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嫣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种问题刘彻在过去是不会想的, 因为不管陈嫣说了什么他的第一直觉都是真这个世界上还有陈嫣不敢讲的真话吗她不会说谎, 因为用不着。
即使是面对他,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依旧是有什么说什么, 连敷衍的谎言都没有。既然是这样,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让她说谎呢
但这一次, 刘彻第一次心中有了疑惑是真话吗陈嫣是不是在保护那个男人一方面他觉得陈嫣在骗他,如果真的已经没有牵连,那现在又算什么陈嫣可不是一个不干不脆、纠纠缠缠的人
一旦她决定结束某件事、某段关系了,那必然是干干净净的。所谓藕断丝连,所谓余情未了, 这些在陈嫣身上都不可能见到她不是一般女子, 不是藤萝一样的存在, 应该说她从不依赖。
所以无所畏惧、不需纠缠。
而如今还与那个男人有接触, 这本身就说明了什么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陈嫣没有骗他陈嫣是不会说谎的, 这个概念太过根深蒂固了,以至于他的心理很难不偏向这个结论。而人的心里一旦有了偏向,想要找到证据去证明这种偏向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呢
是的, 陈嫣如今还与那个男人有交集这很奇怪, 另一方面的证据也显示出这件事里有太多内情。但那又怎样呢这个世界上总有种种意外, 总有一些因素导致事件发展走向不那么符合逻辑的方向很多人说现实往往比更加夸张,因为需要逻辑,而现实世界不需要。
“陛下, 人已经来了。”韩让低声禀报。
刘彻没有和陈嫣说太多话,更没有追根究底,昨天的见面更像是一场虎头蛇尾的游戏,拙劣且无趣。不是刘彻不记得自己见陈嫣的原因,而是有些事情知道归知道,可一旦真的去面对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只有面对陈嫣的时候刘彻才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身为凡人的一面,这个时候他不再是心想事成的那个天下之主,更像是一个普通男人。所以也要面对喜怒哀乐,面对希望和失望,面对生活中可能的满意与不如意。
但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早就习惯人类命运的悲喜了。而他身为决定大多数人命运,与命运之神分享权力的那个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承受力还不如普通人。
普通人可以承受的失落失望失掉一切方向,他不一定能承受,或者说不一定敢于去承受。
刘彻年轻的时候是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扼住命运的咽喉的,他是皇帝,理应如此。但命运的颠沛流离能够让每个人受到教育他终究知道有的时候不得不服软,而这一次就是某种程度上的明证。
他刘彻,汉高祖曾孙,当今天子,终于还是服软了。
摆在面前的答案,只要他再追问陈嫣几句就能够得到答案不管这个答案是真是假,那终究是一个答案至于关于答案的判断,那是之后的事情了。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问出口,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丧失了勇气。
而后,他召见颜异。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非要去求一个答案,但又没有勇气去直接面对,只能用迂回的方式。为什么非要如此难道当迂回的答案是不可接受的时候,还能够否认还能够告知自己这是假的
“让他过来就是了。”刘彻吩咐韩让,这个时候他还有空想自己比自己原以为的要冷静。
很快,儒生模样的男子过来拜见。
宫人们离得远远的,近前的只有一个韩让而已。刘彻将目光从复道之下收回,投向了这个在自己面前行礼的男子就像这个天下任何一个人一样,恭恭敬敬,躬身弯腰。
“颜异朕记得你当年做过朕的大司农中丞”刘彻选择了这样一个不功不过的开场,然后自己先笑了“罢了,免礼吧朕倒是有事与你说呢。”
看着颜异这个人,刘彻不得不承认,正如他所想的,这无疑是个优秀的人。过去他也曾召见过这位俊才,按照当初留下来的记载,他应该很满意这个人。不过之前对于这个人的印象已经很浅了。
毕竟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更何况当时颜异在长安根本没当多久的官。那样短的时间不要说做出什么让人记得的功绩了,就是让他记得有这么个人存在过都很困难。
如果不是因为宫女的告密,颜异这个名字必然会永远消失在刘彻的记忆中。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所以这一次需要仔仔细细地打量颜异,才能够做出判断。
陈嫣从来不是一个将就的人,刘彻知道陈嫣的眼光有多高,所以从一开始就断定颜异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现在看看确实如此只看他这个人便是翩翩公子,如琢如磨,人如朗月入怀、清风拂面。
再想想这个人的履历,如今在儒家圈子里的名声确实是和很不错的人。
但与此同时刘彻其实也是失望的,颜异很不错,但并不出奇。非要说的话,他是个优秀的人没错,但没有优秀到让刘彻觉得自己应该输给他所以他凭什么得到了自己不能得到的呢
“颜异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刘彻注视着颜异,展露出属于天子的威严,给人以莫大的压力。
这种压力就连常年陪伴在左右的韩让都有些承受不住,但颜异却像是一点儿不受影响。今天被召入宫面见天子,他已经隐约意识到是什么事了至于天子威严带来的压力,对别人或许有用,对他就不一定了。
多年以前他就得到了天子也不能得到的,当年的他能够顶住压力,现在这样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他早就在反复的自我折磨中惩罚自己了,一个会这样做的人,现在的一切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难说是惶恐更多,还是解脱更多。
“草民知”颜异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到刘彻都有点儿意外了。
看着颜异,刘彻忽然道“之前只觉得如意与阿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今见你才知道,她终究和阿嫣不同有些像你了。”
“你如今与阿嫣又是怎么回事”沉默了一会儿,刘彻就像是才想起这个问题一样,问了出来。
颜异垂下眼睑“草民如今只是无忧翁主老师教导无忧翁主治论语。”
刘彻似乎是没有想到事情这么简单,他下意识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会不会是趋利避害之下的回答会不会只是这个人的巧言令色
“天下治论语的博学之才不少,为何偏是你呢况且以颜卿之能,教导一女童,实在是太过屈才了”刘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话。
在刘彻观察着颜异的时候,颜异未尝没有观察这位天子。对于这个可以说是改变了自己人生的人,颜异的观感是复杂的。一方面他应该恨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霸道与强权,颜异与陈嫣当初根本不用分开,他们本应该成为一对眷侣的。
可另一方面,从小受到最正统儒家学说教导的颜异是无法去恨自己的君上的事实上,爱着君上所爱之人对于他这样的臣子来说本来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更何况,颜异也不是一个会为自己找借口的人。他很清楚是自己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有因必有果,非要通过去痛恨另一个人来解脱自己这不是他能做的。
颜异以前也曾见过刘彻,但那种见面是君上与臣子的见面,双方完全是不对等的。现在则不同,虽然颜异现在的处境比当年危险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现在确实与刘彻地位对等了没错。
刘彻见颜异是因为颜异和陈嫣的关系,颜异得到了他始终都没能得到的。不管刘彻嘴上承认不承认,心理上都确认了对方是自己的情敌没错。这样的位置对比,让刘彻很难以纯粹上位者的角度看待颜异。
而反映到颜异态度上,也大同小异。
这个时候颜异终于能说自己对刘彻,而不是大汉天子,有一定了解了。
和颜异想的不一样,刘彻并不是一个独断乾坤的样子,应该说和朝堂上的那位九五之尊有很大的不同在刘彻像是在自言自语的时候,颜异终于明白了一些事。
即使是贵为天子,有些事情也和普通人一样。面对陈嫣,该百转千回、求而不得、患得患失的时候是从来不会含糊的。
也是,真的爱一个人的时候是无法用强权去强迫一个人的,而当属于皇帝的强权不能用,按个人也丝毫不为天家权力与财富动容皇帝爱一个人又和普通人爱一个人有什么分别呢
注定要享其中的甜,也注定要受其中的苦
“禀陛下,草民并不觉屈才。”颜异依旧半垂着眼睑,像一个恭敬臣民一样不去直视天子“之所以留在翁主府教导无忧翁主,本就是草民毛遂自荐草民知晓无忧翁主事后便来到长安,这是草民求之不得的。”
刘彻倒是相信颜异说的这话,一般的男子或许不会对一个女儿这样有心。但调查过颜异的履历之后就知道,他并不是一般人。
明明是大族宗子却至今未曾婚配,连婢妾都没有,至于子女更是一无所出。
很显然,这都是因为陈嫣。
这种事如果放在别的世家大族子弟身上,刘彻会觉得荒诞,可是放在颜异身上刘彻只觉得理所当然不然呢那可是阿嫣既然颜异已经得到了阿嫣的爱情,这个其他人,包括他这个皇帝在内的人怎么使劲儿都得不到的东西,那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一点儿代价
刘彻相信陈嫣有那个能耐,让她爱上的人对她死心塌地
她对一个人无情的时候就足够人魂牵梦萦了,而当她确实爱上一个人,刘彻很难想象那意味着什么。
凡俗的男子被神女所爱,是无处可逃的可能会惊讶于她真的会被自己打动吧。
颜异在陈嫣的爱情中已经被毁掉了,如今这样的表现只能说是意料之中,毫不出奇。
看着这样被摧毁地彻底的男人,刘彻忽然想问当年他和陈嫣是怎样结束的。从时间上来看,几乎是一有了陈如意,他们就分开了,这是不合常理的感情不是突然变化的,而在感情恶化到要分开之前,应该有一段冷淡期。
而冷淡期又怎么可能会亲密不亲密就无法有陈如意了。
刘彻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因为他很快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可能和自己有关他一直是个聪明人,而且对陈嫣有着很深的了解。或许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能够还原,但一些要素已然推导了出来。
既然如此,再去问这个问题就有自讨没趣的意思了。
深深叹了口气,刘彻揉了揉额头的穴位,却是淡淡道“为什么阿嫣会选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其实刘彻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既然偏偏要有那么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
如果陈嫣一辈子没有喜欢过人,他大概还可以安慰自己,她本就没心没肺,不会喜欢任何人。而如今,他已经是天下离她最近的男人了,何必再强求其他呢
可是陈嫣有喜欢的人,这个人现在就站在自己眼前说实在的,刘彻没有在这个人身上看到陈嫣非选他不可的理由。
见颜异不语,刘彻又忍不住道“颜卿,你来说说其中道理”
颜异沉默了大概有几秒钟,道“禀陛下大概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一个恰好,这其中又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陈嫣和颜异只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见了正确的人如果哪个要素变一变,或许就是另一个可能了。不过这个世上的事哪来的如果所以也只能说是恰好,只能说命运就是如此。
没有道理,更没有道理可讲。
刘彻再次转头凝视颜异,这一次没有了那么多的探寻,恍惚倒是更多一些颜异这话说的有没有错呢其实是没错的。
让刘彻忽然想起陈嫣多年以前说的一些话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不能早不能晚,只不过是恰好遇到,说一句你在这里啊,而对方回一句你也在这里啊。
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时人有不同心境,喜欢的人自然也会不同甚至十几岁时喜欢一个人理所当然,等到过了这个年纪再也不能真心喜欢一个人的也有刘彻就差不多是这样。
少年时还有一腔热血,还能够去爱,再过一些岁月,越发被孤家寡人这一重含义束缚、消磨,就真的不能真心爱一个人了
可是没错归没错,让刘彻承认这件事却很难原来他输给这个人全然是因为命运的安排,就是因为对方占了一个恰好么这种可能性有并且很大,可要刘彻怎么接受呢
普通人尚且难以接受这种不公,更何况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了
刘彻的目光越来越冷,旁边的韩让已经生出一身冷汗了。冷笑一声刘彻才缓缓道“颜卿你可知你如今处境”
颜异并不回答,只是第一次直视了这位天子。眼睛里面并没有愤恨、惶恐,出乎刘彻意料的,就连一丝一毫的锐气都没有。有的只是平静,他就这样看着人间的君王并不因为自己竟然在爱情中得到了君王得不到而沾沾自喜,也不存在因为这件事而动摇。
刘彻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微妙他对于颜异应该是厌恶的,因为他爱陈嫣,而陈嫣却与颜异相爱。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颜异这种存在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没有立刻这样做已经很稀奇了,可以解释为他对颜异这个人有好奇心,总要见一见。
可现在见到了呢
出奇的,他依旧没想杀这个人。
这种感觉本身是没有理由的,不过非要说出一二三来也不是不能够。
一来,和刘彻对陈娇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有些相似。对于刘彻来说,陈娇的定位从一开始就不是可以杀的那一类,对方是和自己对等的至少接近对等。后来即使刘彻真的能够对陈娇喊打喊杀,也不存在这样做的可能了。
这就是因为内心深处已经形成思维定势了。
对于刘彻而言,颜异曾经是他臣子的事情不值一提,真正定位对方的明明是情敌这个身份。他是陈嫣喜欢,或者说曾经喜欢过的人这个标签打在他身上,刘彻就没办法简单地处置对方。
将一个人视之为敌原本就是对等的体现在这种情况下,运用皇帝的权威杀了对方从技术上是可以这么操作,但一开始就很难这样选。
打个比方来说,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喜欢上了一个人,另外还有一个情敌,情敌甚至都捷足先登了。这个时候得知情敌是自家企业的员工所以平常可以对着朋友炫富的人也可以通过炫富的手段击退情敌吗
有的憨憨或许会这样,但但凡是有一点儿自尊的都会极力避免这样的做法吧。
二来,这个时候的刘彻再看颜异,很难说没有产生怜悯之类的情绪。
是的,就是怜悯。
或许这样说很可笑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去可怜自己那个已经得到了珍贵之物的情敌但事实就是如此。
求不得和已失去,两者谁更可怜可叹一些,这恐怕是一个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回答,甚至当事人自己都不能回答的问题。
当刘彻从对方古井无波的眼睛中确定对方真的已失去之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抱有某种怜悯的情绪了这大概算是某种另类的同病相怜。
而且在这个问题上,颜异肉眼可见比他更加悲惨他的人生还有着属于皇帝的那个部分,陈嫣只是占据了很小很小的一个角落而已。不过话说回来了,天子的心要用来装天下,能有一个角落装一个人,本来就说明了这个人的珍贵与重要。
颜异不同于刘彻,刘彻在这个时候比平常更加敏锐大概是同样耽于爱,耽于陈嫣,他能做出的判断也更加精准总之,他知道的,颜异已经被陈嫣彻底摧毁了
关于他的人生,他自己并无发言权因为他甚至无心经营那些。
这不过是个摧毁地什么都不剩下的人,刘彻清清楚楚如果天子的权势能够让这个人更悲惨一些,刘彻或许真的会对对方做些什么,毕竟他对颜异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说是偏狭也好,暴虐也罢,反正没人愿意让情敌快活自在
“罢了,不必答了”刘彻朝韩让招了招手“送颜卿出宫罢。”
原本他以为自己最终会处置颜异的,虽然他没有想过要怎么处置这个人。
但现在这个人已经被摧毁地什么都不剩下了,不可能因为他的处置而痛苦,那这样的处置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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