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九九跟卢梦卿一起出了门, 盘算着去买块坟地,再制备上棺椁和一干丧葬用品,等诸事都准备好了, 就去给温氏迁坟。
她问卢梦卿:“想买块坟地的话,该上哪儿去买呢?”
卢梦卿想了想, 说:“可以去京兆府问问。”
九九瞧着天色还早, 当即就叫上卢梦卿一道过去了。
门吏最会看人下菜,见两人是腿着过来的,先自轻看了三分, 待二人近前,观其形容——尤其是卢梦卿的形容——实在是很有派头,又不自觉地把腰杆往下弯了弯。
九九略微一问, 门吏就示意她可以往不远处的布告栏那儿去看看, 上边张贴着东都城外良田荒山的买卖讯息,总会有她需要的。
九九向他道了声谢,走过去一瞧,视线却被另一个布告栏吸引住了。
那上边也张贴着许多公文,几行字下边是配套的画像,再近前去一瞧, 原来是悬赏的通缉榜。
九九就跟被牵住了似的, 凑过去, 踮起脚看最上边的榜一通缉犯, 就见上边详细地记述着此人手上有整整二十多条人命, 同时掳走了十七个孩童,此时去向未明。
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联名悬赏银五百两,附赠东都、西都、神都三都当中任一都市的户籍名额。
后边还跟着一行小字,若无需户籍, 可将其售出。
九九想到这儿,赶忙从袖子里掏出自己那份户籍文书,展开瞧了瞧,见上边写的是东都人氏樊九九。
她心想:到时候把户籍卖掉,还能再赚一笔!
九九从头到尾把通缉榜看了一遍,再试着闭上眼,所有的讯息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了。
她心想:对于昊天上帝来说,这是完全正常的!
再一扭头,那边卢梦卿正抱胸而立,见她看过来,笑着将手上筛选过的那份卖地文书递过去:“这个还不错。位置不算坏,价格也公道。”
不禁又想:有个人帮忙可真好,都不用我自己看,他就给办完了!
她将那一页纸接到手里瞧了瞧,定下来就是它了,同时又忍不住问卢梦卿:“二弟,若我真是乔翎的话,我们当时是在从神都去往东都城的路上吗?”
“不,”卢梦卿微微摇头,说:“我们已经到东都城里安置下来了。”
九九应了一声,又问:“那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人跟我同行?”
她自己数了数,说:“小庄、梁氏夫人和猫猫大王我都已经知道了,哦,还有那个侯大——除此之外,还有别人吗?”
“有的,”卢梦卿说:“譬如我,就不是孤身前往,一起往东都去的,还有我的弟子小奚。”
“你那边人就要多些——毕竟你在做京兆少尹,手底下有许多人帮你做事。”
“第一组你已经知道了,是小庄和侯大,第二组么……”
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第二组看似只有一个人,但实则有很多个人。”
九九听得云里雾里:“这是什么意思?”
卢梦卿便具体地解释给她听:“那位娘子姓李,唤作九娘,本领非凡,能够做出如活人一般的纸人,甚至于那纸人还能自如地行动和思考。”
九九忍不住“哇塞!”了一声:“好厉害!”
“是吧?”
卢梦卿哈哈一笑,又说起第三组来:“第三组三个人,拿主意的是你的表兄,他的名字叫公孙宴,他这个人……很有意思。”
表哥!
九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柔又靠谱的兄长形象来。
那边卢梦卿又说起另外两个人来:“另一个是白应白大夫,年纪与你表哥相仿,很温吞柔和的一个人,医术高明,来历神秘——不过我猜想,你应该是知道他的来历的。”
大夫!
九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带着药香味的温柔大夫来!
“最后一个是白大夫的表妹,名叫柯桃,先前好像在国子学读书来着,后来因为作弊被开除了……”
九九心想:哦,不良少女!
挨着听了一遍,略有了些印象,她禁不住又问起另外一事来:“二弟,你跟小庄现在的模样,就是你们在那个世界里的样子吗?”
卢梦卿颔首道:“不错。”
九九又问:“那在那边的时候,猫猫大王也跟现在的猫猫大王一样,是一只漂亮神气的狸花猫咯?”
卢梦卿又应了声:“不错。”
可如此一来,问题就出现了。
九九由衷地问他:“如若我果真是乔翎的话,那我为什么会变成九九呢?”
“为什么同行的其余人都仍旧是自己原本的样子,唯独只有我变了?”
说到这里,九九忽的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来:“三姐!”
九九跟猫猫大王一起离开万家的时候,在门外等候,告诉她小庄所在的三姐!
她意识到:“三姐不在你方才所说的那些人里边!”
卢梦卿下意识反问一声:“三姐是谁?”
九九说:“就是羊姐姐啊,她自称家中行三,所以江湖上的人都管她叫三姐!”
卢梦卿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姓羊?你是说少游的夫人?”
九九默然一会儿,说:“少游又是谁啊……”
卢梦卿会意到这是在鸡同鸭讲,又问了几句三姐的形容,而后摇头:“跟我想的不是一个人。”
同时他也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在那边世界里认识的人,只是从你我相识,一直到前往东都,再到这个世界里相逢这段时间里,我从不知道你有那么一个朋友。”
九九若有所思:“她知道猫猫大王,知道小庄。”
九九若有所思:“猫猫大王是婆婆的猫,我跟死了的越国公成婚的时间又很短,越国公死了之后我才做京兆少尹,才认识小庄……”
“她知道猫猫大王和小庄这两个称呼,就说明她上一次跟我发生交际,应该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对。”
九九若有所思:“但是猫猫大王和小庄却都不认识她。”
九九若有所思:“她还知道我叫乔翎。”
九九若有所思:“她还说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好像是头脑之中忽然间有一根弦儿被绷紧了,很快又松开,这一紧一松,电光火石之间,九九脑海里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
她骇然转头,视线与同样情绪激烈的卢梦卿对上,二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三姐是我到这个世界之后认识的人!”
“你曾经以乔翎的身份在这个世界生活过!”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了。
九九一边笑,一边点头:“那就能说得通了!”
最开始的时候,乔翎跟卢梦卿、小庄和猫猫大王一样,都以自己原本的身份来到了这个世界。
在成为九九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结识了羊三姐,如后者所说,“对她有恩”。
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是很不错的,所以乔翎选择将自己同伴们的称呼告诉羊三姐,并且请她暗中相助,搜寻同伴们的踪迹。
“若真是如此,这其中隐含的讯息就很耐人寻味了。”
卢梦卿边走边道:“你请三姐帮忙寻找同伴们的消息,说明那时候你清楚地知道你会成为九九,并且失去之前的记忆。”
“先前三姐在万府门外等你,也进一步佐证了这一点——你在失忆之前,就很明确地告诉她,该去哪里找你!”
他很确信:“大乔姐姐,你是自愿成为九九的!”
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乔翎成了九九,那九九去哪儿了?
为什么乔翎会选择成为九九?
是九九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
回去的路上,九九不免同卢梦卿说起了水生的事情来。
“虽说先前贾家给了一张房契,咱们也有钱往别处去赁房子,只是我总觉得,水生那里还大有秘密可挖。”
九九回忆起这次的事情来,怎么想怎么觉得水生来历神秘,是个相当强大的谜团。
为什么在他说话之后,当天晚上,自己就梦见阿娘了?
这真是有点玄妙。
她一边说,一边在路边的熟食店里买了几斤蒸得烂烂的五花肉。
卢梦卿提醒她说:“天气太热了,吃不完可容易坏。”
“放心吧,吃得完的!”
九九拍着胸脯,很肯定地说:“我自己就能吃一斤,剩下那几斤,你们四个人再加一只猫难道还吃不完?”
想了想,又说:“吃不完也没关系,我拿来当夜宵。”
九九摸着自己的小胳膊,有点遗憾地说:“二弟,我觉得我现在有一点太瘦了,得多吃一点肉,长得胖一点,结实一点才好。”
又说:“我还不到十五岁呢,还会长个子的,多吃点,能长得更高!”
卢梦卿笑着说:“好好好,多吃点,壮实。”
两个人一路回去,又盘算起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了:“明天去看看那块坟地,合适的话就给买下来,后天就给我阿娘迁坟。”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明天下午去看坟地,上午往舒小娘子家里走一趟,先前我不知道她在弘文馆的时候帮过我,这回知道了,该好好谢谢她的。”
卢梦卿也都应了。
……
两人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黑了,那两扇乌头门倒是照旧开着。
九九进门一瞧,就见院子里那张石桌上摆着五只海碗,厨房里有隐约的动静传过来。
小庄坐在天井的台阶上剥蒜。
猫猫大王趴在她旁边,尾巴一扫一扫的。
见她回来,当下“喵”了一声,小跑着跳到窗台上,用嘴巴叼起原本压在窗下的一份什么东西,跑到她面前去,高高地仰起毛茸茸的脖子来。
九九弯腰去取到手里,打开一瞧,才知道原来是份请柬,上边字写得漂亮,还沾有明光灿灿的金粉。
九九大略上瞧了一眼,还没打开,就忍不住跟卢梦卿说:“镂金错彩的,还挺好看!”
卢梦卿有点无奈:“大乔姐姐,这个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九九嘻嘻一笑,也不在意,展开去瞧,里边写的是后天是玉照宫贵妃的二十三岁芳诞,宫中设宴,特邀樊九九樊小娘子出席。
请柬里边还夹着一张制式古怪的文书。
九九问卢梦卿:“这是什么?”
卢梦卿探头去瞧了眼,就说:“这是一次性的入宫门籍,日期都标注好了,就是贵妃过生日那天用的。”
九九“哦”了一声,随手丢开了。
小庄余光里瞥见,问了句:“娘子不去吗?”
九九理直气壮地说:“我跟她又不熟,她过生日,跟我有什么关系!”
本来也是嘛,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忽然丢过来一封请柬,邀请去参加她的生日宴,她以为她是谁啊!
简直太冒昧了!
小庄自己经历过京兆府的职场,明了其中滋味,也说:“就是有这种厚脸皮的人呢,明明都不熟悉,乔迁嫁娶添儿的时候还上赶着去发帖子——哪是真心是发帖子,就是想要礼金!”
九九哼了声,抄着手说:“真是厚颜无耻,想骗我的礼金呢——过分,我的钱本来就不太够花!”
小庄和卢梦卿都忍不住笑了。
九九发觉院子里少了个人,左右看看,忍不住问:“木棉呢?”
小庄伸出一只手,猫猫大王伸出一只前爪,齐齐指向厨房。
小庄说:“木棉姐姐问了房租的事情,就说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更别说房东跟租客了,我们这么多口子人,一顿两顿也就罢了,不好意思总是白吃人家的,借了厨房,在那儿忙活呢……”
说着,又把刚剥出来的蒜扔进蒜臼里,胳膊用力开始捣蒜泥。
猫猫大王鼻子左右动了动,感知到辛辣之后,赶忙跑开一点,很疑惑地说:“木棉买了菠菜、豆皮和鹿角菜。真奇怪,海里的草居然叫鹿角菜……”
文盲九九被问住了。
卢梦卿倒是知道:“鹿角菜并不只是生在海里,也会长在山上。《南越志》就记载过,因为形似鹿角,所以叫鹿角菜。”
猫猫大王完全没接这一茬儿,猫步轻盈地走到九九面前,蹲坐下来之后,故作不经意地问她:“好香啊,九九,你提的是什么?”
顿了顿,又超级开心地跟她说:“木棉说明天给我炸脆脆的小鱼吃!”
小庄在旁边抿着嘴笑。
卢梦卿也乐了。
九九叫卢梦卿帮着提一下麻绳拴着的荷叶包,自己去洗了把手,就进厨房:“马上就吃!”
猫猫大王快活地叫了一声:“喵!”
厨房的门帘刚掀开,首先闯进鼻翼的就是饭香味儿。
那种味道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也不是单独某个菜的味道。
青菜肉圆汤的清鲜,茄子烧豆腐的醇美,辣椒炒肉的香辛,锅里边焖着的鱼的淡淡腥香,数种味道汇合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九九提着荷叶包,忍不住溜到了锅前边儿。
九九吸了吸鼻子,故作不经意地问:“好香啊,木棉,锅里边是什么?”
木棉系着围裙,俨然是一位威仪的女主人,板着脸撵她:“去去去,马上就好了。”
九九乖乖地应了声,把五花肉搁在案板旁,从橱柜里摸了只盘子出来,而后用菜刀将系着荷叶的麻绳割断。
切肉。
糯糯的,香喷喷,烂乎乎的。
好大一盘!
小庄捣完了蒜,在外边拌凉菜。
卢梦卿挽起袖子,很主动地到厨房来端菜。
猫猫大王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木棉掀开锅盖,热腾腾的蒸汽和鱼香一起在厨房里蔓延开来,她麻利地把鱼盛出来,端着出去,又很礼貌地去敲了敲后头西边正房的门。
木棉很客气,同时又很有距离感地叫里边的人:“水生太太,我做了饭,你也一起来吃吧。”
里头短暂地安寂了一会儿,继而传来水生的声音:“好,谢谢你。”
卢梦卿忍不住瞄了九九一眼。
九九不明所以:“怎么啦?”
卢梦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说:“没事儿。”
……
饭桌上众人各怀心思,反倒是九九和猫猫大王一心一意地在享受美食。
木棉神色关切地问九九:“没出什么事儿吧,怎么天不亮就走了?”
她一边给九九盛汤,一边问:“是昨天晚上做噩梦了?”
九九想到昨晚那个梦,忍不住扭头看了水生一眼。
木棉见状,也不由得又将目光向水生扫去。
再回过头来,就听九九情绪有些低沉地说:“我昨晚梦见我阿娘了……”
“今天早晨,我跟二弟早早出门,往万家门前去走了一趟,还跟万相公说定要给我阿娘迁坟。”
小庄趁着给猫猫大王夹鱼的机会悄咪咪地在小猫背上摸了一把,滑溜溜的,真软和!
同时又问:“他同意了吗?”
九九点点头:“都办好了,等把坟地买了,就着手去办!”
说着,又从袖子里取了先前卢梦卿选的那张文书给她看。
小庄接到手里,一边咀嚼,一边快读。
倒是木棉还沉浸在九九之前说的话里,叹口气,说:“原来是梦见温太太了啊,能在梦里见一见母亲也是好的,说起来,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梦了……”
这话说完,饭桌上为之一寂。
小庄愕然抬头,讶异地看着她,卢梦卿也一样。
木棉叫他们给惊了一下,有点忐忑地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是。”
夕阳早已经消逝,夜色愈发浓郁,几只幽蓝色的织梦娘飞跃过屋脊,不知向何处去了。
小庄面带怔然,环顾四遭,终于将视线定在了同样神色惊愕的卢梦卿脸上。
她语气有些飘忽地说:“我好像也很久没有做梦了……”
这时候外边那两扇乌头门被叩响,九九听见有道熟悉的清朗声音在外响起:“不只是你,东都无梦久矣。”
坐中众人齐齐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向门外。
九九不禁叫了一声:“裴熙春?!”
裴熙春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道:“我能进来吗?”
九九起身迎客,同时下意识道:“当然可以了。”
这话说完,她忽的心有所悟,不动声色地看一眼今夜始终缄默着的水生。
四目相对,水生向她温和一笑,宛若轻柔的夜风。
九九放下心来。
她快走几步出去,却见裴熙春不知怎么,竟换掉了几乎等同于中朝学士标志的那身紫袍,穿一件天蓝窄袖圆领袍,手肘处夹着一顶竹编的斗笠,十分潇洒。
门外挂着一盏羊角灯,大概是用得久了,外壳有些脏,照出来的光也稍显昏暗。
九九从天井里过去,竟觉得裴熙春看起来比那盏羊角灯还要明亮。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虽说认识他有段时间了,但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脸!
九九忍不住盯着他多看了会儿。
裴熙春低头看她,语气含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九九很认真地说:“因为我之前没看过嘛!”
顿了顿,又说:“你长得比我想得还要好看!”
裴熙春灿然一笑,背着手,前倾一点身体:“是吗?”
九九伸手按在他肩膀上,让他站直身体:“你不要这么说话,木棉看见要生气的。”
九九说:“而且你这么说话的时候,我耳朵不舒服,有一点热。”
裴熙春站直身体,深深地看着她,说:“哦~”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天井。
那边众人知道有客人来,不免起身来迎,只有猫猫大王满不在乎,无所谓地瞟了一眼新来的人,继续埋头苦吃。
九九同众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裴熙春。”
又同裴熙春介绍了场中众人。
在介绍水生的时候,她格外地注意了一下裴熙春的反应。
可裴熙春也好,水生也罢,看起来俱都是无波无澜,甚至于还不如在介绍卢梦卿的时候更让他讶异呢。
听完卢梦卿的名姓之后,裴熙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兄台姓卢?是长平侯府的那个卢吗?”
卢梦卿微微颔首:“不错。”
又很自然地问他:“尊驾想必是英国公府出身?”
裴熙春笑一笑,也不隐瞒:“是裴氏出身,只是并非公府那一支。”
九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起裴熙春先前所说的那句话来:“为什么说‘东都无梦久矣’?”
裴熙春脸上神色就如同蒙了一层雾气似的,随之变得缥缈起来。
他环顾左右,轻声道:“因为此时此刻,我们正处在一场幻梦之中……”
这场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人知晓。
这场梦要如何才能结束?
中朝同样一筹莫展。
梦中发生的事情,梦醒之后是会被终结,发现只是黄粱一梦,还是会成为真实,变成的确发生过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
九九深觉匪夷所思:“怎么做到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裴熙春还真知道。
“在华胥之国,有一只活了很多年的织梦娘大妖,据说在高皇帝之前就存在了,它以自己的性命作为引子,在元城京氏后人的协作之下,织就了这场梦……”
小庄下意识道:“是我想的那个织梦娘吗?”
夜色里翻飞的幽蓝色的蝴蝶?
裴熙春转目看她,颔首道:“不错。”
九九听得十分茫然:“华胥之国在哪儿?”
卢梦卿学贯古今,倒是听说过这几个字眼,只是此时此刻听闻,也有点拿不定了:“华胥之国啊,关于它的记载有两种。”
“第一种说,华胥是一个氏族部落的名字,有一个出身华胥部落的少女踩下一枚巨大的脚印之后成孕,而后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是伏羲,女儿则是女娲。”
“还有一种说法,讲这其实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古国。黄帝曾经在梦中进入华胥之国,因而得道,继而实现了天下大治。”
他自己对此也有些迟疑:“仿佛都不是存在于当今之世的……”
卢梦卿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你方才说,这场梦是那只织梦娘大妖在元城京氏后人的协作之下完成的。”
裴熙春道:“不错。”
卢梦卿因而问道:“就是当年被高皇帝族灭了的那个元城京氏吗?”
裴熙春听得一怔,转而钦佩道:“卢兄博古通今。”
顿了顿,他又多说了一句:“华胥之国里,多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人物及他们所留下的后代。”
“那的确是一个存在于当世的国度,只是世间绝大多数人从生到死,都不会与之产生纠葛罢了。”
卢梦卿露出了一种非常奇妙的表情来。
其余人其实也差不多。
这种感觉无异于发现自己的房子里其实还住着另一个人,但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令人震惊,还带着些微的恐怖色彩。
九九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从前水生说过的一句话。
“织梦娘是一种邪气的蝴蝶,会把人关在梦里,慢慢地吸干……”
九九心想:那时候他就知道东都城覆盖在一只蝴蝶织就的梦境之中了吗?
还有,水生究竟是什么人?
英国公曾经说过,紫衣学士们的领袖又被称为北尊,从前九九以为水生就是北尊,但依今日情形来看,他好像并不是北尊……
九九有些不安。
因为“慢慢地吸干”这五个字,让她产生了一些非常不妙的联想。
二弟先前所说的他们来时的那个世界里,东都城里死的那些人,其实都是被那只邪气的蝴蝶困住,慢慢地吸干了吗?
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时候,外边那扇乌头门又一次被人敲响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猫猫大王。
这只神气的猫猫从饭盆里抬起头来,迟疑着嗅了嗅,忽然间欢快地“喵!”了一声,矫健又灵活地飞奔了出去。
左文敬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在门外问:“九九,你是住在这儿吗?”
九九下意识喊了声:“在的,在的!”
从门口到天井总共也没多远,左文敬几步就迈过来了,他手里边还拎着一只精巧的竹篮,鱼香气伴随着晚风在升腾。
他看猫猫大王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禁笑了,蹲下身去,替它打开了竹篮的盖子,很友好地说:“吃吧,我专门给你带的。”
猫猫大王心想:给猫猫大王带礼物!
猫猫大王心想:这么香、这么脆的小鱼!!
猫猫大王心想:唯一有眼力见的人!!!
左文敬看这只狸花猫咕噜着大快朵颐,心想:九九养的小猫,就跟九九一样可爱!
再一看天井里的众人,尤其是水生和裴熙春……
左文敬脸上的笑容都变了一变:“……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九九还在懵着。
众人也还懵着。
猫猫大王已经跺一下jio,义正言辞地反驳了他的话:“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左文敬给惊得目瞪口呆:“猫会说话……”
第42章
左文敬今次过来, 的确是有事。
他先说第一件:“我先前使人去江州暗查樊家旧事,已经有了结果。”
说着,取了袖中文书递给九九。
九九实在是很感激, 接到先行了一礼,这才将其打开。
樊康祖籍在北, 并非江州人氏, 只是因为被吏部派遣到了那儿去,所以才在那儿安了家。
江州富庶,鱼米之乡, 樊康在做的江州长史是个肥缺,左文敬先前便有所猜测——他到了江州,必定会置业, 哪怕不靠长史这官衔, 他自己也是不缺钱的。
先前运作得到江州长史这官位的时候,樊康可还没到江州呢。
左文敬的亲信到了那儿,先去寻访找到樊康的旧宅,才知道从前的樊宅如今已经改姓了李。
再一打听,原来是刺史舅兄在住。
樊康先前所置的铺面田产,也都如王谢堂前燕一般散落各家了。
倒是听说樊康的本家堂兄也曾经来问过, 只是那时候樊康之妻陆夫人已经过世, 宅中旧人也被遣散, 又哪里还能寻到痕迹?
至于樊家的家产去了哪儿——当然是被那个放了籍的妾侍偷走了。
那个妾侍去哪儿了?
早就远走高飞了。
司马出面, 好酒好菜地接待了来客, 叫他以樊氏族人的身份写了张文书,确定樊家的事儿彻底了了,最后给他封了五百两银子,宾主尽欢地散了。
至此, 事情便已经很明确了。
那亲信又去查访樊康死前江州官场上的风吹草动……
这偌大的天下也如湖如海,一颗名为江州樊康的石子儿投进去,两年之后,仍旧能在东都城的玉照宫内掀起涟漪。
左文敬神情凝重,关切之中,有些担忧:“他告诉我,那时候作为庄尚书特使前往江州的,是宫里贵妃的兄长,如今的司农寺少卿尹文辉。”
“也就是在今日,我在玉照宫宴的宾客名单里,见到了你的名字……”
宫中每逢宴饮,金吾卫也会参与警戒,左文敬从金吾卫公廨的公文里见到九九的名字,实在吃了一惊。
若非“樊”这个姓氏实在少见,也不曾听闻京中另有别人唤作“九九”,他简直要以为是重名重姓了。
九九倒是没想到这事儿——也就是贵妃请她入宫参宴的事情——居然会叫左文敬知道,当下颇觉讶异。
回过神来,倒是又想起先前卢梦卿在弘文馆外说的那些话来。
当时听来还只是猜测,现下再看,倒都成了实情。
庄家、万家和尹家,如今已经拧成了一股绳……
贵妃的兄长,又曾经在庄尚书往江州行事时做过前锋。
九九开始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了:“看起来,还真得去一趟才行!”
想到这儿,她心头一慌,赶忙站起来四下里找:“请柬呢,有人看见没有?我丢哪儿去了?”
木棉看她忙着找,也跟着急了起来:“没给扔厨房里烧了吧?”
院子里众人数双眼睛如同探照灯似的找了一圈儿,最后还是猫猫大王最顶用,叼着那张沾了鱼腥味的请帖,神气十足地走过去。
九九慈祥如一位老外婆,在人家身上摸了好几把,连吃带拿:“小猫,还是你最好!”
“摸摸你,摸摸你,摸摸你,喜不喜欢,嗯?!”
滑溜溜的可爱小猫!
猫猫大王:“……”
真是受够你们人了!
左文敬专程来走这一趟,一是为了把调查到的结果告诉她,二来呢,也是专程给她打个预防针:“防人之心不可无,等到了宫里,别四处乱跑,看别人动了筷子,你再去吃也来得及。”
又说:“我看那日宾客云集,虽非休沐日,天子是否会去还未可知,但皇后是一定会去的。你既同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相熟,或许可以与她一道去拜见皇后,有中宫在,贵妃也不能把你如何。我请我嫂嫂帮忙盯着,要是有个什么,也好照拂一二。”
九九怔怔地看着他,有点愣神儿。
左文敬还当自己脸上有什么,下意识抬手摸了下,却什么都没摸到。
他疑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九九十分感动,十分惊讶,十分感慨地说:“左文敬,我以为你是来劝我不要去的呢!”
左文敬就笑了。
他叹口气,有点无奈:“我劝你,你也不会听啊。”
九九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放心吧,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左文敬伸出手去:“一言为定?”
九九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晃了两下,语气铿锵有力:“一言为定!”
左文敬来得突然,走得也迅速,很有武将的英武和果决:“我晚上还得率队值勤。”向众人致意之后,就此辞别。
九九又送他到门口,目送他身影渐远。
快要拐出巷子的时候,左文敬回头去看。
九九注意到了,像只八哥儿似的原地蹦了两下,很快活地朝他招手。
左文敬看得笑了,也朝她挥了挥手,这才催马离去。
等九九再回到饭桌上,就觉得天井里的氛围似乎有点古怪。
裴熙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水生垂着眼睫坐在那儿,也不言语。
九九就问他们:“你们怎么了?”
两个人都缄默了会儿,最后说:“没事儿。”
“没事就好。”九九点点头,又问:“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
裴熙春说,如今整个东都,都被笼罩在一场盛大的梦境当中。
可是要如何从这场梦中挣脱?
不知道。
中朝对此一筹莫展。
他对于从中朝得到的讯息,还怀着一些疑虑,饭桌上不动声色地看了水生一眼,而后说:“即便那只织梦娘大妖修为深厚,即便元城京氏的后人深得先代真传,我也不太相信仅凭他们就能缔造出如今这场梦来。”
裴熙春说:“我觉得在他们背后,还有隐藏着的一只手,或许只有找到那只手的主人,才能真正地打破这一场梦。”
水生没有言语。
饭桌上的其余人就更茫然了。
困于梦中这事儿他们都是头一次听说呢,指望他们去查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幕后真凶?
未免太过于强人所难了。
裴熙春辞别离去。
九九则叫上卢梦卿,一起收拾桌上的碗筷盘碟。
木棉叫他们放着:“我来,我来!”
九九就叫她坐着去:“你也不欠我们的呀!”
小庄笑着拉住木棉,叫她一起去打水洗漱,错开院子里众人用水的时间。
井水清凌凌的,抚在脸上,似凉似暖。
小庄心里边忽然间生出了一个猜测。
她隔着一扇窗户,问里边正挽着袖子在刷碗的卢梦卿:“卢相公,如果裴公子说的那个幕后黑手真的存在的话——你说,这个幕后黑手会不会跟我们那边东都城的凶案有关系?”
小庄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越想越觉得靠谱:“就算没有所谓的幕后黑手,现下织梦的那只蝴蝶跟所谓的元城京氏后裔,是否就是缔造了我们那边东都血案的凶手?!”
卢梦卿顿了顿,忽然间豁然开朗:“是啊!”
“这个世界里东都城里的人被困在梦里,我们那个世界里,死去的人和我们如今也被困在这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可如此一来,问题又出现了。
小庄由衷地觉得困惑:“这岂不就是说,那只蝴蝶跟京氏后人活了很多很多年?起码他们要活到我们生活的时代才行!”
再一想自己都从未来回到过去了,想法不妨大胆一些……
她思忖着道:“除非,他们通过什么法子,打通了一条从过去通往未来的途径,使得两个世界连接到了一起!”
九九在旁边听得惊奇不已:“还有这种法子?”
木棉在旁插了一句:“你们都能从未来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
九九几人对视了一眼,心想:也是!
又开始商量明天各自都做些什么。
九九先说:“我明天预备着去见一见世松小娘子,向她道谢,再去把墓地买了,相关的东西都给置办上!”
卢梦卿则说:“我设法去翻一翻近年来的朝廷公文,我总觉得——这里边大有内容可挖。”
小庄同木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墓地的事儿,还是交给我们吧。”
九九也没跟她们争,笑着说了声:“也好。”
又拿了钱给木棉:“木棉管账!”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几人先后洗漱了,各自回房歇下。
九九洗漱得最晚,按理说回房也该最晚,只是她心里边存着一点疑惑,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敲了敲水生的门。
才敲一下,里边人就说:“进来吧。”
九九推开门,只是没敢进去,小声说:“水生,我有点事情想问你,方便说话吗?”
水生跪坐在书案前,笑着叫她:“进来就行,不必拘束。”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九九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见前屋木棉和小庄住的房间里的灯暗着,心下稍安,但还是有点提心吊胆:“叫木棉知道,会骂我的。”
她说:“我问两句话就走。”
水生笑得有些无奈:“什么?”
九九问起了许久之前见过的一个人:“现在朝中的吕相公,真的是吕相公吗?”
水生听得微露讶异,旋即莞尔。
他瞧着她,眼波轻柔,不答反问:“你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个答案呢?”
九九就很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说:“打扰了,你睡吧。”
水生:“……”
而九九诚然也没有欲拒还迎的意思,两步退了出去,顺手把门给掩上了。
动作之快,水生都没来得及叫住她。
九九回了自己的房间。
熄了灯的前屋里,木棉蹲在窗台下边警惕地朝屋后张望,看九九回了自己的房间,才算松一口气。
木棉这才往榻上去坐下,预备着要睡了。
小庄觉得她虽然只比自己和九九大几岁,但却好像是一位慈爱又严厉的鸟妈妈,努力地伸着翅膀庇护稚嫩的小鸟九九。
她忍不住说:“放心吧,九九是质朴了一些,但是不傻呀……”
木棉眉头蹙着,看一眼水生所在仍旧亮着灯的正房,向她微微摇头。
小庄见状心下一动,会意地笑了笑,转口说:“睡吧,时间真不早了。”
……
第二日,两人一道出了门之后,木棉才说:“我觉得那个水生很古怪,比裴公子还要古怪。”
小庄附和了她的说法:“他这个人,是有些神异之处。”
“不,”木棉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感觉:“他这个人,不够‘真’。”
她说:“九九是我此生见过最真的人,但水生给我的感觉恰恰与她相反——他是最不真的那个人。”
……
猫猫大王跟着卢梦卿出了门。
卢梦卿还纳闷儿呢:“怎么跟着我?”
“唉,真是拿她们没办法,”猫猫大王有点郁闷:“太讨女人喜欢了,她们都爱(摸)我……”
卢梦卿:“……”
一人一猫走在一起,瞧着倒也协调,才刚出巷子口,对面就驶来了一辆朱轮车。
起初卢梦卿也没在意,哪知道那辆车竟在他面前停下了,车帘一掀,流出一张稍显熟悉的面庞来:“卢兄!”
雷尚书欢天喜地地从马车上下来:“一别数日,卢兄近来可好?”
又禁不住问道:“先前樊小娘子往费家去的时候,卢兄是否同行?”
卢梦卿愕然颔首:“倒是真的在……”
“唉,”雷尚书扼腕不已:“早知道,非得请卢兄一道喝杯酒才行!”
又说:“我听荣学士说樊小娘子住在这儿,猜度着你或许也在,好容易遇见休沐,就冒昧地不请自来了,没成想你真在这儿!”
又殷切地问他:“卢兄这是要往哪儿去?”
卢梦卿倒也没有瞒他:“想找家书局看看近年来的公文,了解一下时事。”
雷尚书先前曾经与他有过交谈,知道他虽言辞精妙,对于时事却不甚了解,还当他是刚从隐居避世状态之下离开,此时听闻,也不奇怪。
当下主动相邀:“嗨呀,去什么书局啊,他们那儿的公文根本不全——去我家!”
卢梦卿本也是个社交悍匪,闻言也不打怵,当即应了。
雷尚书又请他上马车,看卢梦卿先叫猫猫大王上去,不禁奇道:“原来卢兄还养猫?”
卢梦卿懒得解释,索性应了一声。
雷尚书爱屋及乌,当下带着姨母笑,朝猫猫大王伸出了手,摸摸摸:“小猫猫,你真可爱,不愧是卢兄养的猫,一看就很聪明……”
卢梦卿:“……”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躲开他的手,绝望地往卢梦卿所在的那个角落里使劲地靠了靠。
早知道要被男人摸,还不如跟木棉她们在一起呢……
……
也是这个清早,九九用柳枝蘸了香盐在刷牙的时候,西边正房的门开了。
水生从里边走出来,隔着几步,轻轻问她:“九九,你生气了吗?”
九九嘴里边还有许多沫儿,无暇张口,只是看着他,摇摇头。
水生有些难以置信:“真的没有生我的气?”
九九含糊地说:“真的没有生气。”
本来也是嘛,水生又不欠她什么。
他愿意说,那当然很好,他不愿意说,也完全没道理生他的气呀。
九九倒是含含糊糊地说:“你看起来没有表面上那么坦率呢。”
如果是卢梦卿在一个类似的问题上拒绝了九九,他根本不会觉得不自在。
他甚至都不会有“九九会不会生气”这种怀疑。
水生对着她定睛看了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九九也不在乎,继续刷牙,由着他看。
如是过了会儿,水生终于说:“他是假的。”
九九吃了一惊,马上扭头看他。
水生脸上带着一丝朝霞般的笑意,向她点了点头。
九九打水来漱了口,又往外吐了下,以一种很惊奇的眼光看着他,问:“水生,你是北尊吗?”
“不,”水生摇头,含笑道:“我不是。”
……
九九洗漱完,自己出了门,拐出巷子,途经河边,伴着流水的潺潺声,忽然间动了动耳朵。
有人在叫她。
再定一定神细听,更确定那不是自己听错了。
九九眯着眼睛去看,就见相隔几十步之外,对面那座石桥的栏杆上靠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翁。
说来也是奇怪,他头发只白了一半,眉毛却都已经白了。
再往下看,长胡子遒劲地支棱着,像是一团虾须。
他脱掉脚上的鞋,持在手里,一甩手,将其丢到九九面前去,而后大声命令她:“那个小娘子!对,就是你,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娘子——马上把我的鞋捡过来!”
九九看了看那虾须老头,再看看被丢到自己面前的那只一看就很臭的鞋……
她想一想,嘴里“biu”一声,同时抬脚把它往反方向踢了十几步远。
九九扬长而去。
……
雷尚书兴冲冲地带了偶像回家。
雷尚书兴冲冲地叫人赶紧去泡茶。
雷尚书兴冲冲地领着偶像往书房去。
途中遇见了雷夫人,还赶紧问:“有琴呢?她不是喜欢写诗吗?叫她带着写的诗来,卢兄来了,但凡指点一二,她便受用不尽了。”
雷夫人“嗐”了一声:“大清早就出门了,你忘了?今天是她们那个什么小说家成员聚会的日子……”
又顺势瞧了卢梦卿一眼,客气地同他见礼。
卢梦卿从容还礼。
这还是雷夫人头一次见他,观其形容举止,也不禁暗暗点头。
她本也是好文之人,今日无事,索性一起去了书房,三人叙话。
雷尚书要去将书架上收录的朝廷公文搬过来,卢梦卿哪里好意思?
再三推拒,最后站在书架边上一边翻阅,一边同他们夫妻俩言语。
雷尚书本是科举入仕,当然有两把刷子在身上,雷夫人更曾经被选为朝天女,夫妻二人一道与卢梦卿对谈,他一心二用,竟然还能应对自如,屡有妙语——雷夫人这就明白为什么丈夫会如此崇敬对方了。
又觉得奇怪:如此经世之才,先前何以不曾听闻?
再注意到卢梦卿还带了只猫,又叫人去给猫准备点吃的喝的来。
如是消磨了一上午,夫妻俩顺势留卢梦卿用饭,到了下午,又有人往雷家来拜访。
雷尚书歉然道:“是我的几位朋友,倒是情愿引荐给梦卿,只是不知道你……”
卢梦卿自无不应:“交朋友是好事啊。”
与他一起迎了出去。
雷尚书一位一位地挨着同他介绍:“这是徐静,徐思闲。”
“……这是柳涛,柳伯言。”
“……这是林逢,林野亭。”
又跟几位朋友介绍了卢梦卿。
雷尚书的确是风雅之人,只谈名姓,不叙官职。
卢梦卿不免对他更添几分欣赏,转而同几位新友寒暄起来。
雷夫人穿插其中,妙语连珠,笑语盈盈。
猫猫大王趴在门后,心想:好多人啊……
它百无聊赖地动了动尾巴,看看门外的人,再看看书房里的陈设,心里边忽然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咦?
咦咦咦?
它忍不住扭头又看了一眼门外的人。
猫猫大王忽然间怔住了。
那个叫林逢的人,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
第43章
九九往舒家去, 不想却扑了个空。
舒家的门房倒也客气,告诉她:“我们世松娘子不久之前才刚出去。”
九九问他:“去哪儿了?”
门房“嗐”了一声,有些为难:“这我们哪儿能知道?”
旁边有个门房迟疑着道:“今天弘文馆好像不开门?”
另一个年长些的就说:“对了, 今天不上学——嗨呀!”
他拍了一下大腿:“世松娘子是去参加小说家成员的聚会啦,只是我们不知道她们是在哪儿聚, 倒是帮不上娘子的忙。”
又问她的名姓:“等世松娘子回来, 我知会她一声,说您来过。”
九九摇头道:“那却不必了。”
……
九九的事情没办成,只得折返回去, 想着时辰还早,不如去买点菜,提前预备着。
路上她途径了京兆府, 就见那边差役正在往布告栏上张贴犯人的悬赏画像, 随意地扫了一眼,却见那画像上的男子竟然生得很年轻,很清俊。
下边介绍,说是犯了大逆之罪。
九九顿觉唏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正唏嘘着呢,那差役又滚了滚浆糊,在那男子画像旁边又张贴了一张悬赏画像。
这回是个女郎, 同样生得秀丽不俗。
下边介绍, 说是这女郎出手将一男子打成重伤, 现下正在逃窜。
九九忍不住再叹了口气:“真是人不可貌相!”
再往下看, 还有一张告示, 是京兆府发给东都百姓看的,写的是:
据说日前东都城外东南角荒山处有妖鬼出没,朝廷业已组织人手前去巡查,东都百姓若无必要, 尽量不要前往,实在有事要去,也务必赶在白日出行……
九九看得连连叹息:“这又是什么情况?也太不安全了吧!”
买了菜回到居所之后,那边就只有水生在。
九九还感慨不已地跟他唏嘘:“东都城的风水很邪门儿啊,怎么这么混乱!”
“……”水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挽起袖子来,开始帮着九九摘菜。
没过多久,木棉跟小庄就回来了。
先跟九九说棺椁纸草的事儿:“迁坟须得用上的东西,倒是都已经预定好了,只是那处坟地没定下,想着回来跟你商议一下。”
木棉说:“那地方倒是不算坏,价钱也还公道,就是有一点,听说那边现在正闹鬼呢,不知道你忌不忌讳……”
九九“咦”了一声,回想起自己在京兆府那边瞧见的那张公告,不禁抬头道:“难道是在东都城的东南边?”
木棉吃了一惊:“你知道?”
九九就笑了:“我回来的时候有瞧见。”
她不在乎所谓的妖鬼:“晚点去看看吧,合适的话就赶紧给定下,趁早把事情给办了!”
木棉与小庄俱都应了。
又盘算着:“也不知道卢相公会不会回来吃饭……”
九九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扭头去看正在掰豆角的水生。
盯.jpg
水生头也没抬,轻叹口气:“他中午不回来啦。”
木棉跟小庄就去洗手,预备着去做饭了。
九九托着腮,眼睛亮亮的,像只鼓鼓的小金鱼似的盯着水生瞧。
水生掀起眼帘来瞧了她一眼:“都回答你了,还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九九笑眯眯地看着他,轻轻摇头:“我觉得你好像一个有求必应的漂亮娃娃哎!”
水生的眼波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是吗?”
九九两手托着腮,又像只小金鱼似的点了点头。
……
雷府。
宾主相谈甚欢。
猫猫大王独自一只猫猫在精神内耗。
猫猫大王现下十分犹豫。
是否应该藏起来,不叫那个玉扳指看见自己?
可自己要是不见了,说不定卢梦卿会问的,雷尚书雷夫人也会帮着找,到时候不是直接把事情闹大了?
玉扳指也会知道的。
还是说我应该趁他还不知道,赶紧回去给九九她们报信儿?
猫猫大王又觉得这个想法好像不太对。
仆人看的那些话本子里,怀揣着某个秘密要去告诉别人的人,好像都半路死掉了哎!
虽然没有一只猫猫在怀揣着秘密要去告诉别人的时候死掉,但总归也是有点不吉利的嘛!
等等……
猫猫大王又想:玉扳指还认识我吗?
话说人会不会觉得所有猫猫都长得一个样啊???
猫猫大王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能心存侥幸——又不是所有猫猫都跟大王我一样英俊又强壮,玉扳指肯定能认出来!
猫猫大王又想:不能抛下卢梦卿一个人在这儿!
话本子里也说了,落单的人很容易死的!
唉,怎么没人写个话本子说说落单了的猫猫会怎么样?
人还是太狭隘了。
猫猫大王想到这儿,就自己溜出门去,爬到正对着窗户的树上,以一种慵懒又不乏警惕的态度观察着书房里的人。
……
雷有琴结束了聚会回家,一直到进了门,都没能从那股兴奋与雀跃的情绪当中挣脱出来。
雷府的侍从用车推着宿苜草从她面前经过,瞧见她,赶忙停住行礼:“小娘子。”
雷有琴见状,就知道家里有客人在——不然怎么会专门送草去喂马呢。
看这架势,来的客人还不是一位两位。
她顺嘴问了句:“是谁来了?”
送草的侍从不知道,但是管事知道,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当下便笑着同她讲了。
雷有琴对其余三个人不感兴趣,倒是很好奇卢梦卿:“我阿耶很推崇他呢!”
她没有回房,而是往书房那边去了。
出于年轻小娘子不想跟不认识的大龄客人打招呼的想法,她也没惊动人,只想着悄悄地看一眼。
只是在瞧见卢梦卿之前,雷有琴先一步发现了猫猫大王。
一只小猫!
雷有琴又惊又喜,避开那扇可能暴露行踪的窗户,悄声问同行的侍从:“哪儿来的猫?”
侍从告诉她:“是卢太太带来的。”
哦?
这倒是有些出乎雷有琴的预料了。
她在树下仰着头看猫猫大王,猫猫大王也低头瞧着树底下的那个小娘子。
雷有琴将原先持在手里的那本书卷一卷塞进袖子里,面带姨母笑,试探着朝猫猫大王伸手:“小猫猫~嘬嘬嘬~”
“嘬”到一半忽然发觉不对,赶紧改口:“咪咪咪……”
猫猫大王盯着她看了会儿,再看看书房里谈兴正浓的几个人,忽的有了主意,当下纵身一跃,跳下树去,朝最近的一个门跑过去了。
雷有琴吃了一惊,小跑着追了过去。
转过一道月洞门后,猫猫大王停住了脚步,回头去看。
雷有琴快步追上,因为动作激烈的缘故,原先搁在袖子里的那本书掉到地上,溅起了一片浮尘。
她赶忙给捡起来了,又放轻动作,试探着,想在不惊动小猫咪的情况下过去摸一把……
猫猫大王看着她的慢慢慢慢慢动作,只觉得无趣,一扭头往自己背上舔了两口,忽觉不对。
它扭头去看雷有琴——准确的说,是雷有琴手里的那本书。
它一眼扫过去,就在封面那行书名上瞧见了“太元夫人”几个字。
猫猫大王忽然间打了一个冷战!
太元夫人!
雷有琴蹲下身来,试探着伸手过去。
猫猫大王没有反应,惊愕不已地看着她手里的那本书。
到这时候,它才算是把书名看全——《太元夫人道法密藏》!
猫猫大王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
雷有琴吓了一跳,赶忙把手缩了回去:“我没想伤害你的,你可别咬我呀……”
猫猫大王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开口了:“人,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会说话啊。”
想了想,很快又恢复了猫猫的神气本性:“哼,就算你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雷有琴惊呆了!
雷有琴嘴巴张得大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失声道:“猫猫会说话——”
说完,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雷有琴很快反应过来,兴奋之余,先郑重其事地跟猫猫大王承诺:“我一定不会跟别人说的!”
猫猫大王叹了口气,说:“琦华说得其实很对,不仅人不该多管闲事,猫其实也不该多管闲事。”
只是它也说:“不过,你阿耶是卢梦卿的朋友,你阿娘又专门让人给我准备吃的喝的,我还是多管一回闲事吧……”
雷有琴尤且处在惊愕之中,怔怔地,惊奇地看着它。
猫猫大王伸出一只前爪,指了指她手里的那本书:“马上把它烧掉,不然,一定会发生非常坏的事情。”
雷有琴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本书,脸色微变。
年轻的小娘子未经世事,并不觉得十分害怕,倒是觉得有点兴奋:“你——你知道这本书吗?”
“雷小娘子,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话。”
猫猫大王看她不当回事,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又很严肃地告诫她:“太元夫人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一位古神,很邪气,也很危险,你不该以任何形式同祂发生任何交际。”
雷有琴听后,不免有些不安。
可是同时她也忍不住分辩:“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呀,高皇帝距今都多久了?”
猫猫大王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雷有琴叫它这么看着,心里边忽的涌现出一股不安来,炙热的兴奋也慢慢地冷却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忐忑。
猫猫大王舔了舔嘴,忽的问:“你没有翻过这本书吧?”
雷有琴脸上的血色倏然间就淡了。
她结结巴巴地:“我,我就是随便翻了翻,应该不打紧吧……”
……
书房里众人谈兴正好,忽的有侍女来报:“小娘子带了自己的诗文来,此时就在月洞门外,想请卢太太指点斧正。”
雷夫人微微蹙眉:“怎么不过来给长辈们问个安?太失礼了。”
侍女笑道:“小娘子说,知道座中明白人多,怕贻笑大方呢。”
众人都笑了。
雷夫人有些赧然:“这孩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卢梦卿倒是觉得没什么,他并不是在意规矩的人:“反正离得也不远,几步而已。”
当即起身:“我去去便来。”
到外边一瞧,见到的就是失魂落魄的雷小娘子和若有所思的猫猫大王。
后者飞速将方才之事说与他听。
卢梦卿只觉茫然:“太元夫人,这是谁?”
人对于未知,往往会产生戒备,但是又因为未知,也往往不知道该加以什么样的戒备。
他有些疑惑:“就是看了一本书而已,真有那么严重?”
雷有琴听他这么说,心里边也平白振作了一些,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小声附和了一句:“是啊……”
猫猫大王看了他一眼,说:“我认识一个人,也得到过这本书,最后她没敢看,因为她没有承担足够后果的勇气。”
卢梦卿下意识道:“谁啊?”
猫猫大王说:“乔翎。”
卢梦卿倒抽一口凉气!
卢梦卿神色大变,由衷地说:“那真的很坏了!”
……
雷有琴一直在出了门,跟卢梦卿和猫猫大王碰头之后,都觉得有些恍惚。
她就这么信任了刚刚才认识的一人一猫……
猫猫大王也有点不解呢:“你胆子还挺大。”
想了想,又说:“也是,胆子不大,也不敢研究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雷有琴坐在马车角落里,默默地说:“我觉得小猫应该都是很善良的,不会害我才对……”
猫猫大王瞧了她一眼,揣着两只前爪,咧开嘴,露出两颗尖牙,面露邪恶的笑容:“待会儿我就把你吃掉!”
卢梦卿:“……”
雷有琴:“……”
卢梦卿宽慰了她一句:“这小东西吓唬你呢,别怕。”
他说:“我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办法,但我大姐说不定会有办法,实在不行,还可以再去找找别人……”
这个“别人”,指的是裴熙春。
卢梦卿心想,他作为中朝学士,应该是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雷有琴迟疑着跟他道了声谢。
到了地方,站在巷子口那儿往里边一瞧,她又不太敢再继续走了。
那么窄的巷子,铺地的石板都已经裂开了,墙上都是青苔,屋舍也简陋……实在不像是什么善地。
她有种本能的畏缩感。
雷有琴微红着脸,退了几步,重又回到阳光照射之下后,小声说:“多谢你们了,不过还是算了吧,我想应该也没有那么严重……”
猫猫大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猫猫大王生气起来:“真是好心没好报!”
卢梦卿倒是不在意,叫她在这儿等着:“来都来了,好歹叫看一看吧。”
他说:“你不放心,就在这儿等着,这里人多。我去瞧瞧我大姐在不在,看能不能请她过来看看。”
又笑着说猫猫大王:“人家女孩子小心谨慎一点,也没什么坏处啊,我们俩一个老男人,一只怪猫,是得防范着点!”
猫猫大王气得像只鸭子似的叫了一声:“你才是怪猫!”
猫猫大王甩开他们俩,老大不高兴地回去了。
雷有琴听了卢梦卿说的话,再叫猫猫大王那么一呛,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
她疑心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再一想,还是觉得应该坚持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雷有琴红着脸,赧然朝他们俩行个礼:“既如此,就多谢二位了。”
……
九九听卢梦卿说了,马上就道:“我过去看看!”
猫猫大王面无表情(?)地蹲在台阶上,尾巴“啪啪啪”,用力地打在地上,不说话。
小庄在那儿洗衣服,就叫它:“土都飞起来啦,去那边儿拍。”
猫猫大王回头看了她一眼,气鼓鼓地“喵”了一声,又换了个地方,继续用尾巴拍地。
木棉也有点不高兴:“书是她自己看的,跟我们又没关系,想帮她呢,还信不过咱们!”
九九就伸手捏着她腮上的肉,稍稍用力,给往上提了提:“雷小娘子只是有点爱玩,好奇心有点重,这不是什么罪过呀,信不过初见的人,就更正常了~笑一笑嘛!”
木棉给逗笑了,笑完又拍开她的手,板着脸说:“去吧。”
……
九九见了雷有琴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你跟雷夫人生得很像哎!”
雷有琴这会儿还在吃惊——卢太太不是说要请自己的大姐来瞧瞧吗,怎么是个年轻小娘子?
她以为会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再定一瞧,她踯躅着叫了出来:“……樊小娘子?”
雷有琴惊了一下,而后主动介绍:“我在英国公府见过你。”
九九“嗐”了一声,摆摆手,语气轻快地说:“叫我九九就好啦!”
她围着雷有琴转了一圈,倒是没觉察出后者有什么不对劲儿,摸着下颌想了想,索性送佛送到西:“说实话,我有些拿不准,但我有位朋友很擅长这些,我们一起去走一趟好吗?”
雷有琴:“……”
雷有琴真的很想回家了:“怎么又要去找别的人?”
九九听出了她的不情愿,但还是笑着说:“走一趟吧,有琴小娘子,我吃过你的喜饼呢,虽然你不太相信我,但是为了那一篮子喜饼,我也得领着你去瞧瞧呀!”
到底还是去了。
雷有琴起初有些不安,看见马车行驶进了崇仁坊,四下里多是高门大院之后,才算是松一口气。
再等到进入府宅,知道九九带着她来拜访的居然是一位紫衣学士之后,她险些惊得魂飞魄散。
裴熙春瞧了那本《太元夫人道法密藏》,心里边就有了底,屈指在上边扣了扣,又叫雷有琴近前来,伸手一点她眉心……
一点光芒没入灵台,很快,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起来。
雷有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脑浆里翻滚。
亦或者说,如今她的脑袋成了一架琴,里边有一根突兀的弦在被人拨弄。
她惊悚不已地看着抵在自己眉心处的那根白皙手指,眼见着一条透明的镌刻着奇异花纹的虫子被抽离出来……
雷有琴噔噔噔后退几步,骇得面无人色。
裴熙春将手指收回,从怀里取出一只玉瓶,将那条长虫搁了进去。
“这是【空海之轮】的仿造物,”他告诉九九:“看起来,太元夫人的确曾经注视过她呢。”
九九跟雷有琴同时茫然起来。
九九先问:“太元夫人是谁?”
裴熙春简短地告诉她:“祂是先古时期的一位古神,后来为高皇帝所杀。”
九九听得离奇:“都死了,还能注视人?”
裴熙春听得失笑:“想要彻底杀死一尊神,是很难的。”
他没有细说,一次性讲得太多,会叫人难以理解。
九九又问:“什么是【空海之轮】?”
裴熙春下意识道:“你不知道?”
看九九神色疑惑,不似作伪,便告诉她:“就是生活在【空海】里的,具备命运之力的一种虫子。”
九九嘴唇动了动。
裴熙春便笑了起来:“你还想问,【空海】是什么,是不是?”
九九跟雷有琴像是一对儿被控制了的木偶似的,一起老老实实地点头。
裴熙春便告诉她们:“北尊明确了【空海】的定义,他把那里成为虚无之地,是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时间和空间的交汇之地,其中蕴含着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无限可能……”
他脑海中忽的灵光一闪。
空海。
海君……
他后背处骤然涌上来一股凉意。
雷有琴听得似懂非懂。
九九却想起了先前小庄说过的话!
“这岂不就是说,那只蝴蝶跟京氏后人活了很多很多年?起码他们要活到我们生活的时代才行!”
“除非,他们通过什么法子,打通了一条从过去通往未来的途径,使得两个世界连接到了一起。”
九九喃喃地道:“空海……”
九九抬起眼帘来,看向裴熙春:“你说,是否是有人借助空海的力量,打通了两个世界?”
没等裴熙春言语,她就自顾自地问了下去:“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开通往空海的道路吗?”
裴熙春从短暂又极致的惊悚当中回过神来,怔了一下,才下意识地接了下去:“倒是有法子引人进入空海,犀牛角和石中火就能做到,但如此大规模地活动……”
他脸上微微有些凝重:“只有初代越国公曾经掌控过的那面九天镜才能做到。”
九九大吃一惊:“越国公!”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越国公”这三个字。
裴熙春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吃惊:“是初代越国公。”
九九又重复了一遍:“越国公!”
裴熙春被她过于惊讶的神情搞得不明所以:“越国公怎么了?”
九九心想:乔翎的男媳妇就是越国公!
男媳妇死了之后,乔翎也做了越国公!
这是偶然,还是一种必然?!
九九问他:“这么说,这件事是越国公府做的咯?”
“怎么会?”
裴熙春叹一口气:“九天镜早就分裂失落了……”
……
九九有所思量,裴熙春也亦如是。
雷有琴在旁听了太多太多,这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乱麻,又有种大脑皮层跳跃着的兴奋感。
裴熙春告诫她:“敬鬼神而远之。”
雷有琴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又很郑重地同九九行礼:“先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樊小娘子恕罪……”
非亲非故,谁肯专门为着她跑一趟?
且还是来寻一位紫衣学士帮忙,这是相当了不得的情分!
九九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我吃过你的喜饼嘛!”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很好吃!”
雷有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起初怔住,而后莞尔一笑:“怪不得九九小娘子会跟卢太太结义呢,你们是同一种人。”
……
水生处。
等九九和雷有琴走了,猫猫大王才说起玉扳指的事情来。
卢梦卿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你之前怎么不说?”
猫猫大王有点不自在地说:“那个傻大胆跟我们又不一样,不好把她牵扯进来的。”
卢梦卿笑而不语。
小庄就悄悄跟木棉咬耳朵:“它面冷心热呢。”
猫猫大王听得抖了抖胡子跟眉毛,用力跺两下脚:“我听见了!”
木棉瞧了它一眼,颇有些玩味地说:“听见了就听见了嘛,我们又不是背地里说你坏话。”
小庄又悄悄说:“它心里其实美得很,就是不好意思承认,所以才要这样呢。”
木棉附和地点点头:“对,我也看出来啦!”
猫猫大王气得像只鸭子一样开始嘶哑地大叫起来:“你们这群可恶的人!!!”
第44章
笑过之后, 卢梦卿清了清嗓子,正色说起猫猫大王说的事情来:“那个玉扳指,名叫林逢, 字野亭,官居户部侍郎。”
后边那句官职, 当然不是得自雷尚书——当时引荐叙话, 只谈诗文,不论政务。
林野亭的官职,是卢梦卿在诸多公文里瞧见, 碰面之后将之与本人对照上的。
他也说:“据我观察,这位林侍郎比他上头的庄尚书还要得天子看重,他肩膀上的差使, 历练感都很强, 可见是为了来日托付大用专程给的,备不住当今存着点他进政事堂的心思。”
在朝政这事儿上,院子里其余几人都是生手,纵观东都,怕也没几个比卢梦卿眼睛尖的。
木棉、小庄和猫猫大王都默认了卢梦卿的说法。
木棉倒是觉得很奇怪:“林侍郎也算是朝廷大员,又得皇帝看重, 他养那么大一只老鼠干什么?”
依据猫猫大王当日所见所闻——为了将那只老鼠养大, 他不惜用种种动物甚至是婴孩去投喂它, 简直是到了堪称疯魔的境地!
小庄也说:“人做事往往存在着目的, 做一件匪夷所思、有违常理的事情, 必定存在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目的——林侍郎这么做,一定有所求。”
猫猫大王左右看看,实在觉得奇怪。
它慢吞吞地说:“虽然那只老鼠闻起来的确有一点好吃,但我觉得, 他应该不是为了吃它吧……”
想了想,猫猫大王又有些犹豫地说:“也不一定,你们人就是奇奇怪怪的,什么都想尝两口!”
卢梦卿、木棉与小庄齐齐默然。
最后,还是卢梦卿说:“林侍郎好像是蓄意想以其余生灵,养出一只非同凡响的老鼠来呢。”
木棉下意识道:“总不能他真的是想要一只神异的老鼠吧?”
小庄沉吟着,思忖着,脑海里忽的冒出来一个念头。
她慢慢地道:“你们说,他是不是在用老鼠做例子,成功豢养出一只神异的老鼠之后,再将这个例子援引到别的什么东西身上啊?”
人跟猫都惊住了。
卢梦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挨了一道雷击似的,猛地站起身来,愕然叫了一声:“无极!”
他懊悔不已:“我早该想到的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小庄怔怔地看着他,同时反应过来:“这就是当初在神都,乔少尹用来将计就计的那个案子!”
木棉听得云里雾里。
猫猫大王听得云里雾里。
猫猫大王不懂就问:“怎么回事?”
卢梦卿三言两语抛出了结论:“他们想将老鼠身上成功的例子援引到人的身上,想要长生,想要造神!”
一只老鼠想要成精,吃掉的动物和人不可胜数,想要长生得道,想要成神,又得耗费多少生灵?!
小庄轻轻说:“这种事情,不是一个户部侍郎就能担得起来的。”
惊愕之后,卢梦卿反倒笑了:“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的,不是墙倒众人推,是众人推墙倒啊!”
他拍着大腿,唏嘘不已:“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木棉实在不知道他在感慨些什么。
猫猫大王哼了一声,揣着爪爪说:“我看他是文人的臭毛病又犯了!”
木棉听得忍俊不禁,笑完又问:“那这事儿现下该怎么办?”
卢梦卿与小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还得麻烦裴学士才行!”
……
裴熙春任劳任怨地跑了一趟。
先是询问了事件的第一亲历猫猫猫大王,而后又从九九和卢梦卿处得到了一些佐证。
最后他承诺参与者们:“中朝会去调查此事的。”
九九有点惊奇:“林侍郎,那不就是林夫人的丈夫?”
她还曾经稀里糊涂地吓唬过林夫人,之前还因为这事儿蹲了监狱……
猫猫大王觉得林侍郎不太聪明,做事也不太行:“可是那只老鼠也并不怎么厉害呀。”
没两下就被它咬死了。
老实说,它唯一的可取之处,可能就是闻着很香。
只是猫猫大王见到了曾经用来喂养它的那些生灵的尸体,实在不想吃它,所以最后设法放了一把火,溜掉了。
木棉听得有点惊奇:“你还能放火?”
猫猫大王扭头瞧了瞧她,一张嘴,吐出来一个小火球!
吐出来一个小火球!
一个小火球!
小火球!
火球!
球!
所有人,包括九九和裴熙春,都叫这颗球给砸蒙了!
九九像是第一次见到猫猫大王似的,惊奇不已:“你会吐火球!”
木棉觉得很遗憾:“早知道不买火石了,可以用你做饭……”
猫猫大王听得恼火,气得胡子乱颤:“嗯?!”
然而叫众人惊讶又充满了欣赏的目光看着,它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飘飘然起来,蹲坐在地上,神气十足地说:“这也是我前不久才得到的本领……”
又说:“据说我的先祖是十分了不得的大妖呢,只是一代一代下来,就慢慢地弱了下来,只留下能跟契约人沟通的能力。”
“偶尔遇见天赋实在很强的,能得到一点好玩但是没什么用的小能力……”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这只猫猫,异口同声道:“什么小能力?”
猫猫大王想了想,说:“比如说能吐泡泡。”
众人异口同声地问:“能吐泡泡?!”
“对啊,”猫猫大王低头舔了舔爪子,而后用爪子擦脸:“就是那种七彩的泡泡,没什么用的那种。”
一只能吐七彩泡泡的猫猫!
这超有用的好吗?!
还要怎么有用!
裴熙春饶是见多识广,这会儿也不禁啧啧称奇。
末了,他回答了先前猫猫大王提出的问题:“是因为你也有灵,且灵性比那只老鼠强大,又属性相克,所以才觉得它没什么了不起的。”
“换成别的猫,甚至于是人过去,兴许就是另一种结果了。”
猫猫大王很好奇地问:“什么是‘灵性’?”
“就是……”
裴熙春一时也说不上来,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枚透明的石头,搁在掌心里,蹲下身去,向猫猫大王示意:“摸一下。”
猫猫大王嗅一嗅,而后楞了一下:“咦?!”
猫猫大王舔了舔嘴巴,说:“我听妈妈说过这种石头,这是测试修道天赋用的!”
顿了顿,又皱着自己毛茸茸的脸,有点心疼地说:“琦华没有天赋,那时候她嘴上不说,心里很难过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九九、卢梦卿与小庄心头一声惊雷,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
小庄先伸手过去,紧接着是卢梦卿,最后是九九。
那石头都亮了。
木棉犹豫着将手伸过去,却没有亮。
她叹了口气,自己也笑了,带着点苦涩和释然:“嗐,我就知道。”
猫猫大王好像看见了从前小小的、失落的仆人。
它想了想,跳过去,宽抚似的在木棉手背上舔了舔,说:“可以摸摸我!”
木棉一下子就给逗笑了,心里边暖暖的开始摸猫:“好好好。”
九九三人不免有些失神。
裴熙春有所发觉:“怎么了?”
小庄脸色凝重:“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梁氏夫人却没有,是因为筛选的标准,是具备有修道的天赋吗?”
卢梦卿思忖着道:“如此说来,东都城里死去的那些人的共同点,应该也是具备有修道的天赋。”
九九眉头稍显悚然地跳跃了一下:“林侍郎以生灵来滋养那只老鼠,希望老鼠获得可以修道的灵性,那么东都城里那些死去的人,还有暂且还活着的我们,滋养的又是谁?”
……
九九只觉得深陷迷雾之中。
从裴熙春处得来的讯息显示,两个世界之间的贯通和连接,应该是华胥之国里的那只蝴蝶和京氏后人做的——可能还掺杂了九天镜的力量。
从猫猫大王和卢梦卿处(后世)得来的讯息显示,先前刺杀过九九的那个刺客出身、唤作无极的邪祀组织,正意图以生灵性命为祭,进行着一场邪异的长生,亦或者说是造神运动。
而林侍郎作为户部的佐官之一,深得皇帝看重,先前卢梦卿又暗示过,当今这位天子的治世并不长久,后来为人所杀……
华胥之国,无极,皇帝,这三方究竟是什么关系?
林侍郎究竟是无极的人,还是皇帝的人?
亦或者说,无极跟皇帝其实背地里穿一条裤子?
可是当九九就此事问起裴熙春的时候,他又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裴熙春问过那个世界里东都城的死亡人数之后,很郑重地告诉他们:“灵性入体,人是会发生直接变化的,中朝每隔几日都会有专人去问候皇帝,我也曾几次见过他,并无异样。”
“以此来看,那些死去的人滋养的,想必不是天子。”
说到此处,他神色颇为凝重:“在灵气逸散的年代里,吸干了这么多具备修道天赋的人——甚至于你们只统计了人,却忽视了有灵的动物。这是一道很大的口子,全都用在了人身上?不可能。”
裴熙春非常确定地说:“没有任何一个先天没有灵性的人,能受得了这种滋补……”
小庄顺势道:“那么,如果这个人具备修道的天赋呢?”
“那也很难。”
裴熙春说:“每个人身上所具备的灵性都是不一样的,用那么多人来滋养自身,过于冗杂,即便是修道之人,也撑不住的。”
卢梦卿试探着道:“如果是分润给了好几个人呢?”
木棉在旁听得似懂非懂,看所有人都一副为难不已地样子,就随口说了句:“兴许不是给人,而是给神呢?神总是受得了的吧?”
她顺手把雷有琴给提溜出来了:“之前雷家那个小娘子,不就沾上了一尊邪神?”
“那个华胥之国也好,那个叫无极的劳什子也罢,全都神神叨叨的,说不定就是杀人祭神呢!”
木棉一时之间想不起那个神叫什么来了:“就是,就是那个什么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忽的精神一振,齐齐扭头去看她。
木棉给看得不太自在,赧然道:“我瞎说的,太荒唐了是不是?”
卢梦卿却摇了摇头,转而瞧着猫猫大王,若有所思:“你先前说我大姐曾经拿到过那本《太元夫人道法密藏》,但是出于种种顾虑,没敢翻看——这是不是也说明,直到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太元夫人也仍旧在黑暗里活跃着?”
猫猫大王原地怔住。
所有人都惊住了。
裴熙春旋即起身:“我这就回中朝去禀告北尊,调阅近期古神,尤其是太元夫人的活动频率!”
……
裴熙春走了,木棉则催着众人去歇息。
尤其是九九:“明天就是贵妃的生辰了,你不是还打算进宫吗?”
又问她:“你一个人去?”
九九说:“我一个人。”
木棉盯着她看了会儿,有点女行千里母担忧的意思在:“你小心点啊。”
九九很肯定地说:“放心,没人能把我怎么样的!”
小庄宽慰木棉说:“左中郎将说了,会请邢国公夫人关照一二的,英国公夫人还是九九的嫂子呢,又有杨皇后在,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她心细如尘,也说:“左中郎将说那些话的时候裴学士也在,我看他的神色,好像也有安排——中朝都有人关注,贵妃翻不起什么浪来的。”
木棉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各自洗漱,回房睡下。
猫猫大王竖着尾巴,慢慢悠悠地溜到了九九屋里。
九九就把被子抖开,在床尾处锤了几下,在厚厚的被褥上敲出来一个圆窝窝,而后盛情邀请:“来吧~”
猫猫大王一个起跳,敏捷又精准地落了进去。
猫猫大王问她:“要不要带我一起去?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吐一个火球,烧他眉毛!”
九九听得忍俊不禁:“心领啦,只是真的不必了!”
再瞧一眼时辰,她赶紧躺了下去,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唏嘘:“今天发生的事情可真是够多的,先去舒家,再……”
九九想到此处,像条弹簧似的,猛地坐了起来:“舒家的门房说世松小娘子也去参加了小说家的聚会,她会不会也看过那本书?”
又想起来雷有琴说过,那本书是聚会之后才买到的……
九九又放心地弹了回去:“唉,我真是操心的命,明天还有事呢,现在还没睡着……zzz。”
猫猫大王:“……”
不是,你说睡着就睡着了哎。
……
第二天九九起身之后,木棉就盘算着给她找身体面的衣裳,多少装扮一些。
结果去翻了翻橱柜,最后不得不问:“当时离开万家的时候,不是还穿了一身出来?哪儿去了?”
九九说:“当掉了呀。”
木棉:“……”
木棉到底还是给她找了条石榴裙出来,梳妆台里边翻了翻,只找到了几条花头绳……
最后她没办法了,跟九九说:“我头上倒是还有支银簪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将就一下?”
九九乐得不行,坐在高凳上晃悠腿儿:“倒是不嫌弃,只是没必要。”
她说:“我现在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没什么丢人的呀。贵妃请我入宫,是为了我这个人,又不是为了这身衣裳。”
木棉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看她穿得这么简薄,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就是怕他们先敬罗衣后敬人。”
九九不屑一顾:“我才不怕,不需要那些。”
人的底气来自于对自我的认知。
我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我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什么都不用。
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九九就揣上请帖,预备着出门。
卢梦卿提前给叫了车,送她出去,同时说了句:“小心皇帝。”
九九说:“我知道。”
如若果真如他们所想,皇帝牵扯到了无极乃至于华胥之国的事情里,这无疑也就意味着,可能在很久之前,他们——也就是九九卢梦卿一行人——就已经出现在了皇帝的视野当中。
若真是如此,那九九收到的那张请帖,只怕也未必出自于贵妃的本心。
九九说:“放心吧。”
卢梦卿知道她的本领,倒也不十分担忧,甚至于还倚在门上,玩笑般道:“我们九九姐姐不会去搅个天翻地覆吧?”
九九自己忖度着说:“应该不会。”
她疑心这回的请帖其实是皇帝的手笔。
若真是如此的话,长久以来,那位都这么沉得住气,也没有玩过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这说明他跟万相公是一种人。
他只在确保能够一击必杀的时候出手。
他不会故意用小动作来恶心人,因为性价比很低,有失身份,也容易露怯。
九九乘坐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口,走上前去,便见早有一行宫人守候在此,远远瞧见她,纷纷含笑迎了上来:“可是樊九九樊小娘子?”
九九应了声:“是我。”又取了那份带着一点鱼腥味的请帖递过去。
那领头的宫人仔细核验了,一点异色都没有显露出来,又福身向她行礼,温柔又谦恭地说:“娘子是贵客,我们娘娘让我们来迎您。”
客客气气地把九九请了进去。
九九心想:果然如此。
如是一路十分顺遂地到了玉照宫。
中间没有遇见任何不长眼的纨绔子弟,出言挑衅的宫人内侍,亦或者是狗眼看人低的贵戚,也没有忽然间从旁边冲出来一个人,打湿了九九的衣裳……
九九到得不算早,但也不算晚,进玉照宫的时候,那边已经有了诸多来客,大多数都是女客——今日并非休沐。
陡然见到一个衣着迥异于其他人的,客人们不免讶然,再认出那是谁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不免都耐人寻味起来。
那行宫人领着九九到了玉照宫,就各自散了。
领头的人说:“我们娘娘在里边跟秦王妃说话呢,娘子且自便。”
九九说:“好,谢谢你。”
这边才目送着那宫人离去,后脚就听见有人语气稍显急促地叫她:“九九,九九?!”
九九回头一瞧,当下笑了:“嫂嫂!”
是英国公夫人。
她很亲热地过去,又叫了声:“嫂嫂!”
英国公夫人又是纳闷儿,又是吃惊,拉着她往偏僻点的地方走了走,问:“你怎么来的?”
九九就把事情原委说了。
英国公夫人倒是不知道庄家、尹家和樊家的旧事,她只知道贵妃和太妃私交甚好,而贵妃如今又已经接近于穷途末路了……
虽说可能性很小,但也备不住人家交情是真的好呢?
英国公夫人赶紧嘱咐她:“跟着我,别落单!”
没多久雷夫人过来,瞧见九九之后起初一惊,回神之后,便若无其事地凑过去跟英国公夫人寒暄起来。
再之后是夏太常之妻夏夫人。
昨天九九专程去见却没见到的舒世松今天也进了宫,听人议论说九九来了,心有所悟,马上就要拉着母亲过去。
舒世松的母亲姓杨,出身宁国公府旁支,论辈分的话,该是杨皇后的堂姑,逢年过节,也跟本家走动着。
杨氏夫人见状,就悄悄问她:“你跟樊小娘子很要好吗?”
舒世松不假思索地:“我们是朋友啊!”
末了,又道:“就算不是朋友,知道一个小娘子可能会有危险,也得过去帮帮她!”
杨氏夫人含笑看着她,神色欣慰。
母女俩一起过去了。
后边左仆射舒相公的夫人瞧见,也没说什么。
倒是她娘家的弟妹有点不高兴了,替姑姐打抱不平:“还不是拿了舒相公的面子去用?如若不然,谁理会那娘俩!”
又说:“你可管管她吧!”
这说的是舒世松:“一个女孩儿家,性子比男儿还要强,说出去叫人笑话!你们夫妻也是好性儿,怜惜她幼年丧父,什么都给担着,生是给惯坏了。”
舒夫人漠然地听了,看她一眼,语带告诫:“少管别人家的闲事!”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她弟妹听得窘然,干笑了几下,没有再说。
只是心里边也嘀咕:看你的脸色,也没多喜欢那娘俩啊,怎么还不许我说了?!
舒世松协同杨氏夫人一处过去,隔着一段距离,就开始欢快地朝招手:“九九!”
九九也很高兴:“世松!”
两人聚头在一起,身上衣裳一红一绿,像一对花鹦鹉似的,叽叽喳喳,快活地叫了起来。
舒世松又给她介绍:“这是我阿娘!”
九九赶忙福身行礼:“夫人……”
杨氏夫人生得跟舒世松很像,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母女,相较于舒世松的风风火火,她的声音和神色都很柔和。
她朝九九微微颔首,而后称呼一声:“樊小娘子。”
九九心头一跳,掀起眼帘,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杨氏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先前好像在哪儿听过……
只是还没等她细想,舒世松便拉着她到一边儿去,好奇不已地问了出来:“你怎么来的呀?哎呀,真是有时候没见了!”
邢国公夫人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聚齐了一群人,围在一起你来我往地寒暄着,一副亲昵又热络的样子。
她实在楞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禁心想:看起来,樊小娘子身上的确有些非常能打动人的地方呢!
玉照宫贵妃始终没说要见九九,九九当然也不会主动往上凑。
小姐妹两个在人群附近溜达着闲话,九九忽的瞧见了一个古里古怪的东西。
她瞪大了眼睛,问舒世松:“那是什么?”
舒世松循着她指向的地方看了看,当下失笑:“那是火龙果。”
“这也算是个新鲜玩意儿,今年才刚有。”
她领着九九过去,同时说:“前朝那边,匠作都水监和少府军器监,捎带着工部吧,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海寻访他国物产,那就是今年才被带回来的一种……”
舒世松抬一下手,便有宫人过来,取出那只怪里怪气的果实轻轻切开,摆在盘子里,呈给两位小娘子用。
九九看着盘子里鲜红的果肉,一时间有点无从下嘴。
舒世松大概吃过这东西,见状嘻嘻一笑,用银叉子割成几块,挑着喂她:“嘴巴张得大一点,不然会把周围一圈儿都染红的……”
软软的,甜甜的!
里边的籽儿咬起来咯吱咯吱响。
九九吃得美了,也用叉子割了一块喂舒世松。
俩人互相喂了起来——主要是这样省事儿,自己吃很容易弄脏嘴。
那边英国公夫人还在说:“也不是整生日,办得这么盛大,也不知道是吹的什么风,还把九九叫来了……”
邢国公夫人默然几瞬,而后道:“大办宫宴这主意未必是贵妃出的,风口浪尖上,她怎么会?多半是陛下要向外朝彰显他绝不肯低头的态度。”
雷夫人颇觉世事无常:“先前端午的时候进宫,还跟定国公夫人说过话……”
四下里一阵寂然。
还是杨氏夫人先说:“咦,樊小娘子呢?”
英国公夫人有点不安,抬高声音,叫了声:“九九?!”
九九跟舒世松慌里慌张地回来了,嘴巴都跟抹了很多胭脂似的,红得发亮。
九九举着一只叉子,很热情地问她们:“你们吃不吃火龙果?我给你们切!”
英国公夫人:“……”
其余人:“……”
英国公夫人说:“没事了,你玩儿去吧。”
九九说:“好!”
……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贵妃好像还没有想起九九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杨皇后才姗姗来迟,贵妃领着人去迎,又亲亲热热地请皇后往殿内去说话。
贵妃好像还没有想起九九来。
玉照宫的女官觑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开始下令摆宴,各式各样的菜肴和果子络绎不绝地被呈了上来。
女眷们各自落座,英国公夫人叫九九坐在自己旁边,也没有人来制止。
贵妃好像还没有想起九九来。
吃完了饭,不知道打哪儿传来一阵鼓乐之声,客人们眼瞧着一群仙风道骨、身着法衣的道士进了玉照宫,依宫里边女官们的意思,是依照宫中风俗,办一场法事,驱鬼祈福。
贵妃的心腹女官煞有介事地说:“本来是不打算办的,只是近来东都城里不太安宁,城外还疯传闹鬼,为安定计,还是办一办为好。”
又幽幽地说:“备不住真有些道行高深的恶鬼,就跑到宫里边来了呢?”
不知道是谁问了句:“这却不坏,只是,该如何分辨人与恶鬼?”
那女官淡淡一笑,说:“还是请无为真人来说吧——真人可不是凡俗之辈,他是国师的亲传弟子,有大本领在身上的。”
国师的亲传弟子!
众人原还似信非信,听到这里,无论心下作何观想,至少脸上都显露出了几分信重。
无为真人生得仙风道骨,人到中年,添了三缕胡须,反倒更显得超凡脱俗。
他行一个道家礼节,而后振振有词道:“人乃万物之灵,如石沉水中,鬼乃众恶之首,如雾飘空中,要分辩人与鬼,却也简单,只需要三支明魂香即可!”
无为道长说:“对于人来说,这只是寻常香料,无甚稀奇之处,但对于鬼物妖魔来说,却是大补之物,异香扑鼻!”
“一旦叫它们嗅到了这种香气,藏在人身上的恶魄就会化为一团淡红色的雾气,到时候……”
他从容一笑,自同门师弟手中接过一柄宝扇,做了个扇动的动作:“只消这么一扇,便可叫它魂飞魄散!”
众人不明觉厉。
英国公夫人心下稍沉,心想:贵妃这是终于想起九九来了吗?
她有些不安——虽然这道人说得极其玄乎,但却是有备而来,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准备了什么别的法门,又是否真的铁了心要来针对九九。
英国公夫人回身叮嘱九九:“别乱跑,就在我……”
哎?
英国公夫人一下子就急了。
九九呢?!
她又悔又恼,怎么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人给弄丢了?
再扭头一看,那边无为道人协同数名道士,业已在庭中舞动起来。
英国公夫人下意识就要起身,旁边邢国公夫人瞧见,低声问她:“怎么了?”
英国公夫人压制着心头的焦急,小声说:“九九不见了!”
邢国公夫人起初一惊,再定睛一看,不禁道:“那不是来了?”
英国公夫人回头去瞧,就见九九缩着身子,一溜小跑,麻利地回来了。
她关心则乱,还有点恼火:“上哪儿去了?!”
邢国公夫人则看了眼庭院里的国师弟子们。
他们把明魂香给点起来了。
九九脸上的表情很惊奇,捂着嘴,小声说:“吃了那个火龙果,尿的尿也是红色的!”
又看一眼院子里的热闹,不明所以道:“这是在干什么,杂耍吗?”
英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
两位正一品的国夫人正觉无语,这时候坐在英国公夫人身边的九九忽的吸了吸鼻子,脸上的神情亮堂堂的,问她们:“你们闻到了没有?”
英国公夫人与邢国公夫人俱是一怔,下意识吸了吸鼻子,而后不明所以:“什么?”
“你们没闻到吗?”
九九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很吃惊地看着她们:“好香啊!”
英国公夫人与邢国公夫人同时剧烈一震,神色骇然地看着她。
九九坐不住了。
九九忍不住站了起来。
九九满脸都是迷醉的神色,像只饿肚子的小狗似的,一边嗅,一边不受控制地循着香味找了过去。
周围人都在看她。
神色惊骇。
九九觉得很奇怪。
九九心里边充盈着一种非常快乐的情绪,像是吃饱之后,又在太阳底下美美地睡了一觉的感觉。
九九忍不住说:“你们没闻到吗?真的好香啊!”
杨皇后手里的如意掉到了地上,那么多内侍和宫人在,竟也没人去捡。
贵妃坐在旁边,樱唇微微张着,双目无神。
玉照宫庭内,鸦雀无声。
无为道人原本还在台前舞剑,听见这动静,只在心下冷笑。
他与师弟事先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法门,发动起来,那机关便会主动去寻樊九九,而后蔓生出一朵红雾,再之后的事情,自有贵妃料理。
无为道人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是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吗?
师弟,你发动早了啊!
无为道人又想:怎么没人说话了?
再一错眼,就见自己师弟像只木鸡似的站在旁边,张着嘴,好似一条离水的鱼,呆呆地被挂在鱼钩上。
无为道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猝然回头,心头大惊,如遭雷击。
那小娘子一脸痴迷,前倾着脖颈,做出轻嗅的动作,一边嗅,一边走向前来。
她头顶萦绕着一团风暴。
血红色的风暴。
那团风暴以她为圆心,正迅猛又汹涌地翻腾着,像是有了生命一样,裹挟着无限威势,迅速地向着玉照宫的上空中扩散。
他恍惚之中,他们听见了一声蕴含着大道法则的,令人魂魄震颤的震响。
那幽邃的巷子里,水生极轻微地笑了一笑。
巷子之外的小桥上,那虾须老者双眸倏然一紧。
与此同时,整个中朝警声大作!
东都城内,某家当铺里的人忽然间心惊肉跳,齐齐扭头,看向皇城所在。
几瞬之间,一片红得像血一样的雾气将宫城的上空覆盖住,并且飞速地向整个皇城蔓延开来……
第45章
玉照宫内。
没有人说话。
也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惊呆了, 即便是早有准备的杨氏夫人。
她满心骇然,看着这遮天蔽日的红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今日来此之前, 杨氏夫人就知道宴无好宴,只是她如何也没想到, 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强大到令人战栗的, 具现之后几乎可以覆盖整个东都的魂魄……
她近乎悚然地想:这就是高皇帝之后,承继了这片天地最强气运的人吗?
这就是破命之人!
四下里一片安寂。
只有九九不住地在说:“好香啊,真的好香, 太好闻了!”
她瞳孔的颜色变成了深红,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诡异,一路走到了香炉前, 不停地嗅。
无为道人:“……”
无为道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他的师弟无行道人汗出如浆, 两股战战,哆嗦着,把那把宝扇塞到他手里:“师兄,你的驱魔法器!”
无为道人:“……”
无为道人就好像被沸水烫了一下,又好似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慌忙把那把宝扇塞回去:“不, 师弟, 是你的驱魔法器!”
无行道人死不肯收。
无为道人死命要给。
如此推拉一会儿, 还没有推拉出个结果来, 旁边九九先一步愤怒又委屈地大叫了起来:“哪去了?没有了!不香了!”
她倏然间扭过头去, 双目如电,杀气腾腾,紧盯着无为无行师兄弟二人。
无为道人与无行道人叫她那双赤红色的眼睛盯着,只觉得通体发冷, 好像是有一条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可怕的的舌头,正在透明的空气中吮吸他们的魂魄……
无为道人和无行道人齐齐松手,任由那把宝扇掉在了地上。
无为道人掏出了自己珍藏的明魂香。
无行道人哆嗦着施展御火术将其点燃。
无法用寻常人的眼睛观望到的烟雾,重又浮现在了半空中。
九九美滋滋地搓着手,宛若一个酒鬼,醺醺然地陶醉起来。
她一边嗅,一边说:“不够,不够……”
无为道人又开始往外掏明魂香,无行道人又开始哆嗦着施展御火术将其点燃。
半空中烟雾消失的速度明显快了,九九催促的速度也更快了。
九九说:“不够,不够!”
九九说:“不够不够!!”
九九说:“不够不够不够!!!”
无行道人把自己珍藏的所有明魂香都掏出来,叫近处那双眼睛逼视着,几乎大汗淋漓。
无行道人脸上流着两道凄苦的泪,一边战战兢兢地施展御火术,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拧自己大腿:“死手,快,快点点火啊!”
明魂香点燃之后生出的透明浓郁的烟雾缭绕在庭院当中,又迅速地向九九扑去,好像是意欲填满面前这个无底洞。
一根,两根,到最后,无为道人几乎是大把大把、手忙脚乱地往外掏了……
师兄弟二人急得冒了一头汗,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完,再也没了任何拖延亦或者推迟的手段,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终于有勇气抬起头来,仰望头顶的天空……
红云漫天,覆盖住了整个东都。
只瞄了一眼,他们便惊恐不已地收回了视线,对视一眼,惨然地跌坐在了地上。
寻常的魂魄,也只是淡红色的一撮火罢了,怎么会有人的魂魄被释放出来之后,能够遮蔽住整个帝都?
这是何等强大的魂魄,几乎可以比肩传说中的古神了!
且这师兄弟俩心有所悟。
东都不仅仅是天子所在,也是紫衣学士们的大本营,事情发生在宫城里,过去了起码半刻钟,中朝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本身就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他们遇见了一个近乎于神的人物……
九九只觉得很暖和,很舒服,就像是回到了阿娘的肚子里一样。
九九吃得很饱。
九九打个哈欠,忽然间很想睡觉。
九九决定回家去睡觉。
九九回家。
九九走出去几步,忽然间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九九迟疑着回过身去,问离自己最近的人:“我在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来着?”
无行道人僵滞得好像是一条冬眠的蛇。
无为道人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吧……”
九九狐疑地看着他:“没有吗?”
无为道人很肯定地说:“没有!”
九九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我太困了,有什么事的话也等我睡醒再说吧,我想回家了……”
无为道人几乎是欢天喜地地给她指明了方向:“您往那边儿走!”
九九点头应了声“好”,想了想,又跟他说了声:“谢谢。”
无为道人长揖到地,毕恭毕敬:“您太客气了!”
九九离开了。
九九察觉到有几双眼睛在看她,只是她懒得管了。
九九不知道他们是谁。
九九只需要对自己的力量有清醒的认知,那就够了。
……
那漫天的红云浓郁得好像要滴下来一般。
年轻的皇帝久久不能回神,良久之后,才失声道:“原来真的有乔翎这个人!”
这句话透露出了太多太多的讯息。
国师向来深沉如海,几乎没有情绪上的起伏,这时候也禁不住很轻微地试探了一下:“我听说,高皇帝临终前,给自己的弟子们留下了一道密令,似乎就与破命之人有关……”
皇帝已然回过神来,却对这话置若罔闻,只是注视着漫天红云,痴迷不已地道:“这是何等的伟力啊,高皇帝时代之前的古神,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脸上飞速地闪过了一抹妒恨,紧随其后的,是贪婪与刻毒:“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可大道却选择了她,甚至于连一点天赋都吝啬于施于在朕身上!”
国师垂眸,遮掩住唇边一丝诡谲的微笑:“陛下放心,先前的实验已经证明,将灵性从人与兽身上剥离,赋予于人是完全可行的,再经过三轮测设,确保无忧之后,您很快就会变成您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皇帝冷笑一声,神情厌恶:“从人与兽身上剥离,朕难道已经沦落到了要去诉诸于畜生的地步了吗!”
国师从善如流道:“那就只用人。”
……
趁着九九不在,木棉帮她把房间里的被褥抱出去晾晒起来。
再到吃完午饭,瞧着日头正好,又拿了捶衣棍到外边儿去拍打被褥。
猫猫大王蹲坐在被褥悬挂起来之后形成的阴影里,假装在打哈欠,实则想张开嘴用自己的獠牙咬头顶上的被褥一下。
没什么原因,就是单纯想咬。
木棉没注意到坏猫的心思,捶完就进屋预备着午睡了,哪知道没过多久,就听猫猫大王在外边喵喵直叫。
小庄趴在后窗户上,不放心地问了声:“怎么啦?”
猫猫大王仰着头看天,说:“你们看,天上是不是有点红?”
小庄仰头瞧了眼,隔着窗纸,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走出门到天井里来瞧——就这么短的一会儿功夫,整个天空都红了!
她心下大骇,赶紧叫屋里的人:“木棉,卢相公,你们快来看!”
三人一猫不约而同地仰着头,张着嘴,愕然地看着头顶的那片深红。
“怎么回事……”
木棉失声道:“那是什么,红云?”
她想到还在外边的九九,有点不安:“九九不会出什么事吧?”
卢梦卿语气肯定地稳定了军心:“一定不会的!”
……
九九回去的时候,卢梦卿和小庄正聚头在一起,研究今日份的朝廷公告。
猫猫大王的耳力最好,首先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它说:“好像是九九回来了!”
木棉在院子里扇蒲扇,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她觉得太早了点。
猫猫大王自己听着也不太确定:“脚步声听起来很像,但是又不太像……”
木棉叫它给说迷糊了:“什么呀……”
紧接着就听外边那两扇乌头门被打开的声音传了进来。
猫猫大王踮着脚快步跑了过去,探头一瞧,开心起来:“没听错,就是九九!”
木棉朝那边儿探了探头,就见九九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进来了。
她赶紧丢掉蒲扇,叫小庄:“我去把褥子铺上!”说完,急急忙忙地抱着褥子进了屋。
小庄会意地抱起被子,紧随其后。
那边儿木棉迅速地铺完了床,又出来扶九九:“怎么喝成这样?”
卢梦卿也纳闷儿呢:“这么早就散了?”
再闻一闻,又很疑惑:“你真喝醉了?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
猫猫大王嗅了嗅,很肯定地说:“就是没有酒味!”
九九困倦得不得了,走到床边去,像是一团面浆进了鏊子里似的,圆润地摊了下去,继而呼呼大睡起来。
小庄近前去摸了摸她的脸:“倒是不烫。”
猫猫大王跳到床边上,低头去嗅了嗅,又把耳朵埋在九九心脏处听了听,很惊奇地说:“她身上乔翎的味道变重了!”
众人听得不明所以。
木棉有点不安地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低头看着九九。
九九在睡梦之中,眉头却是蹙着的,好像是做了噩梦,有所不安似的。
木棉看见她的眼睫在颤抖,慢慢地,缓缓地,流出来两滴泪。
她心疼不已地擦了,握着九九的手,陪在旁边。
猫猫大王思忖着说:“我觉得是好事,她现在闻起来跟之前在那个世界里很像了……”
小庄忽的道:“不是说你能闻到灵魂的味道吗——难道是她的灵魂发生了变化?”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盯住了那只狸花猫。
猫猫大王迟疑着说:“可能在此之前,她灵魂上受了些伤?不过看这样子,好像是要好起来了……”
中朝,紫衣学士们已经吵成了一团。
有人说:“这样的人应该吸纳过来,如若不能为我所用,会很危险!”
有人说:“中朝与之已经建立了堪称友好的关系,再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是画蛇添足。”
还有人不无警惕地说:“说不定南派的人会去接触她……”
裴熙春看了一眼纷乱不已的中朝,没有言语,反而下了楼,往偏僻处寻到几级台阶,扫一扫地上的尘土,坐了下去。
那台阶旁的栏杆上立着嘲风的兽首。
“三太子,”他轻声问:“自从九九出现之后,东都城里,是不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乡来客?”
那石雕的兽首上明光一闪,紧跟着,兽首的嘴巴动了起来:“是啊。”
“她是最后一个,成与不成,都是最后一个。”
栏杆上的嘲风兽首活动着脖颈,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吧?”
“是的,我知道。”
裴熙春很平静地说:“因为普天之下,再没有比破命之人更好、更强大的养料了。”
不管对方有着什么目的,是要修道也好,是要复活古神也罢,哪怕是意欲成神,他们都再也找不到比九九——准确的说是破命之人乔翎——更好的养料了!
上一个拥有这种命格的人是高皇帝。
终结乱世,平定四海,三十六岁,证道成圣!
这是旷古烁今的成就。
裴熙春知道高皇帝曾经有话留给后继者。
高皇帝说,在他之后还会出现第二位破命之人,她的名字叫乔翎。
后来,高皇帝的弟子们产生了分裂,再之后,高皇帝的血脉后人也发生了内部的分裂。
最终,高皇帝的弟子们分为南北两派,各自执掌高皇帝的一脉后人。
与此同时,“乔翎”这个名字作为一条绝密的讯息,只会为天子、南尊、北尊及他们的亲传弟子知晓。
裴熙春是当代北尊的亲传弟子,是以从老师口中得知了这个名字。
当日在万府门外,当九九执着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那个“翎”字的时候,好像是从天外传来一声巨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虽然只是一个字,可那时候裴熙春心里边就有一种十分清晰的预感。
寄居在九九身体里的这个人,就是乔翎!
“现在这局面,该怎么办呢?”
覆盖住东都的这场幻梦。
来自华胥之国的敌人。
心怀鬼胎的天子和来历成迷的国师。
不知是敌是友的海君。
还有,依照你所表现出的本领,需要大量吮吸明魂香才能填补的魂魄上的伤口,是谁造成的?
有人能伤到你吗?
裴熙春仰头看着漫天的红云,声音轻得像是要化在风里:“乔翎,来试着破开命运吧。”
第46章
九九从这天午后, 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等她精神充沛地睁开眼睛,就见卢梦卿正靠在自己床边,看她睁眼, 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你醒了?”
昨天他们三人一猫商量之后,到底有些不放心, 就决定轮流值守, 在床边陪着。
九九坐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膀,只觉得遍体轻盈。
她由衷地说:“从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猫猫大王在外边听见动静, “喵呜”一声,像条醉酒的眼镜王蛇一样,一边提拉着自己的身体, 一边东摇西晃地进来了。
卢梦卿实在好奇:“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早早地就回来了,又为什么一角睡这么久?”
九九张口欲言,卢梦卿赶紧拦住:“先等等,先等等!”
他说:“我去叫木棉和小庄过来——免得你之后还得说第二遍!”
九九深以为然:“这很有道理!”
她回想了一下昨天的事儿,那会儿迷迷糊糊不明就里,但现下再想, 却都很分明了。
等人齐了, 她就把昨天玉照宫里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猫猫大王先吃了一惊:“原来那片红云, 是因为你?”
而卢梦卿这下子是真的很确定了:“邀请你进宫, 一定是皇帝的意思, 仅仅只有贵妃,是不足以驱使国师亲传弟子的的。”
“而事变之后,红云漫天,禁军与中朝却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说明有人压制住了他们——这也远不是贵妃能够做到的。”
九九也这样想。
小庄则说:“若真是如此,就说明皇帝和中朝对于九九深有了解,还怀着一点试探的意思——尤其是皇帝。他的试探是为了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好奇?这不可能。”
木棉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红云?”
猫猫大王一边舔毛,一边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九九的灵魂很强大。”
木棉问:“那些有天赋的人的灵魂,都这么强吗?”
猫猫大王险些来了个猫猫失笑:“怎么可能?她是独一无二的。”
木棉下意识道:“这岂不就是说,吃掉她一个,比吃掉很多个人还要强?”
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与此同时,门外有人应和一句:“正是如此。”
是裴熙春。
……
裴熙春来到此地,目光幽深,告诉九九:“嘲风三太子告诉我,至今为止,你是最后一个来到此方世界的异世之人。”
最后一个吗?
吃掉她,无论所求是什么,都能成功?
刹那之间,九九脑海中闪现过无数条线索。
那边世界里,东都城的命案。
这边世界里,以九九的身份醒来。
羊三姐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与卢梦卿推算出,她是以乔翎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而后结识了羊三姐,之后才成为九九的。
一场覆盖住整个东都的梦。
无极,华胥之国,太元夫人,皇帝……
这场迷局的出口,究竟在哪儿?
九九决定先计划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先给我阿娘迁坟!”
“再去查我阿耶的案子!”
“期间找一找无极的马脚!”
“看能不能打破这场稀奇古怪的梦境!”
“对了,”九九忽的想起来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劳烦你知会皇帝一声,我们这些人,都得有个身份。”
想一想,又说:“先等我忙完吧,忙完之后抽个空见皇帝一下……”
裴熙春:“……”
其余人:“……”
裴熙春说:“好的,好的。”
等他走了,木棉忍不住道:“你怎么说得那么不客气?”
把皇帝讲的跟隔壁邻居似的。
九九理直气壮地说:“放心吧,经历了昨天的事情之后,他会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我的。”
……
九九就与皇帝会面问题与一干同伴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九九从基层做起,决定在吃完饭后,出城去看看自己给阿娘准备的那块坟地。
饭菜都是早就备好了的,这会儿九九醒了,木棉便端到外边石桌上给她吃,末了,又问:“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用,”九九一边剥鸡蛋,一边说:“我就是先去看看,又不是马上就要动土……”
木棉劝她:“这都是傍晚了,不然今天别去了,明天也来得及呀。”
九九摇头:“得抢时间啊,早办完,早宽心!”
她快速地剥了鸡蛋,三两下掰开把蛋青吃了,又麻利地把蛋黄塞进嘴里,结果那颗蛋黄有点大,噎住了……
猫猫大王看她像只大鹅一样一个劲儿地在伸脖子,颇觉无语,跳到桌子上,伸出猫猫拳头,邦邦邦替她在胸口上敲了几下……
木棉在旁边瞧得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杯水过去:“活该。”
……
东都城外。
雷有琴骑在马背上,还在津津有味地问舒世松:“昨天玉照宫里真有火龙果呀?”
依照她的身份,是可以进宫的。
只是雷有琴自觉跟贵妃不熟,又不爱出门参加这种没意思的社交场合,索性报病没去。
舒世松说:“有的,可惜你不在那儿……”
雷有琴“嗐”了一声:“说实话,我不太爱吃那东西,红彤彤的,有点瘆人,不过稀罕倒是真的稀罕。”
贾玉婵也在,只是她的身份是不可能有机会进宫参宴的,便只是静静地,带着点歆羡地听着。
另一个同行的小娘子说:“去的人可真不少呢,声势浩荡的,还有国师的弟子在办法事,虽说是看不懂,但瞧个热闹总也是好的。”
舒世松附和了一句:“是呀!”
说完之后,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好像除了火龙果和国师弟子做法事之外,还发生了什么很要紧的事情……
脑海里短暂地闪过了一个画面,那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
红色?
再去深想,那一抹红却像是长了腿似的,从她脑海里消失无踪了……
雷有琴察觉到了她短暂的失神和恍惚,有点担心:“世松,你还好吧?要是身体不适,我们这就回去。”
舒世松回过神来,赶忙摇头:“不用。”
她说:“我们一个月才出城走这么一回,就这么回去,多扫兴?”
又很感兴趣地问后边同行的朋友:“你们到底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地方?都快到了,就别卖关子了……”
这些年轻人都是小说家协会里的成员,多半都是弘文馆里的同窗,兴趣相投,相约着一起读书探险。
前几天,有个成员说发现了一处很有意思的地方,仿佛是存在很久的古迹,约着协会里的朋友们一起前去探索,这才有了今天的活动。
这会儿天已经开始黑了,视线受到影响,舒世松走在前头,点起了火把,四下里看看,苍茫一片。
约着她们出来探险的同窗看了眼手里地图上的标记,很确定地说:“快了,快了!”
对于这场所谓的探险,雷有琴的兴趣其实并不很高。
或者说,原本是很高的,但现在已经淡去。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探险。
你们见过会说话的猫猫吗?
见过紫衣学士吗?
知道空海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对于同窗口中的“一定有意思”,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只是也不愿意扫大家的兴。
夜色愈发深了,大概是因为这缘故,雷有琴觉得有点冷。
一阵风吹过来,熄灭了舒世松手里的火把。
舒世松也忍不住嘀咕了一点:“好像有点冷啊……”
她说的很轻,只有离她最近的雷有琴听见了。
而雷有琴在短暂的共鸣之后,倏然间意识到——这,这不是盛夏时节呢?
虽然是晚上,可按理说也不该觉得冷啊?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身后同窗欢欣雀跃的声音在马蹄声伴奏之下响起:“就是这里,我们到啦!”
舒世松还在尝试着点燃火把,只是不知道怎么了,试了几次,都没能成。
后边的几个同窗已经下了马,循着面前的这条土路,向夜色之中朦胧的一座坍塌了近半的庙宇走去。
舒世松又点了几下,都没能成,也就放弃了:“可能是风太大了。”
她叫雷有琴:“走吧,我们俩都落在最后边了。”
不知道为什么,雷有琴有点不安。
不知道是她耳力不够好,还是周围的确一点声音都没有——连虫叫声都没有。
冥冥之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跟她说:“赶紧回去!”
她回头看一眼这无边无际的暮色……
雷有琴定了定心,拉住了舒世松的手,小声叫了她一句:“世松!”
舒世松只觉得她的手一片冰凉,简直像是死人的手。
她心下一惊:“怎么了?”
这时候,雷有琴心里的不祥之感已经很强了。
她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想进去了,我们走吧,世松,我有点害怕!”
舒世松怔了一下,虽然看不清雷有琴的面容,却也感觉到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在颤抖。
她略微沉吟,便待应声,这时候前方忽然间亮起了一团火,是她们的同窗点燃了火把。
那郎君的声音难掩得意,音色明亮:“你们一定不知道我在这儿发现了什么——”
他已经走进了神庙里,手中的火把前伸,照得庙内墙上的彩绘一片斑斓,活灵活现如同毒蛇的花纹。
“这个神庙里祭祀着一尊可以追溯到高皇帝之前的古神,祂的尊名,唤作太元夫人!”
……
九九租了辆马车,叫那车把式载着自己出城,去瞧瞧新买的那片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荒芜了没有。
看明天迁坟的时候需不需要再雇几个人帮忙,亦或者是否得提前去把野生的灌木和荒草除去。
出了东都城,周围的喧嚣声便显而易见地小了,建筑较之城内,也愈发低矮暗淡起来。
那车把式依据约定,载着她走出城十来里路,最后在路边把车给停下了。
剩下的路不好走,马车没法通行。
九九把租车钱给了她,那健壮妇人收下,短暂迟疑之后,又勒马停住,跟她说:“娘子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吗?两刻钟能回来吗?”
车把式说:“要是能在两刻钟之内回来的话,我就在这儿等你。”
九九在心里估摸了一下位置,摇头道:“怕是来不及呢,要远一些。”
车把式目光向远处的莽莽青山一扫,在西边天际那轮即将落下的太阳上短暂定格,而后道:“娘子,要真是很远的话,我劝你还是明天再来吧。”
“倒不是想多赚你这几个钱,只是近来东都城外很不安生……”
她眉宇间跳动着一抹畏惧,压低声音,告诉九九:“听说每到深夜,东都城外都会有一辆挂着红灯笼的马车在外行走,马车里坐着一只鬼,是会勾走活人魂魄的!”
九九听得惊奇,只是心里边倒是不很害怕。
“谢谢姐姐,”她说:“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待会儿去看看,我就回去。”
车把式能劝的都劝了,见她不听,也只得作罢,同她道一声再会,二人就此别过。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九九倒是不急,循着地契上标注的位置,一路寻了过去。
她购置的价格实惠,不算是贵,那就得接受地段稍偏。
从平坦的官道上下到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四周的景色愈发荒凉,甚至于开始有了颓败的神庙。
只是在九九看来,这地方也仍旧有它独特的魅力。
那绵绵的青草的芬芳,那震动着翅膀起舞的蜻蜓,晚风中被残阳镀了一层暖金色的树叶,甚至于那断壁残垣里的半片红瓦,都透着一种别样的美丽。
九九心想:阿娘会喜欢这里的!
一路到了地契上标注的地方,找到界石之后估摸着丈量了一下,她心里边就有了谱。
这地方的确已经荒了,但还不算严重,明天带上工具来把丛生的杂树和灌木割掉就成了。
九九背着手,自己走过去踩倒了一片长方形的草地,这是她给阿娘选定的栖身之地。
踩完之后,她顺势躺了下去,觉得身下软绵绵的,紧贴着大地,很安心。
九九说:“阿娘,这里好舒服啊。”
她一个人在那儿静静地躺了很久,晚风吹过来,几只小虫在她脸颊上方嗡嗡地飞着。
可这会儿九九一点也不觉得烦。
如是过了很久,她终于坐起身,胳膊旁边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别了一下,伴随着一道轻轻的撕裂声,在她袖子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九九低头看了看,心里边盈荡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可能是阿娘舍不得让她离开吧。
九九就说:“那我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落日在西边天际跳动几下,终于彻底消逝,晚霞壮丽,映得她脸颊一片明亮。
九九静静地坐在那里,忽然间听到了两道言语声。
离得大概不算近,只是因为这四周实在寂静,所以她听得很清楚。
一个说:“老三,你这就不地道了,事情是咱们兄弟几个一起做的,老二还把性命给搭了进去,最后好处全都叫你给占了?!”
一个说:“大哥,我就只拿了这么多,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九九听到这里,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来。
就听最开始说话的那一个冷笑了一声,说:“这种话也能当真?骗鬼呢吧!”
还是这个声音,语气里带了一点杀机,继续说:“衙门现在正满东都的通缉我们呢,我劝你识相点,主动把钱交出来,那咱们还是兄弟——我靠,你是谁?!”
……
一刻钟之后,九九牵着两个在逃凶犯,美滋滋地上了路。
“我记得你们,”九九走在前边,一边走,一边说:“你们洗劫了一个富户,抢走了他们家很多东西,要不是那家的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省亲,躲过了这一劫,那家人只怕就被你们给灭门了。”
她回忆了一下,兴奋地点了点头:“没错儿,你们在通缉榜上,值整整八十两银子!”
老大不说话。
老三也不说话。
他们俩现在都只穿着里衣。
因为刚才那一刻钟里,他们被九九命令脱掉外衣,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其割成布条,拧在一起,做成此时此刻将他们二人捆住的绳索。
只有九九在说话:“你们真该死!有手有脚,偏要去劫掠别人!抢也就算了,还杀了那么多人!”
老大不说话。
老三也不说话。
只有九九在说话:“老三,你要是再敢在我背后用你藏起来的那把小刀割绑着你的绳子,我就把你的眼珠抠出来,‘啪’一声踩碎!”
老大打个冷战,没敢说话。
老三一个激灵,毛骨悚然,赶忙道:“不敢,不敢……”
九九停下了脚步。
老三着实吓了一跳,手一松,赶忙将那把小刀丢掉,连声告饶:“娘子恕罪,小人再也不敢了……”
九九扭头看向西边,有点惊奇。
来的时候,那间破庙就在那儿吗?
她感觉到,那里边有些很奇怪的气息。
让她觉得不太舒服,又有种诡异的熟悉……
之前好像没有这种感觉来着……
夕阳彻底落下,夜幕降临,四下里灰沉沉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虫叫声好像都消失了。
就在此时,那残破的神庙里忽然间亮起了灯。
像是一把尖刀在光芒下的闪耀,又好像是坟地里猝然亮起来的一团鬼火。
老大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道:“娘子,听说这附近晚上闹鬼,我们还是赶紧去京兆府吧……”
老三瑟瑟发抖,胆战心惊道:“娘子,你看话本子不看?有些鬼脑子有病的,专杀那种好奇心重的人……”
九九盯着那颓败神庙里透出来的灯火,咂一下嘴:“是啊,俗话说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老大:“……”
老三:“……”
第47章
神庙里。
一群人聚在一起, 年轻的脸上难掩忐忑,隐约透着点兴奋。
那烛光幽微地跳跃着,照得他们脸上明暗交替,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仿佛脱离世俗的束缚, 短暂地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明明是盛夏时分, 可不知怎么,这地方居然有点冷。
贾玉婵抱着自己的手臂,看其余同伴们聚在一起忙活, 不知怎么,忽然间有点不安。
好像是此地栖息着一只透明的怪物,悄无声息地将触手伸出来, 吮吸着她的灵魂。
这神庙早已经颓倒败落, 灰尘厚积,蛛网横生。
只有墙上连绵流畅的描金壁画,如同纱衣透出的美人肌肤一般,向她展露了昔日盛时的灿烂一角。
贾家本是豪商,贾玉婵自幼见多了富贵之物,对于女子衣料首饰颇有研究。
这会儿其余人聚在一起研究召神的仪式, 她则对着满墙的壁画出了神。
是她孤陋寡闻么?
这样的风格和妆扮, 先前仿佛闻所未闻……
壁画上的主体色调是一种相当大胆明快的蓝色, 长袍曳地。
人物的脖颈上佩戴有繁琐的点缀了彩色宝石的璎珞, 层层叠叠, 华丽至极。
只可惜因为神庙坍塌,壁画有所损毁,脖颈之上的面容,早已经无从寻觅。
甚至于这座神庙所祭祀的那位神, 也已经被毁去了神像,只残留了腰部以下的华美衣裙和宝石装饰,看起来似乎是位女神。
想想也是,先前不是说了吗,祂的尊名唤作“太元夫人”……
那边几个人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庙宇修建的年份和来历。
贾玉婵默默地听了会儿,忽的反应过来——一向最热切爱说的两个人,这回居然都没有开口!
再一扭头,就见舒世松和雷有琴正在说话。
前者脸上有点埋怨的神色,嘟囔着说:“真是的,忽然间来了那么一下,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怎么了呢!”
雷有琴笑嘻嘻道:“对不起嘛,我逗你玩的!”
舒世松瞧见贾玉婵,又有点松了口气的意思:“好在你吓唬的是我,不是玉蝉。”
雷有琴一个劲儿地告饶:“对不住对不住,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
神庙里只有一支火把照明,还在聚在一起的那几个人手里。
是以此时此刻,舒世松也好,贾玉婵也罢,都只能听见雷有琴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神色。
更看不见她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
不是我在说话啊,世松!
快逃!
当同窗说出“太元夫人”这四个字的时候,雷有琴心里一声惊雷,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可那时候她就近乎绝望地意识到——完了!
她好像成了一只木偶,说着不想说的话,不受控制地牵动脚步,跟舒世松一步一步迈进了这个神庙。
就像是在一步一步地踏进死亡。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贾玉婵或许注意到了一点。
她蹙着眉头,走过来,小声问:“有琴,你还好吧?”
雷有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还好,我就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找到这种地方。”
贾玉婵松了口气,只是秀丽的眉头仍旧蹙着。
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鼓捣着画阵法,还有两个按照古书上记载的仪式要求点起了香料。
就在阵法将要完成的时候,贾玉婵忽然间转过头去,稍有点畏惧地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雷有琴心里小小地燃起了一点希望。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然而很快,他们也听见了那嘎吱嘎吱的踩草声。
有人来了。
舒世松最先认了出来,又惊又喜:“呀,九九!”
……
九九也着实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儿碰见舒世松!
她同样颇觉惊喜,牵着生无可恋的两个凶犯过去,亲热地叫了声:“世松!”
舒世松还没有说话,她旁边一个模样俏丽的小娘子就很自来熟地问了出来:“九九,你为什么牵着两个人?”
九九因这一声,飞速地环视了神庙一圈儿,发现里边一共有七个人,四女三男,其中有三个是她认识的。
舒世松。
豪商之女、顶顶漂亮的玉蝉。
还有雷尚书的女儿雷小娘子。
方才说话的俏丽小娘子。
此外还有三个男的。
九九就简单地把事情给她们说了:“我出来看一看刚买的地,遇上了两个通缉犯,就顺手拿下,预备着去京兆府兑换赏钱。”
四个美人和三个男的俱都啧啧称奇。
舒世松挨着给九九介绍:“玉蝉,你是认识的……”
又示意雷有琴:“这是雷家的有琴娘子。”
雷有琴几乎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九九!
九九瞧着她,笑眯眯地同舒世松岛:“雷小娘子嘛,我是认识的呀!”
雷有琴几乎都已经做好被操控着说话的准备了,然而就在此刻,先前一直暗中操控着自己的那根傀儡线,好像倏然间断开了!
她愕然当场,嘴唇动了动,禁不住颤抖着叫了声:“九九!”
九九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开口。
舒世松又给她介绍方才主动说话的那位小娘子:“这是阮家的玉树小娘子。”
阮小娘子笑着朝九九见礼。
九九赶忙还礼。
又问舒世松:“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舒世松就把己方在做的事情讲给她听,末了,又拉着她近前去看。
三个男的有些茫然地聚在一起,呆滞了会儿,忍不住悄悄问同伴:“奇怪,我们是隐形的吗?”
同伴说:“……好像是。”
那边九九先去瞧了那个看起来好像很有规律的阵法,又去嗅了嗅点燃的香料,末了,又看了看那座只剩下一半的神像。
她觉得离奇极了:“就这?”
舒世松听得不解,下意识道:“怎么了?”
九九说:“你们就想用这个来召唤一位神祇降临?”
玉树小娘子纠正她说:“是太元夫人!”
“好吧,太元夫人。”
九九顺势改口,而后先点了点那点香料,再瞧一眼地上的阵法,由衷地道:“就用这点东西来考验太元夫人啊?”
她发自内心的不解:“哪位神祇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玉树小娘子:“……”
其余人:“……”
最后,还是舒世松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来都来了……”
“行吧,”九九也说:“来都来了,好歹试一试嘛。”
她牵着两个凶犯往边上站了站,看着这群人完成了召唤的整场仪式。
最后一笔画完,夜空里的某颗星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股细微的、人耳难以察觉到的声响降临到人世间。
冥冥之中,仿佛发生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与此同时,中朝里悬挂的一座编钟无风自动,轰响起来。
一阵风吹过,熄灭了神庙里年轻人们点起来的火把。
玉蝉胆小,火把一灭,她的心就慌了。
关键时刻,一只手穿过她的衣袖,稳稳地,暖暖地攥住了她的手。
雷有琴的胆子从前很大,但现在简直小得可爱,火把一灭,她就想惨叫出声。
关键时刻,一只手途经她的后背,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头。
九九左拥右抱,很平静地说:“别怕,我在这儿!”
九九左拥右抱,很平静地说:“老三,你再往门外挪一步,我马上把你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老三卑躬屈膝:“……哈哈哈怎么会呢我就是脚酸了想动一下现在好多了!”
风平浪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到最后,舒世松去重新点燃了蜡烛,不无遗憾地道:“先前蜡烛熄灭的时候,我真以为会发生什么呢!”
几个男的有些悻悻地嘟囔着:“真没意思……”
玉树小娘子也很失望:“是呀,白白期待了这么久!”
她心思细致,见玉蝉脸色苍白,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怎么了这是?”
又说:“别怕,没事儿的,你看,什么也没有召唤出来。”
贾玉婵欲言又止。
她自己其实也有点拿不准,方才发生的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惊惧之下产生的幻觉。
就在蜡烛熄灭之后,她好像看见有蓝色的光从那仅剩的半尊神像顶部蔓延出来……
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贾玉婵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这群年轻人是骑马过来的,马匹就在门外,这会儿既请神失败,只得悻悻地折返回去了。
九九同他们一道,借了玉蝉的便宜,与她同乘一匹马,倒是知道了他们这群人的来历。
他们都是小说家的人。
这是九流十家中的一个学派,先古时候出自稗官,不过到了当代,就是有钱有闲,亦或者有此爱好的人来做的事了。
他们专门记述民间传说,亦或者去考察不同地域的风俗民情。
今次的事情,就是因为领头的年轻郎君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一本古书,上边记述了本朝开国之前的这位被尊称为太元夫人的神祇……
九九不动声色地看了雷有琴一眼,后者脸上一片雪白,半点血色都没有。
太元夫人。
又是太元夫人。
九九总觉得这个称号有点熟悉,好像之前听过。
不是指在结识雷有琴的时候,而是在结识雷有琴之前,她就对这个称号有种异样的熟悉了。
九九的记忆里没有寻到任何痕迹。
到最后,她自己也犯了嘀咕——难道是乔翎听说过?
如是一路想着,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你们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啦,真的有点危险。”
九九说:“这次没有召唤出来还好,要是召唤出来了,该怎么办呢?你们又不知道这位太元夫人是好是坏,万一她是邪神呢?”
玉树小娘子瞥了她一眼,好笑道:“九九,你年纪小小的,说起话来怎么这么老成?跟我阿娘似的。”
舒世松的神色却很严肃:“我觉得九九说得很有道理,以后再出来探险,该谨慎些才是。”
众人微觉莫名,只是舒世松向来都是群体中的领头羊,她这么说了,也没有提起异议。
雷有琴倒是想要附和,只是急着先前九九的动作,方才强行忍了下去。
九九趁人不注意,悄悄跟她说:“晚上我去找你!”
雷有琴含着眼泪,依依地看着她,点点头。
众人一路到了官道上,又一路折返回东都。
早就到了关闭城门的时候,只有一扇偏门还开着,以备急需,这群年轻人出身显赫,出入自然不在话下。
入城之后众人各自归家,雷有琴倒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九九便悄悄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暂且先回去。
雷有琴乖乖地听了。
舒世松留到最后,还问九九:“是否需要我与你同去京兆府?”
九九笑着摇头:“那却不必了。”
想起自己先前去寻她的事情,又下马向她行礼:“其实我先前我找过你,只是你们家的门房说你出去了,前一回见到,又是人多眼杂,并不方便,居然拖到了今日……”
九九提起当日弘文馆之事,由衷地向她一拜:“贾家请客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帮过我呢,你怎么也不说?”
舒世松也下了马,笑微微的,一歪头,说:“九九,若你真的很感谢我,那现在就要对我诚实。”
她向前倾斜一点身体,肃穆了神色,悄声问她:“刚才在神庙里,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召唤出来吗?”
九九吃了一惊,短暂踌躇一会儿,终于叹口气,说:“其实是召唤出来了的。”
她伸出手来,掌心里跳跃着一团幽微诡谲的蓝。
舒世松瞧了一眼,便觉脑海中忽然间“轰”地一声,伴随着尖锐的大笑声,悲愤的啼哭声,疯魔似的咆哮,还是天地毁灭前的绝望……
鼻下有微凉的液体流了出来,她赶忙用手帕去擦,同时举起手来。
九九收回手去,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世松……”
舒世松捂着鼻子,由衷地道:“九九,多谢你,如果不是你今晚恰好过去,只怕我们几个人都要死于非命了。”
九九也没有谦虚,附和说:“这倒是真的。”
四目相对,两人都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九九不免有点惊奇:“我没想到你能看出来,你对于这方面的感应,好像非常敏锐……”
舒世松短暂沉吟之后,低声告诉她:“九九,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们俩性情相投,能聊得来,所以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舒世松自己也觉得疑惑:“你大概会不解,我为什么会加入小说家,钻研这些神鬼之道。”
“这是因为在我四岁——也就是我阿耶病故的那一年,我忽然间能感觉到一些很奇妙的东西,就是那种东西。”
她眉头蹙起,神色复杂:“我没有办法跟你形容那种感觉,不是世人所说的阴阳眼,亦或者能够看见鬼魂。”
“而是说,每逢生死之间,亦或者是遇见某些特殊之人的时候,我都能感应到一些什么。”
就着夜色,舒世松娓娓道来:“我阿耶病故之后,阿娘大为伤怀,卧床不起。大夫说是得修养一段时间才行,后来还是舅舅找了关系,叫阿娘往南边去静养,暂且把我托付给了伯父和伯母。”
“没过几个月,伯母领着我去探望她娘家卧病的婶母,我跟那位夫人素昧平生,也不知道她的病情和脉案。”
“可是那时候我看着她,忽然间呆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边忽然间浮现出一个念头来——她要死了,就在今晚!”
“后来,事情的确如我所想。”
九九听得面露讶异,颇觉惊奇。
旁边,舒世松捂着心口,继续说:“也是在那之后,有一回,我机缘巧合见到了一位表姐,一家人聚在一起行宴,她要喝酒,我忍不住说,可是你有小娃娃了呀,这也能喝酒吗?”
“长辈们大吃一惊,纷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表姐自己也很惊愕。”
“老夫人说小孩子眼明心亮,说不定能看见成年人看不见的,叫找了大夫来诊,果然是有了身孕,还不到两个月……”
九九为之怔住,回神之后,不由得道:“那真是很神异啊。”
“是啊,”舒世松思忖着说:“我觉得,这或许跟我阿耶的离世有些关系?起初我这样想。”
九九道:“‘起初’这样想,也就是说后来你又改变了想法?”
“不错。”舒世松说:“我稍大一点之后,翻阅了很多古书,其中甚至于不乏有高皇帝开国之前的书籍。”
“从那吉光片羽之中,我意识到,或许造成我一干奇遇的根由与我的父系血脉无关,恰恰相反,该追溯到母系血脉当中去。”
“——我的母亲姓杨,宁国公府杨氏的那个杨。”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悄悄告诉九九:“据我勘察,镇国四柱,也就是‘镇安宁定’四家公府,都有些神异的地方。”
“稍大一些之后,我忽然间意识到,第一代宁国公祖籍南方,彼处巫鬼之术盛行,即便是在现在,很多先古丧葬时候的风俗,也仍旧得以保留……”
九九听得若有所思,又问她:“你去过宁国公府吗?”
舒世松有点遗憾:“倒是真的去过呢,虽说我阿娘是旁支出身,但再往上数几代,毕竟也是一家人不是?”
“公府老夫人待我阿娘很亲善,对我也和气,只是我去了两回,都没觉察出什么来,问我阿娘,她也是一问三不知。”
一问三不知?
九九心想:那可未必!
又问她:“你怎么知道之前在神庙里,真的召唤出了东西?”
舒世松的神色随之凝滞了几瞬:“蜡烛熄灭之后,我感受到了一股非常荒芜凶残的气息,像是巨大野兽的气息喷到脸上一样,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
此时此刻再度说起,她脸孔苍白,仍旧心有余悸,呆滞几瞬之后,她将目光转到九九脸上,告诉她:“那时候,我看见了你,九九。”
九九没有在意:“我就站在你的对面嘛。”
“不,不是这个‘看见’。”
舒世松嘴唇颤抖几下,眼睛里晃动着一种名为惊恐的情绪:“我的眼睛没有看见,但是我的意识看见了。”
她定定地看着九九,说:“我看见你穿着异常华贵的蓝色衣裙,那是一种很明亮的蓝色,佩戴着繁复绚丽的珠串首饰,梳着我从前没有见过的发髻。”
“几个有翅膀的人悬空定着,手持武器围着你,你跪坐在他面前,眼泪把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九九听得很茫然:“啊?我吗?”
舒世松很确定地说:“没错,是你。我‘感觉’得很清楚。”
九九不明所以道:“可是我完全没有记忆啊……”
舒世松有点歉然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用到呢?”
九九笑着向她道谢。
舒世松摇头:“你方才救了我们,不也没有吭声?”
两人相视一笑,再说几句,就此别过。
舒世松回舒府去。
九九牵着两个凶犯去京兆府换取赏钱。
到了地方之后才知道换赏钱这事儿也得走程序。
要先核实人犯的身份,要从头到尾盘问案子的细节,要搜寻赃物,要正式结案。
那边接待的人给九九来了份接收证明,又叫那两个人贩在上边按了手印,就叫她去等消息了。
出了京兆府,九九略一思忖,便往雷府去了。
宵禁的鼓声响了起来,一声,两声,三声……
九九听见了达达的纷杂的马蹄声,知道是有人来,赶忙避到路边去。
没成想有道马蹄声在她跟前停下了。
“九九?”
左文敬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关切道:“都在击鼓了,怎么还在这儿?”
他知道九九的住处不在这个坊里,当下解开自己旁边闲置着的那匹马,要把缰绳递给她:“会骑马吗?我送你回去……”
这话才刚说完,九九都没来得及说话呢,就听隔着一段距离,有人急急忙忙地在叫她:“九九!”
是雷有琴的声音。
雷有琴是骑马过来的,一路飞奔,到了近前来翻身下马,缰绳都没管,就哭着扑过去了:“九九!”
她说:“我在家等得害怕,就来找你了!”
雷有琴的个子比九九高多了,这会儿扑在她肩膀上,倒是哭得像是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小妹妹。
本来也的确如此——今晚她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九九伸着胳膊摸她的长发,像是在宽抚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可怜小羊。
九九说:“好啦,好啦,都过去了,别怕。”
“……”左文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默默地又把自己预备给九九的那匹马栓好了。
他说:“好像不用我送你回去了。”
第48章
“我可没有不听你的话啊……”
雷有琴原本是很刚强的性格, 只是今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超乎想象,一直到现在,她都没能从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绪当中抽离出来。
就像是你刚刚想方设法将寄住在家里的一只厉鬼赶走, 想着出门庆祝一下散散心,结果不小心进了厉鬼的巢穴一样……
太可怕了!
她牵着马, 跟九九并肩走在路上, 声音带着点哭腔:“还没进去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
“我想走的,可那时候他们说出了‘太元夫人’这个名号, 我马上就动不了了……”
“世松说,你要是害怕,那我就陪你回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给控制住了, 我听我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然后跟世松说,‘傻瓜,被我骗住了吧?’……”
“来不及了,那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九九边走边道:“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朋友的错,是太元夫人的错。”
“要不是因为这尊邪神, 那什么都不会发生。”
只是同时她也说:“你们的探险活动啊, 还是暂且停一停吧, 最近东都城里很不安生, 东游西逛容易出事。”
雷有琴抽泣着应了。
九九又领着她去找裴熙春, 进门之后,腆着脸,稍显狗腿地朝他一笑:“嘿嘿,帮帮忙吧, 求求你了!”
从昨天一直忙到今晚都没歇口气的裴熙春:“……”
裴熙春短促地笑了一声:“雷小娘子,我希望你记住,绝对不会有第三次了。”
雷有琴羞惭地低着头,小声道:“多谢您了。”
裴熙春又说九九:“你以后也少管闲事,不是太元夫人要杀人,是有些人就是不长脑子!”
“你跟他说摸五步蛇会被咬死,他说知道了,然后出了门就去摸银环蛇——你能说是银环蛇把他咬死的吗?!”
他毫不客气道:“这是他自己要死!”
雷有琴脸色通红。
九九像只被训了的小狗,也低着头,耷拉着耳朵,没敢说话。
裴熙春将太元夫人残存在雷有琴身上的气息抽离,又板着脸问她:“还有谁也去了?”
雷有琴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感激不已地说了出来。
裴熙春点头应了,瞧一眼时辰,再叹口气,迅速去换了身常服,叫九九一起出门去寻人。
九九飞快地在脑子里规划了一条寻人线路出来,跟裴熙春说:“这么走的话,最省时省力!”
裴熙春没好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顺路送她回去!”
九九支支吾吾。
到底还是先把雷有琴送回了雷府。
九九叮嘱说:“以后得长个教训呀,别做危险的事情了!”
想了想,又取了一粒药丸给她:“吃了再睡,你受了很大的惊吓,不能直接睡觉的。”
雷有琴托着那粒药丸,怔怔地看了会儿,又伸臂将九九抱住了。
她哽咽着说:“九九,谢谢你,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
裴熙春双手环胸,靠在墙上,不耐烦地朝九九做了个口型:都什么时辰了!
九九有点心虚地拍了拍雷有琴的背,叫她回去歇下,别跟人说这事儿,赶紧跟着裴熙春离开了。
离雷家最近的是舒家,只是裴熙春从舒府门前途经,却连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九九若有所思:“先前在英国公府见过的那位杨学士……”
裴熙春说:“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九九明白了,也因此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世松她不具备天赋吗?”
裴熙春摇了摇头:“她是杨学士唯一的女儿,母女二人血脉相连。”
“当年杨学士在小酆都修行破关时,她阴差阳错地受到了一些影响,她有天赋,但却是残缺不全的……”
……
舒世松回到舒家的时候,天色也已经很晚了。
途经前院遇见堂兄世文,后者皱起眉来,叫她:“世松。”
舒世松隔着一段距离停下来,行礼叫了声:“兄长。”
舒世文背着手,说她:“一个小娘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在外边疯跑,像什么样子?传出去叫人笑话。”
舒世松向来与这位堂兄不太和睦,这时候听他教训自己,也不愿意忍气吞声,当下笑微微的,反唇相讥:“比宰相子弟嫖宿妓家还不体面?”
舒世文气得下巴颏直哆嗦。
舒世松见状,赶忙朝他行个万福礼,道一声“堂兄再见”,一溜烟儿地走了。
舒世文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仍觉余怒未消,看妻子任氏坐在矮凳上轻柔地推动着婴儿床,哄孩子睡觉,他憋了好一会儿,才哼了出来:“真是不知好歹!”
任氏不咸不淡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舒世文不想跟妇道人家说那些长短,只是吩咐她:“世松出去野了一天,刚刚才回来,明天你去母亲那儿说一声,请她老人家去劝劝叔母。”
他长吁短叹,语重心长:“叔父就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我们家,若是学坏了,外人不止会说叔母教女不善,也要戳咱们家脊梁骨的!”
任氏看了他一眼,说:“好。”
……
舒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大,是因为长房儿女众多,儿女的齿序统一编纂,都排到十三了。
说小,则是因为整个舒家拢共就只有两房人。
长房一支,住东园,二房一支,住西园。
实际上二房这边,也只有舒世松和母亲杨氏夫人母女俩罢了。
早些年也不是没有亲旧们揣摩着长房的心思,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点劝过。
那么大的西园,就住着那娘俩儿,实在是有些空旷了,不如再加几堵墙,隔出来几十间房子,叫长房这边的公子小姐们挪过去多好。
舒相公夫妇俩十分坚决地把这话给否了,说宅子是老爷子和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就分好了的。
自家人口多,那是自家的事情,没道理去抢占人家孤儿寡母的地方。
舒世松的堂兄堂姐们也这样说。
只有舒世文有一点不快,跟舒世松说起这事儿来。
言外之意,是觉得堂妹得念自家的好,记自家的恩,长房持身正,不拿不该拿的。
舒世松当时听了很奇怪,就问他:“我为什么要感恩,这不是正常人应该做的吗?”
“怎么,有个人没抢我的东西,所以他是我的恩人,兄长,你是想这么说吗?”
舒世文给她惊了一下:“你小点声,喊什么啊!”
舒世松也有点轴,盯着他,更大声地喊:“我又没偷没抢,为什么不敢大声说话?你在心虚什么?!”
这话叫堂内舒夫人和杨氏夫人听见了。
杨氏夫人但笑不语。
舒夫人大发雷霆,骂舒世文不知孝悌,叫打发到祠堂里去跪上一晚清醒清醒。
杨氏夫人在旁笑眯眯地说:“嫂嫂说的很对,是该叫他吃个教训。”
又夸奖自己的女儿:“说得真好。”
舒世松一直都是个顽强又固执的小孩儿,同时,她也是幸福的。
好些人知道她是舒家唯一一位没有父亲的舒娘子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面露同情,觉得她幼年丧父,很可怜,但她自己其实并不这么觉得。
因为阿娘待她很好。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那时候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知道爱美了。
阿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两支绢花,精致清丽,是东都城里从没有出现过的款式,她戴在头上,美得不得了。
秦王府的小郡主看得喜欢,用自己的珠花跟她交换,舒世松不肯,她就恼了,动手抢夺。
最后两个小娘子打了一架,舒世松脸上给抓了一下,小郡主的鼻子也被她给打破了。
王妃娘娘和稀泥,要用宝石发钗换她的绢花,哄女儿高兴。
单论价值,舒世松其实赚了。
可是她不喜欢,不高兴。
她不喜欢刁蛮任性的小郡主,她宁可把绢花剪碎了,踩进泥里去,也绝不给她!
舒夫人其实是想息事宁人的,周围人也说“笑一笑就过去啦,以后还是好朋友”。
只有阿娘问她:“你愿意吗?”
舒世松死死地抱着她的腿,像是抱着巨浪滔天时唯一能容身的一叶扁舟,大声喊:“不!不不不!”
王妃娘娘看她时的那种冰冷的目光,她到现在都能够回想起来。
她阿娘就蹲下来,用手帕擦了擦她的脸,而后笑着跟王妃娘娘说:“我女儿不情愿,不换哦。”
又说:“小郡主这边,王妃娘娘是该上点心了,这么小就开始抢人东西,长大了不得欺男霸女?”
秦王妃的脸色冷得吓人,周围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可是后来,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不知道为什么,多年之后,舒世松还时常回想起这件事来,到了今晚,叫世文堂兄这么一搅和,居然又鬼使神差地想起来了。
她回到西园那边,就见母亲房里的灯还亮着——西园宽敞,没有外人,母女俩是住在一处院子里的。
舒世松蹑手蹑脚地过去,猫在门口,朝里边张望了一眼。
杨氏夫人的声音平和地传了出来,带着一丝叹息:“回来啦?”
舒世松乖乖地站好,说:“唔,回来啦。”
房门从里边打开,杨氏夫人走了出来,看着她,有些无奈:“以后别再这么出去了。”
舒世松“哎呀”一声,说:“阿娘,你不懂!”
杨氏夫人盯着她瞧了会儿,倏然一笑。
她微微摇头:“傻孩子,是你不懂。”
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间,舒世松心里其实也有一些畏惧,缠着母亲,不想回自己房里去。
杨氏夫人就叫人把她的被褥和枕头搬过来。
舒世松靠着母亲,半睡半醒的时候,竟想起从前来了,不知怎么,忽然间有些难过。
她吸着鼻子,哽咽着,梦话一般道:“你去养病的时候,怎么不带着我呢?”
那时候她只有四岁,父亲去世,母亲远赴南地,虽然伯父伯母也是亲近之人,但对于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那种处境是很可怕的。
杨氏夫人却说起了另一件事:“你还记得秦王府的小郡主吗?有一回她要抢你的绢花,你无论如何都不肯给。”
舒世松声音幽微地“唔”了一声,人却已经陷入到了黑沉的梦乡。
“那时候,我尽管割舍不下,但也没有办法带你同行。只是现在回头再想,也实在不能说是后悔。”
杨氏夫人摸着她的头发,声音低不可闻:“世间诚然有良善之人,但为数很少,更多的,还是被无形的规则束缚和震慑,不得不选择守序的人。”
“你以为你伯父和伯母,真的没动过西园的主意吗?”
“你以为秦王妃真的好说话吗?”
杨氏夫人感受着身旁女儿传来的温度,回首往事,百感交集:“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去,我们就无法保有完整的西园,后来在秦王府,就更没有权力对王妃说‘不’……”
……
九九与裴熙春像是行走在夏夜里的两道轻风,悄无声息地在那几人的家中出入了一趟。
九九感激不尽,一个劲儿地同裴熙春道谢:“真是帮大忙了!”
又说:“以后要是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裴熙春瞟了她一眼,似信非信:“真的?”
九九很肯定地说:“真的!”
略微一顿,又赶紧补充一句:“只要不是让我做坏事就行!”
裴熙春事后想想,也觉得自己那时候是不是忙了太久,累得晕头了。
他停下脚步,把那扇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窗户纸捅破,问九九:“你的本名,是叫乔翎吗?”
九九带着点犹豫,说:“我觉得是。”
裴熙春盯着她,问:“你成婚了吗?”
九九更犹豫了:“我,我也不太确定,二弟说我有个男媳妇,长得很好看,还很有钱……”
裴熙春脸色微微一沉。
可是紧跟着,九九又说:“可二弟也说,他好像已经去世了……”
裴熙春脸色顿时转为霁然:“哦,他死了啊。”
九九看着他明显翘起来的嘴角,眉头皱起来一点,迟疑着抬手一指:“你,这不太对吧……”
裴熙春回过神来,赶忙“哦”了几声,面露悲戚:“我是说,真叫人遗憾!”
“九九,那时候你一定很伤心吧?可惜那会儿我们还不认识。”
很快又缓和了语气,说:“好在都过去了,你这么年轻,还是得往前看,他肯定也不希望你沉湎于过去的……”
“……”九九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但是又说不太出来。
这时候,就听远处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个人迟疑着叫她:“九九?”
声音还很熟悉。
九九茫然回头,正对上了左文敬相当复杂的目光。
左文敬看看九九,再看看裴熙春,他自己都想笑了。
左文敬面无表情地说:“樊小娘子,你真是大忙人呢,都宵禁了,还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你跑了三个坊,约了两个人?”
九九:“……”
九九无力地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49章
左文敬很耐心地问她:“那是怎么样的呢?”
九九原本想要解释的, 只是这事儿真是说来话长。
且她又想,她本来也没有什么义务要跟左文敬解释那么多呀。
九九就说:“我可以不说吗?”
左文敬被她问的一怔,他笑的有点无奈:“当然可以啦。”
再看她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又补了一句:“回去睡吧,时间真是不早了——知道路怎么走吧?”
九九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要是他凶里凶气的, 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呛回去, 可他这么温声细语地说话,就叫她觉得,之前那么讲好像有点过分。
且之前樊家的事情, 左文敬也帮了她许多。
九九就说:“改天吧,等我有空,再跟你说说今天发生的事。”
左文敬含笑应了声:“好。”
又说:“那我走了?”
九九笑眯眯地朝他摆手:“再见~”
裴熙春跟她一起目送左文敬一行金吾卫离开, 却没有提左文敬, 而是顺势转了话题:“关于太元夫人……”
九九果然被吸引住了:“太元夫人怎么了?”
裴熙春神色一肃:“她仿佛同无极有些关系,近日中朝勘知,无极存在着使太元夫人复生于世的念头,再去想横亘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对于灵魂的收割,或许就是无极为了复生太元夫人所为……”
“我靠!”
九九下意识道:“邪教的人是不是脑子有泡?有这么大的劲头儿让自己成神不好吗,复生别人干什么?!”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 赶紧找补一句:“我不是说他们这么干是对的啊, 我就是觉得呕心沥血冒着被掉脑袋的危险复活别人很蠢——真是吃屎都吃不到热的!”
裴熙春:“虽然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但是……算了。”
他送九九回去, 只是没有进门:“有事的话, 随时去找我。”
九九很郑重地谢了他,又应了声:“好!”
……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那两扇乌头门倒是还开着。
九九进门一瞅,就见卢梦卿和水生都在院子里躺着晒月亮, 小庄和木棉住的前屋黑漆漆一片,没有掌灯。
卢梦卿小声说:“叫她们先睡了,我们俩等你。”
九九点点头,又小声问:“猫猫大王呢?”
水生低声回答:“出去捉老鼠了。”
九九先是一笑,回过神来,上下瞧瞧,又纳了闷儿了:“哪来的躺椅?”
再定睛一看,更纳闷儿了:“看着还挺贵的呀。”
卢梦卿懒洋洋道:“不知道哪儿来的,水生给,我就用。”
又问她:“干什么去啦?一整晚没回来。我们起初还担心呢,水生说你没事儿,让我们放心。”
水生去厨房里给她端饭,九九一边洗手,一边把今天的事儿大略上给说了。
看坟地,捉通缉犯,打击邪神,将通缉犯押解到京兆府,去宽慰受害人,去中朝看诊,陪裴熙春出诊……
《充实的一天》
卢梦卿点点头,丝毫不觉奇怪:“很正常,大乔姐姐一向气血充足,干多少事我都不会稀奇的。”
倒是评价了一下那群年轻人:“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水生给端了一盆青菜鱼圆汤过来,另外还有两个馒头,一碟豆芽菜。
末了,又瞧见她袖子破了,不由得轻笑道:“你怎么搞得呀。”
叫九九把衣服脱下来给他。
九九也没多想,就照做了,而后俯下身开始大口吃饭。
卢梦卿就看着水生从他住的两间正房里拿出了针线,寻了跟九九衣裳颜色相近的丝线,送进针鼻里,就着月光,像个温柔贤淑的小媳妇似的,慢条斯理地开始缝补。
卢梦卿:“……”
卢梦卿心里边五味杂陈。
那边九九却没在意,一边吃饭,一边说起舒世松讲的事情。
她当然没有提到舒世松的秘密,只是说起宁国公府来:“据说,‘镇安宁定’这四家公府,都有些神异之处,唔,宁国公府……”
水生低着头在缝衣裳,同时淡淡道:“宁国公府在魂灵与转生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初代宁国公,就是一位鬼修。”
九九吃饭的动作停下,下意识与卢梦卿对视一眼,而后齐齐向水生看了过去!
水生却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低着头,垂着眼睫,继续着手上的缝补动作。
九九不禁问他:“那其余三家呢?”
水生说:“安国公府梁氏承继了道脉,出过很多了不得的修士。至于定国公府朱氏和镇国公府聂氏嘛……”
他将头再低一低,俯首去咬断了缝衣的线,而后将用过的针线收起来,抖一抖缝好的那件衣裳,朝九九微微一笑:“好啦。”
九九就知道,他这是不愿意多说的意思。
她也没强求,跟卢梦卿商量:“等给我阿娘迁完坟,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朱宣!”
那可是正经的定国公府继承人!
卢梦卿说:“好!”
……
还是在那片荒郊。
就在九九等人离开之后,忽的浮起了浓浓的一片雾气。
那雾气翻涌着,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无风自动,逐渐蔓延开来。
雾气里有鼓乐琴萧之声传来,起初幽微,后来逐渐变大,最后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一行客商从远方而来,夜间正在赶路,途经此地。
耳朵最灵敏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子,原还随大流走着,忽的耳朵一动,不禁勒马停住。
他问同伴和长辈们:“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其余人楞了一下,竖着耳朵听一听,而后摇头:“没有啊。”
一行人继续向前。
如是走了会儿,那小子又一次勒马停住,很确定地说:“我听得很清楚,真的有乐声!”
说完,他没等其余人说话,便翻身下马,将耳朵贴在地上,如此一听,原本还很自信的神情,立时就不复存在了。
“真是古怪!”
他纳罕不已:“为什么在马上能听见,趴到地上却听不见了?”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此时此刻,好像一直堵住耳朵的东西被去掉了似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逐渐往这边靠近的鼓乐琴萧之声。
有个人很小声地问:“这么晚了,为什么荒郊野地里会有乐声啊……”
众皆默然。
领头的压低声音,严肃道:“什么都别说了,赶紧走吧!”
再一转头,哪里还找得到路?
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早不知道前路何在。
而那乐声却越来越近了,捎带着天色仿佛也更加明亮了。
众人勒马停住,满心悚然,有心向同伴寻求宽慰,一时之间,竟也不敢作声!
那乐声更近,他们能看见奏乐的人了,全都是俊男美女,即便有几个年纪明显已经不轻了,但那气度和面容也仍旧是富有魅力的。
奏乐的人怀抱着亦或者吹奏着乐器,欢天喜地地往这边来了,在他们后边,还有一抬点着两只红灯笼的花轿。
没有人抬轿,是它自己在动。
那花轿的轿帘是开着的,里边坐着个极美丽的小娘子,戴了满头的花。
客商们如同一群木偶,僵硬地坐在马上,心脏跳得几乎要不会动了,后背仿佛都已经被冷汗打湿。
那坐花轿的小娘子瞧见他们,也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人在这儿?”
有个胆小的叫这话吓得从马背上栽下去了。
那小娘子瞧了瞧他们,似乎是明白了点什么,从旁边小篮子里抓了一把不知道什么东西丢给他们:“来沾点喜气吧!”
胆子大点的伸手接了,胆小的僵在原地没敢动弹。
而那花轿就在乐声中走远了。
雾气散去,道路重新显现出来。
客商们夺命狂奔。
一气儿跑了十几里路,最开始听见乐声的那小子忽的说:“她下巴上还有一块小痣!”
又把自己当时接到的那块糖塞进嘴里了。
说来也奇怪,看形状该是糖的,可是吃到嘴里却没什么味道,倒是食指那儿热热的。
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吹亮照明,将手探到面前,眼瞧着自己先前被砸歪了的那根食指在慢慢挪动,缓缓恢复成康健时候的样子。
众人早在他亮起火折子的时候就下意识聚了过去,眼见如此变化,俱是惊奇不已,有的赶紧将那糖块似的东西塞进嘴里,有的收着预备他用。
那几个没敢拿的懊悔不已,问了领队要回去找,最后却也没有寻到踪迹。
那好了食指的小子好奇极了: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
相隔二十里之外的地方,存留有一个异域空间,人目难以发觉,对于精怪神兽而言,却是黑夜明灯。
这里的确也亮着灯,处处彩旗招展。
三太子嘲风跟他的兄弟坐在席位上,看高台那儿那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九尾老狐狸举着一朵成精向日葵做成的话筒在拍:“喂,喂喂——”
一股让人耳酸的声音响起。
不多时,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只老九尾狐的声音,苍老,但也难掩快活。
“……金秋送爽,丹桂飘香,感谢诸位来宾专程前来,一起参加这场盛会!”
“接下来,我来向大家隆重介绍一下我们狐族年轻有为的后辈——千百年来,第一只在国子学念过书的狐狸,她的名字叫柯桃!”
柯桃很心虚,悄声跟身边的同族说:“这是说谎啊!都说了,我没念多久就因为作弊被开除了……”
同族很诧异地问她:“所以你究竟有没有在国子学读过书?”
“……”柯桃木然道:“倒是真的读过。”
“那不就得了?你真的在那儿待过呀!”
同族遂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道:“这怎么能算说谎呢!”
柯桃:“……”
……
第二天九九起个大早,协同卢梦卿一起,又去万家跑了一趟。
根据两方先前商议好的,迁坟的时候,万家的人也同去做个见证。
这一回,纪氏夫人待九九很客气,很痛快、很麻利地把事情给办了。
小庄和木棉帮九九置办了棺椁和丧葬器物,店铺都是昨天就看好了的,用马车载着,往温氏的坟茔处去了。
众人到了地方一瞧,却见坟前还有烧纸的痕迹,不是旧的,是才刚刚留下的。
附近原还守着两个人,近前来问候:“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说:“我是——你们?”
那两个人彼此点点头,一个骑马走了,另一个留下来说话。
留下来那个告诉她:“我们少国公叫在这儿守着,说估摸着樊小娘子近日间就会来迁坟,若是来了,就去知会他一声,这是大事,他作为朋友,该来帮一把的。”
九九听得动容,忍不住同卢梦卿他们道:“朱宣真是个很有心的朋友!”
她向留下来的那个人致谢,而后众人协同棺材铺的伙计支起遮光的帐篷来,烧香敬拜之后,开始动手迁坟。
九九没叫朋友们动手,而是自己做这个活儿。
当初是阿娘带着她上京来的,今次也是她来带着阿娘离开。
堆砌的旧土被挖开,露出内里的新泥。
那泥土呈现出质朴的黄色,像母亲胸襟的宽阔,是地母无垠的慈爱。
温氏的坟茔修筑得很气派,现下再去挖掘,实在很费功夫。
九九才挖到一半,朱宣便匆忙过来了。
不只是他,万相公也来了。
只是他没有到近前来,而是乘坐着轿撵,隔着一层帘子,在远处官道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九九没有看他。
最后,卢梦卿、小庄、木棉与朱宣协同其余人一起将棺椁抬上了马车,载着温氏去往新居。
也是他们协同九九一起,重又将温氏安葬。
事情办完,九九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松快了,当下吐一口气,很麻利地结了账,末了,又叫其余人:“走,喝酒去!”
朱宣叫他们往定国公府去:“我出门的时候,就叫厨房备了酒菜,几位务必赏脸。”
九九等人皆非拘泥规矩之人,自然痛快应下。
如此一路过去,但见高甍崔嵬,处处耀睛夺目。
九九转着看了几眼,忽的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问了出来:“有件事情,如若能说的话,希望你替我们解答一二,不方便的话,不说也没什么……”
朱宣在自己家里,显然比在外边随意,当下问了句:“什么?”
九九便问他:“我听说皇朝四柱家中都有些神异之处,是真的吗?”
朱宣显而易见地一怔。
他沉吟几瞬,而后点了点头:“不错。”
九九问他:“可以说吗?”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
朱宣有点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听完之后,最好还是不要广而宣之。”
众人俱都承诺:“这是自然!”
朱宣在短暂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后,告诉他们:“皇朝四柱当中排名第一的镇国公府聂氏,族中男女异常高大,生来便有勇力,这只是他们先天就具备的天赋之一——他们是蚩尤的后代。”
众人齐齐惊呼:“什么?!”
朱宣很肯定地告诉他们:“是的,初代镇国公,出自蚩尤的后代族群,额头生角,有四只眼睛、六条手臂。”
九九等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朱宣则继续道:“皇朝四柱当中排行第二的安国公府梁氏,则传承了高皇帝之前先古时代的道脉。”
“初代安国公是当时一脉道派的嫡系弟子,后来还俗,追随高皇帝征战天下,开创了安国公府世系。”
九九不由得道:“跟镇国公府比起来,好像不怎么传奇呀。”
朱宣却苦笑道:“可实际上,安国公府虽然排行四柱第二,却是四柱家族当中最受尊崇的一家。”
卢梦卿奇道:“为什么?”
朱宣静默了几瞬,叹息道:“因为他们是纯粹的人。”
卢梦卿若有所思,而后告诉九九:“这……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佐证,一直以来,皇室与安国公府通婚都很频繁。”
他说:“梁氏前后出过几位皇后,更不乏有公主出降,亦或者梁家的女儿做了王妃,倒是镇国公府聂氏,好像从没有女儿进宫,亦或者与皇室联姻。”
朱宣笑了一下,那种绝丽的脸孔上透着一点戚然,一抹讽刺:“聂氏和朱氏,从没有跟皇室联姻过。”
“虽然我们的先祖都曾经与高皇帝并肩作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但是皇室始终不愿与我们两家通婚——因为我们的身体里带着异族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
宫城,静室。
新沏的春茶袅袅地吐着幽芳的气息,然而主宾二人,却都无暇去品。
一道稍显沉郁的声音,被送到了皇帝面前。
她说:“定国公府的事情拖延得够久了,陛下能搁置一日,两日,难道能永久地将它搁置下去吗?”
年轻的皇帝脸颊瘦削,神情桀骜,双眸浓黑中带着残忍。
他的瞳孔里跳跃着面前这一团深紫色的影子。
“对于这件事情,朕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定国公夫人的死,跟朕没有关系,她是自杀的,难道也要归罪到朕的身上来?!”
复又冷笑道:“相反,朱宣语出不敬,意图弑君,朕放他出宫,没有追究他的罪责,已经给足了朱氏颜面!”
他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步,眸光凶戾:“这是中朝的失职!”
“定国公在东边盘桓,不肯受令归京,不止如此,他甚至于公然与华胥逆贼往来——这无异于谋反!”
“中朝在做什么?在静观其变!就是因为你们从头到尾都毫无作为,所以才放纵了他,让他猖狂至今!”
坐在他对面的那位紫衣学士很平静地看着他,说:“陛下,您该知道,定国公府对于皇朝的意义,绝对不仅仅是一位国公。”
“而定国公夫人之所以会自尽,本质上也是因为您的威逼,在这件事情上,您是负有绝对责任的。”
她声音里带了一抹叹息,一抹质询:“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如若中朝下场,是否可以杀掉定国公暂且不论,镇国公府对此会作何观想?那三家与两府情状相同的侯府,又该作何观想呢?”
……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定国公府的人会姓朱?”
朱宣这么问。
九九怔了一下,而后迟疑着说:“可能是因为你们的先祖就姓朱吧……”
朱宣因她这回答莞尔一笑,而后他将笑容敛起,轻叹口气:“这并不是一个姓氏,而是一个种族。”
朱宣告诉她:“我们是神兽朱雀的后裔,这才是所谓定国公府世代都出美人的原因——因为我们本就非人,但凡沾染一点朱雀血脉,都不会丑陋的。”
……
内庭静室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中朝学士很平和地将事态阐述给皇帝听:“但凡定国公府有罪责在身,但凡您没有用‘人畜有别’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话来侮辱定国公夫人,事情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您不仅仅是在敌视和侮辱定国公府,也是在敌视和侮辱国朝治下的所有非人生灵,如若定国公府无罪,只因为种族不同,就被中朝覆灭,这些生灵会作何观想?”
“还有东都……”
说着,她转过头去,看向了某几个方位:“自高皇帝起,嘲风、狴犴、獬豸、貔貅等神兽就在为皇朝效力,他们也见证了定国公夫人的死,您有没有想过,他们对您的话作何观想呢?”
皇帝冷冷道:“你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那位紫衣学士遂问他:“定国公夫人死后,世子第一时间用朱雀哀鸣将母亲的死讯告知了定国公,按理说,嘲风是可以阻止他的,为什么三太子没有这么做呢?”
皇帝脸色一白,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也包藏祸心!”
那位紫衣学士沉默了很久。
皇帝在这种沉默中生出了几分不安,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位紫衣学士看着他,起身行了一礼:“陛下,为大局计,请您逊位吧。”
……
从静室里离开之后,那位紫衣学士仰起脸来,看了看天。
而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一路回到中朝,裴熙春问她:“杨学士,如何?”
被他唤作杨学士的女子微微摇头:“冥顽不灵。”
裴熙春也跟着叹了口气,而后说起正事来:“昨天夜里,东都城外短暂地出现了神降的气息,是太元夫人。”
杨学士隐藏在冠帽之下的眉宇皱了一下:“近来,无极活动的动作愈发重了,且我始终觉得……”
她回头看向自己才刚刚走出来的九重宫阙:“陛下身边的那个李崇山,只怕同无极有些牵扯。”
裴熙春说:“好在有惊无险。”
杨学士对这句话的感触更深一些。
她由衷地道:“是该好好谢谢九九小娘子。”
……
九九办完迁坟的事儿,早已经过了午后,再去定国公府吃完饭,闲话完,时辰就更晚了。
朱宣留客,九九连连摆手:“我还有事得办呢!”
她说:“明天去京兆府递状纸,我要查一查我阿耶跟我阿母的案子!”
朱宣由衷地说:“你真是过得好充实啊!”
九九哈哈哈哈哈,笑完之后又说:“你们家烤的羊肉真好吃,我要带一些走!”
想了想,又说:“香料好贵呢,有的话我也带一些走!”
还说:“那个酸酸甜甜的果干儿也好吃,我也想带一些走!”
朱宣也笑了,叫人去备下,又问她住在哪里。
九九就跟他说了。
“那不算近啊。”朱宣就叫人去牵几匹马来给他。
九九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当下说:“你还是找辆车送我们吧,我们没有草料喂马,也没有地方给它们住。”
朱宣“噢”了一声,叫人去安排,又送他们出去,分别之前,笑眯眯道:“跟你们说话真叫人高兴!”
九九吃饱喝足了,也觉得高兴:“有空过去玩~”
朱宣说:“好!”
……
九九等人坐着马车,带着大包小包回去,上演了一场王者归来。
进了门,还没见到人,就先闻到了茶香。
九九不懂行,但是卢梦卿懂。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惊喜:“真是好茶!”
到院子里一看,天井里摆了五张躺椅——不知道为什么,又多了三张。
跟前两张一模一样,俱都是精雕细琢,油光水滑。
水生躺在其中一张上,石桌上摆着一只精致的小茶壶,还有配套的五只茶盏。
九九过去摸了摸茶壶,拎起来先给那四个人倒了茶,最后才给自己倒。
她凑头去嗅了嗅,由衷道:“真的好香!”
九九问水生:“哪儿来的?”
水生懒洋洋地窝在躺椅上,看她一看,轻笑着说:“别管。”
第50章
第二天一大早, 九九等人才吃完早饭,就听外边有人在扣门,问的还是那句:“樊小娘子可在吗?”
九九听出了这个声音属于谁, 起初一惊,再一想, 又觉得好像也不奇怪。
她跑过去迎客:“来啦来啦!”
来的是舒世松的母亲杨氏夫人。
两下里碰了面, 杨氏夫人先是深深地行了一礼:“昨晚的事,真是得谢过樊小娘子才行。”
九九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赶紧摆摆手, 说:“不用不用,世松也帮过我呀!”
杨氏夫人直起身来,目光落定在她脸上, 忽的一愣:“你……”
九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我怎么啦?”
杨氏夫人回过神来, 神色讶异不已:“裴学士没同我说起来……哦。”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不擅长此道,所以无知无觉。”
九九更茫然了:“啊?”
杨氏夫人关切地瞧着她,说:“九九小娘子,你的魂魄当中,有被命运锁囚的痕迹,先前在宫里的时候还被遮掩着, 不知怎么, 现下竟然显露出来了……”
九九起初怔然, 几瞬之后, 忽然间想起了昨日水生说过的话。
“宁国公府在魂灵与转生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
九九不由得问:“什么叫做‘魂魄当中有被命运锁囚的痕迹’?”
杨氏夫人很耐心地跟她解释:“人死后进入轮回, 可能转生成各类生灵,但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命运的锁囚是一种诅咒,无论如何转生,是男是女, 是人是兽,都无法摆脱它……”
九九因而想起了昨晚舒世松说的话。
“我看见你穿着异常华贵的蓝色衣裙,那是一种很明亮的蓝色,佩戴着繁复绚丽的珠串首饰,梳着我从前没有见过的发髻。”
“几个有翅膀的人悬空定着,手持武器围着你,你跪在他们面前,眼泪把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九九愕然道:“太元夫人?!”
杨氏夫人比她还要吃惊:“这诅咒来自于太元夫人?”
“不不不,”九九赶紧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是这么猜测……”
她把昨夜舒世松同她说的话讲了,末了道:“我看太元夫人的那尊神像上用了大范围的明蓝色,好像跟世松所形容的另一个我的妆扮很像,就联想到了太元夫人身上。”
杨氏夫人听得微微颔首:“倒也不是不无可能。”
她脸上的神色有些惊异:“先前宫宴那日我们才见过,那时候,我对此一无所觉,怎么忽然之间……”
九九忽然间想起了猫猫大王说的话来。
她身上乔翎的味道变重了——而这本身也意味着她魂魄中的伤口得到了弥补!
或许这才是如今杨学士能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的原因。
她客气地请杨学士入内说话,同时将此事简洁地讲了。
杨氏夫人不免要问:“九九小娘子魂魄上的伤处是从何而来?”
见九九语塞,忙又善解人意道:“我也只是顺口一问,要是不方便讲,但请直言。”
九九听得微微摇头,目带疑惑:“倒是没什么不能讲的,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杨氏夫人听得惊奇,倒是也没有深问。
那边九九想起昨夜舒世松同自己说的话,不禁莞尔一笑:“舒小娘子觉得很奇怪呢,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杨学士柔和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也是阴差阳错,命运使然。”
她告诉九九:“杨氏一族的天赋不同其它,在于生死,在于魂灵,在于轮回转生,一念通则百通,豁然开朗,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当年先夫卧病之时,是我陪同在旁,那时候看了许多杨氏先人遗留的旧籍,观其生死,猝然有悟,不得不说也是一桩缘法了。”
九九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杨氏夫人对着她端详一会儿,倒是说:“我在魂灵一道上,也算是有些心得,九九娘子昨晚救了我的女儿,对我有恩,如若你愿意,倒是可以叫我仔细堪研一二,或许会有结果。”
九九有点犹豫——原先还想着往京兆府去呢。
旁边卢梦卿听了事情原委,当下低声说:“京兆府又跑不了!”
他一努嘴儿,示意杨氏夫人:“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
昨日在定国公府,他们听朱宣说起了宁国公府的传承是在魂魄一道的,杨学士出身宁国公府,又在中朝效力,可不是找对了人?
这回不去,以后想再找,怕就难了!
九九心想:“也是!”
当下就请杨氏夫人跟她一起往后边居住的正房里去。
木棉有点担心,跟着过去,在门口问:“这得多久才好?”
杨氏夫人思忖着道:“这很难说,长则两日,短则半日,还得看具体的情况才成。”
她问九九:“樊小娘子是有急事要办吗?”
“那倒没有,”九九果断拍板:“这事儿离得最近,那就先办它吧!”
……
仪式持续了一日一夜,一直到第二日上午时分,方才结束。
杨氏夫人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身上推开窗户,叫阳光照到自己身上,略微定了定神,才告诉九九:“束缚住你灵魂的,是一条非常强大、也非常恶毒的诅咒,就在不久之前,你才刚刚跟诅咒的主人打过交道。”
九九盘腿坐在塌上,闻言惊疑不定,跟不远处条凳上枯熬了一夜的卢梦卿对视一眼,皆觉骇然:“太元夫人?!”
杨氏夫人很肯定地点点头:“不错。”
她有些精力不支:“这诅咒来自于全盛时期的太元夫人,已经跟随了你的魂魄很多世,就像一条绳索扎进肉里,越勒越紧,愈是到最后,愈发难以挣脱。”
九九讶然不已,发出了灵魂三问:“太元夫人诅咒过我?为什么呀?她跟我有仇吗?”
想了想,先发泄了一下情绪:“这可恶的臭婆娘!”
杨氏夫人微微摇头:“这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想到了舒世松曾经说过的话。
穿着明蓝色衣裙,跌坐在地,流着眼泪的九九。
被几个长翅膀的鸟人手持武器围着的九九。
思绪岔开只是一瞬,她没太纠结,转而又问杨氏夫人:“那如若想要破解的话,又该怎么做呢?”
杨氏夫人为之默然,良久之后,才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卢梦卿失声道:“啊?要太元夫人才能解开?!”
九九抄着手,前倾一下身体,杀气腾腾地问:“要是把太元夫人杀掉的话,能解开不能?!”
杨氏夫人:“……”
不知道是否是耗费了太多精力的原因,杨学士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她忍不住问九九:“九九娘子,不,如今寄住在九九小娘子身体里的这位娘子,你究竟是什么人,来自何方?”
九九大吃一惊:“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呀。”
杨氏夫人好笑道:“我就是钻研魂灵一道的,怎么会不知道?”
同时她也说:“很奇怪,你们俩的魂魄契合得很紧密,我想,应该是自愿融合到一处去的,只是这位娘子,你在这里,那九九小娘子呢?她的神志去哪儿了?”
九九神色愕然,嘴唇张合几下,唯有摇头:“我,我不知道……”
她忽然间有点害怕了:“不会是我把真正的九九给挤走了吧?!”
“那倒不会,”杨氏夫人说:“你们俩的魂魄都很干净,没有那些阴毒手段的痕迹,我之前就说了——你们的魂魄很契合,应该是两人自愿融合到一起去的。”
卢梦卿摸着下颌,若有所思:“什么情况下,你会选择这么做?”
九九也无从解答。
思来想去,她忽的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忽的叫了一声:“吕相公!”
杨氏夫人问她:“吕相公怎么了?”
九九说:“他很可能是假的!”
杨氏夫人听得一怔,惊愕半晌,复又摇头:“不会的,他是真的。当时事情闹出来,御史台只是个幌子,中朝专程去查过此事。”
九九怀疑地问:“中朝谁去查的?”
杨氏夫人看着她,说:“我。”
九九惊呆了!
她惊呼一声:“你?你!”
杨氏夫人语气严肃,很确定地跟她说:“我是魂灵一道的行家,我很确定,吕相公就是吕相公!”
九九喃喃地道:“可是水生说他是假的呀……”
没等杨氏夫人发问,她就说了:“水生,就是那个你和裴熙春都很忌惮,赁房子给我的那个人!”
杨氏夫人也惊住了。
她失声道:“那位说吕相公是假的?!”
她的声音很沉重,又不可避免地夹杂了震惊与骇然,可知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九九下意识同卢梦卿对视一眼,而后齐声道:“是呀!”
杨氏夫人霍然起身,神情悚然:“若真是如此,那一定是华胥国那边的有虞氏圣人出手了,他们想干什么,开战吗?!”
九九与卢梦卿骇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又是华胥国?!”
杨氏夫人有些讶异:“你们知道华胥国?”
卢梦卿简单讲了一句:“裴学士曾经同我们提过。”
九九则觉得奇怪,她忍不住说:“裴熙春还说这回的事情是元城京氏的后人和一只蝴蝶妖精在捣鬼,为什么吕相公的事情,就变成是那边的有虞氏圣人做的了?”
顿了顿,又很好奇地说:“‘圣人’这两个字,不是用来称呼高皇帝的吗?”
杨氏夫人脸上显露出一点对于自己专长的绝对自信来:“因为真假相公的案子,是由我亲自去核查的,当世之中,能够在魂灵一道的事情上瞒过我的眼睛的,只有华胥国的有虞氏圣人。”
她告诉九九:“高皇帝建国以来,‘圣人’二字几乎成了她本人的专称,除此之外,也会用来指代高皇帝时代之前的先贤,可实际上,这两个定义同高皇帝时代‘圣人’的定义可谓是南辕北辙,互不相干。”
这下子,不只是九九,连同见多识广、学富五车的卢梦卿都惊住了。
他忍不住插嘴道:“敢问学士,在高皇帝时期,‘圣人’二字指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位阶】。”
杨氏夫人面露崇敬,以一种很恭谨的语气,告诉他们:“我们如今所处的时代,也就是高皇帝治世中后期一直到现在,又被称为【湮灭记】,也就是灵气逸散、修士零落的时代。”
“在此之前,古神还在掌控九天,修士们在人间行走,他们由练气开始,筑基入门,一步步向前修行,直到长生。”
“自古至今,人族所能达到的最高【位阶】,就是【圣人】。”
“华胥之国里有四位【圣人】,擅长魂灵一道的是有虞氏的族长,今次吕相公的事情,若真是我看走了眼,那就一定是他出手了。”
九九听得震撼不已,忍不住道:“华胥之国里有四位圣人,那我们这边儿有几位圣人?”
杨氏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们有高皇帝。”
九九短暂地品味了一下这句话,微觉忐忑:“只有高皇帝一个人吗?”
杨氏夫人点了点头。
九九脑海里忽然间涌现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来:“到底是华胥之国那边好,还是我们这边好?难道说这世界其实很大很大,华胥之国那边非常富庶,我们这边儿其实很荒凉?”
杨氏夫人面露讥诮:“怎么可能?要真是这样,他们怎么会巴巴地往这边伸手?”
九九不禁道:“这么说,是我们这边儿更好了?那他们为什么不来抢呢?”
她左手伸出来四根手指,右手伸出去一根手指:“他们有四位圣人,可我们只有一位,且高皇帝也已经死了呀!”
杨氏夫人冷笑了一声:“圣人跟圣人也是不一样的,华胥国里那四位圣人,都曾经是绝世天骄,可即便如此,最年轻的有洛氏证道成圣的时候,也已经有五千多岁了……”
九九忍不住问:“那高皇帝呢?”
杨氏夫人神色一凛:“高皇帝平定海内,安抚黎庶,这是旷古未有的功德,在她登基称帝的那一年证道成圣,时年三十六岁。”
“我靠!”
九九瞬间明白为什么那边四比一,甚至于如今四比零但是都只能像老鼠一样暗戳戳地藏着了:“高皇帝她真是好可靠啊!”
卢梦卿却觉得很奇怪:“如学士所说,高皇帝已经驾崩了很多年,而华胥之国里的几位圣人,按照年纪来说应该远比高皇帝大才对,怎么他们至今都还在?”
“大道五十,圣人四九,圣人几乎占据了人族的所有气运。”
杨氏夫人面露敬慕,感慨万千:“这就是华胥之国这么多年来始终原地踏步,但是皇朝蒸蒸日上,人才辈出的原因——高皇帝不愿与天下争利。”
九九与卢梦卿皆非愚钝之人,闻言心头一震,若有所思。
杨氏夫人看向九九,很认真地告诉她:“这也是许多人会容忍当今的原因,高皇帝留给后代的余泽太多了。”
九九却说:“可现下这种容忍,一定不是高皇帝想要的——她才不会愿意庇护一个王八蛋后人呢,你们要是真的尊敬她,就该当机立断,杀掉那个昏君!”
杨氏夫人轻叹口气:“政治是不可避免会遇到妥协的。”
卢梦卿轻轻拍了拍九九的肩膀,既是安慰,也是劝阻。
他身居高位,也能明白杨氏夫人的难处。
九九垂眸想了会儿,忽的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来:“杨学士,你说【圣人】其实是一个位阶,那么在【圣人】之上,还有别的位阶吗?”
杨氏夫人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道:“从来没有人达到过那个位阶,那只是传说……”
九九听得精神一振:“那也就是有咯?”
“我也是听北尊偶尔说起过。”
杨氏夫人迟疑着告诉她:“【圣人】须得证道,在【圣人】之上,需要【合道】,应该就是合乎于道的意思吧,这很难,非常难。”
她说:“大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以人的身份去合道,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除非……
除非是承继了天命的破命之人。
可是与此同时,杨氏夫人又有些怆然地想:若真是如此的话,距离合道最近的那个人,应该是高皇帝。
可是她无法也不愿意去选择那条道路。
杨氏夫人其实并没有见过高皇帝,只是根据自己对于过往的追溯和搜寻,逐渐将高皇帝拼凑起来。
她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随在高皇帝左右,为她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虽不能见,心向往之。
杨氏夫人还惦记着真假相公的案子,同九九迅速说了几句,便心事重重地辞别离开了。
九九跟卢梦卿对坐沉思,都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复杂了。
卢梦卿摸着下巴,说:“我原以为能遇见元城京氏的后人和织梦娘妖精就很古怪了,怎么连高皇帝之前的老妖怪都冒出来了?”
他听九九问了圣人之上位阶的事儿,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你也觉得那位有虞氏圣人存着升阶的想法是不是?”
九九有点忧愁:“怎么所有人都想吸我们啊……”
皇帝想吸。
无极想吸。
织梦娘想吸。
太元夫人好像想吸。
现在就连不知道在哪儿的高皇帝时代之前的老妖精也想来吸一口!
“真过分,”九九很愤怒:“不准到处乱吸!”
……
送走了杨氏夫人,九九跟卢梦卿不免要把刚刚知晓的讯息说与木棉、小庄和猫猫大王听。
人与猫听完,俱都吃了一惊。
木棉忍不住道:“你们怎么跟长生果似的?谁都想来咬一口……”
众人听得忍俊不禁。
再一想,可不就是跟长生果差不多嘛。
九九也笑了,笑完之后她忍不住偷偷往西边两间正房门前瞄了一眼。
水生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正晒太阳。
她从袖子里取出先前从万相公处得来的那份状纸,走上前去,很礼貌地问:“水生,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笔墨誊抄一份新的状纸出来?”
九九说:“旧的这份,我想自己留作纪念,这是我阿娘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水生自无不应之理,当下起身,替她打开了帘子:“过来吧。”
九九赶忙道了声:“谢谢你!”
水生的书案很简洁,笔墨纸砚,此外还摆了几本旧书。
九九从旁边抽了张纸出来,用镇纸压住,水生则将遮盖住砚台的帕子掀开,往里边加了几滴水,一挽袖子露出手腕,开始执着墨条研墨。
九九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我来吧,本来就是我要用……”
水生含笑看她一看,轻轻朝她眨了下眼:“难道不是有话想问我,才过来的吗?”
九九捂着嘴,稍觉窘然地干咳了一声。
她囧囧的,小声道:“所以到底能不能问呀?”
水生眼波流转,瞟了她一眼,莞尔道:“问吧。”
九九立时就打开了话匣子:“华胥国里那个老妖怪,真的想吸我们吗?”
水生跪坐在书案前,眼睫低垂,视线落在砚台与墨条交叠的地方上。
他轻轻应了声:“嗯。”
九九听得心头一沉,又问:“太元夫人,也是想吸我们吗?”
水生又应了声:“嗯。”
九九又问:“那无极也是想吸我们了?!”
水生又“嗯”了一声。
九九赶忙道:“那皇帝……”
水生说:“嗯。”
九九接连问了几次,他都回答了,只是却都回答得一模一样,真叫九九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亦或者在下意识地用同一个字来回应了……
“水生,”九九忍不住道:“你,不会是故意使坏,在逗我吧?”
“真过分。”
水生掀起眼帘来,神情哀婉,分外动人:“你什么好处都没给我,就抛出来这么多问题,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又来怀疑我?”
他带着点玩味,轻轻说:“我看你才是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