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尽秋冬 他带着我的春夏抛弃了我。……
今日凌晨起的那场谋逆有多凶险, 谢濯玉不会知道。
至于本该保留一点血脉的血族,却因为血华伤了他所以将会被屠尽,晏沉更是连一个字都不会对谢濯玉提。
因为他知道看似无情的小仙君其实是恩怨分明的人, 不会因为所谓的隐患而斩草除根牵连无辜。
这种心软可能会招来灾祸,然而却让晏沉很喜欢。
但他现在只想做个自私的人。他要独占谢濯玉的所有感情,连这一点心软都不愿分走。
龙的心头至宝,容不得任何人染指。
东西也吃了, 话也说完了,谢濯玉现在有充足的理由再次提出离开。
然而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晏沉玩他的袖子。
今日之后他不会再允许自己沉沦。
但现在, 他想和晏沉待在一起,哪怕只是靠得很近, 一句话也不说。
晏沉捏着谢濯玉的袖子盯着其上的花纹津津有味地看了许久, 突然开口打破寂静:“现在这样与我待一块, 是不是很无趣?”
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 声音淡淡:“还好。”
其实这样与晏沉安静地坐在一起,反而比嘈杂的宴会更让他放松。
“濯玉, 你知道么,凡人寿命短暂,便爱追求长生。凡人想踏入仙途, 修士又都想渡劫飞升。”晏沉看着他, 突然正色了起来,像是要与他探讨问题。
“可他们求的真是悟透大道而不是长生吗?”
谢濯玉不懂他怎的突然问这个, 但还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回答:“每个人修行都有自己的理由,不满自己的寿数而努力修行也没有什么不对。”
“那你呢?”晏沉像是在等他这句话,目光灼灼地问道, “你又为何踏上道途,为何要飞升?”
“我可不信你也想长生不老。你该知道,即使是仙人也不是与天地同寿的。”
谢濯玉沉默地抿紧了唇,对上了晏沉深邃的目光,被这个问题问得心头一颤。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但对上晏沉漆黑如墨的眼瞳后,他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好熟悉。
像是数百年前也有人带着一点笑但语气很认真地问过他差不多的问题。
而他在经历许多后终于找到了答案。
可他再努力回想,依然捕捉不到那些消失的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问过,也不记得那个答案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你很为难,不愿告诉我么?”晏沉的声音打断了谢濯玉有些混乱的思绪,把他拽回了现实。
谢濯玉垂下眼看着衣摆上的云鹤,睫毛轻轻抖动如蝴蝶振翅,许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有点慌乱地补充,“没有骗你。”
晏沉没有说话,只是一点点蹭过去,头抵住他的大腿,自下而上地看他,目光热烈又缱绻。
“小仙君说的话,我自然是相信的。况且我知道,我们濯玉是不会撒谎的。”他温柔地哄着谢濯玉,用眼神无声地鼓励谢濯玉开口倾诉,“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不想说也可以,不必勉强。”
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瞳,谢濯玉心头一动。晏沉的话像是有蛊惑能力的特殊法诀,轻飘飘地落到耳边,激起了人的倾诉欲。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在青云宗了。”谢濯玉低声开口,语气平淡,好像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般。
“掌门曾对我说过,我是被仙界的一位大人物送到青云宗的,那人说我是天生仙骨,嘱托他要好好教养我成才。”
晏沉在他停顿下来措辞时轻轻嗯了一声:“我们濯玉确实天赋卓绝。你渡劫飞升时才三百多岁,在历来飞升的人里是最年轻的,说是五界第一天才也不为过。”
“你别……”
谢濯玉被他这一个又一个“我们濯玉”喊得心跳加快,被那过分夸张的溢美之词夸得更加不好意思。
他张嘴刚吐了两个字,却又对上了晏沉晦暗深邃的目光,那句不许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避开晏沉的眼睛,喉头轻滚,谢濯玉艰难地接回了刚刚的话:“青云宗是修仙大宗,拜入青云宗的人为的就是修炼飞升。我自然也是要踏上这条路的。”
“所有人说我将来定是能顺利渡劫飞升成仙的,师长们也对我寄予厚望,说我的飞升会为宗门带来无上荣光。”谢濯玉说着,搁在膝盖上的右手不自觉地伸展开来,然后手指缓缓收拢,好像回忆起了握剑的感觉。
然而掌心空落落的,没有他熟悉的鸿雪剑。
——他失去了鸿雪,也再没有机会如从前那样挥剑斩流云。
一瞬间,谢濯玉脸上流露出了些许茫然,看着有几分脆弱:“我的师长说,我只需要潜心修行就好,不必也不许分心。所以我从未想过为何我要修道,又为何……要飞升。”
晏沉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突然抬手轻轻按上谢濯玉的脊背轻轻抚摸了两下,像是在摸一只猫。
谢濯玉坐着时总是将腰背挺得笔直,如松如柏,谁见了都要赞一句体态端正。
然而晏沉初时见他想的却是,他一直这样绷着难道不会觉得累么。再后来,他就总是想从后面搂住谢濯玉,做他的人肉靠枕。
谢濯玉身体僵了一瞬,但很快又在他有节奏的抚摸里慢慢放松下来。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他咳个不停的时候,晏沉也是这样摸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这样说起来,那时候晏沉的奇怪就初见端倪,分明说恨他,却又安抚他。
“我们濯玉辛苦了数百年,却不是为了自己。那抛去外人要求,只问你自己,你想飞升成仙么?”晏沉一边摸着他柔顺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谢濯玉默了半晌,轻声答道:“我想参悟大道。”
晏沉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一样笑了出来,手滑了下去随意搁在榻上,远远看着倒像是搂住了谢濯玉的腰。
悟道一定要成仙么?大道又是什么道?世间道法万千,为何你非要修无情道呢?
他看着谢濯玉的侧脸,差点就要忍不住质问出声。
谢濯玉皱了皱眉,紧急从情绪中抽身,重新缩进冰冷的保护壳里,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冷淡疏离的谢濯玉,仿佛刚刚流露出的迷茫与脆弱都是幻象。
“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很可怜。”晏沉盯着谢濯玉的侧脸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道。
“嗯?”谢濯玉垂眼去看晏沉,骤然听到这话只觉诧异。
“他们求长生,以为飞升当了仙人后便可以逍遥快活,”晏沉手掌撑在软榻上坐了起来,伸手拎了酒坛倒了满满一碗酒,“可他们却不知道,活太久之后,人生有多无趣。”
说完,晏沉微微仰头,一口气饮完了那碗酒。因为喝得太急,有些许清透的酒液淌了出来流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晕深了衣领的玄青色。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随意地用拇指揩了揩嘴唇,然后重重地搁了碗。
谢濯玉静静地看着他,在这一瞬间又感受到了晏沉掩藏在心底的那点厌世……与强烈的毁灭欲。
鬼使神差地,他拿了个干净的酒碗,伸手也要去拎那酒坛给自己倒酒。
晏沉愣了一下,随即勾唇笑了出来,拿开了酒坛:“我来给你倒。”
谢濯玉也不争,看着澄澈清透的琥珀色酒液缓缓流入碗中覆过碗底,一点点升高,突然开口道:“我觉得,活得长也不一定就是无趣的事情。各族寿命不同,对人族来说,寿长便是上天的恩赐。
“况且,世间美好的事物数不胜数,定然能寻出一件有趣的事。”
听见他这话,晏沉斟酒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差点把酒撒了出来。
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给谢濯玉斟了半碗酒后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碗。
倒完酒后,晏沉终于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谢濯玉,眼里的情绪一瞬间就复杂得让人读不透。
有一瞬间,谢濯玉感觉他像是透过自己在看什么人。
但晏沉看的确实是他,那双深黑眼瞳像镜子一般映出了他的影子。
“人的一生也分四季。”晏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说的话明显意有所指,“而我的四季就像魔界的四季一般,春夏短暂,秋冬漫长。”
“属于我的春夏虽然美好,却太过于短暂。而春夏之后,便是百花凋零的秋与风雪凛冽的冬。”
晏沉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然而每个字落到谢濯玉耳中都变得沉重。
他眼神微闪,胸口有种喘不过气的窒闷,以至于再开口时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了几分:“四季交替轮回是天地规则。”
晏沉闷声笑了出来,拿起酒碗轻轻碰了碰谢濯玉的碗,然后低头喝了半碗。
谢濯玉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却也跟着捧起碗,嘴唇抵上碗沿慢慢地喝了两口。
醇厚的酒香在口中弥漫,晏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曾经爱一个人,与他约定过岁岁年年长相守。”晏沉看着谢濯玉的眼神温柔缱绻,笑容有些许怀念,但眼底深处却是深沉的不甘与疯狂的占有欲。
“但是他骗了我。他带着我的春夏抛弃了我,轮回便只剩下永无尽头的秋冬”
谢濯玉眼中闪过一抹错愕,表情无措,一句“我没有骗你”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那句话在嘴边打转,被酒液冲散,最后化成了几声急促的咳嗽。
聪明如他,在对上晏沉缱绻温柔的眼神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出来晏沉说的那人是谁。
他在猜到答案的一瞬间被逼到了角落,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晏沉的真心,然后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哄自己晏沉只是一时兴起。
习剑之人不能惧怕面对自己的心,剑才能随心而动,谢濯玉深知此理,亦做得很好。
然而紧随那陌生又熟悉的心动而来的,是无尽的负罪感。
那负罪感在他与晏沉之间斩出一条巨大的横沟,好像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自量力地尝试,代价是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第42章 散宴 “不想脱就不脱了。”
心口像是被刀扎了一下, 痛得人喘不过气。
端着酒碗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碗中酒液随之荡漾,然后洒了出来, 溅到谢濯玉的手背上。
谢濯玉搁了碗,慌张地低下头,抬手用力捂住嘴唇。
撕心裂肺的呛咳声被捂得沉闷不清,听着却更加让人揪心。
晏沉愣了一下, 没料到他竟会有这么大反应,眼中流露出些许无措与懊悔。
他的手都有点抖,半晌才落到谢濯玉背上,僵硬地给他顺气:“事情与你无关, 你别多想……我也没有恨他。”
谢濯玉缓了许久才松开手,转而捧起酒碗, 褪了几分血色的嘴唇抵上了碗沿。
他知道晏沉在撒谎。怎么不恨, 晏沉分明恨他入骨才对。
小口喝完了碗中剩下的酒, 他才终于抬头看向晏沉。
大抵是因为醉了, 白皙的脸颊上浮起了红云,上挑的眼尾也晕开了一片绯红。
那双如琉璃般澄澈的眼睛沾了星点水光, 瞧着亮晶晶的,好像天上星辰落入他眼中。
沉静如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晏沉,像是要看透他的灵魂。
晏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再开口说话时的声音又软又轻:“是我的错, 平白说些混账话惹得我们濯玉难过。”
“你困不困,不如睡一会吧。今晚我安排了好看的东西, 到时候我喊你起来。”他说着就把一个软枕推到谢濯玉身后,轻轻拍了拍那个枕头。
谢濯玉垂眼想了一会后轻轻点了头,抬手解了狐裘系带, 然后低头去看鞋子。
晏沉若是个凡境王朝君王,桌案定会堆满无数弹劾他的折子——稀有珍贵、一尺值万金的织云锦竟被他拿来做靴子,连靴面的精致暗纹都用上了素银罗线。
当真是奢侈无度,但从中却可以窥见他对谢濯玉的喜欢。
晏沉看出了他的犹豫,适时开口:“不想脱就不脱了。”
谢濯玉动作顿了一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微凉的眼神像是在责他又说胡话。
但也是这一句让谢濯玉定下了心做出决断。
他不再犹豫,伸手麻利地脱了自己的靴子,然后飞快地爬上榻蜷缩起腿,抖开狐裘盖住自己。
他慢慢地在软榻上躺下,枕上了那个兔子软枕。
铺了两层兽皮的软榻软硬适中,厚重的狐裘盖在身上也很暖和。
一种强烈的安全感与满足感如潮水一般上涌,漫过了谢濯玉,让他紧绷的精神彻底放松了下来。
放松下来后倦意也很快涌了出来,谢濯玉还望着晏沉,眨眼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明明已经很困了,他却仍固执着不肯闭眼睡过去。
因为他害怕一觉睡醒时已经天光大亮,到了那个他必须退回更久之前、远离晏沉的死线时间。
谢濯玉不知道,他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的样子有多招人。
漂亮的小仙君脸还是红的,微抿着唇强忍困意半睁着眼看人,怎么看怎么乖。
晏沉呼吸一窒,从谢濯玉的眼里读出了不知缘由的不舍,整颗心都软得要命。
他轻呼出一口气,抬手轻轻覆上谢濯玉的眼睛,哄谢濯玉的声音听着无比缱绻:“好好睡吧,别怕,我就在这里,你一醒来就能看见我。”
被他盖住眼睛的谢濯玉轻轻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轻轻扫过他的掌心,像是扫在他的心尖上。
“嗯……”含糊地应了一声,谢濯玉真的乖乖闭上了眼。
很快,他的呼吸就变轻了几分,舒缓绵延。
晏沉挪覆在他眼上的手,仗着他睡着了肆无忌惮地凑近看他。
半边脸陷入枕中,狐裘的茸茸毛领抵在下巴,为他的恬静睡颜平添了几分柔软……与病色。
晏沉的手指落到了谢濯玉残存点点绯红的眼尾,然后蹭了蹭眼下的那颗小巧泪痣。
仿佛过去一个世纪后,他突然凑了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那颗泪痣,好似从前一般。
但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顺势往下亲吻。
谢濯玉也不会在他吻上去时睫毛颤动不停,在他结束轻吻后才睁开眼有点羞涩地唤他名字。
谢濯玉睡去前已经做好了迎接噩梦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厉鬼竹青嘶吼着质问他,没有师长的失望责备,更没有同门的谩骂指责。
什么也没有,他连个梦都没有做。
这是这些时日他睡过最舒适安稳的一觉。
等他意识到也许这都该归功于晏沉已是很久以后的事。
他们在结界里亲密无间,结界外的一群魔人却提心吊胆,连交谈都不敢太大声。
但过了许久既听不见结界里传来动静也不见结界撤去,一群人终于放松下来。
气氛重新变得热烈高涨,场面甚至比刚开宴更加群魔乱舞。
时间流逝很快,夜色渐深,这场年宴也接近尾声。
晏沉算好了时间,手掌贴上谢濯玉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像是怕吓到他一样将声音压得很低:“醒一醒,濯玉。”
谢濯玉听见声响像小猫哼叫一样唔了两声,脸下意识地蹭了蹭软枕,眉毛慢慢蹙起,好一会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的瞳孔蒙着一层清亮水光,澄澈如琉璃,只映出了晏沉的影子,好像再盛不下任何事物。
他用手指轻轻地揉眼睛,脸上还带着未散去的倦意,看着懵懵的还没回过神来。
“准备散宴了,我撤结界了。”晏沉喉结轻滚,再开口说话时的声音都哑了几分,“你别揉了,等会眼睛都得给你揉红了……”
谢濯玉歪了歪头,乖乖地停下揉眼睛的动作,转而捂住了耳朵,然后慢慢地眨了眨眼。
晏沉心头一跳,突然就觉得有股燥热感在几个呼吸间传遍全身,甚至连鼻子都开始发热,好像有血液要流出来了。
懵懂迟钝的样子看着好乖……怎么会这么可爱啊。
好想抱他,好想亲他。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回响,低声呢喃着更多不可言说的欲望。
晏沉艰难地移开视线,轻轻打了个响指,撤去了结界。
外界的声音如浪潮般扑了上来,映入视线的画面无比刺激眼球。
一个身着黑色半透纱衣的魔姬在殿厅正中赤着脚跳舞,而她脚上的金铃铛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发出清脆的铃音。
谢濯玉愣了一下,随即闭上了眼,睫毛因为害羞和慌张而剧烈抖动。
那魔姬刚好已经将舞曲跳完,稳稳站定后在铃铛的余音里大胆地朝晏沉抛了个媚眼。
但晏沉只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魔姬脸上的笑容僵住,识趣地退回领她来的那个魔人身后,却仍觉后背发凉。
“散宴。”晏沉的声音很轻,混合灵力后却足以让全部人都听得清楚。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身子微侧,掌心朝上向谢濯玉伸出了手。
谢濯玉犹豫了一下,将手搭上去借了把力站起来。
腿蜷缩太久有点发麻,若非晏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差点就栽倒了。
“谢谢。”谢濯玉在缓过来后退开些许,挣扎着要将被晏沉握着的手抽出。
晏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方地松开了手,绕过桌案往外走。
谢濯玉迈步跟在他身后,只是在路过容乐珩身边时突然被拽住了袖子。
他一垂眼,就对上了一脸忐忑的容乐珩,那双狐狸眼里写满了歉疚:“方才我醉晕了,不知道有人为难你,对不起。”
在反应过来容乐珩这是在解释与血华争斗时为何没有出手后,谢濯玉眼中流露出些许困惑。
他抿唇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谢濯玉在千钧一发之时也没指望容乐珩会出手,因为在他看来,容乐珩到底是魔界的人,不愿得罪人而旁观也正常。这事根本就不需要解释。
——在他眼中,因为他容色不错就一直黏着他的容乐珩只是与他相熟一些,说是朋友也许都要斟酌几分。
谢濯玉在感情方面曾是个很迟钝的人,但晏沉改变了他。
即使记忆失去,本能却依然存在,他能敏感地察觉到容乐珩的心思,是以他从未把容乐珩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容乐珩很快就从他困惑的表情中将他的想法读了个七八成,可怜兮兮的笑凝固在嘴角。
他倒没有真的喜欢谢濯玉到非他不可的地步,但因着谢濯玉好看,相处得久了倒也真的有几分喜欢。
所以意识到谢濯玉压根不在乎他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从未有人这样对他,他向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一向顺风顺水心想事成的容少爷跌了个史无前例的大跟头,一股气梗在心口呼不出下不去,简直要呕出血来。
然而谢濯玉却并不关心他的这些想法。
晏沉在前面几步之外停下,目光淡淡地扫过那被容乐珩拽着的袖子后没有多加停留,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无声催促他跟上。
谢濯玉将袖子从容乐珩手中解救出来,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只好对着容乐珩轻点了下头,然后快步跟上晏沉。
容乐珩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黑着脸拿起桌上的酒碗仰头干尽,手指紧紧扣着碗沿,最后还是忍不住砸了碗。
碗碎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恭贺声盖过,无人在意。
一出殿门,一阵刺骨寒风扑面而来。
谢濯玉定睛望去,就见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最底下好几级台阶都被埋在雪里。
路好难走的想法刚浮上心头,他的腰就被晏沉揽住了。
第43章 牵手 新的一年,他想与谢濯玉有个新的……
下一刻, 他的身体就腾空了。
——晏沉搂住了他的膝弯,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谢濯玉惊了一下,眼睛瞬时睁大了几分, 骤然凌空带来的不安让他下意识伸手搂上了晏沉的肩膀。
“你搂紧一点。别怕,不会摔着你的。”晏沉低声安抚,语气温柔。
“晏沉!你快放我下来。”谢濯玉脸红如柿,感觉脸都在烧。
他挣扎着去推晏沉的胸口, 却又不敢太大力怕直接摔地上,急得音量都提高了几分:“我自己能走,你放开!”
因为贴得太近,即使隔了几层衣物, 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晏沉的体温。
那体温比他的略高一下,腰间的皮肤觉出几分烫。
晏沉眯着眼笑了一下, 不仅没有放下他, 反倒轻轻颠了颠他, 搂得更紧了几分:“积雪深厚路又滑, 稍有不慎就得摔个狠的。好濯玉,你便赏我个脸, 许我抱你过去吧。”
他用的是商量的语气,然而却没有多少征询意见的意思,俨然是一副打定主意不肯松手的样子。
不等谢濯玉再次开口, 晏沉已经从储物芥子取出一个白玉珠, 迅速将灵力注入其中向前掷出。
白玉珠个头玲珑,看上去平平无奇, 然而在注入灵力后就开始散发柔和的光晕。借着那光就可以看清,白玉珠上刻着繁复精致的咒纹。
那白玉珠没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而是静静地悬浮在晏沉面前。
随着晏沉再度打出一道灵力注入其中, 那白光也更加明亮,白光中心的白玉珠也在发生变化。
很快,白光散去,那玉珠已经变成了一柄散发玉光的锋利长剑落到了晏沉脚边,离地一尺半。
足尖点在地上轻盈跃起,晏沉踩上那剑,开始御剑而行。
他行进的速度很快,几个眨眼的工夫宴厅就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再看不清。
凛冽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已经无奈放弃的谢濯玉干脆把脸往晏沉怀里埋了埋,倒有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
他心念一动,微微仰头,半眯着眼去看晏沉,率先闯入视线的是清晰流畅的下颔线,然后是将晏沉的好心情全部泄露的上翘唇角。
在晏沉似要察觉时,谢濯玉闭上了眼。
他在呼啸的风声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胸膛里那颗心脏咚咚跳动,很有节律,声音响得像一道道春雷那样震耳,他甚至疑心晏沉会不会已经听到了。
周围的风景飞快闪过,尽成一片残影。扶桑阁很快出现在面前,然而晏沉连速度都没有放慢,更别提停下。
地势似在攀升,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一座宫殿突然闯进了谢濯玉视线。
晏沉停在门口,缓步从玉剑上下来站定,然后在谢濯玉的眼神催促下将他放下,脸上表情却有几分不舍。
谢濯玉站稳后马上就往旁边挪了挪,不动声色地与晏沉拉开了些许距离,然后抬眼打量面前的宫殿。
眼前的宫殿占了整个峰顶,绝对是魔宫最大的一殿。
朱色殿门上有与宴厅相似的青铜兽首,细看却会发现不是同一种凶兽。殿门正中悬着一块黑木牌匾,龙飞凤舞的“不归殿”三个字金灿灿的。
谢濯玉眯着眼瞧那字,无端觉出几分戾气。
晏沉屈指弹出一道灵光,那玉剑又变回了白玉珠,然后飞向晏沉,落入了晏沉的掌心。
“这是我的住处,没有旁人。”晏沉轻轻碰了碰谢濯玉的肩,走到门前碰了碰那兽首启开大门,然后偏头看向谢濯玉,“跟我来。”
谢濯玉垂眼跟上,抬腿迈过门槛,身后的大门在他进入院子后徐徐关上。
在看清庭院后,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么大的一座宫殿,晏沉居然一个人住……他不会觉得太空荡么。
不归殿的院子比扶桑阁的还大了许多,正中是一棵参天巨树,树干粗得三四名男子展臂合抱都够呛。
谢濯玉走近几分,在看清那树竟是棵桃树时愣住了,心被重重地击了一下。
魔界眼下正是深冬,风雪日夜不息,绝非桃花盛开的季节。
然而那棵桃树却开了一树的花,枝头缀满鲜艳欲滴的桃花,花枝花瓣不沾半点雪花。桃树下有一个石桌,边上是一张藤木摇椅,桌上椅上却也没落上半点雪。
谢濯玉怔愣地环顾一圈,发现只有以桃树为圆心的这块区域是这样的。
他转头去看晏沉,没忍住问了出来:“你怎的还特意栽了棵桃树,还费这般心思……”
晏沉望着那一树嫩粉桃花勾唇笑了一下,转眼看向谢濯玉的目光无比缱绻:“自然是喜欢桃花啊,你不觉得很漂亮么。”
谢濯玉抿住了唇,眼神暗了下去,在一瞬间补全了晏沉话语中省略的部分。
因为有人喜欢桃花,所以他就在自己院中栽了一棵桃树,为它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春天,让它经年盛开一树桃花。
他不敢再看,生平第一次升起想要逃离的欲望,几乎要转身逃走。
晏沉揽住他的腰,一个用力带着人飞身而起,然后稳稳落到了桃树延展出来的最粗壮的一根枝杈上。
回过神时,谢濯玉已经和晏沉并肩坐在这根树枝上了。
“别怕,我在这,不会让你摔下去的。”晏沉温声哄道,“抬头看。”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漆黑的夜空骤然亮了起来。
一朵朵绚烂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在夜空中炸开,映亮了整片天空,消逝时就如天上星辰划过天际。
谢濯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断炸开的绚烂烟火,神情仿若稚子。
各色烟火映入谢濯玉的眼瞳,恍如一片星海。
晏沉只看了几眼烟花,视线就已经落到了谢濯玉轮廓美好的侧脸。
烟火固然美得震撼人心,然而他已经一个人看了数百年,早已厌倦,自然觉得它不如谢濯玉好看。
晏沉垂下眼摊开掌心,心念一动,那白玉珠又突然出现在掌心。
指尖摩挲了一下,灵力聚于指尖再注入。
下一刻玉珠就变成了一个小巧的兔子腰坠,顶端缀着根红绳。
晏沉往谢濯玉方向凑了凑,手指轻动了两下,把那个兔子玉坠挂在了谢濯玉腰间的佩带上。
谢濯玉察觉到他的动作,低头一看就见自己的腰间多了个玉坠,兔子精致可爱,栩栩如生。
因着其上若隐若现的咒纹,他马上就认出来这是方才的灵器玉珠。
再好的灵器要灵力驱动方能使用,他已没有半点灵力,这灵器给他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谢濯玉抬眼看向晏沉,眉毛慢慢蹙起,伸手就要摘下来还给他,却被晏沉握住了手腕止住动作。
“不许摘。”
“你给我作甚,我又用不了,给我岂不是浪费。”谢濯玉歪了歪头,脸上露出几分困惑。
“又不要你用,怎么就浪费了。”晏沉忍不住叹了口气,故作失落,“濯玉,这是给你的新年礼。你就是不喜欢也收下应付我一下……当面退回来,我也会难过的。”
谢濯玉眨了两下眼,心尖突然就被戳了一下。
他轻呼出一口气,看着那气遇冷变成一阵白雾,眼睛慢慢弯了起来:“没有不喜欢,挺可爱的。”
“那你就好好收着,别摘下来。”晏沉得了他这声喜欢才放心地松开手,也跟着笑了出来,得寸进尺地提出要求,“别不要它。”
谢濯玉睫毛颤了两下,重新将视线投向夜空,去看那铺满了夜空的绚烂烟花,许久都没有应声。
特制的金红色的烟花炸开时,晏沉牵上了谢濯玉的手。
谢濯玉手指动了动,却没有挣扎着抽手。
得了默许的晏沉顺势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与他紧紧地十指相扣。
烟火消散的那一刻,象征新年来临的钟声响了起来,传遍了整个无崖山。
“新年快乐,谢濯玉。”晏沉的声音在钟声结束时响了起来。
既然谢濯玉忘记了飞升后的所有事,那些本该刻骨的爱恨他统统都不记得,世间再没有了问月仙君。
那这怎么不算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机会呢。
晏沉终于想透了,他不再执着于分清爱恨。
因为谢濯玉就是他所有的爱与恨,是他不可言说的欲.望本身。
所以,新的一年,他想与谢濯玉有个新的开始。
几百年前就不再许愿的晏沉许了个愿。
他想要谢濯玉爱他,永远留在他身边,他要曾经谢濯玉承诺过他的岁岁年年。
但世间向上苍许愿的生灵不计其数,真正能实现的却少之又少。
月有圆缺,人人皆有缺憾,而晏沉的缺憾总是比他人多一些。
晏沉以为谢濯玉除夕夜没有拒绝他的十指相扣是一个默认的开始,但对谢濯玉来说却是结束。
晏沉很快就发现了谢濯玉的转变。
除夕那夜像是他做的一场美梦,梦醒了要面对的现实冰冷又残酷。
谢濯玉在一夜之间退得很远,甚至不如除夕之前。
晏沉送他的花和点心他都不肯收,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沉静的眼睛无声说着拒绝。
不管晏沉脸色黑沉还是露出受伤的表情,他都无动于衷,抿着唇一言不发。
晏沉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
他甚都开始要怀疑谢濯玉被人夺舍了,可神识仔细探过之后却又失望至极——本来也是,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夺舍谢濯玉还完全不被他察觉。
他软着声一遍遍问谢濯玉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翻来覆去地猜各种可能,然而回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到最后是谢濯玉的闭门不见。
第44章 做戏 我对你没有半点多余心思。
“砰砰——”紧闭的门在清晨又被用力拍响, 比前两日更加急切了几分。
十三一边倒茶一边循声望向门边,再望向谢濯玉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然而谢濯玉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许久才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是不许她去开门的意思。
她轻叹了一口气,整颗心都吊了起来,生怕门外的君上会忍无可忍地破门而入,然后大发雷霆, 又伤到主子。
前些日子她一直在忙没有留在扶桑阁,但十七也有跟她提起过君上对主子态度好到有点奇怪,当时还觉得高兴。
她不明白君上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公子讨厌他到见一面都不肯的地步。而君上日日来送东西, 次次都被拒之门外,却也没有强闯进来。
这两个人也太奇怪了, 但十三什么也不敢说, 只能在揣测许多后悄悄叹气。
“仙君——”敲门声停下, 容乐珩略微拖长的声音紧随其后响了起来, 打断了十三的胡思乱想,“是我。”
谢濯玉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 眉毛慢慢蹙起。
他能隐约猜到一些容乐珩想说的话,就是因为猜得到才心生疲惫。
他不想再接触与晏沉有关的人或事,其中也包括玩世不恭爱找乐子的容乐珩。
“我此番前来, 只是有重要的话想与仙君说, 绝无半分想纠缠仙君的意思。”容乐珩等了一会没听见半点动静,再次扬声开口, “话说完我一定会知趣离开,仙君还请放心。”
谢濯玉轻轻翻过一页,抬头看了一眼十三, 淡声道:“给他开门,让他进来。”
十三垂眼应了声是,然后快步走向门边伸手开门,让到一侧恭敬道:“容公子请。”
容乐珩在谢濯玉对面刚落座,跟过来的十三已经麻利地给他沏了杯热茶。
谢濯玉轻轻搁了书卷,伸手端起自己的茶盏凑到唇边吹了吹气,然后轻啜一口,然后抬眼看向容乐珩,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对不起。”容乐珩一脸正色,眼神无比真诚,“之前我行事轻狂,对你多有冒犯,现在想想当真是后悔,我已知错了。”
谢濯玉有点没料到他一开口就道上歉了,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冷淡,摇了摇头淡声道:“既已知错,今后就别再犯了。”
“你既常年在外游历,行事就该谨慎小心。若是哪天真得罪了大人物,轻则重伤重则丢命。你该知道,人外有人,而远水救不了近火。”
“多谢仙君教导,我谨记于心。”容乐珩一副虚心听讲的好学生模样,用力地点了点头,咧嘴笑得露出一口干净白牙,“仙君若是收徒,定会是世上最后的师尊。”
谢濯玉心中警铃开始作响,面上却不显:“我毫无修为,若是收徒岂不是误人子弟。况且,这些道理人人皆知,你只是不在乎罢了。”
容乐珩察觉到他的警觉,哂笑了一下,怕再东扯西拉下去谢濯玉就要下逐客令了,赶紧进入正题:“之前,我对仙君说的那些话……”
谢濯玉突然打断了他,声音冷了几分:“容乐珩,我知道你所想。你说喜欢我是因为觉得我长得好看,只是见色起意。你做的那些事情,也不过是觉得有趣在找乐子,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你我都心知肚明。”
“之前我想等你开口便拒绝,导致一直未曾与你说清楚,或许让你误会。”
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一点,那语气听着真像是兄长在劝告胡闹的幼弟:“我对你没有半点多余心思,以后也不会有,所以你大可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与精力。”
容乐珩敛了笑,很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声开口:“仙君误会了。我是想说,先前我脑子糊涂,嘴上也没把门地说了许多混账话,想来是让你很困扰,我向你道歉。”
“况且,我知你心意。”他轻轻眨了眨眼,笑得狡黠,“谁都能比不过他的嘛。”
谢濯玉垂眼不与他对视,半晌才轻声斥道:“别说胡话。”
容乐珩心说这怎么就是胡话了,只有不是眼盲心瞎的人都能察觉到好吧。
他撑着头露出好奇的表情,不再委婉,话说得很敞亮:“那日除夕宴你们不还好好的么,晏沉为你出头,后来该是带你去看烟花了吧。”
“你到底为何突然冷落他,连见一面都不肯?”
谢濯玉低着头不想看他,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了腰间那个兔子玉坠上,再被容乐珩一提,似乎又回忆起那晚晏沉牵上来时手掌的温度。
“晏沉让你来问的?”谢濯玉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哪呢,只是我好奇心强,所以才忍不住想知道原因而已。”容乐珩瘪了瘪嘴,语气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我还以为他赢得了你的欢心,原来你也不喜欢他么。”
谢濯玉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指尖慢慢掐进掌心印出几道浅浅的月牙痕:“哪有什么原因。我不习惯,也不合适,仅此而已。”
容乐珩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低头去喝已经温了下来刚好适合入口的茶,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那你要跟我走吗?你之前不是想逃走么,虽然失败了,但后来也应该是想过一两次的吧。”
谢濯玉猛地抬起头看他,微微睁圆了眼。
回到扶桑阁,在病得神志不清之前,他确实仍在想该怎样才能不牵连十三和十七离开魔界。
只是当晚他就因为受伤引起的高热昏迷了过去,醒来后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放弃了逃跑。
——他不想再看见任何无辜的人因为他的过错变得不成人样了。他再次变坏了几分的身体状况也不再允许他逃。
“你刚刚的那两个理由说服不了晏沉,他不会放过你的。等他耐心消失殆尽,情绪上头的情况下他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容乐珩撑着脸笑眯眯地看他 ,“你在他地盘呢,哪能真躲得掉。”
“可单凭你自己,别说逃走,连出这座峰都是异想天开。”他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站在不远处垂首等着吩咐的十三,“况且,你逃了就有人要遭殃。”
谢濯玉沉默不语,心知他说得句句属实。
已经有人因为他的逃跑行为付出了代价了,那种负罪感快要将他压垮了。
“但也不是没办法。我还欠你一件事没做呢,所以若是你想离开这,那我可以带你走。”容乐珩说这话时一脸诚恳,好像真的只是想要履行那个赌约,“你这的那两个丫头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会安排好她们。”
谢濯玉眼睫轻颤,几乎要被他说动,差一点就要答应下来。
然而心脏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唤醒了他,驱使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撑不住。”
容乐珩笑得像只狐狸,轻轻摆了摆手:“你要是想走,这个也不必担心。”
早在第二天见谢濯玉觉出他身体过于病弱后,容乐珩就已经派人去寻上好的灵药要送给谢濯玉,当时只是想讨人欢心。
很巧的是,就在昨日,他终于收到了消息,派出去的人有个说寻得了一枚臻品丹药万灵丹,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只是路途遥遥,还得等上十日。
这十日,恰好够再乐上一场,平白浪费多可惜。
谢濯玉伸手去拿桌上的书卷,然而那些字却没有一个能被他看进去。
“那你想要我给你什么回报?”他顿了顿,语气很淡,“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没有。”
容乐珩在他面前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我要履行我的赌约,自然不要半点报酬……”
容乐珩耳朵微动,察觉到了什么,突然闭口不语,转而用灵力给他传音。
「你别说话,接下来听我说就好,要回应就点头或者摇头」
谢濯玉不明所以,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们需要演场戏给晏沉看,让他相信我打动了你,你喜欢我。我们俩若是互相喜欢,我硬要带你走,他便拦不得。」
「你若是非要给我酬劳,便再让我看个乐,如何?」
谢濯玉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去看手里的书卷,极轻地嗯了一声。
他是该离开了。
离开了、日后再也见不到才能更好地放下,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对他和晏沉来说都不妥当。
容乐珩一脸自然地开口,声音提高了几分,听着雀跃欢欣:“那就算我们说好啦。”
他低头笑了一下,在心里小声嘀咕不停。
晏沉,我这次可是在帮你了,你再追不回人就真是活该了。
——要做戏给晏沉看是真的,只是却非看乐,而是要给晏沉制造机会。
站在门外的晏沉神色阴郁,听着房中二人的交谈,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头。
今日早晨他处理血族突发的事端,所以来得很迟,站在门外要敲门时却听见了容乐珩的声音。
他听见他说履行什么赌约,而谢濯玉应该是没有开口,可很快容乐珩就语气无比雀跃地说与谢濯玉说好了。
他不知道他们说好了什么,但无非就是容乐珩又故意装傻卖娇,哄得心软的谢濯玉不拒绝他一些好像无足轻重的要求。
晏沉从不将容乐珩真的当做情敌。他了解容乐珩这个混球,知道他移情速度极快,也十分自信他不可能争得过自己。
不放在眼里是一回事,但只要谢濯玉因为容乐珩露出一点情绪,他都会升起嫉妒和恼怒的情绪。
眼下他更是恨不得直接踢开门闯进去,揪住容乐珩的衣领直接将他丢出谢濯玉的视线。
他甚至想直接将人丢出第三境!
然而手刚搭在门板上药用力,他就听到了谢濯玉的声音。
很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好。”他说。
第45章 报应 报应不爽,他活该。
那扇门在一瞬间变得重若千钧。
他的手落了下来, 重新攥成拳头,手背上爆起道道可怖青筋。
那双漆黑眼瞳慢慢变成了灿金色,眼底染上一抹猩红, 心口的某道旧伤也开始作痛。
占有欲和毁灭欲前所未有的汹涌,像滔天巨浪一样扑了上来将他淹没。
以至于他不敢推门进去。
——他害怕在见到谢濯玉与容乐珩坐在一起的第一眼就不受控制地做出很过分的事情,然后伤害到谢濯玉。
闭上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晏沉弯腰将手里的点心和花放在门口, 转身离去的步伐沉重无比。
缓步走下台阶,他顿了一下,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
转过身离去的那一刻,无处宣泄的欲望在一瞬间达到顶峰, 驱使他屈指弹出了一团火焰。
那团金红色的火焰轻飘飘地落到了门口的花和点心盒上。
仅仅两次眨眼的时间,那些东西就被烧得分毫不剩, 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好像从未出现过。
房中的谢濯玉心脏突然跳了一下, 如有所感地望了一眼门的方向, 再转头时对上了容乐珩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猜测立刻就得到了印证。
方才晏沉在门外, 肯定是听到了。
慌张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但很快就被强行镇压。
第二日,晏沉来得很早, 一进院子就见到意想不到的一幕。
容乐珩坐在谢濯玉身侧那个本来属于他的位置, 撑着头凑得很近地跟谢濯玉说话。
而谢濯玉看着他,看上去很认真地听着, 没有半分抗拒人亲近的意思。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人,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做不到再走近一步。
在容乐珩说着话突然伸手要替谢濯玉将一缕散下的鬓发别到耳后时, 他突然转过身大步往扶桑阁外走,然后迎面撞上了从门外进来的十七。
十七刚要向晏沉行礼,怀里就被塞进了一个点心盒和一束鲜红如火的花。
她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晏沉却已经冷着脸离开了,速度之快到连背影都来不及看清。
十七不明白前些日子君上明明见不到还天天来,今日主子就院中他却连院子都不进去,整个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
虽然晏沉没有吩咐,以主子近来的态度也不会收,但她还是不敢昧下这不是给自己的东西。
是以,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拿着去给了谢濯玉。
“君上在门口给的。”她把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没有结巴,但是语速很慢,“给了就走了。”
谢濯玉久久地盯着那花瓣上还沾着露珠的花没有说话,起身坐到容乐珩对面的动作倒是迅速。
刚刚晏沉一到院门口,容乐珩就告诉他了。
所以刚刚容乐珩凑得很近时他明明整个人都僵住了,也强忍着没有拉开距离。
容乐珩见他不说话也不动,便伸手去开那个精致的点心盒,然后就看见做成一碟梅花形状的枣泥糕。
他嚯了一声,随手搁了盖子就要伸手去拈一块来尝。
下一刻,他的手背就被谢濯玉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点心盒也被谢濯玉往自己方向移了移。
“不许吃。”谢濯玉轻声说,脸上是淡淡的不愉。
——晏沉只看到他的侧脸觉得他听容乐珩讲话时很认真,全然不知道他的眉蹙得有多紧,脸上更是难得外露出明显的不高兴。
“啧,你怎么这么小气,这么多块分我一块怎么了。”容乐珩无奈地摊了摊手。
他刚要打趣谢濯玉既和晏沉闹着别扭又要独占晏沉的礼,就见谢濯玉伸手把盖子盖回去,然后拿着盒子递给十七让她接。
十七端着点心盒一脸不知所措,怕他下一秒就开口让自己把东西退回去。
送出去的东西被人特意退回来,她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她如果真的送了,到时候君上气头上拿她撒火,她当场横死都是运气好的。
不过心细的谢濯玉显然想到了这个。
“你把这点心拿下去和十三分着吃了吧。”谢濯玉顿了顿,目光落到那花上,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说出再把花拿去丢了这话。
十七瞪大了点眼,看着怀里雕花精致的点心盒,然后用力摇头想拒绝。
谢濯玉淡淡扫了一眼容乐珩,轻声道:“他不会知道的。放心吃吧,别浪费了。”
十七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小声地说谢谢公子赏赐。
——比起把东西丢了或者退回去,进她和十三肚子里确实不会被君上知道。
容乐珩在她转身走了之后脸一垮,不满地咋咋呼呼:“你宁愿给侍女都不许我吃,凭什么啊!”
谢濯玉拿起搭在膝盖上的书卷翻了开来,低着头没有看他:“没有为什么,你不许吃。”
哪怕容乐珩并非真的在追求他,他也做不到将晏沉送的东西给容乐珩。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接受不了。
——
那日之后,晏沉仍然日日都来,每日都带着新鲜漂亮的花与精致美味的点心。
但是他只是停在院门口不进去,要么倚着院门,要么干脆蹲在院墙上。
静静地看着院中的两个人时,他的脸色总是黑沉如墨,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等他看上许久觉得再看下去就要失控的时候,他就会将东西随手塞给坐在院门附近说话的两个侍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晏沉目力极佳,站在院门口也能清楚地看到院中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只要他想,他也可以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毫不费力。
但是晏沉实在不想听见容乐珩没脸没皮地一声又一声喊仙君,所以刻意调低了听觉敏锐度。
这样,他便可以听不到谢濯玉回容乐珩的话。
他听不到,谢濯玉就是没有理容乐珩,那就全是容乐珩这混账没脸没皮。
年初七,天气晴朗有太阳,晏沉心情不佳。
这一日,容乐珩拿了杯子在谢濯玉面前晃,故意做出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
谢濯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表情应该是有点无奈,下一刻却真的拎起了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容乐珩笑得无比灿烂好似朵太阳花。而晏沉不爽得想把他的嘴巴打成太阳花。
年初八,风有点大没什么太阳,晏沉心情更加不佳。
这一日,容乐珩带了话本摊在桌上,硬拉着谢濯玉一起看。
看着看着,他就整个人都快贴到谢濯玉身上。
但谢濯玉好似无知无觉,看着并不反感容乐珩的抗拒。
……晏沉想把容乐珩揍得躺床上下不来床。
……
每一日的画面都无比扎眼,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晏沉的心脏,然后缓缓地划出一道道伤口。
那颗重新变得鲜活的心脏在一日日的目睹后变得鲜血淋漓。
但是晏沉仍然日日都来,像是自虐一般看着那两个人日益亲近。
他的掌心被掐得血肉模糊,强悍的□□自愈速度很快,伤口愈合几分又被撕裂怎么也无法好全,疼痛便阴魂不散。
就像他好不了的心一样。
但他始终停在院门处,没有再进一步。
这些时日,晏沉一直在回忆之前的事,一条条在纸上列他在谢濯玉身上犯过的错还有那些说过的难听话。
列完了,他又拿了张新纸,一条条地列容乐珩可能会打动谢濯玉的优点。
越列,他的脸色就越难看,心中的无力感就越盛几分。
他做的那些事情一件比一件过分,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还伤人。
而容乐珩只是在初遇时无礼了一点,但硬要说倒也算直率。
两厢一对比,也不怪谢濯玉不选他。
晏沉一向杀伐果断,不知畏惧二字如何写,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优柔寡断。
但是他真的怕了。
他害怕谢濯玉更加讨厌他,所以明明难以忍受容乐珩黏着他却也不敢直接上前将人丢出去,所以连再走过去几步都做不到。
但是让他放手,晏沉更加做不到。
那日他睡在自己的身侧,呼吸平稳,全然信任着他。
那夜,他收了玉坠子,在自己牵上去与他十指相扣时没有半点抗拒。
明明之前他看向他的眼睛是亮的,有时候说话是软的,有时候会冲他笑。
怎么就没有半点喜欢呢。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晏沉撑着头想得目眦欲裂,第无数次龙化,显出龙族特征。
他知道有个想法幼稚得可笑,却还是在几个瞬间失魂落魄地在心里重复。
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先与他相知、相爱都是我啊。
但那些话晏沉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也没有底气去恨谢濯玉突然的冷淡和决绝的后退。
因为是他伤害了谢濯玉,在失忆的谢濯玉眼中一切伤害都莫名其妙。
所以谢濯玉当然可以讨厌他,当然不必给他任何解释。
报应不爽,他活该。
但是晏沉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手。
在重新见到谢濯玉的那一刻,执念就已经种下。
他恨了谢濯玉多久,就想了他有多久。
他记得的,是三百四十三年。
他等了三百四十三年才又见到了谢濯玉。
偏偏重逢后,他浪费了许多时间,做错了很多事,等意识到自己的真心时机会只剩个尾巴尖了。
他怎么甘心啊。
所以晏沉看了他们俩几日,就在暗地里筹谋了几日要把容乐珩丢出第三境的计划。
理由要合适,不能让谢濯玉察觉到自己的针对,不然他会觉得自己小心眼,会减分。
他这边还在苦恼,那头的容乐珩已经忍不住在心里骂他了。
晏沉到底喜不喜欢谢濯玉啊,哪有人天天看着别的男人跟自己喜欢的人亲近都无动于衷的!
……别是不把自己当人吧!
第46章 戳破 “可你觉得,竹青真的是无辜的么……
容乐珩仔细琢磨了许久, 决定下剂猛药,逼晏沉一把。
正月十四,晏沉未到扶桑阁, 就看见了容乐珩。
容乐珩站在院门口对身边的谢濯玉笑得像朵花,炫出一口干净白牙。
笑得好蠢,他心怀恶意地想。
不对,谢濯玉怎么也站院门口……他主动来门口等容乐珩?
想到这个可能, 晏沉眉头紧皱,烦躁地握紧了拳。
谢濯玉都没主动来迎过他!
而下一刻,他就听见了更让人糟心的话。
本就不美好的早晨在这一刻彻底变成烂泥。
“昨日,有人给我送了好几盆稀有名贵的花, 现下就在我院中。”
“那花当真是漂亮至极,我当时只瞧了一眼就觉得仙君一定会喜欢, 所以才收下了, ”容乐珩声音很响亮, 说这话时一脸期待, 语气还有几分自信,“今日想邀仙君赏花。”
“等赏完了花, 我再请仙君用顿好饭。总之,定不会让你失望。”
晏沉心头一跳,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 下意识要说不许, 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刹住了脚步,到嘴的话也咽了回去。
去友人的住处一同赏花、用饭并不稀奇, 然而容乐珩那心思那么明显,由他说出来就太过界了。
谢濯玉不会答应的,他这样想着, 心头的不安却加重了几分。
谢濯玉静了一会,抬头去看容乐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的话却透出他好像挺感兴趣。
“赏花啊……现在么?”
“是,眼下花都开得正好。”容乐珩笑容扩大了几分,在他说出这话时已经站了起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仙君若答应,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谢濯玉默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容乐珩在前带路。
他答应了!
晏沉的脸色在谢濯玉回了那句“现在么”时就难看得要命,在他真的答应后更是黑沉得好像随时都会滴出墨汁。
某个瞬间,他的脸甚至有几分狰狞。
情绪一瞬间就抵达失控的边缘,旧伤又一次被牵动,龙化特征开始迅速显现。
漆黑的眼瞳在一瞬间变成耀眼的灿金色,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已显出重瞳。
除此之外,他的眼下、脸侧甚至是脖颈都出现了细密的黑鳞,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谢濯玉跟在容乐珩身后走了几步,就对上了晏沉阴鸷的目光,然后看见了他灿金的龙瞳和脸上的龙鳞。
被深邃龙瞳死死盯着的感觉让人不愉,一种寒意爬上脊背,谢濯玉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猎物。
他垂下眼,打断了这次对视,然后在容乐珩的灵音催促下重新跟上了他的步伐。
而这副冷淡的模样落到晏沉眼中,就是谢濯玉厌他至极,所以连多瞧他一眼都不肯。
这个想法再次刺痛了晏沉,几乎要将他推入失去理智的深渊。
欲.望在叫嚣着让他马上扑上去将谢濯玉带走,然后把他藏在无人能找到的地方。
锁住他,占.有他,标记他……如果他永远不乖,不如吃了他!
将他吞吃入腹,骨血相溶,他就哪里也不会去,只会属于他。
仅差一瞬,晏沉就要不管不顾了。
容乐珩在瞧见晏沉的时候眼珠子转了一下,旋即就想伸手揽住谢濯玉的肩膀。
谢濯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发出无声的警告——你适可而止。
容乐珩手已抬起,被他瞥了一下只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像是才发现晏沉站在那一样,笑嘻嘻地打招呼:“早啊。你来找他么?今日他不便招待你了,我们要去赏花。”
晏沉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握住谢濯玉的手腕将他往自己面前带了带,也让他与容乐珩拉开了些许距离。
“你……”晏沉的嗓子从未像现在这么干涩,以至于开口都艰难。
只说了个你,又没有了后文。
对上谢濯玉平静又冷淡的目光,他所有的话便都说不出口了。
哪怕是一句“你不要去”都显得他蛮横无理。
谢濯玉用力地要把手抽出来,身体也往后退,说话的声音很冷:“放开。”
晏沉不想松手,却又在谢濯玉露出一丝忍耐疼痛的表情后松开了。
谢濯玉的皮肤太白太嫩,又是容易留印的体质,放寻常人身上可以被忽略不计的痕迹落到他身上就无比显眼。
刚开始习剑时还有同门师兄弟主动与他切磋,受些小伤或者出现磕碰都难以避免。
那时他的伤口好得挺快,痕迹却久久不退,白皙皮肤上的红肿或青紫总是让人心惊肉跳。
而现在,晏沉只是微微用力攥了他的手腕一会,那里就已经留下了几枚微红的指印。
谢濯玉低头看了眼手腕,很快垂手将其拢进袖子,隔绝了晏沉深邃的视线。
他不说话,晏沉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时间两个人陷入诡异的沉默,气氛十分尴尬。
容乐珩站在一边真的快急死了,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晏沉平日怼他时口齿多伶俐,那阴阳怪气的话一套接一套都不带重样的,怎么现在该嘴巴巧时又当上哑巴!
他终于忍不住了,用灵音与晏沉对话。
「我是真想办法帮你了,你倒是说话啊!」
晏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在听见他这话的一瞬间就全然明白了容乐珩这些时日的作为全是故意做戏。
做戏让自己醋得发疯,逼着自己抓住谢濯玉。
让谢濯玉在这种不能拒绝的刻意亲昵中意识到他与旁人是不同的,逼谢濯玉接受。
愚蠢透顶的点子,晏沉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他和谢濯玉的问题根本就不在于他不肯承认感情,也不在于谢濯玉过于迟钝意识不到。
谢濯玉心思细腻,怎么会毫无察觉。
逼迫只会把他越推越远,也许现在的疏离就是因为他除夕那日操之过急。
他根本不敢再逼谢濯玉,只怕惹他半分不愉。
他连谢濯玉带半分嫌恶的眼神都承担不起,更怕从他嘴中听到一个“恨”字。
「晏沉,如果你留不住他的心,他的人也会离开。」容乐珩警告道。
晏沉收到这条传音的瞬间攥紧了拳,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濯玉,像是可以看透灵魂。
“濯玉,到底是为什么?”他咬牙开口,近乎是一字一句的问。
谢濯玉想要离开的这个消息险些将他击溃。
他还是想要知道,为什么谢濯玉永远能毫不留恋地抽身。
为何前一夜他还能感受到他的动心,一夜之后就被丢弃。
他不信这真的毫无缘由!
谢濯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
他转头看向容乐珩轻声道:“走吧。”说完,他就从晏沉身边走了过去。
容乐珩银牙都要咬碎,还要再催晏沉,却先听到了谢濯玉的催促。
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容乐珩同情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晏沉一眼,然后快步跟上了谢濯玉的步伐,故意耍宝说好笑的话与谢濯玉听。
晏沉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的背影,神情有些许失魂落魄。
余光瞥见地上有个眼熟的东西,他蹲下身去拿起一看,发现是他之前送谢濯玉的兔子玉坠。
缓缓合拢掌心握住玉坠,晏沉甚至想将那坠子捏成齑粉。
反正谢濯玉根本不想要它,说不定看到只觉困扰。
就像他的喜欢和爱让谢濯玉困扰一般,都是不讨喜的。
但最后一瞬间,他还是松了力,将玉坠收进储物芥子。
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也不甘心。
——
谢濯玉在远远望见容乐珩住处时停下脚步,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他从来没有真的要与容乐珩赏花。
“我回去了。”他耷拉着眼皮,看着没什么精神。
容乐珩真受不了了,稍稍提高音量喊住了他,甚至直接喊了他大名。
“谢濯玉,你到底为什么突然疏远晏沉啊。”容乐珩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烦躁,语速也快了几分,听着有点咄咄逼人。
“我查得清楚,知道你刚来魔界时他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你若是记恨,也该跟他说清楚。
“而且,你分明对晏沉动了心的。”
谢濯玉站住一动不动。
容乐珩突然的明牌直接撕破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其实不在乎晏沉以前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因为他那时清楚地感受到晏沉恨他。
对不死不休的落魄仇人来说,晏沉的那些实在是小打小闹。
而且,在他意识到自己是有点喜欢晏沉的,那些曾经或无意或刻意被忽视的事情都纷至沓来,串成了线。
半夏送来上好的茶叶与解闷的书和玩具是晏沉授意。
他被囚期间十三日日送饭都没有被发现,甚至还能为他寻来疗伤圣药。
还有许多数不胜数的事情,其实全都有晏沉的影子。
他从来都知道,只是一直刻意忽视,可促成他动心的又怎么会没有这些别扭补偿的原因啊。
他突然转过身,目光冷然地盯着容乐珩,压抑多时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我喜欢,那又如何?”他冷声反问,“你有本事查到那些,难道没有查到那日我逃跑失败,牵连到竹青么?”
“一个无辜的陌生人因我的过错被他折磨至死是事实!那人到最后甚至没法求饶,血肉模糊地趴在地板上,已经不成人样,你知道么!”
“没有很多理由,只有这一条。”谢濯玉轻呼出一口气,“也只需要这一条,我就不可能接受晏沉。”
容乐珩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有半分之前的嬉皮笑脸。
“如果是那样,那就是晏沉活该,”他顿了顿,话音陡然一转,“可你觉得,竹青真的是无辜么?”
第47章 真相一角 你若谁也不信,便只问自己的……
“什么。”谢濯玉觉出他这话的深意, 眉毛紧皱,厉声警告道,“你若是敢为了晏沉造谣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诶, 打住!”容乐珩不等他说完就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表情急躁又委屈,“你要这样想我,我真要急了啊!我又不是畜生!”
“我们进去说行不行, 你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在还站这里说话,真不嫌腿酸啊?”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向住处走,用眼神示意他跟上。
谢濯玉站在那没有动, 看着他的眼神很冷。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起了他的几缕头发,裹着厚重狐裘的谢濯玉站在那, 莫名给人一种单薄的感觉, 好像他并非此世之人。
逆着光的角度让容乐珩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不必看清他也知道, 谢濯玉此刻的表情一定比霜雪还冷。
容乐珩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正要紧着头皮再开口, 却见他长腿一迈走向大门。
他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赶了上去,主动去开门殷切得过于狗腿。
他们俩刚进主殿, 谢濯玉随意在桌边挑了个位置坐下, 容乐珩在他身边落座。
下一刻,两个长相清秀的侍女就端着放着茶具的托盘落落大方地走了进来, 手脚麻利地给他们俩斟茶,然后又识趣地退下。
谢濯玉瞥了一眼那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清亮茶汤,只一闻就能辨出那是名贵的凤凰单枞。
但他没有要伸手捧杯的意思, 只是盯着容乐珩,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好话”的模样。
容乐珩捧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气,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自己查到的一些消息,权衡了一下拣着说:“你说的那个竹青,据我所查,他是某个城主送来讨好晏沉的脔.宠,晏沉总是收到这种‘礼物’。”
谢濯玉皱了皱眉,垂下眼盯着茶杯上不断冒出的白汽。
在听到某个词时他的心狠狠抽了一下,紧随其后的就是说不上缘由的心头发堵。
容乐珩注意力一直在谢濯玉身上,自然是瞥见了他愈发冷凝的脸色,当下就急急忙忙找补:“很多人给晏沉送人,他们都想万一他看上哪个以后给晏沉吹枕头风能为自己族带来利益。”
“不过晏沉都不感兴趣,从来没收下过,更别提做点什么了。”
谢濯玉轻嗯了一声,看着就心不在焉,语气淡淡,落入容乐珩耳中却让他心惊肉跳:“我刚在极乐城醒来就有所耳闻他的凶名,那些送给他的人都死得很惨。
“嗯……当时有魔女说我一定活不过三日,还猜我的死相会有多难看。”
容乐珩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喝了一大口茶却被烫了一下,舌头瞬间火燎燎的。
他嘶哈嘶哈地吐了几下舌头,说话都有点大舌头:“所有人都知道晏沉残暴嗜杀,送来的美人都被虐杀。”
“可是谁又知道,各大魔族城主都各怀鬼胎,隔三差五献上所谓的美人,为的是杀了他好取而代之,”容乐珩说着叹了口气,声音都变得干涩了许多,只觉每个字都吐得艰难,“无人为晏沉解释,他也不在乎恶名远扬,只说所有人都怕他更好。”
那年仙魔大战,晏沉落败受了重伤,魔界被迫接受和谈。
而他此前一统十境的铁血手腕确实震慑了各族,但到底仓促,怀有不臣之心的魔族数不胜数。
魔族的慕强和不安分与生俱来,而晏沉的重伤让那些家伙蠢蠢欲动,以为机会来临,不断试探。
容乐珩还在蛋里时就已经有了清晰意识,所以那时虽然才刚破壳,却也能记事了。
魔宫危机四伏,晏沉便把他带在身侧,他因此得以见了许多。
还没化出人形的小黑龙绕在晏沉手腕上,看着风格不同却都貌美无双的男男女女站到晏沉面前,或羞或怯。
他们前一秒还娇声软语、身子柔弱无骨要攀到晏沉身上,下一刻却会拿出淬毒的刀甚至是簪子向晏沉伤处捅去,一心要取晏沉的命。
被重伤和心魔折磨的晏沉脾气又烂又臭,精神状态也很糟糕,可以说是个疯子。
惹了这样的疯子,那些失败的刺客下场可想而知是生不如死。
晏沉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管七十二道刑的冥界阎王来了估计都会瞠目结舌甘拜下风。
那时,从地牢里传出来的凄厉惨叫日夜不绝,血垢积在刑具上将其染得看不出本色,地板上的血汇成小溪……天地间第一的炼狱就在魔宫地牢。
而晏沉坐在台上软榻表情漠然地看着一切,没有半分触动。
可若有人去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深黑的眼底猩红无比,尽显癫狂之色。
容乐珩现在想起那些血腥的场好像还能闻到那种腥臭的散不去的血腥味,整个人都觉得遍体生寒。
所以很快,整个魔界就无人不知晏沉残暴嗜杀,喜爱虐杀美人。
容乐珩成年后离开魔宫去他界游历,发现这恶名早已传遍各界。
晏沉是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已成许多人共识。
容乐珩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出口的却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些事,晏沉不会愿意让谢濯玉知道的,所以他也必须烂在肚子里。
所以,为了给晏沉说好话,容乐珩真是绞尽脑汁,只担心由他这个亲侄子说出来会少几分信服力。
然而对上谢濯玉那双沉静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他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反正,晏沉并不是传闻中那样。他若是动手,绝对是惹到他了。”容乐珩顿了顿,下了结论,“所以,竹青受刑的缘由也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必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一味怪罪自己。”
谢濯玉伸手捧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已经温下来的茶,清甜的茶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热茶下肚后,他突然就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许多。
搁了茶盏,他重新看向容乐珩,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要用眼睛剖出容乐珩的心看上两眼。
“谢濯玉,晏沉按关系算是我舅舅,但是我绝对不会无原则为他开脱,更不会骗你。”
“方才对你所说的那些,句句属实,你可以去问半夏,她很早以前就是晏沉的属下了,”容乐珩话头一转,目光一瞬间锐利如箭,“你若谁也不信,便只问自己的心好了。”
谢濯玉撑着头垂下眼,剧烈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此刻的动荡。
手掌撑着桌案站起身,谢濯玉低着头往外走:“别再说了……我知道了。”
他的步子在离开院子就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容乐珩的那些话在他心底刮出了一阵巨大风暴,掀起了滔天巨浪。
暗杀被说得轻描淡写,他却觉得那时晏沉经历的定然比现在危险一万倍。
他根本不用再去问任何人,就已经信了容乐珩所说。
因为这几个月与晏沉接触下来,他未曾见他杀过任何一个人。
谢濯玉推己及人,想想那些与自己有关的荒唐传言,更觉传言不可尽信。
他突然就涌起一种迫切的欲/望,想要探查清楚竹青背后的真相。
他呼出一口气,突然就觉得好累,以至于接下来的路他伸手扶着墙走了许久。
然而走了一会,他又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低头,然后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的腰间空空如也,本该悬在他腰间的那个兔子玉坠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他实在想不起来掉到了何处。
谢濯玉眼前突然闪过了晏沉那夜的笑脸,那句听着别有深意的“别不要它”回响在他的耳边,重重地集在他的心尖。
他突然就觉得胸口无比窒闷,以至于喘不上气来,大脑更是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转过了身,沿着路低头寻起了那玉坠。
他寻得很认真,却一无所获。
不到半个时辰后,他又站到了容乐珩的院子门口。
那院门还是他离去时大敞着的模样,像是欢迎任何人进去。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敛眉进去了。
谁曾想这一进去,坠子还是没寻到,他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
容乐珩没有起身,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视线里。
等神识探得他已经离开了院子,容乐珩噌一下跳了起来出了房间,一个飞身跃上房顶,甚至化出原型龙身窜上高空,急速赶往不归殿的方向。
一炷香后,他化回原型突然摔在不归殿院子里,疼得龇牙咧嘴。
不等晏沉黑着脸将他丢出去,他已经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将谢濯玉说的那几句话都透给了晏沉。
晏沉噌一下站了起来,伸手将桌上的一整套名贵茶具扫到地上全部砸碎,清脆的破碎声不绝如缕。
他的额头爆起道道青筋,原本冷厉的表情凶恶狰狞好似厉鬼。
“他居然是为了那个该死的东西才冷我!”晏沉着魔一般重复着这句话,神色愈发癫狂,可若仔细看去,又有几分委屈。
“不是那样的啊……”他突然跌坐回椅子上,有几分失魂落魄地喃喃念道。
把真相告诉谢濯玉不难,可是如何让他信自己,晏沉实在不知道。
他望着面前的空气,自言自语一般将前因后果说给容乐珩听。
谢濯玉站在房间门口后背紧贴着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听房中侍女的对话。
跟在容乐珩身边伺候的两个侍女她们在容乐珩也离开后就进殿收拾好了茶具。
她们无事可做闲得要命,索性约了俩认识的小姐妹来一起打叶子牌。
手上的牌打得激烈,嘴巴却也不停,仗着无人什么都说,谢濯玉来时恰巧听到她们在讨论自己。
几个女声感叹了一通晏沉对他的与众不同,忍不住就要拿以前那些人与她比,在谢濯玉之前被送来的竹青也就顺势被提起。
“所以,那人竟是君上主动留下,还主动安排去扶桑阁的?!”
“是啊。想不到吧。”
“我记得,当初竹青可是声泪涕下苦苦恳求声泪齐下说被退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一张牌甩在桌上的清脆声响,偏细的女声听着有几分唏嘘,“他苦苦恳求说愿意留在魔宫做个普通侍从,君上都懒得理他,最后还是半夏点头他才留下的。”
“人比人气死人嘛。”
“诶对了,说起竹青,我这次回来,好像一直没见到他呢。”
“我的好姐姐,竹青他早死了啊。”
“啊?这是为什么!”
那被问的侍女一下子就来了劲,絮絮叨叨地从头说了起来。
谢濯玉站在门外听了个全,表情和眼神都无比怔然。
一开始分去伺候谢濯玉的人其实就只有十三和十七,竹青是主动向半夏请求要去扶桑阁的。
谢濯玉是晏沉第一个主动开口留下的宠/姬,还被安排在离不归殿最近的扶桑阁,足可见其不一般。
竹青知道自己长得不错,其实被退回去他也有本事爬上其他魔族权贵的床。
可那些样貌不佳的魔族怎比的上长相俊逸的魔界之主!
所以他不惜自贬身份留在魔宫做个侍从,一待就是三年,只求寻得一个机会接近晏沉。而突然出现的谢濯玉就是他等的这个机会。
去扶桑阁伺候,他就可以趁君上来见到君上,到时候总是有办法露脸并接近君上的。
竹青算盘打得啪啪响,就差做梦以后上位魔后了。
可他去了扶桑阁,很快就发现不对。
第48章 最后邀请 那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
第一日晚上, 十三就来找他讨衣服,竟是要给那位主子穿!
就是再落魄的宠/姬,也不至于沦落到连换洗的里衣都要找下人讨的地步吧?!
他觉出不对后刻意好几日都没有露面, 只在暗中关注着主殿那边的动静。
很快,他的担忧就被证实了——君上一次都没有来过。
而他那个利用谢濯玉获得露脸机会上位的计划自然是泡汤了。
竹青恼怒至极,又强忍着等了几天仍不见晏沉的人影后更是想直接带着细软离开扶桑阁,只是想想反正谢濯玉也没找过他, 他又留了下来。
他一开始是说要留在魔宫当侍从,可凭着那一张好脸蛋和比起其他魔侍高了不少的修为,这三年他混得倒是如鱼得水,压根就没做过什么苦力活。
要他当个低贱的奴仆去服侍人, 想都别想!
“那他怎么好端端的死了?”一个声音疑惑地问那个絮絮道来的侍女。
被问到的侍女像是就等她问这话,登时睁圆了眼, 比了个让小姐妹凑过来些许的手势, 声音却也没小很多, 至少谢濯玉还是能听得清楚。
“有一日, 他跟好几个魔卫凑在一起说话,不知怎的就说到了扶桑阁是那位。
“当时好几个人都说想知道那位到底有多好看, 有人被半夏喊去帮忙搬东西时见过,当下就出来证言了。”她说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顺手再甩出一张牌。
“他那心眼子比针孔还小, 哪能受得了别人在他面前夸人夸得眉飞色舞面当场就拉了脸来, 然后他……”年轻的姑娘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流露出些许厌恶的神色。
“你别卖关子啊四儿……杠!”坐她对面的女子轻声催促道。
“他就说要带那几个人去扶桑阁直接看人, 还说若是他们想,再做点别的也不是不行。”四儿拉着脸看自己的牌,想起当时听人复述的话只觉无比晦气, “大概就这意思。这是别人复说给我听的,我也不在现场。”
坐在她右手边的人适时接茬:“然后呢,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就……”她说着,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四儿突然打了个寒噤,话语却没没有半点同情,听着还有点大快人心的意味:“他们那话刚好都被君上听了个全,阿七说君上发了好大火呢!那几个魔卫都被丢去万魔窟了,竹青则是下了死间狱。”
其他三个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容乐珩的两个侍女原也是魔宫的人,魔宫无人不知死间狱。
有进无出,一进死间狱方知死亡才是解脱。
有人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有几分唏嘘:“所以说,这长得好也不是免死金牌啊。”
“呸!”四儿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同情起他了,你忘记他怎么作福作威的啦?他又贪又蠢,当真是活该好吧!”
“那也是,我跟你说……”
后面的话就尽是些竹青以往作恶的苦水,很快就换了话题。
谢濯玉转身离去不再听。
他面无表情地回到扶桑阁,淡淡地吩咐迎上来的十三只要他没有出来就不要来打扰,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中。
扶着桌子慢慢地在桌前坐下,谢濯玉终于松懈下来。
双手交叠,腰微微弓起,他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少有地作出了逃避的姿态,背影看着有点脆弱。
那些对话在他脑海里打转,一点一点将精力从他身体内抽走。
可他却前所未有的轻松,胸中那口久积多日的郁气终于消散了。
卸去心头重担后,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睡上一个好觉。他确信这一觉会很安稳,不会有厉鬼入梦索命、不会有人再厉声呵斥戳他脊梁骨。
至于旁的感情也好、原定好的离开计划也好,暂时都被他抛诸脑后。
汹涌的困意扑了上来,谢濯玉甚至没有回床上,直接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暮色西沉时分,扶桑阁的寂静被一阵富有节律的叩门声打破。
敲门的人得不到回应也不恼,只是很有耐心地叩门,打定主意要叩开门见到谢濯玉。
很快,谢濯玉就被这锲而不舍的叩门声唤醒了。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过了一会才站起来去开门。
门外的人是晏沉。
谢濯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脸上仍带着未褪去的倦意。
没有皱眉,没有下意识的抗拒与逃避,他自然地抬手用手指轻轻地揉眼睛,微微歪着头看着晏沉。
琥珀色的眼瞳沾着些许水光,无比澄澈,像一面干净的镜子倒映出晏沉的影子,也是这些时日的第一次。
晏沉喉头轻滚,打好的那些腹稿在看见困得懵懂的谢濯玉后全都变得过于生硬。
“晏沉?”谢濯玉久等不到他说话,轻声唤了声他的名字,话尾上扬,脸上也浮起些许困惑。
“谢濯玉。”晏沉开口喊了他一声,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那日吓唬你时缺个耗材,我就想着废物利用一下。竹青他心术不正搞小动作被我抓到,我本也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他说着停了一下,轻呼了一口气,目光也深邃了几分。
谢濯玉不会知道,晏沉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其实是竹青脏如黑水一样的恶意。
那日他绕了远路来找谢濯玉,撞见了竹青在侧门与数个魔卫说话。
长相清秀的青衣侍从随意地摆弄着刚收到的礼物,笑容阴狠无比。
最难听最侮辱的词汇从那张嘴里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尽是咒骂谢濯玉的。
咒骂之后,他眼睛一瞥,突然又对几个魔卫软了声。
只要你们肯出血给够我好处,我不仅可以让你们见到他,还能想办法让他们尝尝他的滋味。说这话时的竹青脸上的阴毒当真是毒蛇王见了都甘拜下风。
但他的话真的激起了几个魔卫的欲.望。
晏沉听完了全程,冷笑着从阴影中走出,几句话轻轻落下,便让这几个垃圾万劫不复。
当晚,竹青就失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那张脸——晏沉让人把着他的手,强迫他自己划烂了自己的脸,用的还是很小很钝的刀,只求他足够痛。
但这些,晏沉不会说与谢濯玉听脏他的耳朵,他也不后悔没有告诉谢濯玉。
非要说有什么后悔的,大概是他太迟钝,没有意识到有着一颗柔软的心的谢濯玉会无比在意这件事,甚至会与他生出隔阂。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些许眼睛,刚要开口说话,晏沉的食指却轻轻点在了他的嘴唇上。
“所以,他受刑与你无关,你不必责怪自己,”晏沉说着突然勾唇笑了,沉稳的声音带给人莫大的安全感,“即使他真的变成厉鬼来索命,也该是找我才对,所以你别怕。”
谢濯玉慢慢地低下了头,抿着唇一言不发,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的。他的身子早就行将就木,死是早晚的事,所以他根本不怕死。
他只是第一次尝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而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办。
而这个人偏偏还是自己不该喜欢的人,更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处理这个。
在感情方面,失去记忆的谢濯玉只是个稚嫩的孩童,只能问自己的心,依着一些好像刻入骨子里的本能迈出试探的步伐。
“谢濯玉,不要走神,你听我说。”晏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将谢濯玉从混乱的思绪深海里捞了出来。
谢濯玉抬眼望他,然后慢慢地眨了眨眼,表情看着很乖,让晏沉差点忍不住亲他。
事实上,他也确实忍不住抬起了手捧住了谢濯玉的脸,动作很轻,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谢濯玉没有抗拒地将他的手狠狠打开,而是任他捧着自己的脸,等着他开口。
“明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我想带你去赏雪。明天我来接你时,”晏沉顿了顿,再开口时的声音听着竟有几分哑,“我只会敲三下门。你若是不开门,我便当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
“那这就是最后一次邀请了,以后我不会再纠缠你。你若是执意想与容乐珩离开魔界,我也不会阻拦。”
说完,他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右手拢入袖中背到身后,缓缓握成了拳头。
他的目光仍幽深地盯着谢濯玉瞧,唇角也微微勾了起来。
不等谢濯玉说点什么,他就抬头望了望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体贴地后退了几步:“我想说的说完了,先走了。”
话音刚落,人很快就已经消失在谢濯玉视线中。
晏沉一出扶桑阁大门才刚走了两步,就忍无可忍地一拳捶在了墙上。
那墙竟真的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而晏沉的手指全都通红一片,只是没出血。
假的,他刚刚在向谢濯玉撒谎。
晏沉忍不住舔了舔尖利的牙尖,漆黑眼瞳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金光,旋即就是浓浓的占有欲。
如果明天谢濯玉不开门拒绝了他,那他也会找其他借口死磨硬泡进门,哄得谢濯玉陪他去赏雪。
如果谢濯玉真的要跟容乐珩走……那他就打个金笼子,将谢濯玉关起来,干脆脚上也拴上金链子好了。
若是那样,谢濯玉一定会乖乖的,哪也不去,只待在他身边。
无穷的占有欲在血液里奔涌,叫嚣着让他吃掉谢濯玉。
谢濯玉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已经变回空荡荡的院子,呼吸很清浅。
还要离开魔界吗,一定要走吗?
他本该纠结上很久的,只是在听完晏沉那好大方豁达的说肯放他走的话之后答案就突然出现了。
第49章 穿袜 雪白的脚背上绷起几道浅浅的青筋……
他不走了。
不是之前自我欺骗地说身体承受不住, 只是因为他不想走了。
夜空漆黑不见半颗星星,确实给人一种随时都要下起大雪的感觉。
谢濯玉其实不太喜欢雪,因为下雪时太冷了, 而他现在的身体又太弱。
那种无孔不入的寒冷狡诈地从骨缝钻进他的身体后会让他接连数日手脚冰凉,怎么也捂不热,连入睡都艰难。
但是,这一场雪, 他却有点期待。
第二日,谢濯玉很早就醒了。
睁眼坐起身,伸手撩开帐帘去望窗外,天刚还没完全亮。
他呆了一会才伸长手去够床头边衣架上挂着的狐裘, 然后又迅速地收回手,看着很怕冷。
再没有比寒冷冬日里的温暖被窝更能消磨人意志的东西了, 连一向自律、意志坚定的谢濯玉也会忍不住贪恋这种温暖。
干脆再睡一会吧, 反正天色还早, 如今的他也不需要早起吸纳紫气和练剑了……
谢濯玉困得有点迷糊, 一边想一边无意识地蹭了蹭随手搭在枕边的狐裘,毛绒绒的良好触感让他舒服得睁不开眼。
不知过去多久, 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那敲门声间隔很长,但再拖,三下也很快就敲完了。
第三下敲门声轻轻落下, 短短几分钟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门内的人没有半点动静, 更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晏沉抵在门上的手慢慢攥成拳头,手背鼓起道道青筋, 脸色也难看得很。
深呼出一口气,垂眼掩去眼中戾气,晏沉准备强行推开门进去, 却突然听见谢濯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进来……”声音很轻,若非晏沉听力灵敏,眼下也一直注意着房间房间,那肯定就错过了。
晏沉心念一动,推门进去。
床边帐帘没有拉好,半开半合,隐隐绰绰能看见床上的人似乎还躺着。
他反手关好门将凛凛寒风尽数挡在门外,步子很轻地走到床边,抬手撩开帘子,垂眼去看。
五官精致漂亮的脸贴着黑色的狐裘,本就白皙的皮肤被衬得更白,再看两眼总觉得泛着莹莹玉光。
品质再上乘的无暇白玉也不及谢濯玉半分。
大概是睡得熟加上捂得很热的缘故,一片薄粉自修长脖颈出一路往上攀,使得白玉一般的脸颊粉若桃花。
晏沉单膝点地蹲下身,凑近了几分去看他,在看清他眼角那暧昧红晕后呼吸都快了几分。
好想亲。晏沉眼神暗了几分,喉头轻轻滚动,最后却只敢用手指轻轻蹭两下。
谢濯玉蹭了蹭狐裘,终于慢慢掀起眼皮睁开了眼。
浅棕的眼睛水光潋滟,带着几分未醒的茫然,漂亮得动人心魂。
他懵懵地看了看晏沉,把脸往狐裘里埋了埋,很缓慢地眨了眨眼。
有点含糊的声音听着是前所未有的软,微微上扬的尾音像小钩子一样:“你来啦。”
他一开口,晏沉就察觉出他是不清醒的。
但是他很喜欢这样懵懂可爱的谢濯玉,以至于想他再迷糊得久一点。
伸手掌心贴上谢濯玉的面颊,晏沉勾了勾唇,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怕吓到面前的人:“小玉还没睡够吗?”
谢濯玉唔嗯了一声没有拍掉他的手,眼皮又耷拉下去:“我好困啊……”
明明他已经习惯了魔界冬日的寒冷,可近日却像是要冬眠的小动物一样总是很困。
前些时日时不时袭击他的疼痛倒是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整日没力气、提不起精神,以至于除了睡觉别无他想。
可他睡再多,却仍是觉得睡不够。
晏沉笑了一下,索性在床边盘腿坐下,趁着谢濯玉困得迷糊手指趁机占便宜,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谢濯玉的脸:“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竟是扰了我们小玉清梦,该罚。”
“嗯……”他沉吟了一下,眼睛闪过一抹光,笑容也扩大了几分,“不若罚我替小玉暖被,陪你接着睡好不好?”
谢濯玉脸上显出几分挣扎,半晌才撑着坐起来,困得忍不住点头却又很坚定:“不能再睡了,要去赏雪的。”
他慢吞吞地往床边挪了挪,伸出腿去寻木屐。
但他半眯着眼没有低头看,伸出去的右脚落了个空,踩上了地板。
地板冰冷刺骨,谢濯玉一下子醒了许多,连忙把腿缩回。
而刚刚起身走向衣柜的晏沉已经拿着几件衣裳回来了。
他随手将那几件衣服搁到床上,然后在床前蹲了下来。
谢濯玉在看清他手上拿着的白色布料是什么后微微瞪圆了眼,困意在一瞬间散去大半。
下一刻,他的脚腕就被晏沉用手轻轻圈住了,然后被轻轻拉着踩在了晏沉结束的大腿上。
那种灼热的体温隔着上好的布料传来,瞬间就取代了残存的凉意。
谢濯玉慌得要命,挣着要将脚缩回,却被晏沉卡得动弹不得。
“晏沉,你干什么!”话出口的同时,谢濯玉的脸也烧了起来,红云顷刻间浮上脸颊,连耳垂都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
晏沉垂眼看着踩在自己大腿上的脚,目光愈发晦暗。
怎么会有人连脚都是漂亮得没有瑕疵,可以与珍宝媲美。
雪白的脚背上绷起几道浅浅的青筋,圆润脚趾的粉添了几分暖色,眼下正因着害羞微微蜷缩。
再往上是一手可圈的踝骨、线条流畅美好的匀称小腿……无一不是上天偏爱他的证明。
谢濯玉挣扎不脱还被盯着瞧上这一会,羞得头上都快冒白烟了。
而紧随害羞而来的是羞恼。
他想厉声呵斥晏沉命令他放开自己,只是一开口声音就抖了起来,全无气势,更像是无力的娇嗔:“你快放开我。”
晏沉轻呼出一口气,抬眼对上他窘迫的目光,眯着眼笑的样子有几分痞:“小玉,放开了也不许动。”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真的松了手,然后拿起搭在腿上的白色罗袜开始给谢濯玉穿。
谢濯玉垂眼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整个人都精神恍惚了。
他的脚踩着晏沉的大腿。晏沉在给他穿袜子。
事情怎么会这样啊,晏沉是不是也没睡醒啊,可看着不像啊……
他说不出话,只想赶紧把腿收回来再说。
然而才刚动弹了一下,晏沉就察觉到了,手指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腿。
他顿时僵住了,腿一下子就软得要命连动一下都艰难,只能任晏沉为所欲为。
晏沉很认真地给他穿好袜子抚平袜口褶皱,眯着眼好像要伸手去够床边的黑靴替他穿。
谢濯玉睁圆了眼,脸上恍惚刚退惊愕又起:“晏沉你别!我自己来穿!”说着,他飞快地缩起腿,扯过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眼中有几分戒备,紧绷如弓弦。
晏沉看了他一眼笑了出来,将黑靴挪近一点就停了手。
“行,你自己来。”
谢濯玉松了口气,生怕他反悔非要帮忙,伸手就去拿搁在被面上的衣服要穿,刚抖开却又停住了。
“你,你能不能转过身去。”他硬着头皮开口请求,已经不奢望晏沉肯离开房间,只求他能转过身去。
晏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掌撑地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了桌边施施然坐下。
他伸手拎了茶壶给自己斟了杯热茶,端着茶盏凑到唇边轻吹茶汤,眼皮垂下,到底算是不看谢濯玉了。
并非见好就收,只是他担心再逗下去,谢濯玉会羞得直接晕过去。
谢濯玉终于放松了些许,踩上木屐站了起来,想了一下干脆背对着晏沉,将床上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
而晏沉捧着茶盏,悄悄地抬起眼看他。
目光从谢濯玉披散在背上的如瀑黑发一路下落,滑过脊背上微微突起的肩胛骨,最后落到了那纤细得仿若一手可圈的腰。
晏沉记得很久以前谢濯玉就是很瘦的。他好像就是不会长肉,以前在人界一日三餐不落,三年下来才勉强养出一点。
可是这也太瘦了,似乎比与他初见那时都还要单薄,他那三年养起来的一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怎么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久都养不出多少肉来呢,晏沉实在是费解。
谢濯玉穿好玄青色的外衫,一边整理一边转过身,然后就对上了晏沉的眼睛。
漆黑的眼瞳目光深邃幽深,但却能捕捉到其中有几分忧愁。
他这是愁什么呢?
谢濯玉心中困惑,面上却镇定,微抿着唇看着冷淡:“我好了,走吧。”
晏沉撑着头看他,温柔的目光像是被磁铁吸住一样黏在谢濯玉身上,真诚夸赞的话语张口就来:“小玉穿这身也很好看,玄青色很适合你。”
谢濯玉系狐裘系带的手指微不可闻地抖了一下,系好了带子也不敢抬头与晏沉对视,低着头去屏风后洗漱,过了好一会才出来。
“不是说要去赏雪么,不会是在院子里吧。”谢濯玉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只想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自然是要带你去好地方看的,”晏沉搁了茶盏站了起来,很配合地接了他的话,然后转身往外走,“小玉得好好地跟着我。”
谢濯玉松了口气,快步跟上了晏沉,再次试图忽略掉他那个称呼。
第50章 风也怕你 那以后他要是做点更过分的,……
小仙君, 濯玉,小玉。
晏沉总是能给他想出许多称呼,一个比一个缱绻亲昵, 一声接一声直喊得谢濯玉面红耳赤。
但非要说的话,其实他并不讨厌,甚至会在某个瞬间觉出几分熟悉与理所当然,好像晏沉以前也是这样喊他, 也本就该这样亲近他才对。
谢濯玉跟在晏沉身后走了许久,绕过了不归殿又走了一会,逐渐远离了魔宫殿群。
周围的草木也越发繁盛,只是皆被积雪覆盖看不出原貌, 只有高大的松柏枝头泄出点点翠色。
很快,他和晏沉就站在了此峰峭壁前。
面前是云雾缭绕的峡谷, 一座好像望不见尽头的栈桥静静悬在深谷之上, 充当扶手的两条铁索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谢濯玉凑近一点, 眯着眼往下望, 但除了浓厚大雾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怎的,一阵心悸突然涌上心头, 以至于他晕得不敢再看,仿佛其下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
他下意识退了两步,下一刻后背就撞上了晏沉坚实的胸膛。
谢濯玉想要退开, 然而前方两步就是悬崖深谷, 身后是晏沉,一时间进退两难。
“别怕。”晏沉体贴地往后退开距离, 又绕到前方站到栈桥前。
他侧着身子,冲谢濯玉伸出手,掌心朝上做出一副邀请的姿态。
“你若是惧高, 等会就别低头往下看,”他看着谢濯玉轻轻笑了一下,说话的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带给人莫大的安全感,“有我牵着你呢,别怕。”
谢濯玉看着他摊在自己面前的手,拢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除夕那夜晏沉也牵了他的手。他那时假装看烟花看得入神没有察觉,任晏沉得寸进尺地与他十指相扣也没有挣开。
但是现在牵上去的话,那就是一种意义更明确的答应。
至少“避免跌落深谷”这个借口说服不了他自己。
晏沉等了一会没等到他的动作,脸上的笑淡了些许,些许失落在眼中浮出。
他轻叹了口气,垂下眼刚要无奈地说句“算了”,谢濯玉微凉的手就轻轻落到了他的掌心。
他惊讶地抬眼去看谢濯玉,却见他微微偏头不看人。
——谢濯玉在害羞。
晏沉福至心灵,唇角勾起笑了出来。
连牵手都会害羞啊……那以后他要是做点更过分的,小仙君得变成什么样子呢。
晏沉只脑补一下,心尖就像是有人拿着柔软羽毛在搔一样痒得厉害,以至于他忍不住舔了舔牙尖。
“走吧。”谢濯玉被他炽热的目光盯得不太自在,只好开口轻声催促。
回应他的,是晏沉收拢手指微微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
踏上栈桥刚走了几步,一阵强风就扑了过来,将谢濯玉的头发吹了起来。
寒风凛冽,吹得谢濯玉脸都有点疼。
他抿着唇把下巴往狐裘毛领里埋了埋,伸手理了理头发,但很快又被吹乱,只好低了低头不再管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晏沉就会布下结界,半点寒风都不会吹到。
掐个诀的事对于晏沉只是举手之劳,但是抬眼瞥了瞥晏沉高大的背影,谢濯玉突然就不想说了。
他有自己的骄傲,更不想让晏沉觉得他娇弱如花。
本以为忍忍就好,只是越往前走,那寒风就愈发凛冽。
还未到栈桥中间,吹过脸侧的寒风已经像刺骨如刀,好像随时都会在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上割出道道血口。
谢濯玉也开始疑心自己的脸是不是被割伤了,轻轻皱眉摸了摸疼得厉害的脸,却见手指干干净净,并无半分血迹。
他动作很轻也很快,然而晏沉仍是察觉到了,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谢濯玉差点撞他后背上,若手没被紧紧牵着,怕是真要失去平衡从栈桥上摔下去。
栈桥狭窄无法转身,是以谢濯玉看不见背对着他的晏沉脸上深重的懊悔。
但他能感觉到晏沉与他相牵的手力气突然重了几分。
“晏沉。”谢濯玉轻唤了一声,轻轻上扬的尾音传递着他的不解,“怎么啦?”
晏沉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动了几下,掐出一个法诀。
下一刻,凛冽刺骨的寒风尽数消失,好像从未有过。
但仔细看那微微颤动的铁索,再感受脚下木板的晃动,就能知道寒风并未消失,只是被无形结界隔绝了。
谢濯玉眼睛弯了弯,轻轻晃了晃与晏沉牵着的手:“谢谢你。诶——你手上力松点。”
话音落下的同时,晏沉就收了几分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合适的力道。
晏沉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但谢濯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生出了一个奇怪的不合适的想法。
他总觉得,晏沉现在好像只犯了错后耳朵耷拉夹着尾巴的大狗。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轻轻摇头要把它丢掉,只是再看一眼又觉得好像真没什么不对。
……当真是匪夷所思。
谢濯玉抿了抿唇垂眼不再看,唇角却悄悄翘了起来。
栈桥看着好像没有尽头,实则不然。
尽头的悬崖出现在眼前时,谢濯玉估算了一下发现其实才过了两炷香的时间。
稳稳地踏出最后一步刚踩上松软些许的雪地,谢濯玉脑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些许。
修仙者境界到一定地步就可御剑而行,谢濯玉与鸿雪关系之融洽更是远胜寻常修者与其灵剑。
所以他学御剑学得很快,别人还会在练习时不小心失去控制摔到地上时他已经能随心而动,来去自如,仿佛他就是灵剑本身。
御剑飞行的人不可能恐高,谢濯玉也从不觉得自己有畏高症。
只是今日走了这一趟,他才发现其实是有一点的,那点畏惧也来源于他自身实力的丧失——修为尽废的人从万丈高空跌落,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而且,走得久了,他的心头会突然升起一点不安,仿佛他无意间闯入了传说中的失落之地。前路永无尽头,他孤身一人,随时都会迷失方向。
但晏沉紧紧握着他的手,手指只需轻动一下,他的心就能重新安定下来。
微微灼热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无声地提醒他——他身在此间,并非孤身一人。
站定后,沉默了一路的晏沉慢慢地转过身来。
目光落到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上,一抹不舍在那双漆黑眼瞳中一闪而过。
但不等谢濯玉开口,晏沉已经主动松开了他的手。
下一刻,他却抬手轻轻捧住了谢濯玉的脸。
他的手指轻轻蹭过了谢濯玉软嫩的面颊,在冰凉的温度传到掌心后眉毛紧皱,再开口时的声音都有点哑:“对不起,小玉。”
“嗯?”谢濯玉看着他,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愧疚与无措后心生困惑,“好好的怎么突然道歉?”
“寒风凛冽,我太迟钝,”晏沉闭了闭眼,艰难地吐字,“害你吹了那么久。”
谢濯玉哑然失笑:“吹吹冷风而已,我人不还好好的么,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不过那风跟刀子似的,你怎么感受不到啊。”谢濯玉抿唇笑了一下,随口开了个玩笑,“想来是魔界的风也怕你,所以净欺负我了。”
晏沉眼神一暗,默了一会才低声笑了一下:“风怎么会怕我,小玉这是高看我了……我就是习惯了,再加上在想事情,忘记了。”
踏上栈桥,第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晏沉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有一种入定之感。
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在栈桥上放空大脑已成习惯。
栈桥上的风并非普通的冷风,越往后走越是强烈也并非谢濯玉的错觉。
这几百年来,晏沉最常走的一段路就是这座栈桥。他太熟悉这段路了,熟悉到可以闭着眼不扶铁索也可以走得稳当,熟悉到知道哪块木板有所松动。
除此之外,他更熟悉的就是这锋利如刀的罡风。罡风若有灵性的话,确实也该认识晏沉了,所以谢濯玉刚刚那话倒也没错。
若是谢濯玉再忍耐片刻往前走一会,就会发现那风真的能割伤他。
晏沉曾经在栈桥上空设了阵法,为的却是加强那罡风。
那段时日,他用二指宽黑布蒙住眼睛,日日来走栈桥。
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再返回。有时候一走就是一整日,天光熹微至暮色西沉,至月上柳捎,不知疲倦。
凛冽罡风张牙舞爪地在他裸.露出来的肌肤留下斑斑血痕,一次又一次划破刚愈合的伤口。
他无比享受这种重复与疼痛,走上一个来回,他就可以做到几乎完全放空大脑,什么也不用想。
“习惯?”谢濯玉捕捉到关键词,重复出声。
晏沉笑了一下,微微用力地揉了揉谢濯玉的脸,灵力聚于掌心使得手掌越发热,然后去焐那那冰凉的肌肤,但收效甚微。
他惺惺作罢地撤了手,抬眼对上谢濯玉眼中的困惑,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诶。”谢濯玉应了一声,还没想到说什么却被晏沉牵着手往前方不远处的小亭走,原本要说的话在察觉到晏沉情绪低落了些许后也全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