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神仙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其实他并没有把握可以让她答应, 实际上就算她不肯答应,他也还是要把那一位许姑娘的下落如实告诉她的, 毕竟这是师弟欠许家的。
“我需要一杯酒, 希望可以由我亲自送他上路,以全了今生同门之谊。”他低声又道。
“可以,但是我的人必须全程在场,并且他死之后也必须由我的人将他的尸首火化。毕竟你也应该知道, 他们这些都是奇人,轻易便能起死回生,我不得不防。”唐筠瑶不紧不慢地道。
“好, 但我希望他的骨灰可以交还给我,由我将他安葬。”赛神仙知道她是在防备自己做手脚, 苦涩地笑了笑,补充道。
“无妨。”唐筠瑶只要确认玄清真的死了便可以,至于他的身后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还有什么要求?不如一并说了, 我也好吩咐人前去准备。”唐筠瑶冷冷地道。
“没有了,多谢姑娘!”
“那你是要亲手了结了那妖道,才肯将阿妩的下落告诉我,还是这会儿便说了,稍后才去处理妖道之事?”
“我自然信得过姑娘。”赛神仙叹息一声道, 末了, 才取出当日交给言妩聚魂的木牌, “其实那日姑娘将此牌交还给我的时候, 我便察觉它似乎有些不妥, 后来经过多番查验,又翻阅了先师留下来的手札,结合她的经历,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唐筠瑶迫不及待地问。
“唐姑娘,我怀疑她受赵氏皇族功德庇护,所以她才可以带着你前世之魂回到现在。赵氏皇族平天下之乱,今上更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明君,福泽万民,姑娘前生以许姑娘身份生存,在世人眼中,你便是许姑娘,受赵氏皇族功德之光庇护的自然亦是她。”
唐筠瑶蹙眉:“赵氏皇族庇护的只会是赵氏子孙,又为何庇护一个嫔妃?”
“这便要问姑娘了。”
“问我?我如何得知?”唐筠瑶奇怪地反问。
“姑娘前生夫君想必亦是一位功载青史的有道明君,若是他生前诚心祈愿,自然可以。”赛神仙解释道。
唐筠瑶震惊,双眸瞪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是豫王?!
她有些恍然,豫王会为她做到那样的地步么?
她知道上辈子的豫王必是喜欢自己的,可同时他也喜欢其他女子,她或许是有点特别的那一个,但却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可是,在上辈子她死去后,彼时的皇帝,如今的豫王到底做了什么?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又听赛神仙继续道:“姑娘前生是以许姑娘之名生存,在世人眼里,你便是许姑娘,赵氏皇室功德庇护的自然便是许姑娘。故而,许姑娘才有功德护体,才可以从前生回到现在。”
“而姑娘你,前生必定亦有大德之人以毕生功德相护,所以你才能与许姑娘一起经此奇遇。”
唐筠瑶脑子里愈发混乱,听及此,终于忍不住笑了:“你此话岂非自相矛盾么?在世人眼里,前生根本就没有唐筠瑶,只有许筠瑶,故而皇室功德护的也是阿妩,不会是我。又怎么会有人以毕生功德护得到我头上来?”
上辈子根本没有人知道唐筠瑶的存在,又怎么可能护她呢?
“姑娘又怎么知道在你们逝去后,没有人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呢?”赛神仙道。
唐筠瑶心中一突。
会么?在许淑妃死后,当真会有人知道唐筠瑶的存在么?
她不知不觉地揪紧了手中帕子。
若是有,这个人又会是谁?是爹爹么?只有爹爹才会知道她真正的生辰八字。可是,真的会是他么?他又会出于什么原因会查探这些?
她揉了揉额角,想得头都有些疼了。
“若是如此,那许姑娘便非寻常异世之魂,虽还是会因为异类而不能容于世上,但却不会魂飞魄散,反而有可能步入轮回转世,又或者另有机缘。姑娘与她缘份匪浅,将来必有重逢相见的时候。”
将来?真的会么?会有那么一日么?唐筠瑶愣住了。
赛神仙又将那块木牌递给她:“此物有许姑娘残留气息,便送给姑娘,算是为两位姑娘日后重逢再添一层保障。”
唐筠瑶伸手接过,紧紧地握着,心里却是百感交集,有欢喜,有涩然,也有期待。
赛神仙这番话全都是飘渺虚无的,并无任何实证,可她不管他是否是胡言乱语来哄骗自己,她都愿意相信他这番话,相信她的阿妩并没有魂飞魄散,而是步入了轮回。
在将来的某一日,她们一定可以重逢相见,哪怕到那个时候阿妩也许并不记得自己,但那不要紧,只要她知道她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便可以了。
她垂眸掩饰眼中泪光,不知不觉地将那木牌握得更紧。
“宝丫。”一直远远地望着两人说话的唐淮周终于忍不住上前来,“你们在说什么?可说完了?”
“麻烦哥哥去跟廷哥儿说一声,让人准备一杯毒酒送玄清上路吧!都已经耽搁了这些日子,他也是时候回京复旨了。”唐筠瑶平静地道。
他皱着眉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又细细地盯着她的脸瞅了片刻,见她并无半分勉强,再用锐利的目光扫了赛神仙一眼,这才颔首道:“如此也好,祖父冥寿也快到了,处理完了此事,咱们便该安心准备冥寿之事。”
唐筠瑶低低地应了声。
地牢里的玄清察觉有人进来,下意识地往角落处缩去,害怕得不停地喃喃:“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要……”
赛神仙呼吸一窒,眼中瞬间便含了泪。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满身狼狈却又似饱受惊吓的这走去,一直走到他的身前才蹲下去,哑声唤:“师弟。”
“不要,不要,皇兄,我不敢了,日后再不敢了……”玄清害怕得浑身颤栗不止,紧紧地抱膝愈发往角落处缩,口中只不停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
“好了,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这会儿也没人想看什么师兄弟情深,尽早送他上路吧!”唐淮周冷着脸道。
话音刚落,便有官兵端着一杯酒走了进来。
赛神仙颤手接过那杯酒,望向眼神凌乱,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的师弟,眼中泪光闪闪。
“不要,父皇,我不敢了,我日后再不敢乱走了,不要……”玄清眼神凌乱,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恨不得把身子缩到地下去。
“空无师弟,喝了吧,喝了师父便带你走,带你离开那里,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欺负你,你也不再是宫里的皇子,而是我的空无师弟。”他哑着嗓子,颤着双手将那杯酒送到玄清跟前。
“空无?空无……空无,对了,空无,师父,我是空无,万物皆空,无为无物……”玄清直直地望向他,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是,喝了它,从此以后你便是空无……”赛神仙喉咙一哽,捧着毒酒的双手颤得更厉害了。
玄清呆呆地望着他,良久,脸上露出一个充满稚气的释然笑容:“喝了它我就是空无,我就是空无……”
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夺过酒杯,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
‘哐当’一下,他把空空如也的酒杯扔到地上,傻笑着又道:“喝完了,我喝完了,从此我便是空无,便是空、空无……”
一丝黑血从他嘴角渗出,随即,他剧烈地咳了起来,赛神仙含泪伸手抱住他,颤着嗓子唤:“师弟……”
玄清越咳越厉害,口中、眼里、鼻子,甚至耳朵都渐渐渗出了黑血。
“平、平真师兄……”他的眼神渐渐涣散,神情却是难得的清明,努力凝聚视线望向眼前之人。
“是我,是我。”
“师兄,我错了……我辜负了师父多年教导……”
“知错能改,善莫大蔫,只要你真心悔过,师父还是会原谅你的。”赛神仙眼中泪水终于滑落,可还是哽声宽慰。
“是、是么……”玄清七孔流出的黑血愈发多,他用力掐着赛神仙的手,拼尽力气地道,“荀颉复,末帝子,庆平侄,藏于东狄……”
他的身体骤然一崩,头一歪,双手终于无力地垂落,已是气绝。
唐淮周皱起双眉。
荀颉复,末帝子,庆平侄,藏于东狄?他心口一紧,顿时便明白了,这个叫荀颉复的,乃是前朝末帝之子,庆平长公主之侄,现今藏于东狄,想来这个荀颉复便是他们拼尽力气想要扶持的荀氏新君!
“唐公子,他确是死了。”曹胜亲自上前检查,确信玄清确确实实是死了。
“既如此,那便烧了吧!”唐淮周冷漠地道。
言毕,他转身大步离开。
迈出地牢的那一瞬间,阳光投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有片刻的目眩。
一切都结束了么?不,对他而言,一切才刚开始,从今以后,他再不是那个在父亲的庇护下只知道用功读书的唐公子,他肩上还承担了妹妹沉重的两辈子。
京城的唐府里,因政务缠身又逢多事之秋,唐松年并未能按早前预想那般告假回乡拜祭亡父,而唐柏年也不知为何亦没有起行,最后只得唐樟年带着代表大房的唐淮耀,并护着王氏与林氏一同回去。
唐松年又去信让唐淮周以三房长子嫡孙身份领祭,诸事均要听从二伯父安排,不可莽撞云云。
他这封信刚送出去,中书省便接到了贺绍廷的密折。他亲自带着前去呈交天熙帝,看着天熙帝阅毕脸色都变了,正欲细问,天熙帝便将那封密折递给他:“唐爱卿也来看看,这折子上所言之事,竟与唐爱卿有些关联。”
贺绍廷奉旨追击前朝余孽之事他是知道的,料想这折上所奏亦是此事,只好好的又怎会与自己有关?他满腹狐疑,接过大略一看,脸色顿时便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