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事情时常在梦的深处生根, 邪恶枝条疯狂生长。
比如现在。
陆珣藏身在阴影里。
而她歪脑袋看他,半张脸贴上灰扑扑的水泥地。
一头长长的发,划过眼梢脸颊, 蜿蜒着铺了一地, 犹如流动的黑色的血。
阿香。
又是这疯疯癫癫的阿香。
“你肯定饿了, 来看看, 这是什么”
像个邀功的孩子, 她双手捧着一块半生不熟的紫薯,喜滋滋道:“我在大龙他们家地里一动不动, 趁天黑赶紧挖出来的。他们谁也没留心, 不知道被我偷了好东西。”
神秘兮兮地立起一根手指,她嘘了一声, 将紫薯往前捧一些:“你要吃不”
“只要你叫我一声, 这整个给你吃。”
她满含期望的靠过来,手脚并用, 像一只匍匐前行的壁虎。
而他被困在一张细密渔网里, 脖颈绑着银链。
外出觅食的猫还没回来,前两天拖来的死耗子无法下口,他因三天三夜的饥饿而脱力。光是半垂着眼皮, 连一个睁眼都不屑给。
食物引诱, 这招太老套,他已经七年不上当。
“来, 叫一声就好。”
“我教过你, 我知道你会说话的, 好孩子。”
“不想叫我也行,说点别的,让我听听你说话好不好”
久久得不到回应。
“叫啊!”
阿香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面庞笼上凶光。
“你为什么不叫!”
“不想挨打就给我开口说人话!”
她固执把紫薯往他嘴里塞,死命打他。手指在骨头上找到一丝薄薄的肉,捏住,狠狠地拧他。
瞧这疯样儿。
陆珣冷冷提了一下嘴角,把她激得更怒。
“你笑什么你笑我!”
“我是你妈,是我生的你养的你,你凭什么笑我”
“你到底在笑什么!”
阿香猛地站起来,给他迎头盖面的几脚,每一次用尽力气。好像嫌这样不够解气,她掀翻八仙桌,又踢翻椅子,打碎瓶瓶罐罐。
忽然扭头抽出一根火星四溅的木条,狞笑着又冲了过来。
滋啦滋啦。
皮肉发出焦灼的声音,火辣辣的痛感迅速涌向四肢百骸,完全激醒了陆珣。
他存足力气把她踹出去,试图撑起手脚反击,但又跌下去,犹如濒临死亡的兽。
眼前黑一下白一下,被浓重的血腥味包裹。
她也气喘吁吁地摔在另一侧,眼泪与鲜血簌簌地落。
“为什么”
“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要生下像你这样的怪东西”
她直直看着他,近乎绝望地哀求:“你说句话把,算我求你了,跟我说句话行不行学着他的样,只要你好好说两句,我给你讲故事好吗”
“给你买新衣服供你念书,咱们娘俩好好过日子。”
“说句话吧珣珣。”
陆珣一眨不眨,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她面上的光彩一寸寸的暗淡,眼神一点点的绝望。看着她在在碎片上打滚,大笑着又大哭着。
“他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根本没有人要!”
“没有我也没事,我死了也没事是不是”
“我不要、我不要再过这样了。”
手掌淌血,阿香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身上那件艳红的衣裳灼灼刺眼。她翻出一条结实的长绳,跌跌撞撞往外走。临到门前回头望他一眼。
“本来要放你走的。”
她微微笑着,好 像不疯了,好像十分惋惜地叹口气:“但还是算了。”
阿香临死前留下的是伤痕,是腐朽的气味。随后便是夏风稍稍,吹动的发梢与衣角。还有一句刻薄的诅咒。
“像你这种没人要的畜生。”
“死了算了啊”
屋外的蝉鸣声越来越大,吞没了世间的一切。
光怪陆离的梦戛然而止。
陆珣懒洋洋的睁开眼,雨水透过枝叶间隙,打在他的脸上。猫在腿上乱踩一通,尾巴不断打他。
还故意抖他一身水,以此表示对现状的不满。
陆珣捏起它的后脖子肉,拎到一边,松开手。
猫是不容易摔死的动物,内耳辨别方位,柔软的身躯在空中灵活翻转。两秒之后它四肢着地,厚厚的肉垫减缓冲击,达成‘毫发无伤’的伟大成就。
但这并不妨碍它发火。
风吹雨打,又冷又饿,加上陆珣不经通告的粗暴举动。猫大约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扭头冲着高高在上的他喵喵狂叫,还用力抓挠树皮。
陆珣还没反应,树丛中先跳出一只小小狼狗崽子来,摇头摆尾绕着它跳,还伸舌头舔它。
走开傻狗。
小黑猫朝它哈气,它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的游戏,舔得更起劲。
猫忍无可忍地逃开,狗不气不馁地追上。它们绕着树根跑来跑去,树上的陆珣枕着双手,考虑要不要下山。
山上没有适合栖息的地方,连个洞都寻不着。今晚风雨来势汹汹,树枝晃得厉害,根本无法入眠。
不过山下那间屋子也没什么好的。
瓦片不齐全,滴滴答答的漏雨。里头黑而冰冷,没有果子没有干净泉水,只一股死气沉沉的臭味缭绕不散。
千不好万不好,除了阿汀。
她是很好的。
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长得好说话好,手艺好味道也好。一双刺李子般的黑眼睛生得最好,身上皮肉也很好。他咬过一回,是香香软软的。
糖纸上画着的小白兔修炼成人,大约就是这幅模样了。
陆珣下意识掏口袋,摸不到糖,老半晌后想起来,他把到手的糖还给她了。
因为十七年的摸爬滚打告诉他,人是很难相处的玩意儿,比飞禽走兽难处百倍。他们愚蠢、虚假,眼里有多少温柔,心底便有多少歹毒。
同情的背后有讥讽,施舍的背后是索要回报。还有面上绽放的笑,是裹着糖纸的石,是不怀好意的算计。
就像那个女人,白日良善笑着,抽空教他说话认字。夜里化作拳打脚踢,墙上的影子犹如丑恶的鬼魅,在烛火中扭曲、摇曳。
人让人失望。
他把糖还给她,就是不想欠她的恩情,免得她没完没了到他梦里纠缠。
这叫做恩断义绝
那山还下不下,又碰着面怎么弄
陆珣随手拗断一截树枝,抽打得树叶哗哗,一颗成熟饱满的粉桃掉了下去。
这是下。
再打,又一颗。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不下。
桃树变得光秃秃了,但陆珣怀疑它很不准,跳到左手边的树上重头再来。
下。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下。
也不准,两个不准打平手,没了。
他就一棵树一棵树打过去,直到最后一颗猛然收手。
因为想起阿汀的手小脚小,看着就是没多大本事、独自活不下去的模样。搁在狼窝狗群中,这样瘦弱的小崽子一出生就会被丢掉,反正活不长。
还傻了 吧唧的。
好不容易逮住两只野兔给她,光丢在后院里养,不知道杀来吃 。
抱着桃子啃得倒是开心。
傻透了。
陆珣丢下树枝,攀着树干挑了两个大桃,正准备跳下树,忽然听得下坡一声大吼:“小畜生你还敢来偷桃!”
试图霸山的大龙爸又来了,这回还带了四个大块头。
陆珣偏头扫他一眼,留下挑衅的眼角。
小黑猫二话不说就跑。
他们并肩作战很多年,具有非比寻常的默契。一个在上头抓着树枝荡来跳去,一个在下头前后肢飞快交替摆动,快得像一道影子。
偏偏那只初生的小狼狗崽,不知打哪儿黏上他们,又不知道紧紧跟住。还傻乎乎在树桩下打转,转身还对来人友好的晃尾巴。
“日他奶奶的狗杂种,把老子的好桃全弄坏了!”
大龙爸将一片狼藉的桃园子,怒得双目赤红,提着钉耙便是一阵子乱打。心想这翻山越岭的照看,成果被小怪物又偷又毁,还不如全给砍了,谁也别想占便宜。
弟兄们连忙拦他。
“小杂种使的坏,你钉树干什么”
“改天围一圈栅栏就得了。”
“我他娘的早围过了!”
大龙爸怒气冲冲地推开他们:“搭棚子也没用,照样翻进来!他那表子娘以前就爱在地里偷东西,今天老子非得把他弄死,看他还敢不敢三天两头找晦气!”
说着便拉上弟兄们,意图冒雨逮陆珣。
“下雨天山路滑,哪里经得起折腾”
“再说咱们也追不上啊。”
纷纷退却,只有个头最小的那个机灵,一把摁住小狗崽子大叫:“你们来瞅瞅,这是不是小狼狗崽子要不抓回去养着,也算咱们没白来一趟。”
养
就这玩意儿养个屁!
大龙爸挂上一抹恶意的笑,挥动钉耙打下去,“那小畜生不是和你们亲得很么把他嚷出来救你啊!”
“汪汪汪呜!!”
狗崽真没见过大场面,前肢抱头缩起来,婴儿啼哭似的呜呜起来。
“傻狗一条!小畜生不出来,老子今天就拿你撒气,把你给开肠破肚了,好给他看看教训!”
“敢在我头上撒野敢打我儿子”
“送你下黄泉见阎王爷,有本事你给投胎做人,再来找我报仇!”
他把狗崽拴在树上,钉耙犹如镰刀般一下一下追着打,时不时伤到它的尾巴屁股,还扎进后腿。
“汪汪汪汪!”
“汪汪!”
狗边跑边叫,逐渐没劲儿了。
就在它放弃挣扎的时刻,陆珣自树上一跃而下,将大龙爸踩在脚底下。
“他出来了!”
大龙爸抹着脸叫道:“别再让他跑了!”
四个男人扛着稀奇古怪的武器逼近,陆珣只得把小狗崽子踢到一边去。
轰隆一声闷雷,战斗开始了。
大龙爸笨拙地翻滚起身,吆喝弟兄们包围突进。谁知黑猫打茂密草丛中跃出,利爪勾住一个男人的脖子,划开血痕触碰经脉。
男人‘啊’的一声惨叫,手一松,掌心的木棒落进陆珣手中。还没来得及摆脱猫,小腿突然挨了一下,两只膝盖磕在石头上,剧疼。
其他人在背后接近,陆珣反手打中一个肩胛骨,还剩下三个成年男人。
他们的体型更为壮实。
空气凝滞片刻,四人一猫在黑乎乎的一齐移动起来,刹那间风起云涌,刀光剑影在山林里闪烁。
棍棒划空发出呼呼的声音,拳头到肉发出沉闷的一声,有凄厉的惨叫,有高亢的猫 叫。
小狗崽巴着叶子,瞧见最后只剩下陆珣和大龙爸两人,面对面站着,手上空空。
他先捏住他的肩膀,他凶狠得不要命,用坚硬的脑门撞他的眼窝,趁机侧身过了过去。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面上愈发的狠厉,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扑过去。
两道影子在泥土碎石上翻滚,拳脚野蛮又原始。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一时瞧不出高低。狗崽子歪了脑袋,傻傻看着角落里爬起来的男人,抓起木棍敲了陆珣的脑袋。
以少博多的节骨眼,稍有破绽便是死路一条。
他顿了一下,他输了。
他们振奋地围过来脚踢棒砸,陆珣娴熟地蜷缩起来,抱住脑袋沉默挨打。
狗崽子汪汪嚷嚷,猫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也撕扯着咽喉叫起来。
远处传来回应般的狗吠声,此起彼伏。
“吴哥,狼狗叫了!”
稍存理智的大汉拉住大龙爸,低头一看,陆珣已是遍体鳞伤,不知死活。
不由得慌了一下:“不会真死了吧”
众人住手,独独大龙爸打红了眼,“死了好,最好给老子死得干净!”
“吴哥!!”
“山上狼狗一群群的,咱们动了它们的崽子,被它们撞上就完了!”
“赶紧跑!”
嗷呜嗷呜的动静越来越近,大龙爸用尽力气打了最后一下,钉耙尖齿留下深可见骨的伤。鲜血涓涓刺醒了他,他猛地丢下钉耙,大喊一声‘走’!
五人慌慌张张地下山,没人敢回头看一眼陆珣,生怕他化鬼赖上他们。
这一片果园又安静下来。
陆珣翻过面来,脸朝上大字形躺着。
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黑暗犹如一条厚重湿闷的毯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雨继续下,冷冰冰淌在脸上。
体内的血好像也慢慢冷下来,几乎要彻底凝住。
猫凑过来,用鼻子碰他的鼻子,生着倒刺的舌头舔脸颊。还有那只傻狗,仿佛拥有罪魁祸首的觉悟,丧着尾巴舔他脚上的伤,不断呜咽。
人们常说死得其所。
死在这座山上算不算呢
陆珣合上眼皮,完全不想再动弹了,静静等待着皮肉消解,渗进泥土溪流,与大山融为一体。
很突兀的想起小时候,被扔进河里的体验。
肮脏的水扑面而来,呛鼻又呛口,身体变得沉重,不断不断地下沉。也许在那时候,他本应该安静沉下去,在深深的河底溺毙。
不过现在也不晚。
这样半梦半醒的想着,恍惚间听到有人轻轻叫他:“陆珣。”
睁眼便发觉她在看他,柔顺的发丝垂落下来,搔得他痒痒的。
细致的眉眼好像很高兴地打个弯儿,两只眼睛圆圆的,鹿一样清澈,盛着碎光。
“你冷不冷呀”
她好奇地问,纤长的睫毛沾着细小的水珠,滴在他的眼角。
“要不要来我家吃流黄蛋”
“……”
“今天晚上又做了酸菜鱼,给你留了一大碗哦。”
“……“
很奇怪他为什么不说话,她歪一下小脑袋,困惑的问:“现在不喜欢酸菜鱼了么……”
喜欢。
两个字在咽喉中滚动,陆珣漫不经心地别开眼睛。
假的。
骗子。
人类是老谋深算的骗子,莫名其妙冲他笑的更是骗子中的骗子。
他已经偏开头,不知怎的又看见她。抱着膝盖缩在地上,雪白的皮肤变得脏兮兮
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回事
陆珣有点不耐烦地皱眉,天边骤然闪过白光。
“我害怕。”
她蜷缩得更厉害,额角缓缓破开一个洞,血很安静地往下流。
“陆珣。”
“我还是害怕。”
薄薄的眼皮眨一下,眼泪也安静地掉。沿着眼角一滴又一滴的流下来,半张脸哭得湿漉漉的。眼角鼻头红透了。
又没人欺负你。
陆珣皱着眉头想,那瘸子早被他打跑了,尸身快发臭了,还有什么好怕
电闪雷鸣划过,她大睁着眼睛看他,哭得更无声,更厉害了。
满目惊惶。
“我怕打雷。”
她温温吞吞地伸出手,又软绵绵地问:“你再牵我一下好不好”
“再牵牵我吧”
他迟疑了一下下。
真的就一下下而已。
她猛然消失在眼前,一根头发丝没留下。只剩下狼狗中的领头,反复舔他的脸,舌头黏黏腻腻。
陆珣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又躺了好一会儿,眼前来来去去还是她可怜巴巴的样子。
好胆小好爱哭的粘人怪。
麻烦死了。
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在无数双动物的眼中,他的手指微微动了。
先是坐起来,再摇晃着站起来,如同一幅干枯的骨架。
狼狗们蹲坐下来,静静望着他往山下走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被雨水冲淡。
猫也按耐住性子乖乖跟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遇见石头与陡峭的坡道,才细声咪咪两句。
踉踉跄跄,千疮百孔。
陆珣就是这样下的山,一步一步走到她家门前,再摔在地上,精疲力竭。
他是还恩情来的。
他本来很坚信自己仅仅来还恩情,直到看见阿汀小跑过来,脸上干干净净,眼里没有畏惧,没有迷茫,压根没有一点点哭过的痕迹。
只倒映着一个狼狈至极的他。
原来如此。
这时才恍然大悟,正在害怕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漫漫十七年的阴冷世界,贸然出现了一点微光,刺眼而滚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开,躲闪,说着我不要我不要,但原来还是很想要。
看着阿汀面上的无措与担忧,在这个时刻必须承认,她是一束闪耀到能够穿透身躯的光芒。
这让人头晕目眩的光,让人忘记呼吸的光、浑身颤抖。
他得把它困在手心里,也护在手心里。
“阿汀。”
他想说,也牵我一下吧阿汀。
但指尖触过衣角,终究没能紧紧抓住她。
已经彻底失去意识。
陆珣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的当儿。
接连多日的风雨将天空洗得澄澈,一轮夕阳犹如蛋黄,缓缓的下降。
饭菜的香气在鼻尖萦绕,手边埋着毛茸茸的猫。
阿汀像一只无害的小精怪,漂亮又安静,乖乖坐在另一边,手上还握着一把蒲扇,给他扇来温热的风。
这情景宁静如画,陆珣目不转睛看好久,直到被她发现。
“陆珣你醒啦!”
小糯米团子看过来,一对大眼睛笑得晶莹,仿佛璀璨的烟花在里头骤然绽放。
还在做梦吗
陆珣拿手指在她脸颊上戳了一下,软的。
再戳一下,热乎的。
应该不是做梦。
阿汀稀里糊涂地被戳两下,又稀里糊涂看他收回手。她眨眨眼,还是笑盈盈的:“昨天晚上我爸爸把你背到医院的,医生早上说没有问题,所以我们就回家了。”
“你现在在我家里。”
宋敬冬补充:“躺在我的床上。”
这事有点复杂混乱。
陆珣翻看自己的手脚,正巧林雪春端着热水进来,上下打量他,摆上满脸的嫌弃:“脏死了,醒了赶紧去洗澡。”
阿汀连连摇头:“医生说要多休息,不要做大动作。现在不能洗澡的。”
前世虽在中药堂生长,但外公的规矩是,年满十八之后再传授‘望闻问切’的深奥功夫。因此阿汀的脑袋里暂时只有大量草药知识,治病三脚猫,对医生抱着绝对的信任。
对医嘱更抱着绝对的决心。
林雪春拗不过她,又嫌弃野小子浑身的泥,只好退一步,出门端来热水,拿出崭新的毛巾,想让他擦擦手脚。
但这脸盆刚往陆珣面前一放——
水波荡漾,激起小小的水花,被认定为偷袭。
陆珣猛地一跃而起,不顾胸腔传来的疼痛,迅速退到角落里头。瘦骨嶙峋的身体四肢紧紧绷住,上端一双炯炯的眼睛,像开过刃淋过血的宝剑。
戾气横生。
“这小子……”
真他娘的野啊。
沦落成这样还不肯低头,六亲不认的架势摆的足足,难怪村里没人待见他。
林雪春被盯得后背发凉,一时说不完话。
陆珣对大人的戒备心,远比孩子们强得多。阿汀生怕他把妈妈列入敌人范围之内,贸然发动攻击,连忙拉住他:“陆珣你别怕。”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这是我妈妈,她很好的。”
林雪春:……
好想摘下女儿的小脑袋晃一晃,把里头的水全给倒出来。
这是怕!
摸着你的良心说,他有一点点的怕的样子吗!
眼睛白长的吧!
林雪春大大翻个白眼,瞥见阿汀攀在野小子小臂上的手,顿时又惊得魂飞魄散。
她不过是放盆水的功夫,他像血海深仇一样盯她。女儿敢碰他,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想当初宋婷婷被抓得一脸伤,大半个月过去还留着浅浅的印子。这回急匆匆往b城去,也是在四处打听民间膏药,好把脸蛋给治好。
阿汀的细皮嫩肉,比宋婷婷有过之而无不及,万一抓到咬到,脸不得毁了
“阿汀你过来,别被他给抓了。”
林雪春越想越怕,连忙伸手去拉。不料他也抓住阿汀的手,琥珀色的眼珠转向她,凶狠的好像她抢了他的宝物。
两厢对峙,阿汀夹在中间非常的无辜。
只好劝劝这个:“妈妈没事的,他不会抓我。”
再哄哄那个:“我妈妈不是故意说你的,你不要生气。”
无果。
对峙继续。
站在灶台边的宋敬冬看了一场热闹,失笑:“妈你别瞎操心,急火火的反而把人家给吓住。这小子上回帮过阿汀,出事来找的也是阿汀,怎么会抓她”
阿汀点头。
“有事也让阿汀说就是了,他只听她的。”
阿汀点头点头,小鸡啄米的点头。
没出息。
兄妹四个胳膊肘全往外拐。
林雪春再瞅瞅陆珣,满心纳闷:只听阿汀的,有这么古怪的规矩
就阿汀那小胳膊小腿,后院逮公鸡还费力,哪来的本事收服这只凶狠的野东西
她不信,转头上楼拿来一套干净的衣裤,拿给阿汀:“你给他说,手脚擦干净,身上脏衣服脱下来给我洗。这是你哥的旧衣服,让他先穿着。”
阿汀接过衣服放在腿上,乖乖应了一声好。
她把毛巾浸 过水,拧得干干,再递到陆珣的眼皮子底下。
“今天很热,你肯定出汗了。”
“擦一下好不好”
陆珣低头看看那只又白又大胆的小手,被这句 ‘好不好’说得耳尖微动。
要是她不问他,命令他,他绝对给她甩脸色;
要是问‘要不要’,那他不要;
偏偏来一句软绵绵的‘好不好’,尾巴梢藏着星星点点的亲昵,像撒娇而非询问。他拿‘好不好’没有办法,在她面前丢盔卸甲。
只能默默接过毛巾,抓着脚趾头仔仔细细擦干净。
林雪春看得目瞪口呆,回头对上儿子‘意料之中’的眼神。
她犹不信邪,拍一下阿汀:“让他再擦擦脖子。”
陆珣送去医院时,医生护士本想帮忙收拾一番。奈何这小子在昏迷之中,依旧满身反骨不许人碰。但凡他们给他一点点的刺痛,他便挥拳蹬腿。
医生护士全被吓退,最后还是宋于秋摁着他,潦草往胳膊腿上抹药。
阿汀心思纯粹,又指指他的脖子:“这里也脏。”
陆珣扫她一眼,真把脖子转了一圈,作出要脱衣服的模样。
林雪春立马挡在女儿面前:“转过去转过去。”
阿汀转了过去。
“女孩子家家的别乱看,小心长针眼丑死你。”
阿汀又自个儿伸手遮住眼睛,“我不看。”
林雪春是女人,陆珣在她眼里不过是黄毛小子。她不觉着自己会长针眼,不过定睛一看,又发现确实有点儿扎眼睛。
这丧尽天良的阿香,心狠得没谁了
看不过去陆珣粗鲁敷衍的动作,她忍不住训了一句:“你当刷搓衣板不会轻点啊”
一层皮下好像根本没肉的,瘦骨根根分明,搓衣板还他来得寒碜。
林雪春天生说话不大客气,实际上怀着好心。谁知道这小子不领情,丢给她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照样该怎么搓怎么搓,完全不顾伤口。
世上竟然有如此不讨人喜欢的屁小孩!
这时阿汀担心地说:“陆珣你小心点啊。”
好样的,手脚立刻放轻了。
林雪春活四十多个年头,头一回哑口无言。
这鸡贼小子怎么跟认主的猫狗一样!
打定主意赖上阿汀了是不是
当妈的一把抢过陆珣手边的旧衣服,凶道:“起来吃饭!”
世间没有单纯的好事,也没有独独的坏事儿。
拿台风天来说,打坏庄稼不假,却也把河里的玩意儿生生逼上岸。
日暮村背后靠山,四面围水,雨过天晴后便有上百条滞留的鱼虾,在低洼里拿命扑腾。经历过台风天的村民经验老道,早早备好水桶,时刻能出门‘收鱼’。
说来也巧。
林雪春独自在家,为儿女男人操心得睡不着觉。后半夜风雨稍缓的时刻,全村子呼呼大睡,只有她一个激灵,拍着隔壁的门,带王家三口一块儿出门收鱼。
一收一大把,家里的脸盆水桶全给用完了,这叫真真正正的‘大丰收’。
村民犹在奇怪今年的鱼好少,殊不知王家爸爸已经把鱼运到县城里。新鲜活鱼一斤五分钱的便宜卖,没半天全部卖完,净赚六十块钱。
王君一家子抓的鱼占七成,但他们感激林雪春的提点,只愿意拿十五块钱。林雪春不肯,连给带塞再五块,最后四十块进自个儿的腰包。
除了卖掉的鱼,家里还剩下四条个头顶大的鱼,今晚上桌两条。
一条红烧,一条清蒸,全部出自宋敬冬之手。
他非常得意忘形,一桌下便开始吆喝:“来 来来,父老乡亲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林雪春笑骂:“大老爷们成天折腾这些,早知道不挣钱供你上学,当厨子去得了。”
“我这不是孝顺您么”宋敬冬笑眯眯。
“还孝顺,再孝顺下去就招闲话了。”
农村讲究男女分工,粗活重活归男人,洗衣做饭则是女人肩上的担子。这稍有错乱,不光女人被说不明事理,男人也要被指点,没出息没脾气,成天做娘们的活。
要不是儿子大厨的名声远扬,年岁也小,就这股鼓捣劲儿,早被说八百回了。
宋敬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淡然耸肩:“随便他们说道,反正他们儿子又没你儿子能耐。”
“去你的。”
“本来就是嘛,不然让他们儿子也弄个状元来当当”
“少嘚瑟,闭嘴吃饭。”
母子俩是饭桌上斗嘴的主力军,宋于秋闷声不响,阿汀往往是傻乎乎的笑着看。
然而今天情形大不一样。
一家四口各坐一边,陆珣本来要跟着阿汀坐下,结果被林雪春拦住,故意给安排到另一边去。于是少年少女斜对角而坐,中间隔着人高马大的宋敬冬。
特别像被拆散的牛郎织女。
这陆珣大约是第一次上桌吃饭,不太老实。
别人坐着他蹲着,还是脚尖朝地、脚底板抬起来的姿势。手也不肯捧着碗,就让它呆呆停在桌子上,离他很远。
筷子功夫还过得去,但不高深,米饭夹一把掉两分,捉不住嫩滑的鱼肉。
全家看在眼里,有意装作看不见,省得戳伤小怪物高傲的心。
阿汀一直留心他,察觉到皱眉的动作,猜想他要不耐烦了,立即用筷子头夹鱼给他。
还谨慎地摘掉所有大大小小的刺,抬眼朝他天真纯善的一笑。
空气里仿佛泛起甜又温暖的味道。
陆珣一眨不眨地看她,林雪春实在忍无可忍,一筷子敲上他的手,“看什么看”
野小子的眼睛,怒起来能扼住咽喉。
林雪春领教过个中本事,这回硬气拍桌:“瞪什么瞪在老娘的桌上嚼老娘的米饭,不光坐没坐相、光挑肉不捡菜,还把米掉一地,丢粮食的能耐真不小。”
“凶什么凶!”
“快点给我坐下,左手把碗拿住!”
“我不管你在外头什么样子,既然找到我家里来,就得好好吃饭仔细的吃,听见没有”
嗓门洪亮,陆珣不动。
“妈妈……”
阿汀想帮忙说情的,也挨教训:“你管你自己,猫还知道挑刺,他能不知道要你瞎操心,伺候他一辈子不成”
话是有理的。
况且洗澡换衣服也好,捧着碗吃饭也好,妈妈愿意拿出长辈的姿态、把陆珣当成寻常孩子一样教训,其实代表着她的豆腐心逐渐接纳陆珣。
只是她的脾气不比他小,绝不玩嘘寒问暖的一套,好心话凶着说。
两个刚烈的性情撞在一起,必须有人服软,不然两败俱伤。
阿汀看看陆珣,再看看妈妈,不禁发愁。
因为他们都不太擅长让步的样子。
“陆珣……”
便是处于争锋相对的当儿,陆珣率先收回眼神。
他低头,眼珠挪动着把她们的姿势看在眼里,然后左手贴上大红花的瓷碗边。生疏的捧住,桌下两条折叠的腿也舒展看,像她们一样坐下来。
还学宋敬冬,稍稍把弯着的脊背挺直些。
小屋里鸦雀无声。
阿汀有点儿惊诧,也有点儿欢喜,饭碗挡住脸,两只眼睛弯如月牙。
林雪春眼皮跳动 数十下,勉强回过神来,干咳两声说:“这还像个样子。”
饭继续吃,桌上的母子俩面上无事发生,实则嘴角上翘,死死忍着大笑出声的冲动。
不能笑不能笑。
不约而同地想:可别把这小子笑得恼羞成怒。
最云淡风轻的当然是宋于秋。
但细细望去,他的嘴角也噙着若有似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