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五月十五这日, 陈达天还没亮透就爬起来了,瞧着窗外只下着毛毛细雨, 心下一定。
昨夜睡前他还一直担心, 若是今早的雨势过大,自己就不能进宫去了。
他也不洗漱更衣,就站在床边, 将最近搜寻的民间玩意儿都倒在床上重新清点一遍, 准备好带着一起进宫去送给几个孩子。
前些年赵仙仙应允了让他可以进宫看几个孩子后,他是恨不得每日都入宫一趟的。只不过后来皇帝觉得他来得太勤了, 只让他每个月的十五这日进宫来看孩子们。
他本是不同意的,隔三岔五地就进宫一趟, 后来孩子们渐渐大了,要启蒙读书了,他也怕自己会耽误了她们,所以就老老实实地每个月入宫一次了。
将所有玩意儿清点整齐后, 他迅速洗漱过,换了一身绛紫色杭绸直裰, 提起装小玩意儿的布袋就出门了。
镇国大将军府举例皇宫极近, 步程大概也就一刻钟,他连车马都不用, 直接就撑着油纸伞大步流星地走去了。
在宫门前,他出示那块能随意出入宫的牌子给御林军侍卫检查,余光却无意间扫到那几个撑着伞出宫采买的太监们身上。
领头的和往常一样,是那位郑公公, 可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却有些奇奇怪怪的。
最近两、三年,宫里压根儿没从民间采选过宫人太监了,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小的太监
而且这个小太监看上去估摸着就也六、七岁,也不可能是三、四岁就净身进宫来了的,这其中定有问题。
“郑公公且慢。”陈达从御林军侍卫的手里接回牌子后,突然沉声拦下了出宫采买的一行人。
郑公公一听这声就暗道不好了,但还是转过身来,僵硬地勾起一抹谄笑,弯腰拱手道:“奴才见过大将军了还望大将军莫怪罪,天儿没亮齐,奴才方才都没瞧清楚,竟是大将军您啊”
这郑公公其实就是前几年帮着孙荣霆递消息那位,如今可比当年富态了许多,将身上那件宽松的内监服撑满,还绷得紧紧的,还将他撑着的油纸伞显得格外的小,似乎都不能帮他整个人挡住雨。
又生得满脸都是横肉,一谄笑起来,五官都快看不清了。
陈达眉头紧锁,一手就将他身后那个可疑的小太监揪了出来,想要仔细看清楚,目光刚落在对方的脸上时,就对上了她冷冰冰的眼眸。
这分明就是自己外孙女的伴读孙兰,这装模作样地扮成太监出宫做什么
既然不是可疑人物,而且又是自己外孙女的好姐妹,陈达也不敢当众落她的脸。毕竟小公主本就不亲近自己,若是再因这事惹她不高兴了,也不知道要哄多久才行。
但也不能放任她随随便便就出宫去了,万一日后其他几个孩子也学她了,偷偷摸摸溜出宫去,不小心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陈达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用醇厚低沉的声音吩咐道:“郑公公,让这个小太监跟着老夫到露华宫去罢。”
言罢,他抬眼望着那位领头的郑公公,眼底含着警告的意味十分明显。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只不过因着连绵不断的细雨,天空被一层又一层的浓云覆着,周遭都是灰蒙蒙的。
郑公公被他瞪得浑身一个激灵,当即就应下了他,又走上前去,低眉顺眼地跟陈达解释了几句,求他别将自己说出来了。
本来郑公公也不想帮沈岚的,就连沈岚给的那些金银首饰,向来贪财的他都不敢接过来。
毕竟这带着个人出宫也是有极大风险的,跟他平时做的那些小勾小当可不一样。他赚油水的方式,也不过是帮一些宫人太监往宫外递东西、卖东西罢了。
结果那沈岚见他这般不识相,直接就拿出他平时私自往宫外私相授受的事儿来压他。
其实这些个事儿,上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知道了也不管真的去管,可若是这位皇后娘娘面前颇得宠的安平郡君去告状,他岂不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了
再三犹豫后,郑公公才勉强答应了她,递给了她一身太监服饰,吩咐她明日紧跟在自己身后,到时间了一定要按点一起回宫
但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还没出宫门,就遇上了这位大将军,还被他一眼就瞧出不妥来了。
方才一直紧跟在郑公公身后的沈岚,如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握着拳,用着比寒霜还冷上几分的目光,盯着这个莫名其妙坏她好事的镇国大将军陈达。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跟着老夫一起走”陈达可不像他闺女赵仙仙那般会惯着她,直接朝她冷哼了一声。
沈岚被他的这声冷哼气得咬了咬下唇,根据原身的记忆来看,她知道眼前这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就是皇后的生父。
在皇后和永嘉公主面前,总是一副低三下四的舔狗模样,怎么在自己面前怎么就换成这么一副嘴脸了呵,可真是比现代的影帝还会演戏呢。
陈达也没了等她的耐心,直接就跟身后几位守着内宫门的御林军侍卫打了声招呼,不许她出这宫门,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朝露华宫走去了。
心里暗暗盘算着要给自己外孙女换个伴读才行,这个伴读一看就是个不会走正道儿的,眼底的煞气连藏都藏不住。
而还在原地的沈岚更是怒不可遏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底的杀意开始汹涌起来。
自从她成了全组织最优秀的特工后,向来只有人来求她出任务的,或是求她饶自己一命,哪里还看过谁的脸色
待陈达脚底生风地走进露华宫正殿时,也才刚正好到了辰时,赵仙仙还在梦里酣睡着呢,而小公主难得遇上了小休沐,自然也要睡个饱的,也跟自己母后一样还没起来。
西偏殿这边的大皇子和小皇子倒是都醒了,兄弟俩一块儿在小皇子的屋里互相切磋琢磨着书法。
小皇子见自己皇兄终于恢复成从前的模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随后两人听方福贵过来禀告,说大将军就已经在正殿里候着来,当即就十分默契地一起将狼毫搁置在笔架上,提步就出了门,穿过长廊往正殿走去。
跨过门槛进入殿内后,两位皇子整齐划一地朝着陈达躬身行了个标准的晚辈礼:“给大将军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陈达方才还在掂量着要怎么跟闺女说,让她给外孙女另找个伴读,见他们兄弟俩过来了,连忙乐呵呵地站起身来。
又双手同时拉起两人,左看看右看看的,仔细打量这两个小子,都穿着绣着五爪蟒的锦袍,大皇子穿着银白色的,小皇子穿着赭色的。
他目光定在大皇子身上,满是紧张地问道:“不过一个月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大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道:“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所以才瘦了些”
祖孙三人都分别坐好后,陈达也没再追问了,又开始关心起他们的学业来,要考考他们最近学的知识。
自从孩子们开始启蒙后,他也重新将四书五经翻了出来,每日认真地研读起来。
毕竟闺女对这些读书的事情没兴趣,女婿又从不过问这几个孩子,所以他这个外祖父,就要担起责任来了。
他虽是个武将,可陈家祖上世代都是当文臣的,他自然也是精通这些。
当年前朝的皇室贵族都沉迷炼丹修仙,西羌在外虎视眈眈,而内里又处处有起义叛乱,最后他索性就走了跟祖辈完全不一样的路子,跑去从军了。
大皇子和小皇子听着他跟柳太傅完全不一样的教法,也是听得津津有味的,一直点头附和着,时不时直接提出自己的见解和疑惑来。
三个人手上都没拿着书,可都能脱口而出书中的原文来。陈达也都耐心地一一给他们解答,恨不得将全部知识都掰碎了给他们细细说。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小公主风风火火地跑进正殿里来,猛地见着陈达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整个人惊得都朝前趔趄了一下,幸好跟着的宫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不然就要直接往地下摔了。
陈达站起身来上前去迎她,和蔼可亲地笑眯眯说:“小公主过来啦”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公主就已经火急火燎地往帘子后的内殿跑去了,见内殿里没人,又往最里头的寝殿走去。
寝殿里,沉云和清云一左一右地立在帷帐外候着,而那两片大红色的龙凤纹云锦帷帐,也还还没掀起来,依然严严实实地挡着里头那张紫檀木拔步床。
清云急急忙忙用食指竖放在嘴唇前,瞪大了眼睛,想提醒小公主别吵着赵仙仙睡觉。
这几日赵仙仙着急上火,夜里也睡不好,总要醒好几遍,皇帝今早临上朝前特意嘱咐过不许任何人吵她睡觉的。
可眼前这位小公主就是个贪玩爱闹的,虽然朝着清云像捣蒜一样点了点头,但还是轻手轻脚地掀开帷帐钻了进去,弄得清云也是哭笑不得,也只好由着她。
出乎意料的是,小公主倒也没做什么恶作剧,也没故意弄醒赵仙仙,而是单纯安静地坐在床沿,凝视着自己母后恬静温柔的睡颜。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一对梨涡也浅浅地露了出来,眼里满含着对自己母后的依恋。
只见拔步床里头的赵仙仙,侧身枕在自己的雪白藕臂上,云鬓被蹭得有些散乱了,双颊薄红,樱唇微张,浓密的睫毛隐约有些湿润,挺翘的琼鼻、光洁的额头都微微浮着一层细汗,晶莹剔透的,颇有种诗中“雨后牡丹春睡浓”的味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仙仙秀眉微微皱了一下,然后才慢悠悠地睁开了一双迷朦惺忪的睡眼,见小公主坐在床沿便生了些不解,用带着娇憨沙哑的嗓音问:“玖儿,怎么过来了也不叫醒母后”
小公主先是半躺下来,在她的怀里蹭了蹭,才软软地说:“儿臣不敢吵醒母后,清云姑姑之前说过,母后的起床气可大了”
“好啊,原来你们私底下还说起母后的坏话来了。”赵仙仙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来,掐着小公主肉嘟嘟的脸蛋,小力拧了几下。
正在将帷帐绑起来的清云,担心她会恼怒,急忙解释道:“娘娘,奴婢当时说这话时,本意不是想说娘娘的坏话”
“你这丫头着急什么本宫像是那般锱铢必较的人”赵仙仙直接就打断了她的话,心里觉得好笑,又忍俊不禁道:“还不快去取衣裙过来伺候本宫更衣本宫今日要跟玖儿穿得一样的。”
“哎奴婢这就去。”她立马松了口气,笑着应下来了。
清云和沉云一人绑好一边的帷帐后,清云就去了衣柜那头取衣裙,沉云则是端着漱口盅过来给赵仙仙漱口。随后又端来一个盛了温水的碧玉小盆,伺候着她净脸。
今日小公主穿着一身高密色缠枝莲纹提花缎坦领半臂,水红色璎珞纹吴罗齐腰裙。
而赵仙仙是专门让绣房给她们母女俩准备了许多一模一样的衣衫的,所以她也有这么一身。
没多久清云就从衣柜里翻出来了,伺候着她穿上后,又将她的云鬓绾成一个简单的撷子髻,插上珠花固定住发髻。
小公主才六岁,头发还不够长,平日里只能梳些双丫髻、丱髻一类的女童发髻,看着自己母后可以绾各种各样好看的发髻,本就水灵的双眼更变得亮晶晶的,心里羡慕极了。
母女俩穿得一模一样,站在梳妆台的西洋镜前,都喜滋滋地笑了出来。
小公主突然想起在外头正殿的人,于是抱着赵仙仙的胳膊,仰起小脑袋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母后,那个大将军今日又来了。”
赵仙仙微微挑了一下眉,揉揉她梳着双丫髻的发顶,笑道:“你不说,母后都快忘了今日就是十五了。走,顺便出去一块儿用早膳罢。”
小公主顿时整个人都蔫蔫的,但也还是乖乖地跟着她,一起往前头的正殿走去了。
正殿里的陈达与两个皇子,这时候也已经从四书五经说到了各种兵法上了。
陈达直接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地说着自己从前在战场上的故事,还一人分饰成几个人来演,两个孩子听得如痴如醉,连向来沉稳的小皇子,都不由得流露出有些呆呆的向往的神情来。
赵仙仙和小公主出来后,见到的就是这么温馨和谐的一幕,三个人其乐融融,分外融洽。
“都还没吃过早膳罢不如一同过去用些”赵仙仙唇角溢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淡淡地询问。
两个皇子听见这话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去给自己的母后请安。
随后一行人都过来了饭厅这边用早膳,气氛就变得有些闷闷的。
陈达也有些紧张,一边闷头吃着碗里的凉拌面,一边时不时抬起眼来,偷偷打量自己的闺女和外孙女。
他如今和两个外孙的关系都算亲近,可他心底里最想亲近的闺女还有外孙女,偏偏都跟他生疏得很。
“这面条吃起来凉凉爽爽的,口味也是酸辣酸辣的,很是开胃,不错”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一本正经地夸起了正在吃的凉拌面来了。
小公主一听就乐了,神气十足地说:“当然好吃了这是我兰姐姐教御膳房的御厨做的”
虽然最近孙兰变得有些不对劲,赵仙仙也不让她去找孙兰玩儿了,但在她眼里这个自小跟她一块儿玩的孙兰,自然什么都是好的。
陈达眉头一皱,想起了方才在宫门抓到那个伴读的事来,也不好当着小公主的面儿说出来,打算看看一会儿能不能单独跟赵仙仙说一说。
饭厅里又继续陷入了安静的氛围里,每个人都好像十分认真地用着桌上的膳食,但个个儿都偷偷打量来打量去的。
这时,清云上前来禀告,说是张德全在外头有事求见。
赵仙仙伸手夹豌豆黄的动作一滞,想想就知道是皇帝派他亲自过来看看情况的,于是就传他过来饭厅这边了。
果不其然,张德全已经请过安后,就只不停地说了些吉祥话,一件像样儿的事都没说,但就是杵在这儿不走。
他的目光突然停在陈达的身上,惊奇地叹道:“先前奴才瞧着公主和两位皇子的耳轮都是肉嘟嘟,既不像皇后娘娘,也不像陛下,如今一瞧,原是随了大将军啊。”
赵仙仙先是一阵错愕,仔细瞧了瞧自己身旁小公主的耳朵,还真的是耳轮上生得肉肉的。又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陈达的耳朵,确实也是这样。
“当真”陈达伸手摸了摸自己耳轮出,傻笑了几声后,又仔细将几个孩子的耳朵看了个遍,更是乐不可支了。
几个孩子的相貌,不是随了娘就是像了爹的,想不到竟都有一处,是跟他这个外祖父一模一样的
用完早膳后,大皇子又兴致勃勃地朝着陈达说:“大将军,继续同我们说方才那个智取平凉城的故事罢”
当年西羌一路南下,直接就杀到了西京城六百里外的平凉城里,若是当时没守住,恐怕连国都西京都撑不了多久了。
而陈达也就是靠着在平凉以计谋取胜,一战成名的,方才跟他们讲这个故事时,也格外的激动。
可这时陈达听了大皇子这话后,却没什么反应,反倒略显拘谨地望着赵仙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一直默不作声地赵仙仙,自然也看出来他有话想单独跟自己说。
但还是从容地端起茶盏饮了几口,静默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启唇道:“本宫养了只画眉鸟,就养在庭院的彩霞琉璃花房里,大将军可要跟着去瞧一瞧”
陈达反应慢了半拍,待反应过来后,兴奋激动地一连说了六、七个“好”。嘴角一直高高扬起,一双星目欣喜得一阵发亮。
他本都做好心理准备,她会像从前一样装作没看出自己的意思的,可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她居然会应下了,应下了
坐在赵仙仙身旁的小公主,霎时间惊讶地瞪圆了眼,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母后。
等陈达跟着赵仙仙一起走出殿后,她犹豫了一会儿就起身也想跟上前去,结果还没走到殿门,就被自己的哥哥跟弟弟,一左一右地拦了下来。
“皇兄,皇弟,你们这是做什么”她撅起小嘴,眨着一双湿漉漉的圆杏眼,委屈巴巴地望着他们兄弟俩。
她总觉得那个大将军身上有种莫名的危险气息,她要过去守在母后身边才行,不然她实在放不下心来。
大皇子一直疼爱妹妹,最见不得她撒娇的,速即就有些心软了,摸了摸鼻子后,朝她讪讪地笑了几声。
小皇子就没他那么多顾忌了,肃着一张脸,雷打不动地挡在小公主面前。
“玖儿,就让母后跟大将军单独谈谈罢,咱们别过去打扰了。”大皇子朝着妹妹嬉皮笑脸道。
为了哄她开心,还一口气许了不少好处给她,甚至说下次进贡上来的新鲜玩意儿,只要是自己的份例就全都给她了。
而方才走出了正殿的赵仙仙跟陈达这对父女,缄口不言地沿着挂满宫灯的长廊,一路走进了庭院内那座花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