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陵出生时, 昭王宫的妃嫔们都提心吊胆, 得知王后难产时, 心底都悄悄暗喜,过了不久, 又得知王后又成功生了一位小公子,只觉眼前一黑。
那一日正是冬天,宫殿屋顶白雪皑皑, 天地融为一体, 五岁的小世子迟聿裹着厚厚的白袄, 雪白的肤色宛若和雪融为一体, 他站在殿外,看着那些宫人焦急地来来往往,满盆鲜血吓得他不敢出声。
奶娘周氏蹲在迟聿跟前, 勉强地笑着, 伸手抚摸着小世子的头,柔声安慰道“世子不要害怕,王后会没事的, 世子马上就会有一个小弟弟了。”
迟聿眸子清澈, 问道“为什么父王不来”
周氏眸底掠过一丝愁色, 但她仍旧哄着这个小男孩儿,她说“王上马上就要来啦, 世子不必担心。”
迟聿脆生生道“不会的”
周氏一愣。
“我知道,父王喜欢陈夫人,他不喜欢我娘, 也不喜欢我。”迟聿垂下睫毛,凝视着自己的小绣鞋,语气越来越失落,“现在娘在受苦,可他却不来,不想看娘,不想看我,也不想看我的弟弟。”
分明才五岁,可跟前的男孩儿却比同龄人更敏感,他不会被人随意欺骗,也不相信那些善意的谎言。
周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伸手握住迟聿白嫩嫩的小手,柔声道“世子聪颖,奴婢说一句僭越的话,世子的父王可以不爱王后,可王后殿下有世子您,只要世子争气,将来就可以改变现状。”
这是周氏第一次对这么小的男孩儿说出心里话,这些年,王后不争不抢,暗中也受了不少委屈,迟聿的世子之位是王后的母族竭尽全力争来的,可只有迟聿自己争气了,才能让王后不再受委屈。
面前的男孩儿重重地点头,他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不绝的宫人,听着自己母亲痛苦的喊叫声,斩钉截铁道“我会争气的”
小世子开始亲自照顾母亲,其实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到处看了看之后,只好坐在摇篮前,看着熟睡的弟弟,这是他一母所生的亲弟弟,和那些别的夫人所生的庶出子不同,那些人要么孤立他,要么敬畏他。
小婴儿刚出生,皱巴巴的,迟聿伸出肉乎乎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弟弟的脸蛋,弟弟却一嘟小嘴,口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迟聿连忙拿帕子去擦,弟弟一张嘴,却大声哭了出来。
好吵。
迟聿捂着耳朵,看着面前不停地哭着的小婴儿,忽然闻到了一丝尿骚味,弟弟身下的软褥渐渐变成了暗色迟聿恍然大悟,这是尿床了。
迟聿对这个弟弟的印象差到了极点。
好丑,还喜欢哭,还尿床,将来一定不是什么有为之士。
小世子嫌弃地瞥了摇篮里的弟弟一眼,跳下了小杌子,哒哒哒跑去叫奶娘,奶娘连忙跑过来收拾了一番,又掀开衣裳给小奶娃喂奶,迟聿站在外面想了想,又去探望了母亲,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弟弟生下来便白白胖胖的。
王后却露出了嫌恶的脸色,冷冷道“又有何用”
为了生这个小儿子,王后耗尽了丈夫对她最后的耐心,从前每月都会有几日,昭王会陪着她,可自从他怀孕,王上便顺理成章地陪着陈夫人,甚至在她生产的时候,都不曾过来。
这个小儿子,还差点夺去了她的性命。
王后厌烦极了。
后来,迟聿忙于读书习武,便不再关心弟弟的事情,他想要早日出人头地,压下陈夫人的气焰,也正因如此,迟聿十岁便随着太傅出宫去边塞查探军情,小小年纪,已对朝政懂了许多。
十三岁时,迟聿已初入行伍,在朝中更有威望,天下人皆传,迟聿乃是天降神童,众公子资质平庸,毫无锋芒。
又是一年冬天,迟聿站在树下吹笛,他感觉到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便不动声色地走近,命人抓出了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子。
这是个生得极为漂亮的小男孩儿。
只是脸上脏兮兮的,衣裳也破了,像是和谁打过架一般,被抓起来时双目喷火,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挑衅般地看着所有人。
迟聿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越看越觉得眼熟,可这些年他在前朝忙碌,连母亲都甚少见到,更不要说这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男孩,沉吟片刻,迟聿淡淡问道“你是谁”
那男孩儿看着面前高了一截的少年,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他看到了少年腰间的玉佩,那玉佩他认得,他身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这也是他的哥哥之一
可眼前的少年,衣着华贵,端庄肃穆,威仪自成,小小年纪却气势迫人,一双幽深的眸子不含感情地看着自己,男孩儿莫名瑟缩了一下。
他想了想,强撑着用不耐烦的口气道“你管我是谁”
迟聿淡淡一笑,伸手把这小子拎到跟前来,小家伙胡乱挣扎起来,可怎样也挣脱不了习过武的迟聿,迟聿上下打量他一下,忽然伸手去捋他袖子,男孩儿吓了一跳,大喊道“你干什么你放肆还不放开我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迟聿身后的宫人都垂下了头,不敢出声,迟聿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十足的冰冷,“叫我吃不了兜着走”他低头看了一下这小子的手腕,果见上面有淡粉色的胎记,可见就是自己那个弟弟无疑,迟聿冷笑道“混小子,我是谁,你知道么”
男孩儿道“我管你是谁”
迟聿皱了皱眉,实在没想到,这小子多年无人管教,如今居然落得如此不知礼数。
迟聿微微弯下了腰,与他视线平齐,笑道“我是你哥哥。”
男孩儿“哥哥又如何我爹妻妾成群,谁知道你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告诉你,我哥哥可多了,你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你信不信我揍你唔”
迟聿伸手,捏住这小子的下颌,使劲地卡住他的下巴,不让他继续破口大骂,他在男孩儿喷火似的目光中,优哉游哉道“我与你是一母所生,我若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又是哪出来的”
眼前的男孩儿张大了嘴,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迟聿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这弟弟的头,又擦去他脸上的泥土,笑着吩咐道“来人,把四公子带回我宫里,给他洗洗。”
迟陵稀里糊涂地遇到了传说中的亲哥,又被一群宫女姐姐给摁倒了水盆里刷了干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迟陵全程魂飞天外,久久反应不过来,直到自己坐到了软榻上,看着推门进来的翩翩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遇到了亲哥哥。
迟陵长到八岁,没有人管得住他,母亲不喜欢他,任由他自生自灭,迟陵便索性放肆地爬树翻墙,甚至和自己爹与其他女人生的兄弟们打架,经常打得灰头土脸,对方看在他是嫡出,也不曾主动计较。
迟陵便彻彻底底成了大家口中的“野孩子”。
在宫中无聊的岁月里,迟陵偶尔会听到自己一母所生的亲哥哥的名字,人人提到他的哥哥,都会夸赞一声天纵奇才,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情来,就连不喜欢他的母亲,也时常念叨着在外的哥哥。
迟陵其实很嫉妒,也很好奇,可如今,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彻彻底底的嫉妒不起来了。
哥哥宛若一柄寒刀,锋芒暗藏,令人望而生畏,迟陵想起自己蹲在草丛的行径,就知道自己与哥哥有了云泥之别。
殿中昏暗。
迟聿借着烛光,瞧了瞧这小男孩儿的脸色,看他沮丧极了,全然没有之前的气焰,不由得笑道“怎么方才那股劲儿,洗了个澡就全洗没了”
迟陵看了看他,别扭道“我大抵猜到了你是谁,但是我和你不熟。”
“一口一个你的,四公子须有点礼数。”迟聿坐到他身边来,笑着道“叫哥哥。”
迟陵咬紧牙关,就是不喊。
迟聿循循善诱,“你若叫一声哥哥,方才你出言不逊之罪,我便不再计较。我是世子,有权处置不知礼数的弟弟,是要打板子还是叫哥哥,你可想好了。”
迟陵迟疑许久,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哥哥”。
迟聿笑着点头。
迟陵放在膝头的小手不由得紧了紧,又重新低下了头去。
见他拘谨得很,迟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不必紧张,在我宫里,你便当作是在自己的家。”
他的家。
迟陵面露迷茫之色,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迟聿,复又低下了头。
迟陵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家。
在自己的宫里,只有那些管束着他的嬷嬷,迟陵觉得拘束极了。在母亲的宫殿里,迟陵只能感受到母亲的厌恶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想快点逃离那个地方。在宫里的任何一个角落,迟陵也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
没有人喜欢他,迟陵一直这样觉得,所以他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知礼数。
他可以用石子仍路过的宫人,会将自己的兄弟们绊倒,还会打那些妃嫔附近的马蜂窝,他几乎是无恶不作,尽管被罚跪,迟陵也没有半分收敛。
可就算这样,也不会有人关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