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兮跟着丁嬷嬷来到乐天居,一进去便听侯夫人道:“兮丫头, 你族叔和族婶看你来了。”
甄兮看向屋中的三个陌生人, 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妙龄少女。
这对夫妻模样普通, 男的皮肤黝黑健壮, 一双闪着精光的三角眼一看到甄兮便是一亮,似乎看到了一座金山。女的白白胖胖,
看着富态慈祥,可那一双眼睛里的贪婪和狡诈,却让人十分不适。
再看那对夫妻身边的少女, 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 继承了她母亲的白嫩皮肤,倒有些小家碧玉的清秀。她虽看似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
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地四处乱看, 在甄兮进来后, 她更是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
甄兮先是跟侯夫人问安,这才不动声色地望向那几人,露出个不失礼貌的微笑来。
她没有原主的记忆, 不知这几人跟原主关系如何,不过想来应当并不好,豺狼与羊的关系,又能好到哪儿去?就是不知这几人她该如何称呼。
她倒是并不畏惧,做个面子工程就行,想来侯夫人也明白她和这些族人的关系如何。
见甄兮只是淡笑,
并没有开口,那白白胖胖的妇人先开口笑道:“兮丫头啊,你这一走就是半年,你不知道,我们可都是很挂念你的!”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少女立即撒娇道:“兮姐姐,你这一走便如此久,妹妹真是好想你啊!”
甄兮笑道:“抱歉,我这半年一直在病中,有些记不大清了,你是谁来着?”
此言一出,少女面色变了变,怒意闪现又被她压了回去,她强笑道:“兮姐姐你怎么忘了,我是甄美啊!”
甄兮掩嘴轻笑:“原来是甄美啊。”
她的打量与调侃之意毫不遮掩,周围候着的奴仆中传来几声小小的轻笑,气得甄美差点翻脸。
高艳见自己百般娇宠的女儿被人嘲笑吃了亏,原本就不是什么端庄妇人的她真有冲上去撕了甄兮嘴的冲动,碍于侯夫人还在场,她只能在心里狠狠地想,待她将这个臭丫头骗回去,送给那老不死的奸商做妾,看这丫头还能如何嚣张!
高艳勉强干笑道:“兮丫头既是生病了,记不大清楚事情也正常。从前你与小美便亲如姐妹,再熟悉个几日,总能再度亲热起来的。”
甄兮笑了笑,不置可否。
甄耀梁耳听得自己婆娘半天没讲到重点,也不跟甄兮说话。在他看来,甄兮一个弱女子,除了听从族里的安排,还能翻出天去?只要侯夫人应下了,他们便可以将她带回去!
甄耀梁弓着腰恭恭敬敬地对侯夫人道:“回老夫人,既然兮丫头来了,我们这便带她回去吧!”
侯夫人还未发话,却听甄兮道:“带我回去?为何?”
甄耀梁本不想跟甄兮废话,然而侯夫人在,他只好赔笑道:“是表婶近日卧床不起,怕是……唉,我这是带兮丫头回去床前尽孝呢!”
甄兮挑眉道:“可我昨日收到的家书中,祖母还同我说,她一切安好,让我勿念。”
甄兮知道,这时代,孝道是一顶大帽子,一扣下来她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即便明知对方是在撒谎,她也没有多少办法。
更何况她曾经在侯夫人面前说过,她是想回去在祖母跟前尽孝的,得知祖母病重的消息,必定不会再多停留。
但让她束手就擒,是不可能的。
甄耀梁显然早有准备,叹道:“唉,家书寄出总要些时日才能收到,表婶寄家书时尚未病倒呢,后来她病重卧床,便托我们特意来望京,将你接回去。”
甄兮微微一笑:“祖母向来对我耳提面命,要小心族中妄图吞没我家家产之人,她又如何会让你们来接我?怕是几位有什么别样的想法吧。”
甄兮此言一出,甄耀梁和高艳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虽与甄兮并不熟悉,却知道那是个软弱好拿捏的丫头,万想不到,今日竟然会被她如此顶撞,还将那些暗地里的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二人对视一眼,甄耀梁立即斥责道:“兮丫头,你这是什么话!我与你婶子分明是见你家如今人丁单薄,怕诸事不顺,这才主动来帮忙,怎么到你嘴里,倒成了我们贪你家家产?”
他还想再加一句“你若如此将好心当做驴肝肺,我们走就是”,然而一想到如今甄兮的强势,他又将这话咽了回去。千里迢迢来这一趟,他们可不能空手而回!那老太婆身子本就不大爽利了,将这臭丫头带回去卖个好价钱,说不定会气得那老太婆直接归西,到时候那些家产,不就名正言顺到了他们手里?
原主或许会为了自家的脸面而不肯在侯夫人和这么多人面前闹起来,可甄兮不怕丢人。
侯夫人是她最大的靠山,只要闹得侯夫人对她的处境有了深切的认知,多了那么点同情,那么她就不用担心了。
这个时代,孝道是座大山,即便只是近些的长辈,也能左右小辈的未来。她今日这番话,算是彻底背上了顶撞长辈的罪名,可她怕什么呢?
她是决计不能跟着他们回去的,不说这边还有孟怀安,就说原主的继祖母,也不会希望她回去。在如今这样的宗族社会,她一旦回去,便是待宰的羔羊,只能任凭族人处置,倒时候原主的继祖母拦不住只怕会气怒攻心,反倒危险。
她还记得曾经在现代时看过古代人为了吃绝户,有多少“奇思妙想”,甚至有一家之主意外身故之后,族人齐心协力污蔑他妻子通奸,说他幼子不是亲生而将孤儿寡母乱棍打死光明正大瓜分他家家产这样的离奇之事。人的贪婪之心一上来,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因此,她待在侯府,才是对她和她那位继祖母最好的选择。
至于哪天她熬不住死了,那之后的事,便不是她能关心的了。
甄兮面上带着微笑,虽轻声细语,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具有攻击性:“我与几位实在不熟悉,自然不甚清楚。可既然这是祖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我作为小辈自然会铭记在心。”
被拆穿了来意,高艳脸上有些挂不住,毕竟旁边坐着的可是正经的诰命夫人啊!
她泼辣劲上来了,虽不敢在侯夫人面前动手,但动嘴是不客气的,当即大声嚷道:“兮丫头,做人可不是你这么做的!你不过是来侯府半年,便如此忘恩负义,连我们这些穷亲戚都不肯认了?你忘了,当初你爹娘接连病故,是谁在帮着你们操持丧事?若不是我们这些亲戚帮忙,你家怕是早散了!你如今是攀上了高枝,可也不能就这么忘了孝道,还污蔑我们这些于你家有恩的亲戚啊!”
甄兮即便有再多的说辞,在“孝道”这顶大帽子之下也没太多腾挪空间。这时代,可是有“子告父母,非公室告,勿听,杖一百徒三年”这样的法律,而除杀人谋反这样的大罪,宗族完全可以私下处理一些诉讼,比如财产诉讼就完全符合条件,甚至于这样的财产纠纷即便告到官府,算“越诉”,不但要打一顿,还要再发回宗族里处置。
她也不与高艳争辩孝道的问题,只道:“是有恩还是有仇,此事你该与我的祖母去说。我只是小辈,只听祖母的。”
高艳自己气得暴跳如雷,却见甄兮依然一副冷静的模样,以往被她挤兑上两句就面色发白好像随时要昏倒的情形,竟是一去不复返了!她当即口不择言地说:“你姓甄,作为甄家人,就应当听从族里的安排,可你竟要听一个外人的!”
甄兮心里冷笑,只道:“祖母如何是外人?”
高艳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急忙忙看向侯夫人,却见侯夫人的脸色已然沉了下去。
赵纨从前与庶妹赵绢关系尚可,岁数大了后念旧,感情比年轻时仿佛还深了些,她的庶妹前半生不幸,出嫁五年无所出被休弃后才嫁到了甄家,那之后也一直没能生下自己的子嗣,却将继子当做亲生儿子看待。
赵纨从赵绢的来信中,看明白了她这庶妹为兮丫头谋划的心思,那是真的将她当做亲孙女来看待,才会舍下一张老脸,来求她照拂。
如今听甄家来的这个妇人如此不知好歹说她庶妹是外人,赵纨也不禁动了些火气。
“侯夫人,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高艳手忙脚乱地解释。
甄耀梁也连忙帮腔解释。
赵纨却不想听,摆摆手道:“你们先住下,其余事之后再说。”
她虽是侯夫人,但毕竟甄兮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真要管,也有些站不住脚。且除此之外,她还有些别的想法。
甄兮见状,也不理会那几人,与侯夫人恭敬道别离开。
虽说她也想看狗咬狗,但她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总得自己也做些什么。
甄兮回风和院后不久就得知,那一家人被安排在距离风和院不远的地方,她让青儿把院门关上,没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在叫门。
听声音,正是那个叫甄美的。
见香草要去开门,甄兮道:“别去。就当院中没人。”
香草虽觉得有些诧异,但甄兮说别开门,她自然不会去。
青儿在一旁担忧地看了眼院门,小声对甄兮道:“表小姐,甄美小姐她……不好招惹。”
甄兮道:“这里是侯府。”
一句话就把青儿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这里是侯府,怎么可能容得他们撒野呢?
甄美敲了会儿门,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没见人来开门,气得重重往院门上一砸,这才走了。
甄兮没理会她,拿出字帖练字静心。
烦心事总要解决的,她该想想,怎么把这三人赶走,并让他们不敢再来打她的主意。至于老家的那位祖母,她就没什么办法了,即便极端一点把这三人都杀了,族里还会有别的人去惦记着家产,没有能守住家业的男丁,在这个时代真的十分艰难。
孟怀安下学时同往常一样来了风和院,他进来时微微皱眉,表情似乎有些异样。
甄兮看出来了,笑问道:“怎么了?”
孟怀安很少对甄兮隐瞒什么事,特别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事,闻言便道:“我刚才碰到一个女子。”
甄兮来了兴致,追问道:“长得很好看?”
孟怀安摇摇头,耳朵尖有点红地说:“不及兮表姐万一。”
甄兮失笑,觉得怀安真的快变成一个小马屁精了。
她刚想再问,又想起什么,倒没了调侃的意思,问道:“那人可有说自己是谁?”
孟怀安见甄兮问得仔细,如实道来:“她没说,只说自己是来侯府做客的。”
甄兮心里有数了,便道:“她是我老家那边的,与她爹娘一道来的,想要带我回去。”
孟怀安当即面色一变,可还没等他问出口,就听甄兮道:“别担心,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甄兮想了想,觉得跟孟怀安透点底也没关系,便将自己家里的那些腌臜事简单说给孟怀安听。
孟怀安听完后心都揪紧了。
兮表姐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如此洒脱,他真没想到,她家里还有这样解不开的难题。
他突然灵光一闪,若兮表姐招个上门女婿回去,撑起整个家庭,是否就能解决这难题了?
这想法顿时让孟怀安想入非非,他越想越觉得可行。他虽是侯府庶子,可到底是侯府血脉,他的身份完全可以震慑甄家的族人。
而在兮表姐这边,他可以跟兮表姐说,为了解决她家的困难,他愿意跟她假成亲,今后局势稳定了,她随时可与他和离……但他当然不会答应,他会在那段时间努力弄假成真……
孟怀安畅想得正美,就听甄兮道:“怀安,此事你不必忧心。我们只要等待便好,总有人不会坐视此事发生。”
孟怀安的美梦被戳破,心里万般难受不舍,然而他也知那不过是个美梦,他了解兮表姐,绝不会同意的。
况且,还有孟世坤在一旁虎视眈眈……
接下来的几日,甄兮要么闭门谢客,要么装病不见客,因此一直没再看到那家人。听青儿说,这家人倒是日日出府游玩,很是开心的样子。
令甄兮没想到的是,先动手的人不是孟世坤,而是孟怀彬。
与孟怀彬去找侯夫人同时传来的消息是,侯夫人被孟怀彬气病倒了。
甄兮听到这消息便是一声叹息,真的是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偏偏孟怀彬不久之后便来了风和院。
甄兮无论何时对孟怀彬的态度都有些冷淡,他自然早知道她对他无意,不过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他已经抛开起初的那点子相像,对她发自内心的欣赏。在私下听到她的境遇后,他对她更多了一分怜惜,这才在得知甄家族人来人要将她带走时去找他祖母,劝说他祖母不要答应。
留在望京不论嫁给谁,都比回乡被族人随便处置强吧。
孟怀彬一开始确实只是单纯地抱着替甄兮好的想法去的,然而当侯夫人顺口提起他的婚事时,他又想起了萍儿的死,便与侯夫人起了口角,到最后又将侯夫人气病倒了。
“甄兮表妹,对不住,我本意是真的想帮你。”孟怀彬满脸的歉疚。
甄兮已不想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她最大的帮助啊,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二表哥,我谢了你的好意。只是在旁人看来,你这怕是想要将我置于死地。”甄兮说话时没再客气,“本来姨婆或许还在想着帮我,被你如此一搅合,说不定就想着直接将我赶出门去了。”
孟怀彬愧疚地想要补偿:“那我这便去求祖母!”
甄兮道:“二表哥,是这样的,你只要什么都不做,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我十分感谢你,请你不要雪上加霜。”
孟怀彬被甄兮说得无地自容,黯然离开了。
甄兮轻叹一声,取出在孟怀彬来之前她收到的一封信。
她对孟怀彬态度如此不好,也算是一种迁怒,而原因,则是这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考虑得如何了?
甄兮将信烧了,没有回信的打算。
信是王橫送来的,自然来自孟世坤。自从那次他跟她说开了之后,已过了一个多月,看来他已有些不耐烦了,借用这次的事件来给她提个醒。
她想要的狗咬狗,大概暂时看不到了。
侯夫人那边没有明确的话,甄兮便按兵不动,可是她耐得住性子,孟怀安却不行。他每天都面带愁容,非要甄兮好生安抚上几句,才能稍稍舒展眉峰。
这一日,甄兮又听到一个坏消息。
孟怀旭竟然跑侯夫人面前说要纳她为妾,被侯夫人斥责了一顿。
甄兮知道,原先侯夫人对她的印象应该还算不错。
然而,一对堂兄弟,居然要争她这同一个女人……毫无疑问,侯夫人对她最后的好感也会消失殆尽,只觉得她麻烦,很可能会同意那家人将自己带走。
反正她曾经说过不想留在望京,想回乡去尽孝,不是么?
甄兮不得不在心里夸孟世坤一句真是好心机。
孟怀旭怕他父亲,这是事实,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跑侯夫人面前说要纳她当妾这种话?只怕这后头有孟世坤的手笔。
而孟世坤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
他是想逼迫她,将她逼到极限。
堂兄弟争她一个女人,即便她再无辜,也会被当成祸水。侯夫人即使如今还没有表态,迟早会将她打发回乡。
回乡不知被卖给什么人,还是偷偷留在望京,当人外室,但可以时常见到她所偏爱的孟怀安?
孟世坤笃定她会选择后者。
甄兮什么都没选,她把院门一关,躺床上装病。
虽说即便她生病也可能被送走,可侯府毕竟是要面子的,不大可能强行将一个病人送走,如此至少可以拖个几天。
邢嬷嬷得知甄兮病了后,给她请了个大夫过来。
甄兮毫不心虚,毕竟她这几天确实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可能是最近的烦心事稍微有点多吧,她自觉精神没什么问题,身体却撑不住了。
大夫来看了,开了个药方。
不过,青儿端上来的药,甄兮一点都没喝。闻着苦,喝起来更是苦得要吐了,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吃什么益气补血的药都没用。
青儿劝了几句,也就不劝了。她也跟了这位半年了,如何不知这位虽看起来十分好说话,可实际上自有主意,认定的事,谁劝也没用。
反正她家小姐已经不在了,这位喝不喝药,她也管不着了……
甄兮这一病倒,最急的就是孟怀安了。即便甄兮私下里悄悄跟他说,自己是在装病,可看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他又怎么可能安心?
甄兮在床上躺了三天后,青儿略带欣喜地传来一个消息。
——甄耀梁一家灰溜溜地离开了。
甄兮本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没想到事情竟然解决得如此轻易,不敢置信,便多问了几句。
青儿道:“甄耀梁在赌坊赌钱,输了钱还不出钱来,被人打断了腿。他们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儿,勾引人不成反倒弄得整个侯府的人都知道了,自然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青儿对这家人没有一点好感,便直呼其名,说这话时隐隐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她是想起了曾经还在乡里时被那家人以及其余甄家族人欺负的委屈,虽说小姐已经不在了,可她见到了他们的狼狈,她会悄悄给小姐烧香告诉小姐的。
甄兮想,这是孟世坤的手笔么?
先是逼她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再出手帮她解决,想如此来赢得她的好感?
或者说,不仅仅是如此。他同时也在警告威胁她,他只要轻轻一抬手,就能让她的境况翻天覆地,她与他斗,是斗不过的。与其最后被逼到吃尽苦头,不如尽早放弃抵抗。
在玩弄人心方面,孟世坤确实很厉害,难怪能比孟世英更讨侯夫人的欢心。
甄兮眼一眨就将他的这些表演丢到了脑后。
到她出孝期还早呢,有什么可急的?
正想闭眼睡觉,甄兮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蓦地看向青儿:“你说甄美勾引的人是谁?”
“是安少爷啊。”青儿重复了一遍。
甄兮皱眉不语。
等到了晚间,孟怀安照旧过来时,甄兮注意到他脸上带着喜意,虽说得知她的危机暂时解除了高兴是应该的,可她却觉得这其中有些缘由。
在听孟怀安兴奋地说完了上课的事后,甄兮斟酌了下才道:“我刚听人说,那个甄美……”
孟怀安没等甄兮说完便面露愤恨地点头道:“兮表姐,我不知她竟是这样放荡的女子!我本觉得甄家人的错不该怪到她一个女子身上,她靠近时我并没有提防,谁知她竟贴了上来。”
孟怀安说起这事似依然有些委屈和愤怒:“她定是以为我在府里很受重视,才想借机一步登天,可偏偏当时被路过的仆人看到了,我着急之下将她推开。”
他看着甄兮,十分郑重地表态道:“兮表姐,我如今只想好好念书,什么男女情长都不懂,也不愿意被牵绊。”
见此,甄兮心里的那点疑惑也消散了。
孟怀安受了孟世坤给的好处,又跟着焦先生学了许久,如今还真有些翩翩公子的雏形了,吸引到甄美,也不奇怪。
她原本还以为勾引之事也是孟世坤安排的,没想到牵扯其中的是孟怀安,倒是巧了。
孟怀安见甄兮没再提甄美之事,转开了话题,心里悄然舒了口气。
他险些以为,自己做的事要被兮表姐发现了。
外人都说是甄美妄图勾引他,其实这也是他刻意促成的结果。他如今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低着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羞涩男孩了,他可以对任何人露出天真甜美的笑容,包括他那个父亲。
习惯了之后,他发觉真的是没什么难的。
他不过是对甄美多笑了笑,她便傻傻地凑上来,还真以为他对她一见钟情了。算是他陷害了甄美,可他不但一点不觉得愧疚,反而十分欣喜。
他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他也能帮到兮表姐了。
可他知道兮表姐一定不喜欢那样的他,所以他决定隐瞒不说,好在兮表姐没有怀疑。
他只愿意兮表姐看到他所有好的一面。
甄兮又在床上躺了十来日,才终于做出大病初愈的模样,开始下床走动。
甄耀梁一家人离开后,侯府里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甄兮知道,事情其实还没有完。甄耀梁一家人的威胁是没了,短时间内她也不用再担心甄家族人再来。可侯夫人那边,实际上并未解决。
孟怀旭和孟怀彬争她一个女子的事实,并没有因甄耀梁一家的离去而改变。
不过,因为侯夫人还没有叫她去谈话,甄兮便只当不知。
如今已是五月,她记得孟怀安的表哥回望京的时间是在秋天,具体时间记得不太清楚了。如此说来,她最多也只要再撑个一季,便能放心地将孟怀安交给他人了。
天气逐渐变热,连畏寒的甄兮都动用当主子的权力,让香草给她打扇子。
这日孟怀安休沐,正好甄兮便让青儿给他量一下身体各项数据,做几套新衣裳。
因平日几乎是天天见着,甄兮没觉得孟怀安有多大变化,但当青儿给她看数据时,她才发觉,这半年多来,孟怀安长大了许多。再看看眼前这唇红齿白,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甄兮不禁感慨万千。
起初那个被她从湖里救上来后满身狼狈,喃喃叫着娘亲的可怜少年,已蜕变成一个充满书卷气的可爱少年了。
孟怀安被甄兮直勾勾的注视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耳朵尖。
甄兮托腮心想,不过还是有一样没变,还是一样的害羞。
也不知,他将来倾慕某家姑娘时,这样害羞的性子,又要如何去追求?
别人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孟怀安的那位表哥,说不定会让他自己决定呢。
日子仿佛恢复了平静,侯夫人始终没有发话过来。而甄兮这边,孟世坤依然时不时送点东西过来,只不过跟从前不同,以前被甄兮拒绝几次后他便只送孟怀安用得着的东西,然而这回他却天天让王橫送只有她用得着东西,即便她每次都拒绝,他也依然天天送,表现得十分强硬。
甄兮很清楚,若她收下了,就是在向孟世坤服软。
因此,她每一次都态度很好地拒绝。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拖延时间,多拖一天,都是她的胜利。
王橫送东西来可以避开侯府的人,却避不开青儿,有几次也被孟怀安撞上。
孟怀安知道孟世坤在讨好兮表姐,他都看在眼里,但很懂事的什么都没多问。
他知道,那只会让兮表姐难做。
他只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日从风和院回来后,孟怀安将梁木打发去睡觉,便在自己屋里点了灯,拿出一些卷好的宣纸,一张张在桌上摊开。
每一张纸上,都是一个同女子。她或站或卧,或坐或倚,各种姿态,唯一不变的是脸上那温暖人心的笑容。
这是他晚上利用多出来的时间画的兮表姐,每一张都是他的宝贝。
像过去的好几个无眠之夜一样,孟怀安靠在桌子上,痴痴地欣赏着这些画。
看着看着,他靠在桌上睡着了。
梦里,他日思夜想的兮表姐对他露出唯有梦中才会有的小女儿情态,他激动得手脚都不知要往哪里放,又出于本能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
梦里的旖旎欢畅不过是梦,醒来时孟怀安面对的依然是一室的冷清,以及他的兮表姐依然将他当孩子看待的烦恼现实。
而今日的情况,似乎又有所不同。
他屋子里有别人!
孟怀安从做梦的迷幻中陡然一惊清醒过来,蓦地转头,便看到他的身边,竟然站着不知何时进来的孟世坤!
这一刻,孟怀安脑子嗡的一声差点炸了,手忙脚乱地想要收拾摊在桌上的画,谁知孟世坤抬脚一踢,将他坐着的椅子踢翻,他一时没站稳,顿时随着椅子倒了下去。
等孟怀安爬起来时,正好看到孟世坤将他的那些画都拿在手里翻看。
“还给我……”孟怀安死死盯着孟世坤不放。
即便最近几个月孟世坤好像重新将他这个儿子纳入视野,可他们二人从来没有独处过。两人不是没说过话,可说的都是谁也不走心的场面话。
孟世坤理也不理孟怀安,将他手里的画都翻看了一遍,才抬头看向他这个忽视了十几年的儿子。
“我先前倒是没看出来,你竟然对兮丫头有这种心思。”孟世坤冷笑,“方才我进来时,你在做春梦吧?怎么,梦里也是她?”
孟世坤今日跟同僚应酬,多喝了几杯。回来时他也不知怎么想起了当年那个让他茶饭不思的女人,便过来这边看了一眼。
这院子里有他十几年前的记忆,他那时候还年轻,为了一个女人险些闹得家宅不宁,可到底是喜欢,也疼惜过她一段时间。等得到了之后,他发觉也就那样,再加上她总是一副忧郁的模样,看得他心烦,他便渐渐少来了,再后来干脆不来了。
那时候得知她死了,他也不过随意地应了一声罢了。也不知今日怎么回事,许真是喝多了,他竟回到了这里。
在看到屋子里的烛光后,他直接推门而入,正好听到孟怀安在梦中的低吟声,老练如他,又怎么听不出来那是什么?
孟怀安骇得退后了两步,因自己那龌龊的想法展露人前而羞耻得满脸通红。
却见孟世坤冷笑一声,突然将手中的画全部扯烂。
孟怀安先是一怔,随即疯了似的扑向孟世坤。然而孟世坤毕竟是南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跟当初的汤嬷嬷不一样,即便喝醉了也敏捷而力大,孟怀安被他抓住手臂后像拎小鸡似的被拎着。
扑面而来的酒气差点让孟怀安吐出来。
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宣纸,几乎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
“怀安,你真如此喜欢兮丫头?”孟世坤见到孟怀安咬牙切齿的模样,反倒笑了起来,双眼中闪动着恶意的光。
孟怀安死咬着唇不肯说话,他不想示弱。
孟世坤呵呵笑道:“你若真喜欢兮丫头,便跟为父说一声,说不定为父心情一好,便让你娶了她呢?”
明知孟世坤说的话不可能是真的,孟怀安还是抬眼看向他,难掩眼中的希冀。
孟世坤哈哈一笑,拍打着孟怀安的面颊,没两下就拍红了,他调笑道:“还当真了?”
孟怀安愤怒地瞪向孟世坤。
孟世坤什么事没见过,自然没把孟怀安的瞪视当回事,他愉悦地笑道:“怀安,兮丫头是不是没告诉过你,等她出了孝期会当我外室的事?”
孟怀安猛地瞪大双眼,脱口而出:“你胡说!”
“啧,看来兮丫头真的没告诉过你。”孟世坤摇摇头,眼神里全然没有一点父亲对儿子的慈爱,“她还真是将你保护得很好啊。”
“你别想骗我,兮表姐不会当你外室!”孟怀安恼怒地反驳道。
“有你在,她当然会。”孟世坤恶毒地笑了笑。
孟怀安一愣:“你……你什么意思?”
这时候,孟世坤偏不说,反倒高深莫测地笑道:“你觉得呢?”
孟怀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信你。”
孟世坤感慨道:“兮丫头对你如此好,让为父好生嫉妒。”
孟怀安别开视线,打定了主意不肯听信他的话。
孟世坤将他的脸转回来,盯着他的眼睛道:“怀安,你要明白,为父对你没有半点父子之情,让你去读书,完全是因为兮丫头。其实,我本以为你活不下来的,没想到竟能活到这般大。不过好在你活下来了,否则我又哪来的手段逼迫兮丫头就范呢?”
孟怀安眼眶逐渐发红发涨。
即便他不肯相信,事实也摆在他面前。
他一直想的是强大起来,去保护兮表姐,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他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暗中帮了兮表姐,熟不知兮表姐为了他,竟要忍受那样的折辱!
他怎么会如此无用?他已经读了那么多书,可没一样能拿来让他帮兮表姐摆脱如今的困境!
似乎是觉得如此刺激孟怀安还不够,孟世坤又道:“怀安,为父告诉你一个秘密。为父看到你的兮表姐,就像是当年第一次看到你娘一样,日思夜想都是怎么得到她。”
孟怀安瞳孔一缩,胸腔中的气像是要炸开。
“你娘跟为父,可谓是缘分天定,本来我无论如何都高攀不上的贵女,却一朝落入凡尘,被为父捡了个便宜。”似是回忆起当年的事,孟世坤脸上带了一丝古怪的笑,“你娘真是美极了,比你的兮表姐还要美,日日与她颠鸾倒凤可真是蚀骨啊。”
“住口,我不想听!”孟怀安终究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泪水,他不想从孟世坤口中听到他娘,他不配!
忆往昔似乎也只是片刻罢了,孟世坤没再继续说下去,又提起了甄兮:“不过,想来你那娇弱的兮表姐,尝起来的滋味也是极好的。”
“你住口,住口!”孟怀安奋力挣扎,却没能撼动孟世坤的手。
孟世坤见状笑得更开心,又道:“我想得到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不过,我这人没什么恒心,玩上几个月,便会厌了。到时你自管拿去便是。你毕竟还是我的儿子,我不介意你用我用过的东西。”
“住口……”孟怀安不想听孟怀坤的话,可依然将他那些污言秽语全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从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恨意。
他恨不得一刀刀从孟世坤身上剜下所有的肉,让他受尽折磨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