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籍籍有名 > 40-47
    第41章 意外我发烧了。

    呵,没事找事。

    印央唇畔快掩不住的冷笑,索性飞扬,被包装成了一出喜出望外的笑颜,夸张得甚至笑弯了眼。

    “我的演技能得到栾总的认可,我荣幸之至。”她笑得露齿,吹捧的话术张口就来,“不愧是栾总,对角色的理解比我这个出演了的还深刻。”

    “经验之谈。”栾喻笙眉梢轻跃。

    他着一身墨色西装,做工细腻精良,在灯光映照之下,浮动着类似冷血动物鳞片般的光泽,与他那与生俱来的冷峻高傲,相得益彰。

    他的假面也不遑多让,仿佛真的再讲些不痛不痒的。

    暗流涌动,郑柳青愈是坐立难安,他正深思熟虑着该说点什么才能缓和气氛。

    郑茹雅先一步讶声问:“栾总,您也看电视剧吗?您也看了荷梓的剧?”

    栾喻笙收回视线,不矜不伐道:“哲佑总提起,星魅出了个‘紫微星’。我身为星魅的股东,自然高兴,我也慕名欣赏了荷梓小姐的演技。”

    他掀眸望向印央:“大把大把的明星怎么捧都捧不红,荷梓小姐的气运,叫多少人羡慕。当然,这份红气,也归功于荷梓小姐炉火纯青的演技。”

    白瓷盘上倒映出栾喻笙凌冽的轮廓线条,极其随意的一眼,带着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似,欲划开伪装的镰刀。

    “栾总,您过誉了。”印央装得谦卑温顺,“我不过依傍了一个好的平台罢了。若说红气,也全全是沾了栾家的光。多谢栾总对我的赏识。”

    “荷梓小姐,不必客气。”栾喻笙噙着笑意,却冷眼端量,印央何曾对他如此恭顺过。

    此时,服务员走来两桌间的过道给茶壶里添水。

    印央和栾喻笙望向彼此的视线被阻挡,这场暗中的争锋相对才得以缓息。

    “栾总,我还以为,您平日里只关注财经类,或是时政类的新闻呢。”郑茹雅拈起公筷,扶着未执筷那一侧的衣袖,夹起剔了骨的鹅腿肉放进栾喻笙的盘里。

    道了声谢,栾喻笙荡着右手上的叉子去叉鹅肉:“娱乐方面的新闻,我偶尔也会关注。”

    面对郑茹雅,栾喻笙的语气未变,仍是冷冽的调调,但印央听得出来他明显亲和了许多。

    闷着股火气,印央又灌了小半杯茶水,开始胡吃海塞。

    “我哥也是。”郑茹雅悄悄地瞥郑柳青一眼,粉唇浅抿,“鲜少关注娱乐圈,看剧,更是一年到头都看不了一部,可荷梓姐演的这部剧……”

    见栾喻笙貌似不反感这个话题,他看了剧,还和荷梓聊得有来有回的,他对郑柳青也尊重有加,郑茹雅便多说了几句:“他看得比我起劲。”

    目光带着兴奋的探索欲,克己守礼地在郑柳青和印央之间来来回回,郑茹雅没留意坐她对面的男人,面色霎时阴沉,却又眨眼间扫去阴云。

    “我……”郑柳青忙解释,鬓角急出薄汗,“没怎么看过这种类型的电视剧,有新鲜感。再加上剧本、演员都很到位,我就……不自觉就看进去了。”

    “啊!”印央边吃边笑,“你说你跟着你妹妹看剧,我还以为你随口说的呢,原来真看了啊!”

    “我哥哥他何止看了。”郑茹雅掩嘴笑,细声细气道,“有些片段他看了五六遍呢。”

    “雅雅!”郑柳青难得严厉。

    而郑茹雅抿唇偷乐,只当自家哥哥是羞恼了。

    *

    栾喻笙缄默着,将对话悉数纳入耳畔,齿尖咬住鹅肉不疾不徐地渡入口腔,缓慢咀嚼。

    什么片段?不言而喻。

    当然是有印央参演的片段。

    虽手不灵光,可他吃相的斯文矜贵不减,光影明暗分界,他的下颌线在阴影中绷成锋利的弦。

    “柳青,看来我给你的签名不白签!”印央睨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栾喻笙,乐呵道,“以后啊,如果我办什么粉丝见面会之类的,一定给你和茹雅留VIP席位!要那种,我第一眼就能看见你……们的位子。”

    印央刻意的停顿,让栾喻笙喉结的滑动兀自中断了一拍。

    他吞咽的节奏被打乱。

    “咳咳……咳……咳咳……”

    腹腔无力,栾喻笙咳嗽的动静病病歪歪的。

    印央洋洋自得的笑凝了在脸上,她的身子跟着栾喻笙的声声轻咳而挺直起来。

    “栾总!您、您快喝口水!”郑茹雅急忙扶正了栾喻笙茶杯中插着的吸管,方便他口衔。

    “咳咳……咳咳……”栾喻笙面色微红,低头咬住吸管,一边身体颤着一边连喝了几口水,急迫又小心地咽,喉管的食物残渣顺利冲下,呼吸重新顺畅。

    他脑袋后仰,枕着头枕稍作调整,右手轻微痉挛了几下,叉子滑出了辅助手套,掉在了腿上。

    “栾总,我来。”郑茹雅正要起身。

    栾喻笙操控电动轮椅往后挪了寸许,方便郑茹雅捡叉子,可就在他低头的瞬间,深灰色毛毯晕开的一片湿渍,猝不及防地刺痛他的眼球……

    围绕着他的衤当部扩开一圈狼藉的圆。

    ……他尿(失)禁了。

    或许那时,他下腹部一阵刺痛便是开端了,而他浑然无知。

    方才的呛咳压迫了膀胱,腥液便成股成股地涌,他依稀嗅到,饭香里混着他不雅的腌臜之味。

    登时,栾喻笙脸色煞白。

    他右手将操控杆推到底,猛地撞上了桌子腿,装作是调整轮椅方向时失误了。

    杯身摇晃,他甩起右臂,佯装去扶茶杯,实则将杯子打翻,茶水泼了他一裤子。

    “呼……呼……”他喘息紊乱。

    谢天谢地。

    水正好洒在了裆部,与那片湿漉相融相和,没有把他岌岌的尊严撕得粉碎。

    “栾总!”郑茹雅跨步过来。

    “栾总!”郑柳青蹭地起身。

    印央的屁股也离了椅子,悬空片刻,又堵着气坐下。

    “抱歉,我失态了。”栾喻笙以淡笑掩饰。

    情绪没流露出半分波动,可他虚垂在腹部的右手抖个不停,內蜷的手指白得透明,指尖摩擦着粗糙的魔术贴,不时,便肉眼可见的红。

    郑茹雅拿掉栾喻笙腿上的杯子,忧心道:“栾总,我陪您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吧?”

    “多谢好意。”栾喻笙的礼节维持得得体,勾了勾苍白的唇,右手搭上轮椅的操控杆,“我的护工就在外面。茹雅,很抱歉,我失陪一下。”

    栾喻笙稳稳地驾驶轮椅穿过过道,坐姿挺拔,仍气质斐然,冷傲而不可一世。

    可却连余光,都不敢再触及印央一下。

    *

    洗手间内,无障碍设施还算完善。

    轮椅靠背降下,脚踏板抬起,栾喻笙平躺在

    上面,高定西服的衣摆浸湿了明晃晃的一圈。

    而下半身,不着(寸)缕,只垫了一张护理垫,地上搁着淋了瓢泼大雨似的西裤,湿得无法入目。

    “怎么回事?”栾喻笙喉间灌满铁锈味。

    “栾总,是……尿管漏了。”护工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栾喻笙瘫痪三年,导尿管渗漏的状况发生的次数,少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多发生于他受伤初期,夜间也用导尿管,夜里翻身时,偶尔碰松了管口。

    白天,这还是头一次。

    “栾总,可能您今天坐的那辆车不合您的身子。”另一个护工猜测道,“您腿长,一直窝着腿,尿管夹口容易移位。栾总,都是我们的错!没给您检查仔细了!”

    害自家总裁颜面尽失,俩护工就差跪下了。

    “罢了。”

    事已至此,苛责无用,他也无力苛责了。

    栾喻笙眉眼缠绕颓气,不愿眼前又尽是那白花花的天花板,他闭眼:“尽快给我处理干净。”

    “没问题,栾总!”两护工忙得火热。

    泡在潮湿里久了,他的大腿(根)部和那处捂得发红,还有零零星星的小疹子。

    护工用清洁湿巾不漏缝隙地给他擦拭干净,一碰到红疹,那块的松(软)皮肉便抽动两下,替主人表达痛,而后,护工再扑上含芦荟成份的爽身粉。

    清洁干净了,护工又做好消毒措施,换了根新开封的尿管,预备给栾喻笙插上。

    可管头刚一连接,一截艳艳鲜红的液体自栾喻笙体内流入管中,闷哼接踵而来。

    “唔……”

    栾喻笙眼睫不安分地快速扑动,眉心挤出针尖。

    最敏感处,似火烧火燎,又似万千根针同时刺破皮肉。

    他的额头顷刻间铺满一层晶莹汗珠,该敏感时,它毫无感知,但偏偏又对疼痛特别敏锐。

    他死死咬牙,将痛呼憋在齿间。

    “糟了!栾总!”护工慌神,“尿道划伤了!”

    呵,又要住院了。

    洗手间的熏香味浓烈,如檀似麝,盖掉了骚腥,可栾喻笙竟幻嗅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睁眼,疲倦浓酽:“替我穿好衣裤吧。”

    “好的,栾总。”尿管是万万不可再插了,护工备好纸尿裤,见栾喻笙的小腹鼓胀,便搓热了手掌,按在上面压出余尿,“我给您再排一下。”

    刚一接触,还没使多大的力,他的小腹猛然收缩,瘫腿好似陆上的鱼,毫无章法地弹跳起来!

    “嗬嗬……嗬嗬……”

    嘶鸣响彻,呼吸幅度跟不上供养,栾喻笙呼哧呼哧喘粗气,身子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高背轮椅咯吱咯吱直响。

    绵软的手臂滑下轮椅,垂在扶手外侧荡悠,右手佝偻在胸前,伴随痉挛,急急地敲打脆弱的胸膛,皮鞋脱了,黑袜没脱,袜子蹭到了脚后跟。

    “栾总!呼——吸,呼——吸——”

    护工掰正栾喻笙的头,让他保持喉管正位,喊口号让他规律地一呼一吸。

    渐渐地,他整个人归于死寂,护理垫上延展的黄液掺着丝丝淡红色,那处又红又肿,在护工慎之又慎地摁揉下,磕磕绊绊地吐干净了。

    而后,护工两人合作,给轮椅更换新的坐垫,给栾喻笙换好洁净的衣裤,穿好鞋袜,在他麻杆一样的腿上盖上新的毯子,将他送回餐桌前。

    “久等了。”栾喻笙入座,笑笑,“菜都冷了,茹雅,你再点点热的吧。”

    他仍气度非凡,透着威严与倨傲,可即便只字不提,他面容溢出的倦意显而易见。

    郑茹雅用餐巾不沾染口红地擦拭嘴唇,柔笑潋滟道:“谢谢栾总的盛宴款待,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此时,她的手机已成了正面朝上。

    她点亮手机屏看时间:“栾总,时间不早了,您明天还要忙工作呢。我家里人管我也管得严,说来难为情,我都这么大了,还有门禁时间。”

    “抱歉,今天招待不周。”栾喻笙心领神会,“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送你回家来抵消我的不周到?”

    “麻烦栾总了。”郑茹雅拿起手包,笑容温雅,“荷梓姐,哥,我和栾总就先回去了,你们吃。”

    *

    直到出了餐厅门,栾喻笙都不曾再看印央一眼,印央愤愤地追他的背影追到又气又失望。

    回头来,她筷子一通乱戳,把鹅肉分得支离破碎:“嘁,发什么神经!”

    抱歉,抱歉,抱歉!

    一口一个抱歉!一口一声茹雅!

    他栾喻笙都没对她印央这般客客气气过!

    “央央,狮头鹅挺贵的,你这种吃法很浪费。”郑柳青无奈笑道。

    “哦。”印央停筷子,又把碎肉拢在一起,闷闷地嘟囔,“对不起啊,柳青,没想到会碰上栾喻笙!今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饭都不好吃了……”

    “我倒没有。”郑柳青将筷子放在筷托上,和煦如晨曦,“我就是来吃饭的,我觉得饭很好吃,我没受别人的影响。”

    印央心头一震,听出了话中的深意。

    他神色中有落寞,但释然与真诚更甚:“央央,栾总和你是同样的心情。”

    “才不一样呢。”印央不服输,她又不是来相亲的。

    “好了,喝碗汤解解气。对了……”

    感情之事,旁人不便干涉,郑柳青主动聊起了别的,继续旁观者清。

    *

    星幕高悬,豪华商务车穿梭于斑斓的霓虹,初夏的风,柔得像丝绸,抚摸车窗上栾喻笙沉冷的侧影。

    “茹雅,我今天说的,还希望你能仔细地考虑。”栾喻笙被束缚带捆在座椅上,手脚摆得端正。

    “嗯,我会的,栾总。”

    他的旁侧,郑茹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我祖父那边,可能有点难说通……”

    “我知道,所以,我第一个找你聊。”栾喻笙薄唇启合,“你祖父守旧,抗拒现代科技进入传统中医药,就连医馆,都采用最传统的挂号、叫号方式。”

    他转过头来:“一成不变未尝不可。中医,是老祖宗几千年智慧的浓缩,该保留的,一定要保留。但在守好根源基础上,有所创新,也未尝不可。”

    郑茹雅认同:“我自幼学中医,但读大学时,也辅修过经济与金融,所以,我略懂一二。栾总,就像你所说,未来,康养产业有巨大的发展潜力,能和栾氏合作去做科技养生项目,是我们郑家的荣幸。”

    “郑家耕耘中医药事业多年,有口皆碑。”栾喻笙诚恳道,“是我合作的最佳人选。”

    “栾总,我会跟祖父旁敲侧击的。”郑茹雅放在膝头的双拳微微紧攥,“也会委婉地向祖父建议。祖父最疼爱我,我想,他会愿意听听的。”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嗯。”

    卸下上位者的姿态,栾喻笙平等地和郑茹雅对话,他拿出了十足的诚意。

    郑茹雅也松弛了许多,聊起:“我妈跟我说,让我务必重视这场晚餐。因为这不仅是场相亲,也是栾总想找专属中医了,是对我的双重考量。”

    笑得含蓄,她显然也松了口气:“可是栾总,这两项,您一项也没提。”

    因为这两项,他都有不可撼动的唯一人选,他愿意为她力排众议。

    自看了郑柳青发来的消息,郑茹雅便懂了,为何栾喻笙约她约在了这家店,为何约今天,也懂了,他为何不找郑柳青,而是找了自己。

    同时,郑茹雅也倍感庆幸自己没太多嘴,没撮合荷梓,和自家那闷不吭声却明着暗恋的哥哥。

    情敌啊情敌。

    自家哥哥居然被堂堂栾总当作了情敌。

    “抱歉,茹雅。”又是一声致歉,栾喻笙道,“这顿饭,我利用了你。”

    摇摇头,郑茹雅握紧手机,双颊晕开浅淡的绯色:“栾总,是我要谢谢您呢。要不是您请我吃饭,我哪里有机会加到荷梓姐的微信。”

    哪怕只是听到她的艺名,栾喻笙的心口都紧缩了一下。

    他音色如夜深沉:“你回去,可否告诉你的母亲,你和我聊不来?或者其他的任何理由都没关系。”

    残疾、年长、无趣,都无所谓。

    “你不必担心这事会牵连到郑家,我也会找个理由说我和你不合适。”

    “嗯,好。”郑茹雅如释重负,笑脸相应。

    夜色攀上嫩绿枝头,更浓俏了几分,栾喻笙脸上闪过路灯明明暗暗的光影。

    此番见面,既满足了宋蓉枝想让两家孩子见面的心愿,又能彻底断了宋蓉枝的这个念想,他还和郑家当家祖父最钟爱的孙女聊了合作,只待对方的意向发酵。

    以及,还刺激到了他想刺激的人。

    栾喻笙,最喜欢做一箭多得的事。

    他享受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感觉,仿佛站在上帝视角赏一盘棋,可偏偏,他爱上了一条滑不可握的鱼。

    把郑茹雅送到家门口后,魏清对司机说:“张司机,去医院。”

    “等等。”栾喻笙抿干涸苍白的唇,抿到嘴唇有些血色,驱走满脸的病气。

    他眺望漆静夜景,向着心中的那个方向沉声道:“先去去中心城的公寓。”

    *

    印央对栾喻笙这大半夜的来访并不感到意外。

    “干嘛?扫我一次兴致还不够?又来扫第二次?”印央抱臂,不耐烦地斜倚门框,低眸冷瞪栾喻笙,“还是刚才嘲讽我没嘲讽痛快,打算继续?”

    楼道空空,只有他笼在灯下瘦削的身影。

    许是体力不济,轮椅椅背向后倾斜了约莫15°,他微微扬起的下颌愈是深邃如刀割。

    “说到嘲讽。”栾喻笙溢出的低笑带着金属般的冷冽质感,“印小姐不遑多让。”

    “栾喻笙。”印央重重闭了一下眼,换了个更显烦躁的站姿,“如果你是专程跑来和我吵架的,那么不好意思,我没兴趣奉陪!慢走不送!”

    印央握住门把手,正准备把门拍个响天动地,栾喻笙的质问钻进耳朵。

    “为什么单独约郑柳青吃饭?”

    他瞳孔深处燃着幽蓝暗火。

    “我和谁吃,是单独吃,还是一群人一起吃,都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吧?”捏着门把手,印央的手心又燥又热。

    挑衅地,她挑起一侧唇角:“倒是你,栾喻笙,雇了一帮子人坐满‘玉堂私厨’,安排我和郑柳青坐旁边,看着、听着你和郑茹雅相亲!”

    气得声音抖得都变了音调,印央高声质问:“栾喻笙,我才还想问问你,你为什么?”

    “你看出来了?”

    印央火气疯长,冷嘲热讽:“拜托!你栾喻笙什么时候吃饭坐过大厅?”

    “还不算太笨。”他勾唇。

    这抹笑极浅极冷,像刀锋掠过冰面留下的划痕。

    他神色坦然,本也没对这拙劣的伎俩抱有侥幸心。

    “少转移话题!”印央低吼。

    他愈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她愈是火冒三丈,诘问的话像熔岩喷发:“回答我!你为什么和郑茹雅相亲?是谁口口声声答应过我不会去的!”

    “生气了?”他不答反问。

    而她的理智一瞬间归了位,该死,上套了。

    “让你感受感受我的心情。”他眼眸深邃如潭,煎熬中,又有得逞的爽感,“在游轮上、在宴会厅、在‘玉堂私厨’,我都是,你此刻的这种心情。”

    印央哑然:“……”

    齿尖刮着下唇,她眸子闪烁,又忽地气笑了:“好,你要跟我算旧账是吗?那你尽管去找女人好了,我无所谓,我只会为你生气这一次。”

    说罢,她猛地一拽门把手,厚厚的门扇出冷风,掀起栾喻笙刘海的一角。

    他额角的汗凝聚成豆大的滴,吹起的发落下,盖住了那片不正常的汗涔涔。

    “我没,去,相亲。”栾喻笙的气音短促。

    “哦。”印央怪里怪调的,“那敢问您是去干嘛了?”

    “谈生意。”

    “鬼才信。”印央冷脸,“你这瞎话也编得够冠冕堂皇的,我看说谎这方面,栾总也不遑多让。还有,我不知道你买通了我身边的谁来监视我,给你通风报信,栾喻笙,你听好了,我讨厌被监视。”

    拍上门前,印央的怒火余波震荡,一字一字重重地咬:“你别太过分。”

    *

    回到卧室,印央一把揪住颈前的戒指项链一顿撕扯:“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磨出一圈红痕也没拽下来,没耐心也没心情去找卡扣,她抄起一把剪刀索性剪断了链子。

    “砰——”

    一掌把戒指重拍在化妆台上。

    再也不戴了!

    栾喻笙你去找别的女人和你一起戴吧!

    喉头堵得好似卡了根鱼刺,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印央坐在一片漆暗中闭目思索,而后,拨通了齐娉的电话:“齐娉姐,说好的携手闯天下呢!间谍!你个间谍!”

    “大半夜的,发什么疯。”齐娉听起来睡意正浓,“间谍?你想拍谍战戏了?啊呜——”

    哈欠声不绝如缕。

    “没有,没有。”印央摁揉酸痛的太阳穴,冷静下来缓声道,“冒昧了,你就当我发羊癫疯了吧。齐娉姐,那个内衣广告还来得及接吗?”

    “变卦了?”

    “嗯,管他的呢!老娘要赚钱!”

    *

    时钟走至凌晨一点,万家灯火与喧嚣皆封存于浓厚的夜。

    印央在窗台吹夜风,乌发随性地盘于脑后,素色头绳,更添几丝不修饰的慵懒美感。

    两指间的女士香烟泛着点点猩红,如烟似纱,向高空腾升,印央阖眼,迎着风向,唇缝间慢慢吞吞地送出烟雾,让眼鼻唇都沾满烟味。

    谁让栾喻笙讨厌她抽烟呢。

    抽着抽着,焦杂的心绪倒也没那么闹腾了。

    小茶几上的手机兀然震动,印央闻声递去视线,烟在丰盈的唇又浪了一遍,她踩着烟云过去一看。

    ——栾喻笙打来的。

    三更半夜的不睡觉,难不成,他躺在被窝里思来想去刚才的吵架他没发挥好?不解气他还想再吵一遍?

    摁掉,他打来。

    再摁掉,他再打来。

    一遍遍摁掉,他一遍遍打来。

    到最后,他执着得让印央乱了阵脚。

    “干嘛?”接通电话,印央摆出了不胜其烦,“有话快说,要是还跟我吵架,信不信我拉黑你。”

    “第一集4月16号播出。播一天,看一遍,播两天,看两遍,播三天……”

    絮絮叨叨,迷离如一场梦境中的呓语。

    从一数到今天,他好似糊涂之人三不五时地数错,却依旧数得无比虔诚,呼吸渐渐力不从心。

    “今天……第……二十二天……我看……看了……二十二遍。”

    “胡说八道什么呢?”印央蹙眉,嘴上呛他,耳朵却更贴听筒,“栾喻笙?”

    “央儿……”

    彼端之人,那一贯的字字珠玑变得含混不清,霸气全无,他虚弱而凌乱地对她轻语:“我……”

    “发烧了。”

    第42章 真相疯子!

    他的声音很轻。

    尾音,轻得如同清风中盘旋向下的叶片,连坠地都听不见一丝声响。

    暮夜静谧,印央骤然加剧的心跳频率撞击着她的耳鼓膜,扰乱了这份安宁。

    “发……烧?”印央哽涩一下。

    短暂的两厢沉默过后,栾喻笙:“嗯。”

    他喉音暗哑,染着几分令她陌生又熟悉的依恋。

    香烟悄无声息地烧了大半,夜风忽而旋绕阳台,吹短了印央指间的烟,她两指一松,用拖鞋去碾。

    “栾喻笙。”她眼睛盯着脚尖,“发烧了,就打电话给谢星辰,打电话叫救护车,打电话,给顶级的医疗团队上门为你服务,随你的便,你爱使唤谁就使唤谁。你打给我,是想听我说风凉话给你降降温?”

    讽刺的话说得毫不客气。

    “过来。”栾喻笙口气一转。

    “不去。”

    听筒中灌满了沉默,而后,嘟嘟作响。

    他挂了电话。

    印央久久保持接电话的姿势,静立于夜风之中,似乎,心里头也没有多痛快。

    搞什么……

    他怎么还是一病了就满世界找她,跟个舔爪子的狮子一样又乖又凶,呲着獠牙跟她撒娇。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满盒的女士香烟只余了寥寥几根,印央浸在自己吐出的白色烟海里,慵懒地翘着二郎腿,赖在藤椅中,营造出悠闲自得。

    却又猛地一打挺坐起来,抓起手机拨了通电话:“魏清!”

    “半夜好,夫人。”魏清秒接,直言道,“栾总病了,现在正在医院住院。”

    “我知道!”终于按捺不住,印央抓乱头发,问,“怎么回事?他晚上不都好好的吗?”

    魏清没瞒着:“栾总划伤了尿道,大量尿血,并且还引起了严重的尿路感染,高烧烧到了四十度。”

    “他要死了?”

    魏清被问得一愣,再次开口语带薄怒:“……印小姐,

    栾总还没到那种险境。”

    “哦。”印央往椅背一倒,刚才死死抓地的脚趾此刻驰然翘起,胸口轻盈了些许,“他吊水了没?”

    “吊了两瓶消炎药,也口服了治疗用药。”

    “现在体温多少?”

    “降了一点,半小时前测量是39.2℃。”

    “哦,我睡了。”

    挂断电话,还不等手中的香烟掐灭,印央便收到了魏清发来的定位:【住院部28楼VIP病房,探病需要申请。印小姐,您来之前请给我消息。】

    印央摁灭手机,抽完最后一支烟。

    换了身运动服,她到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和一罐黄桃罐头。

    栾喻笙对食材的新鲜度要求极高,不吃过度加工的东西,而他这辈子第一次吃饱含添加剂的食物,是印央喂给他的,一勺甜腻腻的糖渍黄桃。

    那时候,他们交往不久。

    听说栾喻笙感冒了喉咙痛,印央便买了黄桃罐头去探望他,她买的,还是货架上最便宜的,她拧半天拧不开,还是病体虚弱的栾喻笙徒手开了罐头。

    “太甜了,不健康。”

    他如此反复吐槽,却连果肉带糖水地吃见底了。

    自此,生病时吃两口黄桃罐头,竟成了他的仪式感。

    *

    夜半三更的街道空旷无人,印央拎着购物袋,纤细的影子被路灯拖得格外长。

    还没走几步,一道影子疾步追上她的影子,脚步声之急切,咻地闪现在了她的面前!

    “荷梓!啊!荷、荷、荷梓!”

    结结巴巴的惊呼给静夜划了个口子。

    印央吓得一激灵,袋子里的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叮铃哐啷地响,她摸手机以备不时之需:“你……”

    “荷梓!不不不……”这人原地蹦跶,像见了香蕉的猴子,手舞足蹈地叫,“印央!是我啊!”

    “你是谁啊?”

    “我啊!我啊!”这人委屈地嚷嚷着,一扭头跑去了路灯下,好让印央瞧个清楚,他抬头挺胸站军姿,活像个在心仪女生面前装逼的小男生,“你不记得我啦?”

    印央定睛细看,眯起的眼忽然放大:“啊!你啊!”

    指着路灯下那青春洋溢的面孔,惊讶之后,她环抱双臂起范,摆出防御姿态:“搞假证的小子,你来找我干嘛?怎么,要封口费啊?”

    印央的游轮邀请函和假身亻分证,就出自他手。

    这小子莫不是见她出名了,就跑来勒索钱财。

    “我叫高雷!”高雷懊恼地噘嘴吧,屁颠颠跑过来,“我上次忘记做自我介绍了。荷梓姐,不,印央姐,不,荷梓……哎呀!我该叫你哪个名字呢?”

    “随便。”印央警惕地打量高雷,“你跟踪我?”

    高雷闻言摆手摆得像摇拨浪鼓,又旋即塌肩点点头,声音细如蚊蝇:“我去‘星魅’去了好多次了,荷梓姐,我超想见见你,但每次都被保安拦下。”

    “你见我干嘛?”

    “荷梓姐,你千万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要封口费的!你办假身亻分证登游轮的事,就是放狗咬我,我也不会外传的!我绝对保密!因、因为……”

    扭扭捏捏地,高雷鞋尖碾着水泥地:“你来找我办假身亻分证的那天,我就觉得你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就像个明星!没想到,你真的当了明星!”

    他在左心房给印央比了个爱心,笑得娇滴滴:“荷梓姐,我是你的头号粉丝!你演的电视剧真好看,你演技真好!”

    “……”印央将信将疑地斜睨高雷,愈发不解,“那你大半夜的……啊!你是我的私生饭!”

    一个蹦子跳开,印央解锁手机大声威胁:“你别过来!我要报警抓你这个私生饭!”

    “荷梓姐!你听我说嘛!”高雷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杵在原地急得挠头,“我不是私生饭!我找到你的住址,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白天晚上都在这附近,就是想有机会见到你,然后和你当面说清楚!”

    “你要说什么?”握着手机的手在身侧垂下,印央扫描一脸诚挚的高雷,且知觉也告诉她,高雷没有说谎。

    勾勾手指,印央往唯一亮灯的便利店走:“来吧。正好我也烦着呢,陪我喝一罐。”

    *

    店员缩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印央和高雷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周围再无其他客人。

    “说吧。”印央把啤酒摆上桌,推给高雷一罐。

    砰的一声,她开酒罐的动作恣爽利落,稍稍仰头灌下一口,白皙的天鹅颈仿佛精雕细琢,没有刻意卖弄,可性感,自骨子里往外潺潺地冒。

    “收收口水吧。”印央看一眼一脸痴汉相的高雷,“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你大半夜鬼鬼祟祟埋伏在我家附近的事,可就过不去了哦。”

    高雷眼观六路,眼珠子骨碌碌转,手挡在唇边:“荷梓姐,大事情!”

    他神秘兮兮,把背包搁在一旁的椅子上,掏出笔记本电脑:“我冒着小命不保的风险跟你说这些话的哦!你让我当你粉丝会的会长,行么?”

    “看你说的话的含金量咯。”

    “行嘞!”高雷笑呵呵,“首先我得道歉,荷梓姐对不起!”

    “怎么说?”印央愿闻其详。

    “你当初找上我办理假的身份证,还有你花钱在我这儿买的游轮的邀请函,都不是偶然。”高雷压低嗓门,脸往前伸,“是有人吩咐我这么做的!”

    印央灌啤酒的手一滞,视线从易拉罐缓挪到了高雷的脸上:“你说……什么?”

    “对啊!你想嘛!”高雷忙压下去高起来的嗓门,瞥了一眼打轻鼾的店员,活像特务交接,“那种富商云集的拍卖会哎,安保设施能允许人作假么!而且,我一个接小私活的,哪有手段能搞来真的邀请函。”

    啤酒罐落桌面,被印央的手指捏出坑槽。

    “虽然……”高雷小臭屁道,“我确实能造假的身份证、假的护照之类的,我有技术,可我没胆子。就算我胆大,敢冒险,我一张邀请函才卖你七万块哎,也太不划算了!”

    他嘀咕:“怎么也得再添两个零吧,卖你七百万,然后我拿着钱跑路到国外。就算你露馅了,就算你出了什么事,也连累不到我的头上……”

    “滋啦——”

    易拉罐被暴力捏扁的噪声惊得高雷虎躯一震,店员的呼呼鼾声也随之骤停。

    “荷梓姐……”高雷吓得不轻。

    印央抽几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淋满啤酒的手:“高雷,是谁吩咐你这么做的?”

    “我不知道。”高雷沮丧,“我和那个人只通过电话联系过一次而已,那人还用了变声器,是男是女,我都搞不清。但我知道那人巨有钱!”

    他十分确信:“那人给了我超多钱!那人说,只要我把邀请函卖给你,再给你一张假的身份证,就算完成任务了。其他的,那人没多提过。”

    不知酒精上头,还是惊愕于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消息,瞬间,印央天旋地转。

    扶着额角,她眉心的褶皱挤压到逼仄:“那人怎么确定,我一定能找上你?”

    “荷梓姐。”高雷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面朝印央,“只要你动了上游轮的念头,你自然会想到假借身份。而只要你动了假借身份的念头,你就会上网打听。而无论你在网上找到哪个办假讠正的连接,最终……”

    高雷在电脑屏上圈圈画画,音调似雨夜沉闷:“都一定,是跳转到我这里的。荷梓姐,这是那人在互联网上给你织的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紧张得直咽唾沫:“你一定会登上邮轮的,因为,那人要你登上去。”

    雨季已过,初夏的晚风干燥而清爽,偶有蝉鸣轻快地引吭,印央的额角却渗出冰冷的汗。

    空气,闷得像拿湿毛巾蓄意地捂住了口鼻。

    “高雷,你……”寒凉的指尖深深嵌进掌心,印央握拳,松开,再握拳来加速血液循环,抵消寒意,“那个人的……电话号码,能给我看看吗?”

    “荷梓姐,那号码是一次性的。”高雷苦闷地托腮帮子,“等

    我打回去的时候,该号码已是空号了。不过!”

    他振奋地咧嘴笑:“我追踪到了那号码的定位。”

    “在哪里?”

    “海拓大厦A座。”

    “……”

    印央呼吸停滞,密密匝匝的森寒自尾椎骨张牙舞爪往上爬,顷刻间,凉透了全身,声音卡在喉咙,她像个报废的录音机,半晌才出声:“海拓……大厦……A座?”

    “嗯呢!我技术很好的!保真!给你设套的人就在这大栋厦里上班!缩小了范围了,我们慢慢查呗。”高雷一口一口,喝琼浆似的抿着印央给的啤酒,“荷梓姐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这是粉丝会会长应该做的!”

    纷乱的思绪如一团毛线球,而印央已经找到了那截线头,只待一圈一圈抽丝剥茧,她沉声说:“海拓大厦A座,那是栾家总公司的大楼。”

    换言之,是栾喻笙的办公地点。

    而那个来电之人,不知是魏清,还是栾喻笙本人。

    可不论是谁,都是栾喻笙授意的。

    细细想来——

    恰逢游轮之旅前,出现了一个巧舌如簧的人引导她掏出全部的家当去投资。

    投资好巧不巧地失败了,而她适逢其会看到了拍卖会的新闻,刚刚好又瞧见了办假讠正的小广告。

    又恰好,郑茹雅和另一位女士缺了席,她和贺佳琪就那么赶巧地冒名顶替了。

    印央还当是自己的运气值爆棚……

    而这,竟是一场针对她精心设计的围猎圈套。

    自以为是风姿绰约的猎人埋伏于待宰的肥羊群,真相赤裸裸,她印央才是那浑不自知的猎物。

    破产、登船、碎裂的玉蝉、背负6000万欠债而签的当明星的合同……

    还有谁有能力与财力搞这么大阵仗?

    皆由他策划。

    “疯子!”印央捏着胀痛的山根咒骂。

    冷笑,像开闸的水库倾泻而出,她笑得肩膀直抖:“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让我在他的身边当个明星?这算哪门子报复……”

    蓦然,她笑容僵如厚雪里的冻尸。

    “高雷,帮我个忙!”印央失了声调,某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你查一下那趟游轮之行的路线!”

    “哦,好,好!”高雷不明所以,但听话地上网检索,“……我找到了!荷梓姐,你看!”

    印央拉过电脑,将地图的比例调大,发抖的手指滑过那航线所经的海域……

    有一片公海。

    印央头皮发麻。

    ——“你若再让我生不如死,我真的……会杀了你。”

    这句并非气话、并非威慑、并非危言耸听。

    把她扔海里,不是做戏吓唬她,他当真想让她喂鲨鱼!

    栾喻笙……

    他真的对她动过杀心。

    “高雷,罐头给你吃吧。”印央抓起手机起身。

    “真的吗?可以吗?”高雷眼泛亮晶晶,一把搂住黄桃罐头,“荷梓姐,罐头真的能给我嘛?”

    “嗯,今天谢了。”印央快步往外走,“别当收藏哦,好好吃。这罐头很贵的,货架上最贵的。”

    *

    白色墙壁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更显苍白,消毒水味充斥鼻腔,将栾喻笙腌入味了。

    一连几日,他睁眼在枯等,闭眼在企盼,可印央没现身过哪怕一面,消息也不回一条。

    他似乎真的把她惹恼了。

    夕阳渐沉,栾喻笙纸白色的面庞映着窗外的彩霞,斑斓,却了无生机,他倦容深重,身形又清减了几许。

    那晚,他烧迷糊了。

    由于脊髓断了,汗腺丧失了功能,连发烧排汗都是奢望,他颈部以下的躯体触手生凉,头颈烫得犹如火烤,侧颈的血管突起,在绯色的皮下蜿蜒蠕动。

    手机在枕边,不知怎么地,铭记在心的那个电话号码,无知无觉中就拨了出去。

    执拗地,想证明他在她心里占着一方天地。

    印央的拒绝割得栾喻笙耳朵疼,也让他清醒,通话结束后他竟感到欣慰。

    好歹,她接了他的电话。

    刚受伤的那年,高烧反反复复不退,左手报废,唯一残存模糊功能的右手尚不能靠自己挪到脸前,肌肉记忆,让他想唤她来喂一口甜得牙疼的糖水。

    手机在枕边,昏头昏脑地,他靠鼻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戳她的号码。

    只得到女声机械又残忍的:“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混沌的大脑被一盆凉彻骨的水浇醒。

    所以,拒绝。

    总比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强一些。

    *

    “栾总。”病房门开,护工推着医药车进来,“时间到了,我给您排一下。”

    护工戴好无菌医用手套,用生理盐水冲洗他的尿道,通常一周多就能康复的尿道损伤,因为他身子瘫废,愈伤功能奇差,直至今日,还能淌出血来。

    冲洗完毕,护工捂热了手,在他软乎乎的小腹处摁压打转,力道比平时重一些,才能彻底排空膀胱里的尿储留,慢慢减轻他尿路的炎症。

    疼得栾喻笙腹部的软肉抖如吸溜果冻,右手和双腿绷直,小幅度地痉挛着。

    细嫩的足跟刮擦着棉布床单,一下比一下磨得红,抖的,右手的手指被动撑开,以扭曲的形状压在床上,手掌又干又瘪。

    他眼前一片花白。

    淅淅沥沥滴了几滴带血丝的,卡壳,憋得发直,抖两下,又继续艰难地一滴一滴地挤。

    每两小时用腹压式排一次尿液,栾喻笙痛得满头大汗一次,还不到汗完全干透,小推车轱辘那哗啦啦的动静又由远及近,剧痛将至。

    住院几日,服多了消炎药,本就脆弱的肠胃经常反酸水,还时不时痛如把他的肠子当毛巾拧。

    “栾总,您的排尿结束了。”护工摘掉手套扔进垃圾桶,端起床头的一杯温水,将吸管递到栾喻笙嘴边,“栾总,您体内的炎症未消,还需大量饮水。”

    “好。”

    栾喻笙别无选择,熬过难捱的眩晕,他才看清吸管在哪,侧着头噙住,小心翼翼地喝完。

    “魏清。”他碰了一下右手边的呼叫铃。

    魏清的声音在扩声器里响起:“栾总,您有何吩咐?”

    “有访客吗?”

    稍作停顿,魏清如实答:“栾总,已按照您的示意,除栾家亲属以外的人士前来探病,一概婉拒。祖夫人上午刚刚来过,哲佑总前天来过,晔磊总昨天来过,所以……”

    他不无遗憾道:“栾总,没有新的访客。”

    第43章 报复我一向礼尚往来。

    监测仪细微的嗡鸣,在死寂的病房内,大得好似切割金属时的锐响,栾喻笙的颅腔一阵钝痛。

    他眉头紧锁,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他大口呼吸,这起伏带着右手的手指打着哆嗦地往掌心攥,冰凉凉的指尖,因心寒,而愈是又冷了几分。

    持续了好几个日头的低烧,此刻有复燃的趋势。

    “医院的正门、侧门都派人盯着了?”

    “栾总,是的。正门和侧门都有人员驻守,24小时监控附近。监控摄像头也没拍到过……”魏清弱声,“都……没看见过印小姐的身影。”

    栾喻笙的太阳穴好似针扎:“……”

    印央动过探病的念头,她在医院门口徘徊过,但最后又狠下心肠离开了……

    他的安危,她并非一点儿也不在乎……

    可魏清的答复,打碎了栾喻笙的这一幻想。

    自那日之后,他的耳机里便悄然无声,无论调多大的音量都听不到她的动静了。

    想必,是她因为生气而摘掉了那个装有窃听装置的项链。

    她曾变卖掉的那一枚婚戒,被他包装成了监视她一举一动的华美的锁链。

    他不分昼夜地  ,紧紧攥住锁链的一头,攥得满手鲜血,也没从她口中听到任何有关“爱他”的字眼。

    监听。

    除了满足他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以及用这种阴毒的手段发泄对她的恨,他也抱着那么一丝丝的期翼。

    或许,某时某刻,他能听到她不带目的的、说一句类似爱他的话。

    *

    “魏清。”栾喻笙贴着床面将右手挪到了脸跟前,用蜷起来的手指指节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她最近在干什么?”

    “齐娉说,印小姐她在正常工作。”魏清紧接着道,“栾总,需要我派人再盯紧一些吗?”

    ——“栾喻笙,你听好了,我讨厌被监视。你别太过分。”

    印央的话言犹在耳。

    栾喻笙阖眼,借这个动作敛去眼底五味杂陈的情绪。

    一声叹息滑出他毫无血色的唇:“罢了。还有……”

    他喉结无力地滑动:“魏清,关闭监听系统,终止对她的监听。”

    “好的,栾总,我马上去办。”魏清继续汇报,“栾总,黄子彻已经醒来了,药效也已起效,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需要我现在把画面切给您吗?”

    栾喻笙睁开双眼,眉间的皱痕深得熨不平,红血丝迅速攀满他的眼球:“切过来。”

    *

    当瘫在床上、全身**的黄子彻出现在画面中之时,栾喻笙的冷笑不可遏制。

    “杀人犯。”栾喻笙的那抹笑像极了滴血的镰刀。

    “谁!”黄子彻疯狂扭转脑袋,望着门口的眼睛目眦欲裂,“谁在门外面!给老子进来!”

    “呵。”栾喻笙的嗤笑喷在传声器上,他目光如冲着猎物俯冲而下的鹰,句句狰狞,“不对。我这么定义你未免有失偏颇,毕竟你当初想杀死的人,现在还活着。”

    闻言,黄子彻一瞬停止挣扎:“……你……是你!栾喻笙!你要做什么!”

    “记性还不算太差。”栾喻笙的瞳孔收缩成危险的针芒。

    “你对我干了什么!”黄子彻如一只疯狗撕扯嗓门狂吠不止,陌生的虚无感让他恐惧到极点,他抖着声音叫喊,“为什么!为什么我动不了了?啊!”

    “恭喜。”栾喻笙眸子下压,眼神可怖,“你以后,也不用自己走路,不用自己吃饭,不用自己穿衣。好好享受吧,那种有人二十四小时照顾你的生活。”

    “啊!!!”黄子彻歇斯底里。

    不知为何,再怎样拼命,他颈部以下的躯体动不了分毫,连感知都极其微弱。

    驰骋在赛道上的健硕双腿,此刻,死物一般,八字型摊开。

    一双宽大厚实的手,呈鸡爪状蜷在手心,摆设一样死静地搁在他的腹部,小腹鼓起,盈满尿液。

    “我一向礼尚往来,讨厌亏欠于人。”栾喻笙语调忽然一变,俨然正人君子,他彬彬有礼地轻笑一声,“我得到的,我也信奉要加倍奉还。”

    画面中的黄子彻,随着栾喻笙语毕而如惊弓之鸟。

    “栾……栾总……求你……”黄子彻天上地下地用眼珠寻找声音的来源,头发在枕头上摩擦,凌乱不堪,眼泪乱飞,满脸白色的泪渍,“我求求你!栾总!求你了!”

    他哽咽着央求,想做出双手合十的姿势,可手只是在小腹处抖了两下:“整件事是我一人策划的!与阿佑没有一点关系!是我干的!是我一个人干的!阿佑他毫不知情!栾总!求你,不要伤害阿佑!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呵,真是感人至深。”栾喻笙满目鄙睨。

    他语调淡淡,面色却露出截然相反的阴郁与沉冷,道:“除了‘礼尚往来’,我还信奉‘爱屋及乌’。”

    闻言,黄子彻的哀求变得撕心裂肺。

    栾喻笙的薄唇贴近传声器,他咬字轻巧,却骇人至极:“我为你量身打造了一场聚会,黄子彻,你……”

    “一定要玩得开心。”

    画面中,十几个身形魁梧,肤色各异的壮汉排成了一列,肉山似的站在墙边,各个袒(胸)露怀,只穿一条丁(字)裤,兜住那规格惊人的长(物)。

    他们井然有序,一个接一个地把黄子彻翻来覆去。

    而黄子彻痛得涕泗横流,四肢和躯干仿佛不是自己的,可偏偏下面倍加敏感,后面也肉眼可见地红月中且松弛起来,泡在一片恶臭的污秽中,求死不能。

    “聚会”刚拉开序幕,栾喻笙便对魏清说:“魏清,关了吧,脏眼睛。”

    “好的,栾总。”

    画面下一秒黑屏,倒映出了栾喻笙阴沉而悲凄的面容,他双目空洞,气切口那凹痕格外刺目。

    自以为栾喻笙识破了栾哲佑的秘密,自以为栾喻笙会以此为把柄把栾哲佑踢出兄弟争权,自以为栾松暴怒之下,栾哲佑将直接被逐出家谱。

    于是乎,黄子彻秘密设计了那一场车祸。

    消灭掉知晓秘密的人,秘密方能永不见天日。

    幸,抑或不幸,栾喻笙死里逃生,却落得重残之躯。

    害他屎尿不知,害他度日如年地做活死人,黄子彻竟只是为了守护所爱之人。

    黄子彻,竟然只是为了让栾哲佑,能够无忧无虑地继续当胸无大志的公子哥。

    而他的大哥,栾哲佑,虽然不是幕后主使,但却在知情后选择了包庇黄子彻。

    当年车祸一事,警方判断为意外事故,而现下想来,黄子彻之所以没暴露,是因为栾哲佑帮其善后了。

    他的大哥,这些年一直在装聋作哑。

    *

    栾喻笙微红的眼,冷冷一瞥挂钟,时针接近傍晚八点了。

    他按下呼叫铃呼叫护工,又对魏清说:“过段时间,你把录像带寄给栾哲佑。我很好奇,栾哲佑他这次,会不会也旁观他的‘金丝雀’的苦难?”

    就像眼睁睁地旁观他的苦难一样。

    讥讽出口,他口腔里余一丝咸涩。

    护工推门进来,把床头升起来,给栾喻笙的胳膊两侧垫好支撑用的垫子,让他身体不歪斜,又在他的小腿下方垫上枕头,抬高他的脚,给脚后跟减压。

    躺了大半天,体位性低血压寻上门来,约莫过了三分钟,栾喻笙的视野才逐渐清明。

    映入眼帘的,是护工正抱着他的一双瘫脚,活动他朽木一般的脚踝,他的脚腕还不足护工的手腕粗,瘫痪后他没再穿过短裤,也鲜少晒太阳,肤色死白。

    “可以了。”栾喻笙厌恶自己的小细腿,他移开目光,“你把视频打开就出去吧。”

    “好的,栾总。”

    护工手一松,栾喻笙的瘫脚瞬间脚尖相对,脚背拱起,脚丫子萎缩成了两弯月牙。

    “栾总,有事的话,您随时按响呼叫铃。”护工打开投影,毕恭毕敬地退到了门口。

    白墙作荧幕,播放起了《发光的我们》的最新一集,每晚八点准时蹲更新,已成了栾喻笙的常态。

    而今晚,视频APP的开屏广告极其霸占眼球——

    内衣女郎发丝飞扬,乌檀木色的长卷发如绫似绸,光泽流转,她白皙无暇,白得自上而下,白得一览无余,白的,只有胸前和臀部的两片遮拦。

    两片浅肤色的遮拦,与她仿若浑然一体。

    “……!”栾喻笙愕然瞪眼。

    那张他闭上眼都能看见的脸,赫然于广告中放飞自我,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如同淬火后的刀锋一下一下地劈砍,他眼球又烧又疼。

    搔首弄姿,矫揉造作,狐媚放荡……通通与她无关。

    可她分明全方位地展示着热辣性感,一种,罂粟满山盛开,随风自在地慢摆轻摇的感觉,魅惑得随手捏来,危险,又充满了可恶的诱力。

    性感得毫不廉价。

    性感得明摆着要把某人气死。

    “咳咳咳……嗬……”被一口口水呛到,栾喻笙后仰脖子,一抽一抽地发出痰音,眼睛死死黏在投影上,“咳咳……嗬……播……咳咳……”

    五秒的开屏广告一晃即逝。

    护工还没离开,忙疾步折回来,把栾喻笙揽在怀里,叩拍他的脊背:“栾总!您别激动啊!您跟着我的拍子用力咳!三二一……咳!三二一……咳!三二一……”

    “咳咳……播广……咳……”一口痰液飞溅到被单上,栾喻笙无暇顾及,粗喘着说,“播……呼呼……播广告……呼咳咳……完整版。”

    *

    栾喻笙看了才知,完整版的内衣广告,印央搭档了一名健硕英俊的男模特。

    俊男靓女,每一次的肢体相碰,守分寸,却又性张力十足,皆擦出暧昧涌动的火花,隔着屏幕,火星子噼里啪啦炸得栾喻笙皮开肉绽。

    画面一转,是男模的单镜头。

    他倒三角形骨架,匀称紧致,胸肌饱满但不厚重,肌肉线条无比清晰,肤色呈健康的古铜色。

    栾喻笙呆滞的眼神定格在男模紧实的臀腿上,他浑身烧得燥热难捱,却又转瞬间,冷得他牙酸。

    忽地,他脖子脱力耷拉下来,眼神飘向床尾。

    那里,他松垮的腿脚没被被子完全遮住,残态昭然。

    “……栾总!”护工惊呼。

    一副枯骨因为受到刺激而不停地打摆子,下腹一阵激痛,鼓囊囊的裆部变得湿重。

    白眼上翻,栾喻笙漆黑的瞳孔被软白所替代。

    第44章 难逃再一次,你又不要我了。

    “小笙怎么还没醒来?”

    “宋夫人,栾总他因为情绪过于激动……”

    “我知道!所以,我问你,他为什么还没醒来!谢医生,我栾家付你那么多工资,不是来听你说糊弄话的!”

    “宋夫人,您、您先别急啊……”

    ……

    栾喻笙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

    门外,宋蓉枝对谢星辰的高声苛责显得聒噪而无理取闹,刚悠悠醒转,栾喻笙被吵得脑袋嗡嗡响。

    “妈……”

    他想出声,可喉咙如龟裂的黄土地,只喉结滚动,便牵起撕裂般的疼。

    昏迷三天,他滴水未进,护工每隔一段时间拿沾湿的棉签给他润润嘴唇,靠营养液续命,本就寥寥无几的肌肉量迅速流失,他若再不苏醒,难逃下胃管了。

    舔舔起皮的唇,栾喻笙连舌头都干燥,他晃着右手,艰难地去碰呼叫铃。

    病体虚弱,他准头不够,碰到第五次才按响。

    “小笙啊!我的小笙!你终于醒来了!哎呦!”宋蓉枝不顾雍容风范,泪眼婆娑地扑上来,“妈都快要被你吓死了!哎呦呦!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妈……我……睡……”栾喻笙口干舌燥,每个字都咬得艰涩嘶哑,“多……久……了?”

    “三天了。”宋蓉枝半跪在病床边,抚摸栾喻笙塌陷的面颊,“你都昏睡了三天了,瞧瞧,又瘦了。小笙啊,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头脑胀痛,像濒临爆破的水气球;视物不清,视网膜前似蒙着一面脏玻璃;腹部堵得慌,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游走的神经痛,和口干舌燥。

    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的。

    可如实说,只会换来宋蓉枝对谢星辰的批斗,不光谢星辰,他栾喻笙今天也别想一个人静静了。

    他摇头:“我……没事。妈,我想……喝……水。”

    “小笙要喝水!”宋蓉枝扭头催护工,连连招手,“快点哟!赶紧倒杯温水过来!”

    啜着吸管,侧着头,栾喻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两杯水,喉间的灼痛干燥才稍稍缓解。

    他乜一眼扒在病房门玻璃上向内偷看的谢星辰,谢星辰龇牙咧嘴的,他看不太清楚谢星辰的口型。

    似乎有什么事要对他说。

    “妈,我已经没事了。”栾喻笙转眸望宋蓉枝,“这里有最专业的医生护士,我不会有事。谢星辰看着不靠谱,但他在照看我这方面,没出过岔子。”

    他声音半虚半实:“妈,你回去吧。”

    “就知道赶妈走!”宋蓉枝坐上床边的一把椅子,毫无去意,“你们仨小时候,哲佑闹些,晔磊闷些,你早熟早慧又稳重得很,你比你的两个哥哥更像小大人。你什么事啊,都能自己扛,也从不仰赖旁人。”

    握着栾喻笙的手,宋蓉枝一根根捋直他萎缩的手指,叹:“但是啊,就属你生病了最粘人。”

    配合着勾了下唇,栾喻笙看着自己的手指蜷回手心。

    “亲近谁,就黏谁,喜欢谁,就黏谁。以前,你最黏我,再后来啊……”怅然喟叹,宋蓉枝拍拍栾喻笙的手背,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小笙,真正在乎你的人,不会明知你病了黏人,还把你丢医院里,这么些天了,不闻不问的哟。”

    “妈,你和哲佑,和晔磊不是都来了吗?”栾喻笙眨眼,清散眼前的雾蒙蒙,“爸也,打电话给我了。”

    “那是自然,咱们一家人,同心同德。”宋蓉枝话头一转,“你那前妻哦,你大病了两场,她一面都不露,太冷心冷血!我光想想就寒心!”

    “妈,别说这些了。”这老生常谈,栾喻笙听得耳朵起茧,他转瞬间又反应过来不对劲,“你……”

    两场大病?

    他这次住院,宋蓉枝不应该知道印央拒绝了前来探病,他和印央再续前缘的事,他一直妥善地瞒着,栾家除了栾哲佑,不该有其他人知晓。

    莫非……

    正揣度着,他听见宋蓉枝无奈的责备:“你们三兄弟,也属你最犟!”

    语气渐重,宋蓉枝气闷地把栾喻笙的手塞回了被窝:“你其他事都张弛有度的,脑子最灵光,但偏偏就在感情上一根筋,在感情上犯傻!”

    “妈,你在说什么?”栾喻笙试探。

    “小笙啊,你、你居然还瞒着妈,又跟那个女人好上了!”宋蓉枝高声点破,嚷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还嫌被伤得不够深吗?同一个陷阱,你非要踏进去两次、非要摔个粉身碎骨,你才肯罢休吗?”

    “妈。”栾喻笙涣散的眸子渐渐恢复神采,他清清嗓,“你派人跟踪我?还是派人调查我?”

    “……”宋蓉枝一时哑然。

    她替栾喻笙掖被单,掖好了却还在掖,闪烁其词:“一家人,说什么跟踪不跟踪的?调查不调查的?多生分。妈,就是……就是以为你另觅新欢了,想给你把把关,怕你又遇人不淑,让坏女人给骗了。”

    确有其事。

    陷入恋情的男人的状态,骗不了人。

    有那么一段时日,栾喻笙的精气神格外饱满,他自内而外散出一种怀揣着希望的幸福感,不再为了活而活,仿佛,他重回瘫痪之前。

    重回和印央做小夫妻的那些日子。

    母子连心,栾喻笙还是宋蓉枝疼进骨子里的小儿子,宋蓉枝怎可能感知不到他的变化?

    于是,她委托私家侦探去探探风,看看栾喻笙是不是被爱情滋润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印央!

    这狐媚坯子阴魂不散!真逮着栾喻笙这一头肥羊狠狠地宰!

    她竟还有脸让栾家捧她做明星!而栾喻笙,不知入了什么魔道了,居然以深情应她的无情!

    气不打一处来,宋蓉枝哎吆了两声头痛。

    她手肘支在矮柜上,手扶额角:“小笙啊,这次,你一定一定要醒悟!你看新闻怎么报道印央的?网上都在声讨她!都说她是狐狸精,坏得很呢!”

    “……”病体恹恹,栾喻笙的思维有一瞬的迟钝,而后,他眉间挤出褶皱,“什么新闻?”

    他心里咯噔一下。

    宋蓉枝拿起矮柜上一早便备好的平板,打开某社交平台:“小笙啊,网友的眼睛是雪亮的,印央品行如何,所有人,都比你看得清楚。”

    【震惊!新晋小花荷梓夜会男导演!再现夜光剧本???】

    【还没大红就翻车了!风骚,荷梓的代名词!】

    【荷梓的男粉有福了!深扒荷梓的历任前男友,她真的不挑!】

    ……

    诸如此类的炸裂标题,将热搜点燃至沸腾。

    网友的评价呈两极分化,骂印央的,刻薄毒辣的话抹了辣椒油似的,而挺印央的,言辞同样激烈如角斗士。

    *

    顷刻间,意识宛如被丢进搅拌机里翻天覆地地打碎搅拌,栾喻笙再度头晕目眩。

    他甩头,驱赶眩晕。

    森森深眸紧盯那一条条爆炸新闻,他耸动肩膀带

    动右臂,掀开了被子一角,抬起内勾的右腕,用小指的外侧指节划拉,继续往下浏览。

    “假的。”栾喻笙斩钉截铁。

    “魔障了!魔障了!哎呦呦,我的心脏哟!”宋蓉枝夸张地捂着胸口,“你还替那狐媚胚子说话呢!”

    “断章取义。”愤怒染红了栾喻笙的瞳眸,“这些照片,一看便知故意挑了刁钻的角度拍摄的。这张和导演的会面,明显裁剪掉了同框的其他人。”

    “胡说!”宋蓉枝忽然激动,神色有异,又立马平声静气下来,“这些都是真的。小笙,有图有真相,媒体闲得慌吗?报道这种假新闻?都是真的啊小笙!”

    “……”栾喻笙默然沉思。

    他胸膛震得厉害,唇周的肌肉绷得很紧。

    谁干的?

    谁泼脏水给了印央还刻意引导舆论?

    印央入行不久,行事还算收敛,应该没有树敌。若是有对家眼红她的花路势头猛涨,也理应忌惮“星魅”背后的栾家,而不敢如此高调地铺天盖地发黑通稿。

    印央隶属于栾哲佑旗下,栾哲佑虽无心事业,但也不可能任这丑闻高居热搜榜首,大肆发酵。

    想必,是有一股势均力敌的势力在从中作梗……

    “小笙啊!你、你真要急死妈了!”宋蓉枝雍容失色,“你居然还向着她!你居然还不想着和她彻底断干净!”

    啪叽一下,思绪犹如电路通路,骤然明晰。

    栾喻笙墨色瞳孔缓慢滑向宋蓉枝的方向,他没转头,斜目模样更显凛若冰霜。

    “妈。”他悲凄而哀怨,“是你做的。我信,则合了你的意,我不信,你也没损失。”

    他冷涩道:“因为,印央会以为是我干的。”

    *

    彩霞漫天碎开,天际杂糅着赤橙红粉,艳丽得仿佛只美这最后一回,有种不问明日的毁灭之感。

    床头半升起,栾喻笙半躺半靠,蜷缩的右手久久握着手机,手心握出了涔涔汗水。

    印央又失联了。

    他拨不通她的电话。

    印央不是那种会被舆论影响到的人,她绝不会选择通过封闭自我的方式来逃避现实,外界的声音再嘈杂,她依然自洽自爱,可以活得非常好。

    因此,她关机……

    单纯就是不想理他。

    门嘎吱一声响,栾喻笙循声立时转头望去,只见来人是魏清,他眼底空寥的期待,又淡了几许。

    他宁愿她怒发冲冠地杀来病房和他大吵一架。

    “栾总。”魏清走近。

    “有她的下落了吗?”

    抿抿唇,魏清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闪过一瞬暗淡的光:“还没有,栾总。印小姐不在公寓,她今天也没去‘星魅’。我还问了齐娉,齐娉也试着联系了印小姐,也一样联系不上。那个窃听系统……”

    顿了顿,魏清接续:“栾总,我重启了窃听系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我猜,印小姐把戒指收了起来,没有随身佩戴,很难依靠窃听去追踪她的去向了。”

    “……”

    叹气都有些力不从心,栾喻笙深深阖眸,胸口沉重如压了千斤重的钢板。

    枯坐许久,背脊僵痛,他眉宇间的痛色浓稠,敛眸沉声:“继续找。魏清……”

    某个残忍的念头盘亘于他的大脑,似荆棘榛榛缠绕,每次思索等同于去触碰那密密匝匝的刺,扎得他伤痕遍体。

    “去查她的出行记录。”栾喻笙声似刀割,“还有,派人蹲守各个偷渡口。”

    *

    同一天。

    东方欲晓,倒货贩子大清早,便开门红了。

    门铃叮当响,席老板边摆货边抬眼瞧去,一道高挑靓丽的身影掀门帘阔步走来。

    “呦呵。”席老板瘪唇配黄牙,三角眼眯成缝,“贵客啊!哪阵风把您又吹来了?”

    印央衣着朴素,休闲服运动鞋把存在感降到最低,说笑道:“是自由的风,席老板。”

    语间,她来了柜台,拉开斜挎包的拉链,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绒面小盒:“我和这宝贝缘分不浅。”

    席老板抓一旁的毛巾擦手,掰开盒盖,张嘴瞪眼,不可置信地惊叹:“……哎呀!怎么……这稀奇玩意儿怎么又回你手上了?这这这……”

    怀疑自己眼花,席老板低头伸脸,眼睛几乎镶在了那枚大得离谱的戒指上。

    印央的婚戒。

    她卖了又被栾喻笙寻回的那枚婚戒。

    “你就说巧不巧吧。”印央侧身倚上柜台,垂眸,羽睫在泛着乌青的眼睑处投下阴影,望着那戒指轻语,“不知该说是缘分,还是孽缘。”

    “要我说啊,有钱赚的就是良缘!”席老板满脸堆笑地搓手,“你啊,就是我的良缘!”

    “席老板口才了得。”印央笑笑。

    “这次打算卖我什么价格?”席老板压眉抬眼,显出狡黠,“话说前头,这稀奇玩意儿二次倒卖的话,风险可大着呢!所以,价格啊,必须——”

    他做出砍的姿势:“大砍!”

    印央笑而不语。

    环视无人的店铺一圈,她葱白食指轻盈一勾,席老板意会,伸脖侧耳凑过来。

    “好说好说。”她咬耳朵,指尖有节奏地轻叩柜面,一抹浅笑意味深长,“我八折卖给你。我呢,再额外付你500万,你做个高仿的给我,如何?”

    “高仿?”席老板大吃一惊,“你要高仿的戒指做什么?”

    “当然是还给送我这戒指的人咯。”

    “价值上亿的宝贝,你还个假的给人家!缺德啊缺德!”席老板嘴里骂着,脸上却笑开花,拉开抽屉取出计算器,叽里咕噜地算起账来。

    印央皱鼻回怼:“你倒的货都不怎么干净吧,被你说缺德,我还真有点不爽。”

    还有栾喻笙。

    可恨的栾喻笙,他不念旧情扣她屎盆子,诋毁她的形象,抹黑她的清白,就因为她没有听话地去探病!就因为她拍了个尺度稍大的内衣广告!

    论缺德,他和她半斤八两,谁比谁高尚了?

    离婚后,他设圈下套诱她现身,眼下,又步步紧逼。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印央不想再和栾喻笙拉扯了。

    卖了戒指,再加上拍戏、拍广告收入囊中的钱,6000万不足挂齿,甚至她还拿得出违约金。

    “良缘,你等等啊。”算账算得红光满面,席老板搁下计算器,腰板一挺,派头很足,“这戒指啊,我得好好鉴定鉴定。谁知道是合浦还珠了,还是你弄虚作假呢。”

    “随你咯。”印央耸肩。

    语毕,席老板翻出鉴定设备,侃了几句闲话:“瞧你,眼圈子黑的哟,咋了?八卦闹得沸沸扬扬的,闹心闹得睡不着了?我就说你缺德吧,嘿嘿。”

    “席老板这就外行了。”印央懒洋洋靠着长柜,细眉上吊,“这世道,流量为王。虽然一部分网友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但是,这个啊……”

    印央拇指在其余四指上搓,笑得明快:“他们骂他们的,我赚我的。我原本还担心广告商和我解约,没想到,货反而卖爆了,预售都排到三个月后了。”

    内衣广告本就火爆,桃色新闻又添了把柴,该内衣广告品牌嗅到商机,推出了捆绑销售策略,买三件男士内衣,随单附赠印央的同款内衣一套。

    印央的支持者大多为男性,该策略大获成功,内衣卖脱销,品牌赚了个盆满钵满,根据合同,印央超额完成带货量,他们还付了印央一笔。

    “挺行啊你,心态挺好。”席老板打趣,边忙活边唠,“那咋熊猫眼了?熬夜数钱咯?”

    印央不置可否。

    挂一弧漫不经心的笑,背转身去的瞬间,她的笑意消散,指腹揩拭因夜难安睡而干涩的眼球。

    烦死了。

    栾喻笙烦死了。

    印央不止一次想过索性气死栾喻笙算了。

    早死早超生,拖着那么一副废躯苟活于世,气死他,让他赶紧再去投个好胎,她何尝不是做了件善事。

    可夜深人静之时,半梦半醒间,她梦见自己相隔遥远地参加了他的葬礼……

    惊醒时浑身盗汗,那夜,她抱紧被子没敢再入眠。

    自那日至今,她好些天没睡过踏实觉了。

    或许,换个全新的环境,她能斩断对他的这一丝挂念。

    “哎,良缘。”席老板笑呵呵,把戒指放入仪器中,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看得仔细,顺口问,“你红人一个,出没我这种地儿,不怕被人瞧见了?”

    “无所谓。”

    正好,这明星,她

    也不打算当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着,莫名,身后席老板的应话变得越来越含混迟缓,印央困惑转身。

    “良缘……”席老板从屏显中抬起头来,异常严肃的神情不像装的,他凸嘴蠕动,“这戒指里头……”

    “别有洞天啊。”

    *

    正午的阳光直射而下,好似熔成液态的沥青,炽烫得印央愈加难睁双眼,脚步虚浮。

    扶着墙,她脑袋沉沉向下低,影子从脚边向路边延伸,在她失焦的视线中浮动扭曲。

    ……栾喻笙!

    他一直在监听她。

    难怪,难怪那次她和郑柳青吃饭能和他撞个正着!

    他此分此秒,是否仍密不透风地掌控她的一举一动?

    极寒,自脚底席卷宇内,印央脚踩大地,却恍惚中感觉踏在尖锐的冰碴子上,她手脚冰凉发麻,骨头缝里都凉津津的,然而,胸口郁结一腔怒火。

    震怒填胸,她听见自己在吱吱磨牙。

    还没。

    栾喻笙应该还不知道她的计划,不然他不会按兵不动。

    印央借席老板的手机,特地跑来室外,远离那枚戒指给高雷打去电话:“喂,小雷子,计划有变……说来话长……嗯,我想麻烦你问问那边,可不可以提前到今天……嗯,对的,越早越好,谢咯。”

    *

    夜幕拉开,某港口。

    混着机油味的海风咸湿黏腻,扬起印央的一缕碎发,粘在她微微出汗的脸颊。

    “荷梓姐,你保重!一路顺风!”高雷装作洒脱地挥手告别,可掩饰不住哭唧唧的表情,下一秒,他蔫头塌肩,“呜呜呜!我第一次追星,就追没了!”

    “小雷子,我又不是真没了,哭丧什么。”印央接过假的护照,揣包里,拉好拉链,拍拍高雷的肩,“谢咯,等我安定下来,写信寄给你。”

    “真的?”高雷嘴角由下转上。

    “嗯哼。”

    印央藏身于货船的阴影之中,锚链粗粝锈蚀,船体霉斑点点,她着一身与夜不分你我的黑衣黑裤。

    行头轻便,长发紧束,面容素净,她美得清旷且利落。

    高雷掀开厚重的粗布罩子,一股潮湿霉味扑面而来。

    他的手在鼻前扇风:“……咳咳!荷梓姐,偷渡嘛,只能晚上发船,白天的话风险太大了。委屈你要在这破烂货仓里待上十天半个月了,我的心好痛啊,呜呜呜……”

    “嘁。”印央忍俊不禁,撸小动物毛似的撸一把高雷的头发,“小雷子,我有船坐就不错了。”

    印央没有私家车,其他合法合规的出行方式,购票、检票,都用到身(份)证,证件一刷,即变相告知了栾喻笙她的行踪,她只能出此下策。

    “荷梓姐,你真的不留在国内当明星了?”高雷依依不舍。

    “不了。”印央恣意挑眉,“我要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个栾喻笙找不到我的地方,当个快乐的富婆。”

    原计划准备拿去解约的那笔钱,印央要带着它去海角天边。

    事已至此,解约与否,有何重要的?

    *

    “开船喽——”

    洪亮嗓音和着海面荡起的阵阵波澜,回荡于一望无际的海。

    “荷梓姐……”高雷眼泛泪花。

    “小雷子,我走了。”印央颠了下肩头的背包,使其背得更稳,手扶船体钢架,抬起长腿正预备跨上货仓,“你也保重,有缘我们江湖再见……”

    话音未落——

    畔侧,数道锃亮的车灯向印央一拥而上,风驰电骋,卷起的石子叮叮当当弹到她的脚边!

    电光火石之间,印央被车辆包围!

    停靠之近,近得高雷哇哇大叫,近得车门大开大合扇出的风呼在印央的脸上。

    眼球像啃了口柠檬般酸涩,尚不等大脑发出逃跑的指令,乌泱泱的黑衣人如狼似虎闯进了她花白的视野。

    印央被捉住,双手反绞身后。

    正对面的那辆加长版豪华商务缓缓开门,两名护工下车,将重残的男人抱上了高背电动轮椅。

    而后,其余汽车熄灭前照灯,只留豪华商务打亮他清癯歪斜的身影。

    来不及绑束缚带,他腋下支两块挡板,欲倒不倒,双膝倒向同一侧,鸡爪手搭在枯瘦的大腿上。

    他面影模糊,像蒙了一层扑朔阴冷的浓雾。

    愈是看不清表情,那欺霜压雪的魄焰愈是将人的胆量围追堵截,最终,只许人在他的面前缴械。

    “栾喻笙!”印央蹬腿大叫,“混蛋!放了我!”

    车灯做掩体,庇护他泛红湿润的眼眶不被她看见,他声音暗哑如生锈的刀,钝的,也欲将她千刀万剐。

    “逃?”

    一句苦涩的嗤嘲溢出栾喻笙的唇缝。

    他勾唇凄笑:“又逃。”

    ——再一次,你又不要我了。

    第45章 两败你比我还厚脸皮。

    印央下意识望向高雷,目露怀疑之色。

    ……高雷是栾喻笙安插的眼线?还是栾喻笙在她身上还安装了追踪器?

    四目相对,高雷比印央还懵圈。

    他错愕了一下,大叫着冲上来想为印央保驾护航,小身板还没推两下保镖,就被火速擒拿。

    “荷梓姐!你、你们放开荷梓姐!我……呜呜呜!”拳头大的布子捅进了高雷的嘴巴。

    “……!”印央眼睁睁看着高雷被五花大绑丢进了一辆车里。

    挣扎无望,颤悸又憎恨地,印央望向了栾喻笙。

    他来不及打理的发卷在咸腻的海风之中,碎发在额前凌乱,发丝扫荡他烧得灼烫的眼。

    细瘦麻杆腿上空无遮拦,瘫痪三年,但凡现身于人前,他下半身都盖着毛毯,遮掩明显萎缩的腿,和裤衤当附近若隐若现的导尿管的管痕。

    此刻,毛毯也忘记了要盖。

    “去哪?”

    栾喻笙开口的第一句,竟带着隐约笑意。

    印央怒视笼在光圈里的栾喻笙,车灯将她刺出泪花来,她不屈不挠地瞪着眼,冷哼:“哼,栾总习惯不改,还是那么喜欢明知故问。”

    肩骨向后拧,印央不舒服地扭动着,后脑勺蹭上保镖的西服,蹭乱了挽起的长发。

    “你既然问了,那你听好了。”发丝在她面前飞舞,化作蛛网缠绕面庞,那一抹凉笑破碎而恶劣,“我要去一个你栾喻笙找不到我的地方。”

    “我要离你远远的。我不要和你呼吸同片区域的空气,不要和你同个时差,不要和你再有一点关系。”她眼神冷得狰狞,“栾喻笙你让我觉得很恶心。”

    他仍浸在明光铮亮的光圈中,表情不清。

    印央气得直喘粗气,眼睛痛得流泪,闭眼缓解的瞬间,她听见栾喻笙轻笑:“遗憾。”

    “印小姐的计划要泡汤了。这世界很大,可只要我想,我就找得到你。”他笑意不减,“哪怕,是你的尸体。”

    海浪此消彼长,一声一声拍击渡岸听起来像末日的倒计时,夏夜温热,印央的衣服被冷汗浸湿。

    “呵。”印央抖着肩笑得有些癫狂,“怎么?留不住我,就想杀了我了?”

    甩头撇开碎发,印央敞敞亮亮的脸冷如白霜:“下套、威胁、跟踪、监听……这些,还不够栾总玩的?栾总兴致真好,现在玩我都嫌不痛快了,连我的命也想要了。”

    嗤嘲冷得好似锋利冰箭,万箭齐发。

    高背轮椅上的男人身形一僵,被这箭正中心门。

    *

    他沉默片时。

    再次开口,他依然波澜不惊:“印小姐知道的不少。”

    “栾喻笙。”印央咒骂,字字咬得极狠极重,碾碎在口腔里,“人面兽心,人模狗样,斯文败类!妈的就是用来形容你的!是!我承认,你刚瘫

    了我就跑了,我无情无义。好歹夫妻一场,我得到了许多你给我的‘福’,却没有和你共患难过一天,我自私,我冷酷!”

    她张扬地扬唇笑的模样,如罂粟冷艳而致命:“而你栾喻笙,你比我更冷血。”

    “印小姐过奖了。”他竟不痛不痒,“论冷血,我比过你。我捧你当明星,让你赚多少人穷其一生都赚不到的钱,印小姐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勾着不清不楚的散漫与倨傲,他声音里还有伪装的笑意:“我一向看重契约精神,讨厌违约的人。”

    一纸合同。

    一张婚书。

    都是印央背约在先。

    他不过盼她能按照当初签字摁手印的,履行与他的约定,可她总拨弃万事,不打招呼地逃。

    “你要我履行合同是吗?没问题!”印央眉梢高抬,蹬着的眼神更显硬气,冲保镖吼,“放手!”

    保镖岿然不动,杵在印央两侧稳如磐石。

    “放开她。”栾喻笙沉然发话。

    收到指令,保镖才撒手,齐刷刷地向四周后退寸许,仍将印央团团包围。

    印央连拽带拉地摘下斜挎包,扔地雷般的架势,重重把包丢到栾喻笙的脚边。

    包砸在他轮椅的脚踏板上,闷响敲耳。

    他的一只脚被震下了轮椅踏板,西裤裤脚晃荡,露出一截渗白细骨,黑色皮鞋堪堪挂在他的脚上不掉。

    “6000万解约金,我现在就还你!”

    印央冷讽道:“哦,对了,栾喻笙,你精心打造的戒指,我也还你了,你再去市面上找吧。”

    “……”

    闻言,栾喻笙的沉默拉得更长。

    魏清从高背轮椅后面谨慎地缓步绕出来,俯身捡起斜挎包,拉开拉链,弯腰在栾喻笙耳边说:“栾总,包里有手机、假护照和几张银行卡。”

    “呵。”冷嗤融于夜风,栾喻笙笑得身子往下滑,“印小姐似乎不懂合同内容,似乎,也不记得有一条……”

    他倒背如流:“不能因个人原因而损害公司利益,否则,视为严重违反合同协议。内衣品牌不和‘星魅’解约,也没因印小姐的丑闻而受到太大的负面影响,算印小姐歪打正着,逃过一劫。那电影呢?”

    “……”印央一滞,咬牙攥紧拳头。

    “可那部有望冲击金奖的正剧电影呢?”栾喻笙字字珠玑,阴骘而低沉,“别忘了,电影还没上映,多少人对其倾注心血,寄予厚望。”

    他语义寒凉:“‘星魅’不知要花多少钱、多少心力,才能将将抵消印小姐对电影带来的恶果。印小姐不妨认真看看合同,这笔违约金,你……”

    “付得起吗?”

    “栾喻笙你真卑鄙!”印央破口怒骂,“违约金多少,还不是你张口就来的数字?”

    他头枕枕托,扬颌敛眸,如同睥睨垂死挣扎的羔羊。

    “想大赚一笔的投资人,想名垂青史的导演,想口碑奖项双斩获的演员。”他笑,“印小姐好胆色,一次合作,得罪一群人。仅靠我一人之力,找到印小姐确实需花上些功夫。不过以后,见不得印小姐过快活日子的人……”

    他的轻语,有种四两拨千斤的狠毒:“就不止我一个了。

    套。

    又是他下的套。

    自以为离婚逃跑是解脱,实则,她愈发是他的掌中之物,不可能再独善其身。

    他位高权重、只手遮天,这场围猎的规则全全由他来定,喂给她的,是蜜是毒,皆由他说了算。

    “栾喻笙,你真的狠毒。”印央气到浑身打颤,她唇边含恨而自嘲的笑,像镰刀剌开了美人图,“你明知我只有过你一个男人,你睁眼说瞎话,把我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就是为了让我连逃都不敢逃?”

    “不是我做的。”

    “哦?是吗?”印央阴阳怪气道,“那是哪位好心人,正合了栾总的意?”

    栾喻笙默然片刻,沉声凿凿复述:“我,从来没有买过损你名誉的通稿。”

    润润海风吹皱了他的锻面西服,皱缝处微光粼粼。

    他被灯光照得通亮,乌黑发顶光晕环绕,轮椅似国王宝座,他自带一种,卑劣的神圣感。

    印央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真诚。

    “呵。”印央笑出声。

    这笑,说不清是她自嘲自己居然信了栾喻笙的话,还是佩服于他假话连篇,说得他自己都信了。

    印央挑眉,索性不管进退地问:“栾总今晚如此大动干戈,你逮到我了,然后呢?”

    “我替你支付所有可能的赔偿费用,我来平息所有的负面影响……”栾喻笙停顿,缓声,“印央,留在我身边,我就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碎发在额前投映的阴影随风明明灭灭,他神色不详,但语气,不再穷追猛打咄咄逼人。

    枯瘦的身子似乎又往下漏了些许,腋下,他西装外套被挡板挤出的褶皱更拥密。

    “可以吗?”印央调调上扬,“这么好?”

    金光晃眼,他的面影镶一圈金边,她眯眼看他,他的轮廓缓缓颔首,沉默地点头。

    他呼吸减弱,似乎屏息,在等待她一句肯定的话。

    印央笑得媚态横生,上前一步,不为别的,只为让栾喻笙听得更清:“栾喻笙,你……”

    “比我还厚脸皮。”

    *

    他胸膛的起伏骤然凝固,旋即,像翅膀沾了水的飞虫,怎样振翅都难以有所喘息。

    “你不是爱钱吗?我有的是钱。”他声带撕磨,微哑的声线有些颤抖,仍努力维持无坚不摧的假象,“一亿,十亿,百亿,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印央笑红了灼痛的眼:“百亿算什么?栾家家大业大的,你就用百亿来打发我?”

    “你要多少?”他问。

    “我要你栾喻笙全部的资产,一毛钱都不能少。”

    “好。”

    印央不禁一愣,而后笑得更明艳恣意:“不够,我还要你在栾氏的股份,你的话语权。”

    他喉结滑动,磨出了一声:“好。”

    “……”他应得太果断,仿佛真的内心使然,印央睖睁片刻,扔了句,“疯子。”

    她咬唇瞪栾喻笙,腥咸伴着疼痛溢进口腔。

    再次开口,她朱唇一圈齿痕:“你愿意给,但我不想要了。我宁愿穷死,也不想再要你的钱了。”

    “……”轮椅上的男人肩颈震得厉害。

    汲取不到氧气,他仰头仰得颈线绷直,皮肤欲撕裂。

    他在用力拽一个即将脱线的风筝。

    钱,他亮出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张底牌,被她撕碎了不再在意地扬在风里。

    他好像……

    没有其他,能让她留恋的东西了。

    *

    搭在小腹处的右手手腕折起,五根手指哆嗦着往掌心蜷,似在攥紧拳头,指甲嵌入白嫩皮肉,盈盈一握的小臂筋骨毕现,青筋爬满萎缩的肌肉。

    瘫腿扑簌簌地抖了两下,皮鞋松脱,露出挛缩的脚跟,他又向下滑了几厘米。

    “呵,够倔。”栾喻笙好似口含碎冰,“你别奢望逃跑,我会让你活成过街老鼠。”

    “栾总大方。”印央不甘示弱,笑着讥讽,“还允我活着呢。我还以为你打算再把我扔海里,或者把我做成标本,让我乖乖地留在你身边。”

    “好主意。”栾喻笙的剪影微微歪头,声音越来越轻,“印央,和我一起死。”

    狐狸眼型眼尾上挑,带着凌厉的锋芒,印央冒血丝的唇轻勾:“栾喻笙你去死吧,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你的命,本来也长不过我的,我要好好活着!”

    印央没有一次动过死的念头。

    似一条逆鳞狂跳的鱼,她被彻底激怒,熊熊怒火燎原,烧干了她的分寸与理智。

    “我真后悔和你结婚,栾喻笙。”她口无遮拦,“我

    原本,就只想傍个有钱人,捞一笔然后离婚,过我的潇洒日子,不被任何人束缚。”

    他沐于光中的身影狠狠一滞,高背轮椅随他摇晃:“所以……哪怕我不瘫痪,你也要……和我离婚?”

    “对。”

    事到如今,注定两败俱伤,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印央无所谓的态度凉薄至极:“我爱谁,和谁结婚都可以。怪我贪心,偏偏瞄准了你。”

    他气不接续:“你……连……表面……功夫……都……不……想装……了?”

    “对。”她冷声,“我不想了。”

    他不语:“……”

    “我本就是个薄情的骗子,爱钱,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任何东西。”印央坦诚,“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要恨,就恨你在爱上我之前没看清楚我。”

    “……”

    “你要恨,就恨你爱人的眼光真差。”

    “……”

    印央眯了眯灼红的眼,狭窄视野中,栾喻笙仍静静地浸于明堂堂的光。

    想来真不公平,他做了那么多暗中围剿她的事,围剿曝于明面上的她,而此刻,他仍旧掩在她看不清的光影里,见证她歇斯底里面目全非。

    等了会儿,等不到他反驳,她没有多少把他呛无言了、占据上风的痛快。

    她躁乱又疲惫:“我累,你也累,我们何必再自欺欺人?我的话都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了,栾喻笙,如果你还紧咬我不放,那试试吧。”

    唇瓣黏着被风吹乱的发丝,印央深凝栾喻笙:“我好过不了,你也别想好过。”

    抵死纠缠,至死方休。

    他仍不语:“……”

    静的,宛如一尊被遗弃在深山密林之中的佛像,破庙残台,香火惨淡,他蒙一层金色的灰。

    “栾喻笙!”印央提高音量,“你别装听不见!”

    “……”

    他静得怪异。

    魏清察觉到不对劲,忙低低地弯腰,从椅背后面探头向前查看栾喻笙。

    仅一眼,他毛发悚然,喊得破音:“……谢医生!医生!快!快叫救护车!”

    “……”印央失神后退半步。

    霎时,她脚软得几乎站不住,一股未知的极寒铺天盖地地将她吞噬。

    她向他靠近,可只抬起脚跟,脚尖不听使唤拖在地上,让她踉踉跄跄。

    “栾……”她盯着白花花的光,眼睛酸到泪雾覆盖眼球,唇不住地抖,“栾、栾喻笙?”

    “让一下!让一下!”

    谢星辰带着三五个医护人员,冲开层层保镖飞奔过来。

    印央被其中一名医生拨开,她恍惚地打着趔趄,一晃,一滴泪顺着脸庞砸在地上。

    视线清晰了些,她看见被抱下轮椅的栾喻笙,如一滩烂肉被医生翻平。

    他离开了白晃晃的车灯,她终于将他看清。

    裤衤当一半鼓囊一半空瘪,是纸尿裤移了位,一股股热流浸透了他的半边裤腿,咸湿的海风中多了一丝溺腥味。

    他身子平躺,头被医生侧向一边,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拉出银丝,沿着脸颊滑落,他没有了吞咽反射。

    他嘴唇绀青,脸色呈病态的白,白中掺着触目惊心的青色,干裂的唇纹渗出血珠,下唇周,一排深可见血的牙印久未消散,额角青筋暴起。

    “……”印央心跳停止,呆怔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像极了死了很久的鱼。

    瞳孔放大成两个泛灰发白的洞,涣散地向她的方向半睁半合,一眨不眨,混浊的玻璃体盛满弥漫过山岗似的绝望。

    他胸口见不到一丝浮动,海浪依旧,他是海面上一个一碰即碎裂的单薄倒影。

    印央扑通一下,软在了地上。

    栾喻笙被她气死了……

    栾喻笙真的被她气死了……

    一条滑不可握的鱼闯入了他的视线,他喂食,鱼便在他的脚边亲昵地游来游去。

    他觉得鱼可爱,喜欢上了这条鱼,于是,掏出渔网想将其捕获,他有最漂亮最奢华的鱼缸,可鱼嗅到了危机,鱼尾一摆,光速逃离。

    鱼不问归属,鱼只觅食。

    留他独自爱得满身狼藉。

    第46章 住院你一次都不在。

    医院,“抢救中”三个鲜红的字好似用血书写。

    印央靠墙呆站,前所未有的恍惚,墙壁的寒凉渗透她被冷汗浇湿的衣衫,直抵五脏六腑,垂在裤缝的手指自抢救室的门关上后就没停下过发抖。

    连头皮都是又冷又麻的,后脖颈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接一层,恐惧化作无形的手,把她推进针管堆成山的深坑,她不敢动,一动就痛。

    呼吸也疼。

    媚眼失了色彩,头一次,她像只误入迷雾森林的弱小动物,偶有医护人员的影子闯入她的视线边角,都惊得她心跳空拍,六神无主,眼神惊惧。

    害怕。

    好害怕。

    可……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栾喻笙大不了就死了呗。

    她印央连活着的栾喻笙都不怕,死翘翘的栾喻笙,又有什么好怕的?他不过骨灰一把。

    他千方百计玩阴的还对她动过杀心,他一命呜呼了,她才能从他的牢笼彻底逃之夭夭,分明喜事一件啊,该庆幸的,该倍感解脱的……

    妈的她该偷着笑啊!

    可她此刻的感受,唯有恐惧独占鳌头。

    印央别怕了,你又不是没目睹过死亡,当年父亲面罩白布送入焚化炉,完整的尸体进,一个小陶罐出,你将骨灰埋葬于山头,那日分外天朗气清,吹来的风在高呼自由。

    没什么不一样的……

    炉火将栾喻笙煅至洋洋灰烬,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惝恍迷离地,她幻嗅到一股焦糊味,二分油腻八分干柴,栾喻笙枯瘦的破身子,连烧都烧不出来几斤油脂……

    她的牙齿失控地咔嚓咔嚓打着架。

    目光空洞,印央愈发抖如筛糠。

    *

    “啊!小笙啊——”

    撕心裂肺的哀嚎自转角处惊响。

    两位家仆架着腿软脚绵的宋蓉枝挪到了抢救室门口,后面,跟着面如沉铁的栾松。

    栾哲佑和栾晔磊随在最后,皆愁眉不展。

    “我的小笙啊——”宋蓉枝不顾仪态,哭得痛心泣血,“啊!小笙出了什么事的话,我……我也不活了!”

    瞥见印央,栾松眼中有惊讶一闪即逝,似乎瞬间通晓了一切,他眼皮褶皱里凝着霜:“怎么回事?”

    揣着明白,栾松仍问魏清,想核实清楚。

    “老爷子。”面对栾松的赫然威严,魏清不禁束手束脚,精英气场挫了大半,再加心系栾喻笙的安危,他嚅动嘴唇艰难道,“栾总他……”

    “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忽然,宋蓉枝挣开家仆,蹒跚冲向印央高高举起右手,“印央,你人面蛇心!”

    印央怔怔地撬开眼皮望向宋蓉枝瞄准她脸颊呼下来的手,她犹如冰冻,眼睁睁盯着……

    “……哎!妈!”栾哲佑眼疾脚快地拉住宋蓉枝,“妈,咱们都冷静点,手动解决不了问题。”

    揽着宋蓉枝的身子,栾哲佑滑搓宋蓉枝的手臂以示安慰,他望向印央的眼神百味交集。

    “我们栾家待你不薄。”宋蓉枝泣不成声,“你印央一无所有,你的嫁妆是我给你准备的。你和小笙办婚礼,你没有亲戚到场,你的亲友团,是我给你筹备的。小笙更是……”

    宋蓉枝掩面:“小笙他,你要什么他给你什么。我们栾家不图你能带来经济上的利益,但你,你连人类最基本的感情都没有。三年前,你说走就走,一句关心小笙的话都不留。今天呢?你又对他说了什么狠话?”

    印央失声,苍白的唇无声翕动。

    “哎呦呦——”越说越肝肠寸断,宋蓉枝抹泪哀嚎,“孽缘啊!我们栾家被你害惨了!我们小笙被你害惨了!红颜祸水!遇见你我的小笙才变得不幸的啊!”

    “首先,栾喻笙的车祸与我无关,我不背锅。”沉默半晌的印央开口道,她润润涩痛的喉,“其次,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但我入不入得了你的

    眼,不重要。和我过日子的人是栾喻笙,他看得上我就够了。最后……”

    印央紧紧靠墙借力:“我承认,我的确是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我的言辞激烈,我的薄情寡义,我都认。等他……”

    舌抵牙齿,印央像不敢轻易碰一个如梦似幻的气球,她艰涩地挤出声:“醒……来。等他醒来,我会给他道歉,但我也要他为他的那些所作所为向我道歉。”

    栾喻笙,你还是不要变骨灰了。

    你要清醒过来,听我的道歉然后给我好好道歉。

    *

    “道歉?你还要小笙给你道什么歉?哎呦……”宋蓉枝捂着胸口险些翻白眼。

    “妈。”栾晔磊也上前,才将宋蓉枝扶稳不倒。

    宋蓉枝五指收紧揪皱了衣服,气得语塞:“你……你……”

    “够了。”栾松声音如钟,气势磅礴不容人忤逆,他正言厉色地制止了这一出吵闹。

    长廊凄静,宋蓉枝的低声啜泣不绝如缕,其余几人都缄默着,冷白灯光拖长他们的影子,折在抢救室的门上。

    时间走得格外迟缓,“抢救中”三个字仍红亮亮,印央从没觉得如此度秒如年过。

    啪地一闪,灯灭门开。

    钢质门向两侧匀速开启,伴着轮子骨碌碌的动静,一张窄窄的床由医生推了出来。

    栾家人一拥而上询问情况。

    印央从他们臂间的空隙焦急看去,心头一松,那白色单子盖在栾喻笙的身上而不是脸上,却又倏尔,绝望淹没眼睛,心裂成两半似的痛。

    他瘦得都填不满那窄床,余留大片空白。

    他面覆氧气面罩,喉咙底部,一根软管从渗着组织液和血丝的洞口伸入他的体内……

    他又做了气切。

    滴滴滴,好几台印央认不得的仪器与他紧紧相随,绘制她看不懂的线条和参数。

    “医生!医生!”宋蓉枝双手合十,急声问,“小笙怎么样了?他情况如何啊?”

    “暂无生命危险。”医生摘下口罩,轻叹道,“但不排除情况恶化的可能。栾总,宋夫人,小栾总还需在ICU观察些时日。你们也做好心理准备,即便小栾总这次渡过难关,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狠狠神滞了一下,宋蓉枝泪如泉涌。

    而印央,闻言,骨头缝里都渗着疼,她跌跌撞撞地追着推得很快的病床,追到了ICU门口。

    “抱歉,小姐,你不能进去。”

    护士将她关在门外。

    “你回去吧。”栾哲佑走来,手插兜,紧皱眉头越过玻璃往ICU里面望,沉沉地叹,“印央,你留在这里,除了挨我妈的骂挨我妈的打,也做不了什么。我也不想你和我妈又闹争执,阿笙这还没醒,我妈又昏倒了。”

    冷汗浸透的手掌扒着玻璃,印央不移视线,似自言自语:“这是我……第一次,见栾喻笙这副惨样子。”

    插数根管子续命的他,她还是头一回见。

    上次呢?

    他车祸奄奄一息的那一次,她在干什么?

    为什么……会没见过?

    记忆回溯,印央突然虚空昏胀,手脱力垂落,留下一个潮湿掌痕印于玻璃,渐渐地,那痕迹消散,她视网膜前咸湿的雾气却层层叠叠。

    上次……她晕倒了。

    闻他遭遇车祸,她便赶来医院,路过咨询台时,她耳尖地听到俩前台在交头接耳,她们说栾喻笙伤得惨重,估计瘫了,因为送来时,他的前后裤子都污秽不堪。

    印央脚步一滞。

    遥想当年,印父失足滚落楼梯,年幼的印央跟着印母坐救护车去医院,印父就已大小便失禁,肮脏的裤子散发出来的臭溢满小小的车厢。

    再然后呢?

    印央想起来了。

    不等栾喻笙被推出抢救室,她便半真半装地晕倒在地,不知如何面对、更不想面对瘫痪了的栾喻笙,她索性佯装惊吓过度,身子抱恙,拖着不去见他。

    再之后,她去见了他那有且仅有的一面,那一晚电闪雷鸣,也没能阻止她仓皇逃跑。

    而他,为了见面不吓到她,夫妻俩,他一人躺医院就够了,便命医生扯掉了所有的管子。

    啊……

    还有这么一回事呢。

    眼眶不堪重负,一行泪水拓印着早已干涸的泪痕滚落,印央随手揩拭:“哲佑总,等栾喻笙醒了,麻烦请你第一时间联系我,好吗?”

    “你想来探病?”

    印央点头:“我有话一定要和栾喻笙说。”

    “探病啊……”栾哲佑苦笑,“恐怕没那么容易。”

    *

    正如栾哲佑所料,医院几乎被栾家封禁,而印央便是那黑名单上的头号对象。

    时值深秋,梧桐叶在赭红与金褐色之间渐次燃烧,至今,已过去四个月有余。

    印央只收到过一条关于栾喻笙的消息,是栾哲佑发来的:【阿笙他醒了。小央儿,估计是怕我给你当传声筒,哥哥我被派到国外的分公司了。各自保重,江湖再见。】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宋蓉枝对印央严防死守。

    栾喻笙的亲信,魏清、谢星辰、乃至他的贴身护工和保镖,都带薪停工了,就是为了让印央没任何机会接近栾喻笙,连递话都没可能。

    印央发了许多消息给栾喻笙,皆石沉大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栾喻笙病体虚弱,无心看手机,他的手机一定被宋蓉枝保管着,一直关机。

    想说句对不起,也想听他说句对不起,难如登天。

    印央仍住在那套公寓。

    魏清某次登门,转交了厚厚一摞房产证给她,他说栾喻笙一早就把这栋公寓楼给她了,租金统统归她所有,未来,她真能如她所言,当个快乐的富婆。

    “印小姐。”临走前,魏清如实相告,“我想,还有件事你应该知道。那次闹出的你的花边新闻,真的不是栾总所为,我用我的人品担保。”

    “我知道。”印央扶着门框,笑容伤感。

    甚嚣尘上的丑闻,仅在几小时内,迎来大反转,她和那几名男性的“亲密”照被爆出了原版的照片,各种澄清帖子如雨后春笋,业内大咖纷纷为她喊冤。

    黑贴蒸发于互联网,她的风评瞬间逆转。

    能动用如此强悍的资源的人,还能是谁?

    而这一切,发生在她预备偷渡但被栾喻笙逮到之前,因为手机保持关机状态,她迟迟没看见。

    栾喻笙讨厌死了。

    明明早已洗清了她无辜背负的骂名,还用这压她。

    讨厌死了。

    *

    直到秋末冬初的某一天,印央意外地接到了谢星辰的电话:“喂印小姐,你想见栾总吗?”

    印央打挺从沙发上坐起,握紧了手机:“你有方法?”

    “我三舅舅的伯父的女儿的小女儿的老公现在啊是栾总的管床医生。”一口气说完,谢星辰差点憋死,他深吸气,说道,“我可以打点一下。到时,我就让管床医生随便扯个理由,说最好让中医干预一下栾总的养病。”

    印央呼吸悬起,指尖燥热:“中医?”

    “对啊,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谢星辰语调狡黠,“你就是游轮上的那个小医女,何医生!”

    印央笑:“行啊,谢星辰,你改行当侦探吧。”

    “到时候,你继续办成医女,乔装潜入!”

    “谢了,谢星辰。”

    “客气,我闲着也无聊。”谢星辰得意地笑哼哼,而后,又正经八百地说,“而且我觉得,栾总应该也想见你。”

    挂了电话,印央犹豫良久,还是发消息给郑柳青:【柳青,我有事相求……】

    *

    两日后,郑柳青手拎医药箱前来VIP住院部给栾喻笙看诊,身后随一位长袍及踝,白巾掩面的小医女。

    印央仍屈着膝盖走路,掩饰身份,可又怕栾喻笙认不出乔装打扮的她,她便没有扮成一个新的人物,仍以小何医生的扮相和身份出现。

    “宋夫人,打扰了  。“郑柳青微笑着欠身问候。

    “郑医生,哪里的话,是我打扰你。”宋蓉枝笑脸相迎,略不满地瞅一眼印央。

    这“小何医生”她认得,来栾家祖宅给栾喻笙扎针时,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宋夫人,栾总身体欠佳,我不敢怠慢,怕我独自一人料理不完善。”郑柳青笑笑,“这位是何医生,我的徒弟,她做事细心,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我今天,便换她一同来了,宋夫人,还望您见谅。”

    印央向着宋蓉枝颔首,模样相当乖顺而恭良,张口,甜得沁人心脾的少女音:“宋夫人,您好。”

    心里虽有点不情愿,但宋蓉枝也不好推阻:“郑医生,何医生,快请进。”

    “宋夫人,我不怕您笑话,我这人,看诊施针时不太习惯有旁人围观。”郑柳青谦和有礼,道,“针灸,也血腥些,不敢让您受惊吓。所以,可否请您稍作回避?”

    “各有各的习惯,我们做病人家属的,理当尊重。”

    开病房门前,宋蓉枝往病房里望了一眼,握住郑柳青的手,温言叮嘱:“小笙他如今身子虚着呢,你别看他不知道疼,但其实针扎,他也难受得很。他现在还迷迷瞪瞪睡着呢,你们轻点扎,也轻声点,让他多睡一会儿。”

    宋蓉枝叹息:“唉,别看他一天都躺在床上,其实真正睡熟睡好的时间,少得可怜。”

    “宋夫人,您放心。”

    话毕,郑柳青领着印央推开了那扇漆白的门。

    *

    消毒水混着若有似无的熏香飘渺于空气之中,床头,几台检测仪闪烁指示灯。

    栾喻笙陷在病床里,纤弱得只有薄薄一捻。

    他严严实实盖着被子,身量似乎还不及被单的厚度,他摘了氧气面罩,呼吸缓慢,气切管口仍由胶布固定着,病房回荡着吸痰器的嗡鸣。

    恰逢吸痰器运转,呼呼啦啦的抽吸声响起,他喉头震动着发出嘶哑的呜咽,难受得向后拱起脖子,眼睛紧闭,眼皮挤出皱痕,眉间蹙起。

    “栾喻笙……”

    印央的轻唤,带着难以言说的哽咽。

    “你快去吧。”郑柳青从医药箱里掏出一块可悬挂的布帘,挡住玻璃窗,回身朝印央温笑,“我去阳台等。等你们好了,你叩阳台门喊我。”

    “谢谢你,柳青。”

    印央来到了床头,每一步,都如同踩入沼泽的求生者,迈得艰难而迫切。

    “栾喻笙,你快醒醒,你等会儿再睡呗。”她蹲在他的脸侧,摘掉面巾,与他视线相平,食指轻轻地戳他凹陷的面颊,哭腔又浓重些许,“你猜我是谁?”

    他脑袋循声微转,侧向了她,眼球簌簌颤动:“你……来……了。”

    “嗯。”印央咬牙强忍哭意。

    不待她继续说话,他如白色砂纸般的薄唇微微轻翘,抬着眉毛翘眼皮,撬开了微小的一道缝:“今……天……怎……么……白……天?”

    “嗯?”印央不解。

    “那……晚……上……还……来……吗?”

    印央一瞬下唇抖得磕牙齿。

    “以……后……也……来……两……次……”状似思维游离之态的呓语,他透出罕见的孩子气,“好……不……好?我……给……你……钱……双……倍。”

    他声带漏气,发出风箱般的嘶鸣,吐出的字哑得磨耳朵。

    我给你糖,你和我玩。

    我给你钱,你陪陪我。

    讨厌死了,病糊涂了,跟个小屁孩一样。

    她心里吐槽着,而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雪白的床单摔成碎碎几瓣,晕开一滴滴深色的痕迹。

    印央循环往复地张嘴、闭上,再张嘴……终是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她不曾来过。

    一次都不曾。

    “讨厌鬼,一病了就这幅幼稚样子。”

    吸吸鼻涕,印央在被子下面摸到栾喻笙干瘦的手掌,触手生凉,她将其紧握,与他久违的十指相扣。

    他眼皮抽动,那一道细缝无法再撑开些了。

    “我来,是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的。”印央抿抿唇,嘴里有眼泪的咸味,“但是时间来不及,我就挑最重要的说了。栾喻笙,你听好了——”

    印央仰脖探颌,唇凑近栾喻笙耳边:“对不起,我那天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为我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我也会等你的道歉的。还有……”

    柔软唇瓣在他耳廓一触即离,她浅浅勾唇:“我确信了,栾喻笙,我比我以为的更爱你。”

    印央心口如一。

    可栾喻笙睫毛迅速抖动了几下,他唇畔扬起的轻笑,掺杂了苦涩滋味:“骗……人。”

    “你……怎……么……总……骗……我……呢。”

    “我没骗你。”印央笃定。

    栾喻笙将全身的力气汇聚到声带。

    闭眼,他向着印央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喃:“你……爱……我……为……什……么……我……每……次……住……院……难……受……你……一……次……都……不……在?”

    第47章 自私这就是爱情吧。

    “我来了啊,阿笙。”

    印央失笑,悬在眼眶的泪珠子将坠未坠,面中那泪水纵横处,胭脂被冲得淡了些。

    手下面,她扣紧他柴火棍似的鸡爪手,举到脸旁边,泪湿的脸颊抵上他的手背。

    “第一次,我没来,是因为……不够爱。那年那时,我还不够爱你。我是你的妻子,却也是你生死的局外人。我只考虑了我自己的感受,甚至,连逃跑的时候,我心里惦记的,都是我们如果离婚,我能分到你的财产吗?能分到的话,又能分到多少?抱歉,我那时目的不纯,辜负了你的真心实意。”

    “第二次,我没来,是因为我在赌气,我想惩罚你。凭什么你高高在上掌控着我?明明是你更想得到我。我们在感情上,明明是你要我给的关系,你该是那个被动的下位者。就像我问你要钱时的那样,你应该对我示弱一些,而不是全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就嘴最硬。”

    许是这话,唤醒了他的不安。

    他眼睫触电般地乱颤,虚虚蜷着的手指离她的手背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没有抓合力,他的手指隔空,微乎其微地颤动数下,始终握不住她的手。

    “第三次,我来了。”印央泄愤似的捏栾喻笙的手,又脸颊轻轻地蹭,“好奇怪。我还是最爱自己、第二爱钱的那个印央,而你甚至还不如从前,你瞧你这样子,难看死了。我想跑,我随时都能跑得远远的,带着钱,去大洋彼岸,去地广人稀的地方,可是栾喻笙……”

    泪眼涟涟,印央温热柔软的指腹抚平栾喻笙眉间的皱痕,他渐渐重回平静。

    “我来看你了。”印央笑笑,“第一次,所有人盼着我来看你,我没去。第二次,没有人阻止我来看你,我没去。第三次,我千方百计地来看你了。”

    自嘲中流露出一种透彻的释然,她剖析:“我最近想了很多,你和我,好像总挑最曲折、最伤人伤己的方式来达成目的。互相触犯,只进不退。”

    “你压我一头,我再压你一头,我们都想讨要个输赢。因为我们都是自私的,我们都想争个你输我赢。因为自私,才在爱里在乎输赢。”

    “我是自私的,我从你身上得到了我渴望的金钱财富,却没有给你你想要的爱。你是自私的,你剥夺我的自由,试图把我牢牢地困在你身边。”

    他鼻息格外清浅,似乎不愿错过她的每个字。

    蹭动面颊,他愈加向她声源的方向转头,眼皮宛如被缝起,实在再撬不开一丝一毫。

    随她的触摸,他无意识地用脸庞相迎。

    “可是,阿笙,好奇怪啊。”指尖沿着栾喻笙的眉心自眼眶滑至颧骨,印央珍重地抚摸他,“你看穿了我的物欲和冷漠,你却仍爱我不变。而我也知道了你的阴狠和占有欲,我还是望眼欲穿地想见你。或许……”

    眸底浮上柔色,她低喃:“这就是爱情吧。”

    “虽然不太健康,偶尔还你死我亡的,但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嗯……嗬嗬……呃……”

    喉结滑动一下,栾喻笙刚欲应声,吸痰器再次按时启动,呼噜噜的抽吸声和他难受的呻吟同时在房内回荡。

    粘稠的痰液攀着软管内壁往上爬,他灰白唇瓣翕合,好不容易被印央熨平的眉头再次拧起。

    他的吞咽功能尚未完全恢复,应付不了口腔无时无刻不在分泌的口水,只得依赖吸痰器。

    “好了,栾喻笙,你今天不要说话了,听我说就行。”印央一颗心揪痛万分,擦净乱糟糟的泪痕,她扬唇,“下次见面,我要听你的道歉。”

    再耽误不得了,她抓紧时间重述:“栾喻笙,你要记得我对你说的话,要记得我是爱你的。还有,我今天来探望你了,这不是你的白日梦。”

    “嗬……嗬呃……”喉管变得干燥了许多,他音色更加

    沙哑得好似垂垂老矣,撕磨声带挤出,“……嗞……走?今……天……快……晚……上……呢?”

    “我暂时还不走。”印央撇嘴,“我都说了我是真的印央了,晚上我当然不来了。你个一病了就黏人的幼稚鬼,晚上,就让你梦里的印央陪你吧。”

    她糗他,却再一次泪意阑珊。

    “嗬……陪……呃……”每个音节,都艰哑如同刀子磨石头,他一遍遍地喃喃,“陪……嗬……陪……我……陪……陪……嗬呃……呃……我……”

    痰音变成嘶哑的哮鸣,他念得越来越迟缓,越来越轻。

    最后,只有口型执拗地重复着“陪陪我”,直到疲惫如山将他彻底压倒,他昏睡不醒,双唇才闭合。

    印央扶正了栾喻笙的脑袋,将他的瘫手小心翼翼地塞回被单,扣响了阳台的玻璃门。

    “可以看诊了吗?”郑柳青推开门,挂着一弧温和浅笑,他压低嗓门不惊动栾喻笙。

    “嗯。”印央五指并拢,扇了扇泛红的双眼,再借由风吹干她微湿的眼球,点点头,“柳青,麻烦你了。”

    *

    印央和郑柳青合力将被子卷至栾喻笙的腰际,怕他着凉,瞬间他的残破无处遁形。

    他上身病号服蔽体,露出一截衣摆,衣摆下方,因长久卧床不动的肚腹隆起,薄而白的肚皮上,血管根根分明,随他沉重的呼吸蠕蠕。

    再往下,他只着一条厚实的纸(尿)裤。

    隐隐有异味渗透棉花,沁黄了他身下的护理垫,一只腿的裤口处探出导(尿)管,尿袋挂床边,细管子和尿袋里都有体内炎症而导致的白色絮状物。

    尿道损伤和尿路感染一直反反复复没好全,医生考虑到他的身子再经不起折腾了,腹压式排尿太痛太煎熬,便仍给他采用导尿式排尿。

    入院数月,他一直以营养液和糊糊状的流食维持生命体征。

    困扰他的出仓问题另辟蹊径地解决了。

    如今,他后仓不分时间地滴滴漏漏着,每两小时都要换下污秽不堪的纸(尿)裤,擦干净被沤得发红的皮肤,扑上含有消炎成分的爽身粉,再裹上新的厚厚的纸(尿)裤。

    每每换纸(尿)裤,即便护工训练有素,动作迅速,但因为难免牵动到他的身体,扯到气切管,他会发出极其隐忍的闷哼,身体无助地震颤着。

    一双瘫腿萎缩得不成人形,数月缺乏被动运动,腿上的肌肉几乎消失殆尽,一层白得透明的皮挂在腿骨之上,皮肉分离,松垮垮的皮摊开在护理垫上。

    膝盖骨硕大,突兀地支棱着,欲刺破皮肉,一双瘫脚更是足下垂到了骇人的地步。

    他不分白昼黑夜地卧床昏睡,足尖没几日便垂得厉害。

    医生给他戴过几日的足托来避免继续变形,奈何他目前的体质差到了极致,一点点磕创都受不了,一戴足托,脚就破口,屡试不爽,破口更是耗上十天半个月都还烂着,好几次,险些恶化成了二级褥疮。

    无奈之下,医生只能建议给他的足底垫上支撑力够强的枕头,可即便如此,足下垂也无法抵挡。

    他如今的双脚已然和小腿绷成一条笔直的线,脚底贴床面,脚背高高拱起,似芭蕾舞者。

    脚趾因水肿而各个白白胖胖的,一个紧挨一个,指缝间夹着预防压疮的医用棉片,时不时地,双脚抖个摆子。

    印央再度鼻酸眼烧,探手摸了一下栾喻笙的下半身……

    果然,和说的一样凉如冰窖。

    管床医生给出的请中医的理由:下肢血液循环严重障碍,肢体寒凉过度,造成足部褥疮久不愈合,还恐引发下肢静脉血栓或血管闭塞,需要中医干预,通过针灸来刺激穴位,从而加快身体血液的循环。

    虽说是个幌子,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栾喻笙的身子……

    如今当真弱得跟纸糊的似的。

    “央央,过来帮忙吧。”郑柳青轻声说,将医药箱搁下,他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药具。

    印央应了声“好”,强打精神前去打下手,然后,她心疼地看着栾喻笙化作一只“刺猬”。

    *

    约莫四十分钟后,印央和郑柳青出了病房。

    “你们可算出来了!急死我了!”宋蓉枝候在走廊,忙快步迎上前问,“小笙的情况还好吗?有没有……有没有缓解的可能?郑医生啊,只要能让小笙的情况好一些,你就是要金山银山,我栾家都拱手相送啊!”

    “宋夫人,您太客气了,治病医人,本就是我的职责。”郑柳青摆摆手,“您不必言谢。栾总的体质目前是差了些,我开几副不伤胃的中药给他服用,再加上每日扎针和指压穴位一次,先观察几日再看。”

    宋蓉枝忧喜参半:“很……难好吗?我们小笙啊,虽说车祸后腿脚就凉,但现在啊,凉得我都不敢碰。”

    “宋夫人,病去如抽丝,急不得。”郑柳青温言宽慰,“栾总三十有余,还年轻得很,虽说栾总伤得重,但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他的情况会有所好转的。”

    “哎呦……”宋蓉枝如卸重压,捋着胸口,“那就好,能好转就好啊!哎呦呦——”

    话音落下,宋蓉枝探了眼郑柳青身后的小何医生,忽地,眼皮一跳。

    小何医生依然白巾覆面,长袍飘飘,眼睛又大又圆,和来时别无二致,可她眼周的粉底更厚重了些,即便如此,仍遮不住那透出肉来的红。

    好似刚刚以泪洗面,哭了鼻子。

    “郑医生,何医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宋蓉枝笑容可掬,藏着心里的疑窦,她提议,“快中午了,方不方便我请你们吃个便饭?

    “谢谢宋夫人的好意。”郑柳青见印央不在状态,便婉拒,“最近换季,头疼脑热的病泛滥,医馆人满为患。我和何医生还有好些诊要看,省我们一顿吃饭时间,能多看几位病人。宋夫人,改日吧。”

    “瞧我,考虑不周。”宋蓉枝自侃,笑了笑,“我们改日再吃。郑医生,何医生,我送送你们。要不啊,让旁人听了去,怕是要说我一把年纪了,既不请客酬谢,又不好生相送,一点不懂礼顺人情。”

    郑柳青不好再推辞:“好。”

    印央低垂脑袋迈着步子,屈着膝盖走路难免慢吞吞,她随在郑柳青和宋蓉枝后面。

    电梯间,宋蓉枝隔着一块真丝手帕去摁电梯按钮,活了大几十年了,鲜少自己动手摁。

    可蓦然,她转身向后时,在平平整整的瓷砖上绊了一下,径直倒向了印央的方向,似乎本能地去抓什么东西,她一把扯掉了印央的面巾!

    “……宋夫人!”郑柳青错楞,急忙去扶宋蓉枝,又很是慌张地看向了印央。

    印央用衣袖挡住了脸。

    “哎呦哟,小何医生,真是抱歉!”宋蓉枝捏着面巾,看清了小何医生的容颜。

    起先,她赔笑,可笑容在琢磨出了这三庭五眼、这骨骼轮廓和谁的脸高度一致时,冷凝了下来。

    难怪……

    难怪她第一次见“小何医生”就觉得怪怪的。

    “你……你……你……”宋蓉枝气得浑身颤抖,面巾在她手中皱巴成了烂纸团,“你来干什么?还

    打扮成这样,你到底要糊弄我们栾家人几次?”

    眼见被识破,印央没什么好装的了。

    打直膝盖,挺胸抬头,她放下衣袖大大方方敞露面容,以她原本的音色说:“我来探病。”

    “探……病?”气到极点,尽是悲哀和深深的无奈,宋蓉枝摇头哽咽着质问,“你不爱小笙,为什么来探病?你为什么要给他虚妄的希望?你逃,你每次逃,我拦过你吗?你怎么能自私到来去自由?你来,你走,你都不承担后果,好的,坏的,都是小笙他在消化。”

    印央默然垂眸,绯色眼皮似晚霞浸染的薄云,假睫毛湿黏黏地浆作了几簇。

    而后,她的柳叶眉圆润的眉梢向上挑出了锐度,语气不冲也不低微:“宋夫人,你真正厌我的,是厌我不够爱栾喻笙,你替他感到不值。”

    印央掀眸,推诚不饰道:“你以后……不用讨厌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