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廷,永乐宫。
“狗东西”尹贵妃一脸怒容, “如今皇上震怒, 江南道涉案的官员一个都跑不了, 这等节骨眼上,有谁敢为他们王谢两家求情他谢万眺不是有个位居中宫的好女儿吗怎么不叫她去吹枕边风”
瑞安公公伏地一拜, “娘娘息怒。如今江南一案已经并非隐瞒灾情不报那么简单了,圣上此番下定决心严查涉事官员, 谢大人、王大人都已经被停职在家,眼下就算是有钦天监的祥瑞吉报, 只怕也不好使了。”
尹贵妃冷笑一声,“他谢万眺真当旁人是傻子呢自己干的那点儿破事儿自己清楚, 皇上这番若是不打算留后手,只怕整个谢家、王家都要为江南一案陪葬”
她本想趁乱扳道顾氏, 可谁料中间出了个私放官粮的裴尚仁,更匪夷所思的是, 那谏议大夫沈阶又是如何得知这错综复杂之案的内情的
眼下王谢皆已经是自顾不暇, 哪里还顾得上承诺过尹贵妃的“拉顾家下水”的事儿敌人安然无恙, 谢王两族却自损八千,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尹贵妃气的哆哆嗦嗦, 拿过桌上的茶盏,饮尽了杯中的茶水,才勉强冷静了一些。
她不能被牵连进去她要活下去, 安然无恙的度过此劫, 才能有机会长长久久地呆在他身边
“娘娘, 可万一谢大人把您的出身抖搂出去,以此威胁”
尹贵妃冷声道,“如今,明面儿上本宫和他们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谢大人只要不怕犯了偷天换日、欺君罔上的罪名,只管把本宫的出身抖搂出来”
说罢,尹贵妃轻抬凤目:“瑞安,那日四皇子府上递来的密信可还在”
瑞安闻言一惊,忙道,“回娘娘的话,那封密信被奴才好生收在箱子里了。”
尹贵妃点点头,一挥广袖:“明日便给四皇子回信,就说本宫愿与四皇子商磋大计,共图宏业。”
那日芳林围猎之后,数十封密信从四皇子府中发出,被秘密送到京中各重臣功勋之家,意图拉拢人心。
瑞安心中满是忐忑,“娘娘,咱们永乐宫一向是亲近皇后太子一党,如今突然转向投诚,四皇子会诚心以待吗”
“穿上那身官服便是衣冠禽兽,谁还有几分诚心”尹贵妃握紧了椅子扶手,凤目里满是狠厉:“如今王党大势已去,谢皇后被禁足中宫虽说太子储君之位还在,谢氏只能算是苟延残喘,已经自身难保。再和谢王这么勾缠下去,想必也落不到什么好处,恐怕还会有被拉下水的风险是时候弃暗投明了。”
说罢,尹贵妃淡淡看了眼下首跪着的瑞安,“你也休要犯糊涂。”
“你出身谢家,这些年来,进了这永乐宫门是本宫心腹,出了这永乐宫门便成了谢万眺的耳报神,你真当本宫不知晓一丝一毫瑞安,本宫一向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了,可千万莫要被猪油蒙了心”
瑞安闻言颤了一颤,伏地道,“瑞安的一切,都是贵妃娘娘给的,奴才不敢忘怀。”
凭心而论,这些年尹贵妃拿瑞安当成心腹看待,金银财物上更是不曾亏待过他。从当初的小黄门到如今永乐宫的掌事大太监,一路以来,他的荣华富贵全是因尹贵妃而得来的。
瑞安生于谢府,长到十五岁被谢府送入宫中,净身成了太监。若说前十五年,瑞安的命是谢府给的,那么进宫之后,他的命便是尹贵妃给的。
诺大的宫殿之中,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那厢有心腹丫鬟打帘子进来,“秉贵妃娘娘,御制房的掌事妈妈方才亲自跑了一趟,将这制好的莺啼一点红送了来。”
这品“莺啼一点红”乃是尹贵妃亲自调配的口脂方子,据说以其润唇,能使双唇色泽莹润,檀口呵气如兰。
尹贵妃伸出纤纤玉指,从红漆木托盘上拿过那只粉彩绿里荷花的罐子,蘸了些“莺啼一点红”抹到唇上,抿了抿双唇,语气淡淡,“都跪安吧。”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这半个月来,盛京城中文武百官可谓是艰难度日或是战战兢兢,生怕被牵连到了这滔天的祸事里,或是马不停蹄,因查案之事忙的不可开交。
法大于情,即使那越州知州裴尚仁爱民如子,心系百姓,事出有因,可私开官粮乃是欺上瞒下的大罪,依大燕朝的法律,乃是非杀不可。
大理寺卿和三法司负责调查此事的钦差大臣握着那处刑的圣旨,心中也有所不忍,一连上了三道折子,为越州知州裴尚仁求情从轻发落。
一时间,朝野纷纷扰扰,为了这“杀”还是“不杀”的难题整日骂战不休,最终,还是那九龙御座上的成安帝一锤定音,道“越州知州裴尚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并下旨“赦免越州知州裴尚仁的死刑,将其流放海南崖州,效力赎罪”。
海南孤岛一座,不仅远离盛京,更是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如此颠簸万里远赴海南,一路上真真是生死未卜。
据说,裴尚仁被流放的当天,越州百姓夹道哭送,前来践行慰问者应接不暇,足有成百上千人。
王敬孚、谢万眺被罢官免职,五百金吾卫手持两道金牌,出皇城,捉奸佞,将其举家流放岭南瘴烟蛮荒之地。
谢皇后因母家之过被禁足中宫,后宫事务由永乐宫尹贵妃暂理。太子李琮自请斋戒三日,为外祖一家犯下的罪行诚心忏悔。
东窗事发之前,那王敬孚曾在金銮殿上参过江氏、顾氏借赈灾之名谋私利的罪状,后来,大理寺的官员细细一查,这罪状果然是子虚乌有、捕风捉影的事儿。故而,这江、顾两家的怨名也算是不洗自清。
奸佞已除,忠臣已赏,江南的灾情也渐渐好转,这场祸事总算是过去了。
二月初四,宜嫁娶。
顾府之中,亲友毕至,宾客如云,可谓是热闹非常。
祸兮福之所倚。江氏因江南一案主动募集赈灾粮有功,被成安帝亲赐了锦袍,提拔了品级,被盛赞为“江南诸家族之表率”。
江氏虽说是因祸得福,可也颇有劫后余生之感。如今恰逢姻亲顾家有此喜事,提前好些天便差了送贺礼的队伍从江南远赴盛京。
江南大族一向富庶,光是江氏送来的贺礼数额,便能够的上普通官宦之家办喜事儿的所有嫁妆,故而也算是十分长面子的事儿。
顾熙言作为出嫁的女儿,萧让作为顾府的子婿,顾昭文大婚这天,夫妇二人一早便到了顾府帮忙。
名义上说是来帮忙,可又有谁真的敢支使这天潢贵胄的平阳侯爷和侯夫人不过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凑个人气儿,好叫门楣生光罢了。
花厅之中,顾熙言正和一众女眷说着家长里短,便听见外头婆子来报“花轿来了”,众女眷闻声,忙纷纷出门去迎花轿。家里亲友宾客迎出去,
只听乐声并着鞭炮声阵阵,一顶金箔贴花的朱红色花轿慢慢行来,缓缓停在顾府大门之外。
女傧相上前请了新人出了轿子,全福人又扶着蒙着盖头的新娘子跨了火盆,一行人方才热热闹闹地从顾府大门行进来。
等一对新人拜了天地,请出顾江氏受了四拜,再请顾父顾母夫妇登堂受跪拜,这么一套礼数行下来,才将新人送入洞房,又按京中旧例坐了床、撒了帐,才算是礼毕。
顾昭言看着这场景,突然想起来,那日她和萧让大婚,是哥哥顾昭文背着她上的花轿,出的家门,这么回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便盈满了眼睫。
萧让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轻轻伸了手揩去了美人儿眼角的泪珠儿,低声问道:“舅兄大喜的日子,夫人为何哭鼻子”
顾熙言抬眼望着眼前俊眼修眉的高大男人,轻轻揽靠在他的臂膀上,温声道,“妾身见此情此景,不禁想到那日嫁给侯爷的情形,心中十分动容。”
萧让闻言,垂眸定定看了眼怀中的美人儿,趁着四下无人往这边儿瞧,低头在她发顶轻吻了下。
此处站着的都是看热闹的亲朋好友,前后左右,多少双眼睛目不转睛看着的,萧让冷不丁一个吻落下来,身后的数人见了两人蜜里调油胜新婚的模样,皆是发出几声低笑。
听着这笑声入耳,顾熙言嗔怪地看了男人一眼,当即红了脸颊。
四周喧嚣无比,顾熙言心里却觉得莫名平静。
重生之后,上一世的顾家之难让顾熙言日夜忧心,好在眼下一切尘埃落定,顾氏和江氏终于有惊无险的逃过此劫。然而更可贵的是,萧让在其中为她遮风挡雨,成为足以让她依靠的强壮臂膀。
不知不觉,她可以毫无顾虑的笃信他、依靠他,他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她莫名安心,觉得哪怕前方有万丈深渊,也如履平地、无所畏惧。
那日,顾府后院的偏僻阁楼里,史敬原被顾熙言冷言冷语说了一顿,心中生了决绝之意,正准备将那顾万潜的私印交到王家之人手中,不料正赶上江南官粮一案东窗事发,谢王两家顿时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答应尹贵妃的“拉顾家下水”之事,更是抽不出身来搭理这位顾府的小小门客了。
眼看着自己升官发财的大梦就要破灭,史敬原心有不甘,两次上门去找王家,不料连那王家的大门都没进,就被小厮赶回来了。
最令人绝望的,并非前路一片漆黑看不到希望,而是给了他一点光亮,在一片漆黑里营造了一场美梦,那熹微的光亮却又突然消失于无形。
如此郁郁不得志了几日,又听闻王谢两家倒台之事,史敬原真真是神形俱丧。
一日,史敬原从顾府中回到家中,史敬原那大字不识的七旬老母突然说给他相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户商人家的小姐,家中做丝绸瓷器生意,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算是富足之家。
史敬原一听,立刻怒了,“我一介读书人,怎能配那下贱的商户之女”
七旬老母戚戚然道,“我儿眼看着你已经快要到及冠之年,虽说咱们家贫,可也不能耽误了你成家娶妻之事”
“为母一早便替你先相看过了,那商户之女脸面生的温柔可爱,身形又是个好生养的,虽说是小门小户,可嫁过来之后,也容易拿捏些商贾之家虽然名声下贱,可家里最不缺的便是那些金银财宝等此女进了咱们的家门儿,带过来些陪嫁的钱财,也好补贴家用。”
“那商贾之家听了这亲事,是打心底里愿意的,你若是同意,咱们便把这相看的事儿订到三天之后。不管亲事成不成,去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你说是也不是”
史敬原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心动,终是在七旬老母急切的眼神下应下了这相看之事。
三日之后,两家相看之时,那商户之女见史敬原生的风流倜傥,青衫磊落,当即羞红了桃腮。
不料,那厢史敬原望着不远处那姿色平平的女子,却深深皱了眉。
原来,有顾熙言那等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珠玉在前,早已养刁了史敬原的眼界,故而,今时今日,任她什么小家碧玉,入眼都成了那烂泥一般。
史敬原登时便没了议亲的兴致,回到家中便和老母说了回绝之意。
史家老母听了,不禁痛哭,“你那父亲去世的早,为母把你拉扯长大实属不易。如今你好不容易中了个举人老爷,又凭着才能当了拿顾家高门的门客那商户之女对你满意的很,你却又为何要回绝”
史敬原闻言,满是无奈,只好把自己和顾熙言的事情娓娓道来。
史家老母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进了那顾家高门做门客不过数载,竟然得了那高门小姐的青睐
那顾家是他们史家一辈子都高攀不上的大户人家若是自己儿子能娶得高门之女,那真真好似再好不过的事情。
史家老母听了这事儿,心中自然是狂喜,可紧随其后的却是不安。
“为母好似听人说过,那顾家小姐已经嫁了人””
史敬原闻言,面色阴兀,“嫁人又如何大燕朝风气开放,和离改嫁的大有其人”
史家老母见他打定了主意,又想起这些日子史敬原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只憋出来了一句,“虽说是个破鞋,但好在家世门第颇高,能助我儿仕途一臂之力”
史敬原斥道,“什么破鞋母亲慎言儿子写去的书信,言娘一次都未回过,上回更是对儿子冷言冷语相待如今这事儿成不成,八字还没一撇呢”
史家老母笑道,“我儿,若照你的说法,看来那女子是个未出阁就行事大胆的我儿才高八斗,又生的风流倜傥,就算那女子成了亲、嫁了人,定还是对我儿念念不忘,至于冷言冷语,大抵是女儿家的欲拒还迎罢了”
史敬原闻言不禁皱眉他本来也这么想的可是去一打听才知道,那平阳侯生的高大俊美,又是个功勋满身的,难保顾熙言不变心
史敬原心中烦闷,思绪越想越乱,三言两语打发了史家老母,跌坐在床头兀自发呆。
从看到那商户之女的第一眼起,史敬原就知道,这辈子,顾熙言已经成了他心头的白月光,别的女子再难入他的眼。
与其抱恨终身,倒不如奋力一搏。
无论如何,他都要争上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