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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时间的流转, 说白了不过四季交替,轮转更迭。

    徐知竞25岁这年,父亲将公司在北美的事务彻底交由他打理, 算是开始新的历练。

    他与Eric的交集因此愈发密切,两人间的关系渐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

    徐知竞某次调侃,不知对方追的是什么天仙,这么久了还不见结果。

    Eric笑得无奈,坦然说道:“明年就回去了, 没结果就没结果吧。”

    “我还以为你是个情种。”徐知竞仍是揶揄。

    “那也没我们徐大少爷深情。”

    Eric的玩笑戳中痛处,变成讽刺, 一时倒让徐知竞无从应对。

    他怔了一秒, 两人的对话因此漏过半拍。

    再接什么都显得尴尬,倒不如就此结束, 各自举杯, 转头又去与晚宴上的其他人寒暄。

    徐知竞独自度过三个夏天,北山街的梧桐被潮湿冷气催得又一次泛出青黄。

    很快就要到深秋。

    谭璇把生日派对当成一次迎新社交,还是选在plaza,只是不像成年礼那样高调。

    她邀请了些同学朋友, 顺道带上几个今年来的新生。

    徐知竞送了条项链作为礼物。

    大克拉的粉钻很衬气色,更是凸显出派对的中心。

    香槟杯升起气泡,棕榈叶在玻璃温室内缀上浓绿。

    空气里弥散着香水交缠的气息, 甜蜜地抬高体温,让年轻的荷尔蒙躁动不已。

    谭璇似乎与一个新生聊天。

    陌生面孔,话语间时不时将目光朝徐知竞的方向落。

    对方脸上还留有青涩,乌黑的发丝好乖地盖在额前。

    徐知竞无意间睨过一眼,两人的视线将将撞上,男生抿了抿唇, 舌尖顶住上颚,努力摆出了一个弧度标准的笑容。

    “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谭璇不久来到徐知竞身边,稍举起些酒杯,往先前的位置倾斜了点。

    徐知竞无甚表情地垂落眼帘,没有接话,转而夸赞起对方选的裙子与首饰相衬。

    男生名叫谢瑜,也读商科。

    不知是习惯还是嫌麻烦,和夏理一样,爱把名字用一个简单的‘X’替代。

    谭璇先前将新生拉进大群。

    徐知竞第一次见,不由一阵恍惚。

    他在那几秒里难以抑制地心跳剧烈。一度进退失据,甚至不敢点开对方的信息。

    好在这样的忐忑仅持续过片刻。

    徐知竞对重逢的无数构想亦止于指尖触及屏幕的一瞬。

    对方向陌生人展示的朋友圈清楚地表明了他并非夏理。

    揪起的心脏于是一瞬回落,空荡荡生出更虚无,更乏味的冷寂。

    ——

    过去三年,夏理的精神与状态都在不断转好。

    他尚未毕业,在Eric投资的一所实验室实习。

    同组也有个叫‘Eric’的蓝眼睛的男孩。

    因此后者占有这个名字,前者则变回孟晋予,各自成为夏理口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或许是Eric这四个字母的排列组合天生带着一定会爱上夏理的魔咒。

    男孩在某次组会结束,直截了当地向夏理剖白了自己的心意。

    在此之前,夏理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情形。

    他愕然愣过几秒,方才组织起语言,委婉地拒绝道:“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余力去爱人。”

    “是因为孟吗?”

    十九岁或许就是要莽撞直白。

    爱要说得坦荡,落败也要得到一个清楚明了的缘由。

    夏理为对方的想法流露出些许诧异,言语却依旧温柔。

    他舒缓平和地将与徐知竞的过往概括成简短一句话,仿佛那不过是人生中一段再寻常不过的经历。

    “不是的。”夏理否定了对方的猜想。

    “是因为我在和你一样的年纪,遇到过耗尽了所有爱与恨的人。”

    夏理不知该怎样安抚对方,那双蓝眼睛看起来好像被潮汐拂乱的海面。

    他于是拿出早上买的小饼干,挑了两块没有碎的放进对方手里。

    哄人似的朝Eric眨眨眼,愈发温和地对上了视线。

    “……我嫉妒他。”

    对方盯着饼干,小声地嘟囔。

    “别这样,Eric。”夏理轻叹道,“那并不是一段很好的爱情。”

    “抱歉……”

    “不是你的错。”

    Eric好像在为夏理的话难过,漂亮的,水蓝色的眼仁愈发变得潮湿。

    夏理看着他的眼睛,不由想起徐知竞送过的戒指。

    美丽的,澄澈的,海潮般的青蓝。

    只可惜偏偏不像他们痴恨纠缠的爱情。

    夏理叹了口气,起身把电脑塞进书包。

    Eric还以为就连他们的友谊都要自此终结,看向夏理的目光更是楚楚可怜。

    后者实在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情况,也算是不想让之后的相处太尴尬,无奈学着曾经的自己生涩地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走吧,我请你吃中餐怎么样?”夏理仍旧笑着。

    Eric意识到两人的关系或许并不会因为这场谈话而触礁,语调骤然上扬。

    他几乎算是撒娇,追着夏理的脚步便说道:“我要吃你做的,他们说我以前在中国城吃的都不正宗。”

    “好,想吃什么都可以。”

    ——

    事实上,夏理的厨艺不算精湛,不过这几年才学会几道家常菜。

    普罗维登斯盛产海鲜。

    他给Eric做了碗蛤蜊汤,配上青椒炒肉和鸡蛋羹,竟也吃得对方赞不绝口。

    吃过晚饭,夏理送对方出门。

    Eric才离开不久,又一道车灯照亮前院,将那棵泛红的枫树点得像是燃烧。

    马上要到感恩节,孟晋予一早就说好了要来这边度假。

    夏理忙了一天,倒是忘了这件事。这会儿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带对方去外面吃饭。

    “没事,家里还有食材吗?我自己做就行。”

    “……还有点蛤蜊,生菜和方便面。”

    夏理陪孟晋予做饭,期间又叫了份外卖。

    不知怎么聊到Eric的事,将后者对他们的误解当作玩笑说给对方听。

    厨房只开了几盏射灯,光线昏暗,在孟晋予的脸上散落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将他的表情遮得模糊不明。

    夏理的话让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末了,干脆停下正准备食材的手,转过头,一错不错地望进了夏理眼底。

    屋内光影弥蒙,孟晋予的眼睛却明亮。

    他的语气像是玩笑,表情倒又全然相悖地认真。

    “那你愿意和我试试吗?”

    他套着围裙,之后是件米色的粗花针织毛衣。

    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很柔和很温暖的氛围。

    这样的场景实际上已经出现过无数次,可不知为何,今天的夏理却莫名生出一种想要点头的冲动。

    他与对方对视良久,心底的迷茫迟迟散不开。

    悸动大抵被掩盖,因此始终只有平稳的呼吸与心跳,全然没有他人所构述的饱含喜悦的无措。

    “……我不知道。”

    夏理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希望爱情的意义能够纯粹,而非在特定的情形下,再将对孟晋予的感动错判为爱。

    厨房里顿时静下来,剩下灶台煮沸面汤时接连的沸腾声。

    夏理慢半拍才想到回避,低垂下眼帘,让目光停在了对方挽起的袖口。

    “这么紧张做什么?”

    视野里的那双手再度动起来,偏移重心,从一旁拿来碗筷。

    孟晋予的嗓音平静且润泽,主动将那句话归类到闲谈。

    他依旧站在灯晕间,裹着层温柔的光亮,毫不介怀地准备着两人的晚餐。

    与徐知竞繁忙的生活不同,夏理的社交其实分外单调。

    除却在学校和实验室结识的同学,剩下就只有孟晋予算是旧友。

    夏理不是迟钝到接收不了对方传递的情感,也并非刻意钓着孟晋予不放。

    就像用以拒绝Eric的说辞一样,夏理实在没有余力再去爱上别人。

    这晚两人吃过饭,孟晋予点起壁炉,和夏理窝在沙发看一部文艺电影。

    今年的气温降得太快,玻璃窗早早爬上雾气,像是冬天提前来临,或许天亮就会看见满枝白雪。

    樱桃木燃烧出醇厚的香气,偶尔‘噼啪’炸出两声突兀的细响。

    暖融融的室温惹得夏理直犯困,一下一下点着头,懒怠地靠到孟晋予肩上。

    影片结束时,指针恰好走过零点。

    窗上的白雾掩去两人的倒影,将世界隔离开来,圈出一小片结界,让接下去的所有对白都成为仅限于今夜的秘密。

    夏理抬眼看孟晋予。

    分明对方的五官没有任何一处与徐知竞相似,他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后者。

    大抵是相似的家世与成长环境养成的习惯,二者身上都有一种不易觉察的疏离。

    徐知竞用乖张及傲慢与之相衬,孟晋予则以谦和与温柔作为掩饰。

    夏理看得出神,一时都没有发觉对方也将视线投落到了他的眼中。

    四目相视,夏理滞后地描画起眼前的轮廓。

    他茫茫然地看着孟晋予愈渐靠近,近到甚至一度失焦,下一秒才让画面重聚。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气息。

    夏理晕晕乎乎闻到葡萄藤厚重的香味,蓦地在最后一秒抬起手,在即将越界的前一瞬,扼杀了这个尚未诞生的吻。

    孟晋予的唇瓣贴上夏理的掌心,些许传递出属于他人的温度,引发一连串不知是痒还是愧疚的心情。

    夏理抽回手,从对方怀里坐起来,分开到合适的社交距离,这才恹恹说出抱歉。

    “对不起,我好像还是没办法……”

    “没事的。”

    孟晋予安慰他,也算抚慰自己烦乱不堪的心。

    沉默变成无声的武器,让原本宁静的夜晚坍塌成废墟,残余细碎的,摇摇欲坠的情绪。

    夏理不擅长处理当下的局面,只能由孟晋予将时间继续推进。

    他起身,宽大的手掌停在夏理的发间,略思忖了片刻,到底还是轻絮地揉了揉对方的发丝。

    “早点睡觉吧。”孟晋予无奈地扯出一抹笑,“不用在意今晚的事,我会忘掉的。”

    夏理望着他,间隔跳动的火光。

    或许是夏理的错觉,对方的眼眶被炉火映得一闪一闪,像是藏着彻底融化的糖浆,大约会有甜到发苦的眼泪在其中蓄积。

    可是夏理没办法说出对方期待的答案,更不想再骗自己爱上任何人。

    他只得垂敛下目光,逃避着接受了对方的说辞。

    “好……”

    “晚安。”

    “晚安。”

    第72章

    假期过后, 纽约连着下了几天雨。

    徐知竞睡不着,周三早上又有课,干脆早起, 步行去学校。

    他打了把伞,坚实的伞骨下是柔软的羊绒大衣,与一件黑色半高领。

    清晨风大,一滴雨被吹进来,撞在镜片上, 模糊出一小片虚焦。

    徐知竞的度数不深,摘了眼镜放进口袋, 仍旧沿着街道向前。经过尚未亮起的橱窗, 以及这座城市中随处可见的脚手架。

    他这些天碰见过谢瑜几回。

    对方搬到了同一栋楼,总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遇上。

    徐知竞一次在泳道旁回消息。

    屏幕还没来得及熄灭, 谢瑜的嗓音就盖过水声, 轻飘飘裹进了空气。

    “Hi.”

    徐知竞的碎发被沾湿,从额前落下一缕,不太舒服地刺到眼睑,让他仅仅朝对方睨了一眼, 没做回应便又没入水中。

    锁屏还亮着,谢瑜刚想细看,画面却在同一秒巧合地暗了下去。

    他只看见明朗的海景, 沙滩上像是站着一名青年。

    优雅颀长的身姿让那道剪影显得分外轻盈,光是模糊的一瞥,都传递出令人惊羡的清绝。

    谢瑜没有离开,同样也没有做什么越界的举动。

    他不远不近地站在徐知竞的手机边上,耐心等待对方再度回到原处。

    徐知竞摘了泳镜,连串的水珠顺着眉骨与鼻梁簌簌地滚落。

    谢瑜蹲下身, 随之将指尖点在了浴巾旁。

    修剪整齐的指甲染上水渍,隐约泛起健康的粉调。

    “Hi!”

    游泳馆里没有其他人,谢瑜的热情只有指向徐知竞的可能。

    后者离开泳池,撑着池壁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湿漉漉带着股水汽来到谢瑜面前,随意让视线扫过,弯腰捡起手机,披上浴巾便开始往淋浴间走。

    “不是,你听不见我在和你打招呼吗?”

    谢瑜对徐知竞的态度格外不满。

    换作平时,他一定不会这样死皮赖脸非要引起对方的注意。

    可徐知竞的皮囊实在对他胃口,这副冷淡的样子也被衬得极致撩人。

    加上在圈子里都算得上顶尖的家世,说不心动才是有鬼。

    谢瑜耐着性子跟上去,见徐知竞终于停下脚步,还以为对方欲擒故纵。

    “我认识你?”

    徐知竞冷着声反问,变成一道警告,尚且算是委婉地拒止谢瑜。

    谢瑜向来对自己的条件颇为自信,从意识萌发至今几乎从未失手。

    然而徐知竞的态度确实无法套用过往的任何经验。

    甚至都让谢瑜怀疑那些关于对方取向的传闻不过是谣言。

    “那天谭璇生日,我们见过。”

    他说着模拟出一道和当日弧度相似的笑容,抬手略显收敛地在徐知竞身边招了招。

    “你也住这儿?”谢瑜明知故问,“好像经常看到你。”

    谢瑜制造的所有‘巧遇’都是为了这一句。

    可惜徐知竞不领情,迷人的脸蛋一派意兴阑珊。

    连日的铺垫只换回一句警告,哪怕是谢瑜也不免感到沮丧。

    他为此消沉了小半个假期,几个局都玩得不尽兴,一想到马上要到final,更是绝望得欲哭无泪。

    或许是为了烘托他的心情,纽约的小雨始终不停。

    谢瑜满脸烦闷地从图书馆出来,手上回着消息,倒是全然忘了留心脚下湿滑的台阶。

    他一脚踩空,顿时失去平衡,来不及做出反应便狼狈地跌坐到地上。

    污黑的水洼迅速浸湿衣裤,黏糊糊带着寒意贴上皮肤。

    谢瑜懊恼地在心中一阵抱怨。

    正觉得丢脸,不知该如何应对当下的情况,一只手却伸到了面前,带来一连串雨水砸向伞面的零碎声调。

    落在视线中的手掌宽大而修长,指节分明。

    曲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不显得紧张或是刻意,舒展得分外优雅。

    谢瑜心说徐知竞都未必能有一双这么好看的手,抬眼却见前一秒还被他拿来比较的面孔骤然出现。

    黑色的伞骨将徐知竞的气质衬得愈发冷感,没有扣上的大衣迎着风一阵阵拂起衣角。

    深秀锐利的眉眼间不见多少情绪,只有尚未撤回的动作昭示出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善意。

    眼前的一切勾得谢瑜的心直跳,怦然撞出擂鼓般的轰响。

    “谢……谢谢。”

    徐知竞没什么话要和谢瑜说,无非路过顺手。

    可谢瑜仰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睛仿佛要哭,纯白的衬衣从外套领口露出一截,不免让他想起夏理。

    徐知竞因此缓和了态度,难得不再像先前那样疏离。

    他脱下自己的大衣递给谢瑜,取出那副被沾湿的眼镜架回鼻梁,隔着水渍很模糊地描画出一道轮廓。

    “去换身衣服吧。”

    “啊?哦哦。”

    谢瑜被徐知竞突如其来的温柔冲击得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片刻才觉得被浸湿的裤子实在黏得难受。

    他带着窃喜走在徐知竞的伞下,近到甚至能够嗅到对方身上隐约的香气。

    还没来得及再找话题,对方却又换回了一贯的态度,含着些疑惑地朝身侧看了眼,沉声道:“我去上课,别跟着我了。”

    谢瑜有时确实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别人向他大献殷勤,他觉得无趣。

    倒是徐知竞这么突然地赐予一点正向的情绪,他便心痒难耐,满脑子都是对方淡然的神情。

    或许是实在看不下去他想徐知竞想得发疯。

    几天后的早晨,谢瑜与徐知竞意外地在并非前者计划好的情况下撞见。

    电梯门一开,害谢瑜悸动失眠的罪魁祸首就站在门后。

    他揣着一颗躁动不止的心飘飘然地迈入电梯,徐知竞似乎并未留意,低着头没有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

    “徐知竞?”

    谢瑜决定主动出击。

    不会有人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

    徐知竞闻声抬起头,目光短暂地在谢瑜身上停留,而后略皱了下眉,仍旧处理起手头的事物。

    “去吃早饭吗,要不要一起?”

    两人不算认识,顶多几面之缘。

    徐知竞为谢瑜的热情一阵狐疑,瞥了眼楼层,算是不让对方过分尴尬地回绝了邀请。

    “不了。”

    狭小的空间往往会放大情绪。

    对于徐知竞来说或许难以察觉,可谢瑜的心跳却一声重过一声。

    他当然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会有多掉价,也明白徐知竞的表态已然是委婉的拒绝。

    然而不受控制的费洛蒙与虚荣心一再催促,让他即便碰壁也要继续尝试。

    谢瑜实在太想要得到徐知竞了。

    谁能说自己不为财富与美貌倾倒。

    “她们说你喜欢男生,我……”

    “谁说的?”

    徐知竞的反问骤然打断谢瑜。

    谢瑜不好回答,怎么讲都有影响人际的可能。

    他还得在这里度过至少四年,不能为了一个未必会到手的目标得罪人。

    “听说而已。”

    电梯就要抵达,徐知竞不接话,谢瑜也不好再多讲。

    他卡在对方走出的电梯的同一瞬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无论是与否,至少不会让气氛再像先前那样沉闷。

    “总归,让我试试嘛。反正你也喜欢……”

    “我不喜欢。”

    徐知竞答得斩钉截铁,不做任何停留便往大门走去。

    话音消散得太快,以至于谢瑜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他半晌才确信对方确实说过这句话,低声骂一句:“走那么快干嘛。恐同啊,死gay!”

    ——

    即便如此,到了平安夜这晚,谢瑜还是出现在了谭璇的派对。

    今年来的人不算多。一部分回了国,剩下的有去旅游,也有推说担心流感的。

    总之惜命的暂且断了社交,醉生梦死的豁出命也要纵情享乐。

    谢瑜两者都不算,不过听说徐知竞大约会来。

    在纽约,要谈一场随意的恋爱其实很简单。

    只要不限定条件,对伴侣没有任何精神、心理以及物质上的要求。

    但谢瑜不愿意将自己的感情浪费在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身上。

    他宁可面对徐知竞不断碰壁,也不想将来再想起,自己的接吻对象是一个丢进人海就再找不出来的平凡生物。

    谢瑜记错时间,到谭璇家时已经晚了一个钟。

    客厅地上摆着个蓝牙灯球,一边放着音乐,一边闪烁出刺眼而炫目的光亮。

    空气里满是酒精与香水缠绕的气息,被暖气烘托,蒸得人头晕。

    谢瑜跟着蹦了一会儿,环视过整间客厅。

    沙发被挪到了靠窗的角落,徐知竞像是醉了,蜷着腿,很安静地睡在那张小小的三座沙发里。

    谭璇对享乐不设限,吧台上有廉价的罐装啤酒,也有倾倒了涂满地板的montrachet。

    谢瑜和一个混血帅哥调情,中途又觉得无趣。

    夜晚就要过半,斑斓摇晃的灯光与不断升高的室温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仿佛缺氧,一味地沉浸在无止境的欢愉中。

    指针接近零点,圣诞将至。

    谢瑜玩腻了,甩开那个绿眼睛的小帅哥,朝沙发走去。

    徐知竞还没醒,谭璇坐在地上玩手机。

    世界好像被那些空了的玻璃瓶割裂,从越过那一秒忽地变得寂静。

    “你是不是也住waterline?”

    “嗯。”

    “那你把他带回去吧。”

    谭璇用手机往身后指了指。

    徐知竞总给人一种冷淡的距离感,不知怎么又从不缺席这样的活动。好像格外厌恶独处,非要将时间耗费在嘈杂的人群之中。

    谢瑜实际并不喜欢过分冷感的性格,但徐知竞似乎藏着秘密,让他忍不住想要揭开谜底。

    “我可不敢。”他调侃道,“上次在电梯里和他搭了两句话,脸冷得能吓死我。什么狗脾气。”

    “不是说喜欢他,怎么还嫌这嫌那的?”

    谭璇正在编辑朋友圈,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是喜欢他这张脸。”谢瑜指正。

    他说完,略思忖片刻。

    大抵觉得仍是不对,又补充道:“徐振璋的曾孙,还长这样,喜欢男的,世界上哪儿还能找出第二个。”

    时间跳过整点,屏幕上的日期更替为新的数字。

    谭璇满意地看了眼不断跳出的提示,放下手机,将注意落向了徐知竞的侧脸。

    她也曾有像谢瑜一样不服输的时刻。

    认为不过是段初恋,再难以忘怀无非累加更长的时限。

    可徐知竞仿佛刻意将自己困在永恒的结界中,日复一日地找寻回往过去的方法,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与夏理再难重逢的事实。

    无名指上的戒指成为一道烙印,无法舍弃地嵌在指根。

    谭璇到底还是认输,回到界线之外,漠然看着一个又一个挑战者接连退场,不朽的宝石恒久地闪烁在徐知竞心上。

    谢瑜不是第一个,也未必排在末位登场。

    谭璇独断地认定,直到夏理再度出现,大抵还会有无数人,为同样的理由前赴后继。

    第73章

    这年的初雪算好时间, 在圣诞来临的同一刻落下。

    夜里车少,谢瑜载着徐知竞离开时,路旁已经积起单薄的一层雪花。

    徐知竞半途醒了, 坐在副驾上发呆,平静的神情间很难分辨出醉意,看起来更像是倦怠。

    谢瑜在外套里穿了件水蓝色的衬衣。

    午夜灯光昏暗,将他的轮廓勾得模糊不明。

    徐知竞垂眼出了会儿神,缓慢地让目光转向身侧。

    对方正由青涩转向成熟的气质不免带来瞬时的怔然, 顷刻便叫徐知竞回忆起早已退远的,关于索伦托的夏天。

    他想起夏理, 下意识地抚上了禁锢在无名指的戒指。

    午后的索伦托缀满明朗灼人的光亮。

    夏理也穿过一件水蓝色的衬衣, 悠然浸在水波般摇晃的阳光里,被无数游移的金色尘埃染成柔和静谧的青蓝。

    “盯着我做什么?”谢瑜忽地截停了徐知竞有关过往的回溯。

    他笑得分外狡黠, 细长上挑的眼型让他看起来像是只小狐狸。

    “突然觉得我也不差了?”

    比起夏理, 谢瑜要更多些跳脱与随性。

    除却那些意象模糊的瞬间,两人其实一点也不像。

    徐知竞明白自己的恍惚并非指向谢瑜。

    他于是将视线收了回去,仍旧垂下眼帘。

    “抱歉。”

    徐知竞道歉的语调温和而低沉,裹上酒精导致的些许的尾音, 听起来倒像在情话末尾带上一道撩人的叹息。

    “什么嘛。”

    谢瑜不满对方用这样的语气拒绝,愈发心痒与不甘,催生出莫名的胜负欲, 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徐知竞。

    “我说真的,你缺不缺固炮?我可以明天就去做体检。”

    “保证守口如瓶。”

    正值红灯。谢瑜说着抬起手,用食指在唇间比出了一个叉。

    窗外在下雪,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掠过街道,耸立的建筑间皆是白皑皑的冰冷景致。

    徐知竞没有认真听谢瑜说了什么,耳边隐约飘浮着长期失眠带来的嗡鸣, 悉悉索索掺杂些许话音,含糊得仿佛那才是幻听。

    “我不要你的感情,就喜欢你长得好看还有钱。”

    细雪一片片落向车窗,迅速消融,留下雨水似的浅淡痕迹。

    它们随着绿灯亮起迅速地朝后方划去,抹出无数斑斓的,光怪陆离的夜景。

    徐知竞想起很多个接夏理回家的雨夜。

    电台的音乐不止不息,迈阿密突如其来的暴雨砸向玻璃,将所有旋律融合成一支随路途不断延续的曲调。

    ——夏理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纽约的大雪落得寂静,甚至盖不过雨刮器规律的声响。

    徐知竞飘远的思绪在一声声机械的摆动中渐渐收回,仍旧像是轻叹,颇为无奈地再度拒绝。

    “抱歉,你有点越界了。”

    “我……”

    “我现在头疼,可以先别说了吗?”徐知竞支着窗框揉了揉眉心。

    “要多少你自己转,算今晚的车费。”

    他说着把手机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谢瑜在锁屏解开前又短暂地瞥到一眼,仍是蔚蓝的天空,海潮温柔地抚过承托着青年的细沙。

    “多少都行?”谢瑜接过徐知竞的手机确认道。

    “嗯。”

    “好吧,那帮我把今晚输的填上。”

    谢瑜刚玩,也没什么所谓的新手运,和谭璇几个朋友打牌输了八万刀,多少有些肉疼。

    他以为徐知竞开玩笑,随手输了六位数进去,并不真的指望对方兑现。

    可AMEX的提示不久便点亮了屏幕,带来一声短促的震动。

    谢瑜停完车,用徐知竞的门禁进了电梯。

    温度一高,后者似乎又有些犯困。

    谢瑜才拿了天价‘辛苦费’,多少萌发出一种责任感。

    他陪着徐知竞回家,用对方的微波炉热了杯水。

    再一转头却发现徐知竞已经在沙发上睡下了。

    玻璃幕墙外,哈德逊河的波光衬着笼罩曼哈顿的大雪。

    向来繁华的纽约仿佛顷刻间安静下来,仅剩无声的落雪,渺远的灯火,室内微弱而持续的白噪音。

    谢瑜拿着那杯水来到沙发旁,蹲下身,很轻地将它搁在了茶几上。

    他尽量不去惊扰徐知竞。

    听对方的呼吸规律地,稳定地,轻絮地对应上胸腔的每一次起伏。

    睡着的徐知竞像是褪去了所有生活在这座城市中必须的伪装,意外地展露出脆弱与不安。

    哪怕时间退回半小时之前,谢瑜都还有亲吻对方的冲动。

    可或许是今夜难得静得出奇,又或许眼前的徐知竞实在显得陌生。

    谢瑜盯着对方放空了一会儿,忽而也就不再有先前的执着。

    徐知竞完美地贴合了他对理想爱人的一切标准,偏偏却没能带来悸动。

    爱情大概会是亘古的难题,千年万年地将人类困囿其中。

    ——

    徐知竞的房子位置好,整座城市都展现在巨幅的玻璃幕墙间。

    圣诞的大雪如电影般缓慢放映,随时间连河岸都被染白。

    谢瑜来到窗边,蓦地想起初雪这天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他好像什么都不缺,兜兜转转只许下一个模糊的,不定性质的心愿。

    希望生活顺利,快乐富足。

    谢瑜睁开眼,交握的双手没有分开,仍旧停在襟前,用一种虔诚的姿态望着自天际凝结坠下的冰晶。

    他后知后觉想起这是徐知竞的家,于是替对方也许下一个愿望。

    “无论什么,拜托都让他实现吧。”

    “不然白送我那么些钱……”

    徐知竞也会有遗憾吗?

    谢瑜许完愿才想到这件事。

    他回过头,视线从徐知竞身上渐渐向一旁移动。

    不远的柜子上放着盏台灯,灯下则是一个棕色的木质相框。

    客厅光线幽暗,只有从玄关处恍惚弥散的昏黄。

    相片中的青年沐浴在朦胧的光影下,裹着一条薄毯,安稳而宁静地沉睡于午后。

    绒毯间有叶片零星投落的光斑,大约隔着窗帘,画面影影绰绰,像是蒙着层柔和的滤镜。

    谢瑜从来没有看清过徐知竞的锁屏,只觉得那位不知名的青年大约会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

    而此刻,镜头定格下的瞬间清晰地呈现在谢瑜面前。

    即便无法窥看对方的眼眸,停留在相框内的世界也已然足够衬托出青年静谧的,模糊带着些许郁气的靡丽。

    谢瑜不由为一个陌生人产生感慨,也难怪徐知竞念念不忘。

    奇怪的是,照片里的阳光再温暖,再璀璨,谢瑜感受到的也只有近乎腐朽的冷然。

    他因此想象不出那是一段怎样的爱情。

    或许就连徐知竞都会有无法实现的遗憾。

    往事定格在早已逝去的过往,胶片一样反复循环。

    要不断向前,用无数琐事才能掩盖倒带时‘嗒嗒’发出的类似心痛声响。

    徐知竞呈现在他人面前的无非是一种假象。

    试图以填满一切的方式,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个与他纠缠过整个前半生的名字。

    ——

    纽约在这个冬天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

    谢瑜洗漱完毕,去吃附近一家新开的brunch。

    流感与寒潮将路人变得愈发行色匆匆。

    这座城市的快节奏浸染了在此生活的每一个人,只有途经此地的游客才会表现出格格不入的缓慢调式。

    暴雪染灰高楼间的天空,阴沉沉在无光的白日添上几分暮气。

    天气太冷,街上少有人说话。

    谢瑜在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忽而听见句中文,一时倒像是幻听,停下脚步追着话音便往回望去。

    “没事的,假期结束再回去也可以。”

    对方的嗓音清泠泠,不显得过分冷感,反有种春雪消融时明亮的润泽。

    这让谢瑜更是好奇,怔怔朝来时的方向退回几步,终于在灰白的人群间看见一名青年鲜活地跳脱出来。

    “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擦肩一瞬的清晰声调被距离抹乱,裹上迷蒙与飘忽,由周遭的嘈杂抹去本该动听的尾音。

    青年戴着口罩,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能凭借想象去勾勒轮廓。

    谢瑜遥遥望着对方。

    那人有一副极其光艳漂亮的眉眼。

    驼色的大衣使他轻易便从单调的人潮中脱离。

    飞雪裹着橱窗内暖色的灯光,星子一般围着他打转。

    对方的气质柔和却不孱弱,浅浅萦动着冷郁,舒展且自然地提步,叫谢瑜的视线不由得跟着他游曳。

    “谢谢。”

    直到青年接过一旁递来的奶茶,谢瑜这才发觉对方身边还有一位举止端方的男性。

    两人或许是情侣,被晕开的灯火与雪花衬得分外相配。

    青年随后摘下口罩,用柔软的唇瓣轻轻衔住吸管。

    谢瑜被惊艳得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一味地为对方近乎攫夺神思的郁丽而感叹。

    “开完会我来接你,这几天太冷了。”

    深色着装的男性看上去年龄不大,给人的感觉却十分沉稳可靠。

    那令谢瑜产生某种奇怪的联想,或许替徐知竞换上同样的装扮,对方也会展现出相应的矜持与庄重。

    他由此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不远处的青年。

    颀长舒展的身姿,静谧柔和的气质。

    一张脸清艳得荡魂摄魄,仅仅漫不经心让视线扫过,谢瑜都难以抑制地为此悸动不已。

    “……还是不想见徐知竞吗?”

    青年垂落眼帘,随男人的提问轻絮地摇了摇头。

    乌黑的长睫毛被闪耀的橱窗映出两片蝶羽似的轻盈的影子。

    古典优美的鼻梁为那副柔美的皮囊划分出清晰的明暗,清绝得几乎失真,流溢出纯粹而丰饶的美感。

    是了。

    谢瑜蓦地回想起来。

    对方就是徐知竞相片里的那个人。

    那个让徐知竞难以忘怀的,不敢重提旧事,却又自我折磨般始终沉浸于过往的陌生人。

    “夏理。”

    谢瑜听见男人这样称呼道。

    第74章

    谢瑜当下对徐知竞的想法颇为微妙。

    一方面实在喜欢眼前这副皮囊, 一方面又确信自己毫无胜算。

    他甚至是在客观的衡量过后得出的两道结论,还不如那天在街上见到夏理时的心动无措。

    谢瑜在这些天纠结了无数次是否要将几天前的巧遇告诉徐知竞。

    可他毕竟与对方不熟,也没什么关心对方情感生活的立场。

    谢瑜犹豫着不说, 倒是在一场晚宴上又遇上了那个陪夏理买奶茶的男人。

    对方似乎本就与徐知竞认识,熟稔地与在场的男男女女寒暄。

    他在最后随谭璇来到谢瑜面前,笑着举杯,“孟晋予,叫我Eric也可以。”

    “谢瑜。”

    一说姓孟, 且与谭璇等人在一个圈子,谢瑜顿时便有了印象。

    前两年医药大涨, 孟家牵头成立的生物公司几乎垄断市场。

    四期临床尚未通过, 各类相关制剂便投入使用。

    起初尚且有人质疑,但舆论很快被几家联手压下。

    赶制的新药带来暴利, 唐家趁此机会从房地产撤出, 着手处理掉余下的产业,将资金迅速转移至海外。

    谢瑜虽然不算中产,却也很难接触到更上一级的圈层。

    要不是来到纽约后侥幸与谭璇结识,只怕还和先前一样, 怪自己没能看准风向。

    即便如此,对于夏理这个名字,谢瑜依旧感到陌生。

    分明拥有那样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 对方却并未在多数人能够接触到的渠道留下丝毫线索。

    夏理好像一道尘封的谜题,长长久久封存在徐知竞擦拭明亮的相框中。

    只待某天谜底揭晓,被快门定格的时间再度转动。

    ——

    连日暴雪,会议不断推迟。

    第二场研讨会结束,时间已经将近一月中旬。

    孟晋予接夏理回酒店,期间途经洛克菲勒中心。

    这年的圣诞树就要谢幕, 灯火却仍旧璀璨,熠熠在灰蓝的天际间点上绚丽与斑斓。

    “下去看看?”

    孟晋予注意到夏理的目光流过街道两旁鼓动的旗帜,一错不错停落在了远处的圣诞树上。

    “不会错过晚餐吗?”夏理问道。

    “不会的。”

    孟晋予让司机停车,拿上围巾,陪夏理沿路走回去。

    他安静地跟在半步距离外,不过分亲昵,也不太过疏离。

    夏理总以为自己就要忘掉纪星唯,时常为此忧悒惶然。

    然而真正再度踏足与对方一起走过的街道。

    往事却如幻灯片,一帧帧无序地跳映回放。

    吹号的天使依然披着半透的积雪,灯光从羽翼下弥散,和着潺潺水声,指引路人望向尽头那株崭新的圣诞树。

    夏理从喷泉旁经过,回到他与纪星唯合照的台阶前,抬起头,失神般凝望着树顶的星星。

    孟晋予随他一同看去,纷扬的大雪模糊了大楼内透出的灯火,只剩无数彩灯的烘托下,最夺目的那一簇星光。

    夏理很久没有说话,沉默着让视线逐渐回落,环视过整座冰场。

    崭新的圣诞树代替旧年的绚烂,冰场内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仍是流动的泉水衬托着静止的金色雕像。

    夏理换过手机,换掉id,换了号码。

    只有那张与纪星唯的合照鲜妍地留存在相册。

    他实际上并不敢过多回忆。

    二十一岁的纪星唯真真切切地在那年的圣诞树下笑着,仿佛不曾消弭,要同宇宙一样隽永。

    “……可以帮我拍张照片吗?”

    夏理踌躇许久,到底把手机递给了孟晋予。

    他和纪星唯约定过还要回到这里。

    此时距离承诺过的冬天已经迟了整整三年。

    空洞的镜头对准夏理,含括身后的大楼,以及最重要的,光芒璀璨的圣诞树。

    夏理无法从手机小小的光圈里看见自己,唯有幽深的黑暗,点不亮地正对着他的眼睛。

    他开着静音,快门按下的瞬间没有实感,要等孟晋予再把手机递回来,这才意识到那漫长的数秒竟如此短暂。

    夏理特地往边上站了些,循着记忆让出纪星唯的位置。

    但孟晋予还是将他框在了画面中央,不偏不倚分隔开整片广场。

    “已经是新的圣诞树了……”

    “没拍好?”孟晋予问,“我再给你拍一张。”

    夏理摇了摇头,熄灭屏幕,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回去了?”

    “嗯。”

    就连夏理自己都察觉到了他对孟晋予不珍惜。

    两人关系微妙。说恋人太过,说朋友更是不像。

    夏理实在没有余力再去爱人,恰巧对方也明白自己给不了夏理想要的未来。

    双方于是各退一步,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心照不宣地皆不越界,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即将度过仅有彼此的第四年。

    夏理偶尔会想,假使某天对方消失,自己会不会像想念纪星唯那样忽地难以割舍。

    可假设终归只是假设。

    孟晋予自始至终都陪伴在夏理身边,甚至让后者盲目地确信对方不会离开。

    夏理对孟晋予的感情极难划分。

    没有悸动与忐忑,更像人类对空气习以为常的依赖。

    他们后来去Jungsik吃晚餐。

    餐厅的灯光昏暗,弥蒙更衬得桌上的烛火闪烁。

    窗外仍在下雪,建筑的窗沿被染白,道路两侧聚起污黑的泥泞,湿淋淋为砖石铺上一层不同于雨季的潮气。

    火光将夏理的眼睛映得愈加靡丽。

    平和缱绻,无声地展现出一种温柔的沉静。

    纯白的桌布托起透明的,水晶似的花瓶,其中插着的,则是一枝纯洁的白色马蹄莲。

    瓶身折出烛光,照得夏理手中那柄贝母勺流潋出变幻的色彩。

    隔壁桌有女生在聊天。

    夏理挖一小勺鱼子酱含进嘴里,勺柄抵着唇瓣缓慢地滑出来,举在唇边迟迟没有放下。

    他像是失神,意外地听见徐知竞的名字。

    女孩们用甜蜜的嗓音,轻盈的语调,将‘徐知竞’三个字修饰得仿佛裹着晶莹的气泡。

    夏理越是刻意地不想去听,大脑就越是灵敏地捕捉这个早该被遗忘的名字。

    ‘徐知竞’似乎被自动标注成了关键词,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夏理不去在意。

    “我吃饱了。”

    夏理试图逃避。

    孟晋予为他的反应一怔,转头朝身后瞥了眼。在听清女孩们的聊天内容后,会意地收起了腿上的餐巾。

    他叫来侍者买单,并告知不必再上之后的菜。

    大抵以为两人对餐点又或服务不满,经理不久带着账单回来,抱歉地询问是否需要替两人叫来主厨。

    “餐点很美味,是我们临时有急事需要处理。”

    孟晋予签下账单,随意找了个借口,起身在经理的陪同下往外走。

    侍者为两人拿来外套,送上原本应当在餐后的甜品。

    或许因为尚且年轻,对方表现得略有些惶恐。

    孟晋予细心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戴上手套前,又额外多给了一笔数额不菲的小费。

    纽约正值百年难遇的暴雪,本就不算顺畅的交通愈加拥堵。

    司机从停车场过来,时间要比以往更久。

    孟晋予低头替夏理戴手套,雪花被风卷着,冷冰冰地掉进眼眶。

    他的动作些微停滞,柔软的皮革因此带着凉意抵住了夏理的脉搏。

    夏理抬眼看他,露在围巾外的鼻尖有些发红。

    两人的距离极近,是很适合接吻的角度与神情。

    “眼睛不舒服吗?”

    夏理好认真,好关切地问道。

    孟晋予一时的激越尚未付诸行动便为这样过分纯真的眼神熄灭。

    他摇头否认,妥帖地提夏理戴好手套,而后缓慢别开视线,最终也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去做。

    夏理与孟晋予一路沉默。

    前者为餐间反复捕捉到的名字焦虑烦闷,后者则为两人无法定义的关系游离失神。

    ——

    夏理回到酒店,还没出电梯就嘟囔着太热。

    电梯门正对着套房的玄关。

    门一开,他便脱下外套,一件件地让那些带来束缚的衣物淌到地上。

    夏理去衣帽间换了身睡衣出来,很自然地回到沙发旁。

    他皮肤白,奶白色的丝质面料更是将他衬得晃眼。

    光着脚踩在棕红的地板上,被暖调的光影缠上一层弥蒙且撩人的柔润。

    孟晋予在用工作机回信息。

    等他将那台手机放下,夏理就小声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嗯。明天来接你,别忘了吃早饭。”

    时间还早,孟晋予并没有即刻起身。

    夏理绕到沙发前,枕着略高的扶手躺下,含含糊糊又撒娇似的轻声抱怨:“热。”

    孟晋予的动作一顿,视线越过方几朝夏理看去。

    “想吃冰淇淋。”

    后者盯着天花板,仿佛放空,脸颊上倒确实带些浅淡的绯色。

    孟晋予审视般看了夏理几秒,摘下手套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夏理好乖地没有任何举动,直到那只手收回去,这才再度重复:“想吃冰淇淋。”

    “好。”

    孟晋予给酒店打电话,叫送冰淇淋。

    夏理说要开阳台门,他也纵容地满足要求。

    冬夜的风倏地携着大雪袭来。

    夏理惬意地眯起眼,见雪花攀过靠背,缓慢地逆着灯影落下。

    孟晋予回到客厅,不作声地静静凝视着夏理。

    夏理枕着靠垫,细白双腿舒展地延伸,略微曲起膝盖,让脚踝架上另一侧的扶手。

    孟晋予看着夏理莹润的脚尖悬在空中晃啊晃,衣摆稍稍堆叠,露出雪白柔韧的腰肢。

    他隐忍地避开视线,喉结在下颌的阴影间极力克制着游移。

    原本打算脱下的大衣成了最趁手的掩饰。

    孟晋予故作闲适地往后靠了靠,顺手整理一番衣襟,尽量让自己显得泰然。

    夏理没能注意到对方的举动。

    他抽离地望着屋顶晕开的灯光,恍恍惚惚便想起那些和徐知竞一同度过的夜晚。

    郁丽的,柔和的双眼半阖着,呼吸有序且平缓。

    夏理的小臂垂落在沙发外,指节恰好触碰到地毯。

    平坦的小腹在布料的遮掩下轻微地起伏,好像无声的撩拨,不经意便攫取他人的目光。

    管家送来冰淇淋。

    夏理没有起身,从孟晋予的手中将其接了过去。

    他还是睡在靠枕上,满脸纯真地将雕刻精美的勺子含入口中。

    冰淇淋在温热的口腔里化成裹着潮湿的小小一团。

    夏理慢吞吞将勺子从红润的唇间拔出来,旋即又探出舌尖,一点一点,顺着奶油缓慢地舔舐。

    他总是这样,无意识地引诱。

    夏理习惯了被徐知竞认可的举动,还以为对任何人来说都算寻常。

    “夏理……”

    “嗯?”夏理收回舌尖,露出被涎水与奶油抹得湿红的下唇,“怎么了?”

    孟晋予强忍着冲动,心底的话更是说不出口。

    他没办法一直陪夏理耗下去,玩这场被过度拖延的游戏。

    即便夏理此刻接受,到了时限,他也有既定的路要走。

    孟晋予有时甚至会想,夏理是否是因为那些不断倾注时间才变得如此珍贵。

    这场游戏进行了太久,以至于他几度忘了这不过是场必然终结的游戏,就连真心都押上牌桌。

    “早点休息吧。”

    有些话现在说似乎显得残忍。

    孟晋予无法为两人找到一个完满的结局,末了仍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在离开前替夏理关上了阳台的门。

    冷气被隔绝,室温骤然回升。

    他回到夏理身边,抬手犹豫地滞在了对方脸侧。

    夏理的嘴角浅浅沾着些融化的白色糖浆,孟晋予想过替对方擦拭,不知怎么却没能付诸行动。

    宽大的手掌最终盖在了夏理眼前,带来他人的体温,以及视觉被剥夺后,听觉愈加敏锐捕捉到的道别。

    “晚安。明天还要开会,别感冒了。”

    那点让夏理不断回忆起徐知竞的光亮随着对方的话音被掩盖。

    夏理在孟晋予的掌心里眨眼,睫毛擦过掌纹,看见有微弱的碎光透过对方的指缝漏了进来。

    他刚要去捉孟晋予的手腕,对方却如预知一般,忽地将手撤走了。

    猝然落入视线的灯火照得夏理一阵晕眩。

    再起身看去,孟晋予已然走过了客厅与门廊的交界。

    他越过夏理剥落的外套,绕开纯白的衬衣,又一转身,就那样轻易地消失在隔断之后。

    夏理迟钝地发觉自己从起身那一刻便屏住了呼吸。

    他莫名感到失落,却无法探寻到这种失落的源头。

    房门轻微地响过一声,夏理颓然跌回沙发。

    他抬起手,重新遮上视线,尝试以这样的方式让所有的混沌,与不知名的情绪全部归于沉寂。

    纽约带来的回忆太多,触及的往事也太过繁冗。

    窗外的大雪搅得夏理心乱如麻。

    能够说出口的,就只有无从消止的郁热。

    第75章

    孟晋予从公司出来, 连日的大雪已经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司机载着他往下城开,雨水便模糊街景,抹出一窗直指天际的瑰丽虚影。

    夏理在维西街开会。

    会议结束的时间有些晚, 孟晋予不放心夏理自己回酒店,特意绕路来接。

    “头疼。”

    或许是昨晚着了凉,夏理一见孟晋予就抱怨着头疼。

    “里面太热了,好闷。”

    夏理的脸上不自然地浮着潮红,眼眶也红彤彤的像是要哭。

    他说着捧起孟晋予的手, 将对方的手背贴向了脸颊。

    后者被夏理过高的体温惊得一怔,反捉住夏理的手腕, 半揽着便开始往电梯走。

    “先去我家可以吗?家里有退烧药。”

    “嗯……”

    夏理点点头, 晕晕乎乎往孟晋予怀里靠。

    微扬的下巴与低垂的视线构成近似于索吻的姿态,茫茫然地倚在对方身侧, 任谁见了都该说这场景旖旎骀荡。

    电梯迟迟不来, 倒是谢瑜莫名其妙出现在回廊。

    今晚顶层的花园有场酒会。时间尚早,他闲得无聊,走楼梯下来透气。

    “额……打扰了。你们继续。”

    谢瑜起初没有细看,只瞥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孟晋予扶着对方腰肢的小臂上。

    他尴尬地往回退了半步, 转而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心虚。

    顶着孟晋予冷然的目光走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梗着脖子说:“我要上去。”

    谢瑜强装镇定, 说完还不够,非要与孟晋予对视。

    过道间暖色的灯光映得一切都迷离缥缈。

    他尚且没来得及与孟晋予的视线撞上,夏理便悠悠抬起了抵在后者肩上的脑袋,蕴着似泣非泣的眼波,偏生还要温柔地扯出一抹笑。

    谢瑜的心都随之一颤,大脑短暂空白, 一度失神地想要跟着夏理离开。

    他甚至没能留意孟晋予在这数秒内的给出了怎样的反应,一味怔怔地将眼前的画面放慢再重映。

    “你有口罩吗?”

    时隔半月,那道清润的嗓音又一次吹拂过谢瑜的鼓膜。

    “我好像感冒了,别传染给你了。”

    夏理的语调稍显迟缓,不需细听便能体会到他的不适。

    即便如此,那双眼睛却还是舒展开足够温和的弧度,柔美沉静地凝视,轻而易举引人沉沦。

    谢瑜心跳如擂,简单的问答也变得难以回应。

    他几乎魔怔般盯着夏理,看对方倦怠地靠回孟晋予身侧,用那双修长皓白的手轻轻拨开扶在腰际手臂。

    “你的电梯到了。”

    夏理笑得太温柔,以至于谢瑜最初甚至没能听懂。

    他要等孟晋予再度提醒,这才如梦初醒般回神,窘迫地红着脸,在两人的注视下飞快走进电梯。

    “玩得开心。”

    夏理在门关之前与他道别。

    缝隙一点点收紧,谢瑜的心跳也跟着愈发失序。

    他好像开始理解徐知竞。

    夏理的柔软裹藏疏离,冷郁掺杂蛊惑。

    一颦一笑都让人想要靠近,又矛盾地认定无法走进他的心里。

    谢瑜在上行的过程中为那短短半分钟几度深呼吸,终于在抵达的前一刻平复悸动,半是迷茫地回到了花园。

    ——

    暮色已然降下,酒会仍未开场。

    玻璃温室内衣香鬓影。

    高耸的热带植被半掩过无尽的雨幕,热意蒸腾,冬夜都仿佛夏日。

    侍者送上酒饮,谢瑜随手取了一杯,抬眼便瞧见徐知竞站在一株木百合旁。

    深红的花叶冷硬却热烈地盛开在对方身后,夺目得像是燃烧,让人忍不住地感到躁动。

    谢瑜又想起夏理。

    想起对方比窗外的小雨还要潮湿的眼波,想起悒悒缠绕在对方语调中的郁气。

    谢瑜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行动快过思绪,还没捋清所期待的结果,谢瑜便来到了徐知竞面前。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

    顶层有单独的直通电梯。

    谢瑜思索片刻,半哄半骗地扯着徐知竞仍旧往楼道的方向走。

    他在先前的连廊停下,止步于折向电梯的转角。

    尚有几位学者刚结束探讨,陆陆续续从会场离开。

    徐知竞狐疑地往会场内望了一眼,似乎是一场由各大生物制剂公司牵头的研讨会。

    如果按时间推算,夏理和孟晋予早该离开大楼。

    但谢瑜有时更相信命运,认为他并非无端地产生出要带徐知竞来到这里的冲动。

    会场内外人来人往,脚步声间错不止,伴随忽远忽近的话音。

    弥散的灯光将徐知竞的神情难得映出些茫然,回眸不知所谓地望向谢瑜。

    他浅浅拧起眉心,嘴角也随之不满地抿紧,一贯的冷淡间添上几分沉郁,像是要责备谢瑜的一时兴起。

    “好困,我都没记住他刚刚说了什么。”

    清亮温和的话音飘浮着再度传来。

    谢瑜就那么看着徐知竞愣在原地,在一瞬的怔然过后,倏地被无数惊喜与惶恐席卷。

    “回去直接休息吧,晚餐叫酒店给你送上去。”

    谢瑜还是第一次见到徐知竞这番神情。

    掩藏在漠然下的情绪如此轻易被一句话唤醒,甚至等不及细听,匆忙便朝连廊外跑了出去。

    夏理依然倦倦挨着孟晋予。

    他们先前被一位代表拦下,聊了些关于新药的成本问题。

    电梯门缓慢开启,夏理主动靠回孟晋予肩上。

    细白的手腕从衣袖下露出一小节,攀着后者的手臂,努力控制住发烧带来的晕眩。

    “我能住你家吗?想睡觉,吃完药回酒店还要好久。”

    夏理用一种私密的音调伏在对方耳畔轻问,暧昧得像是拥吻。

    暗色的影子从狭小轿厢内交缠着向外延伸,催促似的被逐渐收窄的门缝挤压。

    徐知竞眼睁睁看着那道缝隙闭合,上方的数字在短暂停顿过后有序地出现变动。

    他无措地反复按着下行键,焦急地站在电梯外不断踱步。

    又等过数秒,电梯始终不来。

    徐知竞回过头,朝来时的长廊望了一眼。

    他极快地在脑海中进行了评估,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略过谢瑜,往尽头那间鲜有人至的楼道奔了回去。

    电梯在下行,徐知竞追着时间,在灰蒙蒙的台阶上踩出接连的回声。

    夏理湿漉漉泛红的眼睛,与孟晋予亲昵贴近的身体。

    电梯关上的瞬间他们是在接吻吗?

    无数念头拨乱徐知竞的心绪,让他控制不住地嫉妒在意,又极力克制着不被左右。

    夏理才是一切的最优先级。

    对于徐知竞来说,重要的就只有夏理。

    连接通道的大门被推开,璨亮灯光骤然带来失衡。

    徐知竞的发丝凌乱,衬衣领口沾上薄汗,量体定制的礼服解开纽扣,领结被扯散了挂在颈间。

    一层的安保人员上前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徐知竞挥了挥手,茫然地让视线从大厅扫过。

    他起初锁定了电梯的出口,却始终不见夏理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大楼外忽而吹进一阵冷风。

    徐知竞向门外望去,门童正撑着雨伞,将夏理送上一辆幻影。

    铅灰的雨幕吞噬尾灯,不久便连最后一点光亮都消失在夜色之下。

    细雨的冬夜,徐知竞的心却燥热难耐,悖逆地同时滋生出喜悦与苦涩。

    他呼吸不匀,许久都无法恢复平静。

    沉默着在原处思忖片刻,回到电梯前,按下了上行键。

    寂静的空间留出更多思考的余地。

    徐知竞终于明白夏理为什么能从国内消失得那样彻底。

    他腹诽自己的愚钝,又咬牙切齿在心底暗讽孟晋予同他逢场作戏的好演技。

    徐知竞在近四年的时间里就这么看着对方去追求那个所谓的‘女友’,还费心替孟晋予参考,为对方挑选也许更能受青睐的礼物。

    电梯门一开,徐知竞按捺下妒火,即刻赶往了先前的会场。

    这栋大楼的所属集团有徐家参股,与会者的名单来得极其容易。

    其中明晃晃用大写字母拼写着夏理的姓名。

    甚至标注了学校与实验室名称,就在距纽约几小时车程的普罗维登斯。

    ——

    徐知竞推掉晚宴,按照助理给的酒店地址连夜回往中城。

    夏理吃过药,在孟晋予的卧室睡下,昏昏沉沉看着窗外的夜景,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多年前在纪星唯家度过的夜晚。

    他没有回酒店。

    这座城市带来的疲乏似乎超出了预期,让夏理实在无法继续支撑那颗好不容易疗愈的心。

    孟晋予去整理客卧,留夏理在主卧休息。

    发烧与药物叠加的疲倦本应迅速带来睡意,可是夏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反复回想起纪星唯单薄的背影。

    丝质的吊带睡裙挂在对方瘦削的肩上,曼哈顿的雪夜好安静,就连呼吸都变得清晰。

    直至今日,夏理仍旧记得纪星唯在剖白时轻颤的肩胛。

    女孩纤细的骨骼支撑起皮肉,艰难地用清瘦的躯壳展现出必须的精致。

    纪星唯将所有枯白脆弱的秘密说给夏理听,再用死亡困住夏理,让那些故事恒久地封存。

    夏理以为自己就要忘记。

    以为总有一天,有关纪星唯的回忆会变成雪化后空无一物的草地。

    然而多年过去,纽约仍在下雪。

    白茫茫,湿淋淋地抹乱整座城市,重新将夏理的记忆带回过去。

    “要不要喝点水?”

    孟晋予轻手轻脚地开门,见夏理没睡,握着手中那杯温水来到了床边。

    夏理坐起身,接过那只温热的玻璃杯。

    他低头抿了一口,将水杯搁到柜子上,抬眼对上孟晋予的视线,恹恹说道:“好像以前……”

    距离夏理想要遗忘却无法遗忘的冬天,就只差徐知竞的出现。

    第76章

    “一个人没关系吗?”

    “嗯。”

    夏理只是着凉感冒, 睡过一晚烧就退了。

    次日下午还有一场会议,孟晋予不放心,亲自送他到楼下。

    “不舒服的话给我打电话, 我吃完饭来接你。”

    和徐知竞一样,孟晋予已经逐步开始接手在北美的事务。

    他的假期并不闲适,反而比以往更为繁忙。

    夏理知道自己占用了太多时间,因此委婉地拒绝。

    “没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清润的嗓音伴着车内调式柔和的音乐, 恍惚倒像是情话,甜津津地绕进空气。

    孟晋予仿佛想说什么, 欲言又止地抿了下唇。

    夏理等他开口, 对方却犹豫着回到了先前的话题:“好吧。打车别在外面等,今晚降温了。”

    他望着夏理走进大楼, 璨亮灯火自挑空的中庭坠落, 映出砖石间绵延的奢靡。

    孟晋予的私人手机上留着数十通未接电话。

    从昨夜起,徐知竞就在不停地拨打他的号码。

    孟晋予不知道该拿夏理怎么办才好。

    他明确地知晓自己不可能和夏理有任何结果,却不甘心再将夏理拱手送回徐知竞身边。

    即便过程再平淡,过去的四年也是仅属于他和夏理的四年。

    孟晋予一面不希望夏理在心中为他与徐知竞画等号, 一面又矛盾地不愿放手。

    他似乎已经忘了,那个在达拉斯带夏理离开的午后,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夏理能够得到自由。

    ——

    雨停了一整个白天, 乌云阴沉沉不散。

    气象预报说明天有可能是晴天,到了会议结束,反而再度下起了雪。

    感应门开启又闭合。

    夏理走出大楼,暖气骤然被截断,扑面而来一股凛冽的寒潮,卷着雪花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时间刚过晚上七点, 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时段。

    街道上来往的车流用灯光织出夜景,两侧的高楼点亮一扇扇澄黄的玻璃,营造出这座城市独有的,不断融合又相互排斥的纸醉金迷。

    夏理不属于这里,因而愈发感到抽离。

    他看一眼时间,再看了看酒店的位置,认为暂且散散步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纽约停车困难,大厦的停车场在稍远的一片区域,毗邻一座小公园,恰好可以从那里逛过去。

    雪有渐渐下大的趋势。

    夏理把围巾多绕了一圈,抬头看雪花飞过灯晕,染出温暖的,阳光般的澄黄,环绕路灯轻飘飘地降下。

    他伸出手,用戴着手套的掌心小心翼翼去接。

    纯白的雪花掉在柔软的绒线上,缓慢融化,变成一颗颗挂在绒丝间的细小水滴。

    夏理一时好奇,摘了手套,捧着尚未来得及消融的雪子往灯下去。

    明亮的眼眸在雪与光的辉映间愈发澄澈纯真。

    褐色的虹膜在雪夜中被灯火照亮,静谧得仿若深潭,又缱绻得转盼流光。

    一双手就在这时遏止了夏理简单的快乐。

    对方的指节分明,五指修长有力,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圈住夏理的半截小臂,捉紧手腕,用力到几乎就要嵌进皮肉。

    与此同时,那双手的主人亦带来幽深的,铺天盖地的暗调。

    遮蔽路灯投落的光,就连映亮细雪的暖色都一并掩去。

    夏理回眸,对未知的恐惧在徐知竞的面孔出现的刹那倏地消解。

    但很快,新的不安与抗拒陡然升起,带来愈加强烈的惶然,一瞬让时间退回到过去。

    夏理与徐知竞的重逢没有久别过后的喜悦。

    两人四目相视,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夏理在长久的沉默过后试探着挣了挣被徐知竞桎梏的手。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就当今夜的相遇是个意外,互相留□□面才好。

    “你昨晚和谁过的夜?”

    夏理的回避没能得到徐知竞的认可。

    对方始终紧紧抓着夏理的手腕不肯放,甚至放肆地更往身前攥了些。

    徐知竞仿佛还留在四年前,以为夏理是他的所有物。

    质问都显得理所当然,像是要等夏理主动认错。

    夏理垂下眼不作答,一味地试图将手往回收。

    他的逃避与抗拒在徐知竞的眼中成为了一种掩饰,用以佐证猜想,对应后者自以为的事实。

    “孟晋予是吗?!”

    夏理一瞬静下来,难以置信地回看。

    他并非意外对方清楚自己的去向,那对徐知竞来说再简单不过。

    越是熟悉的人,越是拥有解读心意的默契。

    夏理太了解徐知竞,因而顷刻间便明白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时至今日,徐知竞仍在用皮囊衡量夏理的价值。

    一字一句都在指责夏理放荡。

    “你是不是只有这点本事?”

    “放手。”

    “既然如此,还从我身边逃什么?!”

    徐知竞无视了夏理的要求,口不择言地发泄出淤积在心底的贪嗔痴恨。

    飞散的雪花零星掉落在他的眼睫,盈盈衬着眼波,罕见得像是要哭。

    四年前的夏理或许会为之动容,可再如何恋旧,夏理也不会永远怀恋那个年少的,带着青涩稚气的徐知竞。

    他平静地掰开徐知竞的手指,一寸一寸从对方的掌心抽离,到底挣开束缚,退后一步,让两人之间隔出合适的距离。

    清冷的嗓音淡淡绕进雪夜的空气,裹起一团顷刻便消弭的白雾。

    夏理丝毫不显浪漫地点明:“徐知竞。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吧?”

    事实在被戳破之前,往往留有幻想的余地。

    可一旦将其坦露,再多的辩驳也只会变成毫无意义的修饰。

    徐知竞哑口无言,被夏理一句话戳中心事。

    先前的所有质问都变得可笑,为一段早该逝去的过往将自己逼得方寸大乱。

    “我找了你很久,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

    “我不想知道。”

    曾预想过的所有场景皆无法与真正的重逢对应。

    徐知竞进退失据,剖白真心都显得多余。

    夏理冷然打断了对方。

    他不需要煽情,煽情是十六岁的夏理才会为之悸动雀跃的事。

    夏理二十四岁了,很快又要迎来人生中的第二十五个夏天。

    徐知竞已然淡出他的记忆近四年,命运根本没有将对方重新带回的必要。

    “我要走了,徐先生。”

    夏理不与徐知竞道别,说再见就像是一句同时施加于两人的诅咒。

    徐知竞怔然看着夏理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一步步远离。

    他迷失般短暂陷入了茫然,纷乱的思绪纠缠难解,甚至坍塌成一片空白。

    夏理在新落的积雪间留下一连串单薄的脚印。

    徐知竞出神地盯了数秒,蓦地回神,不管不顾地追上前,又一次攥住了夏理仍隐隐作痛的手腕。

    不曾预演的吻时隔多年再度令两人的呼吸交缠。

    徐知竞紧扣住夏理的腰肢,随着拥吻不断收紧,直至心跳相贴,不加掩饰地传递出藏匿在心底的繁乱。

    这样是不是不礼貌?

    夏理会生气吗?

    会因此更加厌恶吗?

    徐知竞的大脑混乱地不断闪动出警告。

    可是还能怎么样?

    夏理似乎根本就不爱他了。

    “徐知竞,你是不是疯了!”

    柔软却冰凉的吻终结在一声掌掴之后。

    徐知竞的脸颊像是烧起来,在大雪中逐渐滋生出灼热的刺痛。

    夏理用吻得湿红的嘴唇斥责。

    徐知竞直勾勾盯着对方水痕未干的唇瓣,干脆自暴自弃地笑道:“是啊,我就是疯了!”

    “你知道我为了找你,为了不想你,为了接受这件事花了多少时间吗?!”

    “我为了你整夜整夜失眠,你就……”

    “所以呢?”夏理反问。

    “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要我可怜你吗?”

    徐知竞一时语塞,木讷地再想不出任何说辞。

    他确实如同夏理说的自讨苦吃。

    不懂珍惜的是他,后悔不及的也是他。

    徐知竞面对夏理说不出半句借口。

    哑然沉默过半晌,松开了圈在夏理腕间的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徐知竞搞不懂此刻的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道歉。

    或许是为了不可弥合的过去,又或许是为了今夜狼狈的重逢。

    他垂敛下目光,一点点从夏理身上挪开。

    最终坠向积雪,看见夏理的影子倾斜着擦身而过。

    夜晚莫名地静下来,残余远处车流模糊的声响。

    夏理握紧双手又松开,察觉到掌心火辣辣地留有痛感。

    他寂寂打量过徐知竞,不知为何,莫名抬手摸了摸对方被扇红的脸颊。

    夏理无奈地叹息:“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回去了。”

    徐知竞追着话音抬眼,楚楚可怜地撞上视线。

    他分外高明地没有再做多余的举动,只是沉声说:“我送你吧,太冷了。”

    夏理不作答,望着徐知竞朝一辆欧陆跑去。

    他在对方的视野被彻底遮挡的某个瞬间退出一步,听着沉重的心跳转身,匆匆走向了来时的街道。

    夏理回到大楼,不知所措地躲进盥洗室的隔间。

    昨夜的预感忽而应验,难以平息的郁然随着徐知竞的出现再度挤占心室。

    所有的苦涩、悸动、心痛、慌乱接踵而至,害得夏理无从招架。

    他在扣上门锁的同一秒倏地脱力,疲惫地跌坐到地上,捂着沉闷的胸口,像是将要窒息一般,重新记起了曾经的无望。

    ——

    雪花淋湿车窗,被雨刮器扫落,旋即又不依不饶地映出新的纹路。

    徐知竞回到先前的路灯下,夏理已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两行消失在步道上的脚印。

    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大雪一时积不起来,汇成污泥,将灰败的街道沾湿。

    徐知竞从下城找到中城,黑色的欧陆在曼哈顿的雪夜渐渐披上纯白。

    夏理没有回酒店,孟晋予在waterline的住宅也不见有人来。

    今夜的一切仿佛幻觉,唯有脸颊的刺痛不断印证着徐知竞与夏理并不美好的重逢。

    第77章

    夏理就近找了家酒店住下, 简单洗漱过后便躲进了被窝。

    他在这数年间渐渐停了药,今夜却再一次失眠,久违地重温属于夜晚的煎熬。

    将近四点, 夏理终于被倦意席卷。

    不长的梦境变成一部老旧电影,一帧帧跳动着放映有关夏理的童年与少年。

    夏理出生在世纪初的夏天,一个浓绿树荫裹着湖区淅淅沥沥雨水的夏至日。

    他在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徐知竞。

    紫藤花架婆娑轻摇,‘沙沙’为他们的初遇献上配乐。

    梦中的时间奔腾流逝,过了某个节点便不做停留地去往十五岁的初夏。

    影片像是卡带, 从这时开始间断着跳出空白。

    画面中的少年们一瞬长大,经过一段漫长的抽帧, 忽地在放映机不止的噪声中分别。

    最让夏理讨厌的徐知竞消失又出现, 带回所有沉痛与喜悦。

    夏理不想看也不想听,捂着耳朵躲回暗处。

    徐知竞就像小时候一样委屈巴巴要掉眼泪, 要控诉夏理对他人的偏心。

    可是明明最难受的是夏理, 最该哭的也一样是夏理。

    徐知竞不过丢了一件旧玩具,多得是人谄媚逢迎。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夏理倏地惊醒,耳畔甚至还回荡着徐知竞的余音。

    时间就快到黎明。气象预报的晴天并没有来, 依旧是彻夜积深的大雪。

    夏理盯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在沉默过后轻叹了一声。

    他发了条消息给孟晋予,打算下场会议结束就提前回普罗维登斯。

    夏理不喜欢纽约。

    关于这座城市的印象几乎全部都与阴沉或冷郁挂钩。

    他希望尽快离开这里。

    莫名预感, 或许再多停留一秒,就会有新的痛苦滋生。

    ——

    夏理在房间待过几个小时,天亮不久便打车去往先前的酒店。

    电梯直通套房玄关,需要门禁才能抵达楼层。

    夏理脱了大衣,摘掉围巾放在柜子上。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转过门廊就看见了客厅里徐知竞的身影。

    桌上多了束包装典雅的洋牡丹。

    对方换过衣服, 棕褐色的猎装外套搭在靠垫旁,剩下件半高领毛衣。

    见夏理回来,徐知竞从沙发上起身,自然地对夏理笑了。

    他似乎很久没睡,隐约有些疲态,但显然在来之前认真打理过,因而更透露出某种漫不经心的倦怠。

    “你为什么在这里?”

    夏理搁下手机,镜头在大理石的台面上敲出一声脆响。

    “等你。”

    “我在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犹豫着上前,随步伐摘下手套。

    乳白色的针织衫与那头柔软的黑发将他的焦虑衬得更像是疑惑,甚至带出些昨夜不曾有过的优柔。

    “这间酒店是朋友家的,有万能卡。”

    徐知竞被光影织出的迷蒙骗过,起身绕开茶几,期待地朝夏理靠近。

    后者的心跳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失序,隐约催生出躯体反应,莫名感到乏力与反胃。

    夏理下意识地抓起了桌上的花,劈头盖脸朝徐知竞摔了过去。

    徐知竞的脚步一顿,愣在原地,撇过脸,纵容地接受了夏理的怨愤。

    “所以你就这么进来了是吗?”

    洋牡丹实在太柔软了。不像玫瑰或是百合,拥有硬质的茎秆。

    它只是温和地拂乱了徐知竞的发丝,零散留下柔美的花瓣,挂在肩头臂弯,点缀似的残余几瓣。

    花束掉到脚边,花枝仍在细颤。

    徐知竞的睫毛被眼帘牵动着扇了扇,缓慢移动视线,重新落回夏理眼中。

    “……我只是想见你。”

    他在夏理面前装得无害,可怜巴巴地半垂着脑袋。

    可夏理真的不愿再重蹈覆辙,也不想再浑浑噩噩被困在难以挣脱的痛苦中了。

    “你要我说几遍,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夏理说着绕开徐知竞,弯腰拿起了对方的外套。

    他的心很轻地为陌生的质量触动了一下,旋即平复,将外套塞进了徐知竞怀里。

    “可以走了吗?我还有事。”

    他说罢转身,从客厅向衣帽间走去。

    徐知竞抓着自己的外套,在原处站了几秒,仍旧跟上前,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有什么事?跟谁有关系?孟晋予?”

    “我不想跟你解释。”夏理在衣橱的过道间停了下来,“徐知竞,我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你听不懂吗?”

    他拿出行李箱,胡乱把衣服往里面塞。

    徐知竞在一旁沉默片刻,警觉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

    “会议不是一月底结束吗?”

    夏理不作答。

    徐知竞于是一步上前,再度捉住了对方的胳膊。

    “为什么喜欢他?”

    徐知竞会错意,还以为夏理真的同孟晋予在一起。

    他不明白爱情原本就没有逻辑,还与对方比较,急切地说道:“他可以给你的我也可以啊。”

    “夏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夏理不想做太多解释,一味地噤声,盯着地上那摊凌乱的衣物。

    徐知竞得不到答案,闹脾气似的把夏理扯进怀里。

    他颇为自私地圈住对方,放缓语速轻哄:“理我一下吧,好不好?”

    夏理的肩胛挨着墙面,腿间是徐知竞顺势挤进来的膝盖。

    身边环绕的满是浅淡的草木气。

    夏理迟滞地没有抗拒,徐知竞便试探着轻絮地磨蹭,断断续续在对方颈间啄吻。

    衣帽间的灯光不算集中,倾斜着从徐知竞的耳尖指向鼻梁。

    夏理盯着对方被照得闪烁的睫毛,像是出神,只轻微地皱起些眉。

    他看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抬手攀上了徐知竞的肩膀。

    后者还以为夏理主动拥抱,连吻都暂停,期待着心动不已。

    夏理挨过去,温吞地将唇瓣贴近徐知竞的脖颈,绵绵触碰到脉搏,让柔软的下唇抵着皮肤轻移。

    徐知竞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是吻还是调情,突如其来的疼痛便随着血腥涂出了一抹鲜红。

    夏理咬上徐知竞的颈窝,正对应对方先前亲吻他的位置。

    徐知竞吃痛,本能地低嘶一声。

    他意外地并没有因此放开夏理,而是干脆撕下了那些温柔妥帖的伪装,反手将夏理逼进了角落。

    徐知竞的反应实在出乎预料。

    夏理一时没能站稳,趔趄着跌进了衣柜。

    被扯动的衣物带着衣架撞出一连串刺耳的叮当声。布料间错隔断视线,让夏理根本无法判断当下的情况。

    他半躺在衣堆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徐知竞的指尖已然游入衣摆。

    一件烟灰色的薄毛衣摇晃着遮在两人之间。

    夏理迷迷蒙蒙看不清,却鲜明地察觉到徐知竞抚向了他的腿间。

    他低头,从轻拂的毛衣下看出去。

    西裤柔滑的面料被衣帽间的顶灯照得流光溢彩。

    徐知竞用膝盖别开夏理的大腿,有意无意地触弄,将灯影挤得缭乱,和着呼吸一闪一闪。

    夏理想要推拒却推不开,扯着衣架上的大衣纷纷掉下来。

    盖住徐知竞温烫的,不断下移的手掌,遮掩住曲起的,轻柔包裹着夏理欲望的指节。

    徐知竞对这副身躯过分了解。

    夏理太久没有放纵,就连为自己纾解的次数都寥寥可数。

    温热的指腹熟稔地引出压抑过后克制的,羞怯的,难耐且微幽的呜吟。

    久违的欲望铺天盖地席卷,让夏理根本无力招架,只能颤抖着困在徐知竞制造的郁热之中。

    他茫茫然陷入空濛,徐知竞就吻着他的脖颈继续抚弄。

    后者贴着夏理的耳朵絮絮叨叨呢喃,黏人得像是小狗,把夏理的裤子都弄脏了。

    “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孟晋予会弄得比我舒服吗?”

    夏理还没能从余韵中回神,悒悒白了徐知竞一眼。

    或许尚不觉得解气,紧跟着又轻飘飘扇过去一个调情似的巴掌。

    徐知竞不给夏理溜走的机会,抓住对方的手贴上脸颊。

    “夏理,不要走了好不好?”

    “我可以不当你的男朋友,只要你喜欢我就好。”

    夏理被徐知竞弄得好舒服,欲望暂且扼杀理智,让他想不出什么用以辩驳的说辞。

    “疯子。”他仰着头轻骂了一句,喉结随吞咽的动作在灯下夺目地挪移。

    徐知竞凑上前,伸出舌尖将其沾湿。

    衔着夏理雪白纤细的脖颈,含糊地回应道:“因为我爱你啊。”

    夏理为这场根本不可能预测的边缘行为燥热到腿软。

    徐知竞背着光,半哄半骗地将他摁进了衣堆。

    对方身后是一盏刺眼的射灯,照得夏理什么都没法看清。

    他侧过脸,避开光线打量此刻的处境。

    两人穿戴整齐,偏偏布料间却抹着显眼的稠白。

    徐知竞的衣袖上还留有夏理发泄过后的印迹,黏着地洇湿,自掌心蔓延,留下几片暧昧的罪证。

    顶灯一圈圈叠出足够绚丽的光影,眼前的场景荒唐且颓靡,随体温弥散出与膻腥交织的淡香。

    夏理曲起小臂,隔开两人间过近的距离,恹恹别过脸,“闹够了吗?”

    他往后靠了些,肩膀撞到衣柜,无奈地仍旧留在徐知竞面前。

    “喜欢你。”

    对方恬不知耻地在这样的境况下告白。

    夏理沉默片刻,又一次让手掌重重甩在了徐知竞脸上。

    “我要洗澡了。”

    他步伐凌乱地从衣堆里爬出来。

    心脏跳得极快,难以平复地引发久违的反胃与颤抖。

    “等我出来要是再看到你,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夏理根本不是威胁,而是冷静且漠然地告知。

    徐知竞毫不怀疑这句话的有效性。

    他茫然看着夏理褪去餍足,哀郁再度浸满眼瞳,乌黑卷长的睫毛疲惫地垂敛,变得像是藏下落不尽的眼泪。

    徐知竞半跪在夏理的衣堆里,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

    锁门声隔着过道传来,而后却迟迟听不见水流。

    他看了眼窗外。

    路上的行人渺如蝼蚁,街道涂满融化的污雪。

    夏理身上的香气像是仍留在脸侧。

    徐知竞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在夏理回来前离开了。

    第78章

    壁灯将水汽染出澄黄的光晕。

    夏理在浴室多待了一阵。直到开始感到晕眩, 这才打开门,让大雪掩盖下的日光冷然映入瞳孔。

    浴袍下摆随脚步些许拂动,折出弥散的光影, 飘飘摇摇爬上夏理被蹭红的皮肤。

    他经过卧室,来到衣帽间的过道。

    徐知竞大约叫过保洁。

    散乱一地的衣裤被整齐地叠放好,外套也回到了衣架上,由那盏映照过徐知竞睫毛的射灯依序点亮。

    夏理在门框下发了会儿呆,末了缓慢地眨眼, 长长叹出一声。

    他回到客厅,吧台上放着些送来不久的早餐和点心。

    徐知竞已经走了, 剩夏理独自站在沙发旁。

    他在先前搁过对方外套的位置坐下, 烦郁地捂住了脸。

    又过不久,颓然抬起头, 走向了放在远处的手机。

    感冒像是没能彻底痊愈, 多走几步便泛起一阵说不清来由的疲倦。

    夏理拿着手机回到沙发,缩进柔软而狭小的角落。

    落向浴袍的灯光伴着呼吸,随胸腔的起伏有序地游移。

    夏理垂下脑袋,往靠垫上歪了些, 遮住那点过分炫目的光影,打开了AA的主页。

    他改签了机票,将其提前到今夜。

    夏理不想再去经历所谓的爱情的苦痛。

    与徐知竞有关故事早在四年前就已然终结, 残存的不过是记忆中尚未褪去的烙印。

    “喂?”

    “晋予。”夏理将孟晋予的名字念得温柔动听。

    “这么早就醒了,不多睡一会儿?”

    “嗯。”

    “等会儿去外面逛逛吗?”

    “……我改签了航班。”

    夏理停顿了一秒。

    “打算今晚就回去。”

    事实上,在夏理说出改签的那一刻,孟晋予就已经猜到了缘由。

    夏理的爱与不爱都表现得太直白。

    孟晋予至今所享受到的一切,无非是夏理对‘不爱’这件事的愧疚。

    “因为徐知竞吗?”

    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答案,夏理的回避足以证明一切。

    两人隔着电话一同沉默。

    夏理看不见孟晋予的表情, 只能听见电话那头轻微的,规律的,指尖缓慢叩击桌面的声响。

    “几点的航班?”

    “九点。”

    “那我送你去吧。最近比较忙,可能很久没办法去见你了。”

    “……好。”

    挂了电话,夏理忽而失衡般跌向靠枕。

    半干的发丝仍留有香氛甜蜜的气息,他揽着枕头闭了会儿眼,混乱地回想起无数早该遗忘的记忆。

    夏理需要屏住呼吸才能暂时迎来彻底的虚无。

    这就是为什么曾经的他会在畏怯的同时,又那样期待着死亡。

    徐知竞带回的不止有过往的印迹。

    更多的是尘封的苦涩,以及难以随时间淡去的煎熬。

    伴随徐知竞出现的心悸并非仅仅是怦然。

    它还包含着与之割裂的恐惧与挣扎,以及杂糅的,夏理无望的沉沦。

    徐知竞的肆意放纵,恶劣荒唐;对夏理的迷恋亵慢,残酷热忱。

    一切都是矛盾的,迫使爱与恨在夏理心底共生。

    夏理不想再体验一遍那样的失序了。

    他想要平静的生活。

    不需要突如其来的激越,更不需要指向鲜明的情感。

    ——

    这天傍晚,夏理结束会议,和孟晋予一起回酒店。

    客厅里不知何时多出几套新衣服,购物袋与礼盒整齐地码放在靠近衣帽间的长凳上,逾矩得颇为得体,一派徐知竞独有的乖张。

    茶几上搁着束洋牡丹,一旁的卡片却连落款都是空白。

    夏理没有拿起来看,瞥过一眼便朝衣帽间走去。

    孟晋予跟在身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声问道:“行李整完了吗?”

    “已经叫门童帮我拿下去了。”

    时间还早,夏理裹上围巾,和孟晋予一起看起了久违的夕阳。

    连日的大雪终于在夏理决定离开的这天午后停了。

    阳光隔着冬季灰蒙蒙的云雾浅浅撒下,为露台染上一层缥缈的冷色。

    纽约的街道横平竖直。

    夏理从五十七街向外望,往前是在高楼间愈发显得狭窄的第六大道,往后却是开阔的,覆着皑皑白雪的中央公园。

    孟晋予站在夏理身后,被无垠的雪色衬托。

    大楼下川流不止的喧嚣与途经街道的风都像在夏理回眸的一瞬安静下来,无声地分隔出两种截然相反的世界。

    而夏理正处于两者唯一的交点。

    夏理不会不懂自己总有一天要做出决断。

    可他对孟晋予的依赖似乎已然在经年的相处间变为习惯,难以割舍地融入生活。

    他没有办法爱上对方,却也不愿看对方离开。

    夏理是自幼被豢养的布偶猫,由徐知竞规训着长大,即便自由也失去了野性,难以独自面对世界的广阔。

    孟晋予卡在最微妙的节点走进了夏理的人生。

    再怎样温柔都无法引导夏理去尝试一次健康的,成熟的爱情。

    他的视线扫过夏理被冻红的鼻尖,略显迷茫地描画过夏理的整张脸。

    温和沉静的目光最后离开唇瓣,悄然停落在夏理眼前。

    孟晋予好认真,好专注地凝视,继而郑重地又一次提问。

    “如果我现在请求你留下呢?”

    “不一定要留在纽约。”他委婉地补充。

    穿堂而过的风卷来雪化时彻骨的寒意,孟晋予偏了偏脑袋,就这么错过了夏理犹豫的分秒。

    “……对不起。”

    夏理永远只会说这三个字,仿佛无法爱上对方确实是一件值得抱歉的事。

    孟晋予宁愿从夏理脸上看见厌恶,可那双郁然的眼睛始终都只装着对他的内疚。

    夏理的温吞优柔困死了孟晋予,让他直到此刻都无法下定决心,无法真正回到自己的人生中去。

    “走吧,我送你去机场。”

    他仍是无奈地轻笑,看着夏理被吹乱的发丝,到底收回手,就停留在朋友的距离。

    ——

    开学还有一周,谢瑜闲得无聊,在各个群里抢红包玩。

    同学朋友们陆陆续续回到纽约,红包和表情之间夹杂几句邀约,偶尔也会有不知真假的八卦-

    我今天早上在电梯碰到徐知竞-

    怎么,他约你了?-

    nononono,他脸上好明显一个巴掌印。

    一语激起千层浪,原本分散的话题顿时集中到了这条信息上。

    无论男女都在猜测那个巴掌印的来由-

    我装了那么久的贤良淑德,原来他喜欢脾气爆的?-

    你看他心情怎么样?-

    问题就在于,他看起来心情好得很!-

    无图无真相-

    那你自己去找他。

    消息很快传进谢瑜的耳朵,再往群里看时,已然叠加了上百条。

    他起初并不认可那些猜测。毕竟夏理实在温柔,几句话都能令他至今心动不已。

    说那巴掌是夏理扇的,还不如让谢瑜相信徐知竞求爱被拒。

    他百无聊赖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眯着眼从窗后望出去。

    积雪已经差不多化完了,剩下湿漉漉的城市,被终于拨云而出的太阳照亮。

    谢瑜晒得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睡回去,昏昏沉沉的大脑却顿时一阵恍然。

    他原本以徐知竞的表现假拟,先入为主地预想了对方与夏理的分别,认为那应当不至于过分难堪。

    然而现实往往未必局限于最庸常的假设。

    徐知竞一眼得见的怀恋,与那天奔向楼道的急切便是最好的证明。

    谢瑜愈发感到好奇,干脆坐起身,暗示着发出一行文字-

    求爱遭拒?

    消息很快得到回应-

    wok,你能不能清醒点,那可是徐知竞,多少人上赶着想往他床上爬。

    阳光照得屏幕有些反光,等谢瑜背过身,聊天界面已经挤满了来自他人的对白-

    那就是做梦自己扇的-

    看来你才是最需要清醒的那个人。

    关于徐知竞的消息不停,直到接近中午,这才渐渐有人开始约饭。

    谢瑜本以为这件事就要过去,还想着等开学了再去‘偶遇’徐知竞。

    可很快又有人更新一条情报-

    徐知竞好像去机场了-

    气到回国?-

    谁会回国给爸妈看自己吃了个巴掌啊-

    那他去干嘛?-

    你看见他去哪儿了吗?-

    我只是去送人,又不是私生。

    谭璇和孟晋予都不曾出现,大抵除了这两人,根本就没人能够为这个问题解答。

    群里的消息停过几秒,随即换上新的内容-

    别猜了。晚上有没有人出来喝酒?-

    我们组了个密室局-

    带我一个。

    谢瑜料想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见后续,干脆随便回了一句。

    他慢悠悠起床洗漱,午餐过后才再度拿起手机。

    早先在谭璇的派对上加过孟晋予的微信,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刷到对方的朋友圈。

    时间在一天之前,大雪刚停,阴郁的天气将夕阳盖得好像一场降在黄昏时分的暴雨。

    孟晋予不知道为何拍下空无一物的天空。

    连曼哈顿触目皆是的高楼都被掩去,只有雨雾般空濛的暮气,飘飘洒洒落下凋零枯败的余晖。

    谢瑜并非未曾经历过爱情,只是他始终无法理解爱情的意义。

    孟晋予没有配字的照片仅让他感受到冷寂,像是戏剧将要落幕,无论喜悦又或哀愁,一切都会在幕布彻底降下的瞬间终结。

    第79章

    天气太冷, 夏理从DC转机,延误了近三个小时。

    除冰车沿着停机坪一架架为等待起飞的航班进行作业。照明灯映着雪花从舷窗滑落,堆积在边缘, 成为被染得透明璨亮的金色星点。

    时间已过零点,机场的跑道亮得寂静而幽谧。

    夏理昏昏沉沉睡过去,被窗外不止的白噪音带回久远的夏天。

    他以一种难以界定的视角,半是飘忽地徘徊在早该消失的大院中。

    紫藤花开满连廊,黄昏的夏风悠悠吹拂, 花簇便随着树叶沙沙地轻响。

    徐知竞站在婆娑的花影下,零碎的光斑忽明忽灭, 流星似的淌过他尚且稚嫩的脸颊。

    夏理远远望着对方, 听见身后的球场传来单簧管悠扬的曲调。

    温热晚风拥着夏理回到初次遇见徐知竞的竹椅旁。

    唐颂正翻过一页乐谱,略显生涩地接上下一章。

    夏理坐上去, 不知为何, 像小时候那样摇晃着小腿碰不到地。

    唐颂笑着走近,谱架上的纸页被风吹得簌簌翩动。

    夏理看着对方朝自己伸出手,亲昵地揉了揉脑袋。

    早在记忆中变得成熟且漠然的面孔退回到一贯的温柔。

    唐颂轻笑着问:“夏理,要不要去看公主?”

    纵使时间过去再久, 久到夏理再也不会主动想起纪星唯。

    梦境却依然诚实地投射着内心,由唐颂牵起手,将夏理带回到那座洋楼。

    山间浓荫环抱, 砖石爬满绵延的青绿。

    一扇扇自民国遗留的老钢窗隔离开屋外的热意。

    夏理忐忑地站在一株古老的香樟树下,望向屋内戴着冠冕的公主。

    明亮的玻璃映出窗外的葱茏,空调像是吹到了纪星唯的裙摆,让蓬松的纱裙随着窗上的叶影一同飘摇。

    她的母亲将她揽过去,珍爱地抱回怀中。

    公主仍旧公-众-号高-唥-萄-萄骄傲地扬着下巴,笑得明朗且张扬。

    梦中的色彩不同于现实, 没有落不尽的大雪,更没有散不开的阴郁。

    夏天被点缀得浓烈,即便台风或是暴雨,宝石山上一样是满目葱郁,朦胧缠上些自湖面满溢而来的黄昏的暮气。

    夏理跑过树荫,跑向熟悉的院落。

    太爷爷在摇椅上睡着了,搪瓷杯里飘飘袅袅蒸出热气。

    保健医生和警卫走过木饰的长廊,脚步声敲出略有些沉闷的碎响。

    小院的墙上开满了鲜红的凌霄花,同无数青叶一道投落在玻璃窗上,清幽而艳丽地织出夏理以为的夏天,在静谧中掺上些许蝉与鸟雀的轻鸣。

    夏理想到去湖边看荷花。

    搭扣的皮鞋忽而在台阶上‘咚咚’指明步伐。

    夏理经过前厅的石英钟,钟摆后的镜面终于照出他的身影。

    一如十数年前的夏天,尚未被无望与哀郁浸染,依旧是无忧无虑的小孩。

    他快乐地跑出前厅,奔向庭院中潺潺的不止的小池。

    小小的夏理要和大家一起去看湖区的日落。

    要有唐颂哥哥,要有公主,更要有不会让夏理掉眼泪的徐知竞。

    航班即将降落。

    伴随指示灯的亮起,一声轻响敲碎了夏理过分久远的迷梦。

    他跑出小院,提示音与脚步同时在耳畔闪过。

    夏理甚至没来得及分清那来自于现实又或梦境。

    一切骤然收束坍塌,换回梦醒一瞬,世界逆转般的抽离。

    飞机已经抵达RI上空。

    不息的海波与彻夜的灯火静静点亮夜晚。

    夏理倦怠地朝舷窗外看,这座位于北方的小岛仍旧披着来不及融化的白雪。

    过去的夏天已然过去,新的夏天却尚未来临。

    夏理心底不曾腐朽的痛楚像是正在渐渐苏醒,拙劣而煽情地扮作悸动,试图重新将他禁锢,困在徐知竞一厢情愿的恩赐之中。

    ——

    圣诞早已结束,剩下零星几家庭院里还留有可爱的装饰。

    夏理的感冒没有完全好,起床不久便去附近的超市买药。

    他经过一把充气雪橇,这家的孩子们正围着草坪玩闹。

    见夏理温柔地对他们笑了笑,男孩们便也停下脚步,害羞地打量过几秒,笑着对这个不算陌生的哥哥说早安。

    夏理心想,也许回来的路上还会遇到。

    因而买了些水果和糖,打算分给小朋友们。

    他在超市多待了些时间,没能见到徐知竞沿街道走过。

    后者按照助理给出的地址停在一栋漂亮的灰蓝色别墅前。

    前院的枫树尚未长出新叶,枯瘦地留下四密生长的枝干。

    徐知竞没有靠近,就站在一步之遥的步道上。

    消融的雪水将地面抹得潮湿。

    他裹着一袭黑色的大衣站在路旁,像是阴郁雪季留下的幻影,被风吹动发梢。

    小镇依山而建,来到夏理家需要经过一段漫长的坡道。

    徐知竞还在为按下门铃后的对白而不知所措,一抬眼却望见道熟悉的身影,缓慢地从大雪过后的灰白的世界中剥离出来。

    烟蓝色的围巾将夏理的皮肤衬得皓白,视线稍稍垂落,让下巴和鼻尖藏进暖融融弥散的体温。

    他像是没能注意到徐知竞,一手提着购物袋,用另一只手慢吞吞地回着消息。

    手套与弯折的衣袖间露出了一小节皮肤。夏理在按下发送键后抬起小臂,让手腕贴上了脖颈。

    才刚抬头,夏理的脚步便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他愣过片刻,转而在徐知竞尚未靠近之前,往另一条街绕过去。

    夏理步履匆匆,身后的轻响更是愈发急迫。

    他不敢回头,一味地往前走。

    凌乱的呼吸织入寒冷空气,将鼻尖冻得泛红,要哭似的连眼梢都染上绯色。

    徐知竞追上前,没再像早先那样莽撞,而是小心翼翼捉住了夏理的手臂。

    两人对峙似的各自沉默。

    不久,夏理惶惶别过脸,从徐知竞的掌心抽离出来。

    他仍是埋头向下一条街道走,渐渐加快脚步,变为不耐烦的飞奔。

    “夏理……”

    “你要干什么!”

    夏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步伐,蓦地在红绿灯前回过头质问。

    一辆车就在这时驶过马路,被突然冲过斑马线的夏理吓得猛踩刹车,等回过神才降下车窗,惊魂未定地比着中指怒骂。

    购物袋里的水果散了一地,顺着坡道骨碌碌滚下去。

    夏理手忙脚乱蹲下身,半途又想到道歉,窘迫地和那名司机说对不起。

    徐知竞跟在他身后,小跑着将地上的苹果一个个拾起来。

    圆润的果肉装满大衣口袋,被徐知竞献宝似的带回路旁给夏理看。

    果皮上沾了融化的雪水,湿漉漉地裹着泥污。

    徐知竞见后者犹豫,拿衣袖仔仔细细把每个苹果都擦干净了,这才又一次递回给夏理。

    夏理悒悒蹙起眉,到底还是收下,怀着那颗狂跳不止的心,不作声地继续向前。

    他搞不明白徐知竞究竟要跟到什么时候。

    两人已经穿过庭院,站在了夏理家的门廊外。

    徐知竞没有要走的意思,屋檐的倒影便顺着脖颈流向衣领,随骨骼蜿蜒起伏。

    夏理朝身后瞥了眼,徐知竞的喉结跟着唇瓣细微地动了动,像是欲言又止地咽回了某句话。

    密码是夏理来到这座小镇的日期。

    徐知竞找不到线索,不太高兴地挪开了视线。

    夏理先进门,转身就想把门关上。

    徐知竞预想到了他的举动,迈开一条腿卡在门边,抵住门框,赌气似的直勾勾盯着夏理。

    后者尝试过几回,见实在拗不过,干脆扭头往厨房走,就这么纵容徐知竞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

    夏理打开水龙头,烦躁地不断冲洗着同一只苹果。

    水痕沾湿衣袖,蜿蜒着倒回,顺着手腕往掌心滑。

    徐知竞跟在夏理身边,目光却凛冽地审视过每一处角落。

    客厅的茶几上搁着支电子烟,吧台旁有两只并列的咖啡杯。

    夏理修长的脖颈微垂,细白皮肤露出一小片,沿着脊骨没入衣领。

    再往下看便是握着苹果的双手,以及手边的沥水架上,那两双放在一起的筷子。

    “你跟谁一起住?”

    徐知竞警觉地意识到了这套房子还有其他的住客。

    “没有。”

    夏理起初试图回避,话说出口才觉得敷衍。

    徐知竞显然是笃定了猜想,眉目沉沉地凝视。

    “孟晋予?”

    “……”

    “他一天天来回跑就是来你这里?!”

    徐知竞从夏理手中夺走苹果,按下水槽的开关,迫使对方直面自己的提问。

    “你从走的第一天就和他在一起了是吗!”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他能给的我都可以给你啊!”

    徐知竞好像永远不明白夏理的不安与忐忑,时至今日还在以错误的假设诘问。

    他攥着夏理的手腕,有些失控地按向冰凉的水渍。

    夏理被困在徐知竞与岛台之间,沉默地敛下目光,乌黑睫毛低垂,黑蝶似的在单薄苍白的眼帘下轻颤。

    “徐知竞,我想做什么,要和谁在一起都是我的自由。”

    两人离得太近,几乎心跳相接。

    夏理的后腰抵着台面,脊背又被徐知竞揽在掌中。

    说话间,红润的唇瓣就盖在徐知竞投落的阴影下,随着字句翕动轻抿,柔软地吐出最尖锐的字句。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和任何人接吻上床都跟你没有关系了。你明白吗?徐知竞!”

    夏理大约说得太急,竟然从徐知竞的脸上看见了短暂的迷茫。

    对方最初甚至没能给出丝毫回应,只是怔怔地盯着夏理。

    徐知竞迷人的,深秀且英俊的眼眉染上一丝稚气的困惑,旋即又褪去,怒不可遏地浸满湿红。

    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夏理,扣在后者腕间的手掌愈发收紧。

    “你再说一遍。”

    第80章

    屋外是阴天, 冷调的光线透过玻璃,被窗棂分割规整,一片片落在地上。

    黯淡的光影将地砖照得好像褪色。

    夏理避开徐知竞的视线, 缓慢而无措地游移。

    目光从地面飘到水槽旁,看见台面上未干的水珠映出冰凉的,宝石般闪闪发亮的光芒。

    夏理的指腹浸在一湾水洼里。

    徐知竞把他的手腕捉得很紧,指节鲜明地起伏,引出手背上与掌骨交叠的脉络。

    “你再说一遍。”

    徐知竞死死盯着夏理, 难以置信般连语调都沉了几分。

    夏理不想为冲动之下的说辞多作解释,沉默着始终没有回应。

    他低着头, 一根一根掰开徐知竞的手指, 继而绕过厨房,打算朝卧室走。

    徐知竞被当成空气, 错愕地望着夏理走进回廊, 看转角的墙面逐渐盖过那道晃动的影子。

    他在最后一秒追了上去,用尚未干透的手掌揽向了夏理的腰肢。

    走廊上没开灯,仅有微弱的光亮从转角后倾斜着爬进来。

    徐知竞深邃的轮廓在淡色间更显得锐利,刻出明暗不一的阴影, 衬得那对瞳仁愈发夺目。

    夏理被他困在墙边,熟悉的手掌侵略般紧扣在颈后。

    徐知竞用另一只手掐住夏理的腰,长腿抵向墙面, 分开夏理的膝盖,迫使对方随着他的逼近似有似无地蹭动。

    夏理难堪地垂下眼,试图回避对方不加掩饰的迷恋。

    他将手臂抵在两人之间,艰难地留出最后一寸距离。手背紧贴住自己的胸腔,又意外地发觉,指尖隐隐触碰到了徐知竞剧烈的心跳。

    徐知竞轻絮地啄吻。

    沿着夏理的眉梢, 一直吻至唇间。

    他用舌尖去勾夏理的嘴角,舔过饱满柔软的下唇,犹嫌不足地再往更深处探寻。

    夏理被吻得云里雾里,愣过几秒才想到拒绝。

    他偏过脸,让最后的吻划向脸颊,抬手捂住徐知竞的嘴唇,愠怒道:“你干什么!”

    徐知竞的动作停过片刻,很快狡黠地弯起了眼。

    他就着姿势向夏理贴近,唇瓣紧贴掌心,丝丝缕缕伴随体温带去难以忽视的酥痒。

    夏理连慌乱都透着股缱绻的郁丽。

    细薄眼帘低垂,似泣非泣地惶惶蕴起雾气,引着人去看他精巧优美的鼻梁,以及湿红唇瓣之下,雪白纤细的脖颈。

    “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徐知竞一边说着,一边捉住了夏理的手腕。

    他单手扣在夏理腕间,将它们按在对方身前,话音里像是掺杂着委屈,丢了心爱的玩具一般,不依不饶地向夏理讨要答案。

    他用那样无辜的语气质问,另一只手倒熟稔地解起了夏理的纽扣。

    “徐知竞,你发什么疯!”

    夏理强装镇定,斥责都好像调情。

    徐知竞懒得听那些重复的字句,兀自吻向夏理的脖颈,带着温热不止地绵延。

    唇舌舔吻过锁骨,引发夏理即时的轻颤。

    夏理难耐地仰起下巴,靠着墙壁往徐知竞的腿上坠,不自觉地呢哝,拖长尾音绵绵地咒骂。

    “夏理,夏理。”

    徐知竞不断重复着夏理的名字。

    “不要讨厌我好不好?不要再说那些话了。”

    “是我自作自受,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四年了,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忘掉你。”

    忙碌的生活带来的并非遗忘,只有更深的空虚。

    派对与酒精也无非短暂地麻痹。

    梦醒过后就只有绵长的死寂,以及对彻底颠倒的现实所产生的无望。

    徐知竞不住地想起夏理,又因为夏理而觉得人生漫长且煎熬。

    他在此前的二十余年间从未想过夏理会离开。

    一切发生得突然,甚至没能留下缓和的余地。

    “夏理。”

    “喜欢你。”

    难以违抗的本能点起郁热,让夏理的克制变得毫无效力。

    大脑却全然相悖地为过往的记忆催生出恐惧,迫使夏理一再拒绝,矛盾地不断逃避着徐知竞的独白。

    “别这样……”

    身体为熟悉的体温不自觉地迎合,催促夏理像曾经那样舍弃灵魂,蛊惑他坦然地沉沦。

    “徐知竞,别这样。”

    夏理轻柔地推拒,细白指节虚环住徐知竞的手掌,不经意抵近脉搏,撩人得荡魂摄魄。

    他好像不懂怎样才算坚定,一味地放低底线,纵容徐知竞掠夺。

    湿热缠绵的吻回到唇间,将他的话音晕晕乎乎堵回去。

    夏理察觉到徐知竞的指腹在下移,一点点接近腰带的边缘。

    或许是感冒加重,夏理的思绪一片混沌。

    衬衫滑落下去,轻飘飘挂在臂弯。

    徐知竞的手掌探向腰胯,掐着丰润的皮肉玩具般揉捏。

    夏理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说辞。

    他在某个时刻莫名地开始掉眼泪,像是一切记忆终于重回,奔涌着侵占繁乱不堪的大脑。

    “我不要……别这样。求你了,徐知竞。”

    夏理害怕了,哼吟都带上哭腔。

    眼泪泫然落下,打断徐知竞的所有亲昵,到底还是让过道安静下来,剩下夏理断断续续的抽噎。

    “别这样……”

    徐知竞沉默地注视着夏理。

    无声地看眼泪接连从对方脸颊滑落。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擦过泪痕。

    很快又有新的眼泪泫然坠下,‘啪嗒’砸在他的手背上。

    “孟晋予做这些的时候……你也会哭吗?”

    徐知竞问得犹豫,一句话拖长了语气,倒显得先前的强势仿佛夏理的假想。

    他捧着夏理的脸颊,毫无意义地不断为对方擦拭眼泪。

    最后就连自己的眼眶都莫名跟着泛红,无端变得潮湿而滞涩。

    夏理在他的掌心里摇头再点头,抽抽搭搭地说不出话,颤抖着扯起衬衣,为自己重新系好纽扣。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一秒钟延续至一世纪。

    夏理其实忘了在厨房说过的话。

    他只是混乱地想到否认未曾做过的事,又乖驯地由徐知竞的提问认为自己一定会哭。

    思绪太繁杂,以至于夏理甚至为此刻正身处何感到了迷惑。

    两人相顾无言。

    徐知竞无措地等待着夏理平复,泪水从洇湿的掌心斜落,掉进袖口,留下一道带着凉意的水痕。

    他垂下视线,不知怎么不敢再看夏理哭红的眼睛。

    目光在晦暗的阴影下飘游片刻,末了落在夏理柔韧的腰间,流经胯骨,停在了被解开的腰带下。

    徐知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夏理余热未消。

    以前夏理要吃药,总是很难引起过分鲜明的表征。

    徐知竞往往得哄他好久,才能让对方享受到迟滞的快乐。

    “已经不吃药了吗?”

    徐知竞温声去问。

    夏理站在墙边没有回答,低着头,好慢好迟钝地眨了眨眼。

    医生实际上不建议他停药,是夏理自作主张。

    直到徐知竞再度出现之前,夏理都盲目地认为这确实是可行的。

    他从没想过徐知竞能一瞬带回所有苦涩,甚至悸动郁热,还有那些伴随旧疾一并复苏的沉痛。

    夏理猜不透对方又想做些什么。

    徐知竞低敛着目光没有看他。

    再过不久,那双被夏理的眼泪打湿的手轻轻落了下去,温柔地圈住夏理,奉献似的细心抚弄起来。

    夏理难耐地轻咬嘴角,伸手试图阻拦。

    可徐知竞就像是看穿了他的彷徨,无论如何都没能停下。

    夏理倚回墙面,被久违的冲击弄得飘然失力,自暴自弃地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躲在徐知竞的身影下不住地喘息。

    他看着对方蹲下身,单膝跪在自己面前。

    修长的五指仍旧握回先前的位置,认真地轻拧着眉,很专注地帮他纾解。

    徐知竞过分熟悉这副身躯,以至于夏理全然无法抗拒。

    他压抑地哼吟,断断续续从唇间溢出,不知怎么又掉起眼泪,无声地沾湿了睫毛。

    “不舒服吗?”

    徐知竞的动作随着话音停下,手掌却仍温烫地包裹着。

    夏理难得没有违背内心,轻缓地摇了摇头。

    一滴眼泪就在这时砸在了徐知竞的衣袖上,柔柔晕出圈水渍,悄无声息地留下遗迹。

    他看见夏理摊开的手掌,苍白地垂落在身侧。

    曲起的指节在掌心落下几道间错的影子,留出空隙,诱使徐知竞温柔地逾矩。

    他将带着戒指的左手伸过去,试探着同夏理十指交错。

    或许是在高热之下未能注意。

    夏理没有拒绝,反倒任由徐知竞渐渐将手握紧。

    屋内的暖气不断抬高体温,扣好的衬衣随颤栗小幅度地摇曳,向一侧滑动,露出氤着薄汗的锁骨。

    分明仍是深冬,过道里却热得仿若夏天。

    夏理半阖着眼帘,克制的喟叹零星从唇齿间逸出。

    草木气环绕在狭小的空间内,游入鼻腔,缠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徐知竞低垂的眼睫轻掩过那两枚润泽的黑眼珠,一错不错地攫取着夏理青涩的反应,投入得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实验,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最优解。

    夏理在抵达顶峰之前近乎崩溃地握住了徐知竞的手腕。

    大脑一片茫然,一面贪婪地想要汲取无尽的爱欲,一面又怯懦地不敢令此实现。

    纤长漂亮的小腿追随郁热一再地曲起。

    不受控制地缠住徐知竞,在濒临极限的数秒里无知无措地撩动。

    夏理一瞬抽离,微张着唇瓣飘飘然地叹息。

    心跳快到像要撞破胸腔,震得鼓膜都随之颤动。

    他听见一种自身体内部传出的轰响,传递至四肢百骸,引发持续的,许久才终于平息的震颤。

    夏理懒怠地抬起眼,看见徐知竞挂上稠白的面孔。

    黏着顺着高挺的鼻梁倾斜滑落。

    徐知竞抬手抹了一下,讨赏似的看向夏理,好温柔地弯起了眼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