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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陆膺听得惘然至极, 全不感兴趣心中那团迷雾,仿佛在揭开一角之后, 又以叫他更加扑朔迷离的方式涌了上来。
他略一思忖, 立时释然道“阿岳,我从来也未想过将你拘束在后宅之中,你若喜欢什么,只管去做, 我不会阻拦的。”
岳欣然却是起身,她推窗户, 漫漫夜色中, 窗外花木葱茏, 新鲜的草叶芬芳中,她回身向陆膺淡淡笑道“陆膺,你知道吗当日亭州战败之事隐约传到魏京,我是自己愿意到国公府守寡的。”
陆膺走到她身旁“我知道, 我心中十分感念你这几载”
岳欣然抬手, 止住了他接下去的话,她只看着他的眼睛, 平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选择去成国公府守寡, 只是因为,那里可以守寡。”
她看着窗外沉沉天幕道“你看, 你身为男子, 可以征战沙场, 可以娶妻纳妾, 要求妻贤妾美儿孙满堂”
看着岳欣然的神色,陆膺心中渐渐焦躁起来“阿岳我陆膺可以立誓此生此世绝不另纳”
即使她想说的全不是这个意思,岳欣然也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失笑出声“立誓”
陆膺郑重道“不论阿岳你信与不信,我定会说到做到。我陆膺之心可昭日月,若有所欺,鬼神可追”
他自幼早慧,看到父母之间裂隙极深,从几个兄长并非母亲所出也能猜到端倪,也正因为如此,他与成国公的父子关系始终不曾真正亲密无间。
每次看到母亲孤寂的身影,他就已经千万遍地想过,他若有妻,绝不会令她如此孤单难过,更何况他所娶之妻还是阿岳
岳欣然摇头一笑“陆膺,人的一生那样漫长,人心难测,谁能说自己永远不变”
一切誓言,皆是虚妄。当初的誓言多么真切,最后背叛起来便有多么痛楚。所以,谁也最好别说什么天长地久朝朝暮暮,眼前就说眼前就好。
陆膺神情渐渐凝重“阿岳,我不明白,当日在益州之时,你我之间分明有情谊,你现下为何这般”
岳欣然却是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彼时在益州,你是阿孛都日,现下在亭州,你是陆膺。”然后她摇头道“阿孛都日可以,陆膺,不可以。”
陆膺满面愕然,他身为阿孛都日时,不过一介草原马贼,在北狄与诸族的夹缝间游走,朝不保夕,在益州时身为马夫,他的身份更是卑微之至,彼时阿岳都全不介意,现下他已经是镇北都护,手握帝国北域军政大权,阿岳却说不成
在世人看来,阿孛都日与陆膺天差地别有若云泥,可为何到了阿岳这里,宁可与一个马贼耳鬓厮磨,却不愿意做都护夫人这岂止是匪夷所思,简直是荒谬之至
岳欣然微微一笑“我与阿孛都日并无什么誓言,也无须什么承诺,在一起便开开心心,他若是对不住我,一别两宽,从容别离便好,谁能管得着谁又能说什么可陆膺你却是镇北都护,”她淡淡一笑“都护夫人,好大的诰命,好大的头衔,内要主持中馈,外要应对那些夫人场合”
她并没有说完,就已经开始轻轻摇头失笑。
陆膺面色几乎有些难看“你不想要夫婿,却只是想寻”他几乎是从牙根里吐出了这个词“姘头”
岳欣然迎向他的眼眸“若只就目下而言”她顿了顿坦然道“是。”
不必理会世俗,抛却一切伦常,不讲究什么男外女内男尊女卑,只有他们二人,这样的关系在这时代看来,岂不就是姘头
轻微的“喀拉”脆响中,陆膺满手碎屑,细微鲜血宛然而下,他却只一字一句地道“岳欣然,你到底有没有心”
岳欣然无奈一笑,他们对这世界的理解,相差的不只是海沟,而是无底深渊。
她看向陆膺冰沉怒火隐约跃动的眼睛“陆膺,你看,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要想什么样的人生都不知道”她的声音轻盈得像风中跃动的草木香气,飘忽却又无处不在“却要求我为你打理后宅生儿育女,一生一世困囿于此凭什么”
陆膺胸膛起伏,黑沉沉眼眸死死盯着岳欣然,她此时唇边竟犹有笑意,眼神依旧一如过往清澈从容可她怎能依旧如此在说出这样的话之后
陆膺盯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
便在此时,门被拍响,冯贲急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都护大人陛下急召”
岳欣然视线在门外扫过,开口道“多半是大梁的战报到了,陛下要魏京,安国公麾下必是要随返,陛下不给会你留下太多兵力,如若可以,请陛下将封书海封大人留给你。你初到亭州,浑水之中就你根基最浅,必定要苦心经略才能站稳。
民事为兵事根基,要在亭州如此这百战残破之地经略民生经济,必须要能臣臂助方有成效。封大人一心谋国,铁骨不二,乃是极佳的人选,更兼陛下仓促间给你留下这样一个亭州,必定心有亏欠,多半会答应。临场要如何应对,你想必心中有数。”
身为镇北都护,陆膺竟没有第一时间理会皇帝的征召,他冷眼看着岳欣然,听她出谋划策分析局势,口气从容一如既往,在方才那样一番话之后,她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依旧悉心谋划,仿佛方才那些绝情负心的话不是出自她的口一般。
在这一刹那,陆膺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岳欣然这里,过往对陆府的回护、助他返回大魏这一切的一切,撕去那层朦胧的罩纱之后,那样明白,她根本不是因为他陆膺,只是因为,这个女人看到路旁的老弱也会伸臂相助,仅此而已。
陆膺冷笑“岳欣然,你当真是有义无情”
然后他猛然踹开了房门,在冯贲一脸愕然与来回他们二人担忧的视线中,陆膺头也没回,大踏步出府而去。
岳欣然却是静坐案前有义无情,在这时代的人看来,或许吧。
可她看着案前那镇北策,字字珠玑,俱是良言,也许在预见陆膺镇抚亭州的可能之时,她便已经不知不觉在筹谋一切,否则,这样耗费心力的镇北策,如何能够一气呵成
岳欣然不由垂下眼睛自失一笑,有时候,她都相信自己是真的无情了。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你为何不愿与陆膺为妻”
岳欣然抬头,门外盈盈站着的却是琵琶女,曾经的流离城乐姬,怀中抱着她那把从不离身的琵琶。
岳欣然微微蹙眉不语。
琵琶女索然迈步而入“我并非想要偷听,方才那位陆都护的声音不小。”
然后,她直直看着岳欣然“那纸和离书你在亭州城外就已经写好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个肯定,然后她仿佛不依不饶要寻一个答案般追问道“为什么”
你那个时候知道陆膺救驾必成,为什么却已经决定要离开他
岳欣然抬头看她,却在她眼眸深处看到真切的迷惘。
自与陆膺重逢以来,这位琵琶女一路沉默地追随,竟然从头到尾没有主动提到过离开之事,她的视线一直若有意、或无意,久久停驻在陆膺与岳欣然身上。
那视线,是投映,投映那位不幸死在北狄的莫重云将军,如果他还活着,会否也同陆膺一般,因为立下大功而得到赏识嘉奖,从此平步青云;
那视线,是假想,假想如果莫重云还活着,她是不是也能如眼前这位小陆夫人一般幸运,得到夫君垂青、就此恩爱白头儿孙绕膝
你已然这般幸运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拒绝
岳欣然明了陆膺可以给的一切,将军府中的夫人尊位,方才陆膺誓言中许诺的一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有陆膺展现出来的种种小意关切或许便是琵琶女心中最向往的、或者是这个时代,在婚姻一事没有任何自主选择权的女人心中最向往的一切。
岳欣然视线飘忽“你可还记得,在流离城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彼时你算不得真正地爱莫将军。”
琵琶女抱着怀中琵琶沉默。
岳欣然却是缓缓道“若无相知,何来相爱若连对方毕生所求都不知道,谈何相爱并不是自以为是的报仇雪恨,将一切好东西捧到对方面前”她视线扫过眼前的亭台楼阁、桌案上的花束、精致的食盒“就是爱。”
琵琶女却是铮铮琮琮拨弄几声,顿了顿才道“可是,陆膺已经尽他所能喜爱你了,你这般断然回绝,岂非令他伤怀”
岳欣然哑然失笑,她一指窗外“你看头顶那些星辰,有的星辰是不是看起来极近可它们之间或许隔着你一生也无法想像的距离,它们从未知道过彼此的轨迹,你所说的喜爱,便是如此。”
琵琶女停下,她看着窗外星辰,久久不言,不知是在想着岳欣然与陆膺,还是在想着莫重云。
然后,过了许久,岳欣然才静静地道“更何况,刚刚,我并不是断然回绝。”
如果真的断然回绝,陆膺回来,看到的该是人去楼空。
琵琶女蓦然回首,却看到她静坐案前,眼中落满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