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山原本是大齐皇室的御苑所在, 是夏日里避暑的好去处。
但自从四十多年前和十八年前在这里发生了两次皇室争斗之后,现在已经基本废弃了。
文劭帝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对那里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八年前的那天, 那时他七岁,庶弟还未出生, 他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孩子。
五洲是阮家的下人, 阮劭东的师父。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在阮劭东眼里, 也确实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半个父亲。
先帝认识阮劭东的时候就认识了五洲,那时他才十三岁, 因生母不受宠, 被遣出京城前往封地就藩, 成了个有名无实的王爷。王府破旧不堪, 身边亲随也没有几个,过的连寻常人家的公子都不如。
他心情苦闷,时常外出散心,一日去河边钓鱼时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几个刺客持刀追杀他。
恰逢那日阮劭东也在河边游玩,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便想上前救人。
可惜他虽然是个练武奇才, 但也不过十三岁而已,跟同龄人打一打还没问题, 跟这些专门训练来刺杀别人的刺客就比不了了。
两个少年一同跑进了山林里,狼狈逃窜。阮劭东虽敌不过那些刺客,但见先帝丝毫不会武艺, 在他险些被追上时还是下意识帮忙挡了挡。
可他的抵挡对这些刺客来说也不过是螳臂当车,毫无作用,最后还是五洲带人赶到,才将他们救了下来。
但五洲赶到的还是晚了些,先帝虽未受伤,阮劭东却被人砍中了后背,血流如注。
那是阮劭东身上留下的第一道刀疤,由左肩至后腰,为先帝所留。
自此,两个少年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先帝时常去阮家找阮劭东作伴,阮劭东也很喜欢这个玩伴,每每他来时都会给他准备他最喜欢的茶点,伤好后还拉着他一起跟五洲习武,免得他再遇到危险时如上次一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先帝其实是有些怕五洲的,因为五洲容貌受损,看上去着实有点可怖。
可这个人是阮劭东的师父,又曾经救过他一命,他惧怕之余对他又有几分敬重,便如阮劭东所说,试着跟他学了起来。
相处之中他才发现,五洲不仅武艺极好,还博学多才,若非年轻时家中惨遭意外毁了容貌,怕是去科举也能有一条出路。
更重要的是,五洲对他十分耐心,从不因他年少就敷衍他,也不会像宫里或是府中那些先生一样因为他的身份就对他搪塞糊弄。
无论先帝问他什么,只要是他知道的,他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即便先帝根本不是练武的料子,在武学一道毫无长进,五洲也从未嫌弃过他,不管他什么时候去,只要阮劭东点了头,他就一定认真教导。
后来阮劭东入伍,扶持先帝夺嫡登基,也都有五洲的身影。
若说一开始,五洲只是阮劭东的师父,到后来,他可以说是阮劭东和先帝两个人的师父了。
但那时先帝只知道他姓吴,是阮家的忠仆,并不知道其它。
所以当五洲率兵将他和年幼的文劭帝围困在归云山时,他比任何人都要震惊。
这个一手教导他,从十三岁起就时时出现在他身边,甚至一路扶持他登基为帝的人,竟然是宣王的旧部。
而他这二十多年来对他的好,对他的教导和辅佐,都是为了借他的手光明正大的在夺嫡之争中除掉安王一脉的其他皇子。
等到安王一脉只余先帝一个,先帝又对阮劭东极其信任,将兵权一步步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也就没什么用了,就成了阮劭东登基路上最后的一块绊脚石。
而绊脚石,都是要被踢开的。
先帝当时已经被逼到了绝壁前,身边亲信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些索性就是五洲借着他的信任安来的暗桩。
他退无可退,危急时刻是阮劭东带人杀了过来,横刀挡在了他面前。
五洲显然没想到阮劭东会忽然出现,看到他的时候皱了皱眉。
按照他的安排,应该是等他杀了先帝和小太子以后阮劭东才会赶来,但他派去的人显然没能把消息瞒好,也没能拦住阮劭东,让他比预期的早到了很多。
阮劭东的震惊一点都不比先帝少,他直到亲眼看见五洲对先帝刀剑相向的时候都仍旧觉得不可置信。
明明昨日他们还在一同饮酒,怎么今日师父就忽然谋逆了呢?
五洲以前从未跟阮劭东说过他的真实身份,年少时是怕他藏不住事,在跟先帝相处的过程中露出马脚,后来是见他真的跟先帝情同手足,不忍让他面对两难的抉择,便一直没有告诉他。
可眼下已经瞒不过去,面对阮劭东的质问,他只得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
阮劭东对于自己的身份惊讶不已,听到最后低声喃喃“所以……我根本就不是阮家的孩子,真正的阮家长子……代替我去死了?”
五洲垂眸“我知道这对不住阮家,但当时也是逼不得已。我们也没想到,会那么巧碰上个合适的孩子……若是我自己有个孩子能代替你,我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出去,可我没有,只能用阮家那个孩子代替。”
“你虽不是阮家亲生,但这些年为了弥补阮家,我们也在暗中也给了他们不少助力。只要他们老实本分,等你登基后他们本也可以有一份尊荣,但……”
五洲一口气说了太多,意识到自己险些将不该说的说出口时忙停下了。
可阮劭东还是从他最后两句听出了不对,脸色骤然一变。
“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
五洲道。
阮劭东却想到了什么,眼中漫上血丝,额头青筋暴起。
“我爹娘的死……跟你有关?是你……杀了他们?”
两个月前,五洲回了一趟阮劭东老家,再回京时便带来了阮劭东爹娘过世的消息。
据说是阮老夫人不小心跌了一跤,倒下之后就没再醒过来,阮老太爷一急之下中了风,在床上躺了几日,也跟着去了。
两个老人家本就上了年纪,阮老太爷又向来身子不好,之前就隐隐有过中风之兆,所以阮劭东根本就没怀疑。
按理说他该回去守孝才是,但这两年边关时常被胡人劫掠,先帝正值用人之际,便下旨夺情,没有让他归家。
阮劭东本就为未能回家给二老送终而心有愧疚,此刻猜到他们可能死于非命,脸上更是血色尽退,耳边嗡嗡作响。
五洲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回了一句“他们不是你爹娘,宣王和……”
话没说完,就听阮劭东一声怒吼,挥刀砍了过来,口中怒道“你杀了他们!你杀了我爹娘!”
五洲提刀挡住这一击,道“侯爷!你冷静点!他们根本不是你爹娘!你爹娘早就死了,死在这归云山上!是安王害死了他们,你该为他们报仇才是!”
阮劭东哪里听得进去,又是两刀狠狠砍了过来。
“我是镇北侯!我爹姓阮,我娘是青州徐氏!他们养育了我近三十年,三十年!”
他的武艺是五洲亲手教的,他的一招一式,五洲都非常熟悉。
这两刀五洲再次用自己的兵器架住了,可他已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他毕竟也年近五十了,跟那些与他年纪相当的人比起来,可以说一句精神矍铄,但跟阮劭东这种正值壮年的人相比,无论是反应还是力气,都无法相提并论了。
他很想跟阮劭东好好聊一聊,说说宣王的事,说说阮家的事,可现在不是时候。
山腰处隐隐传来动静,禁军马上就要赶来了。
从阮劭东出现在这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所剩的时间比自己想象的要少了很多。
仇人之子就在眼前,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五洲知道不能再耽搁,对跟随自己一同而来的部下道“动手!”
因为忌惮阮劭东而一直未有动作的人当即向先帝冲去,被阮劭东带来的人和先帝的亲卫共同阻拦,双方厮杀在一起。
五洲自己牵制住了阮劭东,一边架住他的刀刃一边喊道“侯爷!你只顾着阮家的爹娘,就不想想你真正的爹娘,不想想王爷和王妃吗!”
“他们大好年华,眼看着便能坐拥天下,却死在了自己亲兄弟的手里,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
“他们死前还在为你和小郡主着想,自己引开追兵,让我把你们送了出来!你如今这般袒护仇人之子,对得起他们吗?”
阮劭东双目赤红,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
他似乎非常不愿面对自己的身份,口中仍在极力否认着“我不是宣王之子,我不是!”
五洲用力将他的刀刃挡开,道“你现在否认又有什么用?你身上就是流着宣王的血,流着大齐皇室的血!杀了陛下和太子,皇位就是你的了!不杀他们,你便会跟当年的王爷落得一个下场!”
“你就算不顾自己,也不想想还在侯府的夫人和几位少爷吗?夫人还怀着身孕,马上就要生产了啊!”
阮劭东的刀一顿,被五洲趁势一击,险些没握住掉到地上。
五洲本以为他犹豫了,马上就会调转刀锋跟自己一起去除掉先帝。
不想这几句话却让阮劭东彻底崩溃,疯了般地挥刀砍向他。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都是骗局,爹娘是假的,兄弟是假的,唯一真实的存在,也就只有妻儿了。
可如今,他的妻儿却成了别人胁迫他的理由!
为什么他们明知这会毁了他的生活,还要做这种事?为什么明知这会害死他的妻儿老小,却还要为了他根本不想要的皇位赌上他的一切?
阮劭东将满腔怒火都压在了自己的刀刃上,疾风骤雨般挥刀劈砍着,直到刀刃陡然一顿,被什么东西卡住,这才停了下来。
他茫然地抬起头来,视线有些模糊,半晌才看清眼前的画面。
五洲站在他面前,额头上挂满了汗,腰间卡着一把刀,鲜血汩汩涌出,而握着刀柄的,是他的手……
阮劭东双手颤抖,再次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一边想捂住那伤口,一边又扶着自己的刀不敢松手,怕松了手那伤口的血会流的更快。
五洲却在这时顶着苍白的脸色对他笑了笑,低声道“侯爷……出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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