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治愈偏执的他[八零] > 第79章阿泽
世上有想生孩子的女子和不想生孩子的女子, 皆属平常。
林雪春凑巧属于前者。
她有过富贵之家, 上有兄长下有弟妹,最终因家道中落而个个死去, 徒留下她顶着姓氏独自存活;宋于秋的家世截然不同, 不过说到底,依旧难逃无依无靠的孤儿处境。
老天爷不知是太长眼、或是不长眼的让这一对残缺落魄的男女凑合成夫妻过日子,像是两个半圆形成圆。他们圆满了,但这个家里仍然孤零,有好多漏洞需要孩子来填。
夫妻俩都想要孩子,所以结婚半年后、林雪春发现自己如愿以偿的怀上孩子时,两人激动一天一夜睡不着觉, 开始急哄哄给孩子取名字。
毕竟他们坚信,天底下所有被期盼的生命都该有个名字顶好是郑重其事的名字, 阎王爷瞧见这名儿就晓得这孩子是家里头所宝贝的, 就不那么轻易带走他。
夫妻俩用心良苦, 直接放弃所谓狗蛋、二丫之类好养活的贱名。他们正儿八经买字典翻字典, 多多请教附近的文化人, 再结合八字考量精挑细选,最后孩子敲定的小名为阿泽。
泽, 意为水汇聚的地方, 意味着恩泽福禄。
或许随了这个名字,阿泽打小喜欢水。
几个月大的小孩哇哇大哭, 怎么哄都没用。唯独往水盆里一丢, 他能手舞足蹈安生老半天;牙牙学语的时期更对汤汤水水好奇心弄脏红。无论温凉浓淡酱醋茶, 他必定伸出肉嘟嘟的手指头蘸一下,再往嘴巴里塞。
这个坏毛病屡教不改,最好笑的一次是偷尝了亲爹的酒。三岁大的娃娃晕乎乎坐在床边拍手,咿咿呀呀唱起自编的歌儿,逗得满桌子人哈哈大笑。
或许也随了这个名字,阿泽附近好多水。
出生那日瓢泼大雨来势汹汹,满月那日南方发大水,新家旧家不到五百米处始终有条长长的河。
说来那个年代死掉的小孩很多,多到数不胜数。有饿死的有病死的,还有小小年纪干体力活成皮包骨,像阿猫阿狗那样不起眼的疲惫至死。
大家伙儿往往不放在心上,往往继续生。
源源不断地以生去替代死、磨灭死,那会儿名字越起越贱,情感越用越稀薄。初为人母的林雪春实在说不清楚,粗心半辈子的她是从何时防备起来、小心起来,日夜拉着阿泽教训
树上野果别乱碰,病死的猫狗不准贪嘴。
身家姓名不能乱报,在外不随陌生叔叔阿姨走。
不偷不抢不说谎。
不给外人开门。
还有还有,切记切记远离河边。
“绝对不能去河边玩”林雪春总是大声叮嘱。
“窝知道辣”
说话走路快别家孩子好几倍的宋阿泽,常常人小鬼大的摇头“妈妈你嗦好多次,昨晚刚嗦过,你怎么又忘了”
林雪春冷哼“我这是怕你忘了,让你记着”
“窝昨晚就说窝记住辣,是你忘了。”
宋阿泽继续摇头叹气“哎妈妈,你老这样让爸爸怎么办哦”
坐在桌边吃早饭的宋于秋忍不住哈哈笑。
“笑屁有你笑的份儿么”
林雪春去抽他,后头又传来儿子咚一下倒在床上的声音。
白白净净的糯米团子,生得眉清目秀,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他笑什么,他就含糊不清地说“妈妈你真的好好笑哦。”
林雪春
父子俩合起伙来笑话人是吧行。
老妈子当下眼疾手快抢走这个筷子,再扑腾上床掰扯那个耳朵。
“我饭还没吃完”
“窝袜子还没穿好呢妈妈,你不要捣乱窝”
父子俩同时发出抗议,大的压上来抽筷子,小的捂住耳朵在怀里挣扎。大清早便玩闹成团,沉重的日子中仅剩下这点小小的欢欣。很快被打破。
两天之后,孙猴带着那伙人重新登门,自此围在门外不散;
两月后夫妻俩身心疲惫至极,潦草用过午饭后昏昏欲睡,终是靠在床铺角落里睡去。一觉睡到太阳下山,灰蒙蒙的、处处残破的家里没了四岁的阿泽。
他们立即去外头喊,去找。
喊到声嘶力竭嗓子干哑,找到精疲力竭满脚水泡,焦灼恐惧的情绪使他们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几天里里由受尽折磨的人变成奄奄一息的鬼,日以继夜游走在大街小巷里,哭着叫着阿泽。阿泽你在哪儿呢该回家吃饭了啊。
今天给你烧汤喝啊。
宋阿泽是个好小孩,向来聪明听话,不让人操心。
冰河初融的时刻,他本该顺着河流漂向远方。这世上没人能说明白,为何他会在四天之后出现在离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念家么是心疼父母到处乱跑么
总而言之他乖乖地浮出来,唇角抿成直线,两个浓深的酒窝若隐若现,仿佛在说妈妈你别找辣,窝自己回来辣开不开心
邻居瞧见了,便到宋家欲言又止“林雪春,你家阿泽好像”
林雪春夺门而出,冲向被人团团围住的河岸,用尽力气地喊“阿泽”
不料出口却是微弱的一声喃喃阿泽。
细若蚊足,所以他没有回应。
阿泽阿泽阿泽阿泽阿泽她拼命拔高嗓门叫,恍惚间听到他轻轻回了句“妈妈。”
就这两个字,林雪春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气,摔在皑皑的白雪里。
冷呀,身是热的心冷了,天是亮的你坍塌了。疼呀,手疼脚疼头疼浑身疼痛要裂开,疼得无法呼吸。
胃部生生抽搐起来,眼泪鲜血呕出来,似乎还想将心肝肺再呕出来。她所贫瘠的人生里,她肚子里头那点小学文化要如何去形容呢,这种肝肠寸断的绝望。
他今年才四岁。
才四岁。
他的人生还那么长,他那么懂事,为什么是他
就算世上坏人死绝了,还有年长的好人,为什么要轮到他
为什么
林雪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痕迹。她爬到边上了,拥挤的人群为她散开,但她看到那只手,光光是那只冻僵了的、小小的手
刹那间崩溃,她昏厥了。
醒来之后是一段很长很长很长、长到窒息的日子,犹如生活在漫无边际的漆黑中,人成了脆弱的砂砾傀儡。不冷,不热,不饿,不困,没日没夜没合眼,你以为眼泪早晚有尽头,但它没有。
没完没了。
白天如行尸走肉般躺在床上,夜里钻进床底抱着一双袜子一只鞋无声痛苦。平静地往饭菜里掺耗子药,平静地摆在桌面上。林雪春平静地提起筷子,被宋于秋打落。
他已失去清朗的声音,沉默弯腰捡起筷子,在她眼前狼吞虎咽般扒着饭。
还直直望她,用那种全然知情的目光。
“别吃了。”那是林雪春初次开口,离发现尸体已有足足十天。孩子早早化为骨末、入土为安,而她的肚子里好死不死有了新的孩子。
他一眨不眨,继续吃。
她凶恶地扫落满桌饭菜,碗筷乒乒乓乓碎满地。他迅速低下去,再用手粗鲁的、决绝的一把抓起饭菜,鲜血淋漓地往嘴里塞。面无表情,同样的对世间毫无留恋。
“我叫你别吃了”
林雪春忍无可忍地甩个巴掌,加之多日不曾进食的肠胃抽动,宋于秋吐了出来。未经仔细咀嚼的碎末、铁碗摔坏的残渣,以及浓重的血、破碎的心脏统统吐出来,摆在林雪春的眼前。
这些日子他劝过了,泣不成声过,因多管闲事招致灾祸,他下跪认错说离婚说远去说以死谢罪。都没用。
失去儿子的母亲自我封闭,不接受外界任何的刺激。直到这天晚上他把他那份初为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想死的冲动成功表达,她终于稍稍后退,不再想着法儿折磨自己折磨肚子里的孩子。
不再折磨这个家,转而怀疑起儿子的死并非意外。
“阿泽是怎么出去的”
她直勾勾盯着外头,目光幽幽“我说过千万次不能到河边玩,他记得。他不可能趁咱们睡觉跑出去玩,更不可能去河边。”
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找阿泽出去玩,外面雪下太大,他不小心滑到水里。
宋于秋如此解释,林雪春想也不想地否认“不可能”
自从仇家上门后,其他邻里不愿招惹麻烦,早早与她们宋家断绝联系。平日迎面撞上直接当没瞧见,还再三告诫他们儿女别靠近宋家阿泽。那些孩子集体排斥阿泽一月有余,怎么可能忽然找他玩
“是他们”
林雪春忽然道“我知道就是他们”
没头没尾没有详细解释的他们,仿佛指代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魂。
提到他们的刹那,林雪春那双干涸的眼睛因为怒火而湿润,她满脑子构想将仇人碎尸万段的画面,面上闪烁着诡谲的光。
但宋于秋说“不是他们。”
阿泽毕竟年少,人在骨子里向往集体,更何况他原先在附近小孩群中最受欢迎,一时间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堪比天上跌落地下
宋于秋给出解释附近孩子们私下喜欢阿泽,只不过为父母所迫,不能找阿泽玩。事发当日他们偷偷来找阿泽,发现外头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发现里头他们睡着,双方便达成默契,决定瞒着他们这些大人痛痛快快玩一场。
谁没料到能出意外
孩子们私下悄悄交代那天河面浮起薄冰,阿泽一不小心跌下去,没人看到,只有咕咚的声响。他们在玩捉迷藏,老半天没看到阿泽,以为他自己回家了。后来得知阿泽没回来,猛然想起那声咕咚,不过他们太害怕了,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家爸妈,怕挨打。
这说法还算合理。
肚子里孩子依稀有点动静,林雪春的手掌隔着衣服放上去,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真的。”
宋于秋给予肯定的回答“骗人天打雷劈。”
一句沉甸甸的誓言压住林雪春去死去复仇的冲动,一压便是二十多年。她从未完全相信过这份说法,他也不曾。但谁都没勇气多想。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摆在眼前,打开它,直觉告诫他们不要打开、千万不要打开,否则你们会迎来灭顶之灾,再无法带着儿女生存下去。
他们忍了又忍没去打开,偏偏事到如今,旧仇人不请自来,施施然踹翻了盒子。那积压多年的丑恶的真相纷涌而出,果真是令人无法承受的残忍。
林雪春头脑空白,再次倒下了。
“嫂子”
“雪春”
“雪春姐”
众人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迅速团团围上来。林雪春眼前的天空被割裂了,时而闪过所谓龙哥狠戾的笑,时而浮现阿泽微弱的嗓音妈妈我好冷啊。
他说一个娘们而已,别太得意
他说妈妈,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啊
他说不管你们夫妻俩想什么法子,三天后给我交出五十块钱。不然钱赔不上,迟早让你们拿命来赔
他说妈妈,那个叔叔好坏呀。他为什么要把我摁在水里呢水那么冰那么冰,我都喘不过气儿来了,好不舒服哦。
他说他说她说她们说。
嘈杂喧嚣的声音顿时拉远,林雪春几乎能听到脑瓜子里血液倒流逆冲的声音。她的瞳孔扩大了,伸手攥住宋于秋,嘴唇高频率颤抖着,老半天没能吐出清晰的话语。
“别说了雪春姐先上医院吧”
怀里刘大宝哇哇大哭,刘招娣没有多余的手搀扶林雪春,连连喊“你们让让让人赶紧送医院去别看了都别看了,让开点”
孙猴趁乱溜走,宋于秋顾不上他,双手作势要抱林雪春,嘶哑道“我们去医院。”
不。
手指扒住门扉,林雪春突然咬舌。疼痛和血液让胀大的头脑清醒了点,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去医院”
这节骨眼上说什么胡话
刘招娣边拍后背安抚大宝,边凑上来劝慰林雪春“别说傻话了,哪儿能不去医院呢有事咱们去那边再说,人没事能有什么事情来不及好好说道,是不是雪春姐你松手”
“我不”
林雪春挣扎着落地,狼狈地瘫坐下去。
宋于秋蹲下来扶,被她发狠推开,反踉跄在地。
她冷光毕露地盯着他,嘴里重重咬出两个字“骗、子”
他一怔,眼皮仿佛冻住了,忘记眨眼。
“骗子”
林雪春瞪得更凶,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手脚全身开始颤抖。
“我儿子根本没有不小心掉进河里,他被人害死的你骗我”
“好你个宋于秋有胆子骗我你这天打雷劈的骗子、窝囊废软脚虾你不要脸你骗我你怎么能骗我”
林雪春整张脸上泪水布满,又凶狠又可怜地抓着门不放,犹如伤痕累累的雌性野兽坚守老窝,拒绝任何好心恶意的帮助。
没人敢靠近她,只有他空着双手走近,但她死命推开他,踹他,捡起石头毫不留情地扔在他脚边。
“你走”
“我不要看到你你走开啊”
杀了他杀了他们
从未如此强烈的杀人冲动,林雪春边哭边尖叫起来“孙猴跑了他跑了你看到没你还在这干什么”
“去找他,去弄死他他们统统得给我儿子偿命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的命你去给阿泽报仇啊你还在怂什么”
“你去啊”
她越说越激动,一个石头过去砸得他头破血流。这场面太过厉害,旁人没胆子沾惹。连刘招娣都是头脑乱糟糟,硬着头皮扶起林雪春说“这样。那什么孙子让宋哥找去,咱们上医院,我带你上医院成不成孙子后头不是还有个龙哥么雪春姐你身子要紧啊”
刘招娣边说边侧过头给宋于秋使眼色,催促他走,别留在这儿继续刺激林雪春。
同时路边响起滴滴的喇叭声,动作麻利的阿彪坐在驾驶座上,探头喊“宋哥上车嫂子让他们看着吧,我们追那孙子玩意儿去”
宋于秋捡起脚边的刀,默默站起来。
走出去十多步再回头看过去,林雪春给他的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你走”
口上没说你滚,眼睛已经说了几十遍。
宋于秋深深望她一眼,像公狼被赶出窝的那种寡淡而孤寂的目光。
随后握紧了刀,大跨步走上车去。
花衬衫是个有钱仔,有辆拉风炫目的摩托车停在朝柳巷口。
孙猴年纪大,偏偏那副见风使舵的做派灵活到不可思议,早在林雪春倒下的瞬间拔腿就跑,并且抢在主人前头跨上逃跑利器摩托车。摸出早先顺来的钥匙一插一扭,眨眼间隙便飞驰出去十米二十米的,任由后头花衬衫怎么火冒三丈,追不上就是追不上。
气死他了
“我的车啊我搞你阿妈的糟老头”
他用双腿追出去半条街,剩下的狠话被摩托车灭。口里嘀咕着你给我等着、别让我逮到之类的话语,花衬衫双手撑住膝盖呼呼喘气。
“小毛头”阿彪开车追了上来,减速问“往哪里跑了”
“那边那边”
花衬衫毫不犹豫地出卖孙猴,双眼亮起“我新买的摩托车被他偷走了,你们要不要带上我这会我肯定”
话没说完,汽车加速将他远远甩在屁股后头。
两次被超越的花衬衫捶胸顿足,仰天大哭“新买的摩托车,我还欠钱啊呜呜呜呜呜”
而这边两轮摩托车与四轮汽车得紧紧,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股劲儿冲向荒郊野外,四周阴暗。
花衬衫自称并非当地人,他们从隔壁市大老远赶来。然而孙猴路线熟络,仿佛心里早有逃跑地图般,拐角抄小道儿,分分钟消失在城外密集的仓库堆中。
汽车开不进去,只能停下。
“这离咱们自家仓库不远,那边有不少人守仓库,我先打个电话”
说话间,宋于秋径直推开车门。瞥见身旁倒地的摩托车,他压根没去考虑里头是否会有埋伏,直接低头弯腰钻了进去。
仓库内光线幽淡,木装箱依稀可辨。空气里是浓浓的木屑味,还混着一丝血腥味道。
“孙猴。”
他淡淡说“出来。”
孙猴当然不动,傻子才主动出去呢。
他的目的地本来不在这儿。奈何摩托车操作陌生,他又逃得着急,一不小心便被外头的杂物绊倒,摔个狗吃屎。
迫不得已才弃车钻进仓库里,他捂住满口的血和碎牙不敢动,尽量将喘息声降到最低,将听力灵敏度调到最高。依稀听到脚步声,轻而稳健,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了。
现在该把握时机摸出去还是按兵不动
孙猴拿不准主意,他怀疑那个人高马大的阿彪,很可能偷偷重合宋于秋的脚步以前道上经常玩这套,两三个人伪装成一人来降低警惕。孙猴多次遭受过戏耍暗算,心里有阴影,连忙沉下心去听
奇怪
默数整整三十秒,怎么远处半点脚步声都没了
难道那边有侧门,他们直接从侧门出去了
不对,这边没搜干净怎么可能就走了
孙猴左右看了看,还好身边没有任何侧门的存在,不需要担心那两人背后杀来。
背后靠着墙,左手边堆积着一打货物,盖一层厚实的绿皮。他小心翼翼地缩成团,又默数三十秒、六十秒又或是两三百秒
传闻说人太紧张容易幻听,孙猴此时精神极度紧绷,的确时时被细小的风吹草动惊住。但回过神来又是满片落针可闻的寂静,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似乎只是他自个儿发出的。
时间过去很久,脚步声不再出现。真走了
孙猴正想活动一下发麻的手脚,前头传来微小的动静,绿皮盖布随之颤动,碰到他的脸颊。又碰,再碰,他预感到了什么,垂着脑袋不敢动。前头动静更大起来,锋利的边缘大力拍打起脸侧,刮出道道红痕。
宋于秋在这附近吗
他满怀戒备的看向四周,半晌之后才脖颈一僵,慢慢慢慢地抬起头,视线里出现个朦胧的黑团。
是他
原来他爬上箱子绕过来,蹲在上头不声不响观察他许久
细密的凉意攀上脊背,孙猴整个人僵住了,愣愣张大嘴巴
一声惊恐的叫尚未出口,宋于秋纵身一跃,百多斤的重量全踩在孙猴背上,压得他噗一下吐出大滩酸臭的老血。还有磕断的两片黄牙齿,静静躺在血泊里,仿佛预兆着主人的下场。
不,孙猴还不想死
像被摁住后壳的乌龟,他摆动着手脚想往前爬,冷不丁被一脚踹翻面,后脑勺重重落地。
剧疼,伸手去摸便是一只血淋淋的手掌。
“呃宋、宋哥,其实我们可以好好说两句,你儿子那事”
竟然有脸提
宋于秋默不作声的逼近,揪起衣领又是一摔。
随后面无表情地坐到孙猴身上,他的拳头犹如狂风骤雨般猛落下来,孙猴一磕脑袋被打得左右摇摆,连连吐出血沫,哇哇大喊着求饶“宋、宋哥你别,你儿子那事”
拳头撞上太阳穴,长达好几秒钟的死寂,孙猴头昏眼花。
而宋于秋高抬起拳头,眼前滑过林雪春愤怒的眼神,她咬牙切齿地说“骗子”
他确实骗她。
在那个险些死在满桌饭菜上的夜晚,妻子猜到儿子的死与那伙儿丧心病狂的家伙有关。他在她眼里看到漩涡般无穷尽的憎恨之意,那份心情足够毁灭所有。
当时的他连着她然枯败的容颜、脚下一片狼藉以及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一块儿看着,视线最后落在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上,骤然发现眼前只剩下两条路可走。
进是不惜任何代价、豁出命去找那群人报仇雪恨,运气好的话,还能拼到一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退则忍辱负重活命为上,继续搬家、甚至离开北通,天下之大总有他们容身之处,待得他日重新归来,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宋于秋选择了后面那条,因为他不甘心。
不甘心送死,不甘心连累无辜的妻儿,那群人在他眼里根本不配同归于尽。更何况那些人绝口否认,自称家里有老有小,不至于对小小的孩子下手。
他勉为其难信了,迫不得已信了,所以他对林雪春说,不是他们干的。
万万没想到事实证明他彻底高估他们,或是彻底的低估,他们竟然真的
宋于秋拳头没有间断,眼前又滑过儿子的影像。
哭的,笑的,玩的,闹的,绝大多数还是挥舞着两条白嫩嫩的胳膊,活泼地喊“爸爸抱”
那是他十月期盼的孩子,是他在这世上所知道、所拥有的第一个真正的血脉亲人。他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地等,屏气凝息抖着指尖抱。他曾在夜里偷偷爬起来望他发呆,而他攥住他的手指,掀开眼皮冲他笑。
他经常背他,让他骑在脖子上,拉着他的小手转圈圈。
到后来。
也是他抱起他冰冷肿胀的尸骨,为他伐木打造棺材,最后眼睁睁看着他化成小小的一坛,永远尘封在黑暗的泥土之中。
“别、别打了”
鼻青脸肿的孙猴弱弱哀嚎,打断了宋于秋在记忆中的深陷。他低头,拳头迟迟未落。
“怎么死的。”
“什、什么”孙猴大脑转不过来了。
“我儿子。”
宋于秋双眼通红,唇角缝隙里漏出一句迟到多年的质问“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是”
“是龙哥”
孙猴咳咳两声“那天风大,你家、你家晒在外面的被单掉了。龙哥捡起被单,赶走守门的人你儿子多半以为他是好人,出来说谢谢龙哥给他糖,他不要,他说不能无缘无故收别人的礼物。龙哥改口说带他去河边钓鱼,钓来的鱼是他、他自己的。”
“鱼很好,你家多久没鱼了”
龙哥当时四十有余,弯下腰来亲切地笑着“你的鱼,你能送给你爸爸妈妈。”
宋阿泽回头看看爸妈,看看桌上零丁的菜叶豆腐皮,然后他去了。
宋于秋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他的儿子到死,都死得不贪玩、不任性。
他错在天真年幼不知事,又错在天真年幼知太多,小小年纪便惦记起爸妈的伙食,牵起恶徒的手蹦跳走向河边。被人哄着低头去看薄薄冰面下的鱼,被一只手掌贴着后脑勺摁下去。
然后连人带鱼沉进河里,再没能回来。
但天真年幼是什么错懂事又是什么错世上怎么可能独有孩子的错而没有身旁大人的
林雪春说的没错,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群人,他们理该偿命
宋于秋蓦然抽出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往下扎。孙猴瞪大眼睛,生死关头爆发出极限体能,双手紧紧攥住刀刃。
“别、别这样宋哥”
他口齿不清、焦急地解释“你儿子那事跟我没关系,我还让他们别这样真的他还小他就是个娃娃,当年我也抱过他,我怎么、怎么可能看着他去死呢我扑上去救他了,是他们人多拦不住啊。”
“今天这趟不是我要来的,我就是个打头阵的喽啰,真是你们家女婿得罪人了。你、你就放我一马吧,看在阿泽喊我一声孙叔的份上”
“你没有。”
宋于秋面冷如水,刀尖擦过皮肉往下,离孙猴的眼睛不到三厘米。
“我真的有我真的帮阿泽说话了他那么乖,当年差点叫我干爹了”
刀往下,“你没有。”
“我有啊我有啊啊啊啊”
刀再次突破阻力直直往下,尖稍堪堪沾上眼皮,孙猴承受不住这份折磨,终于精神溃败。
“我没有我没有我是没有”
他承认了“我错了,我真错了,这些年我没睡过好觉我老梦见他拽我的脚,要把我拖到河里淹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鬼使神差,我看着他使劲挣扎我没说话。”
“我真、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上来明晓得你帮过我很多,我感激你,我摸着良心感激你感激你媳妇儿你是好人,你们全家都是好人”
“可能我下贱,我天生是个脏玩意儿你明白吗没救”
孙猴忍不住哭,涕泗横流“那时候我脑子蒙了,我想岔了我觉着你太好,好过头了遭人恨所以我一边想着娃娃无辜,要是我豁出去把他给救住,至少这辈子干成一件天大的好事,我死得值得。但我又想着不,不要那样干。我不想死,这世道就是条狗舔狗屎都想活着,我为什么要跟龙哥对着干”
“人人说好就是你宋于秋,说坏就是我孙猴,我想知道的是咱们俩这辈子能不能沾个边所以我没管他我眼睁睁看着他脑袋被摁到水里又抬起来,抬起来又摁下去我没帮他说话我没动我不是想让娃娃死,光想着看看你懂吗我想看看你会不会沦落成我这样,我”
喉结滚动,宋于秋一刀戳下去,孙猴及时偏头。
刀身划过眼尾,生生剜下一片肉。
孙猴边后怕哭着,边吼“宋于秋你不能杀我我不能你有老婆有小孩,这辈子好不容易绕回来了还动我干什么手上沾人命你就完了,不如我了知道么堂堂宋于秋连我孙猴都不如,你活着干什么”
外头阿彪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见势不妙,也劝“宋、宋哥你冷静点,大不了咱们把人带回去折腾。今晚太多人看着了,风险大,你别干这档子事,犯不着为这种人把自个儿送进牢里去啊。”
孙猴继续红着脖子大吼“林雪春还在医院里,你不想着她了么”
“你那摊子红火得很,日子过着好得很,你杀我干什么”
乱了,全乱了。
孙猴语无伦次说起来,扯媳妇儿扯儿女,扯到那个大宅子、扯起当年的桩桩件件。连他自己都弄不分明,他究竟为了活命、为了活谁的命才鼓着青筋朝宋于秋怒吼,如此假仁假义地教训他,仿佛足以圆满人生之中的缺陷。
如果说宋于秋是那顶天地里的英雄,他必定是街边人人喊打的野狗。
他曾以为英雄陨落能给他些许安慰,结果到最后他只得到迷茫。
为什么连那无所不能的宋于秋都能落进悲惨地步里为什么他心里不够痛快是他做得不够切手指不够,害死无辜的娃娃不够,他还想要什么
他应该想要他垮掉。
但事实证明,英雄的垮落对卑贱的野狗而言毫无意义。
直到这时候他恍然大悟,或许世间人人羡慕之下有嫉妒、安慰之下藏着幸灾乐祸。人这种动物生来不纯粹,它太难诚心待见别人的好,总有这样那样的丑陋情绪丝丝泄露,便是那刹那间的恶意。
怪他太没意志力,是他输在那份恶意之下,沦为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反不如狗。
人活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劲儿呢
孙猴的手渐渐松了,这个刹那间又觉得死了无妨,总归世上没人会在意他。
“快走。”
他直视着宋于秋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告诫“我只是个、喽啰,后面肯定还有别的”
断断续续说着,边骤然放开手,他交出命。
阿彪阻挡不及,催眠似的反复着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只见宋于秋刀起刀落,银光斩断半根手指。
血肉飞溅出去,孙猴张大嘴巴无声抽搐着,眼泪稀里哗啦的落。裤‖裆再次湿掉,尿骚味四处弥漫着。
下个片刻,外头铁门被唰的拉开。一个戴着粗大金项链的男人拍了拍手,双手插兜,朝宋于秋吹了声口哨。
“好久不见啊老宋。”
他翘着单边唇角,笑得拧邪,身后还有两排掂量着破铜烂铁做武器的人。
少数二三十个。
“妈的。”阿彪暗地里地吐了口唾沫,“真上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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