豫瑾耳尖烧得通红,毒发的剧痛都压不住心跳如雷。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上元夜,十岁的白傲月把花灯塞给他:“阿瑾做我的大将军好不好?”那时先帝摸着胡须笑,说程家小子要做驸马得先考武状元。

    “臣毒发在即”他艰难地别过头,却见白傲月掏出个瓷瓶,“郑怀远书房暗格里的,说是解药。”

    程豫瑾瞳孔骤缩:“陛下怎知”

    “你当真以为那些暗卫只听虎符调遣?”白傲月捏着他下巴灌药,指尖擦过干裂的唇,“从你踏进玄武门那刻,朕的影卫就跟了三道街。”

    药效发作时,程豫瑾在剧痛中恍惚看见白傲月褪下龙袍。她心口纹着枚带箭痕的月亮,正是他盔甲内侧的图腾:“当年祁连山陛下竟”

    “你昏迷时抓着朕的手不放。”白傲月将他的掌心按在纹身上,“程豫瑾,你要的明月江山,朕都给你。”

    更鼓响过七声,程豫瑾在晨光中醒来。白傲月蜷在他怀里,冕服盖着两人,十二旒玉藻缠在他腕上。他忽然想起太医说的毒发症状,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她那句“你若死了,朕就让万里江山殉葬”。

    程豫瑾的指尖陷进白傲月后背的龙纹刺绣,冷汗浸透的冕服贴在掌心,像一团灼人的火。太医在外殿的啜泣声忽远忽近,他望着怀中昏睡的女帝,突然扯断腕间玉藻。十二旒珠串坠地时,床幔后闪出个灰衣老仆。

    “将军该服药了。”老人捧着漆盘的手布满刀疤,正是当年朱雀门之变中失踪的禁军教头。

    程豫瑾瞳孔骤缩:“陈叔?”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正是此人将他从乱军尸堆里刨出来。白傲月忽然翻身扣住老人咽喉,指尖金甲弹出半寸:“陈教头当年假死脱身,如今倒是养得红光满面。”

    老人不闪不避,浑浊的眼珠盯着程豫瑾:“少主可还记得塞北的鹰笛?”

    程豫瑾浑身剧震。七岁那年他在漠北走失,有个牧羊人用鹰笛召来狼群护他周全。记忆里的笛声与白傲月腕间银铃重叠,他突然咳出黑血:“你是突厥王庭的”

    “老奴是程家军埋在突厥三十年的暗桩。”陈叔掀开衣襟,胸口纹着程氏家徽,“将军父亲战死鹰嘴崖前,把您托付给王庭巫医。”他忽然指向白傲月心口的月纹,“这图腾是程家儿媳的标记,先帝早知您身份特殊,才将陛下”

    白傲月突然掷出金簪,擦着陈叔耳际钉入梁柱:“程豫瑾是朕从尸山血海里抢回来的,与突厥无关!”她喘息着拢紧衣襟,露出腕间狰狞的咬痕,“当年祁连山突围,是阿瑾割腕喂血才保住我性命。这牙印,可比什么家徽实在得多。”

    程豫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碎片在药效中翻涌,他看见父亲战甲上的狼头纹章,看见白傲月及笄礼上突然出现的鹰笛,看见先帝临终前握着他们交叠的手

    “报——!八百里加急!”殿外骤然响起马蹄声,“突厥新可汗持金狼令叩关,说要迎回流落中原的王子!”

    白傲月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有血丝溢出嘴角。她扯过程豫瑾的手按在自己颈侧:“杀了我,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可汗。”感受到他骤然僵硬的指尖,又凑近耳畔呢喃,“或者娶我。”

    程豫瑾的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想起白傲月十五岁生辰宴,先帝指着漠北舆图说“想要明月永驻中原,就得把狼崽子养成看门犬”。此刻殿外秋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极了祁连山巅永不止息的罡风。

    “臣去边关。”程豫瑾突然抓起榻边佩剑,“半月为期,定让突厥”

    “朕与你同去。”白傲月将虎符拍在案上,“三军阵前,让他们看看中原的月亮是怎么照彻漠北的。”

    陈叔突然跪地重重叩首:“少主若执意出征,请带上王庭巫医给的药。”他掏出个兽骨雕的盒子,“此物可暂压毒性,但每逢月圆”

    白傲月劈手夺过药盒。暗红药丸滚在掌心,散着熟悉的腥甜,正是程豫瑾这些年随身携带的“风寒散”。她忽然揪住他衣领:“你说每逢阴雨咳喘是旧伤,原来都是骗朕!”

    程豫瑾苦笑着咽下药丸。月光穿过窗棂照在他侧脸,映出耳后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狼头刺青。白傲月指尖抚过那处皮肤,突然解下九龙佩摔在地上:“摆驾!去冰窖!”

    玄铁门开启的刹那,程豫瑾被寒气激得连退三步。白傲月却径直走向最深处的水晶棺,棺中女子心口插着半截断箭,面容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这是我母亲。”白傲月掌心贴上冰棺,“二十年前突厥夜袭,她为救个牧羊孩童挡了冷箭。”她突然转头盯着程豫瑾,“那孩子耳后有狼头胎记,被母后藏在鸾驾暗格送出关外。”

    程豫瑾的剑鞘砸在地上。他终于明白为何总梦见红衣女子在雪中起舞,为何白傲月偏爱吃酸涩的漠北野果,为何先帝默许他自由出入禁宫

    “所以陛下早就知道”

    “朕知道程家满门忠烈,知道你是突厥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更知道”白傲月突然掀开棺中女子衣袖,月牙形疤痕赫然在目,“当年祁连山救我的人,身上带着同样的疤。”

    程豫瑾踉跄着扶住冰棺。记忆如溃堤洪水,他看见自己撕下染血的里衣给白傲月包扎,看见老可汗对着疤痕惊呼“阿史那家的女儿”,看见先帝将真正的虎符藏进冰棺

    “报——!”羽林卫撞开冰窖门的瞬间,程豫瑾本能地护住白傲月。来人却举着染血的狼头旗:“突厥使团遇伏!新可汗新可汗身中剧毒,说是要见见兄长”

    白傲月突然夺过狼头旗掷进火盆。跃动的火光里,她咬破手指在程豫瑾眉心画血痕:“今日朕以血为契,你要这江山,朕便给你太平盛世;你要回草原,朕就踏平漠北王庭!”

    月儿终究不是当年的月儿了。

    程豫瑾抓住她滴血的手腕,舌尖卷过殷红:“臣要陛下寝殿的夜明珠。”在白傲月错愕的目光中,他笑着咽下血沫,“七岁那年弄丢的弹珠,陛下藏了二十年,该还了。”

    第57章 钱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自从到了这里,赫连漠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一改从前在白傲月面前的样子。

    农田的活,最要卖一把力气。如今,天气炎热,他索性脱掉上身,露出光滑、结实又黝黑的肌肤。他的皮肤不像程豫瑾那样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象征着他的功勋。赫连漠的皮肤极为细腻,要是再白净几个度,就像谁家的小书生似的。

    到了这里,空有一身本事是没有用的。白傲月倒还好,她如今经历了

    这一遭,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很快就安之若素。只是,赫连漠绝不接受自己变成一个山野莽夫。他从前带兵打仗,除了这身力气,庄家院里的活确实一样也拿不起来。他们被这世间最没用的东西——钱,给难住了。

    白傲月从来没有想过,过了几年,依旧过着这样的日子,什么都没有,吃饭要紧巴巴的,算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她有些懊悔自己当初怎么那么挥霍,要是能留下几个子儿,如今也不至于这般境况。莫说是从前几年,便是上个月,若买簪子的时候少花一笔钱,现在不就又能多出几十两了吗?那个时候不觉得钱能生钱,如今这时候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便愈发觉得世无常价。

    都说这一袋的小米在宫中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如今却能救活几个人。再说这银子,从前她花钱如流水,现在却是求之不得。

    赫连漠今日找了个帮店家卸货的活儿,他看着柜台后面十五岁左右的小掌柜,很是有些羡慕。这般年纪便学会站柜台,学了一门手艺,将来即便做些小本经营,也能养活自己。不像他们这些昔日将相,一朝流落,什么都不会做。关键是他们不肯低下自己那高贵的头颅。现在要他当个学徒,重新学起,便是人家不嫌他年龄大,肯从头教起,他自己也是不肯管别人叫师父的。

    赫连漠正望着出神,肩头忽然又压上一袋面粉。身体的惯性和节奏猛地被打破,他不由一个踉跄。那人正是这里的把头,对着他这个新来的呵斥道:“看什么呢?偷什么懒!”

    赫连漠看看地上的影子,汗水滴在影子旁边,他不打算反驳,将肩头上的几袋面粉正要扛进去,那把头又要往他肩头上放。

    “我一次扛不了这么多,你这不是白白损耗我们吗?”赫连漠出声。

    把头道:“你方才在那里发呆,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自然要找补回来。”

    赫连漠道:“我多跑几趟,把这时间补回来就是了。”他看看周围的工人,一个个都像木头似的,对这边发生的争执充耳不闻。他们的肩上最多只有三袋面粉,而他自己的肩上已经被压了五袋。

    那把头嘲讽道:“什么公子哥啊?跑这儿来要饭来了。”他将一袋面粉用力又轻巧地放到另一个工人的肩上,用一根手指就撑了起来。赫连漠站在他的前方,自然看不到后面那把头用另一只手垫着。那把头和工人脸上都有一丝戏谑,意思便是赫连漠根本做不了这样的活。

    赫连漠肩上压了五袋,已经觉得颈椎有些不舒服。他打算先把面粉放下,再跟这几个人理论。把头却不依不饶,白傲月将腰间的马鞭拿出来,说道:“几个爷们儿欺负一个外来人算什么本事?”

    把头说道:“你又是什么臭丫头?哟,小脸儿这么俊呢?”他几步上前就要拦腰将白傲月一把抱起。白傲月的马鞭抽到他的手背上,立刻起了一道红黑的印记。

    “嘿,你个娘们儿,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你们几个外来的,充什么大户啊?”

    白傲月道:“好,你说这扛面粉是吧?你有本事跟我比试比试吗?若你不能,今儿这事便是你错了。从今以后,若是再敢耍横,哼!可就别管我们告官府。”

    赫连漠将五袋面粉一下子扔到车板上,护在白傲月身前,皱眉问她:“你做什么?你怎么会……”

    白傲月道:“我怎么不会?你就看着吧。”

    赫连漠丝毫不让:“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冒险,你没看见那几个人盯着你,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我不能让你去冒险,更不可能让他们碰你一根手指头。”

    白傲月却突然将他推开:“你也太小瞧我了,你就等着看好吧。”

    白傲月走到前面去,数了十袋面粉出来,分别放到自己的双肩上,然后极为轻巧却又刻意收了腰肢地直直扛了进去,接着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到地上。这几袋面粉摆放得比刚才所有人的面粉都更加规整,那把头看呆了。

    莫说是一共十个,他便是一肩五个,也是不行的。“姑奶奶,姑奶奶,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是怎么做到的?”

    她是怎么做到的?自然是从系统里面要的“大力树”了。有系统给她垫着,她自然觉得即便扛座金山也举重若轻。

    只是那几个人却突然反悔,说道:“这个地方怎么能是女人带头呢?你知道,除了山下的那几个红丫头,是没有人会上来的。”

    白傲月没有在江湖上走过,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红丫头。赫连漠却听懂了,这些人有一半都是胡人。她们从前许多也是家境很好的女子,自然比一般闺阁女子要更加出众。只是战乱频仍,又在这几股势力汇聚的边境荒芜之地,讨不到什么营生,又与家人失散,便只好一步一步行差踏错,被这些人占了便宜。

    赫连漠一看到那几个人盯着白傲月的目光,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猛地上去拽住那把头的头发,将他拽倒在地,把头摔在地上,磕断了一颗牙。

    捂住嘴里的血,把头一骨碌起来,双手把住赫连漠的肩头,说道:“你找死!”便想把赫连漠整个人都翻过去。

    这可正中赫连漠的下怀,赫连漠是草原上的好手,也反手扳住把头的双肩。两个人原地转了几圈,赫连漠忽然发力,将把头猛地摔了过去,然后他抄起白傲月的马鞭,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在觊觎他的女人,他就杀红了眼,喉咙里“赫赫”地发出声响,周围工人却一改麻木模样,纷纷求情。

    赫连漠当然并不想把事情搞大,可是又怕这人不老实,若是此刻放了他,将来反咬一口,可怎么是好?眼看着手里的人没了力气,白傲月上前道:“算了,就放过他吧。大不了我们再换一个地方。”

    赫连漠手中松了劲,他的确也不想在此久留了。二人跨上马,从把头的旁边踏过去,一路离开。不知为何,白傲月心里竟然有一些轻松。难得没有朝堂纷扰,即使两个人现在穷得响叮当,可能连下一顿饭都吃不上了,然而,白山黑水间,驰骋在从未有过的畅快自由之风里。

    赫连漠将她扶下马,二人便在浅滩上简单地洗了洗脸,洗了把手。白傲月看向他:“你当时怎么了?就突然转了性子。从前,将你作为质子送到大夏,你是几百几万个不愿意……”如今对自己倒颇为体贴,白傲月很是诧异。

    赫连漠却说道:“从前,我就像个入赘的一样,事事以你为尊。现在你的大将军没了,你的副将也没了,你的好角儿也没了。”

    “所以,你就有了机会?”

    赫连漠站起身,将她也拉起来,直视着她道:“现在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只有这样,你才愿意?”

    “只有这样,我才愿意。我本也不愿在宫中,若是要争,我在北厥的时候就与兄弟们争了。来到了你这里,我只想做个潇洒闲人。将来若是你回到宫中,还能记得起我,就来这里找一找我。”

    江边的风终究是冷的,赫连漠瞧着那黑沉沉的江底:“现在我并不会趁人之危,往后我们以兄妹相称,我必得护你周全。”

    白傲月没有别的选择,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世间该如何行走,怕是下一秒便会被山匪砍了头。

    赫连漠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玉簪,看这成色,便是极为便宜的。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这拿不出手,以二人从前的身份,便是谁都不肯多看一眼的。

    便是在北厥,出了名的好山好玉好产地,更没有这般成色了。可是现在他买得起的只有这般成色的玉簪。他想要插在白傲月发际,白傲月却偏头躲开了。

    赫连漠将玉簪硬塞在她的手中:“你就拿着吧。”

    白傲月接过来,有些爱惜地收在自己袖中。赫连漠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在空中转了几转:“你知道吗?我只是觉得有一个人跟我一起,我们能有一个小家就非常好了。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这样的念头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以前只觉得要建功立业、开疆拓土。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她都从来没有“过日子”这个念头在自己的脑海中。

    每日便是做饭、劳作、休息、穿衣,这样的生活她能过得来吗?

    第58章 第58章天刚蒙蒙亮,东厢房的窗

    ……

    天刚蒙蒙亮,东厢房的窗纸上凝着露水。赫连漠是被槐花饼的香气勾醒的,睁开眼时,枕边还留着白傲月压出的凹痕。

    他趿拉着布鞋往灶房走,正撞见白傲月踮脚往竹匾上码饼子。晨光从她鬓边漏进来,碎花布围裙的系带在后腰打了个歪扭的结。案板边搁着竹篮,里头还躺着几串带着露水的槐花。

    “又起这么早。”赫连漠顺手替她捋开垂落的碎发,指尖蹭到微凉的耳垂。白傲月也不回头,就着他在灶膛前坐下添柴的响动,把最后几片槐叶从面团里挑出来。

    铁锅里腾起的热气裹着两个人的影子。白傲月忽然“呀”了一声,原是赫连漠往她嘴里塞了块刚出锅的饼。烫得她直吸气,却舍不得吐,鼓着腮帮子瞪他。赫连漠笑得露出白牙,顺手抹掉她嘴角的油花。

    日头爬上房檐时,院里晒的萝卜干已经铺成金灿灿一片。赫连漠蹲在菜畦边翻土,听见木桶晃荡的水声由远及近。白傲月绾着裤腿过来浇水,细脚踝上还沾着泥点子。

    “当心晒着。”赫连漠直起身,草帽檐在白傲月头顶投下圆圆的阴凉。他后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淌,在粗布褂子上洇出深色痕迹。白傲月把葫芦瓢搁在垄边,伸手替他卷起汗湿的袖口。

    锄头磕着硬土,突然“叮”地撞出个铜亮物件。赫连漠用衣角擦去上头的泥,是枚生了绿锈的弹壳。两人对着这个战火年代的遗物愣了愣,忽然都笑起来——去年开春垦荒时,他们在这片地里挖出过三枚哑弹,倒把来帮忙的乡亲们唬得够呛。

    “那会儿你在林子里给我挡枪子儿,血把雪地都染红了。”白傲月用铲子尖戳着土坷垃,声音轻得像说给自己听,“现在倒好,连个蚂蚱都能把你吓一跳。”

    赫连漠把弹壳揣进兜里,故意把铁锹抡得呼呼响:“昨儿是谁让耗子惊得蹿上炕头的?”话音未落,后腰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铲柄。

    日头西斜时起了凉风,老槐树在院墙上摇着碎银似的影子。白傲月枕着赫连漠的腿打盹,蒲扇在她脸侧慢悠悠晃。赫连漠望着天边火烧云,忽然觉着膝头一沉——原是白傲月翻身把脸埋进他衣褶里,发间槐花香混着皂角味,熏得人眼皮发涩。

    蝉声忽远忽近地浮着。赫连漠伸手去够石凳上的茶碗,动作轻得像在敌占区摸枪。茶早凉透了,碗底沉着两朵舒展开的野菊。他望着白傲月随呼吸起伏的肩头,忽然想起开春那夜,她攥着他衣襟哭得喘不上气,说梦见他又被围在雪山上。

    暮色漫过门槛时,白傲月在炊烟里直起身。围裙兜着刚摘的豆角,青翠的藤蔓缠过她小臂。赫连漠往灶膛添了把柴火,看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铁锅里的棒子面粥咕嘟作响,混着柴火噼啪声,竟比军号更让人心安。

    槐花饼的香气裹着晨雾在窗棂上结出细密水珠。赫连漠翻身时摸到被褥里未散的体温,听见外间竹匾磕碰的轻响。他眯着眼看那道纤瘦的影子映在纸门上,青布衫袖口磨出的毛边都浸在暖黄的光晕里。

    灶膛里新添的松枝劈啪炸开火星。白傲月正在揉第四遍面团,掌根沾着面粉在案板上碾出月牙痕。昨夜泡发的野山菇在陶罐里咕嘟作响,混着新碾的玉米碴熬成金黄的粥。她踮脚去够梁上悬的腊肉时,忽然被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圈住腰身。

    “当心闪着。”赫连漠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下巴轻轻蹭过她发顶。白傲月耳尖泛红,却梗着脖子去够竹钩:“昨儿三婶送来的,说是秋后腌的”话音未落,腊肉已经落进赫连漠掌心。他顺手掰了块焦脆的饼边塞进她嘴里,烫得她直抽气。

    槐花落尽的第七日,蝉声像烧红的铁钉扎进青石板。白傲月蹲在井台边淘米,水桶刚拎上来就浮起一层白雾。她撩起汗湿的刘海,望见赫连漠赤着上身在后院劈柴,肩胛骨随斧头起落绷出铁弓似的弧线,旧伤疤在日头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歇会儿喝碗薄荷水!”她朝树荫下喊,话音却被突然炸响的蝉鸣吞了。灶台上蓝边粗碗里沉着几片薄荷叶,是昨儿傍晚从河滩采的,叶脉里还凝着夜露的凉气。

    赫连漠应声过来时,汗珠子正顺着锁骨往下滚。他接过碗却不急着喝,先往白傲月颈后贴了贴冰凉的碗沿,惊得她缩脖子笑骂。碗沿凝的水珠滑进她衣领,在月白衫子上洇出小片暗痕,像朵将开未开的栀子。

    午后的灶房闷得像蒸笼。白傲月把腌好的黄瓜条码进陶瓮,盐粒沾在指尖,被汗浸得沙沙作响。赫连漠倚着门框给她打扇,风掠过油灯罩子上的蛛丝,晃得墙上的影子也缠绵起来。去年冬天糊的窗纸破了个洞,漏进的光柱里浮着万千金尘,正巧落在白傲月编麻花辫的红头绳上。

    “你记不记得”赫连漠忽然开口,扇子停了停,“那年伏击战躲在西瓜地里,渴得啃生瓜瓤?”

    白傲月手一抖,盐罐差点翻倒。那日毒日头把瓜叶都晒卷了边,子弹擦过她耳畔时,赫连漠扑过来把她按进烂熟的瓜堆里。发酵的甜浆糊了满脸,混着他肩头的血腥气,竟成了这些年午夜梦回时最鲜明的味道。

    陶瓮“咚”地落了盖。白傲月转身往他腰上拧一把:\“眼下有井镇西瓜吃,偏要提那些倒胃口的。”可眼眶分明红了,忙借口找笤帚往院里躲。

    申时的天忽然阴了。东南边压来乌沉沉的云,惊得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子乱舞。赫连漠踩着梯子收屋檐下的辣椒串,白傲月在底下扶着,仰头看见他小腿肚上蜿蜒的弹片伤,新长出的皮肉还泛着嫩红。

    第一滴雨砸在辣椒上时,两人正往地窖搬腌菜坛子。闷雷碾过屋顶,白傲月怀里的酸豆角罐晃出水响。赫连漠突然攥住她手腕,眼睛亮得骇人:“快听!”

    雨幕里混着隐约的轰鸣,像千百匹战马踏着铁蹄由远及近。白傲月怔了怔,突然笑出泪花——原是山洪卷着碎石冲进干涸的河床。去年他们跟着乡亲们垒的防洪石堰,此刻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地窖口的油灯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赫连漠的掌心还留着劈柴时的木屑,蹭在白傲月腕上微微发痒。三十七个腌菜坛在墙角列队,映着两道交叠的影子随火光摇曳。当年在雪窝子里挨饿时,他们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守着满窖存粮。

    雷声炸响的刹那,白傲月猛地扎进赫连漠怀里。不是怕,是那声霹雳太像三八大盖的走火。赫连漠后背撞在酸菜坛上,咸涩的水汽漫上来,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地窖外暴雨如注,却盖不住彼此擂鼓似的心跳。

    “都过去了。”他喉咙发紧,指尖陷进她汗湿的衣料。去年拆绷带那夜,白傲月也是这般发抖,纱布下的腐肉生着蛆虫,她咬着帕子不敢哭出声。

    雨停时月亮已爬上枣树梢。积云裂开道银缝,蛙鸣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漫出来。白傲月拎着木盆去收廊下的铜盆,却发现赫连漠正弓着腰在墙根摸索。

    “找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火镰,却见他神秘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捧出个粗陶罐。去年深秋埋的槐花蜜,琥珀色的浆液里沉着几瓣干花,在月光下竟流转出金芒。

    竹床支在当院,老蒲扇驱不散的暑气里多了丝清甜。赫连漠仰头饮蜜水时,喉结的滑动牵动锁骨处的刀伤,那是替白傲月挡土匪时落的。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触,指尖下的脉搏突突跳着,比新婚夜盖头掀开时更烫。

    忽有流萤从篱笆缝里钻进来,绿莹莹的光点掠过晾晒的草药簸箕。白傲月想起关东密林里的磷火,那时赫连漠发着高烧,还硬把最后半壶水喂给她。此刻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带着槐蜜的余香:“当年说要给你捉一帐子萤火虫,总算”

    话没说完就被

    蝉鸣截断。东南角又飘来积雨云,但白傲月不在乎了。她数着赫连漠腕上跳动的青筋,那下面淌着的血曾染红过她的嫁衣,如今却在月光下成了最安心的脉络。竹床吱呀轻响,惊起夜栖的雀儿,翅尖扫落一串露珠。

    后半夜雷雨又至时,两人早相拥着沉入黑甜。雨打芭蕉声里,白傲月梦见自己变成初遇时那个采药少女,而赫连漠不再是满身硝烟的兵,只是溪边饮马的青衫郎。晨光微熹时,谁的手还紧紧交握在薄衾下,汗津津的掌纹早长成同一道山川。

    第七日傍晚,河滩浮起被山洪冲下的战车残骸。赫连漠和乡亲们打捞铁器时,白傲月正在院里晒伏姜。她望着他结实的背影笑,忽然被指间辛辣的姜汁刺得眯起眼——三伏天的阳光把往事晒得酥脆,轻轻一碰就簌簌落进新酿的米酒里。

    蝉还在嘶鸣,但白傲月已经学会在聒噪里辨出安宁。当赫连漠兜着满襟野梨推开门,当灶膛爆出个火星子,当暴雨夜他的手掌始终护在她旧伤上方,那些在战火中碎成齑粉的岁月,便在这盛夏的光影里一点点重塑成永恒。

    第59章 土匪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

    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清田埂上的脚印。退伍第七年,他仍保持着斥候的本能,食指指节在镰刀木柄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当年在雁门关传递敌情的暗号。白傲月挎着竹篮从麦浪深处走来,褪色蓝布衫沾着草药香,腕间银镯缠着的红线又多了两圈——半月前当给货郎换金疮药时,镯子磕出个米粒大的缺口,如今拿茜草汁染过的麻线密密绕了三层。赫连漠接过榆钱窝头,粗陶碗沿还留着昨夜熬药的火气,西北风捎来的硫磺味让他后颈汗毛竖起,像极了大军开拔前夜嗅到的烽烟。

    村口老槐树挂着的铜钟在第七个窝头蒸熟时炸响。赫连漠反手将白傲月推向磨盘后的暗道,柴刀削断三根火把的速度比独眼龙的弯刀快半息,火星溅在土匪裹马掌的棉布上,燎出十七个焦黑的洞。十七道旧伤在雨前隐隐作痛,右腿那道箭疤像条蜈蚣啃咬着筋肉,他却精准踏着当年狼山剿匪的步法,把草上飞的流星锤引向晒了三月的硫磺草堆。白傲月在地窖数到第四十七滴渗下的血珠时,指甲掐进采药留下的茧子里,通风口芦苇燃烧的噼啪声混着战马坠坑的闷响,像极了她捣碎艾草时的声响。

    生锈的犁头卡进独眼龙喉咙三寸,与当年军帐沙盘推演的分毫不差。赫连漠抹了把糊住左眼的血,看见白傲月咬断缝衣线的银牙在月光下泛冷光,银针封住肋下伤口时的手法比针灸人偶还稳三分。土匪的惨叫惊飞了粮仓顶的夜枭,十三匹战马在陷马坑里打着响鼻,草上飞刀柄的蛇腥味混着硫磺烟,熏得歪脖柳树枯了半边叶子。白傲月垫在腌菜缸底的“义勇乡贤”匾额硌着晒干的蕨菜,县衙朱漆剥落的速度比他们补屋顶的茅草还快,倒是土匪留下的弯刀磨成镰刀后,割起麦子比原先的旧家伙利落得多。

    秋收的晨露凝在褪色窗花上时,赫连漠数清了田埂脚印的深浅。白傲月左肩常年背着药篓,右脚的布鞋总比左脚先磨破,采药归来的痕迹像串歪斜的雁阵,烙在流沙河岸的新土里。草上飞在磨坊咳出第八口黑血那日,十三匹战马正拖着新打的犁头走过界碑,瘸腿张伯用马鬃编的鞭梢抽得空气劈啪响,吓得货郎再不敢克扣银镯的赎价。赫连漠摸着新添的刀疤蹲在灶膛前,火光映着白傲月腕间的红线忽明忽暗,她往窝头里掺的野蜂蜜甜得发苦,像极了大婚那夜合卺酒里的黄连。

    暮色漫过麦茬地的第十七个黄昏,独眼龙的弯刀在铁匠铺化成了犁头。赫连漠听见白傲月给村童分糖瓜的笑声碾过晒场,老槐树上钉过土匪的铜钉生了绿锈,当初浸透青砖的血渍早被雨水酿成了墨色。他们仍用豁口陶碗喝酸梅汤,通风口渗下的地窖寒气凝成窗棂上的霜花,褪色的并蒂莲剪纸上又覆了新剪的忍冬藤,针脚向右偏三寸的补丁爬满蓝布衫,像张描了十七年的漠北地图。

    霜降那日,货郎的铜铃在流沙河对岸摇了整宿。赫连漠蹲在界碑旁磨镰刀,月光在磨刀石上碾出铁灰色的碎屑,掺着去年马贼血渍凝成的暗斑。白傲月提着风灯寻来时,灯罩上十七道苇篾补丁投下的影子,正巧笼住货郎包袱里露出的半截银镯——正是她当掉的那只,缺口处新镶的铜片在月光下泛着贼光。

    “三两陈茶,五斤粗盐。”白傲月数铜钱的声音比捣药还脆生,货郎额角渗出冷汗,那镯子终究没敢要价。赫连漠的镰刀擦着货郎裤脚钉进木板车,惊得拉车的老骡子尥蹶子踢翻盐袋,雪白的颗粒洒在去年独眼龙咽气的位置,被夜风卷成个小小的旋涡。

    黎明前最后一阵马蹄声惊醒了看粮仓的瘸腿张伯。十三匹战马齐齐冲着东南方嘶鸣,那是狼山的方向。赫连漠摸着马鬃上新结的驱邪红绳,想起白傲月前日晒的雄黄粉还压在炕席底下。草上飞在磨坊咳出的第九口黑血泛着诡异的绿,白傲月拿银簪挑了点血沫子,对着晨光瞧见里头蠕动的细虫,转身就把晒药笸箩里的紫苏全泼进了灶膛。

    腊月头场雪落时,县衙来了个戴鼠皮帽的税吏。那镶着“义勇乡贤”的腌菜缸被抬出来时,缸底黏着的蕨菜渣滓正巧糊在税吏描金的账本上。白傲月倚着门框嗑南瓜子,眼看着赫连漠把新打的狼牙箭挨个浸过乌头汁,箭头排列的间距与他当年在军中的箭囊分毫不差。税吏最终只收了半袋黍米,临走前盯着草上飞推磨的背影看了半柱香,第二日便有流言说州府悬赏的土匪残党值二十两雪花银。

    正月十五的月亮浑圆如药碾子,白傲月往火塘里添艾草的动作忽地僵住。磨坊方向传来麻绳断裂的闷响,草上飞打翻的豆油泼在茅草堆上,火苗蹿得比当年硫磺炸开的焰色更艳三分。赫连漠拎着水桶冲进火场时,草上飞喉咙里滚出的咕噜声像极了狼山战役里中箭的探子,那柄藏在磨盘底三年的短刃终究没能捅进赫连漠的后腰——白傲月砸过来的药杵正中土匪腕骨,碎裂声与十五年前她打翻胭脂盒的动静重叠在一起。

    开春犁地时,河滩上新添的坟包长出一丛野荞麦。赫连漠的旧伤在潮湿的土腥气里发作,握犁的手劲却比往常更狠,新打的铁犁头劈开板结的土块,翻出半截生锈的流星锤链子。白傲月把锤头熔成针灸用的三棱针,淬火时升腾的蒸汽在她鬓角凝成霜色,像极了当年地窖顶渗下的血珠蒸发后的残迹。

    谷雨那日,货郎的铜铃变成了哑巴。当那支驼队出现在官道尽头时,赫连漠正给战马钉防狼铁掌——为首商人锦袍下露出半寸狼头刺青,与七年前劫杀商旅的沙匪图腾如出一辙。白傲月晾在竹竿上的染血绷带被风卷走,正巧蒙住商人打量粮仓的独眼,那布料上金疮药的苦味惊得骆驼连打三个响鼻。

    夜枭第三次掠过晒谷场时,赫连漠摸到了地窖砖墙的夹层。当年埋硫磺剩下的陶罐里,油纸包着的雁翎箭簇依然泛着冷光。白傲月数着新采的断肠草籽,往熬药的陶罐里多撒了七颗——正是草上飞咳血身亡那日她记下的数目。商人带来的波斯地毯铺在客栈大堂,底下却洇出可疑的暗红色,跑堂的跛脚小子说那花纹像极了去年被剿匪的刀疤排列。

    小满雷声滚过麦田时,驼队的骆驼少了一峰。赫连漠在河湾芦苇丛发现啃剩的驼骨,牙印间距比狼齿宽三指。白傲月翻晒的毒蒺藜少了两筐,货郎新进的甘草突然带着硝石味。当商人的独眼罩转向村塾方向时,赫连漠的旧箭囊悄然挂回了土墙,白傲月缝护腕的针脚开始向左偏——这是她十五岁刺杀税吏前夜才有的征兆。

    芒种前夜,瘸腿张伯的铜锣惊飞了整村麻雀。商人锦袍下的弯刀砍断钟绳时,赫连漠的雁翎箭已穿透三个火把。白傲月撒在晒场的毒蒺藜扎进土匪脚底,惨叫声比当年坠陷马坑的更凄厉三分。

    驼队带来的火药桶被硫磺草引燃时,赫连漠认出那配方正是雁门关守军惯用的霹雳火,而白傲月扎进商人后颈的毒针,与她为李婶镇痛用的梅花针出自同一块银锭。

    大火烧焦了半亩麦子,却在流沙河岸止步于新挖的沟渠。赫连漠从灰烬里扒拉出烧变形的银镯,缺口处熔化的铜片凝成朵歪扭的忍冬花。白傲月往废墟里撒下防风草籽,转身将县衙新颁的“平匪楷模”铁牌垫了猪食槽。货郎再次出现时,铜铃换成了不会响的木鱼,赎银镯的价钱正好够买三车硫磺与硝石。

    白露那日,老槐树暴长的新枝戳破了云层。赫连漠在树根处挖出个铁匣,里头军牌上的名字却不是他的——那是十五年前替他挡箭的副将遗物,匣底压着的血书列着二十七名沙匪名号,最后一个赫然是独眼龙的本名。白傲月熬的黄连汤比往年更苦,却止不住赫连漠夜咳时带出的血腥气,就像止不住西北风年复一年卷来硫磺与刀兵的气息。

    霜降又至,货郎的木板车轱辘终于彻底散架。当那支真正的商队带着江南丝绸路过时,赫连漠正在补地窖的通风口。白傲月腕间的银镯已赎回来,新錾的忍冬花纹盖住了铜补丁。晒场上的毒蒺藜长成了药材,战马产下的第三匹小马驹学会了犁地。商人焦黑的头骨被孩子们当球踢进流沙河那日,白傲月剪的新窗花是五毒戏春图,赫连漠的旧箭囊成了村塾的戒尺。

    大雪封山前夜,赫连漠数清了白傲月新增的白发,四十九根,恰似他们成亲的年岁。白傲月对着铜镜往鬓角抹旱莲汁时,镜面映出墙上挂的雁翎箭微微颤动——西北风正在搬运最后一批硫磺草籽,而流沙河底的锈铁犁头,又将被春汛打磨出新的锋芒。

    第60章 乡村如同被偷来的一般

    粗布衣袖挽到手肘,露出麦色小臂上几道新鲜的划痕——这是昨日开垦东边荒地时,被刺藤留下的印记。

    “漠哥,喝口黍米粥再忙。”白傲月提着竹篮从青石小径走来,鸦青色裙裾扫过沾露的狗尾草。她将粗陶碗放在田边老柳树下,见丈夫又要俯身去搬石头,忽然伸手拽住他后腰的衣带。

    赫连漠踉跄着转身,正对上妻子含笑的杏眼。成亲月余,他仍不习惯这般亲昵,耳尖瞬间染上薄红:“当心碎石硌脚。”

    “先歇会儿。”白傲月掏出手帕擦拭他额角的汗珠,指尖掠过眉骨那道旧疤时微微停顿。这是三年前山匪洗劫村落时留下的,当时赫连漠为护着被冲散的白家药铺众人,生生挨了匪首一刀。

    柳荫下忽然传来陶罐碰撞声。白傲月掀开盖布,浓郁的药香混着蜜枣甜味漫出来:“当归黄芪炖的鸡汤,爹娘特意让我带来的。”她舀起一勺吹了吹,“你这些天开荒耗神,夜里咳疾又犯了是不是?”

    赫连漠别开脸轻咳,喉结在晨光中滚动:“不过是春寒”话未说完,温热的汤匙已抵在唇边。他望着妻子执拗的眼神,终究低头抿了一口。药香入喉,暖意顺着经络蔓延到指尖。

    远处山峦忽然传来闷雷声。白傲月望向天边翻涌的墨云:“要变天了,咱们得把南坡的秧苗苫上草帘。”话音未落,赫连漠已扛起两捆稻草往山坡疾走,走出几步又回头,将挂在柳枝上的蓑衣扔给她。

    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土上时,两人刚给最后一片秧苗盖好防风棚。白傲月正要系紧草绳,忽觉头顶阴影笼罩——赫连漠用蓑衣在竹架下支起小小避雨处,自己大半个身子还淋在雨中。

    “往里些。”她扯着丈夫湿透的袖口,指尖触到他腕间跳动的血脉。赫连漠却将装着秧苗的箩筐推到她脚边:“莫让雨水泡了根须。”

    惊雷撕裂云层,白傲月在电光中看见赫连漠紧抿的唇线。成亲那夜红烛摇曳,他也是这般抿着唇挑起她的盖头,指尖比此刻落在她手背的雨滴还要颤抖。雨幕渐密,她忽然解开蓑衣系带,将半边干燥的衣襟罩在他肩头。

    “你”赫连漠浑身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潮湿的草药香从妻子发间传来,混着他身上雨水冲刷出的松木气息。远处传来山溪暴涨的轰鸣,他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这场暴雨持续到申时方歇。两人踩着泥泞回家时,发现院中晒药的竹匾早被收进屋檐下。白傲月抚摸着晾在窗棂的干艾草轻笑:“定是隔壁张婶来帮过忙。”

    赫连漠望着灶间冒热气的陶锅不说话,转身从梁上取下熏好的野兔。刀刃划过风干的肉块时,他忽然开口:“明日我去镇上卖皮子,给你捎盒面脂。”

    白傲月正弯腰查看药圃里被雨水打歪的紫苏,闻言诧异地转头。暮色透过窗纸晕染她侧脸,鬓边碎发还沾着晶莹的水珠。赫连漠别开视线,刀尖戳进砧板:“风吹日晒的总要抹些。”

    夜色渐浓时,白傲月在灯下缝补赫连漠刮破的外衫。忽然听到院门轻响,接着是压抑的咳嗽声。她推开窗棂,见丈夫抱着一捆新伐的翠竹站在月华中,肩头落满细碎的木屑。

    “给你搭个晒药架。”赫连漠将竹筒放在墙角,避开妻子欲接的手,“有毛刺。”

    白傲月执起他布满茧子的手掌,就着月光细看那些渗血的小伤口。成亲以来,她见过这双手握锄头、挥柴刀、修补屋顶,却第一次触到他掌心交错的旧伤——七岁丧父的少年,早就在这深山村落里磨砺出钢筋铁骨。

    “用接骨草汁敷一夜就好。”她转身要去取药杵,却被赫连漠反手握住腕子。男人粗糙的拇指擦过她虎口处的红痕,那是白日里被草绳勒出的印记。

    烛火爆了个灯花。白傲月忽然想起大婚次日,她握着这双手为他上药时,他连呼吸都屏住的窘态。如今交叠的掌纹间,不知何时生出了藤蔓般缠绕的温度。

    白傲月推开老库房的雕花木门时,惊起了梁上一窝燕子。春末的阳光穿过蛛网斜斜切进来,照亮角落里那堆蒙着蓝布的神秘器物。她掀起布角的瞬间,陈年竹香混着药草气息扑面而来。

    “这些模具”她指尖抚过六边形竹编网格,每个孔洞都泛着琥珀色包浆,“是爹当年制香囊用的?”

    正在院里劈竹篾的赫连漠动作顿了顿。斧刃悬在半空,将将错过指节:“早不用了。”他声音闷得像埋在土里的陈年酒瓮,“现在都用铁网模子。”

    白傲月却已经捧着模具走到日光下。三十六个竹丝交错处缀着银制小铃,轻轻一晃,竟发出类似风过松林的沙沙声。她突然想起幼时随爹进城卖药,那些绣楼姑娘们腰间佩的香囊,确实都带着这般清越的铃响。

    \“帮我浸三斤艾绒。\”她忽然转身往药房走,裙摆扫过门槛时惊醒了打盹的狸花猫,“要端午前收的陈艾。”

    赫连漠望着妻子消失在药柜后的身影,斧子终究没落下。他蹲下身抚摸那些被遗弃十年的模具,掌心触到某个凹陷的刻痕——那是祖父为防学徒偷师,特意在第七根竹丝上做的暗记。

    暮色降临时,白傲月在模具底层铺了层晒干的木蝴蝶花瓣。这些形似蝶翼的药材遇热会舒展成半透明状,是她改良古方的关键。当赫连漠拎着浸透山泉的紫竹丝进来时,正看见妻子将琥珀色的乳香树脂涂在模具内侧。

    “你要复原古法香囊?”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竹丝接缝处,“如今药铺都改用蒸汽烘干的香丸了。”

    白傲月把调配好的药粉撒进网格,月光忽然穿过云层照在银铃上,那些铃铛竟在无风状态下发出细碎轻吟。赫连漠瞳孔微缩,他记得祖母说过,只有月华凝露时分制成的香囊能长久锁住药性。

    第一缕晨曦爬上窗棂时,模具里已经凝出十二枚六棱香囊。白傲月小心地拆解竹编网格,发现每个香囊表面都印着月光烙下的暗纹,像极了经络运行图。而赫连漠右手虎口不知何时被竹丝划破,血珠渗进模具缝隙,竟让那些银铃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梅子黄时雨落得绵密,白傲月正在檐下翻晒新制的香囊,

    忽听得村口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青石板上漫开的汽油味惊得药圃里的蓝尾雀扑棱棱飞起,她望着那辆黑色福特轿车碾过百年石桥,在晒药场扬起一片烟尘。

    “白小姐,我们又见面了。”药材商赵秉坤踏着意大利皮鞋下车,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竹匾上那些带月纹的香囊,“听说最近卫生局在查药材作坊的资质?”他指尖弹了弹西装前襟并不存在的灰尘,“这种三无产品,怕是不好卖吧?”

    赫连漠背着竹篓从后山转出来时,正看见妻子单薄的身影拦在晒场前。赵秉坤带来的两个伙计已经掀翻了三个竹匾,刻着月纹的香囊滚进泥水里,沾满混着车辙印的污渍。

    “住手!”赫连漠扔下刚采的崖柏,右手攥住伙计手腕的瞬间,旧伤突然针扎般刺痛。那人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香囊啪嗒掉在青石板上。

    赵秉坤却笑了,他弯腰拾起个香囊对着日光端详:“赫连家的古法制香,防霉效果确实比蒸汽烘的强三成。”他突然撕开锦缎,深褐色的药粉随风散开,“但若我把收购价压到成本价七成,你说村里这些药农还能撑多久?”

    白傲月忽然俯身从泥水里捞起个香囊,浸湿的月纹在阳光下竟泛起淡淡金芒:“赵先生可知为何古法香囊要嵌银铃?”她指尖轻弹铃铛,清越的声波惊起林间一群白鹭,“《本草拾遗》有载,七音入药可调五脏。”

    仿佛印证她的话,那些散落的药粉突然在声波中腾起细雾,赵秉坤猛然后退两步,西装上已沾满带着苦艾香的水珠。赫连漠望着妻子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她拽住自己时的力道——这双捣药的手,原也能执剑。

    当夜暴雨倾盆,白傲月却执意要去后山采木蝴蝶。赫连漠提着风灯追到溪边时,见她正用银铃接取崖壁渗出的山泉。那些在月光下舒展花瓣的药材,遇到铃声竟如活物般轻轻颤动。

    “声波能让药性苏醒。”她将浸透月华的泉水倒进陶罐,“当年祖母在模具里嵌银铃,原是为了这个。”惊雷炸响的瞬间,赫连漠看见妻子眼底映着跳动的炉火,比他们新婚夜的龙凤烛还要灼人。

    暴雨引发山体塌方是在凌晨。赵秉坤停在晒药场的轿车被泥石流冲进河道时,赫连漠正用祖传模具赶制最后一批防瘟香囊。虎口的旧伤已经肿得握不住竹刀,他索性咬开酒葫芦,将烧酒浇在伤口上继续编篾。

    “松烟墨三錢,雄黄粉七分。”白傲月念着古方往模具里填药,忽然握住丈夫颤抖的手腕,“让我来刻月纹。”她指尖划过那些神秘的经络图案,竟与赫连漠掌心的伤疤完全重合。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十八枚带着血纹的香囊终于成型。赫连漠昏倒在药柜前时,右手还紧紧攥着半截刻纹刀。白傲月拆开他染血的绷带,赫然发现那些旧伤深处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正是祖母手札里记载的“篾毒”。

    七日后,当卫生局的人跟着赵秉坤闯进小院时,迎接他们的是满室清越的铃音。十二个竹编模具悬在药柜上方,每个银铃都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领头官员怀里的检测仪突然疯狂鸣叫,指针直指那些带血纹的香囊。

    “辐射超标!”赵秉坤的冷笑还凝在嘴角,白傲月已掀开检测仪的电池盖:“用磁石干扰仪器,赵先生这招二十年前就有人使过了。”她将香囊投入沸水,升腾的蒸汽里忽然显出清晰的经络图,“诸位不妨看看,这些月纹可眼熟?”

    官员们面面相觑——那分明是人体十二正经的走向。赫连漠从内室转出来,右手缠着浸透药汁的麻布,左手举着本泛黄的书册:“光绪二十三年,赫连家先祖用这月纹香囊治过时疫。”他翻开其中一页,官印朱砂红得刺目。

    风波平息后的夜晚,赫连漠在溪边找到了白傲月。她正对着满月调整银铃的角度,月光在铃铛表面折射出奇异的光斑。“篾毒的解药需要月相潮汐配合。”她将新采的夜交藤投进药炉,“就像银铃的声波要应着星辰方位。”

    赫连漠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竹编小盒,打开是枚嵌着银铃的戒指:“祖母留下的。”他耳尖通红地别开脸,“说给赫连家媳妇的。”白傲月望着铃铛内侧刻的“白首”二字,忽然将滚烫的药杵塞进他手心:“那就帮我捣三年药。”

    白傲月掐断夏枯草紫色穗花的瞬间,指尖沾上了不该出现的黏腻汁液。这本该在夏至后开花的药材,竟在芒种第三天就吐出花蕊,且每片花瓣背面都生着蛛网般的血丝。

    “漠哥,把观天册拿来!”她冲着药田那头喊。赫连漠正在调试新制的青铜浑天仪,闻言从怀里掏出本浸着松烟味的册子。泛黄的麻纸间夹着去年冬至收的梅瓣,此刻正诡异地渗出鲜红汁液。

    “乙未年芒种,虹现东南。”他念着昨夜记录的天象,剑眉渐渐拧紧。通常端午后才出现的霓虹,昨日竟挂在老槐树梢,七彩光晕里还沉着团黑影。

    两人同时望向村东头的老药井。那口据说是葛洪炼丹时开凿的深井,此刻井沿的青砖缝隙里,正渗出带着硫磺味的白雾。白傲月忽然想起今晨来抓药的刘寡妇说,井水昨夜子时突然沸腾如滚粥。

    惊雷炸响在午后申时。赫连漠刚把最后一块防洪闸板卡进石槽,就见山道上涌来十几个逃难的流民。他们拖着腐烂的鹿胎,暗绿色的脓液沿途滴落,惊得田间蟾蜍纷纷跳进水渠。

    “是沼毒。”白傲月隔着三丈远就掩住口鼻,“快取生石灰画圈!”话音未落,有个跛脚汉子突然扑倒在药田埂上,他背着的竹篓裂开,滚出三只长满肉瘤的紫河车。

    当夜,整个桃花溪弥漫着腐肉气息。赫连漠举着火把巡防时,发现溪水中的银鱼全部肚皮朝天,鱼鳃里塞满黑色絮状物。更诡异的是,那些死鱼的眼球居然在月光下骨碌碌转动。

    “得赶在毒瘴翻过鹰嘴崖之前布阵。”白傲月将《肘后备急方》摊在膝头,羊皮卷上的朱砂符咒正在渗血,“需取七种晨露作药引——凌霄花上的日出露,石斛叶间的子夜露,还有”

    赫连漠忽然按住她颤抖的手。借着摇曳的烛光,他看见妻子脖颈浮现出蛛网状青纹,正是晌午时夏枯草花瓣上的纹路。药房梁上悬挂的五十斤艾草,此刻像被无形的手拨弄,齐刷刷转向东南。

    第一缕晨光未现,白傲月已经抱着玉瓶蹲在断崖边。这里生长的百年石斛本该凝着最纯净的月华露,可眼前藤蔓上挂满的露珠却泛着诡异的靛蓝色。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入露水,液体突然沸腾起来,蒸腾的雾气里竟显出赵秉坤冷笑的脸。

    “果然是他做的手脚。”白傲月攥紧插在发髻里的银药杵,这是及笄时娘亲给的防身物。崖下忽然传来竹哨声——赫连漠在溪畔点燃了驱毒篝火,松脂混着雄黄的气息暂时逼退了正在爬升的毒瘴。

    取到第三种晨露时,变故陡生。白傲月刚把沾着佛手柑清香的晓露封存好,药房方向突然传来爆裂声。她提着裙摆冲下山坡,看见三个蒙面人正将火把扔向晾晒中的龙胆草。

    “住手!”赫连漠从屋顶纵身跃下,腰间柴刀划出雪亮弧线。为首歹徒突然扬出把铁蒺藜,月光下泛着幽绿的毒芒。白傲月认出这是江湖失传的“青蝎砂”,急忙甩出银药杵击飞暗器。

    药杵与铁蒺藜相撞的瞬间,迸发的火星点燃了晒药架。火舌卷过浸过松脂的防风帘,顷刻间映红半边夜空。赫连漠趁机扯过晾药的麻绳,腕间发力甩出绳圈,将纵火者套个正着。

    混乱中,白傲月突然瞥见药柜最底层的陶罐在震动。那是封存着百年蛇胆的镇毒罐,此刻罐体表面爬满冰霜,内壁传出指甲抓挠的声响。她猛然想起今晨死鱼转动的眼珠——沼毒已经催生出活尸蛊!

    次日寅时,暴雨倾盆而至。赫连漠赤着上身跪在泥泞中,用特制的刻地锥修改泄洪渠走向。他按照角宿方位挖开的第七个分流口,突然喷出三丈高的黑水,水里裹着无数蠕动的红线虫。

    “地脉邪气外泄了!”闻讯赶来的村长吓得跌坐在地。白傲月却

    眼睛一亮,她将收集到的晨露倒入喷涌的黑水中,取下发间银簪划破掌心。血珠坠入水流的刹那,红线虫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尽数化为灰烬。

    赫连漠突然抢过她流血的左手,按在自己胸前旧伤上。那道山匪留下的刀疤突然泛起金光,竟与浑天仪上的星图纹路完美契合。白傲月顿悟——丈夫体内流淌的,是赫连家世代相传的药师血。

    暴雨在第七日清晨停歇。当第一道阳光刺破云层时,赫连漠启动了他改造的青铜浑天仪。十二道水闸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方位次第开启,带着药血的洪水冲入地下暗河,将毒瘴彻底封存在玄武岩层之下。

    白傲月站在重新开花的夏枯草丛中,轻轻摇晃改良后的银铃。那些曾被毒瘴污染的晨露,此刻在铃声中蒸腾成七色彩雾,笼罩着劫后余生的村落。她忽然觉得发髻一沉——赫连漠将新雕的桃木药簪插在她鬓间,簪头刻着正在捣药的玉兔。

    “该教孩子们认药了。”他指向晒场,那里摆着七只彩绘陶罐,每个罐身都刻着星宿图案。几个总角小儿正在用赫连漠削的竹哨,吹奏白傲月编的《清毒谣》:

    “角宿醒,井水清,轸星照路百毒停”

    白傲月蹲在溪边浣衣时,赫连漠正扶着孕肚往房梁上爬。七个月的胎腹坠得他后腰发酸,手指刚够到松动的瓦片,就听见下方传来竹竿敲击声。

    “下来!”白傲月举着捣衣杵,洗到发白的青布裙还在滴水。晨雾裹着皂角清香漫过她凌厉的眉骨,“怀着身子还敢上房?”

    赫连漠抓紧竹梯的手指节发白。春蚕即将结茧,昨夜那场急雨把西屋漏成了水帘洞,他总不能让女子踩着湿滑的房梁。晨风掀起粗麻短打,露出圆隆腹底淡青的血管,像桑叶背面蔓延的叶脉。

    “就补两片瓦”话音未落,白傲月已经攀上竹梯。她身上还带着溪水的凉意,手臂环过赫连漠腰侧时,鼓胀的胎腹恰好抵在她肋骨下方。

    瓦片坠地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雏燕。赫连漠被半抱半拽地拖下竹梯,后腰撞进白傲月怀里。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胎动在薄衫下顶起的弧度,像春蚕在桑茧里翻身。

    “去煮蚕茧。”白傲月往他怀里塞了筐雪白的茧子,“申时之前要缫完三斤生丝。”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赫连漠握着竹筷搅动滚水里的蚕茧。孕肚卡在灶台边缘,胎儿的重量压得耻骨发麻。去年此时他还是村里最好的缫丝工,如今连弯腰捡茧子都要扶着木桶喘气。

    白傲月补完屋顶下来时,正看见他扶着孕肚往竹匾里挑茧。汗湿的额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被水汽蒸红的眼尾泛着水光。她突然夺过竹筷:“去歇着。”

    “我能做”赫连漠话音卡在喉咙里。白傲月的手掌按在他腹顶,鼓胀的皮肉下传来细微震颤。两人同时僵住,蚕室蒸腾的水汽里,胎动像小鱼掠过荷塘。

    桑林里的露水还没干透。白傲月背着竹篓钻进树荫时,赫连漠正在院角晾晒草药。他最近总在夜半腿抽筋,晒干的艾草混着桑枝熬水能缓解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