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判官生产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她的一丝魂……
腹中不适让他第一次没有准时出现在迷魂殿。
披上外衫,双臂撑在床沿,近在咫尺的轮椅却怎么都坐不上去。
平素,他从不肯在白傲月面前露出半点不便,只是隆起的大肚挡着他的视线不说,愈发沉重的下坠感与双腿压迫着,傲月不在,连坐到轮椅上都成了一件难事。
崔然迟迟不见他出来办公,又听鬼卒说昨夜白姑娘真走了,一进内室就看见他这副样子。
崔然一把扔了鹰,鹰嘴磕在了桌角上。
“凛生!”崔然扶了他一把,湛凛生摔坐轮椅上,捂着腹侧白了白脸,稍缓一会儿才道:“瓜熟蒂落罢了,别担心。”
崔然顺着肚子轮廓摸了一遍:“疼多久了,位置似乎比前日靠下了。”
湛凛生痛过一轮,这才开口道:“午夜便觉得疼痛,我以为没事。”
“你!唉,那丫头呢,怎么此时不在?”
“她说去两三个时辰便回,好像要去拿一个什么证明。”
崔大人变了脸:“两三个时辰?你要是这两三个时辰内生了呢?”
湛凛生笑道:“哪有那么快,我是头胎,且有得熬呢。”却冷不防被又一波阵痛袭得咳出声来。
“那现在可
怎么办?我、我去给你找大夫吧。”
说着就要往外走,被撞晕了的黑鹰还没恢复神智,惯性般跟着他往外走,又一头栽到了门槛上。
湛凛生一把拽住崔然袖口:“找什么大夫,你不就是大夫?”
崔然煞住脚步,也是啊,人间的大夫哪能下地府接生。
白傲月跟他说过,她和凛生一同研习过不少接生的法子和可能发生的情况,想必等她来了,万事俱备。
但看他指节发白,发际有细微的汗珠,湛凛生只觉得此刻奔涌着向下的痛感比昨夜绵密的刺痛厉害百倍不止。
崔然搭上他的脉,此刻他的体内,已觉察不到任何灵力流动了。
崔大人想要输入几道灵力,好帮他减轻痛楚,却也被挡了回来。
湛大人倒好像早就知道似的:“此番生子过程,借不了任何灵力帮助,崔大人别浪费了。”
如此,也好。不论他怎么痛海浮沉,都不会像那次那样现了原形,吓走她了。
崔然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顺着肚子,在他轮椅前蹲下,懵懂道:“那要多久才生啊?”
“我也不知。时辰命定,自有天数。”
崔大人一下猛地站起来:“天数?哼,还不是天庭几个老伙计说了算,你说找谁,我这就上天让他把时辰改了。”
“你坐下,坐下!”湛凛生废了好大的劲才把急得原地踱步转圈的崔然按到榻上。黑鹰终于清醒过来,委屈巴拉地飞到湛凛生旁边,不敢往崔然那边走。
可崔然就是坐不住啊。
倒比他这个产夫还坐立难安。
湛凛生扶额:“稍安勿躁。”
崔然右手攥拳往左手心一捶:“那丫头的灵力总归好使的吧,我去找她。”
说着就没影了,湛凛生一人独自在轮椅上忍痛。若是他能走动,还能快些助产,而现在,除了忍着、等着,他没有别的办法。
虽然口中安慰崔然,私心也是想让白傲月快些下来。
崔然的嘴巴,最是个漏风的。
湛凛生没等来白傲月,倒是等来一群牛鬼蛇神。有托着自己脑袋的,有把两只眼睛伸出几丈远的,有把本就稀巴烂的脸颊贴在窗户上,更成了一坨烂泥的,都充满了好奇地想瞧个新鲜。
墨风一挥手,便用一道屏障把房间隔开了。
真是的,一点做鬼的样子都没有。
湛凛生朝左压在把手上,右手攥住右侧衣料:“墨风,你也出去。”
墨风放下催产汤,用帕子给他擦了汗:“大人,就让我在这儿伺候您吧。”
“我没事,你去鬼市看看,孟婆今天又出了新品,那天傲月说想尝尝,你买回来给她温着。”
“可是大人——”
“快去!”声音变得沙哑。
墨风出来时,脸色黑沉,那些鬼怪也不敢上前问了。只是还挤在门口,挡住他的去路。
墨风一挥手,把他们全都挥散开。
判官殿一丝生气也无,崔然瞧他垂头丧气地出来,沮丧道:“他也把你给撵出来了,是不是?唉,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扛着。”
墨风点点头:“大人可将白姑娘带回来了?”
崔然脸色变了几变:“墨风,白姑娘的玉镜我拨了几次都没有回音,估计还在柜子里锁着。我得去人间一趟,她要是回了魂,我就再把她捉下来。”
地府分不出白天与黑夜,湛凛生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有一阵又一阵钝刀子割肉般的痛。
他难耐地想撑起身子,胎儿的头顶得好难受,可刚刚抬起一点,里面一阵翻转腾挪,他便撑着双臂不敢动了。
隔着薄薄的衣料,圆软的肚子高耸着,腹侧紧绷,箍出胎儿挣动的痕迹。
汗湿手心,湛凛生掌下一滑,身子跌坐下去。
“嗯呃——”髋骨渐开,向下移了半分的胎头似乎又被堵了回去。
那种瞬间移位的感受,激得湛凛生欲呕。
他不敢乱动了,有些无奈地朝下看一眼,随即双手扳住把手,闭目调息。
应该还不到两个时辰吧,也许只过了一会儿,所以傲月还没有回来。
也罢,还不到生的时候,产口都还没开全呢。
纵使止不住地心慌,湛凛生仍是一遍遍安慰自己。
虽然,他也有些懊悔,为什么天亮时不告诉她自己要生了,这样她就不会离开了。
又挨了一阵子,后腰也牵扯着痛。
湛凛生也渐渐有些受不住,他将轮椅推到床边,然后先把双腿搬上去,接着一点一点把身子蹭了上去。
甫一上榻,判官大人便蜷缩起来,右手狠狠攥住腹前的衣料,左手则垫在枕下,将圆枕都捏得变了型。
房间里没有人,他便也渐渐不再隐忍,腹中滚油煎似的,骨头都要散了,也随着阵阵剜痛呻吟出声。
“嗯呃——”湛凛生猝不及防,只觉得身下一股暖流,从耻穴涌出,紧接着疼痛又利害几分。
大概是胎水破了,他往下瞧,却什么都瞧不见。
他从怀中掏出玉镜,让其飞到足尖,然后将两腿分开,便能看到产口污溺模糊的血迹。
她不在,也好。
他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产口并没有完全打开,不是要生,傲月叮嘱过他的,更加不能用力。
他只能粗喘着长长哼鸣,以此来削弱对腹痛的注意。
墨风打了热水回来的时候,看见大人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墨风摸着他右腹更加发硬,估摸着就快下来了。赶紧去准备圆桶毛巾等物。
“墨风,什么……时辰了?”气音只留待嘶哑,没了往日沉敛。
“大人!”几百年了,墨风从未见他如此痛过!
湛凛生宽大手掌紧抓床沿,有什么东西就顶在产口,马上就要掉出来似的,即使他拼命忍住,不往下用力,每一次的收缩还是把胎儿推到了产穴处。
“申时了。”
她就快回来了吧,已经远过了两三个时辰,她要去拿的证明,一定顺利拿到了吧……
他让墨风把自己扶起来,一步一捱坐到圆桶上,省得生在床上弄脏了被褥,傲月晚上回来可就没地方睡了。
此刻双腿大张,实为不雅。他左手握拳撑在膝盖处,没有丝毫的感觉。
他身量不输于程豫瑾,修长有力的双腿也不输于他,只是他却站不起来,无法与她一起策马,更无法奔跑着追随在她身后。
他只要一想到程豫瑾也要像这般产娩她的孩儿,也要她守在旁边,他就控制不住地往下用力。
兴许肚子里的孩子知他心意,也受了刺激,越发焦躁起来。
湛凛生往前趴着,前胸挤压着肚腹,右手扳住桌角,发狠用力起来,险些将桌角软木掰断。
“唔呃——”饶是知道白傲月不在,他决计生不下来,可那种胎儿要顶出来的感觉太难耐,他还是想试试。
墨风从后抱住他的腰,请大人屏住一口气,如此试了几次,仍是颓然。
湛凛生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试了,脸色惨白着歪在桌前独自忍痛。
他痛得身体直颤,右手粗暴扣住大腹,深喘着。
熬了一个时辰,仍是没有动静,湛凛生也渐渐没了力气。他又让墨风再扶他回榻上躺一会儿,鬼卒来报,他也没心思应对。
墨风借口水凉了,出门立刻转身关紧了门,大人此刻可受不得风。
他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正在关键时候,怎么好去打扰?”
鬼卒拎着自己的耳朵道:“是崔大人回来了,要您先去商议。”
墨风心里咯噔一下,若是白姑娘一同回来了,怎么还会让他先去商议。除了这件事,其他再大的事,就算没有湛大人,崔大人也能代劳。
必定是白姑娘,没了消息。
果然,一到大殿,见到崔然连来回踱步的心情都没了,他就知道出了大事。
崔然看见亲人般,抱住墨风肩头:“上天入地,我都找不
到白傲月一丝魂魄。”
“什么?!”
“三界无论何人何物,我只要能追踪到魂魄,便能找到人。大夏宫中我去过了,她的躯壳还在那里昏睡,魂魄却不在。”
非但如此,他两个时辰前便回来了,在黑鹰护法下,用神识搜寻了遍界的魂魄,却一丝都找不到。
除非……白傲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墨风一颗心直往下沉:“崔大人,这时候您不能乱啊,您得去安慰湛大人,万不能叫他瞧出事来,不然此刻气血逆转,恐怕就是白姑娘来了,也回天无力了。”
“我……”崔然眉头怒竖,“这能瞒多久?他就算不能读心,也能一眼看出我在想什么。”
“咱们想想法子,若是剖宫的话,还能有活路吗?”
向来瞧不起天庭那帮人的崔然,也只能说了“听天由命”四个字。
二人打起精神,重新进了内室。
崔然已经不敢再去看湛凛生的神色,帮他往下推着肚子,挑眉道:“小生生,你说早知今日苦楚,何苦当初要干那事儿?”
“你!”湛凛生挺身,将肚子歪到一边去,不肯让他碰了。
墨风蹙眉,用帕子把大人额上的细汗擦去,实在听不下去了:“崔大人,您就少说几句吧。”
明明是两情相悦的事,让他说得不伦不类。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还是给你推着吧,这样下来得快,你也少受些苦处。”
崔然一紧张,话就格外多:“我看啊,这肚皮圆圆,定然是个女娃儿。”
总算说了句熨帖的话,湛凛生不由神往,果真如此就好了。虽说白傲月一直哄他男女都好,但他要是能诞下一个女孩,将来说不定也有机会继承帝位。
“呃嗯。”湛凛生猛地抓伤崔然手背,深喘连连:“你还是不要在这里了。”
崔然不以为意:“又痛起来了?无妨,我又不是没见过。”
“我如今手下没有轻重,你少在这添乱。”
“嗐、我……我这也是……”
“怎么,她不肯……回来?”
崔然这般反常,出去找白傲月的时候,还老神在在,回来的时候又叫起了“小生生”。他虽贪玩,却不是没分寸的人。
故而,他知道,人是带不回来了。
墨风眼见瞒不过去,铁青着脸点头。
腹中一霎时被碾碎,定力不再,“呃啊——啊——”
“凛生!”
“大人!”
崔然狠狠瞪了墨风一眼,墨风也深觉自己点错了头。
只是知道白傲月现在过不来,大人就成了这副样子,若是让他知道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白姑娘的一缕魂魄,那还不知要成了什么情状呢?
呼痛声高高低低、时断时续,胎儿毫不客气地撞击胞宫,右边硬得生疼。
“凛生,再忍一忍。”崔然抢过帕子,去擦他湿润的额角。
湛凛生转头不看他,崔然默了默,忽然将帕子扔回墨风手中,低声道:“我再去找!我就不信她会躲到哪里!”
***
拿着这一纸离职证明,白傲月总算恢复了自由身。她兴奋地拿出手机,在路上便想要迫不及待地回去陪湛凛生。方才在办公室等HR的时候,她已经偷偷打开界面,游戏提醒她男主已经开始了第一产程。
这一个小时下来,她竟有一种在产房外等老公的兴奋和紧张感。
按了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白傲月向来是喜欢站在电梯角落里的,正打算往后走,忽然被那人挤了一下,手机猛地磕在电梯门上,往下垂直掉落。
那人却火速跑开了,白傲月只远远望见了背影,有几分眼熟。
她一心去检查自己的宝贝手机,电梯里并没有人,但地上也没有看见她的手机,望着电梯门和地面的那条缝隙,白傲月想什么的心都有了。
她的手机屏已经够厚的了,竟然能不偏不倚从那条缝隙里掉下去。其实也是个用了四五年的旧手机了,慢得很不说,屏幕上也早就有了一道裂缝。可是她迟迟舍不得换,只因为离了这个手机,别的都下载不了《影梦空间》这游戏。她赶紧按了电梯的停止键,又叫来维修师傅,想要到电梯下面去把手机捡起来。
维修师傅看了一眼,正打算关掉电梯再去拿工具,一位穿衬衫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东西掉到下面去了?这我熟。我给你去拿。”声音有些刻意的高调。
白傲月还来不及提醒“这很危险”,那年轻人便跳了下去。
双手抓住电梯厢的绳缆,整个人从上面滑了下去。绳缆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白傲月光是看着都触目惊心,那年轻人一路到底,笑脸洋溢地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扬头问她:“是这个手机吗?”
白傲月兴奋道:“是的,就是这个!太谢谢你了。”
在维修师傅帮忙下,那年轻人有惊无险地从电梯底部回到了这一层。
素昧平生,这人竟愿意这样帮她,心里熨帖又过意不去。
白傲月先去看那人的手,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她满是歉意:“我先带你去医院处理一下吧?”
那年轻人有些局促,挠在头顶的手很有些少年人的青涩:“不要紧的,只是擦伤罢了。你的手机还好吗?”
白傲月拿出自己的宝贝手机,屏幕上已经花了一块,并且从新的裂纹那里开始一点一点蔓延成雪花片的形状。
“这怎么办?”
湛凛生就要生了,如果这时候手机坏了,她可就回不去了。
那小年轻看见白傲月如此着急,便说道:“快先关机。我倒是懂一点,就是你楼上那家公司的IT,我帮你看一下吧。”
白傲月打量他,这穿着倒是符合她对IT人的刻板印象:“是嘛?真是太麻烦你了。”
那人的手上还有血,屏幕上也划了一道他的血痕。见她还一直担心自己的手,那人先开口道:“没事,我经常这样,一点都不疼。”又指着手机,“这一定要抓紧,要不然你这手机真的一点都不能用了。”
年轻人跟她坐到茶水间,白傲月给他调了一杯咖啡。
十几二十分钟的时候,白傲月还能坐得住;半个小时却还没有进展,不由出声询问:“我这手机还能修吗?”
“别急,让我看一下。”
白傲月看着那屏幕黑了一块,什么都没有。
那人还调侃道:“你怎么这么着急啊?”
白傲月一想到那毕竟也只是一个游戏,自己对纸片人这样的上头,说不定在一些人的眼里,是很不能理解的。
她便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一个重要的文件,我想赶紧看看。”
那人也很贴心地顺着她的话说:“是不是有一些重要的照片需要备份留存啊?”
白傲月忙点头:“是的哦。”
“那你没有上传云端吗?”
“我怕隐私泄露,就没上传。”
那人说道:“这可不行啊。”
直到干坐了一个小时,他已经喝了三杯咖啡,手机却一点都没有修好的样子。
虽然内心很感谢他,白傲月还是忍不住催促一句:“还能不能修好?不然我去其他店看一下吧。”
那人说道:“嗯,好吧。不过手机摔成这个样子,可能没什么用了。”
“没事,谢谢你了。”
白傲月一把将手机收回,正要走,看到那人左耳垂下、锁骨上方有一颗红色的点,这痣她绝对不会记错,同样的形状,同样的位置——是那个小道士玄尘的。
她方才朦胧觉得,把手机撞掉的那个人衣领上方也有个红点,当时并未多想,还以为是不小心露出来的内衬而已。
白傲月立即揪住他的领子:“你是谁?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个人露出一副得逞的模样,冲着白傲月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嘛,居然在这里就认出我来了,我本来想着你去店里的时候,我也化成店员继续给你修手机的。”
“你什么意思?”
“不错,方才把手机撞掉的人也是我。”他翘起二郎腿,“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手机再也不能用了。
而且我方才把所有的备份全都摧毁了,你再也找不到你的情郎了。”
白傲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再告诉你,他现在马上就要死了。”他一字一顿越发清晰地咬字:“他马上就要难产而死了。”
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白傲月直想把他的头摁到咖啡杯里。
年轻人就是要激怒她,看她越急,越得意。
“你休想把罪责推到我的头上,是因为你没有陪着,他才会变成这样的。”他桀桀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整个人笑得仰翻过去,才扶住桌子,道:“我等的就是这么一天。他抢了我的身份,凭什么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我就等着这一天。”
说罢,从原地幻形,消失在空中。
白傲月朝空中呼喊、挥手,却哪里还有人?
周围上班的人不时朝她这边看过来,白傲月捧着手机,眼泪簌簌而落。
不,她还能救的,她一定还要救。
她立即打车跑去维修店,维修店的人告诉她是一样的话术。
白傲月卑微又弱小地恳求:“你们哪怕再抢救一下呢?哪怕只是能开机也好。”
维修小哥冷漠地摇了摇头。
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管她加价多少,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
现在距离方才下班过了四个小时,她想,也许方才的产程提醒,只是游戏厂商让她回归游戏的一个策略罢了。
她太沉迷其中,所以觉得四个小时的离开,已经是很长的时间。可是她就算一天不玩游戏,难道游戏的进程就不会等着她吗?难道她不走这条剧情线,剧情线就会自己发展下去?
可心里仍旧惴惴不安,又觉得湛凛生没了,自己真的会活不下去。
白傲月头晕脑胀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将离职证明往桌上一甩,手机压在上面。朝后仰在椅背上。
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回不去,她找不到他……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湛凛生会发生什么,真的会难产而死吗?
自己怎么就没能在那个时候紧紧握住手机?她如果当时放进包里,也不会被玄尘抓住机会。素昧相识的人,又为什么让他去碰手机?她一味追悔,眼前浮现着第一次与湛凛生见面,邀请他跳舞的场景。
几个月来,二人在床幔间依偎缠绵,情真意切。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房间没有窗户,却忽然升起一股气流,围绕在她周围,似乎还冒着粉色的泡泡,像轻柔而冰冷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亦像是在对她做着告别。
白傲月往虚空中捧住,气流也仿佛停驻在面前。
“凛生,是你吗?”
眸中泛上泪光,她好像确认了一件事。
湛凛生真的存在过,而现在,他也就要死去了。
***
墨风仍旧取了药瓶来,里面是助产的药剂,通过肌肤吸收进去,能软化宫膜,更快生产。
他打着圈儿将药膏抹在湛凛生肚皮上,想要分散他的注意。
迷魂殿大门外,正堵着好多怨鬼闹事,千万不能让大人知晓。判官笔一落,湛凛生得罪过不少人。如今,趁他灵力最弱,都来找他算帐。
半瓶药抹完了,除了左边的疼痛愈发明显之外,并没有别的作用。
他又找由头出去了,先顶一顶外面闹事的再说。
墨风刚转身出门,自枕边小瓶内,缓缓冒出一缕青烟,顺着湛凛生的气息直往他肚子里钻。湛凛生有些痛得不太清醒,还道是花了眼,屏过这一轮阵痛,眼前那条鱼一样的烟雾还在,立时护着肚子转到一旁。
那缕青烟错过时机,现出真身——白色的袍子,黑色的发簪,还有一个小葫芦瓶,不是那道士是谁。
玄尘笑道:“你没有想到吧,将我禁锢在这小瓶中,倒使我恢复了真气。湛大人啊湛大人,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自己都这么虚弱了,还敢为了杀我方便,将我放在枕侧。”
湛凛生望望四周,没人:“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们的恩怨在今日也该了结了。我三日前便恢复了,就是等着今日你发动之时。”说着猛地往他肚腹拍去,湛凛生闪身避过,腹中再次抽疼一下,他有些踉跄地稳住。
如今灵力尽失,就连轮椅近在咫尺,也召唤不来,渐渐被玄尘逼入死角,再没有可以后退的地方。
眼看就要得手,玄尘看了一眼方才几个大动作之后判官大人愈发下坠的胎腹,玩味地笑起来。
就像是猫抓耗子的把戏,把猎物吓死比一下子就捕到,更加趣味横生。
“湛凛生呐湛凛生,天庭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这样与我作对?”
“官职本分,岂是私授可解?”湛凛生昂首盯着他,气势倒更逼人一等。
玄尘道:“你占的是我的官职,我拿回我的官职有什么错吗?”
湛凛生将粗喘勉强压下:“你当初为判官时,假公济私好坏不分,是你自弃,并非天庭弃你。”
“那你今日呢,你又如何确定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
“我为判官,自是我来判决。”
玄尘一眼不肯放过地将他的痛楚瞧在眼里,心里好生痛快,也不再多费时间:“你如今没有任何灵力,就等着受死吧!”
掌中聚起一团白光,猛地向他腹中打去——
那白光升到半空,被一道金光压制回来,玄尘不由得也倒退了两步,狠狠盯着湛凛生。
见他丝毫没有力气再动作,随即又往旁边看去,有数十根小银针向他飞来,玄尘应接不暇。
湛凛生撑着肚子缓缓捱过一阵,接着拿出宝剑,他虽没有灵力,但多年的习武却让他功底仍在。
银针射出的方向,虽未见人,高声却到:“小生生你有没有事啊?我来救你啦!”话尾猛地刹住,想必是正接了对方一招,再次出声时,语气也更严肃了些:“你看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我吧。”
玄尘率先落地:“你这小白脸如今功力也见长啊。”
这可谓是戳到了崔然的痛处:“你叫谁小白脸呢?”
“叫你怎么着,还在这看热闹,这地方好看吗?还没看够吗?”随即玄尘又对着那鬼卒和墨风道,“你们这些小小的官职,说的好听呢,是有个一官半职的;说得难听点,你一个月俸禄连我的洗脚婢都不如。我在山中逍遥多年,那些花妖树怪满是要给我供奉的。”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邪气,黑压压的,往在场所有人的头顶压制。崔然抱起湛凛生,低声道:“快走!”
本是在殿中布置好产床与一应用具,此刻都没有了。冰天雪地的,二人也只有在城外的小木屋中暂避。这木屋漏风漏雪且不说,便是那木桌也腐朽不堪。
湛凛生躺在床上,稍一动作,便咯吱乱响,若说之前在殿里敞开双腿用力的姿势让他很是羞赧,如今配着这乱响,更是耳根子都红透了。
床头的木板被他用力一拽,纷纷落下木屑。
他没办法,又借不得力,只好攥住自己的衣袖,勉力熬过这不再有间隔的痛楚。
崔然一直背对他往外看着,湛凛生断续道:“若是在此处,傲月……还、能不能找到我们?”
崔然低下头,湛凛生连他的神情都看不到:“想必是能的,她不是有玉镜吗?”
正说着,木屋也摇晃起来。湛凛生还以为是木床不结实,崔然却先一步扎好了架势。
他悔道:“哎呀,怎么正迈入了他的陷阱!”
原来,这座房子本是玄尘的一条舌头变的,如今那舌头分叉,猛将他们一甩,湛凛生被甩到了一旁,腰上被一块硬石狠狠撞了一下,崔然和墨风则被甩到了另外一边。玄尘用五指拢住湛凛生的肚子往右拧着,湛凛生剧痛难当,只觉得宫壁都要被他捏破,张口大叫了几声,凉风灌进喉咙。
体内的热浪与凉意交缠纠葛,就像是蛇的
红信子在来回纠缠。这舌头像一块浮木,又像吊床,将他晃来晃去。
头晕不说,肚子被颠得又下坠了几分,孩子似乎马上就要出来了。但他再怎么用力,却依然毫无进展。
崔然上去按住他的舌尖,墨风又在他的头部暂定,用了法相的道士显然是不满意的,他反身露出光滑表皮,又将二人再次甩了下去。崔然与墨风也刮着他的汗毛,生生刮下一层皮来,露出里面猩红的血肉。
玄尘却丝毫不回头:“你们想让我分心罢了,这点小把戏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湛凛生的死期到了!”
而湛凛生,就在他们二人被甩下去、玄尘有丝毫分神的时候,对准了他的心口,狠狠一剑插了进去。
天地间有一瞬的安静,随后玄尘又笑起来,喉间冒着血腥气:“你如今早已不是神职了,你以为一剑将我捅个窟窿又怎么样呢?我掐个诀它就好了。”
玄尘恢复人形,自己的心口炯炯往外流着鲜血,他掐了一个诀,没有任何反应。又掐了一个诀,四处望望,这里并没有结界,而自己的伤口却传来钝痛。
“孽徒,你给我站住!”张道人闻风赶来,手中的捉妖剑对准玄尘。
小道士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瞬间恢复了平常的大小。一开口,便又是一口瘀血。
“师父,你就这般有偏有向?”阴冷的神情顺着他脸上笑开的纹路扩散开去,“想当年我和湛凛生同在峨眉峰下修行,凭什么他根骨平凡,却被天庭选中来顶做判官?”
崔然好心劝解:“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已经家财万贯,什么都不缺,又有美女作陪。他那点俸禄入得了你的眼?”
“可是他是天庭的人!”
不论崔然怎么说,玄尘总是用这一句怼回来。
真是不可理喻,考公考编魔怔了是怎么着?
那小道士的魂魄已然支持不住,但他也瞧得出来,湛凛生更加支持不住,恨不能就要立刻生在这里。
张道人手中燃起一团火焰,向玄尘猛地轰了过去,那小道士的笑脸化作魂魄,依旧发出桀桀笑声:“你就算杀了我。你的小白也回不来了。她回不来,你还能活吗?我就要眼睁睁在这里看着。”
随即,他被烧掉的半个身子猛地扑向了张道人,崔然立即道:“道人小心!”
张道人被玄尘撞扑在地上,那火焰变作纯白,消失殆尽。
墨风道:“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崔然大觉不可理喻:“你竟如此狠心,对你的师父也敢下这样的毒手?”
小道士的魂魄撞进了张道人的身体里,而张道人则被火焰燃烧殆尽。
湛凛生问道:“怎么样?还能不能救?快将他的魂魄稳住,至少要有七片完整的魂魄,才能够将它重新拼起来。”
那魂魄星星点点如孔明灯一般,向空中飞去。
墨风眼眶微红:“大人,莫说是一整片,我连一星半点都抓不住啊。”
张道人现出方才小道士那般桀骜又阴狠的神情:“你们当然抓不住,我的魂魄早就燃烧殆尽了,方才那一团火,他是多狠啊,没想到烧了他自己。”
湛凛生道:“你如今在这身体里,你也出不去了。”
“是,我出不去,但你也杀不了我。你可知,被女帝供奉过的道人有金刚不坏之身。我在这里面至少还能活一百年呢,这一百年里难道我就不能重新修炼?”
说着,仰天大笑而去。
湛凛生道:“先不要追了,现在我们也杀不了他。”
崔然道:“是啊,白傲月那姑娘才是关键。等她回来以后,让国师用锁魂链把这张道人锁住,关在地牢里,不叫他为非作歹。”
湛大人的心,像被什么绞住,痛得难以呼吸。
他现在的身子,再经不得半点挪动,更别说回地府了。墨风脱下外衣,铺在他身下,湛凛生有些艰难地蜷缩着。
恍梦间,有女子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
湛凛生白唇翕动:“我好痛,傲月……”
她一定不是故意不管他的,她那么善良,对最卑贱之人尚且心存不忍,即使并不那么喜欢他,也不会这么狠心的,一定出了什么事……
崔然有些懊恼道:“凛生,我没用啊,要不然再喝一碗催产汤吧。”
湛凛生摇了摇头,手臂艰难搭在窗棂的腐木上,在又用过一轮力气,却依旧毫无进展之后,说道:“不用了。”
他示意墨风拿出宝剑,转头对崔然道:“崔大人,你的手稳,你来下刀。”
孩子是决计生不下来了。再不取出来,只怕一尸两命。
肚皮胀得青紫,在刀锋割开的一瞬,湛凛生痉挛一下,之后便再也没动过。
崔然脸上血泪一片,只敢稳住手下,传来一声儿啼,不敢去看湛凛生毫无活人气息的脸。
木屋外渐渐又响起鬼哭狼嚎,墨风拿出银链,细听,却不是在迷魂殿外躁动的声音,更像是呜咽。
玄尘被撕裂魂魄之后,群鬼便安静下来,他们知道大人出了事,便寻到这里。
他们对于生命消逝的感知,总是更敏锐的。
崔然看着从湛凛生腹中剖出来的孩子,是个女孩,不知为何,他开口便想叫她“默默”。
若说是白傲月害他成这样的,倒不如说,这个孩子才是罪魁祸首。
他挨着的身体逐渐冷下去,崔然几乎要发疯。
他再次抽出带血的刀刃,恨极了般,冲着刚出生的女婴,划了下去。
第29章 滴血验亲穿刺胞宫取血
“别伤她。”
湛凛生冷硬手指按住刀背,崔然浑身仿佛都失了力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墨风抢上前去,将女娃儿抱在手里,湛凛生这才不甘却又放心地闭上了眼。
一切都归于寂静,无论是湛凛生的呼痛声,还是新生儿的哭声,都戛然而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然眼神空洞地从地上爬起来,向来齐整的衣摆压出了褶儿,他却看不见似的。
他叫来地府众鬼,交待道:“这女孩子从今姓湛,不姓白,白家若来要人,一概不理。”
众鬼呜咽着应了。
“湛大人心甘情愿留她,有我在一日,便谁都不能伤她。墨风!”
墨风站到他身侧,郑重行了一礼。
“你伺候凛生几百年了,她虽几个时辰大,也是你的主子,你必得护她周全,不能叫三界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伤害到她!”
墨风跪下,将那女婴搂到怀中。
只是他哪里知道怎么抱孩子,女婴一到他手里,就挣扎哭闹不止。
方才些微压下去的愤懑,此刻又翻腾到心口。襁褓里的哭声比那日随云乐吹的曲子还扰乱心神。
崔然盯着那孩子,忽然俯身,捡起地上的刀,猛地砍去了自己的右臂。
众鬼惊呼一声:“崔大人!”
墨风抢上前扶住他:“大人?您做什么?”
鲜血滴到襁褓上,女婴倒是不哭了,更多的血撒到地面,流到湛凛生的床榻边。
男人青灰面庞还残存着痛色,腹部仍旧隆起着,并没有完全消弭。
崔然压住伤口:“我没用,我的刀杀了我最好的兄弟,这只胳膊,就给他陪葬!”
同时,另一个世界的白傲月,也像一条涸死的鱼一样,瘫在椅子上。纸巾扔了一桌子,大哭过后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她连气流都感知不到了,她擦了把脸,打算去把那个小道士找出来,给湛凛生报仇。
眼前冒起了许多粉红泡泡,她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接着便弹出【叮】的一声:
【恭喜您触发穿越剧情,欢迎你来到真实的影梦空间】
白傲月一个鲤鱼打挺,想要
把手机拿起来,却发现自己与手机之间还隔着一个屏幕。
屏幕是透明的,界面与手机上的游戏界面无异,她的手可以穿过去,却接触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怎么触发的?”
她可一直没氪金啊,难道是太兢兢业业玩游戏,感动天、感动地、感动命运让他们相遇?
【触发设置:离职证明】
白傲月大跌眼镜:“好家伙,还给牛马足够的时间。”
【那当然,反正你孤家寡人一个,没班上了,就算消失也不会有人找你啊】
“你在讽刺我,而且我有证据。”
【啊啊,别打我,好疼】
白傲月双拳往空中一通乱挥:“胡说八道,你连身体都没有,怎么可能被打到,还觉得疼。就算是疼,有凛生那般疼吗,快带我去找他。”
现在的时间,正是她平日下班打卡的时间。还真是一分钟不让她少干的。
系统又弹出来了设置:
【请选择新生儿性别】
新生儿?
她和湛凛生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那凛生怎么样了?”
怎么生出来的?
光屏没有了回应,白傲月戳戳它,也没有声音。手指滑到最右边,搓了搓,屏幕皱成一团,笑了起来:
【咦哈哈哈哈,别挠我,好痒。好吧好吧,我给你看下湛凛生的情况】
她本以为看到的是迷魂殿的场景,还是那般无底的黑暗。画卷展开,日光舒朗,只是凛冬的寒气仿佛能穿过屏幕将人冻透。破败的木屋内,湛凛生沾了血污的袍子胡乱缠在身上,正艰难用力。
白傲月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就是嘛,她就说怎么会不让玩家陪伴,角色自己就生了。
而且环境恶劣,情势紧急,脸部表情和腹部形状都做的很逼真,看来她穿过去后,要攻略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帮湛凛生产下孩子咯。
她搓搓手:期待期待!
下一个画面,她就看到崔然举起刀,正要劈下去的瞬间,界面回到了性别选择设置。
白傲月意犹未尽,“啧”了一声:“喂,你看看,这肚子都穿模了,回去赶紧让技术调整调整。”
光屏又不说话了,她只好先在屏幕上点击:“还是选女孩吧。”
【请设置姓名:默认】
“起名啊,让凛生起吧,我总觉得自己起的不像人名。”
她要点【确认】,手指不小心把“认”字删除,只留了个“默”字,界面便消失了。
“快带我去看看凛生吧,我都要急死了。”
【角色确认完毕,过去吧您嘞】
白傲月身子一轻,接着便眼前花白一片。
***
沉重而又乏力地从睡梦中醒来。抬眼是龙纹装饰的天花板。帐幔上的干枝梅还是丞相挑过来的。白傲月慌忙坐起,额角还传来隐隐的钝痛。
她已经回到了寝宫中。脚刚一落地,便觉得身子像是要控制不住似的。还好她稳住身形,不至于摔趴在地。面前还存在着那块光屏,上面解释着她现在的情状。白傲月望望周身,看得到全身,却唯独看不到自己的脸。
她恍然明白这其中的区别,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了这具身体,而不仅仅是从前玩游戏时那种带动的感觉。
以前,她能看到白傲月的脸,而现在,自己才真实地穿到了游戏里面。
她忽然往虚空中抓住那块光屏:“湛凛生呢?他怎么样?”
【湛凛生的结局昨天已经显示在屏幕上了,您现在需要进行的是下一个主线任务】
“所以说,湛凛生难产而死?还是因为我?”
心情一波三折,向来玩弄的态度遭到了暴击。
“不可能,他没有死,我要去救他!”
【他已经魂飞魄散,上天入地,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你胡说,朕要治你的罪。”
她挥手挥开那光屏。
她赤着脚下地,独自打开那被镇妖锁锁住的柜子,外面的宫人若听到声音,必又要招来一大帮人伺候,那玉镜是她现在唯一可以联系湛凛生的方式。
黑暗不见底的地府景象,才是她熟悉的环境。
只是,所有的鬼魂都无精打采。推开内室的门,凛生好端端躺在床上。
崔然和墨风守在冰床前,垂手说着什么。
“崔大人,我忍不了,大人还醒着的,我去叫他……”
崔然大恸:“别说了!”
墨风双手掩面,哭得像个孩子:“他还抱过孩子的,还拦了你……”
“我说,别再说了!”
“凛生?”她的声音划破湛空的寂静,却引来崔然仇恨般的目光。
他的目光可以喷出火来,是要将她一并恨上了。
“哦?白姑娘,你还敢来?”
白傲月:“他怎么了?”
崔然:“他怎么了?姑娘,你害得他到如此地步,难道还不自知吗?”
冰床上躺着的人,腹部已然消了下去——孩子已经出生了。
白傲月看着崔然那只空荡的衣袖,脑子里一炸。
片刻的沉默让崔然更加怒火中烧,白傲月只是反应不过来,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更加需要字斟句酌。
“那孩子呢?”
“他死了,孩子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呢?”
她始终没看到湛凛生的脸,心中纠结要不要将离别的情绪倾吐而尽:“我遇到了一些事情……”
墨风摸了摸崔然的后背,崔然深呼吸道:“好,姑娘,有什么要说的,我便听你解释。”
白傲月便将发生的事情全部都说了一遍。虽然他们不太能听得懂电梯、手机这样的东西,但是那个道士的出现,他们却是知道的。
傲月问道:“现在怎么办?还能救吗?不可能,他不可能就这么被我害死了。”
崔然和墨风皆是一脸漠然:“你即便救得了他的魂,他若不愿醒来,也便会长眠于此。”
傲月又道:“他为什么会不愿醒来?”
“那般的折磨倦怠,哀莫大于心死。”
又是长久地沉默,白傲月转向墨风,从崔大人那儿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墨风一定还不至于太情绪化:“让我看看他吧。”
两个人倒是闪身让开了。
白傲月直哆嗦,湛大人闭着双眼,陌生得很。
她捧起他的手,冷得锥心刺骨。右手仍旧是紧握成拳的样子,仿佛在狠狠用力。男人大手骨节分明,白傲月顺着一节一节摩挲过去,到了指掌处,轻轻一碰,手掌竟自己摊开了。
心口一阵抽痛,下意识攥紧他腹部衣料,上面还凝固着暗红血迹。衣料之下,一道裂纹犹如利刃,在指尖划过,却在心口更捅一刀。
白傲月勉强站直身子:“可你总该告诉我,可以怎么做?”
墨风平静答道:“白姑娘,我和崔大人这两天也在研究天书密语,也只看懂了一半,只说是要收集金木水火土五种血脉,才可以将湛大人唤醒。”
崔然往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问白傲月:“你真的要救他吗?”
白傲月斩钉截铁:“自然是真。”
崔然将手臂上的黑鹰放出去了,望着半空:“你若要救他,便不要再辜负他了。”
白傲月点头:“可是,要多久才能找到这些东西呢?”
一年、两年?三五年,十年,二十年?谁都没有把握。
“那输灵力呢?我把所有的灵力都给他!”她突然发现自己现在也没有那蛮牛般的力气,自己身体内没有任何的灵力灌输。之前的白傲月,怎么被摔被打、头晕脚晕,她都没有感知。而现在自己在这具身体内,却使不出任何的灵力来。
墨风提醒道:“白姑娘,忘了你灵力的来源是凛生,他现在死了,哪里还有活的灵力源供给你?”
“那天庭也不管吗?”
崔然哼道:“所以说他傻,天庭只是用他的身份去抗衡那个道士罢了。他倒还认为自己尽心尽力。对于天庭来说,他们救了这只
狼妖,让它苟活了几百年,又享着神职的俸禄,已经是施恩于,他哪里还会再救他?”
白傲月双手攥拳放在身前,作防御状:“那、那个小道士被你们杀死了?”
“他的魂锁在了张道人的魂里,万不能再叫他修复。”
“好,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白傲月立即转身离去。
明黄的帐幔泛起涟漪,白傲月回到寝宫,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
小路子一见陛下醒了,慌忙招了太医过来。白傲月若是还表现得神志失常,恐怕要让他们以什么病名将自己软禁在宫中。她表现处处合理,太医才敢叫她走出宫去,等她召见了大臣,第一件事便是囚禁张道人。
在他们看来,她是个忘恩负义的君主,也不顾皇姐从前的半点恩情。可国师知道,那里面镇着的是祸害人间的魔尊。
玄尘还要再刺激她:“你就算锁了我又怎么样?你的小生生可再也回不来了。”
白傲月连同雪白拂尘一同扔进了地牢:“你闭嘴!”
国师封禁了他的言语,又封禁了他的视觉。
地牢如同地狱,是白凌月在时,便建构好的。
国师主修,闭关期间也是在为地牢护法。
心里空落落一片,她大病初愈,原是不该心绪大起大落的。丞相来交代几件要事后,便也还是让她静养几日。
白傲月坐在榻上,满心都在思索自己到底该怎么救凛生。
她召唤出光屏:“你肯定知道什么是金木水火土命格吧,你让我穿进来肯定要让我完成任务是不是?”
光屏三长一短闪了闪,像是在眨眼般:【便是在金时、木时、水时、火时、土时这五种日、时,分别降生的命格。不同的血脉将他们的气血凝结混合,方能复活湛凛生】
“也就是说,我现在需要做的,集齐是这五个日、时降生的孩子?”
她掐指计算,凤君就是一年一个的话,也得五年啊。
白傲月问道:“那我要怎么控制他们分别在这几天降生呢?”
【除了要在这个时辰陪在他们身边,还可以控制发动时间,比如要提前推动;亦或者说,要他们延产方才能到这个具体的时辰降生】
凛生怀的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没有任何的经验。既如此,事不宜迟。
重要的便是先去找程豫瑾。
凤君这一胎既不是他的,从前她还想着是姐姐的血脉可以留着,而如今便不能再留了。
她需要赶紧赶到前线去。让他放弃,并且尽快怀上自己的孩子。
【是的,你们有一个孩子】
白傲月踉跄一步:“我已经有一个了,在哪里?”
光屏又把自己卷起来了,像是在皱眉:
【蠢材蠢材,你要去找的程豫瑾,就怀着你的孩子啊,眼看还有几个月也要生了。怎么,你不是为了这个去找他?】
“他腹中是我的骨血?”
白傲月不敢信,收集的脐血事关救活湛凛生,她不能大意。
她速速命人请回丞相裴筝,第一次因为私事过问。
裴筝本就没出宫,大长公主留她暂住一晚。白傲月请她之前,二人也正在商量怎么和缓陛下与大将军的关系。
听白傲月开门见山问出口,裴筝也很直接回答:“他在你之前从未与其他女子发生过关系,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白傲月喃喃道:“那竟不是姐姐的。”
是了,她当时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湛凛生说的是程豫瑾也有孩子。如今想来,便是他的读心和经验,让他知道“也”会有,而并不意味着这个孩子就是月份比自己大些的吧。
否则,豫瑾在这个时候也该足月生产了。如此算来,自己更应该先赶到前线去,否则恐怕又要赔掉一条性命。
如果不是她的,那么程豫瑾一定会难产而死,若是她的,则不论是小产抑或流产,孩子都可以生得下来。既如此。还是要保着它为好。
“丞相,若朕想确认孩子是否为亲生,可有什么法子?”
“陛下不信微臣?”裴筝耳侧垂落一缕青丝,她翻手勾上,难得流露几分女儿神态。
白傲月并不打算告诉她湛凛生的事情,只是说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转而又想到,姐姐的孩子也是皇室血脉。
裴筝低眉,目光潋滟:“怕是要滴血验亲。”
“滴血验亲?”白傲月思衬道,“这朕也曾经听过,各取一滴血,若是两血相和,则为亲;两血若不能相融,则非亲缘。只是如今孩子还未降生……”
“穿刺取血也是可以的。但,此招非常险,容易滑胎。”
白傲月想到了那个胞宫形成比率。有了湛凛生的前车之鉴,她回头就把设置全部都调成了左右百分之百,想来宫膜非常坚固的。若刺这么一下,应当也不会小产的吧?
以防万一,若是小产的话,民间素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想来如今七个多月了,也不打紧,况且还有脐血。
五日后,便是癸日,属水。这倒有些讽刺了,程大将军素来不惯水战,也吃过几次亏,难道却与水相合?
***
白傲月和丞相是突然到的,并未提前知会大将军。她们来得急,三日便从京都赶到了平州前线。
率先迎接的还是卫安。白傲月见他与裴筝说话的方式,两人私交甚笃,竟不知是何时的事。卫安对于丞相,倒颇为崇拜似的。
卫安边将人往里请,边道:“大军刚征战完,大将军在帐中议事,故而未能前来迎接陛下,还请陛下见谅。”
白傲月摆摆手:“战事要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区区接迎之礼。朕此番前来,也是慰劳众将士,不要耽误你们才是。”
正走到军帐外,远远便看到程豫瑾在案几后端坐,各将领分列两侧。
“从前先帝在时,带领咱们征战多年,也攻下不少城池。可先帝毕竟是女子,哪能有将军今日如此骁勇善战,大获全胜。真可谓我朝第一人!”
程豫瑾阻止道:“过往战绩不提,打完了便从下一场仗开始。诸位切莫心浮气躁。”
丞相看了白傲月一眼,她面色略有不虞,但转瞬即逝。
裴筝先走上前,撩开帐帘,里面诸将这才回过头来,见到是白傲月进来,纷纷跪下。
程豫瑾也未料及,刺了卫安一眼:“陛下进来,怎么不报?”
说着,从桌案后走到众将面前。白傲月笑道:“是朕不让他禀报的。若是你们提前知晓了,还要分出精力接待,并非朕之本意啊。”
程豫瑾略一思量,她进来之前似乎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战袍一撩,正要行跪拜之礼。
另一副将孟虎却挡了他胳膊一下,抱拳对白傲月道:“大将军盔甲在身,昨夜又胎动不适,便不行这君臣之礼了。”
白傲月没看孟虎,依旧望着程豫瑾,丝毫瞧不出波澜地继续笑着:“诶,大将军劳苦功高,何用这些虚礼。众将也都请起罢。”
众人一同按剑起身,着实威风飒飒。
程豫瑾将主位让给她,白傲月趁他抽身之际,低声说道:“大将军胎动不适,仍能骑马作战,真是叫朕大开眼界。”
当着众人,程豫瑾在下首坐了,回道:“承蒙陛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他向来治军严明,这一点,白傲月倒是不担心的。
待众将散去,帐内只有她和大将军、丞相三人。
裴筝代替她,说明了来意。她并没有说今日便是癸日,最好子时之前验明。
程豫瑾的脸色变了几变,难以置信紧紧盯着白傲月,她却故意避开他的目光。
心烦意乱间,肚子又传来一阵暴痛。其实孟虎没夸大其实,昨夜突袭,他不慎跌落下马。今早敌军又在外叫骂,言辞羞辱当朝女帝,他动了气。
他几步上前,肚子也随着颤了颤,扯住白傲月的手腕。丞相见状,悄声退了下去。
“你跟我闹脾气也就罢了,你怎能怀疑我腹中的孩子?”
白傲月仍不看他,甩开他的手,食指轻点在他腹顶,却只摸到冰凉坚硬的甲胄。
她亦冷冰冰回他:“只要一验,这个孩
子出生后便是太女了。”
程豫瑾气笑了:“你觉得我与其他女子有染?我自追随凌月起,便长居军中,你也看到了,军中可有女子?”
这时候,若直接说是怀疑姐姐,倒显得她小气了。
皇位,是凌月让给她的;豫瑾,也是凌月让给她的。
她最恨这样的施舍。
程豫瑾铁青着脸:“好,你要验,便随你。”
原本她是个激将法,若是这是姐姐的孩子,那么程豫瑾怎么会由着大白于天下而自受其辱?想必在她发难的时候,便会知难而退。可现在他答应了,那么,便没有退路了。
他大可以在遭受劫难之前,就先向她坦白,省了这招酷刑般的折磨。
事到如今,白傲月反倒心虚起来,难道这个孩子真的是她的?
程豫瑾接着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第30章 见红针尖刺了进去,他的喉间沉闷地发……
白傲月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什么?”
“陛下疑心消了,便将前线全权交由我,西州,不能再等了。”
方才那一丝心疼与愧疚烟消云散。
“好,朕答应你便是。”
夜幕降临,医官又被叫进了主帐。众人皆以为是箭伤复发,有谁知道竟是为了滴血验亲。
医官也是三缄其口,半路碰见孟虎被瞧出用具不同,也只谎称是因为胎动。
三寸长的金针,从腹侧缓缓地刺入肌理,针刺对他而言,仅仅如搔痒一般。只是腹侧的箭伤近来发作得厉害,今日又是个阴雨天。
今日遇水,更为相宜,反倒加重了他身体的负担。军帐内烛火融融,他周身却冰凉。
程豫瑾向来与士兵同吃同睡,在这简易搭就的木床上,梆硬不说,又狭小。
医官拿着针的手,颤抖不止,握住自己的手腕,方才堪堪止住。对程豫瑾道:“大将军,得罪了。”
白傲月的目光一刻不曾从针尖离开,眼瞧着刺入他的身体。在刚接触到胞宫的时候,程豫瑾不由自主挣了一下。医官知道是何等的疼痛,穿刺羊水取血,不是一般人可以受住的,早就叫他咬了帕子。
程豫瑾唇齿微颤,怕自己挣动伤了身子,让人早就用荆条绑住了手脚。
他愿意这般给自己上刑,白傲月倒是乐得见他这副样子。
她倒要看看他肯为了姐姐忍到什么程度,这样的屈辱他都受得。
针尖继续刺入,程豫瑾望着帐幔顶部说道:“西州未平,陛下验过之后,疑心可消,尽可以交予臣去拿取西州了吧?”
原来他在这般时候想的还是西州的事情。
她断不能叫他拿去,西州与北厥相邻,且不说北厥为何要借地与他?北厥难道不担心程豫瑾去西州的路上会反过来给北厥一枪?
有道是兵不厌诈,这倒不算他有多么狡猾。
只是丞相说北厥有意和亲,想要将本朝的三公子献给她。北厥并非是女帝,民风彪悍野蛮。莫说是给她这个女帝为妾,便是寻常的男子当了别人的赘婿,也是被人看不起的。
况且那三公子大概还不知道她有可以让男子怀孕的能力。方才那要抬手阻止的欲望,瞬间被压了下去。
“继续啊,为何停住?”
她见医官迟迟不动,医官说道:“已刺入胞宫里面,胎儿做动得厉害,陛下是否还要继续?”
“当然要继续。”她的注意力不在那针尖上,反倒在程豫瑾坚决的面庞上。他越是这样坚硬的,不肯向她低头,她就偏要看见他软弱的一面。他将自己绑住,也不肯在她面前呼痛。
针尖刺了进去,他的喉间沉闷地发出野兽般的哼鸣,只是一瞬,便又狠狠咬紧牙关。
然而,只是这一瞬,白傲月却极敏感地捕捉到了。医官全神贯注盯在银针上,倒不曾发觉。银针缓缓捻入。程豫瑾的身体也越发紧绷。
“大将军请放松,否则臣下会伤了您的。”
他的双腿微微痉挛。如今这副半身赤裸的样子,倒叫白傲月想起湛凛生的双腿来。那个为她产下孩子却埋尸于荒外的判官大人。
银针一抖一抖。与心脏跳动相同,亦与脉搏相同。
停了几瞬,医官猛地将针头拔了出来。唇齿间泄出一声低吟,却再次被他悄无声息地掩在接下来的干咳中。白傲月不肯放过他的一丝神色,程豫瑾却只是不望她。医官收拢了取出的胎血,取来干净的器皿盛于其中。
白傲月也刺破自己的指尖取血,两枚血滴相融,呈现出芙蓉花色。
这花色是大夏女帝唯一的标识,姐姐的是荷花形状,母后为兰花形状,而她则是独一无二的芙蓉。
花瓣层叠如云,浅粉至胭脂红的渐变晕染出朝露未晞的娇嫩。花心处,几点深绯色斑点若隐若现,似沾染了霞光。
整幅芙蓉在碗底徐徐绽开,将“拒霜”的清傲化作枕边人的一缕暗香浮动。
她猛地回头去看程豫瑾。“豫瑾,你怎么什么都不肯解释呢?”
医官将碗盏也呈到他的面前,大将军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方才陛下答应微臣的,还请不要忘记。”
“你说让你去许西州,朕是答应过你,可朕并没有说现在。”
询问的目光立刻刺过来,白傲月躲闪开:“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安稳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朕需要你生下这个孩子。”
女帝一脉向来薄弱,到这一辈,也只有她和姐姐两个,便分外重视血脉亲情。
程豫瑾分外坚决:“战机不可失……”
是么,平州,亦或大夏,没了你程豫瑾就不行吗?
她偏不如他的意:“朕现在命令你回到京都。”
程豫瑾轻启薄唇:“月儿……”
血腥味弥散开来,雨丝裹着药气渗进军帐时,屏风后的烛光正在发抖。
医官立即丢了银针,上前去瞧,解开大将军手脚上的荆条。
程豫瑾立即蜷起。棉被间,整个人像一尊被暴雨打湿的纸灯笼,苍青中衣下洇开大片暗红。
“不好,有小产之象。”
白傲月第一个慌了神,拿出锦帕伏在榻前,擦干他青筋暴起的额头渗出的冷汗。
卫安一直守在帐外,此时也奔了进来。
医官给他一通嘱咐,卫安便又急匆匆出去了。不多一会儿,便端了药来。
看卫安的反应,倒像是这般情景时有发生似的。
程豫瑾仰头,脖颈绷出脆弱的弧度,像是被驯服的猛兽向主人献出自己的弱点,可以被一刀毙命。手指死死绞住垂落的床单,仿佛那是能拽住腹中生命最后一丝热度的绳索。血珠顺着床单一滴一滴砸在土石上,像极了陶氏医馆里他亲手挂在檐下的那串石榴风铃,也是这样碎着猩红的光。
“大将军,含住参片。”医官将汤匙抵上他唇缝,匙尖磕碰齿尖的声音让程豫瑾混沌的神智裂开一道缝隙——三日前,这双手还捧着安胎的汤药,此刻却像寒铁般冷硬。
见他不配合,白傲月接过药来,道:“我来吧。”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指节浸着药香拂过他汗湿的额发。
“怎么,凤君不肯?是不想留这个孩子了么?”
她扬了扬药汤:“已经不烫了。”
便是这一抬头,她才发现床头有一幅画,与这肃杀的军帐格格不入。
那幅画,是点了朱砂的。容貌像极了她,但若说是姐姐,也无不可。
自从程豫瑾也确认了孩子是他的之后,他的态度便急转直下,之前千辛万苦不肯让这个孩子小产,如今知道了倒像是无所谓一样,巴不得将这个孩子堕下来。
从前他也认为是姐姐的吧。就算这个孩子是他的,也不能说明他与姐姐就从未有过。
他的心还是向着姐姐的,她绝不可能让他去取西州。
又一波剧痛碾过腰腹时,程豫瑾听见瓷器碎裂的脆响,满地狼藉中滚着几瓣尚未成型的芙蓉。
白傲月将安胎药和滴血验亲的血水一同打破,芙蓉花此刻沾了猩红,倒像浸在朱砂里的残月。小医童慌慌张张去捡,被医官厉声喝住:“取冰片!金针!没看见大将军身下混着血块吗!”
程豫瑾费力地抬起半身,灼热大手想要拉着她的手,白傲月却甩开了。
大将军无奈回按冷硬肚腹,之前固宫太久,没那么容易小产的。
“月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我年少时是思慕过凌月。”
卫安一直垂首站在阴影里,听到这句话,眼睫轻颤。更遑论白傲月心中揪痛。
终于承认了不是?
“可少年慕少艾,又怎作得数?现在,你才是我的……妻……”
程豫瑾瞳孔猛地收缩,沾血的指尖抠进褥子里,不妨猛地泄出一声呻|吟。
医官纳罕,去检查他的腰后:“将军的剑压着胎位了。”
饶是私帐,程豫瑾也丝毫不肯放松,白傲月瞧着,腰间那把佩剑只怕还沾着敌将的血。方才他的动作,正好让短剑顶住了胎腹。
更漏声混着程豫瑾的呜咽在军帐里浮沉。银针扎进合谷穴时,程豫瑾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几只避雨的寒鸦:“留不住”
他摸到白傲月温软的手背,引着她按在自己小腹,“就别留了……”
白傲月的掌心触到一片湿冷,里面踢得她都手痛,此刻却像融化的雪人般一寸寸坍塌。
“怎么可能留不住?”白傲月的眼神却像淬毒的银针,“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她招来医官:“不是还可以固宫吗?”
医官跌跪在地:“陛下,若是强行固宫,只怕将来要难产呐。”
难产?有她陪着便是了,湛凛生没有她陪才会难产,她在,程豫瑾必得生下这个孩子。
医官擦了把汗,只好干巴地再次安慰:“大将军,再忍一忍。”医官按住他双膝,如今胎胞将破,倒要活生生剜出半条命去。
可陛下要留这个孩子,他便只能再次强行固宫。
主帐中,一夜灯火明亮。看着大痛后虚弱的男人,白傲月难得有一丝后悔。
他还好吗……
她小心翼翼服侍他汤药,像只猫儿一样团在她身侧,天色微亮才睡去。
她睡着时,程豫瑾已经醒了。望着伏在他肩头的人,他这一整夜都在想,即使腹痛不得好眠,也在想:该怎么说,月儿你才能知道,你一直在验证一件错误的事。这个孩子还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爱,我的赤诚之心?
他对自己有数,生产与作战并非不能两全,也早就做好了把孩子生在马背上的准备。也许这第一个孩子她不能陪伴,但平定了西州,以后他们还会有很多孩子,每一个都可以在宫中与她一起迎接。
***
辰时起身,身旁已无人。
白傲月今日便打算离开,裴筝正在拴马,问道:“陛下不等大将军来相送么?”
“丞相姐姐难道看不出,豫瑾巴不得撵朕走么?”
裴筝立起身子,拱手道:“陛下,怎的又唤我‘姐姐’了?君臣名分……”
白傲月抬手中止:“欸,丞相不必拘礼。大将军还一直叫我‘月儿’呢?”
裴筝表情有些裂开:“果真?”
“千真万确。”
二人翻身上马,一路护送下,返回宫中。
一到了朝堂,白傲月连下三道诏书,要程豫瑾速速赶回京都。
众目睽睽之下,朕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抗旨。
三日后,大将军府门口。
夜深露重,并无月色,程豫瑾翻身下马,边大步往里走边解束袖,内仆来报:“二爷,陛下正在正殿等候。”
脚步猛地煞住:“怎么不报?”
“陛下不让通报,只说二爷回府了通传二爷。”
程豫瑾往门口瞧了一眼:“门前怎么不见陛下车马?”
“陛下便衣来的,不想让人瞧见。”
程豫瑾重新扣上束袖,整理衣襟,前去面见。
青铜朱雀衔着十二连枝灯树,在正殿中央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灯油顺着裂缝渗入地砖,在青砖上洇出形似平州地图的油渍。
东南角的青铜冰鉴泛着寒气,三足饕餮纹鼎中青烟袅袅,混着沉水香与铁锈味的奇异气息。
九尺长的紫檀供案泛着暗红血光,如今被擦拭得能照见人脸。西窗下的紫檀剑架空悬着,本该挂着的宝剑此刻横在案边,剑穗上褪色的同心结压着半卷《六韬》。北面整墙的竹简书架微微倾斜,最上层《孙子兵法》的卷轴露出半截素帛。
另有一张小几上,除了堆叠的书卷、占星盘与地图,还有一副珍珑残局。
黑玉雕琢的棋子浸着药香,白傲月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雕花木窗外,檐角铁马正发出细碎的呜咽。
程豫瑾在院中站立片刻,殿中的女子梳着髻,芙蓉饰样的发带垂在耳侧,衣装宛若民间女子打扮。
一改今日朝堂上赫赫威风,程豫瑾有些恍惚,竟想起二人初遇的情景来。
他走进殿内,白傲月显然是感知到的,却并未起身。
你现在并未着甲胄了,我倒要看看,你要不要行君臣礼。
小腹仍隐隐地钝痛,程豫瑾腰上、腿上都有伤,只抱拳示意。
白傲月先溃不成军,软语温存,不等他见礼,从侧后抱住他,掌心贴在他下腹:“豫瑾,还疼么,很疼么?”
程豫瑾指腹的厚茧擦过她的手背:“月儿不要这样,我没事。”
他将人转过来,面向自己:“你漏夜前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白傲月仍贴着他,他的身子是暖的,不再是冰凉坚硬的盔甲:“非是我要与你作对。你总该惦记着这个孩子罢?你如今什么样的身子,怎能上战场?”
余光瞥见他袖口的金线都被磨破了。
他突然退开半步,月白锦袍在青砖上铺开如莲。
老生常谈,程豫瑾寸步不让:“为国为民,便是没了这个孩子也罢。”
是么,从前你当作是姐姐的孩子时,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白傲月用指甲掐了掐虎口,直到痛感驱散眼底的阴霾,这才换上温煦的笑意。她得意打扮成民间女子,就是不想总是跟他谈这些国事。
尤其,是在床上。
三日前程豫瑾大破西州的战报犹在耳畔,京都里的百姓已将这位大将军的事迹编成童谣传唱。
白傲月假意惺惺扶起他,长久地没有说话。
程豫瑾有些步步欺压的态势。“既然月儿没有异议,那么我现在便着卫安去部署。”
“慢着。”白傲月叫住他,“那卫安,我看也是个人才,跟在你的身边又久,又不像梦虎那般急躁,是个可塑之才。此次,便让他一人前往试炼,如何?”
程豫瑾没料到她会提到卫安:“这恐怕不妥吧,卫安虽说有着卓越战功,但毕竟对于平洲、西州、北厥,三面夹击之势还不能游刃有余控制。”
青铜兽首灯台的火苗在她漆黑瞳孔里跳动,程豫瑾继续说道:“况且他算是我带大的,一直跟我四处征战,并未上过学堂。太过按部就班地学习兵法,有的时候容易死记书本。有的时候又太过急功近利。”
“急功近利?难道大将军现在不是在急功近利吗?如此小小一场战事,也不肯放给部下去做。”
是的,我就是要你与我一样,远远地坐在皇宫这牢笼里,远远地被人供奉在高台上。做你豢养的一只金丝雀。
你休想再回到你的战场上去。
宫墙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白傲月颠了颠手中的几颗棋子:“便让他一试,哪怕折损几万精兵,朕也认了。”
“月儿要做昏君?”
白傲月秀眉微竖:“大将军,你好大的胆子啊。”
程豫瑾目视前方:“我答应过你姐姐,若妹妹有错,是我这作长兄的过失。”
“到底是姐姐……”白傲月把棋子扔到棋盒盖里,她瞧着他的神色,每次提到姐姐的时候,他都有转瞬即逝的失神。这种偶尔的恍惚,他从未因为自己
而展现。
白傲月,逼他越紧,他反倒更坚定,于是又放柔了声音:“此事紧要,大将军回来后,可与丞相见过面了?”
“还没有。”
他一回来。白傲月就在这里等他,哪有时间与其他的人先谈过。
“丞相难道没有告诉你,北厥有和亲之意?”
程豫瑾更加反对:“和亲只是暂时的,反倒给时间让他们休养生息。”
白傲月扫了一眼他的小腹,继续问道:“朕的十万精兵,可与你一同回来了?”
她当然知道没回来,就是要听他亲口说。
“那朕再问你,取平洲、平西州,到底是你的意愿,姐姐的意愿,还是朕的意愿?”
烛芯爆开的刹那,她看见对方眼底泛起的血丝。
“你敢不敢承认?其实姐姐从未留下这样的遗言,根本也不谈不上是士族的心愿。”
士族,是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刨去她在宫中昏睡的一个多月,之前的两个月,她便平定了盘根错节的士家大族。
虽说也不见得有多支持她,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使绊子,便是连从前那些想要在税赋上占些便宜的叔伯姑姨们,也都消失不见了。除了上几道请安折子,便不再过问其他事。
她有这样的能力,才能稳住后方、供给粮草,源源不断地给他送到前线,让他去挥霍。
这些功劳他从来看不见眼里,难道以为,她现在的年龄登上帝位,便只知玩耍?
程豫瑾道:“那么请问,这三个意愿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那朕且问你,我与姐姐有何不同?”
程豫瑾摇头:“月儿,我不希望每次我们在谈国事的时候,都混淆上这些私事。”
“国事与私事?大将军,你能分得清吗?”
你是在为你自己活着,还是在为姐姐活着?白傲月和程豫瑾心里都清楚,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让白傲月满意,因为她心里要的,是程豫瑾为他而活着。
“那我再问你,这兵权是姐姐给的、朕给的,还是你自己给的?”
她转身背对他,走上三级高阶,声音打在正殿的每一处角落:“为什么十万精兵不听朕的号令,偏偏只听命于你程大将军?你说没有你,士族精兵便会内乱。且不说朕的亲兵便占了三万,还有姐姐的两万,同样效忠于朕。这一半抵一半,另一半难道是你的不成?如今他们跟你在外征战,也学着跟你一样,不肯回来。”
程豫瑾终于明白了,今日种种并非为了他而来、为了他腹中胎儿而来,而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早就对他不满意了。
大婚那夜的心情又翻涌上来。她这样的防备他,甚至有些敌对他,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高兴的是,她已经长大,很有女帝的样子;伤心的是,被怀疑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问心无愧,难道不奢望与她儿女情长,可是他怎么可能甘心只在后宫做他的凤君。他的身上有族人的担子,也有多少人指望他吃饭。
程豫瑾从怀中掏出虎符,一字一顿、仿佛泣血般:“兵权,全权交还。”
白傲月转身,程豫瑾已经走了出去。放在他桌案上的虎符,那么小,就像个玩具。
程豫瑾方走到门前石阶上,闻到一阵梅花暗香。
抬起沉重的眼皮一瞧,丞相也在外等着。见他走得有些踉跄,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程豫瑾苦笑道:“你这位裴筝姐姐,进去劝劝月儿吧。”
“大将军稍待,等我面见过陛下之后,我去找你喝一杯。”
他望着北斗星方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路蜿蜒而下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