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他抱着她,抱得那么紧
燕飞光行走在月下的雪原中,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
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银辉之下的剪影。
他前进的速度不快,马匹慢慢踱步,纯黑色的衣袂扬起些许,穿梭于零星的白色雪花间。
沈曼云靠在暮兰的身后,她两手绕到他的身前抓紧小野的缰绳。
小野的步子放得很轻,它似乎有些犹豫,或许是眼前的两个燕飞光让它感到困惑了。
她慢慢靠近他,小野的爪子踩在毛茸茸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燕飞光坐在黑马上,他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声音,只握紧了手中黑刀,回眸望去。
在这样的荒原之中,他回头看到的本该是突如其来的危险。
但在燕飞光的视线里,沈曼云披着淡紫色的披风,正坐在小野身上,安静地看着他。
深夜的风不算大,只是将她的裙摆吹起些许,在墨色的、闪烁着星辰的夜空里描出曼妙的弧度。
沈曼云的视线落在燕飞光肩膀上方的月亮上,并未看着他的眼睛。
暮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他或许钻进地里了,总之,她身前空荡荡的。
沈曼云开口轻声唤:“燕飞光。”
她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地钻进了燕飞光的耳朵里。
在这一瞬间,沈曼云再次感受到脚下大地微微的震颤,这种震动从小野宽厚的身体上传来,清晰真切。
她不敢看燕飞光的脸,也不知他的心情如何。
总之,她只记得他在原地静默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所看见的他只是幻影而已。
燕飞光从黑马上跃了下来,他大步朝沈曼云的方向走了过来,每一脚都踩在没过鞋面深的雪地上。
他来到她身前,说出的话果然稀松平常。
他问:“你怎么来了。”
沈曼云的指腹在小野的缰绳上搓了一下,鼓起勇气来到这里就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极限了。
现在看到了燕飞光,她甚至不敢开口挽留他。
“我……”沈曼云的声音低了下来。
最后,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北境很危险。”
“战场哪里有不危险的?”燕飞光终于抬了手。
他的手指带着凛冽的寒风,落到沈曼云脸前,将她的脑袋上的兜帽系得更紧了些。
他的气息冷得像刀,清冽如风霜,沈曼云低头瞧着他漂亮的指尖。
她说:“我怕你受伤。”
“有的时候你可以不受伤的。”
燕飞光整理她兜帽上丝绳的手顿了一下,他盯着沈曼云不断颤动的长睫。
有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在月色下反射出晶莹的光,像是泪水。
他的薄唇抿了抿,但也只是跳上了小野的身体。
“我是说……我是说——”沈曼云深吸了一口雪季中冷入骨髓的寒风。
她说出自己能够说出的——最勇敢的一句话。
“我是说,你可以回无妄城吗?”沈曼云盯着雪原尽头那一轮巨大的满月说。
燕飞光的手臂绕到了她身前,他将自己裹着的黑色大氅盖到了她的身上。
大氅上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温暖得不可思议。
燕飞光拉紧小野的缰绳,这大家伙乖乖掉头,朝来处奔去。
沈曼云想,他回头了。
但燕飞光低沉的、坚定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我不可以。”
——我不可以回无妄城,我必须往洛都去。
沈曼云躲在他的怀里,身上罩着他的大氅。
他是如此的好,到现在还念着她会冷。
沈曼云没有问为什么,燕飞光已经给了她确定的答案。
没有沉默,没有模棱两可,没有避重就轻,更没有转移话题——
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期待犹豫的空间,就这么明确地拒绝了她的愿望。
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沈曼云几乎要无法呼吸,她大口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来。
燕飞光的手掌按在她的脑袋上,让她躲进了他的臂弯里,这里没有凛冽的风雪,只有属于他的温暖气息。
你看,你看——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分明拒绝了她,却也保护着她不要受寒风的吹袭。
这样的他让沈曼云连一丝一毫的怨意都生不出。
她感觉自己的心底空落落的,只是空,没有悲伤也没有失落,因为这个答案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本是最应该了解洛都的女主对他有多重要的那一个人。
但她还是到这里来了,然后得到一个坚定的拒绝。
这一切毫无意义,空洞得无可救药,就像是不久之前在她眼前席卷而过的乱灵风暴,它是一片纯白的深渊。
沈曼云从燕飞光的臂弯间往外望去,她看着眼前不断掠过的风景。
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小动作,燕飞光拥着她的手紧了半分,他本来就将她抱得十分紧了。
隔着厚厚的衣裳,沈曼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燕飞光几乎要将她嵌进怀里去了。
他抱着她,抱得那么紧,但还是没有和她一起走。
燕飞光的侧脸在月色下映出一道冷锐的线条,他看向前方的眼神是如往常一样的孤寂空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见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城池前,这座城池也由梦石建造,闪烁暖光。
深夜守城的士兵警惕地朝他们举起兵器,燕飞光沉默地亮出自己的城主印鉴,表明他的身份。
自上次长乐川一战不久之后,西原城就成为洛都的盟友,燕飞光在这里自然可以畅通无阻。
士兵为燕飞光打开城门。
燕飞光将沈曼云从小野的背上抱了下来。
而后,他走上前去与守城的卫队长交代了几句。
沈曼云站定在原地,身上裹着他的大氅,只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
燕飞光交代西原城的士兵等明日天明后送她回无妄城,请他们路上一定要保护好她。
交代完毕后,他才走了过来。
燕飞光俯身看着她,将她鬓边皱巴巴的布料给拉平整,让她的披风裹得规规矩矩。
“明日天亮就和小野一起回无妄城,有西原城的士兵护着你,你不用担心乱灵风暴。”
沈曼云应:“好。”
“我很快会回来。”
“好。”
“你……”
“好。”
“……”
“好。”
沈曼云有些怔住,燕飞光低眸望着她,最终只是抬起手,碰了一下她的发尾。
在他的掌心里还攥着一根属于她的发丝。
“走了。”燕飞光登上在后面跟了他一路的黑马。
他再次变成雪原下的剪影,沈曼云站在静默的、高大的城门下看到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站在原地思考许久,沈曼云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去追上他的意义。
不过是看着他再多离开一遍而已。
沈曼云走进西原城,身后沉重的城门缓缓关上。
城墙上,个子小小的城主容晴盯着她瞧,在沈曼云走进西原城后,她唤了她一声。
“来的时候没看见乱灵风暴吗?”她的声线清冷。
“看见了,我还看见有很多人追着它。”
容晴说:“你还真是勇敢,从无妄城一路到这里来,路上随便遇到些什么事儿就能要走你的命。”
“有人陪着我。”沈曼云说。
容晴笑:“是你身边牵着的这只大家伙吗?”
“是。”小野是,暮兰也是。
“好了,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
容晴从城墙上走了下来,她低声对沈曼云说:“你们那位城主对大司礼可是钟情得很,前些日子我见他从战场上回来,手臂都被劈得要断成两截,可还是要护着大司礼撤离。”
“其实大司礼哪里需要她保护?她自己就是比他厉害得多的修炼者,当初无妄城陷落于危难之时,就是她救了无妄城和燕飞光。”
沈曼云愣了愣,而后便点了点头。
“好了,快去驿馆歇息,等明日就出发,你若想留在西原城玩几日,过段时间再回去也可以。”
容晴是对沈曼云有印象的,她与她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
沈曼云来到亮着灯的驿馆前,推开院门,她果然在这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暮兰。
“对不起。”沈曼云对暮兰说。
暮兰望着她,他的眸光幽深,他朝她伸出一只手。
沈曼云没有牵他的手,她只是慢悠悠走进院子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暮兰的手垂了下去,他问:“和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你应该希望我能成功吧?”
“我只是希望你去做这件事。”暮兰的回答很诚实,“成功与否并不重要。”
沈曼云靠在廊下,看着月下雪,她倒是也没感到多悲伤,只是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似乎心里再装进什么东西,也只会从她的心头掠过,再也装不进她的心里去。
孤独,就是很孤独……
沈曼云抱住自己的双膝,她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或多或少与周遭的人都有所联系。
而只有她自己突然出现,无亲无朋,连自己来处都像一个不与外界沟通的铁皮匣。
在以前她几乎没有与同事交流过,回去之后也不过是草草浏览一下网上的信息。
她没什么爱好,看小说也不过是机缘巧合。
如果她看了很多很多类似的爱情故事,可能就不会觉得燕飞光这个角色有多特别了。
她的世界太窄太窄,窄到只是通过夹缝看到了一线光明,也觉得那就是广阔的天与地了。
暮兰坐在了她的身侧,他低眸看到沈曼云微微颤抖的手。
他牵住了她的指尖。
冰冷的两只手相触,也捂不出温暖的温度。
——
沈曼云在西原城留了几日,她留在此处的消息传回无妄城,这才没有让青霓担心。
西原城地处两境交界处,这里的市场更加繁荣热闹,贸易往来频繁,比无妄城更有烟火气。
原鹤已不在西原城,容晴倒也有闲情陪着沈曼云逛逛街。
“很早之前你做的那件衣裳倒是很漂亮,后来我在贸易的货物里找了很久,也找不出一件能有如此品质的衣裳。”
容晴抚摸着从西境带来的布料,问沈曼云道:“如果你这样的人才留在西原城,一定可以创造很多价值。”
她耐心陪着沈曼云,除了她是燕飞光点名要保护的对象之外,原来也是想要劝说她来西原城。
“你在无妄城也是裁缝吗?燕飞光给你多少酬劳?我可以给你更多的报酬。”容晴问。
沈曼云摇摇头,燕飞光给她的酬劳不少,而且她治疗魂族得到的也不止是金钱。
“我在无妄城住习惯了。”沈曼云抱着怀里刚买来的布匹说,“容城主若喜欢,我给你做几件衣裳寄过来便是。”
“我倒也不用穿那么精美的衣服,上战场很容易就弄破了。”容晴笑。
她送了沈曼云离开,暗叹西原城少了一位人才。
第32章 32他不会笑,以前不会,现在不会,……
城外,青霓在等着沈曼云。
沈曼云骑在小野身上,她原以为自己要跟着西原城的士兵回无妄城了。
没想到出城的时候她居然看见
了青霓。
“青霓夫人,你怎么在这里?”沈曼云从小野身上爬下来,惊喜问道。
青霓撩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她的姿态平静,但眼神透露出些许忧心。
她带来一个令沈曼云震惊的消息:“星阑不见了。”
“他本来每周都会来我这里学法术,但昨日他没来,我去西城找他,也没看见他的身影。”
“问了他家旁边的邻居,都说从昨日起就没看见他了,我猜他是溜出无妄城了。”
青霓眉头微蹙,明显有些苦恼。
沈曼云惊讶极了,她赶忙问:“他能离开无妄城吗?”
“他长大了,情绪方面倒是稳定很多,有城主在不用担心他会异化,只是不知他去哪里了。”
青霓将手中白鸽放了出去,对沈曼云说:“我已传信给城主,先前我以为他是跟着你一起出去了,前几日收到西原城的消息才知道你是一人出行。”
沈曼云想起燕飞光回来之时星阑说过的话,他说想要和燕飞光一起上战场。
星阑不会是自己想着出去保护无妄城了吧?
那时候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洛都的年轻人十六岁就能上战场了。
难道是——星阑想要加入军队,所以自己跑去了洛都?
沈曼云抓住青霓的袖子说:“星阑那么想加入军队,燕飞光说他还差些岁数,让他好好留在无妄城。”
“但是之前他说在洛都十六岁就能上战场。”
“他不会是……”
青霓捏了捏眉心,她有些忧虑:“照你这么说肯定就是了。”
“洛都那边都在打仗,他是魂族,说不定哪天就……”
青霓眉头紧锁:“等城主的回信吧。”
沈曼云还是担心:“燕飞光应该还在路上,他没带小野。”
“白鸽飞得比他更慢,等他到洛都,自然会收到信件。”
青霓无奈叹气,此事涉及星阑,也不好派人类去洛都。
派魂族更是不可能,只有修为高深的魂族能在离开无妄城之后稳定自己的情绪。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星阑杳无踪迹,就算要去找也只有燕飞光有能力了。
沈曼云忧心忡忡,作什么都有些走神,她担心星阑的安危。
虽然这孩子已经过了青春期,情绪没有那么不稳定,也几乎是一个大人了。
但她还是担忧他去了洛都会遇到什么危险。
“走吧,回去吧。”青霓朝沈曼云伸出手。
“星阑走了,我不希望你也离开无妄城,到时候城主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交代了。”
沈曼云点点头,乖乖跟上青霓的步伐。
青霓被编成长辫的头发垂在身后,她挺直着脊背,往无妄城的方向坚定走去。
沈曼云想,在雪季结束之前,她绝对不会再离开无妄城了。
如果那时候自己还在无妄城,星阑应该会和她告别吧。
她或许会劝说星阑留下来,洛都那么危险,她都不敢想象他会遇到什么意外。
回到无妄城,沈曼云将自己从西原城买来的东西从小野的背上卸下来。
小野蹲在她的小院里,乖乖等着。
是暮兰帮她将那些较重的货物拿下来的。
沈曼云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要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平静生活了。
她打算接下来的日子先给西原城的容晴做几身衣裳寄过去。
容晴说不要,但沈曼云想,她在西原城招待了她,这就算是答谢。
再之后呢?
多去青霓那里看看小鱼吧,以前有星阑陪她,现在她也可以抽空陪她。
沈曼云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将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手头上多做些事情,她就不会老是想东想西,想那个离自己有千里万里远的人。
但是,最后沈曼云还是抱着从小野身上拿下来的最后一匹布发呆,直到暮兰叫醒了她。
“都拿下来了。”他说。
“嗯。”沈曼云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
她怔然说:“都走了。”
“我还在。”暮兰说。
“你的根系早就长到洛都去了。”沈曼云说。
暮兰眸光一闪:“那是骗你的。”
他一不小心说出了真话,但沈曼云没察觉异常,她只是将小野牵出了小院。
小野冲她摇摇尾巴,见沈曼云要将它送回城主府,它还有些舍不得。
它的大爪子扒在地上,赖着不肯走,它也渴望人类的陪伴。
“我明天还会来喂你的,给你吃他做的饭好吗?”
沈曼云想,还好暮兰和燕飞光的厨艺一样,小野对他做的食物很是热衷。
小野冲沈曼云摇摇头,它跳过来,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沈曼云的手背。
它的舌面粗糙,随便一舔就把沈曼云的手舔出一大道红痕,些微刺痛感传来,让沈曼云下意识将手收了回来。
小野赶紧闭上嘴巴,它湿漉漉的黑眼睛盯着沈曼云,内疚又委屈。
“没关系的,快回去休息吧。”沈曼云领它走进城主府给它准备的门。
沈曼云转过身走了两步,又有些不放心,于是回头看小野。
小野还蹲在门口,就这么定定看着她,见到沈曼云离开,它很不舍。
之前燕飞光走的时候,它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过了一年他才从洛都归来。
它每一天都蹲在院子里等他,只有沈曼云过来的时候才有人陪着它玩一会儿。
狗是很需要陪伴的生物,小野也一样。
沈曼云困惑地看着小野,她似乎读懂了它的意思,她朝它招招手。
小野马上奔了过来。
沈曼云抚着它顺滑的毛皮说:“可你是燕飞光的小狗啊。”
“你希望我陪着你?”她小声问。
小野使劲点头,它生怕沈曼云没理解它的意思。
“那你住我这里吧,等燕飞光回来了,你就再过去好吗?”沈曼云问。
小野的大脑袋蹭了一下她的头顶,它兴奋地跟在沈曼云的身后。
见到院子里站着的暮兰,他身后的尾巴扫了扫。
“怎么带回来了?”暮兰问。
“它好像很需要人陪它。”
“小狗是这样的。”
暮兰从厨房里取出蒸好的肉骨头放到小野面前,让它大快朵颐。
过了几日,沈曼云收拾了一间房给小野住,它的体格太大了,住房间里正好。
日子就这样平静下来,只是青霓传给燕飞光的消息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再过三日还没有回信,我就再派几人去洛都亲口传信。”
青霓自己不好抽身离开无妄城,只能在城中等候。
“燕飞光那天才刚离开西原城不久,没带小野,他的脚程慢,再等等吧。”
沈曼云一边逗着小鱼,一边安慰青霓,其实她自己也担心极了。
她希望快些听到有关星阑的消息,但她无能为力。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喂完小野,沈曼云看着坐在花架下看书的暮兰,想起了什么。
“暮兰先生。”沈曼云唤他。
暮兰抬起头,静静注视着她,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沈曼云坐了过来,她认真问:“你还可以像上次一样让我去看看燕飞光吗?”
“我……我不是想看他……”沈曼云深吸一口气道,“我是担心星阑。”
“他应该是偷跑去洛都了,燕飞光应该会找到他,我想看看他现在安不安全。”
“条件的话,请……请不要让我对他做些什么事了,其他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沈曼云认真询问暮兰的意见。
暮兰合上书,他看着沈曼云略带期待的目光,沉默片刻。
他说:“好。”
沈曼云问:“条件是什么呢?”
暮兰歪了歪头:“条件与他无关。”
沈曼云轻舒一口气:“那就好。”
“所以是什么?”沈曼云追问。
“我没想好。”暮兰坦诚回答。
他是一株不断生长的植物,他的主干在不知餍足地吸收着周遭的一切,此前他所有的目标都是:
生长,不断的生长——
但现在沈曼云的一个问
题让他的躯体发痒,好像那朝着目标不断前进的主干即将长出旁枝末叶。
有什么新芽即将萌生。
它萌发的目的可能不是为了长大,它可能想开花,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破土而出,见一见那阳光。
总之,它的需求高于生存,看似没有意义,但又如此真切地存在着。
如海浪般温柔无边,如落雪般转瞬即逝,融化于温暖的掌心。
他下一个向沈曼云提出的要求将不是为了生长,但他不知自己该提什么条件。
他困惑,所以不知问题的答案。
沈曼云看着他略带迷茫的眸,她温柔应道:“不知道就算了,以后再告诉我吧。”
她相信暮兰不会让她做什么无法做到的事情,而且他也答应不会再让自己对燕飞光做什么亲吻之类的事了。
她很放心。
暮兰注视着她,这傻姑娘眼中是真切的信任,她真心实意地相信他是一个好心的精怪。
“去睡觉吧。”他唤她。
沈曼云乖乖躺在了床上,和之前一样她准备闭上眼去,让暮兰带领她穿越空间的限制,将她的灵魂带到燕飞光身边。
但在暮兰的手掌落在她额心之前,沈曼云又猛地睁开双眼。
“没有在洗澡吧?”她警惕问道。
“没有。”暮兰唇角翘了一下,像是在笑。
沈曼云盯着他略微翘起的唇角说:“我还没见过他笑。”
暮兰沉沉的视线落入她眼中,像是一枚针落入深潭,静默无声。
“他不会笑,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暮兰的手掌按住沈曼云的眼睛,她闭上眼去,灵魂瞬间变得轻飘飘。
下一瞬间,她的意识回落,坠到燕飞光高大的身体里。
闹市熙攘的喧嚣声传入耳中,沈曼云听到一声响亮的:“诶——给您!”
一坛散发着馥郁酒香的酒坛子放到燕飞光面前。
沈曼云这才发现燕飞光身处酒楼之中,周遭都是来往食客。
洛都的夜晚比无妄城不知热闹多少,屋内灯火亮得热烈,将周遭的一切都照得亮如白昼。
在这样的场景中,燕飞光沉默的身形显得格格不入。
他对店家点了点头,付了钱,将酒坛接过。
酒坛子沉甸甸的,入手冰凉,窖藏的酒液在缸子里晃荡着,发出清冽水声。
沈曼云通过燕飞光的身体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些细节。
燕飞光买酒做什么?
沈曼云从没见过他喝酒。
走出酒楼,街道上张灯结彩,在明亮的光线下,连飘落的雪都带上了暖意。
和清冷安静的无妄城不同,这里有温暖的人气,有烟火红尘的味道,更让人觉得自己正在安稳地生存着。
这才是人间。
有一只白鸽在人间里飞掠而过,燕飞光接住它。
他展开白鸽脚上的信,眉头微蹙。
沈曼云从他眼中看去,果然看到了青霓的字迹,还有信上那熟悉的内容。
星阑不见了,青霓猜他来了洛都,拜托燕飞光寻找他。
燕飞光合上信件,收入怀中,一时半会儿没星阑的消息,他也没办法马上去找他。
而且他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要去做。
沈曼云感觉到燕飞光怀里有一件什么木质的盒子硌着他的胸口。
他大步朝前走,迎面而来的雪落在面颊上,有些凉,但不会让人感到寒冷。
走过喧闹的街头,他去往靠近洛都中央的一所建筑,这里有整个洛都最高的塔。
司礼监,这里曾经是女主的住处与办公之所。
自洛都之变后她就搬到了皇宫,这里只剩下司礼监的长老。
燕飞光提着酒,请白衣的侍从去将大长老请出来。
“燕将军,你要寻大司礼?她可早就不在这里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悠悠走进殿内。
他虽面容苍老,但精神矍铄,说话也洪亮有声。
燕飞光点了点头道:“大长老,我就是来寻你的。”
“我能做的事情大司礼都能做,你来找我这糟老头子做什么?”大长老有些惊讶。
但他看到了燕飞光手里提着的酒坛子,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什么事,说说?”
燕飞光终于将怀里的东西取了出来,沈曼云发现这是一枚崭新的木盒。
它虽然没有华丽的外表,但其上纹样一看就经过燕飞光的精挑细选。
木盒表面雕刻着一枚雪花。
沈曼云想,燕飞光上次吃糖画也要吃雪花形状的,他好像很喜欢雪花。
燕飞光将木盒递了过去,大长老打开,看到其中躺着一根长发。
“头发?”大长老惊讶。
“嗯。”燕飞光点头。
沈曼云看着那根长发,她想起来这就是自己的头发,燕飞光说要给她问生辰,他真的去了。
她的灵魂雀跃,却藏在燕飞光的身体里,无法有任何表达。
“测生辰。”燕飞光说,“我想知道她的生辰。”
“好。”大长老笑眯眯地将长发放回木盒,答应下来。
燕飞光都提酒来见他了,这样一个冷硬的人都试图圆滑一些了,他怎么能拒绝呢?
“多谢。”燕飞光起身,准备离开。
“燕将军帮助了洛都那么多,这点小事严某必定为你办好。”大长老将燕飞光送出了司礼监。
沈曼云的意识跟着燕飞光走。
而在此时的司礼监内,大长老没有怠慢燕飞光的要求。
他很快登上洛都内最高的观星台,施展自己观测命运的法术。
天机不可肆意窥探,再高阶的观命之术也看不见未来,但看一看生辰这等事对于大长老来说并不算困难。
大长老通过沈曼云头发上留下的一点精血,很快看出了她生辰的日子。
在得知答案的这一瞬间,他面上有一瞬间的困惑与惊讶。
与此同时,寂静无边的观星台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一人走到了大长老的身后。
第33章 33那一日的雪夜里,她的发丝确实拂……
轻盈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清冷的一轮月将观星台的最高层照得光可鉴人,那琉璃地面上映出纤细的人影。
她穿着红色的长裙,披着纯白的衣袍,裙摆处的绣花曳地,曼妙鲜活。
她的身影美丽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大长老回过头去,他背靠着漫天繁星,对来人行了一礼。
“大司礼。”他道出她的身份。
“在看什么?”大司礼的声音冷且柔,如浮冰碎雪。
“一个人的生辰。”大长老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略带惊讶地看向大司礼。
“您……”他欲言又止。
“不是。”大司礼回答。
她缓步走到观星台的边缘,兀自看着天上星,覆面的白色面具反射璀璨的光。
她是传达天命之人,红尘里的凡俗人类已没有窥见她容颜的资格。
“烧了。”她吐出简单的两个字。
大长老闻言,震惊地瞪大眼,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道理。
如大司礼这样尊贵的人有所避讳并不稀奇。
他躬身道:“是。”
一道流火瞬间燃起,将祭台上那一根纤细的长发焚烧殆尽。
它燃烧时并未带起多剧烈的火焰,熄灭得无声无息。
最后,连它的一点残烬也很快被风吹散,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您瞧这事儿办的,燕将军还给我送了酒。”大长老有些无奈。
“和他说晚上风大,把头发吹走了。”大司礼回身,走下了观星台。
大长老守在她身后,恭敬送她走下观星台。
“他送给你的酒呢?”
“在殿内。”
大司礼斟了一杯酒,她浅浅尝了一口,舌尖感受着馥郁酒香。
而后,她放下酒杯,离开了司礼监。
——
洛都的雪不大,沈曼云的
意识藏在燕飞光的意识里,跟着他走过洛都的大街小巷。
她看着他将自己的头发送到了司礼监,也看到他深夜拜访洛都的各处官员,拜托他们帮忙寻找星阑的下落。
星阑没有消息,他若想藏,也只有燕飞光才能找到他了。
他是影子,匿于所有不起眼的角落,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深夜,天上星繁月明,忙了一日的燕飞光终于回到了王宫的偏殿前。
他在朱红色的门前停留,回身看向稀疏落下的雪,还有他回来时留下的一串孤独脚印。
有一片雪落在了他的眉心,冰凉轻盈,燕飞光没伸手去擦。
他回屋里,脱下厚重的外套,在热水盆前洗了脸。
一低头,他才发现自己眉心上多了点行路的尘土。
方才落在他眉心的不是雪,而是一点黑色的灰尘。
它像是燃尽的灰,用手随意一抹就擦净了,溶在澄白的水中,杳无踪迹。
沈曼云透过水中倒影,看着燕飞光的脸,他的表情是一贯的冷硬平静。
而后,他抬手解开了自己衣襟上的金属扣子。
又——又来了吗?
沈曼云拼尽意识的所有力量都没能让这画面从眼前抹去。
燕飞光回来之后就要休息了,在这之前,他自然要沐浴一番,这很合理。
在他刚脱下外衣的时候,沈曼云感觉自己意识再次飘了起来。
下一瞬间,她的灵魂回到自己身体,并且下意识马上闭上了双眼。
眼前陷入黑暗,沈曼云才发觉自己已经回来了。
暮兰果然遵守诺言,他说不会再让她看些可能会冒犯燕飞光画面,他果然及时将她拉了回来。
“谢谢你。”沈曼云坐起身。
她揉了揉眼睛,洛都太亮,周遭的颜色都太饱满鲜艳,这让她有些不习惯。
“星阑没有找到,他送了我的头发去司礼监。”沈曼云总结了一下自己所看到的信息。
“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沈曼云忧虑地自言自语。
但暮兰说:“那你快要知道自己的生辰了。”
沈曼云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那也挺好的。”
“总的来说,诞生并不是一件坏事,不然我怎么有机会遇到你们呢?”
她坐在床边,两只脚悬空着,微微晃动。
“我以前觉得出生是一件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世界上多我这么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创造不出什么价值。”沈曼云说。
暮兰指了指自己身上一直穿着的——沈曼云送给他的新衣说:“有衣服。”
“衣服只是一件好看的装饰品,可以是这一件,也可以是那一件。”
沈曼云想到雪季刚来临时从洛都送来的衣裳。
无论燕飞光穿什么衣服,他都不会觉得冷,所以她做的衣裳对他来说是没有价值的。
暮兰注视着她,沉默不语。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能帮助很多魂族,我能拯救他们的生命,这才是价值。”
“所以生辰也变得有意义了,它不再是一串数字。”
“我开始期待我的生辰了!”沈曼云将自己心里的期待告诉暮兰。
暮兰对着她点了点头。
这一次去看燕飞光,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得到星阑的消息。
但沈曼云想,既然燕飞光拜托了那么多人帮他留意星阑的踪迹,那么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次日,她将自己知晓的情报告诉了青霓。
“燕飞光收到信了。”沈曼云说,“如果他找到了星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那就好。”青霓轻舒一口气。
她没有问沈曼云是如何得知燕飞光那边消息的,每个人都有获取信息的渠道,也都有着自己秘密。
青霓不会主动窥探他人的秘密。
“那就等着城主的消息吧。”青霓说。
“说起来,城主离开之前那日好像找你要了件东西……”青霓找了个话题与沈曼云聊天。
——她不窥探他人秘密,但并不代表她对旁人的感情故事完全不感兴趣。
所以青霓八卦了一下,只是问了一件在大庭广众下发生的事。
“是头发。”沈曼云诚实回答。
“嗯?做什么?”青霓愈发感兴趣。
“拿着我的头发去洛都问问我的生辰。”沈曼云想到昨晚的燕飞光去往司礼监的举动。
“啊……原来是这样,是,我也记得你没庆祝过生辰。”
“知道了其实也不用庆祝,只要知道就好了。”沈曼云的愿望也很简单。
曾经她不想去记那一串数字,但现在她感受到了那串数字存在的意义。
现在,她确实想知道自己生辰。
——
“燕将军,确实是很不好意思,昨夜风大,我老头子手抖,一时间没抓住那根头发。”
“它飞走了。”大长老对燕飞光不住道歉。
“那知道生辰了吗?”燕飞光只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还没来得及施展法术就……”大长老低下头去。
燕飞光藏在袖里的手紧了紧,他垂眸看向这老者弯下的腰。
大长老的姿态放得很低,紧张兮兮的,想来他也无可奈何。
“昨夜观星台的风往哪里吹了?”
“不知,我只记得风大了。”
燕飞光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听着大长老又一次诚恳的道歉。
他的模样第一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大早就来了,只是想得到这个普通但又珍贵的答案。
然而跨越千万里带来的这根头发消失在观星台的顶端。
“抱歉啦,观星台的规矩就是这样,每一个人身上只有一件东西能送上观星台。”
“燕将军不如再从其他的渠道调查一下头发主人的生辰?”
“问问她的家人朋友或许来得更快些……”
大长老絮絮叨叨,一抬头却注意到燕飞光已消失在原地。
他大步走出司礼监,步伐迈得急。
“还好还好,这就走了……”大长老无奈擦着额上冒出的冷汗。
对这样一位忠诚的将军说谎话,难免令他有些难受。
大长老不知道燕飞光转身就走是要去做什么。
事实上,燕飞光转身离开,是有了新的行动。
他走进洛都的每一处大街小巷,目光逡巡过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从墙头到树梢,又或者深巷角落的残砖……洛都的每一个角落他都找了过去。
他敲响洛都每一户人家的家门,礼貌询问自己能否走进他们的宅子里看看。
他的重点扫描对象是屋顶、枝头、门头这些容易挂上纤细东西的角落。
他的手拂开洛都昨晚落下的薄雪,几乎要将整个洛都落了雪的地方扫过去。
如此穿梭来去,不过是为了找到“一根随风吹走的头发”。
大长老说沈曼云的头发被风吹走了,他也就真的信了。
——从城东找到城西,从城北一路走到城南。
这几日,洛都的每一处都留下了他的脚印。
燕飞光拂开积雪的指尖已经冻得发麻,但他还是不断用双手抚摸过每一处可能落下发丝的角落。
连续几日从清晨至日暮,他不知道走过多少洛都隐秘处,不敢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在一座城里找一根头发,就仿佛大海捞针,是无妄滑稽的举动。
但是——但是——按照燕飞光这种寻找方式,如果那根随风飞去的头发当真存在,那它也应该被他找到。
只可惜,那日夜里的发丝已被烧为灰烬,成为落在他眉心的一片黑色的雪。
那一日的雪夜里,她的发丝确实拂过他的眉心。
几日寻找下来都一无所获,整个洛都也只剩下那皇宫未曾踏足了。
燕飞光一路摸着积雪来到暮色下的皇宫前。
他眯着眼,始终望着屋顶的砖瓦,希望能在某一处看到那根遗落的发丝。
但是,他还是找不到。
斜阳暮色里,他的身影弯着,无助无望,孤寂无依。
暗红色的巍峨宫门前,有一人执伞望着他。
她一步步朝燕飞光走去,将一把伞挡在了他的头顶,拦着天上落雪。
“回去吧。”女主的声音低沉柔和。
她俯身为他撑了伞。
第34章 34我很喜欢她。
燕飞光只是专注找着失落的发丝,他似乎没听到耳边的呼唤。
精神极度专注时,外界所有干扰都被他排除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天上的雪停了。
抬起头,他看到头顶伞上的红梅一枝。
女主凝眸看着他,她的目光越过纯白色的面具,深深望进他孤独的眼里去。
燕飞光看着她的眼睛,微怔,紧抿着薄唇,不言不语。
“雪大。”她说。
燕飞光站直了身子,他“嗯”了一声就算应答。
“皇宫可以进去吗?”他问。
燕飞光在寻找沈曼云发丝的时候,也没忘了星阑,这几日他几乎将洛都掘地三尺。
他不仅没有找到沈曼云的头发,也没找到星阑的身影。
要不是感应他就在洛都之内,燕飞光都要怀疑他跑到别处去了。
现在唯一没有找过的地方只有皇宫了。
女主握紧伞柄说:“洛都的每一个地方你都可以去。”
“嗯。”燕飞光从她手中接过了伞。
回去的路上,他的手中伞朝女主的方向半倾着,任凭天上雪落了满肩。
——
几日后,洛都那边燕飞光派人传了信。
“燕将军说,无妄城出来的那个半大孩子就在洛都。”
“他只是躲着没出现,但没离开洛都,眼下应该是安全的,请你们放心。”
前来传信的侍从将燕飞光交代的事情都对青霓与沈曼云说了。
“还有呢?”沈曼云很少主动提问题,但她还是大着胆子问了那侍从,“他有没有让你带别的消息?”
“姑娘,这……这就没有了。”侍从挠挠头,“您还想知道什么,等回了洛都我去问燕将军。”
沈曼云本没想着自己生辰的事,但自从那日燕飞光带着她的头发去司礼监之后,她就一直念着自己的生辰了。
说到底,还是燕飞光的举动给了她一点希望。
听到侍从的回复,沈曼云安静坐了回去。
她想,可能司礼监测算她的生辰需要些时日,没有那么快。
“好,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了。”沈曼云轻声说。
无妄城又恢复了平静,沈曼云的每一天还是过得那样稀松平常。
回家之后她会喂一喂小野,有的时候和暮兰说几句话……
白天呢,白天就照常救治有伤的魂族,又或者是去青霓那里陪小鱼。
沈曼云原以为自己要很久之后才能收到有关星阑的消息。
没想到又过了几日,一只灰色的夜枭蹲在她的院墙上。
它朝她“咕咕”叫了几声,将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伸出自己绑着信的鸟爪。
这是从远方寄来的信?
沈曼云想不出来什么人能给自己寄信。
莫非是燕飞光?
这几乎是唯一的答案了,所以沈曼云很快将夜枭爪子上的信件拆了下来。
夜枭蹲在花架上,继续咕咕叫。
沈曼云没懂它的意思——在她的知识储备里,还没有要给远行而来信鸟喂食的经验。
还是暮兰去厨房里取了些风干的肉块,放在桌上让夜枭跳下来饱餐一顿。
“原来是要吃的。”沈曼云恍然大悟,她又学会了一个新知识。
“你不知道?”暮兰一边掰着肉干,将它撕成小瓣,一边问沈曼云。
“不知道,我还没收过信呢。”沈曼云低头拆着手中信,她以为这是燕飞光寄过来的。
暮兰停下手中的动作,夜枭没了食物,疑惑地啄啄他的指尖。
他定定看着她,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直到沈曼云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是燕飞光寄的吗?”
“不是。”暮兰的回答很笃定。
沈曼云低头一看,那信封上的落款果然不是燕飞光。
而是——星阑!
这也是好消息,沈曼云飞速拆开信件,低头便看到星阑略显稚嫩的字迹。
他的笔迹和青霓的字有些像,想来他确实在青霓那里学了很多东西。
星阑的这封信内容开门见山。
他说——
“曼云姐姐,以后我就留在洛都啦,要过很久才会回无妄城。”
“你不要担心,在洛都也有人保护我,你放心,我会听城主的话,再过两年才上战场。”
“你还记得你刚来不久的时候吗,我带着你偷偷去看大司礼的生辰宴,其实那天我在营帐外边绕了很多圈也没看到她。”
“这次去洛都我看见她了。”
“0///0”
“我很喜欢她。”
“洛都的雪没有无妄城那么大,你送我的衣服我都带上了,不用担心我会冷,匕首也带上了,它很趁手。”
“我给你带了洛都的新奇玩意儿,记得收哦!”
沈曼云眨了眨眼,她低头注视着信上的内容,一股空落落的怅然从心头升起。
燕飞光走了,星阑也走了,他们都在洛都。
此时,送信来的夜枭终于吃饱了,它抖了抖身子,从翅膀下抖出个包装精美的锦盒。
沈曼云将之打开,内里躺着一套漂亮的首饰,雕琢精美,工艺上乘,一看就价值不菲。
若是穿着洛都时兴的衣裳再佩上这套首饰,不论多普通的姑娘也能变得光彩照人。
但沈曼云给自己做的衣服自然撑不起这套首饰,它太夺目,能将她全身的色彩都压下去。
沈曼云想起无妄城刚落雪的那一天,星阑在家门外给她堆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他用自己口袋里舍不得吃的黑枣给雪人做了眼睛,跑了几里地只为了给雪人找一对合适的双手。
雪人多丑,夜晚的风再随便一吹就倒了。
可她还是喜欢那个笨拙蹩脚的雪人,喜欢它脑袋上镶嵌着的、有牙印的黑枣。
她盖上锦盒,也合了信。
夜枭环绕着她飞了一圈,咕咕叫着询问她需不需要回信。
沈曼云呆呆地坐在原地,她没懂夜枭的意思。
暮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它在问你要不要回信。”
“哦……回信。”沈曼云拿出纸笔,她想自己是该给星阑写一封回信。
她在信纸上写了两个字。
“谢谢。”
然后呢?
“首饰很好看。”
再然后呢?
“要注意安全,要保护好自己。”
最后?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沈曼云写了这几行干巴巴的字,就不知道写什么了,她和星阑相处时也不常和他说话。
她只会拉过他冻得发红的手,想着要给他做些厚衣裳了。
沈曼云将信写好,绑在夜枭的腿上。
她想到了什么,又拿过一张纸,低头写了起来。
她还可以给燕飞光寄一封信不是吗?
暮兰站定在沈曼云身侧,他低眸看到沈曼云在信上写了“燕飞光”这三个字。
他没阻止她。
“星阑的事情你知道了吗?他……我希望他能安全。”
“你呢?你怎么样了?是不是过一段时间就要去北境了?”
“希望你能好好的,受伤会疼。”
“然后……我的生辰你知道了吗?”
沈曼云提笔写完,浏览了一下内容,又将最后一句询问自己生辰的话涂黑了。
她原想再重新写一张,但夜枭等得不耐烦了,鸟爪按在信纸上让她快点
交卷。
沈曼云只能将匆忙修改过的信绑在它的脚上,目送夜枭带着两封信飞了出去。
从始至终,暮兰都没说什么话,他亲眼看到沈曼云写了有关于自己的内容,但又马上抹去。
暮兰手指在桌上有些焦躁地敲动,眸底出现些黯色,在那黯色之下,还藏着一抹浓深的戾气。
他在想,究竟是哪一道风将沈曼云的头发吹走了。
而沈曼云在一旁喃喃自语。
“你说星阑去洛都遇见什么了呢?”
——
几日前,燕飞光在洛都寻找沈曼云那根早已不存在的头发,寻了很久很久。
经过女主的同意,他休息一夜后便在皇宫内搜寻,顺带也找寻着星阑的下落。
皇宫内来往忙碌的宫人见到他便恭敬行礼,问道:“燕将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来宫中找些东西。”燕飞光抬起的眼下有一道浅浅的青黑。
这显然是他为了在城中找一根头发丝,累得好几日都没休息好。
“什么东西,我们帮您找找吧。”
“不用。”燕飞光知道,在城中找一根头发是一个很滑稽的事情。
他寻遍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但都没有找到那根不存在的头发。
同样他也没找到星阑。
到最后只剩下皇宫的最后一处禁地他尚未踏足了。
为了找头发,燕飞光也没了什么忌讳,他来到长公主洛玉楼现在居住的望舒宫前。
这里戒备森严,但燕飞光能畅通无阻。
望舒宫外,他取出自己的身份令牌,把守宫门的侍卫长反复查看,确认无误。
“燕将军怎么会想来望舒宫?”侍卫长警惕。
“寻些东西。”燕飞光应,他肃然的气势让侍卫长不敢再多问。
燕飞光刚走进望舒宫不久,就听见寝殿内传来女子娇怒的骂声。
他没理会,继续仔细寻找头发,直到他靠近寝殿才听清楚了殿内女子究竟在骂谁。
“连霏,大骗子!”
“砰——”是玉枕砸在门上的声音。
“骗我来望舒宫就让我出不去了!”
“你混蛋!你可恶!你还敢拿本公主的皇鉴!逼我看那些烦死人的公文!”
“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
“叮铃哐啷——”又是一阵摔打物品声。
燕飞光:“……”
他沉默着跳上房檐,在皇宫里最后一处还未搜寻的地方仔细找过去。
还是一无所获,他蹲在房顶上,唇边发出低低的叹息。
他找不到沈曼云的头发,也找不到她的生辰了。
寝殿内洛玉楼也安静下来,她听到了燕飞光那极低的叹息声。
“吵什么吵?”她尖叫。
燕飞光走过屋顶的瓦,跳了下来,他打算离开,并不想搭理洛玉楼。
“来就来,走就走,你当望舒宫是什么地方?”洛玉楼一把推开寝殿大门。
她瞧见燕飞光,倒是有些惊讶。
“死哑巴,你不是一直跟在连霏身边的那个……燕飞光吗?”洛玉楼皱眉说。
她问:“你来做什么?”
燕飞光的回答简短:“找东西。”
“找东西找到望舒宫来?”
“皇宫都找了。”
“你要找东西来我这里做什么?闹心死了!”洛玉楼见燕飞光不是连霏派来的,便怒气冲冲地跑回寝殿。
“你要找上连霏那里找,烦死了!”长公主殿下将脑袋埋到了枕头里,声音变闷许多。
现在燕飞光已不抱着找到沈曼云头发的希望了,但现在可疑的是他不仅头发没找到,星阑也没找到。
洛玉楼的话突然提醒了他,偌大皇宫之中确实还有一个地方他还未曾踏足。
——那就是连霏的住处。
燕飞光朝那里快步走去,整个洛都之内,星阑只可能在那里。
与此同时,刚处理完事务的连霏回到她居住着的羲和宫。
在迈入寝殿之时,她抬头看到天花板上的灯影摇摇晃晃,逐渐描摹出一个少年的轮廓。
星阑盘腿坐在宫灯上,低眸定定望着她,笑嘻嘻地说:“我都看到了哦。”
第35章 35是你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有意义……
羲和宫外,有一人身影正在靠近。
燕飞光踏上那白玉长阶,匆匆的步伐撞破风雪,一直来到那寝殿外。
他的视线先扫过羲和宫内的每一处角落。
这里也没有沈曼云的头发,但他能感觉到星阑的气息越来越近了。
走入寝殿时,他迈出的脚步有些颤抖。
燕飞光知道星阑是魂族,这瞒不了连霏。
而人类几乎容不下魂族的存在。
“飞光?”连霏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她转过身,安静地看着燕飞光。
她的声线平静,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
燕飞光攥紧手中黑刀,他道:“来寻人。”
他的声音在低沉之余,还多了一丝平时没有的紧张,像是紧绷的弦。
在他的头顶,一团阴影汇聚,逐渐变为人形,而后星阑的脑袋垂了下来。
他开心说道:“城主,我在这里!”
“你在找我吗?我躲了这么多天,还是给你找到了!”
星阑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他安然无恙。
燕飞光的眉尖微蹙。
星阑都显露出这样的形态了,他不知为什么连霏还是如此平静。
“大司礼没怪我躲到她这里来了,她还让我留在洛都,说等我再大些就可以跟着你上战场了。”
星阑还是如此有活力,他絮絮叨叨地告诉燕飞光来龙去脉。
“我很早就来洛都了,我怕你揪我回无妄城,就一直躲着你,结果我没想到你这么能找,我只能藏到这里来。”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但是大司礼没有怪罪我哦!”
燕飞光抬眸看了一眼连霏,她端坐殿内,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让我以后跟着她,这样你就赶不走我了!”
燕飞光的眼睫微垂,他的声音微哑:“好。”
“没事就好。”他松开星阑牵着他的手走出了寝殿。
找了这么多日,他没找到沈曼云的头发,也没能将星阑送回无妄城。
连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既然要留在我身边,他该换个名字了。”
“问他便是。”燕飞光答。
他离开了羲和宫,回去的步伐拖得很慢,比缓缓落下的夕阳还慢。
星阑从羲和宫追了出来,他问燕飞光:“我该写封信回去给曼云姐姐报平安,对吗?”
“好。”燕飞光应。
星阑跑过来的步子很急,若是以前,燕飞光会直接拎起他的衣领。
但是现在星阑都跑到他的身侧了,他还是静默着,没有任何行动。
一个孩子长大,或许只需要一瞬间。
在这瞬间,他会和他的抚养者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你要顺便给曼云姐姐写一封信吗?”
“不写。”
星阑跟在了燕飞光身后,他的前边是燕飞光孤独身影,后边是巍峨的宫墙。
他抬起头去,漂亮的长睫不断颤动,如离群的飞鸟。
——
从无妄城送回的信分别送到了星阑与燕飞光的手上。
燕飞光接住飞跃千里而来的夜枭,从它的脚上将沈曼云寄给他的信拿下。
他没马上打开它。
他先是沐浴,将一切都收拾妥帖,在书桌上点了一盏明亮的灯,才将她的信打开。
沈曼云的字迹方正笨拙,她不太习惯用毛笔写字,也好像是很久没写过字了,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她在也没在信上写多少内容,只是告诉他要多爱惜自己,不要再受伤了。
燕飞光的视线落在信纸上被涂黑的最后一句话上。
他展开信纸,将它放在灯前,仔细查看被涂抹去的那一句话是什么。
沈曼云涂得忙乱,多少还是有些笔画没涂抹干净。
燕飞光透过
光观察落笔的痕迹很快知道了这句话的内容。
“然后……我的生辰你知道了吗?”
燕飞光死死捏着这页单薄的纸张,他的指尖抖了起来,信纸边缘险些碰到灯里火焰。
他飞速将信纸按在掌心,只是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明月与飞雪。
但是,再冰冷的雪与月也无法再压下思绪深处的震颤。
在这一瞬间,有如蛇般的藤蔓从大地里破土而出。
它黑得像是浓郁的墨,仿佛汇聚世间所有邪恶的力量。
可偏偏,这藤蔓上零星缀着一朵朵金色的小花。
它们灿烂得像是烈阳,与这颜色如暗夜的藤蔓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一株巨大的植物,遍布于这片大地上的、无处不在的植物。
粗壮的藤蔓疯长,枝叶将燕飞光的房间填满,就连他自己也陷入这片黑绿色的海洋之中。
无数枝叶将燕飞光缠绕,就连那藤蔓上绽放的金色花朵也委顿下来,隐隐有了凋谢的迹象。
燕飞光转过身,他仿佛没注意到周遭的藤蔓一般,在这茂密的枝叶间穿梭。
他来到房间的镜子前,静静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他穿着不一样的崭新衣裳。
一模一样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洛都想要丢她的头发,随手就丢了。”
“你找啊找,找遍全城也找不到那根发丝。”
“你找不到她的生辰。”
“你永远也不能给她过生辰。”
“不想知道吗——她的生辰?”
“你就这样安静乖顺地留在原地吗?”
“你还能靠她压制我多久?”
这些话语仿佛呓语不断在他脑海深处响起,音量越来越大,直到冲破他的耳膜。
燕飞光抬起手,他在自己的耳边触到了从他身体里生长出的藤蔓。
他忍着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刺痛,硬生生将缠绕的藤蔓从自己的身体里拽出来。
“不恨吗?不怨吗?不想把他们都杀了吗?”
“把那个老头子挂在观星台上,拎着他的衣领告诉他,如果他不说出那姑娘的生辰,你就将那司礼监——将他——将他们都毁了!”
“他就算告诉你了,你也可以将他杀了,谁让他不讲信用,随手丢弃他人珍贵的东西!”
“那姑娘一直等着你呢,她希望你回去亲口告诉她的生辰。”
“是你……是你啊,是你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有意义,是你让她开始期待自己生辰。”
一刀挥出,斩向虚空,燕飞光这一击带出的气浪将这宫殿都毁了。
在倒塌的建筑中央,他的周身空荡荡,没有漫天疯长的植物,只有四散的烟尘与寂寂落雪。
燕飞光紧紧攥着手中信,掌心的汗水将墨色晕开,洇出一团模糊的痕迹。
——
沈曼云寄出信之后,便尽力让自己不要再想洛都的事情了。
前几日青霓说小鱼的情况好多了,可能过一段时间就能变为人形了。
沈曼云有了新的期待,隔三差五就往她那里跑,期待着小鱼重新变为人。
“这样是不是有点像孵蛋。”青霓托腮看着光团里游动的小鱼,喝着茶说道。
“好像是……”沈曼云答。
小鱼降生之后只变了一会儿的人形,再之后就一直保持更安全的魂体形态、
现在她们等着她恢复人形,倒真像是等着一枚蛋破壳。
“出来之后她会有多大呢?”沈曼云问。
“一岁多,应该会走路了。”青霓敲着光团说道。
“我没有给小孩儿做过衣服,我可以试试。”沈曼云跃跃欲试。
青霓笑:“其实我都买了好些了,当然,若是你做的自然更好。”
“有这样一双锐利的眼和优秀的手,之前怎么就只当了裁缝呢?”青霓好奇。
“如果没有魂族的话,我这样的能力最多……最多也只是优秀的裁缝呀。”
沈曼云在很多话题上和青霓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青霓理解不了她的世界。
“离开针与线,我的能力也仅限于此了。”
“只是因为有魂族,你们才会认为我是一个很厉害的……医生?”
沈曼云抱着小鱼居住的光球问:“青霓夫人,你那件裙子,就是红色绣花的那条,你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吗?”
青霓愣了愣,在这个问题上她没有隐瞒沈曼云。
“定做的,以前每个月都会有人帮我购置一批衣服,我确实不知道它们从何处来。”
“嗯。”沈曼云点了点头。
她想,写出一本书来也需要以现实为依据,所以书中世界里出现这么一条裙子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当然,以她目前的思维也想不到那么多高深复杂的问题。
她只知道,穿上这条裙子的人并不会知道在这华贵的布料背后藏着怎样血腥的秘密。
回家之前,她去买了很多新布料,准备给即将化人的小鱼做几件新衣服。
深夜,沈曼云房间里的灯依旧亮着,这么小孩子的衣服不好做,针脚都要精细很多。
她细心在小裙子的裙摆处绣上小鱼形状的纹样,这条给小鱼的裙子就算完工了。
沈曼云伸了个懒腰,她想要去院子里散散心,活动一下筋骨。
她捧着一杯热茶来到院子里,坐在廊下看着几乎没有停歇过的落雪。
沈曼云的视线看向花架,她想要和人说说话,便唤了一声。
“暮兰先生,你在吗?”沈曼云问。
花架上的枝叶安静垂落,没有人应答她。
暮兰从来没有不搭理过沈曼云,相反,他总是频繁出现在她眼前。
沈曼云感觉有些不习惯,她走到花架下,轻轻碰了一下藤蔓上缠绕着的金色小花。
“暮兰先生,你睡了吗?”
在沈曼云指尖触上小花的一瞬间,它鲜嫩的花瓣垂了下来,边缘蜷缩,像是快要枯萎。
这是怎么了?
沈曼云惊讶得收回手,又连连唤了好几声。
“暮兰?你怎么了?你还在吗?你去哪里了?”沈曼云提高声音问。
就在她声音越来越焦急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暮兰低眸看着她,他穿着沈曼云给他做的衣裳。
在他胸前有一道空洞的裂痕,像是被刀斩过。
“我在。”他说。
第36章 36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沈曼云看着他胸前的刀痕,惊得瞪大双眼。
她赶忙跑上前去,将他扶着。
她给魂族治疗过多次,面对伤者也很有经验了。
“先去躺着。”沈曼云的语气很慌。
现在的暮兰让她想起受伤的燕飞光。
但暮兰只是一株植物,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暮兰胸前的伤口只是空洞洞的,并没有血迹。
沈曼云将他扶到床边,将他的肩膀轻轻一按,他就乖乖躺下去了。
暮兰看着沈曼云,没有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沈曼云不知所措地问,“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看你的叶子和花都好好的呀?”
“你这个伤要怎么治?”
“暮兰先生,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曼云絮絮叨叨说道,她抬起手却不敢触碰暮兰空洞的胸口。
他不是魂族,也不是人类,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帮他治伤。
暮兰看着她无措的、怜惜的眼睛说:“过一段时日自己就好了。”
“怎么会这样?”沈曼云问。
暮兰答:“不小心被砍了一刀。”
“谁?”沈曼云问,她想象不出怎么有人会对植物出手。
“一株植物被人类砍伤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采伐树木获取材料……又或者前行时斩开拦路的枝叶……”
暮兰侧过头去,他的声线平静,诚恳说着与真相完全无关的谎言。
“你长到外边去了吗?”沈曼云低头仔细查看他胸前的伤口,轻声问。
“嗯。”暮兰点头。
“我要如何才能帮助你?”沈曼云问。
“你不用帮助我。”暮兰说的是“不用帮助”,而不是“不能帮助”。
实际上他知道,沈曼云确实有快速帮助他恢复力量的办法。
只需要她写的一封轻飘飘的信传到洛都,就让他有了快要冲破燕飞光身体束缚的力量。
暮兰眸光微闪:“觉得这样看着很可怕的话,就帮我把衣服补上,
好吗?“、
“好……好……”沈曼云跑去将自己的绣花针取了过来。
她低头俯身,细心缝补着暮兰身上被划破的衣裳。
在暮兰的视线里,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胸前。
发丝的末端垂进暮兰空落落的心口。
燕飞光遍寻整个洛都不得的长发就这样满满当当地落在他的身体里。
房间里温暖的橘色灯光将她的侧脸映出柔软的金辉,暮兰注视着她脸颊上那细小得几乎要看不见的绒毛。
他抬起手臂,手掌悬停在她的脊背之上,像是要拥抱,却迟迟没有落下。
暮兰低垂的眼里闪烁过无法压制的暴戾。
他想,现在就将沈曼云杀了,在洛都的那个人会疯的。
而他在那一瞬间将拥有彻底冲破束缚的力量。
杀死她,简单啊,太简单了——
她对他毫无防备,纤细脆弱的脖颈就毫无保留地摆在他的手掌之下。
她弱小得没有一丝反抗的力量,可能在她死之前还会疑惑地问他:“暮兰先生,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他的手掌还迟迟没有落下呢?
为什么?
暮兰的眼底闪过困惑,忽然之间,他的手猛地下移。
他一把将刚缝补完衣服的沈曼云按进了怀里。
沈曼云的脑袋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不到任何心跳声。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杀意与戾气在这个拥抱中消弭于无形,他的手掌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动作很轻。
沈曼云的面颊后知后觉地涨得通红。
她使劲抬了一下脑袋,却没能从他这紧密的怀抱中挣扎出去。
“暮兰先生,为什么?”她果然问了。
暮兰说:“我不知道。”
“手就这么落下去了。”他说。
沈曼云瞪大了双眼,她没明白暮兰的目的
在她的认知里,暮兰始终是没有感情的。
“那什么时候好?”她说话时,呼出的温热气息洒在他的胸膛上,穿过空洞的心口。
沈曼云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她想如何这样能让暮兰好受些,就让他抱着好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都里,燕飞光已经在废墟中站立许久了。
大雪不停下,他的头顶、肩上尽是落雪,握刀的左手冻得发红,几乎要麻木。
不知为何,忽然在某一个瞬间,他感觉到心底似乎有一道温暖的风吹过。
像是从未见过的、春天的风,将雪季堆积数年的雪吹散。
它柔和得像是云和水,润泽过心底每一处角落。
就在这一瞬间,藤蔓上的金色花朵再次盛放,燕飞光慢慢从废墟中走出。
他展开手心里字迹模糊的信,指尖认真抚过信上的每一个字。
——
在那个突如其来的夜晚,沈曼云没有追问暮兰为何受伤。
过了几日,她发现他胸口的伤自己愈合了。
暮兰靠在躺椅里看书,告诉她其实不必为他担忧。
“只要根系还扎根在大地上,植物是死不了的。”暮兰合上书页,如此对沈曼云说。
“那你要小心。”沈曼云眯着眼仔细查看他的胸口,确认他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
“姑且可以认为你像关心他一样关心我吗?”暮兰问。
“谁?”沈曼云问。
暮兰定定望着她,而后,他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沈曼云关心过很多人。
她近日来为了不想念燕飞光,早已经习惯将他从自己的思绪里推出去。
所以她才问暮兰口中的“他”是谁。
过了片刻,她反应过来,按在暮兰胸口的手指顿住。
“不可以这么认为。”沈曼云说。
她仰起头看着暮兰的眼睛,她的目光坦诚真实,她对自己内心的感情没有任何逃避与困惑。
“只有燕飞光,我关心他和关心别人是不一样的。”
“暮兰先生,你是知道的。”
“你有和他一样的脸,但我确实不是像关心他那样关心你。”
“看到他受伤的时候,我的心会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绞住了。”
沈曼云的话语被暮兰用手指按住,他不想听她再说下去。
他想,要是她懵懂困惑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说出这样真诚直白的话了。
沈曼云朝暮兰笑了笑,她很少笑,所以只是唇角弯了弯。
这笑容不算太好看,她在笨拙地安慰他。
暮兰别开目光,终于没一直注视着她了。
沈曼云离开家,带上她这几天给小鱼做的新衣服,她确实感觉到最近暮兰变得有些奇怪。
以前他是沉默的植物,比起人,他更像是放在窗台上的盆景,无声无息,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但最近他好像活过来了,也不是说之前的暮兰不够鲜活,准确来说,他变得更像人了。
沈曼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这样的变化,但当暮兰变得不像植物之后,她会更想躲着他。
她确实不太习惯与旁人亲密交流,下意识地与他人保持着距离。
沈曼云如此想着,一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青霓的家门口。
她抱紧怀里装小鱼衣服的包袱,敲响了门。
没过多久就有人来开门了,沈曼云听到门后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然后是有人拨弄门闩的咔哒声,里边的人好像拨了很久都没能把门打开。
咦,青霓怎么会这么久打不开门吗?沈曼云疑惑。
她轻声唤:“青霓夫人。”
又是一串脚步声传来,这次的脚步声更加坚定有力。
有人打开了门,与此同时,在门后的一个小小身影也朝沈曼云扑了过来。
她抱住了沈曼云的膝盖,用稚嫩不清的声音说:“开……打不开……”
沈曼云低头看到了一位漂亮的小姑娘。
她才比她的膝盖高上一点,双臂环绕着她的腿,像是黏在她的身上。
她的模样与青霓有几分相似,想来青霓小时候也是这个模样。
这是……小鱼?沈曼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昨天晚上就突然从光球里跑出来了,这孩子……”青霓笑道。
“小鱼原来这么小啊……”沈曼云摸了一下小鱼的脑袋,小声说道。
小鱼抬起头来看她,这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沈曼云甚至能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第一次见这样小的孩子,圆圆软软的,更像是毛绒玩具,让人忍不住想抱在怀里。
“这是我给她做的衣服。”沈曼云把包袱递给青霓。
她问:“我能抱抱她吗?”
“可以啊,以前你不就抱着她住着的光球不撒手,把眼睛藏在光球后边?”青霓点了点头。
沈曼云俯身,将两手放在小鱼的身体两侧,不知该如何将这孩子抱起来。
“抱这里。”青霓把小鱼的手臂抬起来,让沈曼云卡着她的胳肢窝将她抱起。
“原来是这样!”沈曼云就这么抱着小鱼,也不敢乱动。
她冲面前的小姑娘眨眨眼,小鱼朝她嘟起嘴巴,傻乎乎地吐出一个泡泡。
小鱼还以为自己是条鱼呢,沈曼云的嘴角翘了起来。
“好可爱。”她说。
“叫曼云姐姐。”青霓指了指沈曼云说。
小鱼口齿不清,记性也不好,只结结巴巴唤了声:“云……云姐姐。”
“也行。”沈曼云把她抱在了怀里。
小鱼的身子软乎乎的,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熨帖。
“走了一个孩子,不是还有一个新的吗?”青霓安慰沈曼云。
沈曼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青霓说的是谁。
她点了点头:“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好啦,总归会有人来来去去的。”青霓坐在书桌前,继续批阅公文。
沈曼云在院子里和小鱼玩了会儿。
小鱼现在还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魂体力量,身上时不时会突出奇怪的鱼骨,险些将沈曼云割伤。
“她的魂体不太稳定,越强大的魂体就越难掌控。”青霓走上前来查看沈曼云被骨刺擦过的地方,确认她没受伤。
“嗯。”沈曼云安慰似地摸了摸小鱼的脑袋。
“城主是魂族。”青霓提起这件事,上次长乐川燕飞光受伤时,她就猜出了燕飞光的秘密。
沈曼云点了点头,她知道青霓早已看出端倪。
“也不知他的魂体是什么。”青霓随口感慨。
“他救我回来的时候,整场战斗下来他都要死了,也没使用过魂体的力量。”
沈曼云这才意识到燕飞光的每一场战斗使用的都是他身为修炼者的本体力量,竟然从未展现过自己的魂体。
“适当的共鸣确实对战斗有帮助。”青霓叹息。
“但魂体始终在影响着我们的心智,如果没有城主,可能某一天我们会再次异化。”
“只有他拥有帮助我们稳定魂体的力量。”
沈曼云想起燕飞光多次安抚了狂躁的魂族,他的气息是如此的坚定柔和,仿佛永不摧折的草木。
“他又是如何拥有这种力量的呢?”身为魂族,青霓自己也一直在寻找压制魂体的办法。
她自言自语地提出疑问,但沈曼云回答不上她的问题。
沈曼云只是低着头,慢慢将小鱼身上突出的骨刺给按了回去。
第37章 37她应该了解他的过去
沈曼云留在青霓这里玩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离开之前,小鱼还拉着她的裙摆,依依不舍。
沈曼云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这才发觉城里的魂族都没多少孩子。
小鱼很孤独,没什么同龄的伙伴和她一起玩。
如果是去找人类的玩伴,照她现在这个情况,一不小心也会伤了人类的孩子。
至于魂族的小孩……她好像没见过几位。
要说见,她之前也只见过星阑这个半大孩子,再就是面前的小鱼了。
比如西城阿烈那对夫妻,他们也没有孩子。
所以魂族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吗?
沈曼云问青霓:“魂族没有小孩吗?”
“没有。”青霓摇头。
她抱着怀里的小鱼说:“这孩子是在我成为魂族之前就怀着的了。”
“新生的生命是希望,魂族没有希望,我们最终的结局就是死去,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
沈曼云一惊,她感觉心下一疼,原来魂族竟然是这样的存在。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在之前她一直想靠近燕飞光,但也下意识在躲着他,她不敢在旁人面前展现她很重视燕飞光这件事。
她确实想了解燕飞光以前的故事,也向暮兰提过类似的问题,却没得到答案。
而她却从未想过自己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他的过去。
无妄城的人们一定比她更了解燕飞光。
沈曼云心下有了些主意,她和青霓告别,回了家。
暮兰等候在院中,桌上放着刚做好的饭菜,还散发着热气。
沈曼云走上前去,道了声谢,低头吃了起来。
她一边吃一边宣布:“明天我要到西城去。”
“为什么?我记得西城没有魂族受伤。”暮兰问。
沈曼云摸了一下旁边小野的脑袋:“烈叔和方姨唤我去他们家里吃饭,喊了几次我都不好意思去。”
“明天雪小些,就去他们那里看看。”沈曼云总算迈出了主动了解燕飞光的第一步。
她告诉自己不能总是想着他,可他总是牵动着她的心弦。
现在她也应该勇敢一些,主动去与旁人交流,了解他的过去。
暮兰“嗯”了一声,他盯着沈曼云,没有再说话了。
第二日出门之前,小野兴冲冲地跟着沈曼云,一听说要出去玩,它也想跟着一起去。
沈曼云没拒绝小野,她想,它那么像小狗,应该也想多去外边走动走动。
来到阿烈家门口,方叶给她开了门。
“沈姑娘总算来了。”方叶将沈曼云和小野带进了院子里。
小野身子大,挤了半天才从门外挤进来。
它乖乖蹲在院子里,摇着尾巴看沈曼云笨拙地和方叶问好。
“我……我之前不太好意思来,麻烦你们招待我了,我……这是一些衣服,你们拿着穿。”
沈曼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只能给这对夫妻做了两套衣裳。
“这怎么好意思?”方叶连忙接过,也没推脱,怕辜负了沈曼云的好意。
“你给阿烈治了那么多次伤,我们是想谢谢你才邀请你过来的。”
“燕飞光……城主给钱的。”沈曼云从燕飞光那里得到的酬劳可不低。
“这不是一回事,你是个善良姑娘,哎……”方叶叹气。
那边阿烈端菜上来,沈曼云一边吃饭一边斟酌着用词。
她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大胆问道:
“方姨、烈叔,我可以问问你们有关城主的事情吗?”
“嗯?城主的事情?你与城主走得近,他的事情还要问我们吗?”方叶有些惊讶。
“我不知道他以前的事情,我……我知道这样很冒犯,我不该对他的过去这么感兴趣,但是……但是……”
沈曼云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是无措地捧着手里碗。
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但又抵挡不住想要了解燕飞光的念头不断升起。
方叶看着紧张的她,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以示安慰:“这有什么不能问的呢?”
“无妄城里很多人都对他好奇,毕竟他做过那么多事情。”
方叶指了指无妄城城门的方向:“建成这座城池的石头也是我们一块一块垒起的。”
“从前无妄城不叫无妄城,它的原本的名字像我们这个地位的人没有资格知道。”
“这个地位的人?”沈曼云好奇问。
“从前在无妄城的后方有一条巨大的、开采梦石的矿脉,我和阿烈是采石场的工人。”
阿烈在一旁闷头吃着饭,听到方叶说起过去时,他轻咳一声,似乎在提醒方叶说得太生动吓到沈曼云。
方叶想了想,继续柔声说道:“与其说是工人,不如说是奴隶?”
“他们用特殊的法术迫使我们魂族保持魂体的状态,让我们付出几十上百倍的劳动,没日没夜地替他们开采梦石。”
“魂族的魂体力量很强大,到最后,那条梦石矿脉也被开采殆尽。”
“在采石场的那段时光像是可怕的噩梦,在得知原来的城主要将我们集中杀死销毁的时候,那时候我……我竟然感到了解脱。”
“我们被赶到城外,他们命人用阵法将我们这些魂族与一些人类包围起来,只需要注入法力,我们就会死。”
“那时候我紧紧牵住了阿烈的手,我想能和他一起死去也算好的。”
“没有人会反抗,我们所有的生命力都快被那座采石场吸干了,还被阵法压制着,我们没有力量去反击。”
“但就在我们即将被杀死的时候,城外的荒原尽头出现了一位黑衣的少年。”
“他看起来比现在的星阑大不上多少,也可能是营养不良,吃不太好,所以看起来好像才十七八岁。”
沈曼云知道他是谁,这就是燕飞光。
“他赤手空拳冲了上来,一拳就将禁锢我们的阵法击破,然后朝这座城池森严的军队冲了过去。”
“阿烈是最先跟上他的,没有压制我们的力量之后,我们就算再虚弱再累也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单枪匹马冲进战场中央,把城墙上原来那位高高在上的城主杀死,他的头颅滚落在地,被无数人踩踏而过。”
方叶的描述不算活灵活现,但沈曼云依旧能感受到那场战斗
的惨烈。
说到这里的时候,方叶的话语顿住了,她看了一眼沈曼云,没继续说下去。
还是沈曼云追问:“然后呢?”
方叶笑了笑说道:“后来,后来……就算是城主,那时候的他也不够强大,他深入敌阵替我们挡下了大多数攻击。”
“眼见着我们即将击溃原城主的防御,他还是被人围攻,身受重伤,从城墙上坠落。”
“那时候我们以为他都要死了,但那一天,远处有兵马驰援,自远方飞来一道红白相间的身影。”
“她周身散发着淡紫色的微光,那应该是法术的光芒吧,我们都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好像是云端的仙人。”
“总之,是她接住了城主,替他完成了这场战斗。”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来自洛都的大司礼。”
第38章 38这里是……燕飞光的家
听着方叶说的话,沈曼云微微叹气。
看过原书剧情的她总算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燕飞光就对女主是满点的好感。
她来得那样恰到好处,就像从天而降的英雄。
书中只是粗略写过女主救下了身陷危难的燕飞光。
没想到这所谓的“危难”竟然是这样惨烈的一场战斗。
赤手空拳、单枪匹马的燕飞光拯救了这里所有的魂族。
而他却在即将成功时耗尽所有力量,于绝望中被路过的女主救下。
这是一个多么有宿命感、多么浪漫的初遇。
在那样的情况下,一眼万年不是应该的吗?
沈曼云眨了眨眼,她对方叶说:“我知道啦。”
“后来呢?”她继续问。
“后来啊,后来城主恢复过来,在原来城池的废墟上建造了无妄城,他和我们一起将那片采石场里剩下的最后一批梦石取来,建成了无妄城的城墙。”
“他也顺理成章成为了城主,再之后的日子里他会接纳流落的普通人和在外失落的魂族。”
“比如青霓夫人和星阑就是他从外面救回来的。”
“没有被关押奴役的魂族都更加强大,青霓夫人是这样,星阑也是。”方叶冲沈曼云无奈笑笑。
“像我们这样更普通些的魂族会被人类杀死或者囚禁起来。”
“大概就是这样,我们所知的有关城主的故事很简单,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救了我们无妄城的所有人。”
沈曼云很难想象,当初燕飞光也没有多大,他竟然敢只身对抗一整座城池。
在此之前他经历了什么?他又有怎样故事?
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燕飞光一出现就是无妄城所有人的依靠。
而他又能依靠谁?
或许是女主吧。
“谢谢方姨。”沈曼云道谢,能知道这些信息她就很满足了。
她想象不出那一日燕飞光出现在荒原尽头,朝着无数守城士兵冲过去的场面。
但她能清晰地记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燕飞光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
燕飞光救了很多很多人,而他一定也希望有人来救他。
所以,女主出现了。
沈曼云始终理解他对女主的忠诚,她还是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吃完饭,她起身对方叶与阿烈道别,牵着小野离开了。
这次拜访让她了解一些有关无妄城与燕飞光的过去,也算有所收获。
——但还是无人知晓为何那一天燕飞光会出现在荒原的尽头,拯救无数魂族。
他从何处来,又为何要来到无妄城,这都是只有燕飞光自己知道的秘密。
沈曼云想,或许等到下一次燕飞光回来的时候,她就可以问问他了。
但是……但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沈曼云也不知道燕飞光愿不愿意对她说一说过去的事情。
沈曼云回了家,暮兰还在原地等着她。
他的目光平静:“回来了?”
“回来啦。”沈曼云坐在花架下,托腮思考,“我知道了一些与燕飞光有关的事情。”
“无妄城是他建立的,这里大部分人类与所有魂族都是他救下来的。”
“就是这些,对吗?”暮兰将今天沈曼云获取的信息总结了一下。
沈曼云惊讶:“暮兰先生,你都知道?”
暮兰喝了一口茶:“我都知道。”
他拥有他的外表,也拥有他的手艺,自然也拥有他的记忆。
沈曼云冲暮兰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暮兰知道自己想要了解燕飞光的过去。
但他选择缄口不言。
暮兰替她说出了内心想法:“你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对吗?”
“对不起……”沈曼云捂住自己的眼睛,怕暮兰再看出她的内心想法。
她怎么可以怪他人不告诉自己真相呢?
“我不说,是因为他自己不想说。”
暮兰抓住她捂着眼睛的手,将它慢慢从沈曼云的脸上移开。
“我的姑娘,他希望将这一切都埋藏在他的心底。”
“他不想他人知晓他的过去。”
“我明白的……我明白……”沈曼云喃喃说道,“我这样很失礼,很冒犯,他如果知道一定会介意的。”
她低头,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臂弯里,像一只逃避危险的鸵鸟。
“可是我忍不住,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甩不开这个念头。”
“这太糟糕了。”沈曼云抬起头来,她看着暮兰,眼中充满着茫然与失措。
这种委屈不知从何而来,沈曼云无法看清自己的情绪了。
她眸中盈着水光,像是要哭了。
暮兰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他俯身将她抱在了怀里,沈曼云的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心口还是没有心跳的声音,这是一株彻头彻尾的植物。
“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哭。”暮兰说。
“嗯。”沈曼云的声音闷闷的。
她还是难受,或许是因为方叶说第一次见到燕飞光的时候,她说他瘦瘦小小的,看起来没多大岁数。
留在城里的这些魂族被奴役,以前的日子生不如死,那他呢?
以前的他又是什么样的呢。
沈曼云第一次因为自己没有任何创造力的思维而感到懊恼。
如果她有一丝一毫的想象力,那她也能虚构出有关于燕飞光的画面。
即便是假,但也是他。
“我想不出来。”沈曼云在暮兰的怀里抬起头,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就算他不想说,但是我连想象他过去的能力都没有。”
暮兰的手指碰了她不断颤动的、湿润的长睫。
“有空带小野出城逛逛吧,梦石光芒能照到的地方不会碰见乱灵风暴。”
暮兰如此对沈曼云说。
沈曼云点了点头。
但她没有选择带着小野出城,她在无妄城里还有很多事情做。
去城外太危险,她不想出什么意外,给别人添麻烦。
星阑不在了,记录时间流逝的日子成了小鱼的生辰。
转眼间,小鱼都六岁了。
一年又一年,燕飞光都没有回来,北境的捷报偶尔传来。
而沈曼云没有收到来自他的任何传信,她只能听着北境传来的消息,猜测他都经历什么。
北境的一大势力被攻破,这代表着燕飞光又受了一次伤。
沈曼云不能想象燕飞光自己是如何恢复的。
现在她总算相信燕飞光那天晚上躲着自己是有理由的了,他确实不是十分需要她。
期间,暮兰问沈曼云要不要去看看燕飞光,像之前那样将意识藏在他的身体里。
沈曼云拒绝了,前两次去燕飞光身体里看他都是无奈之举。
第一次她是担心燕飞光和小鱼。
第二次是她担心走失的星阑。
只是单纯为了燕飞光去看他……这只会让她更思念他。
而她从来改变不了他的任何决定。
想来她也不是那么重要,沈曼云如此想。
时间过得很快,原本还没比沈曼云膝盖高上多少的小鱼也长大了很多。
她学习说话很慢,不像是多聪明的孩子。
能控制住自己魂体之后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去看那位从军队离开的老板做糖画。
小鱼说自己也想学习做糖画,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在这老板身边也摆个糖画摊子。
老板“嚯”了一声说:“小丫头,那你要抢我生意啊。”
小鱼委屈地拉着他的衣角说:“那……那我到时候去其他地方摆摊。”
老板哈哈大笑:“逗你的,等你长大了,我就做不动糖画了。”
“不过你那母亲该怪我教坏你了。”
青霓多么优秀,想来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未来只会做糖画。
“不会。”不知何时,青霓已经走了过来。
她俯身替小鱼将她脸上的脏污擦去:“想做糖画就做,到时候阿娘给你买一个很大的摊子,好吗?”
“不,不要阿娘!”小鱼叉腰说,“我要自己买。”
沈曼云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也觉得很有趣。
她想,小鱼有一位很好的母亲。
青霓抱着小鱼走到沈曼云身边,小鱼朝沈曼云伸出手,她的手里抓着一根小小的糖画。
糖画图案是一条小小的鱼儿,其实也没十分像,线条粗糙又杂乱,因为这是小鱼自己做的。
沈曼云道谢,接了过来,她想到很久之前也有人给他做糖画。
那一天他的身影藏在火炉燃烧产生的白色烟雾之后,身边响着糖浆沸腾的咕噜声。
这样的场景埋藏于她记忆深处,仔细回忆时,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这一年燕飞光也没有回来,好消息是北境即将收复。
到那时候他应该会回无妄城,只是不久之后又要离开。
沈曼云感觉自己回到了自己还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在书外——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他。
他们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连他们曾经相处的记忆都变得陈旧。
小鱼七岁了,这场大雪还没停,沈曼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时见到的那场雨有多珍贵。
这天夜里,她在给小鱼准备生辰礼物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好像是……在很久之前,燕飞光离开前好像说他要去洛都给自己问一问生辰。
后来燕飞光没回来,她收到了星阑的信,但也没提她的生辰。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诞生的日子。
青霓曾提出要不然就将她来到无妄城的那天当做生辰,也被她拒绝了。
她相信燕飞光会告诉她。
但他没回来,也没告诉她的生辰。
沈曼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件事,但当深夜想起来的时候,她还是感觉有些怅然。
失望吗?并不算失望,一开始她好像就没报什么希望。
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微末的期待,这点期待熄灭,够不上失望。
就像雪落下后总是会融化,这是意料之中,是命运如此。
没有波澜,没有意外,这就是她平凡的人生。
沈曼云放下手中给小鱼做的衣服,起了身,来到书桌前。
桌上有一面镜子,她垂眸看向镜中的自己。
七年的时光有多长呢?久到一个孩子都有她肩膀高了,久到……
沈曼云碰了一下自己眼尾的细纹,久到她的凡人身体也有了老去的痕迹。
她来到这个世界是实打实过去了七年,她和燕飞光有过交集的日子甚至还没这段时光的十分之一长。
沈曼云走出了房间,花架上的金色花朵安静地点缀在枝叶之间,这植物已经爬了满墙。
她走出门的声音将小野惊醒,它从房间里钻出来,卧在她的脚边。
院里寒风阵阵,雪一直下,沈曼云裹着袍子,恍然间发现真的过去好久好久了。
一时兴起,她想出去走走,去看看更辽阔的雪原。
有小野在,只要她不要离开太远,应当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于是沈曼云穿着普通的睡衣,只在身外披了一件厚袍子,就爬到了小野的身上。
她的动作惊醒暮兰,他的身形出现在花架下,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去哪里?”暮兰问。
“去城外走走,你不是说过有梦石光芒照着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吗?”沈曼云还记得他多年前说过的话。
“以前不去,为什么现在想去了?”
“不动动,怕以后就老了,没力气去了。”
经过多年的沉淀,沈曼云的语气也有几分青霓的沉稳了,她的声线柔和平静,带着岁月打磨后的坚定。
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成长为自己向往的模样,即便没有那么优秀,但多少会有成长。
沈曼云坐在小野身上,一路出了城,越过城墙,她呼吸到了迎面扑来的寒风。
这寒风冷入骨髓,在梦石光芒的映照下,远处的雪原闪烁着渺远的白光,巨大的满月沉在地平线的尽头。
温暖的无妄城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孤独与未知,能让所有人在这大雪之中迷失。
沈曼云突然很佩服七年前的自己,她竟然敢为了燕飞光踏入这无尽雪原之中。
年轻时的勇气换来他的拒绝,从此之后,她便再没有勇气踏出一步了。
沈曼云恍然大悟,她总算知道自己之前为何不出城了。
她害怕这雪原。
她害怕雪原上他的拒绝。
也害怕他送她回去时那紧密的拥抱——本不属于她,却又如此温暖。
这样一来,他离开后随之而来的寒冷就显得更加彻骨了。
直到今日,她才有勇气再看一眼这无边无际的雪原。
“小野,自己去玩。”沈曼云拍了拍小野的脑袋。
她没有目的地,只能让小野自己决定。
小野的鼻子在雪地上拱来拱去,它兴奋地嗅着寒风的味道,激动地奔跑起来。
它始终在梦石照耀的范围内活动,左突右冲,好不快乐。
沈曼云紧紧抓着它的缰绳,任凭小野玩闹。
直到小野似乎嗅到了什么特殊的味道,它猛力吸了吸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它脑袋低着,一路在地面上嗅过去。
小野巨大的身躯就像一辆战车,铲开面前的积雪和杂草。
沈曼云有些疑惑小野找到了什么,她没让小野停下,既然它想玩就让它玩着。
她本就没什么目的地,也只能听从小野选择的方向了。
小野带着沈曼云钻过眼前树丛,前方还是一片荒原。
但是在白茫茫的积雪之上还有一座陈旧的小院子。
它太小了,小到就藏在无妄城外不远处的树林之后也没人发现。
小野跑了过去,月色与积雪反射的光将周遭照得很亮,沈曼云没多害怕。
人类经常会惧怕未知,但沈曼云没有想象力。
她想象不出雪原下那样孤单的一座小房子里会藏着怎样可怕的东西。
所以她此时显得格外大胆。
小野在院子外停下,沈曼云从它身上跳了下来,这里的积雪很深,门都推不开。
但小野冲着院门的方向摇尾巴,所以沈曼云将它身上的缰绳绑在门闩上,让它自己拉开门。
小野撅起屁股,一使劲就将厚重的积雪推开,将院门打开了。
沈曼云不知道小野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她走进院子里,这里的积雪没过她的膝盖。
好冷,沈曼云打了个哆嗦。
但小野很兴奋地钻了进来,它庞大的身躯挤在这个小院子里有些格格不入。
它在院子里胡乱刨着,将积雪都给扫出去,沈曼云这才有落脚的地方。
“小野,谢谢你。”沈曼云轻声唤。
她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的一切都被大雪吞没。
风越来越大了,沈曼云有些冷,但小野还在刨地。
她不想扰了它的兴致,便想着到屋里躲一下风雪。
沈曼云先推开了左边的那扇门,冰雪将门缝完全封死了,她使劲拉了好几下才打开。
这里是一间厨房,屋内各处都沉积着雪与灰。
沈曼云走上前去才发现厨房里的灶台很低矮,不像是给成年人使用的。
她低头看去,看到了搭放在锅盖上的小小锅铲,经过岁月的磨损,它已锈迹斑斑。
在厨房角落还放着一张小床,它窄小得只能放下一个孩子的身躯。
寒风呜呜地吹,这厨房漏了个大窟窿,挡不了
风。
沈曼云只能试图去开隔壁的房门,她也不想留在那间厨房里。
那里太矮小太压抑了,像她以前住着的阁楼。
沈曼云将另一间房门打开了,一低头,脚边是被冰雪封冻的碎瓷盘。
瓷盘里本应该装着饭菜,因为在碎瓷片的旁边还有些饭菜腐烂后的灰黑痕迹。
这里堆积了太多的尘灰,后来又被大雪冰封,沈曼云什么都看不清。
她无法确认这间小院的主人究竟是谁,但不管是谁,住在这里也太苦太苦了。
这里的所有陈设都破旧不堪,不光是盘子里的饭菜坏了,这间屋子也像是腐烂了。
此时小野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
沈曼云出门去看它的情况,小野不知何时在地上挖了个深坑。
它低下脑袋,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大嘴巴把坑里的某一样东西叼了起来。
这是一根被舔得很干净的骨头,现在它被小野叼着,更像是一根牙签。
小野抱着这块骨头,兴奋地在院里打滚,但这院落太小了,它一翻身就撞到了墙上。
下一瞬间,院墙轰然倒塌。
沈曼云跑过去,竟想要将倒下的院墙扶着,好在小野及时拦在了她身前。
它叼着口中的骨头,很是委屈,它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那么大了。
小野将骨头放在雪地上,认真舔着,它确实像一只小狗。
沈曼云意识到了什么,她走上前去,将地上的骨头捡了起来。
骨头上有小小的、细细密密的牙印,想来之前已经被啃过不知多少遍了。
沈曼云想起青霓对她说过,狗会把自己喜欢的玩具藏起来。
等下次想玩的时候,狗才会循着它的气味再把玩具找出来。
骨头上有小狗的牙印,这骨头是小狗的玩具。
现在小野挖出了它。
小野是燕飞光的狗。
这里是……燕飞光的家。
瞬间,沈曼云眼中泪落了下来,但雪中寒风瞬间将这滴泪水冰封。
小野没发现她哭了,它只是偷偷从沈曼云手中再次将骨头给叼了回来。
小狗的脑袋里没装那么多东西,它只是找回了自己童年时的快乐。
沈曼云无助地去看那倒塌的院墙,她想,她应该去把它再盖回来。
但是……但是……
朝倒塌的院墙朝后看,就在这小院后的不远处还矗立着一块石碑。
沈曼云不知道这块石碑代表着什么,她朝这里跑了过去。
她坐在石碑前,拂开它表明堆积的雪,低头去看石碑上篆刻的字。
石碑上甚至没有名字,只是刻了几个字。
“母亲,无名氏之墓。”
这是一块墓碑,而墓主人的名字连她的孩子都不知道,只能给她立下这样的碑铭。
失落的记忆霎时间回笼,沈曼云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
方才被大雪封冻的泪水被她指尖残余的温度融化。
这滴泪水划过面庞,一如多年前她在燕飞光身前仰头看见的那滴泪水。
她明白那天晚上他为什么哭了。
没什么复杂难懂的隐情,也没有什么不可知的幽深秘密。
这是人类最原始单纯的情感。
他只是看见了“母亲”。
就在沈曼云面颊上泪水即将滴落之时,她听到远方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她坐在原地,抬眸朝那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在雪与月的尽头,燕飞光携着满身的风霜,一瘸一拐朝这里走了过来。
他面上有岁月蚀刻的痕迹,眉尾处的伤疤明显些许。
破旧的、乌黑的大氅裹住他的身体,随着寒风猎猎飘扬。
他怀中拢着一束纯白色的花,像是前来祭奠。
黑与白的色泽碰撞鲜明热烈,沈曼云看着他身后的月亮,瞪大了双眼。
这滴泪水终于滑落,无声坠落在雪地之上。
第39章 39他们意识到对方正在老去
沈曼云在注意到燕飞光视线的时候,就飞速低下头去。
她看到自己落在雪地上的那滴泪水与周围的雪粒一起被冻结成冰。
它闪闪发亮。
身边小野也看到燕飞光了,它朝他飞快扑了过去。
但燕飞光的目光还是定定落在沈曼云身上。
六七年的时光好像从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像是一朵不会枯萎、永远安静盛开的花。
他朝她走了过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沈曼云听到了他怪异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去看燕飞光的脚,他确实是带着伤回来的。
在他身后,留下一长串殷红血迹。
“燕飞光……”沈曼云轻声唤他。
燕飞光走到她身前,“嗯”了一声。
他们时隔多年的重逢,平静得好似从未分开过,连问好都不显得生疏。
燕飞光俯身将怀中的白花放到了墓碑前。
他没有问沈曼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是安静注视着她。
他看到了她发间藏着的一根白发,岁月并非没有痕迹。
燕飞光的手落在了沈曼云的脑袋上,他替她拈起那根白发。
他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彻底消失在洛都的那根头发。
燕飞光松开了手,沈曼云则瞧着他的腿,思考他是哪里受伤了。
“你的腿……什么时候伤的?”
“头发找不到了,你的生辰……我也不知道。”
两人脱口而出的两句话撞在一起。
沈曼云看着墓碑前随风颤动的白花,她这才想起燕飞光多年之前对她的承诺。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几日燕飞光苦苦找遍全城,他付出了那样的努力,却只被他的一句话轻描淡写带过。
——头发找不到了。
沈曼云的眼睫微垂,她说:“没关系。”
燕飞光又往前走了一步,此时,他受伤的腿终于支撑不住。
他朝沈曼云的方向跪倒下来,好在他及时伸手,将手臂撑在沈曼云耳侧,这才没有将她扑倒在地。
在这一瞬间,他们的面颊靠得很近,两人的唇边都呼出温暖的白气。
在这氤氲的白雾之中——
沈曼云看清了他眉尾加深的伤疤,还有面庞上久居战场的粗粝痕迹。
燕飞光也看到她眼底的细纹,以及随着岁月变得更深邃些的眉骨。
他们意识到对方正在老去。
沈曼云的手下意识搭在了燕飞光的肩膀上,她想,究竟是多重的伤让他都站不住了?
她柔声问:“没事吧?”
燕飞光摇头,表示没事,没死都算没事。
左右他也死不了。
燕飞光挪了下身子,坐了下来,就坐在她的身边,两人并肩坐在墓碑前落满雪的残垣上。
一旁的小野乖乖坐着,它将周遭的风雪挡了下来,这冰冷的墓前也有了些温暖的感觉。
沈曼云低头去看他的腿,燕飞光没动,他也看了眼墓前的白花。
此时,沈曼云发现他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这包袱都有些破了,露出内里装着的衣物。
包袱里是一套干净体面的衣服。
沈曼云忽然回过神来,如果今日她不出来,燕飞光应该明天才会到无妄城。
他会先藏在这处无人知晓的角落,先等身上的伤愈合,再换上崭新的衣裳,最后“完好无损”地回到无妄城。
不会有人看到他的狼狈和身上累累伤痕。
他来到这里等伤好,就像一只野犬躲到了角落里安静舔舐自己的伤口。
可她偏偏来到了这里,撞见刚从远方归来的他。
他甚至没来得及掩饰自己满身的伤痕与风霜。
于是沈曼云说:“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燕飞光问她。
“没有……”沈曼云假装没看到他肩上的包袱。
她取出怀里的银盒,拿出这几根陪伴她很多年的血针,银盒表面的雕饰已被她摩挲出温润的痕迹。
“先治伤吧。”沈曼云说。
燕飞光展开自己陈旧的大氅,为她挡着风,沈曼云拈起血针,低头替他细心疗伤。
伤口的情况很糟糕,也不知道燕飞光是如何挺过来的,他是一路走回来的吗?
他为什么不唤小野去
带他呢?
沈曼云脑海里装满了疑惑,但她手中的血针依旧稳稳当当,经过这么多年的成长,她疗伤更加得心应手了。
许久,伤口弥合,沈曼云直起身子,对燕飞光说:“好了。”
燕飞光收起披风,他说:“谢谢。”
沈曼云对他说明自己来这里的原因:“我带小野出来玩,它自己跑过来了。”
燕飞光点了点头,他沉默得甚至不愿意开口。
“院子墙倒了。”
“它本来就很脆弱。”
沈曼云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以前我修过好几次了。”燕飞光在片刻的沉默后说。
“那里是你以前的家?”
“是。”
“这是你的母亲?”
“是。”
沈曼云看到墓碑前的白花已被一层薄薄的积雪覆盖。
她想,燕飞光的母亲没有名字,他本来也没有名字的。
只有小野有名字,它以前是燕飞光的小狗,他认真给它取了名字,还给它肉骨头当玩具。
在很久以前,燕飞光就如此善良了。
沈曼云没问有关他的过去。
光是看到院子里的那间厨房与另一间房里四散的家具,她就知道他过去一定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具体是什么事?她想象不出来。
“生辰……”沈曼云大着胆子,深吸一口气继续问,“我还不知道你的生辰。”
燕飞光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他仰头,看着天边月说:“是今天。”
沈曼云一惊,她扭过头看燕飞光,燕飞光的视线不知是落在月亮上,还是落在他母亲的墓碑上。
总之,他的目光悠远,像是无根的飘絮。
“花是祭奠吗?”沈曼云问。
“今天也是她的忌日。”燕飞光回答了沈曼云的疑惑。
沈曼云没再开口问了,她只是端正坐在燕飞光身侧,看着墓碑前的白花慢慢被大雪吞没。
她抓了一把雪攥在手心,一下又一下将手心里的雪捏实。
沈曼云没有开口询问有关燕飞光过去的问题,心上的伤痕每一次揭开都会带来疼痛。
她怕他疼,即便他自己根本不在意疼痛。
“我改天来把墙补好。”
“坏了就坏了。”
燕飞光将沈曼云拉了起来,将她放在小野身上。
他也跳了上来,就坐在她身后。
“回去吧。”他说。
小野朝前奔去,嘴巴里还叼着那根小小的骨头。
“小野以前很小吗?”
“很小,它吃不饱,长不了太大。”
“变成魂族才变大的?”
“这不是什么好事。”
“嗯……”
沈曼云低低应了声,她两手捧着掌心里一直在捏着的雪球,将它放在面前小野的脑袋上。
“那……生辰快乐?”沈曼云的声音很轻很轻。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对燕飞光说“快乐”,毕竟这一天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放在小野脑袋上的是一个小雪人,被沈曼云捏得都快没人形了,它歪歪扭扭地坐在小野黑色的毛皮中央。
沈曼云摸遍自己全身上下,也没什么能送得出手的东西,只能悄悄捏了这个小雪人。
在说完生辰快乐之后,她感觉到身后燕飞光的身子低了下来,他的胸膛靠着自己的脊背,上下起伏着。
他的心跳声有些快,唇边呼出的气息温暖到有些发烫,沈曼云感觉自己的耳根热了起来。
燕飞光的嗓音压得很低,他在她耳边一字一顿说道:“谢谢。”
那一天的月下,他的唇险些触到她的耳朵。
在奔跑的小野身后,辽阔雪原之上,巨大的藤蔓与枝叶破土而出。
它们仿佛狰狞的触手,将天边月亮紧紧缠绕。
这些可怖的植物仿佛是幻境的产物。
但是,叫嚣着不断生长的枝叶不断收紧,竟然真将那轮天上的月亮绞碎了。
皎皎明月四分五裂,疯长的植物在雪原上席卷而过。
沈曼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清脆碎裂声,她想要回头看去,但燕飞光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指尖不住颤抖,沈曼云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跟着他进了无妄城。
黑沉沉的城门缓缓关闭,与此同时,城外的月亮已碎裂成无数块,仿佛散落的繁星。
遥远的洛都观星台上,连霏静静看着天边碎裂的月亮,沉默不语。
“大司礼,是堕月,雪季时的堕月代表着什么,您是知道的。”站在她身边的大长老惊惧说道。
“在黑暗中一直存在着传说中的邪魔,没有人知道这邪魔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没有人见过它,也没有任何文献记载过它,但它就是如幽灵般存在于口耳相传的神话中。”
“总之,所有版本的传说都指向一个事实,就是它一旦现世,就会将此界彻底毁去。”
“嗯。”连霏应。
她从观星台上一跃而下,周身带起璀璨的紫色光芒,于夜空中幻化出一轮新的、虚假的紫色月亮。
连天边月都被撕碎,潜藏在黑暗中的邪魔已恐怖至此,她不能让众人知晓今晚的异变。
而那传说中的邪魔,又藏在哪个角落?他又从何时诞生?
——
“回来了?”暮兰披着居家的长袍,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对沈曼云说道。
沈曼云回来的时候,身后没有跟着小野,它很久都没见到燕飞光了,自然是跟着他回城主府去了。
“回来了,他也回来了。”沈曼云坐在了院子的花架下。
桌上也摆了一杯热茶,暮兰做事总是如此妥帖周到。
“我知道了很多有关他的事情。”
“但我不想他亲口说出来,也不想他再回忆以前的事情——就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但我知道了他的生辰。”
沈曼云看着暮兰那张与燕飞光一模一样的脸问:“你和他一样,所以今天也是你的生辰吧?”
她手忙脚乱想给他找生辰礼物,但暮兰阻止了她。
“我的生辰与他不一样。”
“我诞生于,你将我带回来的那一天。”他看着沈曼云的眼睛,认真说道。
第40章 40他好像在生闷气
沈曼云看着暮兰的眼睛。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她依旧清楚地记得自己将暮兰带回来的日子。
他原本是燕飞光送给女主的生辰礼物,那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沈曼云也是在那一天发现了燕飞光的魂族身份,并且第一次给他治了伤。
所以严格来说,暮兰与女主同一天生日吗?
沈曼云想到这个巧合,自己都觉得有些有趣,她轻轻笑了一下。
暮兰盯着她难得的笑颜问:“在笑什么?”
“我在想,那年恰巧与洛都的那位大司礼同一天生辰。”沈曼云低头喝了一口热茶。
暮兰托腮瞧着她:“说到她,你还笑?”
沈曼云的细眉舒展开,她想,最开始她会看这本书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书中的主角足够吸引她。
女主亮得像是那时候的她从未见过的阳光,从看到书中对她的描述第一眼起,她就开始关心女主的命运。
而后,她才看到了燕飞光的身影。
她羡慕这样勇敢自信、永远有自己想法的人。
而她自知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她们一样,所以她将自己的愿望投射到女主身上。
女主可以完成很多她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她希望燕飞光和女主在一起。
如果是她的话,在燕飞光最开始攻打无妄城的时候,她就死在燕飞光后边了,哪里来的力量去救他?
沈曼云歪头看暮兰,她的目光如水波般温柔安静,但也深不见底。
在这一瞬间,自以为洞悉她一切想法的暮兰也读不懂她的心思了。
暮兰知道是司礼监将沈曼云的头发弄丢的,他没有燕飞光那样隐忍天真,对那位大司礼带着一种莫名的信任。
他猜出司礼监是故意的,什么被大风吹走了头发,都是借口。
就算是真的吹走了,以燕飞光那样掘地三尺的寻找方式,
无论如何也找到了。
“睡觉吧。”他放下了手中茶杯。
沈曼云走回自己房间,一抬头,她发现天上的月亮变了个颜色。
“紫色的月亮。”沈曼云喃喃说道,“刚才在城外还不是这个颜色。”
“不过是水月镜花,愚弄人的幻象罢了。”暮兰眯起眼说道。
沈曼云没听太懂他的指代,只是问:“是因为天气的变化吗?”
“傻姑娘。”暮兰叹。
沈曼云眨了眨眼,她走进房间里。
此时已是深夜,她一沾床就睡着了,并没有进入什么特别的梦境。
次日,无妄城外有士兵来报,说是城外出现了许多不明的树坑,好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植物从地底深处破土而出。
与此同时,无妄城附近的乱灵风暴也更加频繁,甚至连修为低些的修炼者也被卷入其中。
燕飞光在议事厅内接到了这些消息,他垂眸看着公文,沉默不语。
不止是无妄城,南疆各个城池都遭受了同样的情况。
无形中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庞然大物要浮现在世人面前。
西原城那边因为这些诡异的树坑,连与各方的贸易都暂停了,收入受到很大影响。
西境那边沿海的城池更是发现了更诡异的秘密,原本受月亮影响的潮汐开始变得不正常。
那一轮挂在天边的淡紫色月亮好像只有美丽的外表,并没有那独特的引力。
沿海渔业也大受影响,渔民连出海都很难通过潮汐变化来决定航程了。
虽然洛都那边刚刚收复北境不久,不日就能将所有叛军解决,收复所有失地。
但域内由女主所掌管的政权并不稳固,原本洛朝唯一的继承人洛玉楼迟迟不愿签定诏书,让位于女主。
再加上近日来发生了这样的异象,洛都那边压力陡增。
诡异树坑出现后,乱灵风暴也更加频繁,有观测者记录,原本那些白色的乱灵风暴已异化为黑色的龙卷风。
它们诡异的纯黑外表在雪原上更加醒目,但也更难逃离,它蛮横地将所有靠近的生灵都吞噬殆尽。
短短几日,无数意外发生,时局动荡,被洛都镇压的各项势力蠢蠢欲动。
就连安静留在无妄城的沈曼云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紧张气氛。
那天她在看小鱼做糖画的时候,有从洛都的来的官员拜访青霓。
来者咄咄逼人,询问青霓以前是否为灵息教派中人。
使者的质疑不错,青霓以前确实是追逐乱灵风暴的灵息教派中人。
但来了无妄城之后,她就再没有与灵息教派联系了。
但如今异象四起,连青霓也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我们追逐圣息,只不过是为了观测记录它出现的规律,再疯狂些的,会主动投入圣息之中,但我们从未有过主动改变它的行为。”
“在我们的认知里,圣息的存在不可亵渎、不可改变,我们如何有能力让它改变颜色,变成现在这样疯狂失控的样子呢?”
“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将我这边保存的圣息活动记录给你们。”
青霓回身将一本厚厚的文书递给前来调查的官员,将他们打发走了。
沈曼云在一旁听着,有些惊讶,她一边搅着小鱼锅里的糖浆,一边问:“乱灵风暴怎么会这样?”
“以前圣息就是黑色的。”青霓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说道。
“当然,我是没见过以前黑色的圣息,我是从教派内部的观测记录上看到的。”
“大约在十几年前,圣息突然由黑色转变为白色,其吞噬力与破坏力也小了很多,人类能勉强与它和平相处,梦石也能将圣息拦在人类的城池之外。”
“说来也算有趣,当圣息变为白色的时候,之前延续了不知多久的雪季结束。”
“数年后——也就是我来到无妄城不久之前,雪季再度来临。”
“按照古籍上圣息的活动规律,它应该在雪季时变黑,但直到前段时间它才变色不是吗?”
沈曼云听得云里雾里:“好复杂。”
“这些问题丢给洛都的学者让他们研究便是。”
“不过想来他们也不会花费多大精力研究圣息,毕竟它席卷不到洛都去,修为高深的修炼者不会惧怕圣息。”
“他们现在更关心的恐怕是——”
青霓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有规律的马蹄声。
听到这声音,小鱼很兴奋,她想出去看热闹。
沈曼云牵着她走到门口,一列看不到头的车队正从街道上缓缓而过,被护在最中心的轿辇更是华贵非常。
这是……谁到了无妄城吗?
沈曼云看到燕飞光骑着小野,正听着轿辇里的人说话。
他注意到了她,侧过头来,对着沈曼云和小鱼点了点头。
“连霏说我不签诏书就把我丢来南疆?怎么?原来是到了你这里?”
“算了,就当我来南疆散散心。”洛玉楼伸了懒腰,随口问,“怎么?本公主在无妄城的行宫有没有建好?”
燕飞光冷着脸平视前方,没回答洛玉楼的话。
“什么,要送我去驿馆?好你个燕大将军——竟敢怠慢本公主!”洛玉楼听到侍从传来的消息,知道这里根本没有给她准备什么行宫。
“是连霏命你这么折磨我的吗?没有行宫,我会死在无妄城的!我怎么能呼吸外面的空气?”
“你怎么不说话?”洛玉楼恼了。
洛玉楼的嗓门大,连沈曼云都能听清楚她说的话。
她想,这位公主实在是误会燕飞光了。
无妄城里的驿馆就是全城最优渥豪华的地方了,毕竟一般只有外来者才会居住在驿馆中。
燕飞光懒得搭理洛玉楼,但她又起了心思。
“让车队换个方向,去城主府。”洛玉楼宣布,她理所应当地以为城主府会比驿馆条件好上不少。
燕飞光:“……”
跟在沈曼云身边的小鱼咯咯咯笑了起来:“燕叔的家还没阿娘这里好。”
沈曼云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免得她一不小心说错话,被这位公主听到了。
车队离开,沈曼云也准备回家,她眼见着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路往城主府的方向走。
沈曼云从护送洛玉楼的士兵身边走过,悄悄挪到自己宅院门口,但没马上进去。
坦白地说,沈曼云也想看热闹。
“城主府?你说这就是城主府?!”洛玉楼被侍从从轿辇上牵了下来。
她不可置信地高声说:“燕将军,我看你这头坐骑都挤不进去!”
小野为了证明自己,倒是从侧门挤进去了。
燕飞光就这么抱着黑刀站在原地,也不说话,就等着这位公主自己离开。
“我不管,反正我不住驿馆,你们——你们三天之内给我把本公主的行宫修建好,至于这几天我干脆就在马车上对付着过夜好了。”
听见洛玉楼如此说,燕飞光竟也不惯着她,自己走进城主府,将大门关上了。
“不是?!”洛玉楼震惊,她没想到自己来了无妄城会受到这等委屈。
“连霏——臭女人!你就是故意的,你以为送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就会给你写诏书吗?呸!你想得美!”
洛玉楼叉腰,对着天空骂骂咧咧。
沈曼云觉得自己该回去了,但她刚推开自己宅子的大门,就听到身后洛玉楼的呼唤声。
“你你你——你给我站住。”洛玉楼说。
沈曼云回身问:“什么事。”
她记得自己在很多年之前见过这位公主。
那时候在女主的生辰宴上,她丢失了一支发簪,将她错认成洛都的宫人,命她去将发簪找回来。
后来她将发簪交还给她真正的侍女了。
沈曼云偷偷瞧了一眼洛玉楼身边的侍女。
虽然有七年多不见,但她确实就是当年那位从自己手中接过发簪的侍女。
无妄城还是无妄城,人也还是以前的人。
物在人在,在这里唯一有所变化的只有时间。
沈曼云的嗓音柔和,让洛玉楼说话声也小了许多:“你——本公主今晚就纡尊降贵,到你的宅子住上几日。”
此时燕飞光从城主府里走了出来,他耳力惊人,自然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
“不可。”他说。
“有什么可不可的?你以为我真想住你这城主府啊?”
洛玉楼塞给沈曼云一
大袋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当做借住的报酬。
“没关系,进来吧。”沈曼云没拒绝洛玉楼。
燕飞光没再阻止,既然沈曼云没意见,他也没拦着。
他的任务就是保证这位公主的安全,现在洛都太混乱,洛玉楼还留在那里,难免会遇到危险。
洛玉楼命人将她一些日常必需的用品搬进沈曼云的宅院,那边燕飞光朝沈曼云走了过来。
“给你添麻烦了。”燕飞光低声说道。
“倒也没多麻烦。”沈曼云确实不介意自己的宅院里多住一个人。
反正她只要躲进房间里,把门一关,就谁也吵不到她了。
反倒是洛玉楼这样多说两句话,能让她感觉到更真切的烟火气。
“若有什么事便唤我。”燕飞光说。
沈曼云问:“那这些日子不走了?”
“要看着她。”燕飞光点了点头。
沈曼云有些欣慰,她想,燕飞光总算能留在无妄城过上一段安稳日子了。
“那就好。”沈曼云有些开心,雀跃地踮起脚来。
“那改日去吃小鱼做的糖画吧?她很喜欢吃这个。”沈曼云说。
“明日?”燕飞光问。
“好。”他们随口定下约定。
那边洛玉楼已经命人把她的一些东西搬进去了,她唤沈曼云过来。
“你院子里的花太多了,本公主的东西都放不下了。”
沈曼云跑过去替她查看情况,暮兰一直是乖乖搭在花架上,怎么会占地方呢?
一进门她才注意到暮兰不知什么时候将自己的枝叶将院子大半个地面铺满了。
他在抗议外人的造访,并且试图把他们都赶出去。
沈曼云推了一下藤蔓,他才不情不愿地把枝叶收回去。
“来吧,有些日子没修剪了。”沈曼云不好意思说道。
洛玉楼心满意足,施施然走进小院。
沈曼云一抬头,却看到暮兰冷着脸站在花架下看她。
他好像在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