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幕般的铅灰云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蔚蓝的天空,海面不再平静,而是随着微风的骤起,掀起波澜,它们一同躁动着,令自然的音律回荡。
平静、普通、常态的世界,很多人都厌烦了无聊的生活,可现在看来,这样的无聊是如此地宝贵。
在这临靠寂海边缘的海岛上,白雪皑皑之中,伯劳此刻本应该享受死里逃生的狂喜,但现在有着更为痛苦的抉择等待着他。
“你说什么”
伯劳握着空弹的银白左轮,仰望着站起的弗洛基。
“抉择,一个残忍且艰难的抉择。”
弗洛基看向寂海的方向。
海岛外的海面上正飘着数不清的木质残骸,还有一些浮起的尸体,这些都是和他们一同逃生的人们,遗憾的是只有他们这批人活了下来。
“一个违背仁义道德的抉择,一个让好人变成坏人的抉择。”
弗洛基继续说着,他走到伤痕累累的长船旁,不知道在翻找着什么,整个角鲸号只有他们三个幸存了下来,可危险还没有结束,他们在这荒芜的寂海边缘,如果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依旧难逃一死。
“在这座海岛的另一边,有一个小村落,那是我从寂海返回后,常会停留的一个据点,只有到了那里,我们才算真正地安全下来。”
多次对于寂海的探索,已经让弗洛基摸清了寂海附近的绝大部分海岛的分布,而他也和其上的村落有了联系,作为自己返回时的据点。
弗洛基从长船中翻找出了两个大包,上面有着永动之泵的标志,是净除机关为这次行动准备的补给包,伯劳看着这些东西,隐隐的不安在心头升起。
“但问题是,这里离那个小村庄很远,以我们的脚力和这大雪的环境,哪怕我们没有受伤也要走上好几天,更不要说现在这个状态了。”
弗洛基将两个补给包拎到了伯劳的身前,早在登上角鲸号时,弗洛基便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他从兰斯洛特的手里索要了这些补给包,安置在了自己的长船上,当做救生船,以防不时之需。
它可以成为兰斯洛特等人的救生船,也能变成弗洛基的,他早就思考过篡夺角鲸号失败后的计划,只可惜海蛇掀起的风浪实在是太大了,最后只有这么两个保留了下来。
“如何考量一个人真正的价值。”
弗洛基突然高声道,表情肃穆。
“那便是让他面对死亡,看他所作出的抉择。”
他就像在祷告一样,不久后低下头看着伯劳,将两份补给包中的一个放在了伯劳的身前。
“做出抉择的时间到了,伯劳。”
弗洛基说着拎起了另一个补给包,向着密林里走去,树枝上挂满了冰霜,就像一片冰结的囚笼。
伯劳用力地挣扎着,他想站起来追上弗洛基,然后亲手掐死他,可他做不到,他费力地翻了个身,看到了自己正在流血的大腿,也看到了倒在他身旁的第三个幸存者。
“兰兰斯洛特”
伯劳一时间放弃了对弗洛基的追杀,他惊恐地扑了过去,兰斯洛特的状态要比伯劳糟太多了,他本身就遭到了弗洛基的枪击,又经历了这漫长的颠簸与海水的浸泡。
抚摸着兰斯洛特的身体,温度冰冷,肌肉也开始变得有些僵硬,伯劳用力地拍着兰斯洛特的脸,惨白的脸庞上眼瞳紧闭,就像死了一样。
“不不不不能这样醒醒兰斯洛特别睡下去”
伯劳反复地喊着兰斯洛特的名字,可兰斯洛特毫无回应,趴在他的胸口处,还能听到微弱的心跳声,这颗顽强的灵魂还未死去。
“不不”
伯劳觉得天旋地转,他抓起一把积雪拍在自己脸上,用这冰冷来令自己清醒。
一个糟糕的抉择。
弗洛基的声音在耳旁不断地回荡着,伯劳下定了什么决定,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冰冷的密林。
“弗洛基”
伯劳用尽全力地吼道。
弗洛基仿佛是猜到伯劳的反应,他没有走远,而是在密林旁的一处大石头上,他擦干了积雪,坐在上头恢复着体力。
伯劳看着这个该死的维京人,他的灵魂在挣扎,最后痛苦万分地说道。
“帮帮我弗洛基帮帮我他要死了。”
弗洛基静静地看着伯劳,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像在欣赏他的绝望与挣扎一样。
伯劳攥紧了拳头,关节发白,指甲也陷进了血肉里,果然自己的求援是得不到回应的,只是徒增屈辱而已。
该怎么做还能怎么做对了,补给包,那里有紧急医疗的东西,还有食物,这东西或许能帮到兰斯洛特,只要撑到那个村落,他就能活下来。
伯劳想着便伸出手去抓弗洛基留下的那个补给包,而在这时弗洛基的声音响起。
“你救不了他的,他失血太多了,死亡已经是注定的了。”
弗洛基脸上露出可憎的笑意,从大石头上走了下来。
“这里距离村落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这补给包只够一个人的甚至说一个人的也不够,毕竟路很长,还有着风雪,”弗洛基说,“如果你把它用给了兰斯洛特,结局便是他的死亡会延迟几分钟,亦或是几十分钟,而你也会因缺少物资,大概在几天后冻死在这里。”
“闭嘴”
伯劳大吼着,他费力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抓着补给包,另一只手则将兰斯洛特的肩膀搭在自己身上,他支撑着,艰难地向前迈步。
“放弃兰斯洛特,带着恨意走出这里,把这里的故事带回英尔维格,还是秉持着可笑的道义,试着带他一起离开也就是一起死在这里”弗洛基继续说着,“其实这样是可以试试的,说不定你就在村落里遇到了猎人呢因此两人便都会得救。”
“要赌一赌吗伯劳”
“闭嘴闭嘴”
伯劳反复地咒骂着弗洛基,他拖动着受伤的大腿,费力地带着兰斯洛特前进,脑子里一时间什么都不想了,剩下的便只有了前进。
前进,找到那个村落,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就像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与疲惫一样,伯劳扛着兰斯洛特前进,迈过深深的积雪,艰难地前进。
“伯劳”
弗洛基再次喊道,他高举起了手,手上似乎是拿着什么,随后弗洛基把那个东西放在了他之前所呆的大石头上。
这一次弗洛基不再多做停留,他转过身走入密林的深处,他的状态要比伯劳好太多,更不要说弗洛基没有任何负担,他的步伐飞快,转眼间便消失在了伯劳的视野内。
积雪上有着弗洛基留下的脚印,伯劳紧跟着脚印前进,他不清楚道路,只能这样跟着弗洛基走。
寒冷、疲惫、痛苦负面的力量一个接着一个笼罩在凡人的意志之上,令伯劳疯狂与绝望,直到最后彻底麻木,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伯劳,意识又开始恍惚了起来,视野变得模糊,为了不丢失方向,伯劳只能低着头,看着弗洛基的脚印,艰难前行着。
前进,继续前进。
身体也开始变得麻木起来,到最后伯劳都感知不到自己双脚的存在了,只能模糊地看到两只脚还存在自己的身上,它支撑着身体,继续前进。
前进。
还是前进,不断地前进。
前进开始变得漫长,漫长的时间里伯劳努力地思考着些什么,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为什么一定要带着兰斯洛特离开呢明明自己都自身都难保了,为什么还这么想要救他呢只因为他是自己的上司吗还是像弗洛基讲的那样,什么仁义道德在作祟,它们支撑着伯劳,让伯劳作为一个“正义”的人。
一个被荣光与神圣所笼罩,心怀正义的人。
所以自己不能放弃兰斯洛特,自己要带着他离开,这不仅仅是为心底的正义,更是为了挽救他的生命。
可是可是伯劳太累了,累到有那么一瞬间伯劳都想就此死去了,只要死了,就不会再受到这些困扰了,就不会为了他人的生命与正义而奔波了
只要死了。
艰难前进的身影一滞,伯劳倒了下去,兰斯洛特的身体压在他的身上,他倒在了雪堆里,几乎看不见了。
啊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征程。
死亡来临时,伯劳觉得很平静,他坦然接受着。
不,与其说是接受,倒不如说是逃避,逃避这些该死的抉择与现实,就这样结束。
对,就这样结束。
然后伯劳站了起来。
他看着脚下自己身体投出的阴影,一脸错愕。
为为什么呢为什么又站了起来呢
伯劳不明白,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可他就这么站了起来,然后向前继续迈步,平静的脸庞开始扭曲,最后饱含恨意地吼道。
“弗洛基威尔格达森”
充满怨恨与愤怒的声音响起,伯劳咬着前进,他的腿开始了摇晃,不断地发抖,可他还是在继续前进。
有些事不能妥协有些事不能遗忘有些事不能宽恕
伯劳还不能死,他要带着兰斯洛特活着离开这里,他要把这里发生的故事带回英尔维格,他要磨尖利爪,在那不远的未来里,带着更大更强的铁甲船返回这里,向着变节者复仇。
杀了弗洛基威尔格达森,将他碎尸万段
咆哮的怒火给予了伯劳难以想象的力量,他抬了起了头,扛着兰斯洛特大步向前,可紧接着他又停下了,心中的所有怒火与恨意在顷刻间消失。
一块石头横在伯劳的身前,犹如城墙一般。
这是弗洛基之前停留过的石头,附近还有他走入密林的脚印。
伯劳打了个寒战,身体忍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缓缓地回过头,回顾着身后的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努力了这么久,跨过如此“漫长”的距离,实际上只有这么一点点而已。
兰斯洛特从伯劳的身上滑落,摔在了雪地里,补给包也掉了下去,失去了这些负载,伯劳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缓缓地跪了下去,就像被打断了脊梁一样,低着头,然后无力地怒吼着。
伯劳不断地挥起拳头猛砸着地面,浪费着体力宣泄着自己的愤怒与无能。
一个残酷的抉择。
“啊”
伯劳疯了般,不断地狂吼着,直到他提不起力气了,他才结束了这可笑的撒泼,目光呆滞地靠在石头旁。
“真是可笑啊”
伯劳喃喃自语着。
这不是什么骑士,不会有什么伯劳大吼着仇敌的名字,然后被恨意与怒火驱动着,走出这片冰冷的绝地。
这是残酷的现实,怒火与恨意帮不到伯劳,无论他有多么狂怒,多么憎恨弗洛基,这也改变不了现实,等待伯劳的只有冰冷的结局。
绝望。
短暂的希望后,伯劳跌入了更深的绝望,他坐在原地抱紧了双腿,放弃了挣扎。
他看着倒在雪地里的兰斯洛特,他还没有死,胸口微微起伏着,气息十分微弱,如果就这样放任的话,兰斯洛特坚持不了多久了。
“至少至少尽我所能。”
伯劳说着,他爬向了兰斯洛特,拿起了落在雪地上的补给包,正准备拆开,可弗洛基的话再度在脑海里响起。
如果给兰斯洛特用了的话,也只是延迟兰斯洛特的死期而已,他们两人是走不出这绝地的,但是但是如果给自己使用的话,如果放弃兰斯洛特自己走的话
内心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滋生,它对伯劳轻声细语,诱惑着凡人的意志。
“不万一呢,你说是吧,兰斯洛特。”
伯劳露出惨笑,拆开了补给包,准备给兰斯洛特用上。
经过这接连的战斗与海水的浸泡,兰斯洛特身上缝合好的伤口都再度开裂,不断失血,而伯劳自身上也有着伤口,大腿处有金属的碎片刺入,他也在失血,只是因为低温与麻木,伯劳暂时感受不到痛楚。
“万一呢,万一我们遇上出来打猎的猎人了呢是啊,万一呢”
伯劳反复地嘟囔着,仿佛这样他就能相信这句谎话。
“我会救你的,兰斯洛特,我会的,我会的。”
他继续说着,但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伯劳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自己应该把它拆开,将药物用在兰斯洛特身上的,可无论伯劳如何用力,他的手就像僵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伯劳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会死的,给兰斯洛特的话,他会死在这里的,可伯劳又不能眼看着兰斯洛特死在这里。
表情完全僵住了,他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卑劣,面对着死亡的考验。
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突然间眼中出现了一道闪光,在大石头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伯劳爬了过去,将它拿了起来,照耀在太阳下。
一枚子弹。
一枚弗洛基留下的子弹。
伯劳鬼使神差地拿出了弗洛基留下的银白左轮,将子弹填入弹巢之中。
他明白了弗洛基留下武器与子弹的用意了。
兰斯洛特还活着,陷入昏迷中的他表情痛苦,身体上的伤势在折磨着他的,一点点地将他拖入死地,伯劳不清楚这样的折磨还会持续多久,但现在他能帮兰斯洛特终结这一切。
这也将会为自己做出抉择。
抬起丧钟,面无表情地将枪口指向兰斯洛特。眼瞳充血,眼眶的边缘有青色的血管凸起。
只要扣动扳机。
只要扣动扳机。
只要扣动扳机。
眼瞳充血,眼眶的边缘有青色的血管凸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伯劳崩溃地哭了出来,他又喊又叫。
狼狈地来到兰斯洛特的身边,抱着这具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不断地道歉。
尊严、道义、底线、理想、使命无论什么东西,在死亡的面前都经受着考验,迫使着人们做出抉择。
抉择之后,真正的价值才得以展现,受人审视。
许久之后,伯劳放下了兰斯洛特,他目光无神,绝望地张开了嘴,将枪口插进了口腔里。
手指搭在扳机上,伯劳仰着头,视野内是一片温暖的日光。
钟声响起。
野兽们的嘶吼声不断,回荡在这狭小的舱室内,折磨着蓝翡翠的耳朵,她反复地刺出折刀,隔着舱门贯穿妖魔的身体,碎肉与鲜血顺着裂口喷洒了进来,肮脏的污物溅了蓝翡翠一身。
蓝翡翠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团刚消化了一半的腐肉,简直臭不可闻,当然,比起味道更重要的是这该死的局面。
“醒醒伯劳你睡的也太死了吧”
蓝翡翠完全放弃了之前高冷的形象,为了喊醒伯劳,她不断地想着词句,一股脑地丢出来。
“洛伦佐说的不会是真的吧你真的是什么恋物癖吗你是准备跟那把枪过一生吗”
都怪伯劳这该死的恋物癖,他睡觉也要攥着那把枪,蓝翡翠一只手根本掰不开他的手指,如果有那把枪,蓝翡翠现在的情况说不定要好很多。
她一只手受伤无法动弹,只能用另一只手不断次刺出折刀,在这接连的战斗下,舱门已经千疮百孔,变得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妖魔们突破。
到时候蓝翡翠和伯劳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任由妖魔们品尝了,这种狭小的空间里,她们甚至连躲避周旋的空间都没有。
“整天嘟囔着什么丧钟为谁而鸣的狠话,结果现在就要死在梦中了,你不羞愧吗”
为了生存,蓝翡翠不断地咒骂着,在她的身前,舱门已经变成了一扇血门了,由于隔着舱门,蓝翡翠的刺击都没能命中妖魔们的要害,伤势反而刺激了它们的兽性,更加疯狂地咬食着钢铁。
“丧钟为谁而鸣”蓝翡翠悲观地说道,“该不会是为我而鸣吧。”
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蓝翡翠觉得死在这里也还算不错,经过红隼的洗脑,蓝翡翠也有些认可红隼的道理了。
每个人都活在从死神手中偷来的时间里,每活过一分钟都是血赚,蓝翡翠赚的已经够多了,她有了还算不错的人生,用自己平庸的灵魂,多少为全人类做出了一些渺小的贡献。
虽然有些舍不得,可这样结束也不错。
蓝翡翠停下了攻击,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刺出折刀了,折刀本身也变得布满豁口,舱门的边缘在逐一崩裂,蓝翡翠都能看到妖魔的舌头顺着缝隙吐了进来,就像游蛇一样,贪婪地舔舐着地面。
“话说为什么你管那把枪叫丧钟呢”
蓝翡翠说着,她一脚踩在了游动的舌头上,听到舱门后响起一声惨叫,她脸上露出微笑。
身前的舱门开始摇晃,更多的利爪沿着崩裂的边缘爬进室内,舱门开始扭曲,有的妖魔甚至都挤进来半个头颅,猩红的眼眸窥视着蓝翡翠。
她再一次地提起折刀,准备以英勇的方式战死。
然后舱门破裂,钟声响起
六道沉重的弹头擦着蓝翡翠身体的边缘而过,它们如同钢钉一般钉入破裂的舱门之后,贯穿血肉与骨骼,在妖魔的身体上开出数道巨大的血洞,喷洒的鲜血涂满了走廊。
“为什么叫丧钟”
疲惫的声音响起,蓝翡翠惊喜地回过头,可她没有找到伯劳,却看到一个伤痕累累的恶鬼,他靠着桌子,拉开了抽屉,一只手握着丧钟,另一只手熟练地从抽屉里取出那些刻有名字的子弹,为弹巢上弹。
“因为这把枪见证了我的绝望。”
恶鬼喃喃自语着,他举起了丧钟,指向了舱门后的妖魔们。
“丧钟为谁而鸣”
扣动扳机,轰鸣的枪声中,将积累的恨意全部释放。
“丧钟为我而鸣”
血肉与钢铁在轰鸣的钟声中支离破碎,碎肉与鲜血交织在了一起,缠绕着妖魔们的哀嚎与死亡,变成猩红的雪尘,一直延伸到了记忆的最深处,被尘封的阴影之中。
在那十年前的绝望里,恶鬼孤独地走出了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