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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释怀释怀

    斜阳穿过龟背纹窗棂,在桌案烙下金红交错的光影,信封上的字被反射得模糊不清,张昂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一手屈指叩了叩案几,惊起茶盏里沉浮的君山银针。与他一张桌案相隔的陆听澜负手站在窗前,整个人陷在刺眼的光照里。

    他眯了眯眼,不解地问:“陆阁老今日怎么没去游山玩水?还有闲心找我来喝茶。”

    陆听澜的背影动了动,示意张昂打开信封:“你不是一直在找荣荨吗?她目前在南直隶的凤阳府。”

    “你这是何意?”张昂派人南下打探过荣荨的下落,但一直都没找到,凭荣荨一个人是做不到不留痕迹的,她身边应有高手在。想着荣荨与荣茵的关系,张昂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了陆听澜,可上次他已经拒绝过自己了,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陆听澜走回桌边坐下,淡淡地道:“我想跟小将军做笔交易,荣荨身边有我的暗卫跟着,我可以把联络他们的方式交给你,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人了。”

    其实陆听澜今日不说,张昂自信靠着将军府的暗探,早晚也能找到荣荨的踪迹,他语气没有什么波澜:“我知道陆阁老想要什么,你大可放心,我长姐一日是陆家妇,将军府就一日与陆家同乘一条船,再说我也见不惯严怀山的党同伐异。”

    “不是这个。”陆听澜微微摇头,端起茶杯低头喝茶。他想过了,严怀山依靠泰兴商行,在南边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尤其是浙江和福建一带,荣茵往西北去才是最安全的。而张昂的父亲在漠北乃至整个西北的威望,都无人可及,只有将军府愿意出面保下荣茵,他才能真正地放下心来。

    他又拿出一个信封,张昂打开看了,里面装的是武定侯贪污受贿的证据,武定侯一直都想让郭家一脉在军中独揽大权,是不可能让将军府借军功做大的,这几年没少联合严怀山打压将军府,每年拨下去的军饷很大一部分都到不了漠北。

    张昂知道武定侯的把柄有多难抓,他回京这么长时间都没什么收获,陆听澜还不知费了多大力气,往往筹码越大,所求之事就越重。他往后远离桌案靠在椅背上,略有讽刺地问:“阁老春风得意,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陆听澜皱了下眉,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以至于这般夹枪带棒的说话,不过他也顾不上去猜了,神情严肃地道:“我若被抓,是决计活不成了,我要你答应我,我死之后,荣茵不会有事,将军府会倾尽全力护住她。”

    让自己的妻子远走,日后说不定还会另嫁他人,像他这样运筹帷幄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这样做的。张昂心中紧绷的一根弦突然就断了,陆听澜怎么可能不在意荣茵呢?恰恰相反,他就是太在意才会为她打算这么多,与她和离,还她清白之身,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的活着。

    张昂沉默了好久,斜阳被拉长,光影照在他的脸上:“你不用与我做交易,即使没有这些,我也会想办法护着她的。”他本来就亏欠了荣茵。

    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听澜是真的不舒服了,荣茵是他的妻,就算他要死了,也会给她铺好后路的。

    陆听澜喉头滚了滚:“靠着这份把柄,至少可以保将军府三十年无恙,没有它,将军府也是泥菩萨之身。”

    能被温文儒雅的陆阁老威胁,自己也算有本身了吧,张昂苦笑,跟他争什么呢。他站起身将两封信收拢进袖子里:“阁老的提议我答应了。”

    陈冲送张昂出府,转过水榭的太湖石,就看到对面青砖甬道上慢步行走的荣茵,琴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残阳在她松挽的堕马髻上镀了层金箔,发间的步摇轻颤,一如那年花朝节她头上展翅欲飞的凤蝶金簪。

    “荣茵!”张昂大声叫住她,此刻很想跟她说点什么。

    震惊的情绪渐次平复下来,荣茵无意识地轻抚小腹,那里平平的,却有了个与她有血缘羁绊的小东西,如今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了,原以为又要一个人走的,忽然就有人陪着她了,细细想来还是喜悦大过了其他。

    “这样软和些,硌不着小公子。”琴心忙给荣茵加了个软垫,“夫人,您高兴过头了吗?怎么笑都不笑呢,这可是个大喜事,太夫人和七老爷知道了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本来七老爷就宠您,这下是真的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荣茵笑笑,听琴心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有孕该注意的事,回到陆府时天还亮着,她在垂花门下了马车,慢慢往踏雪居走去。方才在车上她做好了决定,既然已经和离,这件事就没有必要告诉陆听澜了,她要带着这个孩子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好好地陪伴孩子长大。

    至于陆听澜,他以后会有其他的孩子的,可是她只有这一个了。

    “荣茵!”快要走到青砖甬道的尽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荣茵回头,那人逆光站定,她看不太清稍稍朝前行了两步。

    张昂抿了抿唇,从头到脚仔细地瞧她,上次见她还是荣清成亲的时候,在荣府的园子里远远地看了眼,她被众人围着,笑得矜贵又淡然:“怎么,不记得我了?”

    荣茵确实有些意外,不过在陆府碰见张昂并不稀奇,毕竟张潇在这儿呢,只是她嫁进来这些时日都没遇到过,下意识以为他是

    为了四妹妹的事来,搭手福了福身,略微着急地道:“见过小将军,天色不早,就不耽误你回去了。”

    张昂在渐浓的暮色里轻笑出声:“瞧你心虚的样子,难不成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荣茵一怔,正要说什么,就见他摆了摆手:“行了,逗你玩的,路过见到觉得背影像你,就喊了一声,你回去吧。”

    他的样子说不上来的怪异,荣茵犹豫几息,点了点头带着琴书走了。

    残阳沉入歇山顶的飞檐,四周逐渐昏暗,张昂盯着荣茵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陈冲没忍住咳嗽一声。

    “才看看就受不了,那她以后改嫁你家大人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吧?”张昂不耐烦地斜睨陈冲,一甩袖子大步走了,胸膛却敞亮了些许。罢了,荣茵有陆七护着,跟他早没什么关系,等事情了结,他再亲自去凤阳将荣荨抓回来,她欠他的多多了,想走可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陈冲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都说小将军说话难听,他算是领教到了。

    五更天的梆子卡在喉间似的漏了半声,陆听澜站在书房阁楼的漏窗前,攥着窗棂子的手背暴起青筋,檐下未灭的灯笼将垂花门前的马车映得恍惚。

    他看见荣茵在琴书的搀扶下上了车,登上车板,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朝书房的位置望了过来。凌晨黛蓝的天色里,什么都含混不清,须臾她钻进了车厢,车轮辘辘碾动,从月洞门到影壁,车帘子一次都没有掀起来过,直至马车化作浓雾里模糊的剪影。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不知道荣茵能记得他多久,今后还不会不会想起他,但愿她想起的都是自己对她的好。陆听澜的喉头猛地痉挛,窗棂的木屑扎进掌心,刺痛提醒他,太少了,他对荣茵的好太少了,还不够让她一辈子记得他。

    他这一生本就注定是孤独的,是荣茵闯进了他贫乏的日子里,让他尝到了甜酸苦涩各种滋味,现在不过是回到了以前而已。

    他经历了那样多的世事沧桑,到了这样的年纪,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只要她余生过得好就好。冷风灌进衣袍,将疼痛吹散开去,陆听澜的神色渐渐归于平静。

    踏雪居的院门大开,时隔一个多月,陆听澜终于又踏进了这里,其实这期间他也回来过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不着了总要来看看荣茵,站在窗牖前隔着床幔,只能依稀看见她躺在床上的影子,但这一眼就足以支撑他。

    西府海棠的花期就要过了,蔫吧吧落了一地,墙根下一溜儿的花盆没有搬走,阶前那株十八学士开在枝头兀自晃着,花瓣殷红。

    陆听澜上前摘下,荣茵喜欢把花养在瓷瓶里,放在梳妆镜前或是圆桌上,她说每日起床看见娇艳欲滴的花,心情也能好不少。后来他将书房里开得好的兰花摘下送给她,她却反过来嗔他辣手摧花。

    陈妈妈躲在碧纱橱后边悄悄抹眼泪,见他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拿给他看:“七老爷,夫人的绣活还没绣完,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绣绷上绷着未完成的婴戏图,金线绣的鲤鱼才点了一只眼睛,陆听澜接过来,指腹抚过细密的针脚,心也像被针扎般。他穿过板壁,将茶花放在圆桌上,掌心不期然碰到了光滑的硬物,拿起来看,是当初给她的那枚玉佩。

    他倏地站直身子,打开黑漆描金顶箱立柜的柜门,荣茵的衣裳摆得满满当当,他又转身走向梳妆台,将抽屉全拉开看,首饰盒里的首饰都没少,那些他为她置办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带走。

    他踉跄地跌坐在拔步床上,陈妈妈追过来:“七老爷,您叫陈护卫去把夫人追回来吧,现在还来得及……”

    陆听澜疲惫地挥了挥手,打断她,嗓音轻飘飘的:“陈妈妈,你退下吧。”

    天将亮未亮,荡下的门帘子挡住了曙光,他蜷进尚存余温的被衾里,幔帐里还飘着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味。

    第112章 思念思念

    天渐渐亮起来,有仆妇拿着扫帚扫去地上零落的花瓣,响起了沙沙声,陈冲立在廊下,立即冲过去打手势让仆妇走远,这段时日七爷忙得都没时间睡个囫囵觉了,他们做下人的不敢阻拦,但一直担心着。

    陈妈妈退到屋外,眼角还有残泪,她转身看到陈冲拉着他问:“陈护卫,七老爷和夫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对夫人的情意别人不清楚我们还不清楚么,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

    陈冲叹了口气:“陈妈妈,你就别管了,七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夫人好。”

    “可我瞧着夫人并不好受,走得这么匆忙,太夫人也不知道,今日请安不见夫人她肯定会问的,昨儿个她还心疼夫人特地叫大厨房炖了补汤送来,等会儿指不定怎么难受。”陈妈妈说着又哭起来。

    陈冲静默不语,要说难受七爷才是最难受的,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未尝不是在纾解心中的沉闷。

    廊下的灯笼熄了,第一缕晨曦射穿黑暗照在瓜楞纹柱础上,忽然眼前一暗,陈冲警觉地望过去,不知何时陆听澜已掀开门帘走了出来,站在二人身后。他面无表情地听完陈妈妈的话,却不置一词,谁都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片刻后只听他淡淡地道:“备车吧。”

    “大人,今日休沐,您都多久没有合眼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歇一歇吧。”陈冲试图劝说。

    陆听澜摇头:“无事,去庆春园。”一闭上眼,他眼前全是荣茵的样子,哭着的笑着的害羞的撒娇的,他从来都不知道,与荣茵相处的所有日子,甚至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时刻,他都清晰地记在了心里。内室空得厉害,可又全是荣茵留下的痕迹,他的身体里像在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不痛却也无法忍受,这让他感觉十分的无力。

    杨莺时才走到踏雪居的院门外,就看到往外走出的高大的身影,薄雾中显得愈发的伟岸,她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荣茵终于走了,现在陆听澜的身边再无旁人。她似乎看到了不远的将来自己如何的得偿所愿,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杨莺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去开口唤他:“七爷。”

    陆听澜停在踏跺上,没有看她,反问道:“杨小姐有事?”

    杨莺时把手中抱着的包袱打开,略有羞意:“虽说入了夏,但早晚还是寒凉,莺时给您做了件披风,方才送去书房才得知您回院子了,怕您走了又紧着送过来,您看看这个料子可喜欢……”

    陆听澜看到天边出现了鱼肚白,再有半个时辰荣茵就要到城门口了,他低下头沉思,始终没往披风上看。冷冷地道:“内院里就不用如此做戏了。”边说边走下踏跺。

    杨莺时微微一愣,一个月前陆听澜派小厮来请她去前院书房,说清事情原委让她自己选择的时候,她当时就知道自己一直苦等的机会来了,嘴上答应跟他做交易,但其实心里根本不是这么认为的。

    她想就先配合着他,等把荣茵送走了,他会看到自己的好。

    她急于解释,追上去道:“七爷,莺时对您一直都是真心的,我知道您现在身处险境,可我不在乎,我不是荣茵,我不像她那么贪生怕死,我愿意一直陪着您的。”

    “杨小姐,是我不愿连累荣茵。”陆听澜的目光径直落到她脸上,“一开始我就与你陈述清楚了,陆某感激你愿意出手相助,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但这无关其他。私底下我不希望你我之间有任何的牵扯,诸如送披风这种事,以后就不要发生了。”

    杨莺时一直认为她跟陆听澜之间是因为自己太矜持了,以至于互相错过,她相信只要给她一个机会,两人就能将误会说开,这次她会抛弃所有的身份尊严。

    可现在他却说这样的话,一点机会都不给她留,杨莺时的心里慢慢涌出了惊慌:“七爷,您把荣茵送走,不就是因为她心里没有您吗,她只在乎齐云廷,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她不会为了您甘愿冒险的。可我不一样,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做,您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只有我对您才是真心的。”

    荣茵心里装的谁,他不要任何人来提醒。陆听澜闭了闭眼:“我不需要她为我做什么,还有”他顿了一下:“我心里只当你是恩师之女,杨小姐的情意还是收回去的好。”

    “不可能……”杨莺时定定地望着他,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真相,他对自己一定是有感情的,“您当初为了我不惜与严党的人对上,您心里怎么会没有我呢?”

    陆听澜的眼神变得漠然,语气冷淡到了极点:“救你,是为了报太傅的恩情,我对你一直都没有非分之想。”他说完径直走了。

    杨莺时再次愣住,双目发直,浑身发冷,仿佛被沉进了腊月的池塘里,她的牙齿开始瑟瑟打颤,她不信,她不会相信的。

    都怪她,她当初要是早些表明心意就好了,荣茵也就不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都是她不好,是她先负了陆听澜的一腔情意。他怨自己也好,恨自己也罢,但他心里一定是有自己的,她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到了散值的时候,顺天府府衙内齐元亨摘下乌纱帽,起身就要回府,府丞和治中对视了一眼,望着彼此手里还未交代完的事都默契地选择了闭嘴。齐元亨的长子和长媳下葬后,他就变得萎靡不振,每日来应卯也是如行尸走肉般,对府衙的一切治事都不再过问了,主动上报给他的,他也能转眼就忘,手下的人对此也毫无办法。

    齐元亨走到二堂的东花厅,就看到小厮迎面疾步走来,安吉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老爷,孙大人来了,在礼房那儿等您,您快过去吧。”

    孙至诚坐在公案下手的官帽椅上,接过安吉端来的茶吃了两口:“元亨兄脸色不太好呀,再怎么难过也要注意身子才是。”

    齐元亨拱手落座,声音也是死气沉沉的:“听说大人有事找我?什么事您吩咐一声就是,何须劳累您走一趟。”

    孙至诚慢悠悠地吃完一盏茶,才开口道:“什么劳累不劳累的,我门都是为了严大人做事,客套话就不说了。严大人体恤你丧子之痛没个三五年走不出来,应是无暇顾及泰兴商行的事了,为了减轻你身上的重担,你手上泰兴商行的事就交给其他人来做,我今日是来拿印章的。”

    “首辅大人这是何意?”齐元亨急得双手拍在官帽椅的扶手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云廷都死了,严大人还不信任他?把他手上的东西收回去,下一步就要像针对杨云通一样的针对他了吧。

    他怒喘了几口气:“我儿已经死了,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些年我为大人做的肮脏事可不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孙至诚把茶盏放回案几上:“你瞧你急什么,云廷死了大人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想让你休息,这恰好说明了大人心里是十分重视你的,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大人心疼你才会与你商量,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交出来,不要寒了大人的心,嫡子没了就没了,可不要到最后连庶子也保不住。”

    礼房内一片死寂,孙至诚拿着印章大摇大摆地走了。齐元亨回到齐府已是夜深人静,自齐天扬死后,齐母的悲鸣就笼罩在整个院子上空,如今连屋子都出不得,整日抱着齐天扬身前穿的衣裳哭。

    他迈过月洞门,就见齐母状若疯癫地跑过来,仆妇和丫鬟在后面追,他伸手拦住她:“这是做什么去,天都黑了。”

    齐母又哭又笑,脸上的泪水混着鼻涕直往下淌:“我去荣府提亲,双哥儿倾慕荣茵已是很久了,前些时候求我早些去荣府把亲事定下来,他从小到大只求过我这件事,这些时日不肯回府,一定是气我没答应他。等我把亲事定下来,不,等荣茵过门,他就会回来了,老爷,您也跟我一起去吧。”

    “嘘!”她拿手指贴在唇上,小声道:“老爷,咱不告诉荣茵荣川是怎么死的,她就会答应嫁过来了,我要看着双哥儿娶妻生子。”

    齐元亨的脸开始扭曲抽搐,抓住齐母的手也微微颤抖,他嚅动嘴唇半晌,才哑着嗓音道:“把夫人送回去。”

    “是。”后面的仆妇奔上来,一左一右地架住齐母便往后院而去。

    齐母还在挣扎着大喊:“老爷,老爷,双哥儿还没娶妻生子,他过得苦啊!老爷……”

    夜风撞开窗牖,厅堂里一个下人都没有,齐元亨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脸灰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汲汲营营一辈子,为严怀山肝脑涂地,居然会落得这个下场。

    云廷,他的儿,是他害死了他,若他能早些听信云廷的话,云廷就不会死了。

    齐元亨大恸,伏在桌案上痛哭起来,昏黄的烛火明明暗暗,半晌之后他想起了什么,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东面墙上挂了幅画,齐元亨掀起画卷按动机关,“咔哒”一声,书柜最顶层的黄花梨木板就缺了一块,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来,里面躺着一个红漆木的匣子。

    他将匣子拿下来打开,里面只装了一个信封,他定定地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将信封取了出来。

    第113章 情意情意

    荣茵被一阵喧杂声惊醒,人还有些懵懂迷糊,望着头顶的承尘出神,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过来,她此刻已经不在陆府的踏雪居里了,而是躺在通州客栈的床板上,声音正是从客栈大堂传来的。

    这是离开京城的第三天,到了通州后她就开始害喜,吃什么吐什么,吃不进东西人自然也变得虚弱无力,玄青和玄夜以为她是赶路水土不服,即使着急赶路,但也不能不顾她的身子,只好在此先歇几日,等她能吃得下东西了再走。

    门“嘎吱”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推开,琴书抱着装水的瓷瓶进来,看到荣茵坐起身,笑着道:“夫人您醒了,后厨在做鹅油烫面蒸饼,我叫店小二做好了就端一份上来,您今日睡得香,没吃午饭饿了吧?”

    声音越来越响,荣茵趿鞋到窗前望了望,一个院子隔着的大堂影影绰绰坐满了人,不少都在划拳喝酒,店小二拎着茶壶满堂乱转地添茶,难怪这么吵闹。

    她接过琴书绞干的帕子擦脸,问:“客栈里怎么突然来了这许多人,看样子不是普通的客人。”

    “我也觉得奇怪呢,不止是客栈,外面街市上来往的也是这样打扮的人。”琴书向架子床走去整理床铺,“我听玄青说这些人是卫所里的士兵。”

    士兵不在军营里待着,出来干嘛?更遑论还是“漕运要冲,拱卫京师”的通州卫了。荣茵莫名坐立不安起来,连喝几杯凉水,仍不能消解心中的躁意,她起身在房中来回走了几趟。

    “你去叫玄青进来见我。”

    她神情凝重,琴书应了,急急出门而去。

    陆听澜派来护送荣茵的人是十五个护卫组成的护卫队,玄青和玄夜是贴身保护的,住在荣茵隔壁房间,不分昼夜轮流在她房门口值守。

    没一会儿荣茵就听到了隔壁的开门关门声,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玄青昨晚守了一夜,才刚睡下就被琴书叫了起来,脸上带着倦意,拱手道:“夫人,您找我?”

    荣茵示意琴书将房门关上,然后才问道:“你说外面那些人是士兵确定吗?”

    玄青低头回:“都穿着窄袖短衣,胸前背后缀了圆形布片,是通州卫的将士无疑。”

    “士兵是不能轻易出军营的,你可打听到了其中有何异常?”荣茵相信以玄青等人的警觉,在一开始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应该就去打探过了。

    玄青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好像是要押送粮草进京仓,一

    路辛苦,所以提前出来慰劳一下。”

    原来是因为这个,荣茵松了口气,定下心神,回到桌前坐下,见玄青似还有话要说,不免问:“还有何事?”

    玄青道:“出京时日不短了,属下看夫人今日气色好了些,不如明日就出发如何?”离京时七爷就嘱咐过赶紧走,玄青也知时间的紧迫,明日恰有一艘商船南下,玄夜早上出门已与船家商定好了,况且在通州再逗留下去,他也担心荣茵会发现什么。

    荣茵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粗瓷茶杯,长久都没有应声,就在玄青忍不住又要说一遍的时候,她才淡淡地“嗯”了声。

    第二日一行人在客栈吃了早饭就往渡口赶去,今日街道上的士兵比昨日的还多,皆手握长枪身穿铁甲,列队往城南去,百姓被吓得躲在家里不敢上街。

    荣茵挑开车帘子瞧了,忽而一阵心惊肉跳,仿佛要出什么大事。

    离约定出发的巳时已过了半个时辰,船还停在渡口一动未动,荣茵晕船的毛病没好,虽然船还没走,但她的脑子已经出现了眩晕感,将晨起时用的早饭吐了个一干二净。

    琴书打水给她漱口:“夫人,我扶您出去转转吧,兴许吹吹风就好了。”荣茵点头,擦干净脸上的水渍。

    甲板上站满了人,都在看停在前面的大船,有人问:“咱几时能出发呀,等大半天了都。”

    一人回道:“没瞧见前边的军船嘛,得等上面的东西都卸完了。”

    “唉!快看快看,是长枪,还有弓弩和大刀……这打着押送粮草旗号进京的军船,怎全都是作战用的兵器?”

    荣茵的绣鞋刚沾上甲板上的桐油味,便听到了这样的话,她后颈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三两下冲进人群,趴到船舷边上。

    看到一个个樟木箱被从军船上卸下来,抬箱的士兵吃力地咬紧了牙关,麻绳在箱角勒出深痕,好像随时都会绷断,刀枪透过缝隙处露出来,在阳光下反射刺骨的银光。

    昨日和今早见到士兵的那股不安渐渐变成了恐慌,他们不是押送粮草进京而是押运兵器。京师有京卫亲军锦衣卫和金吾卫,还有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没有告急的情况下,根本不需要通州卫进京护驾。

    荣茵心头猛地一跳,陆听澜是没有调兵权的,而武定侯一直与严怀山来往甚密,通州卫进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压制陆听澜!

    什么情况下需要调兵进京,简直是显而易见。

    那些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此刻全都清清楚楚了,为什么七爷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突然对她变得冷淡,不听她的解释,要逼她和离,带着杨莺时招摇过市,还让她尽快离开。因为他知道他即将面临的危险,所以他要在事情发生前尽力地把自己摘出来,让自己能顺利地没有牵挂地离开京城。

    太巧了,那阵子齐天扬刚好去世,再加上认清了母亲的本质,她伤心难过下没有多想就相信了七爷的话。

    荣茵的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她脸色发白,张着嘴如干涸的鱼,急促地喘息着,回头紧紧地盯着跟在身后的玄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夜没想到严怀山已经胆大到了不避人的程度,还偏偏叫荣茵撞见,他知道瞒不住了,四下扫视一圈,低声道:“夫人,此处人多口杂,回客舱属下再告诉您。”

    外面艳阳高照,荣茵却觉得客舱里阴冷潮湿,玄青递给她一个匣子:“夫人,这里面是七爷私产变卖后兑换的银票,他在江南富庶的地方都给您置办了铺子。等您在苏州探亲结束,就可以一路往西北去,那边七爷也已经给您置办好了宅院和私产,您不用担心,七爷给您铺好了退路。”

    荣茵眼眶发红,她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个,玄青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她直接说道:“我要你告诉我朝堂上如今究竟是何种局面,七爷是不是有事?”

    玄青的喉咙发紧,昨日他知道通州卫的举动后就飞鸽传书回了陆府,此刻京城只怕是剑拔弩张了,但这些都不能告诉荣茵。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夫人您多虑了,凭陆府和镇国公府的姻亲关系,七爷手里也是有军队的,将军府统领的兵力可比通州卫多多了,七爷怎么可能有事呢。”

    荣茵气得手抖,他在撒谎,真当自己一个内宅妇人就什么都不懂吗?将军府统领的是边军,无召不得回京,就算将军府暗中调了军队回京,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了,她现在看到的只是通州卫,谁又能知道严怀山有没有调昌平、良乡和密云的卫所呢!

    “还在瞒我,七爷都送我离开京城了!”她眼神凌厉,第一次呵斥玄青。陈冲、玄青和玄夜等人是七爷跟前的得力手下,以往荣茵待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

    玄青连忙跪下请罪:“属下不敢,夫人,谁都知道您是七爷的软肋,您留在京中只会让七爷束手束脚,他安排您远走,也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您放心,等事情了结,他会来接您回府的。”

    一旁的玄夜悄悄转过身去,隐忍地颤抖着身子,迅速抬起袖子擦干眼角的泪,再转过来时已经平静下来:“夫人,玄青说得对,您要相信七爷。”

    不管怎么说,他俩就一口咬定七爷不会有事,让荣茵安心南下探亲。

    荣茵呆坐在椅子上,她知道玄青和玄夜说的有道理,严怀山都试图通过哥哥控制七爷了,更不可能放弃用她威胁七爷,她留下确实帮不到什么忙。

    船身忽然晃了一下,桌案边的锦盒掉在地板上,一个墨色缎绣福禄寿的荷包滚了出来。

    琴书手快地捡起来,嘀咕道:“这个荷包怎么在这儿呢,奴婢记得收拾行李的时候没拿呀。”这个荷包一看就是男子用的,拿了也没用。她想了想,又道:“定是被琴棋收进来了,她做事一向马虎。”

    荣茵觉得眼熟,伸手拿过来端详。她想起了,这个荷包是她与七爷成亲没多久她为七爷绣的,因为在去书房的路上遇见杨莺时,她连书房门都没进就回了院子,所以这个荷包也一直没有送出去。

    她从来都是这般懦弱,碰到刺就会缩回手,她以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不公遭遇为借口,躲在自己的荆棘之下,理所当然地享受七爷的包容与爱护,却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刺会不会扎伤他。

    她要求别人待自己的心始终不渝,却不在得道别人的心意后敞开心扉,答应七爷的那些事,一件都没有做到,也没有想过要去做。

    她了解七爷,若不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他是不会逼自己和离的,他比任何人都珍视自己,他需要自己的,正如自己需要他那般。

    荣茵不由地抚摸小腹,她还没告诉七爷有喜的事,七爷要是有事,连这个孩子的存在都不知道了。

    军船卸完了兵器,开始驶离渡口,商船在做航行准备,荣茵听到了碇手在起锚碇的号子声,船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站起身,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对着玄青震惊的脸道:“下船,我要回京!”

    第114章 诉情诉情

    上午还是碧空如洗,下午却变得闷热起来,空气里充满了浮躁,螽斯无力地嘶鸣,柳条也打蔫儿地垂下。冯征明嚷嚷着热,让陆随去端冰盆来:“堂堂镇国公府也别太抠搜了,连个冰盆都舍不得用。”

    “这还不到五月。”顾辞简手里拿了把黑漆洒金竹折扇缓慢地摇,还没进入盛夏,用冰盆为时尚早,他解了盘扣,微敞衣襟。

    冯征明才不在乎,簪缨世家的身份也不顾了,脱了衣裳露出精壮的上身,朝陆听澜一抬下巴,问:“除了通州卫,其他地方的卫所可有异动?”

    陆听澜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闻言淡淡地道:“昌平和密云的卫所均在昨日列队整合,不日进京。”

    严怀山这是把京城周围能调动的军队都调动了。

    冯征明方才还热得受不了,此刻已如落汤鸡般,寒气不断地从心底冒出来,控制不住打了个战栗。顾辞简还算镇定,但额头也有冷汗溢出,苦笑道:“严怀山这是下血本了啊,还真是看得起我们,他把能调的兵都调到京城来,岂不是已胜券在握。”

    若不是有把握一定成功,不用担心事后被清算,以严怀山滴水不漏的秉性,才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也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

    冯征明插话进来:“可我们本来就失了调兵权和统兵权,不值当他这么谨慎吧?陆七,你说实话是不是在暗处安排了什么?”现在陆听澜手里的明牌不多,除了三千营和金吾卫,实在找不到令严怀山忌惮至此的理由。

    陆听澜的眼珠动了动:“未战而怯,是为大忌,以不变应万变即可。”他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到了紧要关头,容不得半点差错。

    顾辞简神情微凝,眼下确实无其他更好的办法:“军队抵京一般驻扎在京郊,我看严怀山发难就是这几日了。”他顿了顿,看向陆听澜:“今日各城门都开始戒严,锦衣卫在盘查进出的百姓,还好你已将嫂夫人送离了京城。”

    陆听澜摸到腕间的佛珠,无意识数了起来。昨夜他收到玄青的书信,知晓他们今日就要坐船南下,算算时辰,现在应到武清县了。玄青信上说她身子不适,也不愿找大夫,没人看着她就这么不爱惜自己么。

    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心里指不定怎么怨恨自己,陆听澜抬手抚额,在心里幽幽叹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及近,陆随手里的冰盆打翻在地,惊得冯征明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他语气不好地道:“陆随太不稳重……”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外的陆随惊讶大喊:“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陆听澜猛然睁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就见一个人影已经晃到了门外,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他走到玄青面前,神情严肃,狠厉道:“胡闹!你可知现在京中是什么情形,竟还敢自作主张带她回来!还不快走!”

    玄青羞愧地垂下头,玄夜落后一步听到,心中一凛,从未见七爷如此疾言厉色过,站在廊下不敢靠近。

    荣茵见到陆听澜的第一眼就已经红了眼眶,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这些日子他也不好受吧,伸手去拉他的袖子:“七爷。”

    陆听澜拂开她的手,未曾看她一眼,只朝玄青道:“还愣在那里作甚,快把夫人带走,趁现在还未关城门!”

    荣茵眨眨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一次拉住他的袖子,一开口全是哽咽:“七爷,我不走。”她不可以走,她还有那么多话没告诉他。

    陆听澜反手握住她,带着她往门口去:“荣茵,你我已和离,早没什么关系了,你不要犯傻。”

    就算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可听到他这样说,荣茵心里还是难过,她就是忍受不了他对自己冷淡。自己还怀着孩子呢,他怎么可以凶成这样,不听她说话也不看她,一直叫她走,他可知自己一路赶回来有多辛苦?

    他非但不体贴她,还尽说些伤她的话,再没有比他更混蛋的人了。

    荣茵张嘴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担惊受怕与委屈全都宣泄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陆听澜皱着眉没有躲开,任她咬着,直到尝到一股血腥味,荣茵才抬起头,眼泪直直流下来:“好啊,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你就要撵我走了,你是大名鼎鼎的陆阁老,我是无人撑腰的小家之女,嫁你本就是高攀,你既如此的瞧不起我,我走就是!”

    陆听澜怔住,脑子嗡嗡的只听清一个词,孩子,她有孩子了?

    荣茵还不解气,口不择言起来:“只是可怜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你放心好了,我会给孩子找个好父亲的,虽然没有你有权有势,但至少不会抛弃我们娘俩。”

    荣茵偷偷覷他,见自己都这样说了,他竟还无动于衷!心酸止都止不住,到最后直接动手捶打他:“陆听澜,你个王八蛋!”

    一旁的顾辞简和冯征明早看傻了,端着茶盏呆坐在椅子上,还是顾辞简先回过神拉了冯征明一把,二人才齐齐退到屋外,贴心地将门掩上。

    玄青和玄夜早跑没了影,堂堂陆阁老被自己的妻子直呼其名,还扬言要带着孩子改嫁,传出去七爷的名声和威严都没了,只怕后面反应过来会杀人灭口。

    冯征明不可置信地看向顾辞简:“这真是弟妹?”江氏不是说她温婉贤惠嘛?这一点都不搭边啊,胆子也太大了,简直令他刮目相看。

    “……是吧。”顾辞简也没见过荣茵,不过料想除了她应该没人敢用这种语气跟陆听澜说话,他把衣襟拢好,“今日看来是议不成事了,你我打道回府吧。”

    冯征明却像是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摸着下巴嘿嘿笑了,难怪之前他给陆七说了几次媒都没成,原来他喜欢泼辣的,真是看不出来啊。他一边穿衣裳一边朝追顾辞简追去,兴奋地喊:“顾大人且慢,我请你去揽月居吃酒听曲儿。”

    荣茵对周围发生的事浑然不觉,每捶打陆听澜一下,就要骂他一句:“你不识好歹,你没有良心,你以大欺小,你唔……”

    猝不及防间,脸被人捧住,她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下一瞬,唇也被人吻住了。

    陆听澜抱着失而复得的荣茵,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荣茵,俯下身狠狠地亲吻她,裹着就不放,不停地舔舐吸吮,从她嘴里缠绵到自己嘴里。

    这个吻太热烈了,荣茵起先用力推他,可根本就推不动,往后退也躲不开,避无可避,只能被动地承受,等他放开时,两人气息都乱了,甜蜜的纠缠在一起。

    荣茵抱着他的腰,泪眼朦胧地看他。陆听澜温和地笑了,用手擦去她嘴角的水渍:“还恼我吗?”

    荣茵脸红了,一下松开手,咬紧唇走到桌案下首,背对着他坐到椅子上。

    陆听澜走过去要抱她,荣茵心里的气还没撒干净呢,起身换了把椅子坐了,也学着他的样子不去看他。陆听澜去握她的手,也被她甩开,他便不再有所动作。

    书房内一阵沉默,等了半晌,荣茵心底的酸楚又冒出来,分明是他不对,他就不能多说两句哄哄她,给她认个错么?荣茵委屈得不行,渐渐地抽噎起来。

    陆听澜突然握着手腕“嘶”了声,弓着腰一副很痛的样子。

    “怎么了?还在流血吗?我看看。”荣茵顾不上哭,方才她那一口发了狠,都见血了,冲过去要掀他的袖子,却被他拦腰抱坐在腿上。荣茵扭扭身子,怕碰疼他的伤口,不敢太用力,低低骂道:“骗子。”

    陆听澜凑近,吻去她脸上的泪痕,目光里皆是怜爱:“是我不对,别哭了好吗?”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你知不知道我多难受,我还怀着孩子,你就这么欺负我。”荣茵的泪水滚烫,陆听澜吻上去,又咸又涩,心被烫出了窟窿。

    “你都知道了?”他拿袖子一点点印干她眼角的泪,“不是故意骗你,阿茵,我答应过会护着你的,有什么事自然要先为你考虑周全,偏你傻乎乎的,非要回来,自己瞎想吓到自己了吧?”

    荣茵深吸一口气,揪住他的衣襟:“陆听澜,你还骗我,你是不是没有把握能斗得过严怀山,若不是这样你怎么会用和离的方式让我走。”

    所以她即使知道有危险还是为了自己回来了。陆听澜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再一次吻住她,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缱绻。他真的束手无策了,荣茵就是有办法,将他弄得心上心下,狠狠地揪成一团,再一下子松开,让他的心酸软得不成样子。

    荣茵捧住他的脸:“你还没说是不是呢!”她都急成什么样了,他还不紧不慢的。

    陆听澜叹了口气,的确把握不大,这些事他不说出来就是不想吓到她。他笑了笑:“我怎会冲动到做毫无把握的事,你就这么不信我?”

    “那你为什么要送我走?”荣茵已经不是轻易就能糊弄过去的了。

    陆听澜把她按在自己胸口,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因为我嫉妒齐天扬在你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阿茵,我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温文儒雅,襟怀坦荡,我也会嫉妒的。”甚至会嫉妒得发狂,那时齐天扬刚死,她梦里叫的都是他的名字,他心灰意冷,又逢朝事艰难,不想连累她。

    第115章 相通心意相通

    陆听澜的语气十分平静,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荣茵感到心疼,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对他这么重要,当初离台的事也是,她心里无愧,觉得自己解释清楚就好了,却忘了他再怎么足智多谋终究是个凡夫俗子,他也会难受的。

    她不能否认也不愿欺骗他,齐天扬对她来说确实是重要的人,他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不会随着流年的消逝而褪色,她会永远记得并感激他,但仅此而已了。

    荣茵抱住陆听澜,她已经好久没有这般抱过他了,在他胸口轻轻地蹭:“我对他真的没有任何感情了,如今在我心里,只把他当哥哥看待。”

    “我知道。”陆听澜亲了亲她的额头,她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他回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不,你不明白。”荣茵坐起身子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她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想好了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她不想两人之间再有任何的隐瞒。

    “你一直没有问过我为何要嫁你,我也就侥幸地不主动去提,可你理应知道。”荣茵泪盈于睫,“我从苏州回来没多久就知道二叔与泰兴商行的事,我想救母亲和哥哥,但是我没有办法。后来我知道你是阁臣了,我就想借你的权势保下母亲和哥哥的命,一开始我嫁你,只是为了利用你。”

    荣茵觉得自己最亏欠陆听澜的地方,不是占了他夫人之位,却没有尽到妻子之职,而是不曾打开心扉待他。

    “别哭。”陆听澜打断她的话,温柔地抚去她脸上的湿泪,“我都知道,我不介意。”甚至是庆幸的,庆幸自己能给她想要的权势。

    荣茵摇头,簌簌泪落:“你让我说完,这些话以后我不会有勇气再说第二遍。”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过得不好,得到失去,被爱被抛弃,别人对我好总是不长久,于是我变得谨言慎行,面对你也小心试探,不敢真心相付,唯恐重蹈覆辙。你却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般好过,让我常觉得像身处梦境之中,我本该高兴,可是没有。”

    “我一面欣喜于你的似水柔情,自私地希望你对我好一点,再好一点;另一面却又惶惶不安,总觉得你会跟其他人一样,所以踌躇不定。说实话,我感到自己头上悬了一把无形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它就会落下来。”

    “你说和离的时候,我虽然伤心,却有种尘埃落定的感受,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南下的船上,我猜到了真相,那时我就知道了,如果你真的有事,我将一辈子都深陷于悔恨中无法自拔,因为我明明对你有情,却因害怕而迟迟不敢回馈你我的心意。”

    “我胆小懦弱,始终防备,却还是不能自已地喜欢上了你。我想立刻赶回来,想陪在你身边,更想告诉你——陆听澜,嫁给你的这段时日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好最快乐的日子,我很高兴自己能嫁给你,没有你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以后,我不要跟你分开,你不能再撵我走了。”

    陆听澜的眼眶亦微微泛红,他一把搂住荣茵,喉咙发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荣茵浓烈赤忱的情潮将他淹没,他感受到得未曾有的喜悦,好像缺失多年的某个部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使他变得完整。可这份情意太沉重了,他觉得快要承受不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她多久。

    许久之后他沙哑着嗓音道:“好,不走了。”

    一阵凉风吹散了沉沉的黑云,黄昏时分柔和的阳光穿过窗牖照在他们相互依偎的身上,荣茵汹涌的泪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襟。

    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停止了颤抖,陆听澜温热的大掌缓缓下移,直到触摸到她的肚腹:“……真的有孩子了?”

    荣茵的眼皮与鼻头已经哭成了浅红色,“哼”了一声不给他碰,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你都不要他了。”

    “浑说。”陆听澜捂住她的嘴,“这是我的子嗣,我怎么会不要他,欢喜还来不及。”

    他府下头,怜惜地亲吻她微肿的眼皮,心里生出无限感慨,荣茵有他的孩子了。

    大手久久不愿离开,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荣茵放在椅子上,起身就要往外走,荣茵立刻拉住他,用力地握着:“你去哪儿?”

    陆听澜亲了亲她的脸颊:“玄青说你身子不适,还不愿请大夫,有了孩子更得当心了,我去叫人请方清茂来。”

    “不用,只是害喜。”荣茵把脸埋在他胸前,“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陆听澜打横抱起荣茵,走向后面的内室,将她放到床上,再从身后紧紧地拥住她,让她完全嵌进自己的怀里。

    …………

    荣茵回来,踏雪居又恢复往日的热闹,陆听澜也住回院子里了,下人知道自个儿的主子没有失宠,一扫之前的阴霾,仿佛重新活过来似的,做活计时都轻快不少。

    陈妈妈带着琴墨几个丫头把正房打扫了一遍,说是去去霉气,连青砖地都用抹布擦了两遍,光可鉴人。拔步床上的床幔和锦被换成了夏日轻薄的,她指给荣茵看:“是您最喜欢的天青色,您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奴婢马上就能换。”

    也许是因为心境变了,荣茵再看那张千工拔步床,早没了最初的沉闷,珍贵的楠木上雕刻了精美繁复的螭龙纹,喜鹊登枝的顶箱立柜,黄花梨木的六柱面盆架,这屋子里的每一处皆透着巧思,七爷一开始娶她就是真心的。

    “陈妈妈,你别忙活了,坐下来歇会儿,我有事要问你。”荣茵叫住陈妈妈,率先在小榻上坐下。

    “哎,您问。”陈妈妈方才已经哭过了,想想又忍不住湿了眼眶,她做在杌子上,掏出手帕拭去。

    荣茵都被她弄得热泪盈眶,满心的熨帖,陈妈妈待她一向是尽心尽力的。她先安抚了几句,然后才问自己不在的这几日府里人知道没有,有没有发生何事,陆老夫人怎么说。

    陈妈妈回她:“太夫人那儿是七老爷亲自去说的,具体说了什么奴婢不知道,至于府里……”

    说到这儿她显得很犹豫,荣茵心如明镜:“不用担心,你说吧,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陈妈妈只能实话实说:“您走的那日清晨有不少的婆子和小厮看见,杨小姐又搬到了隔壁的烟雨楼,不知怎的府里就传出您被休了的流言,府里其他几房主子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怕荣茵误会,又急忙道:“您不在的时候七老爷压根就不进烟雨楼,也不与杨小姐来往。夫人,您要相信七老爷,他心里只有您,您不在的这几日他过得很不好,奴婢瞧着都不忍心。”

    杨莺时的事陆听澜已经跟荣茵解释过了,她不会往心里去,不过她还有事要交待陈妈妈:“我有喜的事暂时不要外传,院子里只有你与琴书知道,吃食上就劳你多费心了。”正值多事之秋,她与七爷都觉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陈妈妈点头应是,这是七老爷的第一个子嗣,不用说她也知道该小心谨慎。

    天已经黑了,荣茵叫她服侍着换了身衣裳,往松香院去给陆老夫人请安。

    她回来的事早在府里传开了,松香院的下人见到她,表情耐人寻味,跟以前一样恭敬地行礼请她进去。

    荣茵进到里面才知道杨莺时也在,她伏在案上替陆老夫人抄写佛经,看到荣茵进来放下笔,福了福身。

    陆老夫人披了件短袄坐在临窗的炕上,朝杨莺时笑笑:“你也累一天了,先回院子歇息去吧,我与老七媳妇儿说会儿话。”

    杨莺时没说什么自行去了。

    陆老夫人招手让荣茵过去坐:“这么晚了你何必还来看我,明早请安不也一样。”

    “儿媳刚回来,怎能不来给您请安呢,您在府里还好吗?”荣茵低下头琢磨着要怎么说才好,陆老夫人年纪大了经受不住波折,七爷不想让她担心,谎称自己被他惹生气,一怒之下回了荣府。

    陆老夫人也愁,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说陆听澜好了,之前死活不愿意纳妾,现在又变了主意要和离,劝也劝不动,她连着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私心里她当然希望多纳几房妾室繁衍子嗣,但她不希望两人和离,一来传出去不好听,二来怕荣茵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她打起精神:“我好着呢,身边有那么多人伺候,每天就是吃喝玩乐,你别惦记着我了,你祖母身子还硬朗吗?”

    荣茵捡着好听的话说了,约莫一炷香后,见陆老夫人精神不济便告退出了院子。

    她走下松香院的踏跺,发现杨莺时根本就没走,正站在不远处的太湖石假山边上,手里提了盏羊角灯,一旁并没有丫鬟跟着。

    杨莺时见她出来,几步走到她面前:“你还回来做什么?七爷都不要你了。”

    荣茵曾经以为自己真的坏了杨莺时与七爷的姻缘,所以两人相对时多有忍让,可现在她已知晓事情的真相,不明白杨莺时是以怎样的心态说出这番话。她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杨莺时在她身后又喊了一句:“你回来会拖累七爷,会害死他的。”

    “你错了,我回来七爷才会拼尽全力去赢,才会怕输,才会不想死,他需要我回来。”荣茵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荣茵本该感谢杨小姐,答应七爷助我脱身,可不论七爷答应你的事,凭你的私心就不值得我道谢。”

    “荣茵奉劝杨小姐一句,不要执着不属于你的东西了,七爷他这辈子只会有我。”

    第116章 后事后事

    墙根处的蛐蛐儿叫得绵密,一声声织进砖缝里,杨莺时脸色一白,哭着跑远,声音惊起了廊檐下打瞌睡的仆妇,揉揉眼睛朝这边张望。

    荣茵望着夜空中浮起的半弯月牙怔愣,时间过去太久,她都快忘了自己以前也是霸道的性子,因为七爷足够的耐心和怜爱,让她一点一点卸下盔甲,露出本来的模样,可又和以前不尽相同。她现在霸道不再是因为害怕失去,而是坚定的知道这是属于她的,谁也抢不走,她应该站出来维护。

    并且理直气壮,不用怕别人指指点点。

    青竹推开院门出来,看到荣茵还在有些惊讶:“七夫人?”她忙福身行礼:“您方才和谁说话呢,太夫人似乎听到了哭声,让奴婢出来看看。”

    荣茵收回视线扫向廊檐下的红漆廊柱,那名探头探脑的仆妇急忙把头缩回去,不敢吭声。她又看向青竹:“没谁,母亲听错了,是猫从假山上摔下来,疼得变了声儿,你回去告诉母亲,让她安心睡吧,我明天再来给她请安。”

    “那奴婢就不送您了,您路上慢着点儿。”青竹看着荣茵走远,返回去关上了院门。

    今晚的月光很淡,琴书把灯笼挑亮照路,两人越过假山往回走。走到边门,就瞧见前方有人打了灯笼迎面走来,速度很快,到近前才看清是陆听澜。他回到踏雪居听陈妈妈说了后,就赶来接她。

    荣茵把手放进他的大掌里:“你忙完了怎么不在踏雪居里等,我马上就回去了。”

    “天黑,我不放心。”陆听澜揉搓她微凉的手,对琴书道:“这天早晚还有冷风,日后出门记得给夫人拿暖手炉。”

    琴书应是,荣茵觉得他太紧张了,不过是有了身孕,都快五月了,哪还有人用暖手炉的,她也没那么娇气。

    “听话,你现在就是这么娇气。”一只手搓热,陆听澜换了另一只。

    荣茵低头笑了,心里有暖风拂过,她还是喜欢七爷这样跟她说“听话”。

    两人说着跨过院门,过了月洞门陆听澜拉着她往厢房去,荣茵疑惑:“怎么不回正房?”

    陆听澜扶着她登上门前的石阶:“方清茂来了,让他给你把把脉。”他还是要亲耳听方清茂说没事才安心,趁着夜色让陈冲驾着马车去请了来。

    方清茂坐在厢房里喝茶,拱手给荣茵请安,问了几个问题后开始搭手听脉。

    陆听澜站在荣茵身旁,握着她肩背的手都发紧了。

    方清茂隔三岔五就制好药丸给荣茵送来,每一次的药方都比上一次精进,用的药材也是最好的,他心里有数,算着时间应也差不多了。

    几息之后他笑了起来:“脉来流利如盘走珠,确实是喜脉,快两月了,恭喜七爷与夫人。”

    陆听澜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这几日她舟车劳顿,可有碍?”

    方清茂收拾药箱:“没什么大碍,胎像尚稳。”

    陆听澜不放心地继续追问:“她害喜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可有办法缓解?”

    方清茂道:“害喜不用担心,这是正常反应,吃清淡点,严重的话我可再制些药丸送来。”

    陆听澜点点头,又问了好些问题,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再说下去就要宵禁了,荣茵拉拉他的小指:“这些陈妈妈知道的,这么晚了,你先让方大夫回去吧。”

    方清茂扶额笑道:“夫人说的是,七爷不如这样,我回府后写了书册把该注意的事项列出来,连药丸一齐送来,您看可好?”

    连陈冲都在一旁憋笑,陆听澜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咳嗽一声,让陈冲送他回去。

    厢房里只剩下两人,陆听澜许久都没有说话,之前他听荣茵说有喜,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毕竟方清茂跟他说过荣茵的身子状况,要想有孕得下大力气好好调理一番才行,他怕她多想,一直没有说出来。

    平时也只是叫厨房日日炖了补汤来,原以为吃那些药丸要很久的,没想到这就有了。

    “阿茵,我们有孩子了。”他把荣茵抱坐进自己的怀里,心情实在复杂,也不知这胎是男是女,生下来像谁,他还能不能看到孩子出世。

    荣茵听着他的心跳声,感觉到他心底的沉重,轻轻地问:“七爷,你希望是哥儿还是姐儿?”

    陆听澜摸着她平坦的小腹:“都好,无论男女,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一样欢喜。”

    “我也是。”荣茵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反正以后还要再生的,我想多生几个孩子,踏雪居只有我们两个太冷清了,你觉得好不好?”

    “我今日去看母亲,她脸色不好,估计是为我们的事操心了,等孩子满三个月,我们就告诉母亲吧,让她也开心开心,她一直都想我早些有喜。”

    “后院的池塘还是填了吧,有了孩子挺危险的,我们搭个秋千架子在那儿,孩子长大了可以玩。嗯…也不能总玩,还是要读书的,你觉得四岁开蒙怎么样?我小时候就是读得太晚了,所以学问不好。等你散了值,就回来教他们读书,你是状元郎,学问没得说,肯定比请的教书先生还好。”

    陆听澜闭上眼,静静地听她说,他喜欢听她说这些,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希望她能一直说下去。

    荣茵说到后面已经带了哽咽:“女孩儿我还要教她们女红、管账,不过我管账也学得不好,到时候还要请母亲派个得力的来,母亲调教的人不会错的,陈妈妈就很好。女孩儿长大就要为她们备嫁妆了,一想到她们要嫁人我就舍不得,我们多留几年吧。男孩儿就跟着陈冲习武,能强身健体……”

    荣茵说不下去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她说给杨莺时的那些话未尝不是在安慰自己,她不想跟陆听澜生离,更不想与他死别,可这样的大事,谁又能左右天意呢。万幸她回来

    了,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她是陪在他身边的。

    夜风吹得树影婆娑,陆听澜睁开眼,那里通红一片,荣茵哭累睡了过去,他理开荣茵脸上被泪水沾湿的头发,盯着她的睡脸看了好久。

    他还是没有骗过她,也对,她一直都聪明,那么聪明却还是选择回来,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傻的人了。

    他不会让她有事的,他怎么舍得让她死呢。

    檐角垂落的月光淌在石阶上,院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猫叫,陈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喝酒,他不止是护卫,也是陆听澜的幕僚,他比谁都清楚事情的艰险。七爷给谁都留了退路,却没有留自己的,因为他早知道自己没了退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

    荣茵第二天醒来时,陆听澜还在床上躺着,侧身看着她睡觉,眼神清明,应该醒了很久,见她醒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荣茵摸着他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硬硬的,有些扎手。陆听澜就低下头用胡茬扎她的脸,她笑着往后躲,两人嬉闹了一会儿。

    渐渐的,陆听澜的身子变得亢奋,但两人是不能行房事的,他克制地停下,搂着荣茵躺到自己身上,慢慢等体内的浪潮平息。荣茵看了眼更漏,已过辰时了:“你今日不去内阁吗?”

    陆听澜微笑道:“你刚回来,我想多陪陪你和孩子。”

    “嗯,是该好好休息了,你总是那么忙。”荣茵知道,他之前陪自己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陆听澜说:“我昨晚想了两个名字,生出来是男孩儿,就叫文起,女孩儿就叫安然,你觉得怎么样?”

    上人从定起,安然无恙,他是希望孩子平安一生吧。荣茵主动亲在他脸上:“挺好的,就叫这两个吧,那乳名呢,乳名叫什么?”

    一个吻就点燃了火星子,陆听澜控制不住地来亲她,含糊地道:“乳名自然是你来取,你想想叫什么好。”

    两人纠缠在一起,床幔里的温度攀升,一双大手解开荣茵腰间的系带探了进去,半晌后他趴在荣茵的胸口低低喘息,不能再亲下去了,会失控的。

    他帮荣茵穿好衣裳,然后掀开幔帐,扶她坐起身:“饿着你和孩子没有?”

    荣茵不好意思地摇头,从脸红到了脖颈,刚才她也沉溺其中了。

    陈妈妈听到两人起床的动静,总算松了口气,担心两人一个不慎,伤着小公子。她看着手里热了三遍的早饭,怕荣茵吃着不好,又去小厨房做了份新的。

    吃过早饭荣茵闲来无事,叫陈妈妈开库房找月光绫出来,打算给孩子做几个肚兜。

    陆听澜拿过她手里的绣绷:“你怀着孩子,这些东西就不要再动了,要是嫌丫鬟的针线活不行,我就派人去外头请几个绣娘进府里。”

    荣茵伸手去抢,却被他举高,她不敢跳起来,只好道:“月份浅,没事的,孩子的肚兜我想自己做。”

    陆听澜让陈妈妈把东西收拾出去,说什么都不让她碰。荣茵无奈:“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十月怀胎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陆听澜想了想,去厢房找了本游记出来,拥着她坐到小榻上,一边看一遍给她讲解。

    刚翻了两页,就听见陈冲隔着帘子在外面禀报,有事请他去书房一趟。

    陆听澜眼眸一眯,听出了陈冲语气里的急切,在荣茵看过来时却缓和了脸色,他抱歉地亲了亲她的脸:“我很快回来,你和孩子乖乖地等我。”

    荣茵笑着点头,服侍他换了身直裰,送他到院门外。

    第117章 托孤托孤

    书房里只有更漏的滴答声,陆听澜看完信觉得嗓子发干,拿起桌案上的茶壶倒茶,一饮而尽,陈冲立在下首大气都不敢出。

    清晨下过一场骤雨,空气里还有湿润的土腥味,陆听澜又倒了一盏,端起茶盏走到窗前。数名小厮担着木桶从长廊走过,里面装着的是要往水榭池塘里放的锦鲤鱼苗,一路走过水花飞溅,一条红色鲤鱼扑腾到了地上,鳃盖急促张合。

    他看着洇湿的地面,问道:“这封信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陈冲额上全是细汗,里衣也浸湿了,被风一吹,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低声回道:“属下回府时撞见一个叫花子在二门外讨饭,见他可怜便丢了几枚铜板,不想他悄悄将这封信塞到了属下手里。”

    当时他背着人打开一看,被信里的内容唬了一跳,立即意识到那叫花子的来历不简单,追出去寻,可哪儿还有叫花子的影子,问了守门的小厮,也说没注意往哪个方向跑的。

    他抬手擦去汗珠:“七爷,您说这封信会是谁写的,怎么对严怀山的行动知道得如此清楚?”

    此前他们就掌握了消息,严怀山正在调动离京近的几个卫所的士兵,可他们认为离严怀山最终发难至少还有五天时间,这封信上却说是下一个早朝,那就只有两天时间了。

    鱼嘴张得滚圆,挣动的力气越来越弱,直至停止不动,小厮放下木桶赶回来捡,还是晚了。

    “杨慎。”陆听澜平淡地吐出两个字,走回桌案前坐下。

    陈冲瞪大眼,杨慎现在已经是严党阵营的人了,又怎么会给他们通风报信?他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这封信会不会是假的?万一杨慎受了严怀山的胁迫,写来试探您让您自乱阵脚的呢?”

    陆听澜提起笔开始写信,毫不在意地道:“是真是假,两天还是五天,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区别了。”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不能多陪荣茵几天了。

    陈冲心底五味杂陈,双脚犹如灌了泥浆,步履沉重地走过去磨墨,“杨慎给您通风报信,他会不会还是站在大皇子这一边的?”

    陆听澜是在给张昂等人写信,计划有变,他所有的安排都必须要提前进行了,写完了才道:“严怀山筹谋之事,非同一般,必定将方方面面都考量到了,此时已到紧要关头,牵一发而动全身,杨慎如何选择,他肯定早预料到并且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他等墨迹晾干,将信纸叠好塞到信封里,递给陈冲:“这几封信你让暗一去送,后日的早朝你就不用陪我去了。”

    “七爷?”陈冲惊讶地看着他,“属下要贴身保护您的。”早朝那日必定惊心动魄,他不能让七爷孤身涉险。

    陆听澜从抽屉里拿出一枚令牌:“这枚令牌能号令三千营的军士,我要你留下来保护夫人,如若早朝上二皇子当即继位,严怀山肯定会让他下旨捉拿我进诏狱,夫人也会难逃一死。张昂会派人给你报信,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从接到圣旨再到来府里抓人,期间至少有一个时辰,我要你在这一个时辰内带着三千营的人突破城门,将夫人平安送出京城。”

    现在城门口到处都是锦衣卫和卫所的人,要想再送荣茵出去光凭陆府的护卫是不可能了,他昨日送荣茵回踏雪居后,就去将军府找了张昂,让他届时把三千营的人都调到陆府边上守着,听陈冲的命令。

    陈冲喉咙哽住,艰涩地道:“七爷,这件事玄青可以做,玄夜也可以做,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您。”

    “我一个将死之人,你不用陪我去死。”陆听澜一脸平静,“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最需要你的,我把他们都托付给你,你务必要保护好他们。”

    若事败,那荣茵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陆听澜唯一的血脉了,陈冲知道七爷这是在托孤,他郑重地跪在地上:“七爷放心,属下拼了命也会为夫人和小公子杀出一条血路来!”

    陆听澜说会很快回去,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等他全处理好时已近傍晚了,他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走出书房。

    经过水榭时看到先前的小厮在柳树下挖坑,一旁的木盆里装着几条闷死的锦鲤,墨绿的柳枝垂下来,末梢戳进黑泥里。他停下来仔细看,死鱼都是金色和花色的,问道:“方才那条在长廊里捡的红鲤呢?”

    小厮是在外院做粗活的,第一次被主子问话,还是官职最大的七老爷,以为他责怪自己做事不当心,心里紧张,磕磕巴巴地道:“那条鱼放回水里又活了,七老爷,这几条是从水榭池塘捞起来的死鱼,不是小的弄死的。”

    陆听澜笑了笑:“不必紧张,不会怪罪于你的。”让陆随赏了他碎银子,转身往踏雪居走。

    远远地,他便看见荣茵站在院门的门头下边,暮色爬上她的裙角,她侧过头和陈妈妈说话,双眼盈盈一笑,像含了汪清泉在里面。

    陆听澜驻足观望,荣茵已经不复刚成婚时的青涩了,现在的她就像是一个等待夫君归家的小妇人,而她等的人,就是自己。

    陈妈妈先瞧见他,福身行礼,荣茵听到后便回过身来,笑容灿烂地迎下踏跺,他快一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腕:“你和陈妈妈在这儿做什么呢?”

    荣茵心情很好,轻快地道:“我来迎接你,怎么样,被人迎接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陆听澜嗯了声:“是很好,但你怀着孩子,以后在院子里等我就是了,这几步路我自己会走。”

    “可我想让你回来第一个看见人的是我。”荣茵掐了他的手掌心一把。

    被她掐过的地方疼痛变成了酥麻,酥酥痒痒的感觉散开,心仿佛被人拨动了一下,原来荣茵敞开心扉后是这样的炽热,陆听澜看着她,声音透着愉悦:“好。”

    吃完饭,两人到花园里散了会儿步,回到踏雪居接着看白日里未看完的游记。亥时末,荣茵困得开始打盹了,却还是舍不得睡,要他继续给自己讲书。

    陆听澜侧身搂着她:“明日再说好不好,你该睡觉了。”

    荣茵想好好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坐在他怀里不肯上床:“七爷,我想到孩子的乳名叫什么了。”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子宁,男孩女孩都叫子宁,你觉得怎么样?”

    “好,就叫子宁。”陆听澜叹了一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摸了摸她的头:“睡吧,明日我哪里都不去,我保证。”

    最后一天,二人窝在踏雪居里一步都没有分开过。

    早朝这日,陆听澜进净房洗漱后,荣茵就跟着起身,等他出来,荣茵已经站在床前等着了,圆桌上放着他的绯色朝服和六梁冠。

    寅时的天还没亮,内室里只亮了盏松油灯,微茫的光照在荣茵身上,整个人都洇染得朦胧。她的头发梳在脑后,简单地用一根素玉簪绾了,朝他福身:“夫君,妾身伺候您上早朝。”

    赤罗上衣、白纱中单,然后是下裳、蔽膝、花犀革带和云凤四色的佩绶,最后是六梁冠。

    陆听澜弯下腰,神情是说不出的温和,望向她的眼神满是柔情,许久之后他亲了亲她的脸,声音低哑:“……我走了。”

    荣茵点头,不敢开口,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送他到了门帘处。

    陆听澜掀开门帘,忽地顿住,又转身朝她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了下去。

    激烈又决绝的吻,荣茵呆愣片刻后便回过神来,她没有退缩,用尽全力回应他,两人痴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五更天的梆子敲响,陆随隔着门帘子不忍心提醒:“七爷,时辰不早了。”

    陆听澜放开荣茵,贴在她耳朵边柔声说:“回去再睡会儿吧,我走了。”

    荣茵两腿发软,咻咻地喘气,等她追出去时,陆听澜已经走过了月洞门,她站在廊柱旁大声喊:“七爷!我与孩子等你回来。”

    陆听澜顿住,回过头看她,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给他镀了一层光晕,荣茵看见他嘴角绽放的笑容也跟着笑了,眼泪却打湿了她的衣襟。

    曙光将云层碾成薄脆的瓷片,远处奉天殿前汉白玉石的阶陛泛着蟹壳青的冷光,卯初的钟鼓惊飞了栖在望柱铜鹤爪间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在皇城上盘旋。

    陆听澜手握象牙笏板不疾不徐地走着,身边经过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与他拉开了距离,见他走近,忙撇过脸去,等他走远又不住地斜眼看他。

    踏上月台,陆听澜停了下来,回首望去,东方宫墙外已漏出一线金鳞。

    郭兴慢慢悠悠地走上来:“陆阁老好兴致,早朝都要开始了还有闲情赏景。”

    陆听澜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世子不也还在这儿,终归是迟不了的。”

    此时阳光刺透云阵,洒在值殿侍卫的甲胄上,鳞光闪闪,恍惚间仿佛化作了万千羽林郎手中冒着寒气的箭簇。

    严怀山在众人的簇拥下也踏上了月台,看到二人站在一起交谈,脸上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出声道:“世子爷和肃之说什么呢,也让大伙儿听听。”

    “没什么,见陆阁老昨晚似乎没睡好,随便问问。”郭兴兴致缺缺地转过身子,率先朝奉天殿内走去,“首辅大人进殿吧,今日朝事繁多,可别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