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真是要命。
荷回坐在明间的官帽椅上,望着东边雪墙上挂着的西洋钟,耳边听见的,是从暖阁里传出的交谈声。
那声音隐隐约约,如薄雾一般,不甚清晰。
很快,不知皇帝说了句什么,里头便传出瓷碗摔碎的声响。
不多时,皇帝终于从里头打帘子出来,见荷回坐在那里,走了过来,向她伸出手。
荷回缓缓将手放入他手心,被他拉着走出去。
宫人们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目视着两人远去,不敢有丝毫阻拦。
慈宁宫门口停着御撵,荷回原本顾忌着身份不肯上去,最后被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单手拦腰抱于上头。
皇帝刚从外头回宫,身上还穿着甲胄,荷回被他抱在怀中,原本十分硌得慌,但她此刻却半点想移开的意思都没有,无声依偎在他怀里,默然无语。
“在想什么?”皇帝轻抚她脊背。
阳光照下来,荷回眼下被印上一片阴影,眼睫微微颤动。
“在想太后方才的话。”
皇帝动作一顿,无声叹口气,“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喜欢操心,你不必须放在心上,往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荷回缓缓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御撵十分平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地方停下,荷回跟着皇帝下去,一抬头,却发现回的不是自己的宫殿,而是皇帝的乾清宫。
宫人们正在从外头往里搬运箱笼,荷回定睛一瞧,却发现那些箱笼分外熟悉,竟有几分像自己宫里的物件儿。
正满怀疑惑,却见一个人从里头出来,对着自己和皇帝行礼,打眼一瞧,发现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身边的姚朱。
荷回下意识望向皇帝。
皇帝拉她进去,“往后你便搬在这里,同朕一起住。”
自古以来,皇帝与后妃都是同房不同寝,即便是皇后,也没有同皇帝住在一处的资格,如今皇帝乍然下这样的命令,怎能叫荷回不意外?
她想到近日因她在前朝与后宫所起的争端,下意识想拒绝。
“皇爷,我在储秀宫住得很好。”
“是吗?”皇帝闻言,只是淡淡瞧她一眼,随即在众宫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将她拉进暖阁里。
见他脚步比往常快上许多,荷回下意识就要张口,却被他一把抵在门上抱着吻。
自从两人确定心意,他对她从来是千般爱护、万般小心,深怕她不舒服,已经许久不曾像如今这般咬得这样重。
荷回呼吸不过来,拍打着他肩膀,却只触碰到他身上坚硬的甲胄。
皇帝拉过她的手,抵在门上,与她十指相扣。
直到荷回的身子软成一滩水,不住往下掉,他方才放过她,将人抱在怀里。
荷回唇舌发麻,胸脯快速起伏,忙着呼吸。
“可长记性了?”皇帝见她这幅模样,抬手将她
嘴角的银丝抹去,在她耳边低声问话。
荷回脑子晕晕乎乎,不曾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皇帝于是垂下眼,道:“嘱咐过你别乱跑,朕不过才出去多久,人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荷回觉得有些委屈,嘟囔道:“太后叫我,我怎敢不去,不如皇爷在我身上拴上绳子,我自然就不会乱跑了。”
她说气话的样子十分娇俏,倒叫皇帝心里的气性散了个七七八八,他叹气,语气中颇有些无奈:“朕倒是想,但怎么舍得。”
将人放下来,转头去看她方才拍打自己的那只手,见手心已经有些发红,便问:“疼么?”
荷回才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又被他这般对待,难免有些委屈,于是拿乔道:“疼,您穿这么硬的东西做什么?”
若是叫旁人瞧见她这般同皇帝说话,早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可皇帝却并不甚在意的模样,闻言,反而笑起来。
“娇气。”
虽这般说着,言语中却并无任何责备的意思。
总被他这么握着也不是个回事儿,荷回便想要将手抽出来,然而在她采取动作之前,皇帝却率先一步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
过程中,他的视线一直望着她,与她对视,沉静的瞳孔中带着些许温柔的味道。
也不知是他的唇太热,还是他的眼神太深邃,荷回耳尖泛红,下意识别过脸去。
荷回没有问他朝堂上的事,只是替他将沉重的甲胄解下,同他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皇帝眉宇间有些疲倦,但即便如此,在听她说话时,他神色仍旧十分认真,有问必答。
荷回在乾清宫住了下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满宫人便都知晓了这件事情。
那些观望的嫔妃和宫人闻听此事,都不免心惊,诧异皇帝对她的宠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晚些时候,众人又听闻皇帝下令,说太后近日身子不适,叫宫里人无事少去打扰她老人家,除此之外,皇帝还剥夺了淑妃掌管六宫之权,往后后宫交由皇贵妃打理。
一番阵仗,打得众人措手不及,连忙夹紧了尾巴,不敢找荷回的霉头,另外,嘱咐自己宫里的人把嘴闭严实,不准嚼舌根子。
因此不过几日的功夫,那些关于荷回的传言便在宫里消失个七七八八,众嫔妃也都十分乖觉敬重她,仿佛荷回从来都是皇帝的皇贵妃,同宁王从无干系一般。
这些人消停了,但荷回却忙了起来。
面对一摊子后宫琐事,她有些毫无头绪。
不过幸好从前在太后跟前时,她跟着学过这些东西,虽不精通,但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没个主意。
只是到底刚上手,许多事情有些不熟练,难免犯难。
皇帝每日下朝,见她看着一本本内务府的册子蹙眉的模样,将她抱坐在腿上,将她疑惑之处仔细同她讲解,见她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这般用功,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不是给你了几个嬷嬷?不懂的事,叫她们处理就成。”
“那怎么成?”荷回将账本又翻了一页,摇头,“您把这些事交给我是信任我,我总不能叫皇爷您失望。”
她本就年轻,又乍然身居高位,底下人难免有不服的,对于这些,她不能视若无睹,叫人家暗地里说皇帝昏庸,把后宫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棒槌,除了年轻有几分姿色外,毫无可取之处。
她也想向皇帝证明,她并不是只能躲在他羽翼下的金丝雀。
她能做许多事,不会给他丢脸。
皇帝明白她的心,她想做什么,他从不横加干涉,只在她不明白时加以引导。
因为两个人都忙着,同房的次数竟比往常关系没被人知道时要少上许多,可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却都觉得,自己与彼此变得更加亲密了。
这日,荷回正在窗下询问嬷嬷宫中清明过节的事宜,太后宫中的秋彤却过来,送了一大堆东西。
荷回满脸疑惑,不明白太后对她的态度怎么忽然间变了,要知道这些日子,她从来未曾理会过自己,她宫里的人见了自己,也都是绕道走。
等到皇帝回来,她才知晓缘由。
原来是太后今日旧事重提,今日叫了皇帝过去,又想处置荷回,皇帝对她说了一句话,她这才转怒为喜。
“皇爷说了什么?”荷回有些好奇。
“没什么。”皇帝拉着她的手,叫她躺在自己腿上。
“不过是说你有孕罢了。”
皇帝话音刚落,荷回已经懵了,随即飞快起身,道:“您怎么这样说,明知道我没有。”
她的月信两日前刚走。
皇帝将她整个人捞起来,两个人往榻上去,一边走一边褪她的衣裳,最后将她放到榻上。
“现下没有,咱们多亲近几次,很快就有了。”
话音未落,皇帝便已经整个人压了上去。
这话也忒流氓,荷回从嗓子里嘤咛一声,却没有躲开他,反而伸出臂膀,搂抱住身上的男人。
两人已经两三日未曾有过,如今被他一顿揉搓,她整个人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床榻吱呀吱呀的响,荷回下意识捂住嘴,不叫那些隐秘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来。
皇帝却拉开她的手,低声哄道:“好孩子,喊出来。”
荷回这才意识到如今自己已经是他的皇贵妃,而不是没有名分,见不得光的情妇,因此虽有些羞耻,但还是缓缓张开了唇,不再压抑自己。
真是要命。
皇帝听着她口中发出的声响,眼眸一暗,落在她臀上的手猛地用力,皮肉陷了进去。
“自己抱着腿。”
荷回闻言,脸颊立即烫得要命,一开始有些不肯,但在皇帝接二连三的攻势下,渐渐败下阵来,眼角飞红,沁出泪来。
委屈道:“您怎么这样?磨豆腐吗?”
皇帝闻言动作一顿,低头瞧两人身下,不免笑了。
可不就是磨豆腐?难为她倒想出这么个新鲜的名词来。
见他笑,她不乐意,哭哭啼啼道:“您多大人了,欺负我一个小姑娘,我要去告您。”
皇帝听得新鲜,问:“去谁那告朕,嗯?”
荷回咬了唇,被他那声‘嗯’给弄得越发一塌糊涂。
他总有那么多手段,她敌不过他。
她终于认输,“我不告了,除了您,谁能为我做主呢,皇爷”
她向他伸出手,“您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痛快吧。”
皇帝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瞧着好不可怜,心口愈加发烫起来,俯下身去,道:“好孩子,照朕方才说的做。”
荷回点头,将两只手分别落到自己膝头。
皇帝在她耳边低声叹息:“小荷花。”
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合他心意。
他抱着她,揽起她的腰肢,荷回仰头,两只手险些脱力。
等云消雨歇,已经是月上中天,荷回已然累得昏睡过去,皇帝坐在床头,低头轻轻抚摸着她汗湿的脸,伸手替她盖好被褥。
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许久,像是看不够似的。
“主子。”王植在窗外低声唤他。
皇帝披上衣裳,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他坐在外头罗汉榻上,抬眼望向进来的王
植。
王植将怀中奏章交给他,低声道:“主子,六百里加急。”
皇帝将奏章打开,瞧见里头的消息,不多时,‘啪’的一下将奏章重新阖上,并无意外之色。
“知道了,照朕说的去办就成。”
说完,便起身重新打起帘子打算进暖阁,帘子刚被抬起,他却又站住,沉声道:“送热水来,娘娘要沐浴。”
仿佛那些军国大事,此刻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洗澡来得要紧。
王植闻言愣了一下,留在原地,暗自啧啧称奇,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应了声是。
他转头去瞧奏章,只见那奏章上,并无长篇大论,只有醒目的四个大字——
安王已反。
第82章 第82章“这里,说不准当真已有……
安王造反了。
这件事叫荷回有些始料未及。
当她从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刚经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情事,正坐在浴桶中昏昏欲睡。
为了尽快叫她真的有孕,从进了二月,皇帝但凡逮着时间,就要将她拉进屋子里厮混,以至于她几乎每隔半日就要沐浴一次,胸|前腿间,没一处好地方,全是指痕和牙印。
夜里也就罢了,青天白日里,他照样将她往榻上拐,将她揉搓得不像样,寝殿里发出的声响,常常叫人听得面红耳赤。
在身份被人知晓,当上皇贵妃之前,荷回总以为皇帝在那事上已经已经足够恣肆,但当她搬进乾清宫才知,以往他对她,还是克制了许多,压根没用多少力气。
往常不过一两次便鸣旗熄鼓的事情,如今却要折腾小半日。
最激烈的一次,她背对着坐于他腿上,手上拽着的用于借力的绶带险些被她扯断。
结束之后,她浑身酸软,一日没下床。
这种事做多了,难免精神不济,皇帝便叫御医熬了汤药来给她喝,说是补身子。
一碗碗汤药灌下去,叫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泛着春|光,肌肤白里透红,越发娇俏可人起来。
她一只手挂在他脖颈里,冲他埋怨,臂川儿止不住往下褪,落到臂弯,像是白玉上盘了一条金色的小龙。
“不吃药了吧,我已大好了,再吃下去,整个人都要成药罐子了。”
在他身边久了,也不知是被他惯得还是怎么着,她变得越来越娇气。
从前从不觉得吃药有什么,端着碗一股脑当水喝下去就是,可如今便是远远闻见药味儿,都觉得自己是在受刑,唉声叹气地喊苦。
她这样柔弱无骨地搂着皇帝撒娇,若在寻常,他自是受不住,定会答应她的请求。
可这回皇帝却只是垂下眼,不为所动,端过盛药的玉碗用汤匙轻轻搅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叫荷回想起有一回两人衣裳没褪,腰间环佩撞击在一起的场景,不觉面红耳赤。
皇帝:“不成。”
荷回泄了气,他在让自己吃药的问题上,从来不肯让步。
“可我就是觉得苦。”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皇帝于是饮了一口药,低头渡到她口中,轻咬她的舌尖,最后一本正经起身问,“还苦?”
荷回被他这一番操作弄得浑身酸软,再提不起脾气,看药还剩一大半,深怕再这样下去,会像上次那般喂药喂到榻上去。
因此连忙夺过药碗,一饮而尽。
可那药也不知是不是补得太过了,半夜发作起来,像是在她身体里种了一把火,烧得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皇帝被她的动静弄醒,将她揽到怀中,“怎么了?”
他那日忙到很晚才睡,彼时不过才歇息不到两个时辰,荷回怕扰他好眠,摇了摇头,只说没什么,硬生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这才勉强睡下。
一连几日,药不间断地吃着,那股火便烧得更旺,叫荷回只能不停找水喝,尚膳监白日里送来的新鲜樱桃、柑橘,更是一个不落进了她的肚子。
晚间皇帝回来,瞧见桌上空空如也的果盘,微垂了眼。
荷回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岔开话题,“皇爷,您今日别看奏章到那么晚了吧,仔细伤眼睛。”
皇帝抬眼看她,眸色漆黑如墨,淡淡嗯了一声,就是不说话,只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手随意落在她腰上,像往常般拇指轻轻在上头摩挲滑动。
只这一个极其家常的动作就叫荷回浑身下意识一激灵,慌忙从他腿上跳下去。
皇帝见她这么大反应,抬了眼,半晌,又将目光落到自己的双膝上。
只见她放才坐着的地方,印有淡淡一团水渍,有些不起眼,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荷回捂着脸就往里走。
如今天气虽已经开始转暖,但为怕她着凉,暖阁里炭火不曾断过,因此很是暖和。
加上她最近有些燥热,底下便只穿着一条轻薄的纱裤,从前在他面前这般,并不曾有什么,只是她未料到,那些汤药的威力这般巨大,叫她只是被他轻轻一模,便起了反应。
皇帝进暖阁里来,拉住她。
荷回躲不掉,只能哀求,“您别瞧我,我并非有意如此。”
“那些药当真别喝了吧,别不是又像从前一样补过头了。”
她见缝插针地求着皇帝让她停药。
皇帝没吭声,只是将她抱进净室。
坐在浴桶里,荷回青丝缠绕在皇帝臂膀上,水汽氤氲,险些瞧不见彼此的面庞。
上回留在身上的痕迹还未曾全然消失,如今又被新的覆盖。
皇帝将她扶着坐正,手落在她腰肢上,低声引领着她。
听见他的话,荷回脸颊不由发烫,可如今需要解渴,却也顾不得矜持。
水面不住起伏,很快,海浪一般汹涌澎湃。
侯在外间的宫人听到里头哗啦啦的动静,纷纷低着脑袋面红耳赤。
他们伺候皇帝也有不少时日,却从未见过眼前这般场景。
他们的天子,怕不是要把自己化在这位皇贵妃的身上。
待到皇帝抱着荷回从净室里出来,已经不知过去多久,宫人们进净室收拾时,发现地上都是水,已经险些蔓延到暖室的门槛儿。
到了天亮时分,荷回睁开眼,皇帝却还没睡,不知在那里看了她多久,见她悠悠转醒,不免抬手去捋她汗湿的发丝。
“可好些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荷回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脸埋进绣枕里,嘟囔道:“好了。”
皇帝的手探下去,再拿出来时,食指和中指在月光下挂了一根摇摇晃晃的银丝。
荷回呜咽一声,背过身去。
皇帝掀开被褥,清浅的吻落到她雪白的脊背上,再次同她融为一体。
“小骗子。”
又一番忙活下来,荷回已经筋疲力尽,连皇帝是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
重新到净室内沐浴,坐在浴桶里,由着姚朱和宫女给自己擦洗身体,困意袭来之际,忽然想到之前那些反对自己的官员,随口问了一句。
宫女:“听人说,他们早回家去了,日日在外头那么跪着,谁受得了,如今这些大人们有要紧事做,才不会来寻娘娘的麻烦。”
本来么,皇爷要封什么人为妃,是皇爷自己的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说三道四。
即便皇贵妃从前身份特殊,但她既不曾嫁与小爷,也不曾与他彻底定下婚事,被皇爷封妃又能怎样?那些老顽固做什么一个两个跟天塌了似的,反应也太大了些。
听闻这话,荷回难免又有了一丝精神,毕竟这些时日她虽未说,但心里到底也为了此事悬心,深怕皇帝因为自己同前朝官员闹别扭,影响他的名声。
如今听说那些人忽然之间偃旗息鼓,不再揪着她不放,自然有些好奇。
“什么要紧事?”
原本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前朝的事,便是连打听都不成,如今荷回这一句话,便已经是越矩了。
然而等她反应过来时,宫女已经将话和盘托出,“回娘娘的话,自然是安王谋反的事。”
荷回猛地张开双眼。
原来不日前,安王便在藩地向天下人宣布了一纸檄文。
檄文上讲,当今天子登基数十载,在外穷兵黩武,致使国库空虚,无法安稳民生,在内,与儿媳行奸|淫之事,以至父子离心,如此昏聩无能,只知自己创立功业,不顾百姓生死,视伦理纲常为无物之人,安敢坐拥天下?
今感知天意,为宗室、百姓计,特讨伐之。
“真想不到,安王那样温文儒雅之人,竟会造反,还编出那么多瞎话来,什么国库空虚,民生不稳,简直是一派胡言,还有娘娘您何时成皇爷的儿媳——”
意识到自己话有些多了,那宫女连忙住了嘴。
荷回猛地从浴桶里站起来。
“替我更衣。”
在宫人的侍候下,荷回披了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竖领袄出去,宫人们拿着首饰匣子在后头追着要给她梳头,荷回拿过其中一支金钗,随意将头发挽起簪好,快步朝乾清宫的前殿走去。
一般这种时候,皇帝都在那里批阅折子。
“娘娘,您不能再往前走!”一路上,宫人们跟在她身后,不停劝说着。
然而荷回却像不曾听见一般,一溜烟快步往前殿走。
王植连同司礼监的大太监们,正守在门口劝说淑妃回去,瞧见她过来,刚想开口,却见荷回已经掀帘子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荷回仍旧不曾出来,淑妃的脸色已经极其不好看,只是在竭力维持镇定。
“既然皇爷没空,我这便回了,只是万望大伴将我的话带到。”
话毕,转身离去。
魏令与赵彦对望一眼,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问王植,“干爹,您怎么不拦着点儿?”
拦着淑妃,却不拦皇贵妃,总有些说不过去。
王植斜睨两人一眼,“你们两个猴崽子,哪个敢拦皇贵妃,要不你们现如今进去,将人从主子跟前请出来?”
魏令、赵彦清清嗓子,具没了言语。
却说那厢荷回刚进殿,便见皇帝正在御案上批阅奏章,旁边还站着两三个穿红袍的官员,一个白发苍苍,而另外几位最少也有五十岁上下。
众人瞧见她,都不免为之一愣。
荷回也不曾料到这里有这么多外臣在,连忙拿衣袖遮挡着脸,转身要走,被皇帝柔声唤住。
“到里头去。”
荷回停住脚步,点头,随即快步掀帘进到里间。
“皇贵妃年纪小,有不妥之处,诸位阁老多担待。”皇帝替荷回解释,“事情就按方才说好的办,阁老们可有异议?”
众阁老正惊讶于皇帝竟容忍后宫妃子进到这里来,还细心替她遮掩,又听闻皇帝这番话,哪里不明白这是赶人的意思,连忙很是识时务地告退。
荷回在里头杌子上坐了不到片刻,便瞧见皇帝打帘子进来,连忙站起。
“皇爷”
皇帝却并不曾生她的气,瞧她这模样便已经猜个七七八八,于是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荷回语气有些急切,“皇爷,安王造反,我”
皇帝闻言,微微抬起眼帘,“知道了?”
荷回点头。
“担心家人?”
“是。”她的父母亲人都在安王的藩地内。
“皇爷。”荷回拽住皇帝的衣袖,指尖泛白,“安王谋反,其中一个借口就是我,若是他要拿我的亲人做什么,您——”
“你想说是你的错,想让我把你推出去,叫他不能再拿你作筏子?”
如此一来,安王便没理由再为难她的家人,他也没可能被人掣肘。
荷回低下头没吭声,心绪纷乱。
在接受皇帝册封之时,她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想着嫁给皇帝后,自己多半会遭受一些非议。
她身份如此,这些事情终究无法避免。
因此对于太后和外头朝臣们那样激烈的反应,她并感到不意外。
但她没想到的是。
安王会造反。
在他反了之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朝叛贼也纷纷响应,声势浩大地想要推翻皇帝。
从前淑妃告诉自己,她若是同皇帝在一起,会引发朝廷动荡,她虽紧张,却并不十分当真。
她并非真是皇帝的儿媳,只是曾经同李元净相看过而已,即便他们在一起,她也不大可能遭受同杨贵妃一般的舆论处境,又怎可能左右一个国家的前程。
可是如今,真的有人叛乱了,淑妃的预言成真,这让她始料未及。
荷回低下头去,将整张脸埋在皇帝心口,“皇爷,我,我不知该怎么办了,您教我,求您教教我。”
她这样无助,像只受到委屈的雏鸟在母亲怀中寻求安慰。
皇帝将她拉坐在身畔,将她有些歪掉的金钗扶正。
“你啊,总喜欢胡思乱想,朕不让你知道,怕的就是这个。”
皇帝轻抚她肩头,“就算没有你,他也会寻别的理由,他所要的,从头至尾都只有朕的皇位罢了,旁的都只是借口而已。”
“可是——”
皇帝将指尖覆到她唇上,打断她,“小荷花,你可相信朕?”
望着他漆黑的瞳孔,荷回缓缓点头,“信的。”
“那就什么都不要问。”皇帝手抚上她的粉颊,语气沉沉,“跟着朕就好,朕会为你扫除一切障碍,给你最好的一切。”
“所以,别害怕。”
小小一方天地内,皇帝的声音沉静安稳,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她心头不断轻抚。
阳光透过窗格,落在两人的脸上,带来几丝久违的温暖。
万物复苏,春日降临。
荷回望着皇帝,陷入一阵恍惚之中,心却奇迹般地静下来。
皇帝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皇爷,您要带我去哪儿?”荷回问。
“去见你想见之人。”-
“小爷确信,皇贵妃的亲人如今在京城,还被皇爷赐了宅子和金银?”
几日后的慈庆宫中,淑妃正一脸讶色地询问正在吃酒的李元净。
李元净一脸颓色,自从撞破皇帝与荷回的事之后,他便时常借酒消愁,常常浑身酒意醉醺醺,被皇帝斥责过好几遍后,终究有所收敛,不至于成了个酒鬼。
“我骗娘娘做什么,我宫里的太监打玉河北桥经过,便听见人说二条胡同那儿新添了一家贵人,同宫里有些干系,打听了才知道,主家姓沈,正是当今皇贵妃的母家,原先被安排住在王大人府上,前几日才搬了出来。”
淑妃:“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李元净不甚在意道:“还能是谁,自是那位深得我父皇宠信的表叔王卿大人。”
淑妃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为了让皇帝舍弃掉沈荷回,她难得写信给家里人,叫他们联合朝中大臣,集体上书给皇爷施压,甚至叫人专门写了童谣。
他那样理智,立志做一代明君的人,不可能当真因为一个女人叫自己留下昏聩的名声。
然而事实出乎她所料,皇帝对百官的反对视若无睹,对百姓的议论更是置若罔闻,照样将沈荷回捧在手心里。
淑妃心当即凉了半截,正当她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时,安王反了。
并且在他谋反不多久,前朝埋伏在各地的叛军一一相应,随他一起举旗。
而他们打的旗号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便是皇帝强纳准儿媳。
此时,淑妃已经敏
锐地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对劲。
总觉得无形之中,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在一直主导着这一切,推着人往前走,而那双手究竟是什么,她无从知晓。
她原本心中便有些不安,如今乍然听闻沈荷回的亲人就在京城,那股不安便愈发强烈。
听宁王的意思,沈家人到京城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他们原在安王的地界儿上,安王定然知晓他们的身份,既然如此,便不大可能将他们放出来,反而会想尽办法,加以利用。
以沈家人自身的身份能力,也没可能自己逃出来。
除非——
有人预知了安王谋反一事,提前将他们给接了出来。
而那个人,究竟是谁?
淑妃站在那里,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冷风,给吹得遍体生寒。
她定了定神,转头看了眼趴在桌上、已经有些醉意的李元净,开口道:
“小爷继续这般下去,叫我如何向太后复命,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何以至此?”
听闻太后两字,李元净终于懒懒掀起眼帘,笑了一声。
“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当然会这么说,沈荷回如今有了身孕,她便是有再大的气也不会在这时候发,反而会向着她,可原本不是这样的。”
李元净声音里有些委屈,“太后她原本是要为我做主的,可就因为那个还没成型的孩子,便连她老人家也弃了我。”
他仰头,朝着淑妃喃喃道:“娘娘,我再不是父皇唯一的孩子了,父皇他,他也许会封沈荷回肚子里的孩子为太子,娘娘,您教教我,教教我该怎么办?”
淑妃见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亦是烦躁,道:“小爷有如今杞人忧天的功夫,还不如向皇爷请命,上前线去杀敌平叛,有了军功,自然有人拥戴你,怕什么?”
“更何况。”她抿了抿唇,道:“她肚子里的是男是女,谁又知道。”
本以为听到自己的建议,李元净会振作起来,谁知他一脸挫败嘟囔道:
“我哪里是会打仗的料,更何况安王和那些前朝叛贼已经被父皇派人收拾得七七八八,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我若去,怕是还没出朝阳门,大捷的消息便已经被送到乾清宫父皇的案上了。”
淑妃原本已然走到门口,闻言,整个人为之一怔。
不由返回到李元净身边看着他,问道:“小爷说什么?”
李元净起身,扶着身前的紫檀圆桌,方才勉强站定。
“我说,多谢娘娘的好意,平叛马上就要结束,想必我那二叔很快就要被人押解入京,父皇怕是用不上我了。”
淑妃从慈庆宫出去之时,脸色发白,下楼梯没注意,险些扭着脚,被贴身宫女扶着方才勉力站定。
“娘娘。”宫女语带忧虑,“您脸色不大好,可是小爷同您说了什么?”
淑妃摇了摇头,并不曾回答她,只是将手中帕子捏紧。
太快了。
从安王谋反到如今,也才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而已。
据她所知,安王并非什么不堪一击的小王,他在自己藩地握有重兵,虽远不及朝廷的数十万军队,但一旦暴乱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
可是皇帝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如秋风扫落叶般,飞速解决掉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叛。
像提前计划好的一般。
淑妃满心烦乱,只觉得如今的自己好似身处迷雾之中,看不清方向。
“没有。”淑妃对着贴身宫女道:“只是听闻叛乱将要平息,所以高兴。”
宫女闻言,不由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娘娘方才那样入神,连脚下都没注意。”
一边搀扶着淑妃沿着宫墙夹道往前走一边接着开口,“您从前常说,前朝反贼一直是皇爷的心病,如今心病马上要解了,您替皇爷高兴也是应当的,只是可惜了安王,也不知他没事儿造什么反。”
淑妃原本心烦意乱,听到她那句‘前朝反贼一直是皇爷的心病’的话,忽然顿住脚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娘娘?”宫女见状,一脸担忧,除了上回知晓沈氏被封皇贵妃,其余时候,她还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措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淑妃终于摇头,说:“没事。”
她转头,望着西北方向露出的属于乾清宫的一角,只觉手脚一片冰凉。
夕阳下,一群昏鸦从明黄的瓦片上腾空而起,飞向灰蓝的天空,在紫禁城上空不住盘旋着,很快消失不见-
在安王被皇帝派去的将军捉住的那一日,恰逢上巳节。
这一日,宫中女眷照例要到西苑太液池边祓禊、踏春游玩。
荷回起了个大早,随着皇帝到太液池边时,众嫔妃已经早在那里等候。
自从皇帝封荷回为皇贵妃后,这些人便再没有见过他,如今好容易再度瞧见龙颜,不免都有些激动。
深宫寂寞,每一次面圣的机会都十分宝贵,自然就有人存了趁此机会将皇帝拉到自己宫中的想法,却被身边清醒的宫嫔无情打断。
“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为好,免得叫自己难堪。”
“往日皇爷便不曾将眼睛落在咱们身上过,更何况如今?瞧他和皇贵妃的那股热乎劲儿,你我何曾见过?因此我奉劝你,还是看清自己的位置为好。”
一番话说得那刚起了心思的妃嫔又瞬间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个彻底。
众人落座,观看宫人们射柳。
在一片叫好声中,皇帝冲荷回伸出手。
荷回暗自摇头,私下便罢了,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注意些为好。
然而皇帝却丝毫不管这些,只是轻轻一拽,便将荷回从自己位置上拽落在自己身侧。
众人瞧见这一幕,眼中露出惊讶。
皇爷这样大庭广众毫无顾忌同皇贵妃亲近便罢了,竟还让她坐自己的龙椅!
怎不叫人震惊?
若是叫前朝那些人看见,不知又要上多少道奏章。
但不管是内心怎样的惊涛骇浪,众人面上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皇帝的座椅虽比其他人要宽敞许多,但要容纳两个人还是有些困难,荷回只好挨着皇帝,两人双|腿紧贴。
天气变暖,宫中人舍弃厚重的袄子,换上轻薄的罗衣,荷回坐在那里,依稀能察觉到皇帝身上传来的阵阵温热。
见皇帝正聚精会神看宫人射柳,荷回不着痕迹往一旁挪动了下。
然而刚有所动作,便被皇帝重新拽了回去。
荷回学着他的模样,目光落到前头的宫人身上,竭力维持着皇贵妃的端庄,口中却小声道:“皇爷,热。”
她言下之意是两人挨得太近,谁知皇帝听后,却只在袖中握着她的手,轻轻唔了一声。
“是有些热。”
旁的什么表示都没有。
荷回见他这般装傻,只能认命坐在原处不再动。
皇帝这才满意。
很快,众嫔妃在太液池边举行祓禊仪式,折下杨柳,沾过水往人身上点,以求去除邪气,能在将来为皇家孕育皇嗣。
这种仪式要求比较松散,不过祈福而已,因此众人很快三三两两凑成一团,踏青说笑。
正热闹着,不知是谁低声问了一句:
“嗳?皇爷和皇贵妃呢?”
众人这才停下动静,打眼往不远处瞧,却发现原本站在那里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此同时,不远处的玉熙宫内,衣裳落了满地,有声音断断续续不断响起,似笑似哭,听得人脸红心跳。
荷回俯趴在印着缠枝花纹的氍毹上,方才还清明的眉目如今已经被染上一层朦胧的水光。
氍毹像极了动物松软的毛发,在她身上一跳一跳。
过于密切的摩擦叫她再受不住,呜咽着向身后人伸出手去。
“怎么了?”皇帝握住她的手,在上头落在星星点点的吻。
荷回抽噎着撒娇,“痒。”
皇帝嗯了一声,俯身,将她上半身捞起来。
他的双手代替了氍毹,开始在她身上作乱。
荷回轻哼着,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身后的男人,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娇嗔。
这人太坏了,她不过说了句热,他也不管旁人瞧没瞧见,便将她带到这里来。
先开始还只是单纯地脱衣散热,但他太熟悉她的身体,以至于只是在脱衣时指尖状似无意识地在她某些地方划过,便能勾出她身体里的燥火。
她幽幽抬眼瞧他,如泣如诉,可他却还一本正经。
“做什么?”
最终还是她举旗投降,主动投怀送抱。
见她神色恍惚,皇帝以为她不适,停下动作,“在想什么?”
荷回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望着身后的男人,一字一句道:“皇爷,您真好看。”
妖精。
话音刚落,皇帝便眸色一沉,咬上荷回一张一合的唇。
到最后,荷回脱力,整个人往后坐靠在皇帝身上,不知今夕是何年。
意识渐渐回笼,察觉到小腹上有东西,一低头,发觉却是皇帝的手。
他手掌宽大,十指修长,掌心因为常年握兵器,生有一层薄茧,落在她肌肤上,只是一阵又一阵带着痒意的轻微刺痛。
荷回低声喟叹,手覆在他手背上,“皇爷,外头还有人在等。”
他们扔下那么一大帮人到这里来,终究不妥。
皇帝在她耳边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垂眼看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眸色沉沉。
“这里,说不准当真已有朕的孩儿。”
他的手在她小腹上轻轻动了动。
荷回也想,但她知道不是。
说来也怪,她同皇帝这几个月来成日厮混在一起,可肚子终究是没个动静。
再如此下去,太后迟早会发现端倪。
此时她小腹微凸,不过是因为
他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太多而已。
荷回抬头瞧了一眼皇帝,将脑袋深埋进他脖颈。
当荷回收拾妥当,从寝殿出去时,皇帝却并不在院中。
问过宫人才知,原来是淑妃来了,同皇帝正在隔壁偏殿谈话。
荷回点了头,站在原地许久,垂下了眼帘。
暖风从前头仪门处穿堂而过,带来一地的海棠。
淑妃也是皇帝的妃子,资历比她老上许多,皇帝别说同她说话,便是同她做些别的事,都是应当的。
荷回不知自己究竟别扭个什么劲儿,大约是这些时日只她同皇帝待在一起,叫她生出他只有她一个的心思来。
她笑自己傻,如今能位列皇贵妃已经是荣宠之致,又哪里敢求别的?
抬腿要走,然而到了宫门口,还是返了回来。
不知不觉走到左边偏殿窗下,却听里头传来淑妃平静却又凄怆的声音。
“皇爷,皇贵妃究竟知不知道,您将她捧得这样高。”
淑妃似乎停顿了下,这才接着道:
“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
第83章 第83章我想出宫。
大约一炷香之前,荷回因为劳累,躺在榻上缓神,嘴里喊着口渴。
因她不喜同皇帝做那事时被人听见,因此宫人都被留在寝殿外守着。
皇帝出来时,淑妃已经在玉熙宫的门口跪了半个时辰,任凭王植他们怎么赶都不走。
皇帝叫人将她带进了偏殿。
坐在太师椅上,皇帝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淑妃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一枝随风摇曳的海棠上,不由收回目光,缓缓垂下眼帘。
皇贵妃沈氏,最喜海棠。
若是往日,淑妃定然会心里不舒服,但此刻的她,内心却很是平静,甚至对荷回产生了一丝同情。
殿里很是安静,只有袅袅晴丝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她手背上。
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沉甸甸的凉意缓缓浸满身躯。
“这是你这个月第四次求见朕。”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终于记得屋里还有一个人,缓缓开口。
淑妃跪在那里磕了个头,目光落在皇帝鞋底的脚踏上,语气平静。
“是,难为皇爷记得这样清楚。”
若不是这回她特意挑沈荷回在的时候过来,皇帝怕她闹起来惹着沈荷回休息,他怕是也不会见她。
“是为了替你家里人求情?”皇帝道。
淑妃紧攥着衣裙,说是,“皇爷,妾父亲身子不好,兄长更是从小体弱多病,岭南山高路远,怕是还没到地方,他们便要一命呜呼,求皇爷开恩,饶恕他们,一切罪过,由妾一人承担。”
就在不久前,皇帝以她父兄结党营私、暗中散播谣言诋毁皇室为由,将二人治罪,不但免去他们在朝中的官位,还各自打了三十板子,流放岭南。
这件事传入淑妃耳中时,正是安王造反后不久。
彼时,她正满心期盼着皇帝能为了平息天下舆论而处置沈荷回,即便不处置,也要冷她一冷,给天下人做出个样儿来,可没成想,皇帝对沈荷回的宠爱依旧,而她却率先迎来了噩耗。
皇帝处置了她的家人,却并不曾降罪到她头上,只是叫一名小火者每日将家里人的惨状描述给她听,叫她饱受煎熬。
她这时候才猛然发觉,原来这么久以来自己违反宫规同家里人通信的事,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那他也必然清楚,朝堂上官员对他的逼迫、以及那些在民间飞快传播的民谣,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并暗中纵容着这一切。
又或者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推波助澜。
他借用她的手,让安王和那些同他勾结的贼人以为他当真昏聩无能、惹了众怒,以至于统统跳了出来,被他一网打尽。
他大约早察觉到了安王的不臣之心,同时也想铲除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朝旧臣,因此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沈荷回,都只是他手中用来抓捕那些人的棋子罢了。
在知晓皇帝那样迅速地平叛之后,她很容易便想通了这一点。
想到往日自己对沈荷回的妒忌,淑妃只觉得分外好笑,都是被皇帝利用的工具罢了,何必彼此为难,从前是她一叶障目,魇着了。
只是淑妃自认,她要比沈荷回要好一点,已经看明白了事实,而沈荷回,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好一阵子,陷在皇帝为她铸造的宠妃梦里醒不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荷回同她一样,有些可怜。
皇帝利用了她,转眼便卸磨杀驴,处置了她的父兄,逼迫她每日聆听他们的惨状,叫她不得不过来求他,她尚且如此,沈荷回将来的下场,大抵也不会比她好上多少。
“求皇爷饶恕妾的父兄。”连日的精神折磨,已经叫淑妃有些筋疲力尽,只能一个劲儿地哀求。
皇帝垂眼望着她,漆黑的眸子犹如一汪深潭,叫人瞧不出喜怒。
半晌,他终于像是觉得有些失望似的,给出一个极其叫人剜心的评价。
“朕以为,你还会再撑一些时日。”
果然!
淑妃暗自咬紧牙关。
皇帝是故意的,他明知道那些事情是自己的指使,却只惩罚自己的父兄,对她没有任何表示,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折磨自己,惩罚她的大胆和犯上。
“皇爷。”淑妃眼眶发红,“您做什么这样心狠?”
明知她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家人,偏要这般对她。
皇帝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神色不曾有半分的松软,只是淡淡开口,“朕说过,别招惹皇贵妃,你偏不听。”
“淑妃。”他抬了眼,“朕以为,你很聪明,可却办了这样一件蠢事。”
蠢事?
淑妃望向皇帝,想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是啊,妾是蠢,若是不蠢,也无法如皇爷您的意,不是吗?”
她知道皇帝的性子,自己的父兄说是流放,但生还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自己便是再如何恳求,也换不回家里人的命。
又听闻皇帝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沈荷回,觉得可笑得紧,竟一时没忍住,将实话说了出来。
果然,
皇帝闻言手指顿了一下,将目光重新落到她脸上。
看到皇帝终于有了反应,淑妃笑起来。
“皇爷,您喜欢皇贵妃,是吗?若不是喜欢她,也不会惩治妾,可皇爷,您的喜欢里,又有几分真情在?”
皇帝只是静静望着她,不发一语。
淑妃恨急了他的这般忽视,仿佛此刻的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因此跪直身体,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皇爷,皇贵妃究竟知不知道,您将她捧得这样高,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
问出这句话时,淑妃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不自觉想像着荷回知道真相的样子。
她想看到她的痛苦与失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在皇帝心中同自己是一样的。
一样的可以随时利用,一样的无足轻重。
她并不特殊,只是同她一样,是个被他随意摆弄的可怜人罢了。
面对她的询问,皇帝却并没有想象中被戳穿心思的恼羞成怒,漆黑的眸子平静如水,只是静静望着她,丝毫不起波澜。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将目光冲她身上移开,望着窗外的海棠花道:
“淑妃,你可知你身上哪一点最叫人不喜欢?”
淑妃抿唇,“妾不知,望皇爷示下。”
皇帝看那蜜蜂落在海棠花上采食花蜜,想起荷回说起她儿时爬树,被蜜蜂蛰了的事,嘴角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来。
淑妃瞧见他笑,甚至眼底流露出柔和的微光,不由一怔,顺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却什么都没瞧见。
“你太过自以为是了。”皇帝淡淡道:“自以为是的人,总觉得自己能洞察一切,却不知,瞧见的只是这世上的一隅罢了。”
淑妃愣住,还没想明白皇帝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又听他道:
“回去吧,往后便以才人的身份待在自己宫中不要出来,至于你的家人,除了你父兄,其余人朕不会再追究。”
这是贬了她的位份,将她打入冷宫了,但不管怎么样,终究是留下了一条命。
淑妃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她跪在那里,目光涣散,半晌,木愣愣地俯下身去,“谢皇爷恩典。”-
皇帝出去时,院中并无人,只有那株海棠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他重新进了正殿,发现榻上的被褥已经变凉,寝殿里并无人影。
起身出来,叫宫人将院子里那株海棠树移栽到乾清宫去,顺便问王植:“皇贵妃呢?”
王植道:“回主子的话,皇贵妃一早便回席上去了,叫奴婢给您说一声。”
皇帝听闻这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缓缓点了头。
夜间,皇帝处理完政务回到乾清宫,见荷回在罗汉榻上,而不是如寻常般躺在里头的拔步床里,不由脚步一顿。
未几,终于走过去坐下,用手轻抚她肩膀。
“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听姚朱说,你晚膳也没用,可是身子不好?”
荷回的身子被翻过来,满头青丝铺在鸳鸯枕面上,盈盈泛着光华。
她双眼有些肿,像是才哭过,眉宇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愁容和疲倦。
皇帝当下变了脸色,将人抱在怀里。“这是怎么了?”
见荷回只是沉默不语,皇帝转头要唤姚朱进来问话,被荷回拽住衣袖。
“没什么。”荷回摇头,“就是有些累着了,不碍事。”
皇帝想起晌午两人在玉熙宫里的场景,不免垂了眼。
他今日,是过火了些。
于是掀起被褥,卷起荷回两条纱裤来看,见原本白皙的膝盖已经泛起青紫,手轻轻覆盖上去。
“是朕的错,不该在地上。”
即便铺着氍毹,终究是有些硬,她这样娇,随便一碰都要留下印子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
是他考虑不周。
荷回攥着衣袖,将脑袋埋进他胸膛。
皇帝下巴在她鬓角习惯性蹭了下,转头叫宫人拿来药油,宫女要替荷回上药,皇帝摆了摆手。
宫女行礼出去。
皇帝将药油搓热,随即掌心覆上荷回膝盖。
“可能有些疼,忍一忍。”
荷回嗯了声。
男人的动作很轻,好像深怕会叫荷回难受,她抬着眼,望着他专注的脸庞,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误闯山洞,被他抱回去,也是这般被他上药。
想到往日情景,荷回心中不由酸楚万分,怔怔流下泪来。
察觉到她哭,皇帝以为是自己动作太重弄疼了她,不由轻拍了下她纤弱的脊背,“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一点疼都受不了。”
听着他话语中藏不住的宠溺,荷回却哭得越发厉害。
皇帝终于察觉到不对,停下动作,问:“小荷花,究竟怎么了?”
荷回抽抽噎噎,指着自己的左腿道:“皇爷,我小腿疼。”
皇帝松开她,坐到另一头去,将她左脚搁在膝上,低头一看,发现是腿抽筋,于是将她的脚掌缓缓握在手心。
他手上用力,叫她脚掌向上勾着,就这么僵持着。
过了许久,荷回终究觉得好些,脚趾动了动,“皇爷,我好了。”
皇帝却并不松开她,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只手却缓缓往上,轻轻揉捏她的小腿肚。
见他对自己这般细心,荷回心中五味杂陈,舌尖上早已褪去的药味儿仿佛在此刻重新蔓延开来,止不住地发苦。
“皇爷。”
“嗯?”
“我我想出宫。”
皇帝的动作猛然一顿。
随即便听她道:“许久未见爹爹了,我有些想他,他和母亲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怕有许多不便之处,见一见,他们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解答,而且”
她顿了顿,道:“过几日便是妹妹的生辰,我想过去瞧瞧,同她说说话。”
这个要求其实已经坏了规矩。
从大周开国到现在,还从未听说过哪个宫妃能够在进了宫后,还能出宫回娘家的。
荷回也知道这个要求不合理,又道:“皇爷放心,我悄悄出去,不叫旁人知道。”
她以为皇帝会不满,却不料他道:“从方才起,你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为了这个?”
原来他都瞧了出来,荷回索性也不再隐瞒,缓缓点了头。
“那就去吧。”皇帝松开她的脚,仔细将药酒在她膝盖上抹开,“不想在宫里待,出去散散心,见见家人也是好的。”
见他同意,荷回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只是看着他落在自己膝盖上的大手,再度垂下眼帘。
当夜,皇帝终究是哄着荷回用了晚膳才睡。
翌日下朝,皇帝回到寝殿,见不见了荷回身影,便问宫人,宫人道:“回皇爷的话,娘娘说您同意了她出宫,一大早便收拾了东西,带着姚朱姐姐走了。”
皇帝闻言不由一愣。
她走得这样急,竟连招呼都不同自己打。
他转头,瞧见院中那颗新移栽的海棠树长得正好,在风中不住摇曳,不由眸光微闪,神色晦暗不明。
就这么等了整日,到了晚间,荷回没回来,派去的人说,皇贵妃思念亲人,想在宫外多住一些时日。
皇帝没吭声,只叫尚膳监的人每餐做些她喜欢的膳食送出去,以免她吃不惯外头的东西。
第二日、第三日,她依旧没回来,派去的宫人也没有带回来她只言片语。
到了第七日,皇帝终于唤来那日一直跟在荷回身后的宫人,问:“上巳节那日,娘娘究竟碰见了什么?”
宫人跪在地上,仔细想了想,依旧是一无所获,颤颤巍巍道:“那日娘娘除了与皇爷您待在一起,其余时候,不过同别的娘娘们说两句话,并没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皇帝又将那日守在玉熙宫外的宫人叫来。
宫人道:“当日娘娘跟着皇爷您进殿后,大约一个时辰后便出来了,并没遇见什么人。”
正当皇帝神色稍暗时,其中一个宫人忽然道:
“奴婢想起来了,那日奴婢依照皇爷的吩咐往殿里送水,出来时,恍惚瞥见娘娘独个儿站在偏殿那儿,好像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
玉熙宫的偏殿
皇帝忽然抬了眼。
这时候,王植送了一沓新奏章进来,见着眼前情景,犹豫片刻,终究是将奏章搁在案上,朝皇帝道:“主子,沈阁老还在前头,您看何时过去?”
“让阁老先回。”不过须臾的功夫,皇帝便已经抬脚出了乾清宫。
“备马,出宫。”
第84章 第84章控诉
上巳节已过,再过半个多月便是清明,冰雪消融,大地
回春,柳条抽出了嫩芽,被风一吹,如丝带般在空中飞舞,绿油油的晃人眼睛。
坐在廊下看得久了,只是一阵又一阵的恍惚,仿佛整个人也都跟晃动的柳枝一样,在空中漂浮不定。
荷回正出着神,忽然见蔚蓝的天空下掠过一只花蝴蝶样式的风筝,飘飘荡荡往这边来,转眼便落到自己脚下。
她俯身将风筝捡起,映着日头,拽着风筝断掉的线在空中晃了几下,难得露出一抹笑意来。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荷回下意识抬头,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扒着不远处的月洞门,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不免冲她招了招手。
“月牙儿,这是你的?”
这个父亲与继母所生的小女孩,此时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她缓缓点了点头。
见这位大姐姐面容和蔼,一直对着她笑,月牙儿这才大着胆子过去,朝她伸出手,“娘娘,风筝。”
荷回摸了摸她的脑袋,将风筝放入她手心,正要同她说话,继母杨氏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夺过月牙儿手里的风筝扔在地上,扬手照她屁股啪啪就是几下。
“好好的乱跑什么,倘若惊扰着娘娘,便是你十条小命也不够砍的!”
月牙儿被这么一打,只是哇哇大哭。
杨氏捂着她的嘴,拽着她一同跪在荷回跟前,“娘娘恕罪,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杨氏这一番操作下来,叫荷回只好将去抱月牙儿的手收回,“娘,我并没怪罪妹妹的意思。”
听见这话,杨氏方才明显松一口气,拉着月牙儿站起来。
“我就说么,娘娘不是那小气的人,只是你爹时常在我耳边念叨,说从前我们忙着外头的事,对娘娘照顾不周,深怕娘娘心里有个什么,如今看来,都是他把您给想坏了,娘娘人美心善,是天上下凡的菩萨,哪里会同我们这些俗人计较这些个。”
荷回闻言没说什么,只是扯动了下嘴角,眼底却没了方才那股真切的笑意。
“爹在做什么呢?”她问。
杨氏忙道:“娘娘还不知道他,自从离了家里到这儿来,便一直惶恐不安,他人又木讷,人身地不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在屋里闷着睡大觉。”
究竟是睡大觉还是到外边打听消息,谁又说的准?
荷回蹲下身子,拿帕子去擦月牙儿腮边的泪,说:“快晌午了,叫爹爹一起过来用午膳吧。”
杨氏连忙说好。
皇帝叫人寻的这间用来安置沈家人的宅子很大,总共有四进院落,前头两院是正厅,用来招待客人,后头两院用来住人和放东西。
自那日过来,荷回便一直住在后罩房前的最后一处院落,那儿宽敞安静,轻易进不得人。
院中有卷棚,边上有紫藤花,风吹过,满院飘香。
宫人们在卷棚内放桌,摆放酒菜果品,一半是家里厨子做的,另一半则是半炷香前从宫里尚膳监出来的,刚在灶些热了一遍,如今正热乎着。
众人落座,虽是一家人,气氛却十分沉闷。
荷回知道,自己跟他们原本就不亲,如今乍然过来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心里多半有些尴尬。
果然,刚拿起筷子没多久,沈父便道:“皇爷到底惦记着娘娘,每日三餐都派人从宫里送出来,这是娘娘的尊荣,也是我们一家子的福分。”
荷回当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叫宫人将几道宫里的菜,比如包儿饭、风鸭、羊背皮都搁到他跟前,道:“爹爹既喜欢,便多用些,女儿还是更喜欢民间的吃食。”
听着只是一段寻常话,可却叫人止不住多想。
杨氏对着沈父暗暗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
沈父老了,如今女儿成了皇贵妃,自然不敢再同她小时候一般在她跟前摆派头,即便觉得荷回方才那话不妥,终究也只是悻悻点头:
“娘娘多半是在宫里待久了,山珍海味都吃腻了,才会一直想着外头的东西,既如此,等娘娘回宫,便叫你母亲时常进宫看你,顺便带些你爱的吃食。”
荷回垂着眼睛,嘴里吃着甜汤,默不作声。
沈父见状,这才叹了口气,将心里话说出来:
“娘娘别怪爹说话直,你身为宫妃,总是在外头住着也不是个事儿,皇爷三番五次的派人来,明显是要催你回去,如今你妹妹生日也过了,还是赶紧回宫去为好,免得叫人知道,又要说闲话。”
荷回将碗撂下,拿帕子试了试唇角。
杨氏见她不吭声,接着沈父的话继续劝:“是啊娘娘,好歹听你父亲一句劝,这都快七八日了,您总这么待着也不是法子。”
“宫里闷得慌,我在外头待着舒坦,还望爹娘体恤一二,呆够了,我自然会回去。”
荷回拿起筷子重新夹起一块竹笋到自己碗里,终于舍得开口,“爹娘不愿女儿在跟前尽孝么?”
这话沈父和杨氏可承受不起,连忙要起身跪下,“这是哪里的话,娘娘这可折煞我们了。”
荷回见状,叫他们重新坐下,又用了几筷子小馒头,忽然朝沈父道:“爹,若是我不当这个皇贵妃了,随你们回老家去,您觉得如何?”
一句话把沈父杨氏连同侍候的宫人都打个措手不及,面面相觑起来。
尤其是杨氏,闻言竟自顾自站起来,“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好的,怎么就说起不当皇贵妃的话来,你父亲和我可不禁吓。”
沈父也跟着站起来,脸色煞白,好似荷回方才口中吐出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铡刀,就那么落在他脖子上。
荷回于是将筷子搁在碗上,说:“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沈父和杨氏这才放下心来,杨氏道:“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娘娘好歹避讳着,否则叫有心人听见,又是一场是非。”
荷回:“母亲说的是。”
用过膳,沈父和杨氏二人便领着一双儿女出了荷回院子,叫人领了兄妹两去玩儿,夫妻二人则边说着话边越过前头的垂花门。
杨氏用手肘碰了一下沈父,“嗳,打听出来什么没有?”
“没。”沈父叹气,“宫里出来的人,都跟锯嘴的葫芦似的,休想从他们嘴里听到里头的一个字,倒是他们,从我嘴里扒拉出不少娘娘的事来。”
闻言,杨氏不免怪罪沈父不会办事。
“就知道你没用,下回我去试试,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沈父不以为意,“妇道人家,我去他们都不为所动,人家会理你?别白费功夫了。”
“你——”杨氏冷哼一声,最终决定不同他计较。
“那你说怎么办,如今娘娘这样,是怎么个章程?别不是当真失宠了吧?”
“呸呸呸!”沈父瞪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失宠了宫里能每日来人?”
杨氏一想也是,宫里每日派人送来三餐不说,还时不时派人催促皇贵妃回去,一天不落,怎么瞧怎么不像是失宠的样子。
“那是怎么说?”杨氏忽然猛拍了下脑门,险些将头顶的鬏髻给拍下来,“难不成是娘娘自己个儿跟皇爷闹了别扭,这才不想回去?”
“不能吧。”沈父道:“娘娘从小性情柔顺,我的话她尚且不敢不听,又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敢跟天子闹别扭,定是你想岔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一个人影从前边长廊过来,打眼一瞧,不是皇帝又是哪个,当即三魂吓丢了七魄,这就要跪下。
皇帝却冲两人抬了抬手,问:“敢问二老,皇贵妃何在?”
“在里头呢。”两人赶忙起身,领着皇帝到后院儿去。
远远的,杨氏便冲着人喊:“娘娘快出来,皇爷来瞧您来了,赶快出来接驾。”
皇帝抬手,止住她的叫喊,“娘娘多半在午睡,朕自己进去就成。”
杨氏被这话给说得一愣,连忙悻悻退下,心里却松了大半。
这样宠爱,她
一家人的命算是保住了。
屋内,一扇山水屏风正静静立在那儿,皇帝绕过屏风往里走,一双脚踏在氍毹上,寂静无声。
姚朱迎上来行礼,被皇帝止住声响,“叫人送碗酸梅汤来。”
姚朱低声应是,掀帘出去。
荷回正背着身子睡在梨花拔步床上,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瓷白的脸庞上,能叫人清楚瞧见上头的绒毛。
皇帝坐在床边,抬手将被褥往上拉,盖在她露出的肩膀上。
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越发衬托出一室的静谧。
荷回终于睁开眼。
皇帝:“怎么不继续装睡?”
荷回仍旧背对着他,声音有些喑哑,“皇爷何时猜到我醒着的?”
皇帝:“从朕进来,看到你的第一眼。”
荷回手攥紧被褥,望着雪白的墙面上不住晃动的竹影,没有吭声。
“朕不是时常劝你,刚用完午膳别立马躺下,对你身子不好。”
听着皇帝关心的话语,荷回心中五味杂陈,忍了许久才终于没叫眼泪落下来。
竭力镇定,从床上坐起来,“多谢皇爷关怀,妾,不胜感激。”
说着下榻,对着皇帝郑重行礼。
皇帝抿了唇,只是望着她不吭声。
荷回像是没瞧见他的目光似的,像寻常宫妃般对他展颜一笑,道:
“皇爷特意赶过来,可用过饭不曾?”
皇帝不言语。
荷回也不觉得尴尬,道:“若是没用过,妾现下便叫人送吃的过来,免得饿着皇爷。”
荷回转身要往外走,被皇帝唤住,“朕不饿。”
荷回站在那里许久,半晌,终于转过身来,道:“皇爷既然不饿,这样特意过来一趟,想必是为了别的。”
荷回走上前去,手缓缓伸往他的腰间。
衣带刚扯开少许,手便被皇帝攥住。
荷回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你在做什么?”
荷回笑了笑,道:“皇爷瞧不出来?妾自然是在伺候您,皇爷过来找妾,为的不就是这个?”
四周的空气忽然停滞了下,皇帝抿了唇,“你这般想朕?”
荷回别过脸去,眼底有些发红。
“小荷花。”皇帝唤她小名,“咱们谈谈。”
“皇爷要同我谈什么?”荷回终于忍不住簌簌落下两行热泪,心里的郁闷和委屈倾泻而出。
“是谈我不过是您的一颗棋子,还是谈——”
她声音哽咽。
“您曾经想杀我这件事?”
第85章 第85章封后(三合一)
那日在玉熙宫偏殿外,当淑妃对皇帝谈及他利用自己,将她当做棋子时,荷回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怀疑自己太过劳累没缓过精神,以至得了幻听之症。
毕竟,皇帝为她多次破例,并数次解救她于危难之间,即便宫里宫外那样声势浩大地反对两人,太后甚至为了皇家颜面想要处死她,他依旧力排众议,将她封为皇贵妃,并授予她皇后才有的金册金宝。
这样的宠爱,与‘利用’二字怎么也扯不上干系。
隔着飘忽的青色窗纱,淑妃笃定的神情结结实实映入眼帘,她身侧,是用来计时的更香,悠然的香气时断时续,飘散到鼻尖。
从外头望进去,荷回甚至能清晰听到更香燃烧时,香烬落在桌上的沙沙声响。
不是幻听。
她的耳朵好得很。
可若不是幻听,淑妃说这样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多半是她在胡言乱语吧。
彼时,荷回只能如此做想。
自己越过淑妃,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结结实实压了她一头,她心里不舒坦,所以想方设法挑拨她和皇帝的感情,说出如此无稽之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毕竟就在不久前,她察觉到她同皇帝的关系之时,便独自与她谈话,用世俗伦理、国家大事给她施压,告诉她,她与皇帝不会有好结果。
若不是皇帝坚持,用各种手段说服她,她如今恐怕早出宫去了。
因此淑妃再次说出这样毫无根据的话,荷回并不觉得惊讶。
荷回站在窗外,望着飘忽的青纱窗,期待着从皇帝口中听到反驳淑妃的话。
然而,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
皇帝说了许多,却无一字是对于淑妃那句‘利用她’的驳斥。
荷回站在那里,被皇帝咬破的下唇还在隐隐作痛,忽的,一阵风吹来,海棠落了满身,她脑袋不知怎么的,开始嗡嗡作响,浑身使不上力气。
出了玉熙宫,荷回漫无目的地往太液池边走,或许是瞧出了她的不适,宫人过来请她上轿,荷回摆了摆手,叫她们走远些,自己想独自一人散散心。
彼时,她脑袋混沌,尚未想明白淑妃所说的利用指的是什么,走到宫墙夹道下,悄然听见两个在墙根下洒扫的小火者争论什么。
“你这贼囚根子,往日安王在宫中,你没少往他跟前凑,叫爷爷我吃了你多少暗钉子,如今你这靠山倒了,还敢在爷爷跟前充大爷,我呸!”
“哎呦,我的爷爷,小人哪敢哪”
荷回本想上前训斥几句,然而还未有所动作,便听见那句——
“你还不敢?若不是安王贸然出手,钻了咱们万岁的套,显露了狼子野心,你小子如今还不定怎么神气呢。”
荷回心头猛地一跳,手扶着墙,险些站不稳。
皇帝给安王设套。
用什么设的?
自然是她。
想到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关于自己的那些非议,荷回指尖开始泛白。
她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皇帝在面对这件事上,是有多么的不同寻常。
在那些非议兴起之后,皇帝并没有采取措施来压制它,反而在人前处处彰显对她的与众不同,隐隐有想叫事情闹大的意思。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关于她的舆论在前朝后宫愈演愈烈,这般情况下,他并没有任何想阻止的意思,只是一味地同她厮混,甚至有意无意向外界传达出他因她而变得昏聩的迹象。
这般情况下,安王终于反了。
而自安王造反之后,皇帝虽还对她一如既往,但却不会再如往常般忽视前朝后宫的非议,那些关于两人的舆论,仿佛一夜之间便销声匿迹。
后宫之人不再提起,就连前朝早先那些以命相逼,跪在午门外想要让皇帝废黜她,将她撵出宫外的言官们,也几乎没了动静。
这样的事,她却全然不曾注意到。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生活在皇帝为她铸造的蜜罐中。
他让她住进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入住的乾清宫,与她同吃同睡。
他言语温存,为她早起描眉,晚睡梳头,但凡咳嗽一声,都要叫太医来为她诊治,深怕她身子有一丝不适。
他那样厌猫,可却因为她喜欢,允许她在乾清宫饲养玉小厮。
他抱着她,将耳朵贴在她小腹上,说想有个两人的孩子
一桩桩一件件,太过温馨,太过叫人动容。
那些好,化作一根根丝线,织成一个大大的蚕茧,将她紧紧包裹其中,让她辨别不清方向。
以至于叫她险些忘记了,皇宫是怎样一个的地方。
它表面花团锦簇,内里却是个吃人的魔窟,时刻张着血盆大口,将那些年轻的花一般的生命吞噬掉,并且丝毫不留痕迹。
是她太傻,太蠢,竟会觉得自己会摆脱掉被吞噬的命运,成为唯一的意外。
她的血是热的,可皇帝不同,一个多年在阴谋诡计、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的帝王,他的血比冬日里的寒冰还冷,玩弄权术是他的本能,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稳固他的江山。
与他相伴多年的庆嫔、淑妃,甚至儿子李元净都尚且得不到他真心相待,何况她哉?
可她却被假象所迷,只当自己是那例外。
回首想来,明明皇帝在她跟前有那么多的不寻常,却统统被她刻意忽略掉,以至于有了今日局面。
比如,他会在不经意间,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望着她,见她望过去,他便似没事儿人似的吻她。
再比如,在两人欢好后,他会问她,若是有朝一日她发觉他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她会如何,然后在她询问是何事时沉默不语。
彼时,全身心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她,并不将这些不寻常当回事。
她被他用宠爱填满,再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这些在往日里被刻意忽略的瞬间一点点浮出水面,叫她再欺骗不了自己。
从头到尾,她只是皇帝用来迷惑安王的一枚棋子而已,与后宫中的那些嫔妃,没有任何不同。
但意识到这一点,还不足以叫她伤心欲绝,毕竟在宫里,能做一个
有用,能够被利用的人已经是祖上烧香,多少人因为没有利用价值而被弃若敝履,相比之下,她还算幸运。
只是纵使明白这个道理,心里那道坎儿却始终过不去。
出宫那日,荷回看着皇帝如往常般事无巨细关心自己,放下帝王身段替自己捏小腿的样子,她其实很想问。
皇爷,是真的吗?
他对她所有的情谊,真是全出自利用?
若当真如此,他的演技倒比钟鼓司的那些优伶、小唱们演技更为精湛,叫人为之叹服。
可她不敢,怕问出口,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呢?
可与此同时,她又怕答案是自己想要的。
那会让她怀疑,他又在做戏哄她。
若真如此,她倒宁愿他对自己说实话,别叫她像是傻子一般被蒙在鼓里,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当真在他心中有多重的位置。
左右踌躇,进退两难。
这般情况下,那股被她压抑已久的逃避心思再度在她身体里如野草般疯长,势不可挡。
她尝试过剪断它,可却丝毫不起作用。
她向皇帝提出出宫的请求。
彼时,她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就好,外头有她的家人,即便不亲,同他们待在一起也比待在这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皇宫要好上百倍。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曾想在外头呆太久惹人非议,只是想在心绪稍微平复之后回去。
然而就在她出宫的第三日,李元净忽然找上门来,告知了另一件叫她极其意想不到的事——
皇帝曾经想杀了她。
当那两个小火者颤颤巍巍跪在自己跟前时,荷回整个人都是懵的。
李元净问她:“皇贵妃可认得这两个奴婢?”
荷回的目光在那两人脸上停留许久,说:“有些面善。”
“他们两个曾奉旨到访过皇贵妃当初在西苑的住所,其中一个还被父皇踹了一脚,您自然会觉得面善。”
经过之前的事,李元净似乎是成长了许多,瞧着不再那么毛躁,眉宇间沉稳不少,与她说话时,倒有几分皇帝的影子。
荷回的目光再度落到那两个小火者身上,渐渐的,有什么记忆在脑海深处苏醒。
在很久之前,西苑的寿明殿内,有两个凶神恶煞的人在傍晚闯入她的屋子,那两个人的面孔与眼前这两张脸渐渐重合。
彼时,夕阳西下,空中还有一丝来不及熄灭的光亮,荷回虽瞧得不甚清楚,但两人的脸依旧烙印在了她眼中。
尤其是其中一个人下巴上的那颗黑痣,同眼前其中一个小火者的,一模一样。
皇帝救了自己之后,只说他们是误闯进西苑的贼人,已经被他着人处置。
她当时还只当皇帝是李元净,满心满眼想的都是要如何利用此事巴结他,所以对这句话并不曾多加留意,如今想来,却是十分的不对劲。
西苑乃皇家园林,重兵把守,哪个贼人敢到那儿去撒野乱窜?
除非,他们本就是宫中之人。
荷回觉得舌尖有些发苦,问那两个小火者,“当日,是谁派你们到寿明殿去的?你们进去,又是做什么?”
两名小火者原本想糊弄过去,荷回冷声道:“我心情不好,所以想听实话,若有半句虚言,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她虽才当皇贵妃不久,但处理事情井井有条,并不像外表瞧上去那样柔弱好拿捏,虽不至于像皇帝那样杀伐果断,但也称得上绵里藏针。
这两个小火者是在宫里当差当惯了的,因此对她的手段十分清楚。
再加上皇帝一向对她宠爱有加,她虽是皇贵妃,实际地位却与皇后差不离,为了这个,他们也不敢在她跟前公然扯谎。
然而说实话自然也是不成,于是两人磕了个头,俯下身去,只是不言语。
见他们不吭声,荷回也不逼迫,只是换了个问法。
“你们在哪里当差?”
“回皇贵妃的话,他在御马监,奴婢在兵仗局。”其中一名小火者回答道。
荷回哦了一声,“去年初秋,你们也是在这两处当值?”
两个小火者抿着唇,汗如雨下。
“他们从前都在司礼监赵彦手下当差。”
李元净站在不远处,替两人回答。
赵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从上到下,都唯王植马首是瞻,而王植——
只听命于皇帝。
“是么?”荷回缓步走向两人,又问了一句。
两人额头抵在地砖上,牙齿咯咯作响。
荷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多谢小爷特意赶来告知我此事,天色已晚,小爷还是快些回宫为好,否则等到宫门下钥,又是一场麻烦。”
她转身开始送客。
李元净问:“皇贵妃不问我为何要将此事告诉你?”
荷回没吭声,自顾自离去。
她怕自己要是再不走,便会在李元净跟前彻底失态。
当晚,她彻夜未眠。
翌日,她乔装打扮,叫姚朱瞒着人雇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赵彦在宫外的宅子外,拦下了他。
每月初八是赵彦的休沐日,他都会出宫替自己逝世的母亲上香,当晚就歇在宫外。
她问皇帝究竟有没有想过要杀她,赵彦闻言只是一愣,跪在马车外,道:“娘娘,若奴婢说没有,您可信?”
荷回没吭声。
其实当问出那句话的那一刻,她心里便已经知道答案,只是想求一个真相罢了。
“娘娘。”她听见赵彦在外头悠然叹气。
“不管怎么着,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若是如今,皇爷哪里舍得动您一根汗毛呢?这么多年,奴婢在宫里,别的没悟出来,就悟出来一个道理,这人呐,难得糊涂,有时候太计较了不是好事,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几日,荷回一直在想着赵彦这番话。
是啊,都是从前的事儿了,何必计较呢,不管怎么着,她已经是皇帝的皇贵妃,这事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了。
她此时应该想的,是怎么利用这两件事,让皇帝愧疚、心疼,为自己往后在宫中的日子争取最大的利益。
而不是在这里感怀伤情,悲伤自己那被皇帝背刺的爱情。
然而等真听到皇帝的声音,看见他的脸,荷回心中那压抑的委屈和不满还是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叫她忍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她望着皇帝那张熟悉的面庞,眼中的热泪止不住地涌出,将衣襟沁透。
多少个日夜,他曾与她耳鬓厮磨,他的眼睛满是对她的眷恋,他的唇不知多少次地亲吻过她的身体,那张决定天下人命运的口里,又对她说过多少次甜言蜜语。
她已全然数不清。
怎么都是假的呢,怎么能是假的呢?
他叫她交出自己的一颗心,却又把它玩弄于股掌之上,转身往她心上狠狠插了一刀。
鲜血淋漓。
见皇帝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荷回只以为他是默认了,如今已然对她无话可说,心下越加发凉。
“妾失言。”荷回转身,抬手抹掉腮边的泪水,快步往外走。
她需得快些离开身后的男人,否则即刻就要喘不过气来。
只要一刻钟,不,只要片刻就好,只要给她片刻时间,她就能调整好心绪,变回那个乖巧懂事的皇贵妃。
做戏谁不会呢,她也可以。
只是此刻她还没准备好。
给她些许功夫,她亦能装得天衣无缝,同他继续上演一出美人配英雄的戏码。
没什么的,日子怎样不是过,好歹她如今吃穿不愁,还有地位,走到哪里,别管旁人心里如何作想,面上都得尊敬她,如此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待遇,她又有什么还不满的?
只是没了皇帝那一点真心而已。
无碍,多少妇人在丈夫那儿都求不来的东西,她也没有,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大家都一样。
这般安慰自己,荷回脚
步变得越发快。
就在一只脚将要迈过门槛儿之时,忽然腰间横了一条男人的臂膀,紧接着,荷回身子猛地一轻,却是皇帝从身后单手将她抱起往屋里去。
荷回双手飞快扒住门框,冲还守在外头没敢离去的沈父叫道:“爹————救我!”
沈父闻言,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皇帝,人已经懵了,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情况,便又听她叫:“姚朱姐姐————你把我带走吧,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了。”
姚朱大惊失色,站在台阶上,欲言又止,想上前又不敢。
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大门‘砰’的一下关上,门口的两人眨眼间都不见了。
“放开,我要出去!”屋内,荷回拍打着皇帝的手臂,泪簌簌滚下。
她如今已经顾不得两人的身份,像个小孩子似的同皇帝别劲。
可她又哪里是皇帝的对手,不过片刻的功夫,整个人便失去力气,胸口不断喘息。
她着实没了法子,恰好他右手放在她肩头,她想也没想,张口便咬上他的虎口。
她用尽全身残余力气,皇帝却连眼都没眨,只是抱着她往屋里走。
直到她没了力气,将他的手松开,他才终于将她安放在床榻之上。
随意看了一眼虎口处的血丝,皇帝站在床边,低头看她。
荷回腮边还挂着泪珠,阳光下看下去,琉璃一样晶莹剔透。
皇帝眸光闪动。
真奇怪,他的小荷花,连哭起来都比旁人标志好看些。
可是皇帝却不喜欢她哭。
“怎么不继续咬了?”他问。
知道逃不过,荷回索性什么都不管,将那些早想好的规训体统统抛诸脑后。
别过脸去说道:“回皇爷的话,没力气,牙酸。”
皇帝嗯了一声,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柄小匕首交到荷回手心里。
察觉到匕首上冰凉的触感,荷回不禁抬头。
皇帝握着她的手,将匕首抵到自己右手背上,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
“用这个,不必费多少力气,就能把这只手从皮肉到骨头全部扎透。”
荷回被他这番言行唬出一身冷汗,连忙‘咣当’一声,将匕首丢掉。
她是对他玩弄利用自己的事感到生气,可却不想为此赔上自己这条小命。
若是她照他所说刺下去,恐怕刚踏出房门,便会被太后和朝上那些官员吃得渣都不剩。
他这分明是要陷她于不忠不义之地,叫外头那些人都以为她胆大包天,竟敢损害君父龙体,好顺势叫他们收拾了她。
她偏不如他的意。
她要养好身体好好活,争取把他熬死,然后当皇贵太妃吃香的喝辣的,成日找小白脸到他坟头气他,叫他只能在地下干跳脚却无可奈何!
“在想什么?”见她轻咬银牙,眼珠子不住在自己身上转悠,皇帝忍不住开口询问。
荷回拿衣袖抹了把眼泪,并不理会他,只当他不存在,从床榻上下来,将往日里与他有关的东西都翻出来。
他送她的簪子。
上元节他们两人到灯市猜谜赢来的湘妃竹扇面。
以及她熬了许多时日,还没来得及送给他的靴子
将这些东西全都装进一个小匣子里,说着就要往外搬。
皇帝说:“给朕瞧瞧。”
真不愧是做皇帝的,被她揭穿那样待她,他却仍旧能这般面不改色,跟没事儿似的同她拉家常。
可他说出的话偏又违抗不得,荷回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说出的话便带着一股子生硬。
“一些腌臜东西,瞧了没得污了皇爷的眼睛。”
她这样冒犯,皇帝却也不在意,只是道:“是么,你这么一说,朕倒有些好奇,更要瞧瞧。”
荷回无奈,只好抱着匣子返回去,将东西给他瞧。
皇帝拿出里头那双靴子,问:“你做的?”
荷回矢口否认,“不是。”
皇帝嗯了一声,说:“朕瞧上头的绣工有些熟悉,还以为是出自你手。”
说罢,便要褪下脚上靴子换上。
荷回见状,连忙将那双靴子抢回来,重新扔到匣子里去。
皇帝静静看她,嘴角带着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不是说不是你做的?怎么反应这般大?”
荷回将匣子放下,自个儿走到窗边罗汉榻上抹眼泪。
她这样难过,他怎么还笑的出来?
果然,他并不在乎她,往日的那些温存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她是哭是笑,他压根不在乎。
身边响起脚步声,荷回起身要走,被皇帝按住肩膀。
他从身后抱住她,下颚抵在她发顶处,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气可都撒完了?若是撒完了,便听朕说说话,死刑犯被判前判官都要容他辩驳一两句,朕在皇贵妃这里,应当不会连死刑犯也不如吧。”
荷回不吭声。
“小荷花。”他收紧手臂。
荷回有些恨自己无能,只是听他这样唤自己便忍不住心软,闭了闭眼,道:“您是皇帝,要说什么尽管说便是,谁又真敢捂上耳朵不听呢?”
皇帝听出她言语间的怨气,将她身子转过来,眼睛望着她,道:“荷回,朕从未想过要利用你。”
此话一出,荷回忍不住心头一跳,但想到那日在窗外的情景,道:
“您何必哄我,您是皇帝,能被您利用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我又哪里敢说什么,若是易地而处,我眼前有这么一个人,能对江山社稷有帮助,稍微操作一番便能叫反贼自己跳出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出去。”
虽如此说,但是个人都能察觉到她心中的委屈,皇帝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息道:
“何必这般说反话,若当真如此,你还这般同朕怄气做什么?”
荷回没法反驳,只能道:“我出宫是为了旁的事,并不是因为这个。”
皇帝静静看她,眸色像一汪深水,仿佛将她心底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荷回别过脸去,咬唇,“您利用我便罢,随便摆摆样子就成,安王又不清楚咱们私底下的干系,您做什么将戏做得那样足,把我的身子和心都给哄骗了去,叫我这般难受,心里像塞了团湿漉漉的棉花似的,喘不过气来。”
原本说好不在意,可如今又有眼泪掉下来,荷回拿手背擦了下,接着道:
“我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您私下同我说明利害,告知我缘由,我自然会配合您将这一出昏君与祸水的戏演好,您何苦费这番功夫?若当真如此,我如今还是清清
白白一个人,必定不会纠缠于您,也省得您再同我一直演戏,没的白费这么多精神。”
她越说越委屈,一双眼睛含水望向皇帝,满是幽怨。
皇帝望着她许久,终于抬手替她试泪。
“原来你这样想。”
“皇爷叫我如何想呢?”荷回躲了下,发现无论如何都躲不掉他的手,只能作罢。
“外头关于我的事传的沸沸扬扬,您敢说,没有您的推波助澜?”她问。
皇帝点头:“自然有。”
荷回低下头去,“那不就结了,如此这般,您还不准我有些脾气?”
“有,却并非你想的那般。”皇帝打断她的话,道:“荷回,朕方才已经说过,朕从未不曾想过要利用你,相反,朕真正利用的,是安王和那些与他勾结的反贼。”
这话倒是新鲜,荷回却并不信。
利用安王和那些反贼?利用他们做什么,成就他盛世明君的名声?
荷回没接话,只道:“我已经想明白了,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只是想在外头呆些日子散散心,等过些时候自然会回去的,您实在不必继续拿这些话诓骗我。”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竟不知道,自己何时在你心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荷回:“我也很想相信您,可那日淑妃在玉熙宫同您说话,说您把我捧得那样高,也只不过是为了利用我而已,当时,您并不曾反驳,不是么?”
若像他说的那般,其中有缘由,那时他为何一句话都不说呢?
皇帝没成想她误会自己的原因竟是这个,颇有些无奈地抿了唇。
“因为她不重要。”
“什么?”
皇帝低头,替荷回整理鬓角的乱发,道:“荷回,除了你,这后宫的女子,都不重要,朕没那个心思同她们解释这些东西。”
若是从前听到这些话,荷回心头或许会泛起一丝甜蜜,可是如今,她只是道:“她们都是跟您多年的老人儿,何必对她们这般无情?”
皇帝的脸在阳光下显得那样深邃,像是荷回儿时偷溜进寺庙中见到的菩萨,眉眼低垂,沉稳中不失威严。
他就那样静静望着她,不知瞧了多久,忽然开口,淡淡道:
“荷回,朕原本便是如此。”
荷回心头一震。
“心里只有政务,用权利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无情无义,朕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荷回那张稍显稚嫩的面庞上,无声叹了口气。
“只是朕没想到,你会成为朕生命里的例外。”
他的目光太过认真,叫荷回恍惚觉得,当真是自己误解了他。
她不敢再看他,怕再次被他骗了。
见她目光闪躲,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是朕的不是,原本想着要把惊喜留到两月后你过生日那天,没成想却招致这样一场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他方才明明已经承认外头那些关于她的传言都有他的推波助澜,如今又怎么忽然说什么误会?
怕扯不清楚,荷回只好道:“好,咱们不提您利用我的事,那您曾经想杀我,又该做怎么说,难不成也是误会不成?”
皇帝的神情暗沉下来,沉默片刻,道:“这事,是朕的不是。”
他目光落在空中,像是在回忆什么,语气飘忽不定。
“当初知晓你是母后给净儿寻来的人,朕本想就此将你撂下,可老天却让朕一次又一次地遇见你,然后朕发现,朕舍不得你。”
他转头望向她。
他是从不做梦的人,可是那段时日,却频繁梦见她嫁给了李元净,成为了他的儿媳。
红烛高挂,她赤身裸体,躺在李元净身下承欢,眉眼间有痛苦,更多的,是正式成为一个妇人的欢愉。
他就那么在床榻边看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抬脚要走,两只腿却似生了铅一般,一动不能动。
他抿了唇,眼神落到床榻上的两人身上,拿出腰间匕首。
然而就在匕首抽出的瞬间,她的脸却忽然转过来,眼睛望向他,神色一怔,似乎有些疑惑他怎么在这里。
然后在无尽的摇晃中。
她冲他缓缓伸出手。
醒来之后,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摇曳的花树,与夜色一起,陷入无尽的沉静之中。
那是他这么多年,头一回尝到失眠的滋味儿。
却是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姑娘。
他耳边浮现起王卿感叹他被女人拴住的话,又想起梦中三人别扭且奇异的场景,在心中下了要除掉荷回的决定。
在万岁山同王卿下棋之时,他眼前是棋子,可心里全是小姑娘那张脸。
他想起他们在船上初遇时的情景,黑暗中,她一张脸娇娇怯怯,虽然害怕却竭力镇定的模样。
“等往后见着,我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他忽然很舍不得。
即便她是自己儿子的准未婚妻又如何呢,他想要她,又有什么关系。
人言可畏,虽然想彻底消灭这层关系对他们两人带来的影响,着实有些困难,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有些麻烦罢了。
“荷回。”皇帝握住她的手,“朕身为皇帝,确实因为你同净儿的关系,为皇室名誉着想,想过要对你下手。”
荷回要将手抽走。
皇帝用力,攥住她的手不放。
“你因为此事怨怪朕,甚至恨朕,朕都不会说什么,这本就是朕该承受的,只是别想着离开朕,否则朕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荷回终于不动了。
她抬眼,神丝有瞬间的慌乱。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想。
明明是认错的话,却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甚至带着股难以忽视的霸道。
“您威胁我。”她控诉他。
皇帝嘴角浮起一抹清浅的微笑,“若是威胁能让你不再躲朕的话,朕不介意多用。”
荷回感觉到皇帝又回到了从前诱她同他相好的那段时日,只是彼时的他,还会用各种方法说服她,如今则变得更加直接。
她心中烦乱不堪,只能紧抱双膝,将自己脑袋埋上去当个鸵鸟。
有敲门声在外头响起,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出去,等回来后,见她还是蜷缩着身子不看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道:
“你喜欢在外头,朕也不勉强你回宫,只是再如何怨怪朕都好,到底别同自己身子过不去,待会儿姚朱给你送酸梅汤,你喝了再睡。”
荷回仍旧没有动静,等她再抬眼,屋里已经没有皇帝的身影,只有窗台上的晴丝在眼前闪过。
他走了。
荷回缓缓躺下,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的难过-
皇帝坐在马车上,问王植:“皇贵妃近日都同什么人来往过。”
王植顿了顿,奉上了李元净的名字。
皇帝没有吭声,坐在那里静默良久,叫人落下了帘子。
回皇宫后,皇帝直接往慈宁宫里去。
还未来得及给太后问安,便见她双腿盘着坐在炕沿上,一双眼睛黯淡无光,手边桌上放着一本册子,整个人在默默出神。
“母后。”皇帝如寻常般同太后问安,“母后身子不适,就该歇着才是,做什么坐在这儿?”
太后像是才发现他似的,道:“皇帝回来了。”
皇帝称是。
太后将手中的册子递给皇帝,“这是皇贵妃的病历,上头记载着从进宫起太医院的太医给她开的药方。”
皇帝将册子接在手里,却并不看,道:“母后看这个做什么?”
太后冷笑一声,“幸亏是觉得不对看了这个,若是没看,只怕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她声音忽然变得冷淡,“皇贵妃根本就没有身孕,这事儿,你究竟知不知道?”
见皇帝神情未变,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太后只觉得额头突突直跳。
“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
“是朕,与她无关。”
“你——”
太后手落在炕桌上,好半日才缓过神来。
皇帝将一旁的茶水搁到太后跟前:“母后想开些,别气坏了身子。”
太后冷笑一声,道:“想开?你身为一国之君,如此愚弄你的娘亲,倒叫我想开。”
“若母亲早接受荷回,儿子也不必行此无奈之策。”
太后奇了,“如此,倒成了我的不是?”
太后努力让心绪平复下来,道:“好了,我也不与你争论这些,你人也抢了,叛也平了,究竟何时封净儿为太子,让他入主东宫?”
皇帝没说话。
太后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难不成你还想等着皇贵妃生下皇子,立她的儿子做太子?”
见皇帝没否认,太后一口气闷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拿过被他搁在桌上的病历本翻开,找到其中一页道:
“她脉象又弱又涩,分明是不孕的症状,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你等她生下皇子,要等到何时去?就算她有孕,你又能保证她生的是男孩儿?”
“事在人为,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皇帝的声音沉稳笃定,却听得太后哑然无语,她望着皇帝,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你魔怔了”
为了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拿祖宗的江山做赌注。
他明明知道,拥有一个继承人对王朝的安稳有多重要,却依旧我行我素,去寻求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母后,父皇钟爱您,所以即便再喜欢二弟,也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朕也是如此。”
皇帝眸光沉沉,一双好看的眉眼在日光下越发显得深邃。
“朕的江山,只能交到从朕心爱之人腹中出来的孩子手上。”
短短一句话,却如擂鼓般在太后耳边响彻不停,叫她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母后。”皇帝唤她,“儿子喜爱荷回,却并非昏聩无能,若您能支持儿子,善待荷回,儿子感激不尽。”
他拍了拍手,很快便有宫人捧着一张已经封了边的上好绫锦过来,跪在太后脚下。
“今日除了来看您,还有一事需要麻烦您。”
太后望向皇帝。
皇帝道:“望您能下一道懿旨。”
“什么懿旨?”
皇帝的声音平稳沉静,好似已为此刻准备多时。
“皇贵妃沈氏,原系普通宫人,同宁王并无关系,为协助皇帝铲除逆贼,以身试险,自污名声,以至有红颜祸水之名,今叛贼已除,沈氏劳苦功高,特下此诏恢复其名誉,加封其为皇后,钦此。”
第86章 第86章亲吻
紫檀桌上,安息香从博山炉中飘然升腾至半空中,丝丝缕缕,熏得太后脑仁儿一阵又一阵地发胀。
“你在说什么?”她愣愣盯着皇帝,怀疑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所以开始幻听起来。
什么‘同宁王并无关系’,什么‘自污名声’‘劳苦功高’
他说的,是沈荷回?
然而皇帝却终究未能如她的意,神色如常,声音平静地告诉她:“是您待会儿要下的懿旨,内容儿子已然替您写好,您只需叫女官将您的印信拿来,在上头盖章即可。”
太后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起皇帝的话,如同拨云见雾,有什么东西在心头豁然开朗。
从召安王进京,到公开同沈荷回的私情封她为皇贵妃,再到摆平安王叛乱,一桩桩一件件,都只是为了替沈荷回挣个好名声,将她捧成为国事忍辱负重的忠贞之女。
她从前还不明白,既然皇帝那样喜爱沈荷回,为何在面对宫里宫外对她的非议时毫无作为,不为所动,甚至隐隐有放任的趋势,如今却是懂了。
世人对沈荷回的争议越大,那么等这道懿旨公布之时,他们对她的敬佩便会越重。
他们会愧疚自己之前冤枉了她,从而对她越发敬重,将她欢欢喜喜地恭送上皇后的宝座。
这样用心繁琐的计谋,天下间,也只有她的儿子能想得出来,做得到。
“你早知安王心存谋反之心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从头到尾,为的就是眼前这一道懿旨,是也不是?”
面对太后满脸的不可置信,皇帝只是微微颔首,说:“母后聪慧。”
“你———”
太后已经被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蠕动,怔愣了好半晌,才道:“你对她究竟是有多喜爱,竟舍得这样费心思,不惜把前朝后宫都给算计了进去,但凡稍有差池———”
“母后放心。”皇帝宽慰她,“儿子既然出手,自然就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安王造反,除了少数跟着他的叛军,其余人,尤其是百姓,无一人伤亡。”
太后听见这话,脸上出现一丝讶然,未几,终于冷笑一声叹气:“你倒想得妥当。”
未几,她闭上眼,用力平复内心汹涌的心绪,将心头疑惑问出来:
“既然你想叫她做皇后,直接册封就是,何必拐这么大一个弯儿,又是先封皇贵妃,又是诱安王造反的,也不嫌麻烦。”
皇帝坐在那儿,目光望向窗外的那颗柿子树,想起去年秋天,荷回小小一个人,在树下踮起脚打柿子的情景,眸光沉沉。
“娘。”
自他登基,太后甚少被他如此称呼,不免为之一愣。
皇帝的声音低沉醇厚,眉眼落在阴影里,被博山炉中升腾起的青烟一罩,如在雾中。
“儿子年幼之时,您曾经告诉朕,喜欢一个人,便是止不住地挂念,深怕她有什么憋闷之处,盼她每日欢喜,儿子对荷回便是如此。”
他抬眼,目光沉静,一字一句道:
“朕不想她受委屈,一丝一毫都不成。”
直接封她为后固然容易,可她却可能要被世人在暗地里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如今有助他平叛的功劳在,即便世人知晓她从前的身份,也只会敬她爱她,不会对她有任何非议。
听罢皇帝的一番话,太后愣愣望着他,心头的震惊无以复加。
皇帝虽从小心思深沉,但最是厌恶麻烦,做事喜欢快刀斩乱麻。
记得他儿时,因喜欢海东青,先帝便送了他一对,两只鸟倔得很,不肯认主,先帝叫他同旁人一样去熬鹰,他二话不说,直接扭断了其中一只的脖子。
先帝叱他急躁,他站在那儿,恭敬给先帝行礼,说:“熬鹰费时费力,儿子有许多重要的事做,实在不必在它身上浪费时间。”
众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他的托词,谁知后来,他将自己同另一只海东青关进屋里,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便驯服了它,叫它认了主。
这时他们才知,原来他说的是真话,他能做到,只是不喜欢麻烦。
这些年,除了在政事上,皇帝从未在其余地方费过心思,因为不在意,所以没必要。
只要照着宫里既有的规矩和礼节就能让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又何必浪费心力?
可是自从他碰见沈荷回,一切好似都变了。
他为她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千般爱怜,万般谋算,往日的那些话竟全化作了尘烟,全都不作数。
而他花费这样多的心力,也只是为了不想沈荷回因旁人之语而委屈憋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父亲因被人诬陷,连累她成了罪臣之女,先帝为求娶她,费尽心思找寻证据替她父亲翻案。
当时他替她撑伞,一身青衫潇洒落拓,对她道:“荣嘉,我不会叫你憋闷受屈。”
雨打芭蕉,细丝淋漓不绝,那张好看的脸渐渐同眼前的皇帝重合起来,两个人竟是那样的相像。
太后缓缓阖上双眼。
到底是父子,骨子里的脾性还真随了先帝去了。
西洋钟响动了几下,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像是认命般将胸中那口气吐出来。
“叫人取我的印信来。”-
当那道昭告天下的懿旨传到荷回耳中时,正是翌日的午后。
彼时,她用了膳,正懒懒倚在廊下的贵妃椅上晒太阳。
忽然便见沈父和杨氏风风火火地进来,见着她就跪下请安,也不唤她‘皇贵妃’,而是改称‘皇后’。
荷回觉得他们疯了,赶紧让他们住嘴。
“父亲母亲魔怔了?乱喊什么,叫人家听见,当心挨板子。”
她起身左右查看,瞧见宫人们离得远,这才收回视线。
“哎呀,挨什么板子。”杨氏起身,连忙将从外头听来的消息讲给她听。
“说是今早宫中太后下了懿旨,昭告天下,说娘娘您铲除叛贼有功,所以封为皇后,估计不久封后的圣旨就该到咱家来了。”
杨氏高兴得合不拢嘴,毕竟虽是继母,但荷回能封后,她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双儿女将来也能跟着沾光,哪有不跟着欣喜的道理?
昨日皇帝过来,荷回同他那样闹,她心里
一直打鼓,深怕荷回一个不小心便惹怒龙颜,毕竟若是她被打入冷宫,他们一家老小定也要跟着去喝西北风去。
没成想同她想的全然不同,荷回非但没有受冷落,反而一跃成了大周国母,当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娘娘,知道您有重任在身,可安王如今都伏诛了,您怎么也不说一声,还瞒着我和你爹,这懿旨突如其来的,倒险些将我们吓了一跳。”
沈父跟着点头,他也没想到自家闺女竟有这个胆量,不惧流言蜚语,帮皇爷迷惑早有不臣之心的安王,叫他主动跳出来,让皇帝清除掉这个隐患,否则若是皇爷再去打北戎,安王在后方捣乱,那就不好了。
想到从前自己也同外头人一样,轻视误解过她,一张老脸便羞得通红。
见两人如此这般,荷回整个人早已经呆愣在那里,好半晌,才终于开口询问:“你们确定没听错,是太后下了懿旨?”
“正是哩。”杨氏脸笑开了花,“我们骗娘娘做什么?”
荷回整个人都是懵的。
什么自污名声,什么帮助皇帝擒拿反贼,她何时做过这些?
想到皇帝昨日同她说的那番话,整个人越发凌乱。
难不成皇帝所说的未曾利用过她,竟是真的?
荷回唤姚朱拿来幂篱戴上,抬脚就往外走。
杨氏和沈父一脸疑惑地在她身后追,“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待会儿宫里许会有圣旨来。”
话音未落,荷回已然带人出了院子。
两个时辰后,她坐在茶馆角落里,心情久久未曾平复下来。
从宅子出来,一路上耳边所听到的,几乎都是关于她的事儿。
同不久前的对她满腹鄙夷不同,如今提起她,几乎人人都是满口敬佩称赞。
从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到吃茶听曲的权贵,几乎无一例外,偶有几声不同意见,当话从那人口中说出的瞬间,便被众人用言语怼得不敢再开口。
荷回不知如今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只是望着面前杯中的茶水,忽然有股落泪的冲动。
原来。
他都懂啊。
她的不安、她的恐惧,她所有的一切,他统统都明白。
他是如此爱惜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做了这样多。
他为她正名,让世人不敢,也不会再轻慢非议她,无论是明面还是私下。
荷回低下头,心口止不住地发烫。
茶馆内喧闹不止,不远处的台上,是说书人在讲《游园惊梦》,锣鼓声响个不停,而周围的茶客们却没几个听的,叽叽喳喳凑在一处,夸赞当今圣上圣明,竟能慧眼识珠,找到这样一位好皇后。
荷回听得耳朵发红,放下茶碗就要起身,却见对面的长凳上忽然出现一身穿缀补氅衣的高大身影。
他就那样静静望着她,并不说话。
荷回却似浑身被定住一般,一动不能动,喉间隐隐有哽咽之感。
半晌,只听那人低声问她:“夫人可否介意在下坐在此处?”
隔着一层薄纱,她能察觉到对方深邃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身上,像是从前多少次耳鬓厮磨时的那样。
再抬眼仔细看,又觉得那视线比以往的还要炽烈和黏腻。
荷回努力平复心绪,缓缓点头:“郎君请便。”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荷回看不清,只是移开视线,重新将那杯还没吃完的热茶捧在手心里。
“夫人怎得一个人在这儿,家里的夫君没陪你出来?”他问。
茶水的热气顺着杯子沁入荷回手掌心,带来阵阵暖意。
大约真是春天到了的缘故,荷回竟在鼻端闻到一股不知名的花香。
“没有,我同他闹了别扭,独自跑了出来。”
“原来如此。”男人声音醇厚沉稳,指尖轻轻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似乎在为她打抱不平:“夫人生得这般好,说话又和气,你夫君还能同你闹别扭,定然是他的不是。”
“不。”荷回道:“他很好,原是我误解了他,他”
她顿了顿,接着道:“他一直想着我的。”
男人仍旧是那样拿眼睛幽幽望着她,像是要隔着那层薄薄的幂篱望到她心里去。
“既如此,夫人是原谅他了?”
荷回没吭声。
男人等了半晌,见她不回答,并没有追问,只是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枝海棠递了过去。
“我家夫人也同我闹了脾气,跑了出去,这花原是摘给她的,今日见着夫人,觉得甚是投缘,便将此花送给夫人,聊表心意。”
荷回望着那枝盛开的海棠,忽然想起那日她出宫时,瞧见的乾清宫院子里那株新移栽的海棠树,不禁开始心口发热。
原来,那株树是给她瞧的。
“夫人不喜欢?”男人问。
荷回缓缓摇头,“喜欢,我最喜欢的就是海棠。”
她抬手,将花枝从男人手中接过,不小心碰到他肌肤,心头一颤,正要抬头,那只手已经被男人当众反手握住。
“夫人的手有些凉。”他说。
荷回看着那株海棠花,没有吭声。
两人本就气质不俗,瞧着不似寻常百姓,如今又维持着这般姿势,大庭广众之下牵起手来,惹得不少人侧目。
想到有人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将两人当做当街勾搭的红杏出墙之人,荷回便耳朵一红,要将手抽出。
男人自然不许,反而牵得重了些。
荷回无奈,只得小声道:“咱们出去。”
男人这才满意,就这么起身牵着她出了茶馆。
外头人头攒动,荷回却一眼就瞧见了埋伏在暗处的锦衣卫,皇帝换另一手,将她牵进一旁的小巷,上了马车。
或许是因为在宫外不想惹人注目,这辆马车并不大,装饰也很普通,两个人进去,便将马车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皇爷怎么在这儿?”还没从同他闹别扭的状态中调整过来,荷回略微有些别扭,往远处移了移。
皇帝眼尖瞧见,又伸手将她捞了回来,“坐那么远做什么,也不怕挤着自己。”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大腿挤着大腿,离得十分近,荷回紧攥着那株海棠,呼吸有些灼热。
“皇爷还没回答我的话。”她道。
皇帝叹口气,说:“自然是来找朕的皇后,瞧瞧她今日是不是还在生朕的气。”
一提起这个,荷回便似霜打的茄子,低着头不言语,半晌才道:
“难道不应该么,这么大一件事,您只顾自己去办,也不同我言语一声,叫我好一阵担惊受怕,您说,我这气生得有没有道理?”
与昨日不同,她这番话没有多少委屈,反而多了些撒娇的意味。
皇帝听得心软,沉吟片刻,说道:“你说得对,确实是朕的不是,朕只顾着想给你惊喜,却忘了你这样小的年纪,必然比常人更多了几分担惊受怕。”
他摸了摸荷回的发髻,认真致歉,“朕头一回这样喜欢一个人,没有经验,卿卿原谅朕吧。”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诚熨帖,叫人挑不出错来。
荷回抹了下有些发红的眼,说:“往后不许这样了。”
皇帝‘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心口发烫。
这样可爱,可如何是好。
“皇后心善,朕感激不尽。”
荷回一直被叫皇贵妃,如今忽然被人唤作皇后,十分不适应,又想到皇后之位是皇帝千方百计为她谋算来的,心里更是没底。
“我并没有做那些事,又怎么能安心登上皇后之位呢?”
听那些人夸自己时,她总有些心虚。
皇帝握着她的手,叫她看自己的眼睛。
荷回抬头,与他对视。
皇帝问:“你当初是不是遭人非议?”
荷回不知他怎么会问起这个,愣愣点头:“是。”
皇帝又问:“安王是否因此认定朕昏聩,所以才跳进朕的圈套,轻敌造反?”
好像也是如此。
“那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安心?”皇帝捧着她的脸道:“你确实为朕除去安王立了大功,该安之若素才是。”
“皇后之位,是你应得的。”
荷回心头一颤,望着皇帝的眼睛,眸光闪动。
皇帝见她眼神清澈如水,心下微动,问道:“可以跟朕回宫了吧。”
她出宫其实还不到十日的功夫,他却觉得好似已然过去许多年,瞧不见她,心里总不是滋味儿。
荷回闻言,终于醒过来,移开视线,“您利用我的事儿不提了,另一件事儿,我还没原谅您呢。”
她说的是他曾经想杀她的事。
皇帝沉默了下,哑然失笑,随即点头道:“你倒记仇。”
“既然不回宫,好歹给些甜头。”
什么甜头。
荷回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唇上一热,却是皇帝已经俯身吻了过来。
第87章 第87章朕很想你(三合一)
时隔多日,再次同皇帝这般亲近,荷回有种恍惚之感。
就好像在黑夜中不停跋涉,终于瞥见一丝细碎的光亮,熟悉且温暖。
皇帝的动作并不急切,反而带着股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点一点在她唇角轻啄,低声叹息,鼻息喷洒在荷回脸颊上,叫她脊背生出许多酥酥的麻意。
荷回有些怀疑皇帝是故意的,他明知她怕痒,还非要如此勾引折磨她。
她别过脸,他的吻便顺势落在她脸颊上,一路往下,在雪白的脖颈间亲过一圈,最后往回走,在她左耳垂边停下。
热气从耳垂一点点渗进身体里,荷回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皮肤下的血液奔流的速度在不断加快。
这般若有似无,蜻蜓点水的亲近,竟比那些炽热的亲吻还要磨人,心被提在半空中,吐出来的仿佛不是气,而是被他攥在手心里的命脉。
荷回抬手推他肩膀,“我还没原谅您呢。”
“所以只是甜头。”她不知道她这幅欲拒还迎的姿态有多撩人,皇帝的手从她脸骨移开,落在她纤细肩头,启唇。
随着他的动作,荷回从嗓子眼里下意识发出一道极轻的惊呼,手飞快攥住他衣袖,脊背划过几丝压不住的酥麻之意。
他在吮吸她的耳垂。
那一小团肉在他唇齿间不断翻涌,饱受折磨。
荷回受不住,“皇爷,您您不能甜头够了。”
“不够。”皇帝松开她耳垂,手落到她后脑勺,将她往自己这边压。
吻重新落到她唇上,先是轻咬迫使她张嘴,然后舌尖探进去。
他并不闭眼,目光就那么落在她脸上,像是看不够似的。
“小荷花,你离宫这几日,朕很想你。”
自从两人在一起后,彼此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明明在遇见她之前,平日里他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如今乍然没了她在身侧,忽然觉得浑身不适。
白日里批折子心烦意乱,夜里孤枕难眠。
听着宫人向他禀报她今日吃了什么,又去了哪儿,同谁说了什么话,他只觉得日子难熬得紧。
怎么还不回来,是身子不适了,还是家里人留她?
王卿开玩笑说:“哎呦我的皇帝哥哥,难道您就没想过也许娘娘是瞧上了外头哪家的少年郎,以至乐不思蜀?”
挨了他一记眼刀之后,王卿连忙拍了自己一巴掌,说自己是胡说八道,然而这话却终究落到了皇帝耳朵里。
他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虽不老,但终究没有与荷回这个年龄段相配的少年气息。
或许,她是当真嫌弃他比她大这样多,跟王卿说的那般,与外头的少年瞧对了眼?
明明知道不可能,却仍旧忍不住那般作想。
因此,知道她是以为他利用她才不回宫之后,他心中竟莫名有一丝诡异的庆幸。
原来只是为了这个。
杀伐果断的帝王,竟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胡思乱想起来,甚至比从前以为她喜欢李元净时更甚。
如今将人抱在怀中,真切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他一颗心才渐渐得以安稳。
唇舌纠缠、呼吸相间,即便已然离得如此近,却还是觉得不够。
荷回被吻得嘴唇发麻,整个身子被抵在车厢角落,身前是皇帝山一般的胸膛,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轻哼着表达不满。
耳边喧嚣声不断,就在不远处,行人往来不绝,而他们就躲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之间彼此纠缠。
在荷回快要呼吸不过来之前,皇帝终于大发慈悲将人松开,叹息着在她脸颊上落下最后两个亲吻,随即下巴抵在她鬓角处,将人抱住。
马车里的寂静同外头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荷回浑身发软,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声。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静静相互依偎在一起,不知过去多久,皇帝抚摸着荷回的青丝,说:“多久能回去,朕还等着同朕的皇后大婚。”
“大婚?”荷回脑袋有些发懵。
只有直接被册封的未嫁女才有资格同皇帝举行大婚仪式,像她这般从妃嫔升上去的,按规矩,不过举行个册封礼而已,何来大婚一说?
皇帝轻唔一声,“按民间的习俗,姑娘嫁人,自然要大婚。”
“小荷花。”他轻声唤她,“你是朕的妻子,大周的国母,朕自然不想委屈了你。”
妻子
荷回心下微动,然而想到之前的事,觉得自己不能这般容易被他拿下,因此仍旧摆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架势来,再次强调道:“您不要以为这般说,我就会原谅您。”
皇帝叹口气,“这是朕的真心话,并未巧言令色别有用心,你不原谅朕,朕也受着,不强求。”
他这般善解心意,倒叫荷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别过脸去不看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便会心软。
皇帝将那株海棠从她手中抽出,簪到她发髻上,随即嘴唇在她鬓角贴着,轻吻了一下,温柔缱绻。
“西苑的花都开了,朕还等着你陪朕一起去看看,小荷花,别叫朕等太久,好不好。”
荷回听他声音在耳边轻响,眼睫止不住地轻颤,风吹过,将马车帘子吹开一道缝。
在无尽的喧嚣声中,荷回手攥住皇帝的衣袖,缓缓点头-
说是等荷回原谅自己,然而皇帝却根本没闲着,并不像荷回想象得那般自己待在宫里,给她时间调理心绪。
原本她在外头,宫里就每日要派人来送各种东西,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除了原本的一日三餐,如今又增添了各种衣裳首饰,香料玛瑙,将荷回家的库房塞得满满当当。
荷回本以为这便罢了,谁知后来,宫人又开始往宅子里搬运柜子、椅子,甚至还有一张极其精美的架子床。
荷回越看越熟悉,等他们掀开罩子一瞧,才瞧出来是乾清宫里自己和皇帝睡的那张。
她呆愣在那里许久,问宫人是不是弄错了,就算要赐东西,也不必把龙床搬过来吧?
然而宫人却一脸笃定说没错,上头就是如此吩咐的。
荷回坐在卷棚下看他们来回忙活,忍不住眼皮微跳。
傍晚,荷回吩咐那些宫人,“告诉皇爷,家里东西太多,我根本用不上,若他真为我好,往后便别赏赐了。”
宫人跪下行礼,说一定把话带到。
然而翌日,宫里倒是不再赏赐东西,却过来了几名御医,说是如今正是季节交换之际,皇爷唯恐皇后娘娘有个闪失,特意叫他们来请脉,为她调理身子。
荷回想到那些苦得要命的汤药,满心拒绝。
那几名御医也不多说别的,只是齐刷刷跪在院子里,愁眉苦脸。
这些人原本就年纪大,这么一跪,瞧起来甚为可怜,沈父过来时瞧见这么一副场面,还以为是荷回在欺负老人,虽没开口,但眼睛里的不赞同却是藏都藏不住。
荷回有苦说不出,只好点头答应。
这些御医立即变了一张脸,从地上弹跳起来,依次排队给荷回诊脉,好似方才在外头唉声叹气,一副活不下去模样的不是他们本人一般。
荷回自以为身子很是硬朗,本以为把完脉完成任务,这些御医便会离去,没成想这些人却蹙着眉头在外头讨论许久,最终给她开了个药方让人去煎药。
荷回看着黑乎乎的药汤,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最后将人全都赶出去,闭上了房门方才得以清净。
又这么过了三五日的功夫,宫里终于没有再来人,荷回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清净,却在一大早瞧见皇帝坐在自己床头。
她唬了一跳,坐起身来朝外头瞧,发现天刚微亮,不禁面露疑惑。
这个时辰,皇帝不应该在上朝么,怎么出现在这儿?
“想你了,所以出宫来瞧瞧,继续睡吧。”
荷回又哪里还睡得着,只能催促他赶紧回去。
皇帝叹口气,说:“你这样赶朕,朕很伤心。”
他垂着眼,瞧起来竟有些可怜,荷回连忙别过脸去,告诫自己不能如此容易便心软。
“皇爷政务要紧,总这么往宫外来,叫人家知道了不好。”
“皇后在这里,朕能去哪儿呢。”
荷回道:“您得给我些时间,不能总这么逼我。”
见她语气急切,皇帝只好伸手去哄,“朕如何舍得,不过实在想得紧,所以过来瞧你罢了,若你不喜,朕这便走。”
说罢起身,然而刚走两步,窗外便十分恰当地响起王植苦口婆心的劝导声:
“皇爷,早膳您想用什么,奴才去提前叫人传话准备,奴婢求您了,您已经近半个月没好好用膳了,长此以往,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皇帝蹙了眉,“放肆,皇后在这里,你乱嚼什么舌根子。”
话音未落,荷回已经起身下榻,走至皇帝身侧,道:“皇爷,大伴说的可是真的?”
皇帝一向是个极自律规矩的人,每日三餐,何时何地用,都是定好了的,从无差错,如今却已经半个多月不曾好好用膳
荷回垫脚,仔细观察皇帝的面容,觉得他好像是比从前消瘦了些许。
“你别听他瞎说。”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朕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顾念自己的身子,快回去歇着吧,朕这便走了。”
说着,作势就要离去。
荷回被他这一番言行给弄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等反应过来时,自己一只手已然拽住皇帝的衣袖。
皇帝回头看她,目光中似乎含有不解。
荷回低着脑袋,声如蚊蝇,“用了早膳再走吧。”
皇帝似乎没听清,俯身低下头来,“卿卿说什么?”
荷回想这人可真坏,明明听见了还装蒜,便将手一松,“没什么。”
这回轮到皇帝不愿意了,“说了要朕留下,怎么能言而无信?”
果然。
这个老狐狸。
荷回朝窗户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什么,咬着唇恨自己心软中计。
王植是宫中的老人,若没皇帝的暗示,哪里敢这般没规矩在她寝屋外说这些,分明是故意的。
嗳,好一对黑心的主仆。
荷回要同皇帝翻脸,叫他出去,瞧见他那有些消瘦的脸,又于心不忍,只好憋着气没吭声。
左右不过是一顿饭的事儿,叫他留在这里用便是。
荷回想打发皇帝自己去厅上用饭,他却将荷回按坐在梳妆台前,拿梳篦给她梳头,说:“一个人用膳有什么趣儿,既不睡,便陪朕一起。”
他如此做派,叫荷回又回想起从前两人在乾清宫里那段恩爱时光,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不起来,只好由着他。
正好自己也饿了,同他用一顿膳也没什么。
梳洗过后,两人到前头厅里,膳食已然摆好,正热着,只是打眼一瞧,都是荷回爱吃的,诸如花头鸳鸯饭、甘露饼这样的甜食,皇帝爱吃的鲜虾、麒麟铺却没见一点影子。
荷回要开口叫人去做,却被皇帝拉着坐下,道:“何必麻烦,朕同你吃一样的就成。”
荷回默然。
她记得,往日皇帝最不喜欢吃甜的,嫌腻得慌,如今却
她没再想下去,接过宫人盛好的甜汤拿勺子轻舀着。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宫中的规矩,荷回本就吃得不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用完了这顿饭,起身要走,想到什么,又转了回来。
皇帝拿眼瞧她,问:“不是走了,怎得又回来了?”
荷回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皇爷,我究竟有什么病?”
宫人端来水盆,皇帝将手伸进去净手,“为何这般问?”
荷回重新坐在凳子上,道:“自从去年从围场回来,御医便一直用各种理由给我开药,明明是安神汤,我用了却浑身燥热,上个月我停了药,那些御医瞧着一脸的为难,前几日,他们又过来替我诊脉,还是要我吃药。”
她抬眼,望向皇帝,“我问他们我怎么了,他们都含糊其辞,只是嘱咐我按时用药,皇爷,您就告知我实情,否则那药我是不会再喝的了。”
皇帝拿手帕擦干了手,叫宫人们都下去。
知道瞒不住,皇帝索性也就敞开了天窗说亮话,道:“你并没有什么病,只是”
荷回抬眼。
皇帝将手落到她小腹上,“在子嗣上有些艰难。”
荷回这才知道,原来那回庆嫔对自己用的药,还有其他的功效。
她愣愣坐在那里,似乎忘记了反应。
良久,才恍惚找回自己声音似的,问皇帝:“您一直都知道。”
皇帝点头,“只是怕你伤心,所以没敢告诉你。”
“那您如今又为何说出来。”
皇帝将手从她小腹上收回,拿起她一只手握在手心里,像是要驱散她身上的凉意。
“因为”他顿了下,在荷回手上零碎落下几个吻,“你说不喜欢朕瞒你。”
荷回指尖一跳。
皇帝道:“朕往日总想护着你,深怕你有一点儿闪失,可是如今朕知道,朕的小荷花比任何人都要坚强,你是大周的国母,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人有资格并肩而立,百年之后,我们会一起被埋进皇陵,所以。”
他叹息道:“朕不能再把你当小姑娘对待,什么都瞒着,自以为是地对你好,所以,只能如此。”
荷回听着他这么一番掏心至肺的话,心中五味杂陈,既感动又伤心。
感动于他的真诚相待,伤心于她也许这辈子也当不了一个母亲。
“我若是当真不能有子嗣,该怎么办?”
若当真如此,除非皇帝在去宠幸别人,否则太子之位定然还是属于李元净,而他们的关系
皇帝神色平静,只说了四个字,“人定胜天。”
“万一呢,您也说御医们并没有十足把握”
皇帝沉吟良久,道:“若当真如此,往后的储君也要伏在你脚下,一辈子敬你为母亲。”
“所以,你不要怕。”
原来,他一早便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即便她资历、学识并不比旁人出众,即便她可能无子,他还是要封她为皇后,让她做他的妻。
荷回一时没了言语,吸了吸鼻子,问道:“这也是您要我回宫的手段之一么。”
皇帝哑然失笑,“你觉得呢。”
荷回说她哪里知道,“您手段多着呢,
又奸又滑,哪里是我这种小姑娘能轻易看穿的。”
王植在外头听得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皇后,分明是皇爷养在手心里的小祖宗,说话越来越放肆,打趣挖苦皇爷简直是家常便饭。
若是叫旁人听见,不得吓出半条命去,可她偏一脸淡定的模样,瞧着还觉说得不够狠呢。
可皇爷偏就吃她这套,她越是在他面前无所顾忌,他便越是高兴,甚至于叫人觉得,皇爷在有意无意地纵容她的骄纵。
“朕倒是头一回被人如此评价。”皇帝终于开口。
荷回看了一眼皇帝,问:“皇爷生气了么。”
“没有。”皇帝道,“只是觉得新鲜。”
荷回被他逗弄得险些没了脾气,说:“您倒想得开。”
皇帝用了膳,便回宫去处理政务,本以为他不会再来,没成想夜晚荷回刚准备歇下,便又在自己屋内瞧见皇帝的身影。
她端着烛台,仔细照了照,见他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换,连忙下榻。
“皇爷这时候怎么来了?”
皇帝缓缓将她抱入怀中,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道:“你身上真香,刚沐浴过?”
荷回脸色一红,推他,“您还没回答我的话。”
皇帝双手将人搂紧,轻唔了一声,“朕来歇息。”
荷回有些莫名,“宫中那么多间屋子,怎么偏来这里歇?”
“是啊,宫里那么多间屋子,可都没有你。”皇帝有些无奈地开口,“着实太冷清了些,冻得朕睡不着。”
荷回怀疑皇帝在唬她。
宫里那么多人,怎么也与‘冷清’这个词扯不上关系,再者如今已经开春,马上就要入夏了,又哪里能冻着他?
“所以您就深夜出宫,到我这里来了?”
皇帝唔了一声:“朕的床都被搬到这里,自然只能过来。”
合着前几日搬柜子床榻的,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出。
荷回颇有些无奈,“您的架子床在库里呢,您去那儿睡去吧。”
赶堂堂天子睡库房,真可谓是大逆不道,荷回等着他生气,却不料皇帝只是淡淡笑了下,说:“皇后好狠的心。”
真是冤家,他这样说,反倒叫荷回没法再接话,只能将烛台搁在桌上,自己上榻。
身后是淋漓的水声,那是皇帝在梳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传来,荷回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
然而意想之中的拥抱却并没有发生,男人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吹灭了她身侧的烛火,转身去了梢间。
他睡在了罗汉榻上。
等屋里彻底安静下来,荷回翻身,眼睛望着黑暗中皇帝的方向,眼神忽明忽暗。
接下来的几日,皇帝都是白日回宫,晚上到外头来,同荷回两个人默契地分床而睡,互相不打扰,看得王植等人干着急。
明明是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瞧着感情也好,分明没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怎么还能这么客气。
心里这么想着,但瞧皇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王植也只能叹气。
这夜皇帝回来得晚,荷回在睡梦中听见开门声响,不禁迷迷糊糊起身,朝皇帝道:“已经三更天了,皇爷怎么还过来?”
皇帝走到她床榻边摸了摸她的脸,道:“朕要出征了。”
荷回忽然一愣,满身的困意瞬间散个七七八八,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怎么这么突然,安王还有那些反贼不是早被抓住了么。”
皇帝道:“嗯,他们是解决了,所以朕才能腾出手来解决北戎。”
北戎确实一直是大周的心腹大患,从太祖时期便一直骚扰边境,到如今还不消停,着实叫人头疼。
“从先皇在世时,朕便立志要彻底解决掉北戎,叫我朝百姓能够高枕无忧,不必再为此事成日担惊受怕,荷回,这是名垂千古的大事,你该为朕高兴。”
只是因为此事,他们的大婚终究要往后推迟了。
荷回听着他的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终于开口:“何时去?”
“就这几日的功夫。”
皇帝捧起她的脸,眸光闪动,“荷回,朕怕是要食言,不能陪你过生辰了。”
荷回咬唇,并不看他,赌气道:“谁稀罕。”
说完,又忍不住抬眼去看他,见皇帝正在灯下幽幽注视着自己,不禁心神一动。
“荷回,朕的卿卿。”皇帝呼吸浮在她鼻息之间,无声叹息。
荷回心乱如麻,还没来得及去接受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分别,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同皇帝搂抱做一团,被他压在榻上,亲得难舍难分。
听着熟悉的黏腻声在耳畔响起,荷回哑着嗓子道:“我还没彻底原谅您呢。”
皇帝唔一声,含着她下唇轻咬,“朕知道。”
“可你喜欢,朕想让你高兴。”
荷回想反驳,她哪里喜欢,可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或许是身体太过渴望眼前这个男人,又或许是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感到难过,荷回这回没有推开他,在他褪下她的衣衫时,只是别过脸去,倚在鸳鸯枕上不吭声。
对于她的默许,皇帝自然察觉到了,心中高兴,动作之中,自然也带了几丝缱绻,他并不急着发动,而是将那双带着茧子的手在她身上轻轻划过,发出极轻但诱人的沙沙声响。
他极仔细,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荷回胸口不住起伏,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一块地图,正被君王细细丈量、占有。
两人的身影落在雪白的墙壁上,显现出难以言喻的姿态。
荷回起身要去吹灭烛火,被皇帝按住肩膀。
“别吹,你好好看看朕。”
荷回咬唇,眼角水光潋滟。
这人真是明明是他想看她,却被他倒打一耙。
皇帝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角,随即起身,一点点褪去身上的衣衫,等他的身体毫无遮蔽地出现在荷回眼前,荷回忍不住抿了抿唇。
饱满的胸肌,精瘦的腰身,以及一双强有力的长腿
这个男人正处在他最好的年华。
足够强大,又不失岁月磨砺带来的稳重,明明他这样正经,眼神里没有丝毫旖旎之意,却瞧得她心跳不止,口干舌燥,像是一壶酒,诱着她品尝。
明明已经有过那么多次,可这却是她头一次这般在榻上观察皇帝的身体。
一个男人的身体。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呼吸也跟着烛光一起跳动了起来。
瞧见皇帝眼中的揶揄,荷回如梦初醒。
她好像被他色/诱了?
不能吧,堂堂皇帝,怎会使这招来对付人?
正如此作想,两条腿已然被他握在手心里,抬起分开。
她朝他望过去。
“好不好?”他问。
都这个时候了,哪里还能问这种问题。
她将手臂挂在他肩头,轻轻嗯了一声。
或许是久未亲近,最开始,她的身体有些滞涩,他只能停下来哄她放松。
到后来顺畅之后,皇帝方才敞开了动作。
荷回睁着一双眼,在无尽的摇晃中,与眼前的男人对视,听他唤自己的名字。
她忽然问:“皇爷,您的字是什么?”
皇帝的名天下皆知,她并不陌生——煦。
李煦。
只是为了规矩,她从来没有唤过。
听她问这个,皇帝停下动作,在她心口写了两个字。
随之。
随之,随之天下之事,心随往之。
她闭上眼,起身将他抱紧。
“随之,你早些回来,我等你。”
皇帝闻言,呼吸一滞,将她整个人抱坐在怀中,加快了动作-
皇帝出京那一日,是个艳阳天,满城百姓夹道相送,送阵的鼓声震耳欲聋。
荷回前晚太累,没有去送,等她醒来时,亲征的队伍已经出了朝阳门。
王植这回并没跟随在皇帝身边,而是被留在京城里。
“主子叫奴婢好生照看您,娘娘。”王植道:“主子他总是放不下您。”
荷回没吭声,只是叫人把那些御医开的药煎起来,一碗一碗地喝下去。
王植大喜,而荷回却只是盯着那些药想,若是她好好吃药,或许皇帝便能早一日归来。
一开始还没什么,然而时间长了,荷回总觉得浑身不舒坦,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奇怪,明明之前皇帝不在身边时,她也从不会如此,也不知如今是怎么了。
多半是他给她下了药。
她开始给皇帝写信,然而却从不曾寄出去过,怕皇帝在战场上瞧见影响心情。
她不寄,皇帝的信件却如雪花般飞到她的床头。
“荷回卿卿见信如晤,朕如今身居在外,不能陪伴
左右,卿卿按时饭否?天气转热,一应膳食必得清淡,切不可贪凉贪甜,以免伤及脾胃。今日大军行至红岩山下,见花开正好,思及卿卿久居深宫,不曾见过,特折一枝,聊表相思。随之启。”
“荷回妆阁。上回所赠之花可还欢喜,今日所赠乃沙棘,最是耐旱,花朵簌簌,如繁星点点,赠与卿卿解闷。想你我异地,相隔千里,甚思汝,卿卿可亦思朕耶?”
一封接着一封,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那个用来装信的匣子便被塞得满满当当。
荷回每每读他信件,都忍不住脸颊发烫。
皇帝往日里在她跟前那样沉稳一个人,没成想写起信来却这样啰嗦。
荷回将皇帝送她的那些花都放在一起,时常拿出来瞧,有时候一瞧就是半日。
她根本没意识到,此时的她像极了话本子上的那些春闺怨妇,日日盼着丈夫回家。
然而在第十三封信之后,她便再不曾收到皇帝的来信。
她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叫来王植,他面色瞧着不大好,只是说一切都好,然而荷回却知道他在撒谎。
“大伴,我想听实话。”
王植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娘娘,您听了别着急,还不一定呢。”
荷回的心止不住地往下落,她笑了笑,说:“嗯,我不急。”
王植这才道:“前线传来消息,说皇爷领着亲军去与北戎可汗决战,遇见了沙尘暴,至今还没有消息。”
荷回心头咯噔一声,如同五雷轰顶。
“娘娘,这事儿连太后都不知道,宁王不在,您如今是咱们大周的主心骨啊,可千万要撑住。”
王植劝她,“只是断了消息,什么事儿都不一定呢,娘娘千万别多想。”
荷回站在那里,觉得这初夏的风分外的冰凉,像极了当初与皇帝在船上初见时的样子。
“娘娘?”王植怕她有个好歹,想叫人扶她去歇息。
荷回摆摆手,说没事。
“收拾东西进宫。”
王植一愣。
荷回扯了扯唇角,“要去寻他,总得把家里的一切安排好了,否则怎么对得起他让我当这个皇后。”
王植有些不解,“娘娘您要去寻谁?”
“我的丈夫,我的君王,我的
“随之。”
第88章 第88章“好卿卿,抱紧。”(三……
慈宁宫内,太后坐在褥子上,看着眼前的荷回,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同皇帝父子的那层尴尬关系,又或许是性情使然,即便她被封为皇贵妃,在宫中被皇帝捧到天上去,也不曾趾高气昂地得意过,反而十分低调小心。
除了必要之时,她从不轻易叫自己显露人前,即便出现,也甚少穿金戴银,作同她身份相匹配的装扮。
然而如今,她身穿大红通袖袍,头戴九凤珠翠冠,光彩夺目,半点寻不出往日谨小慎微的影子,身姿挺拔,礼节周到,跪在那里给她磕头,将后宫一应事务一件件安排妥当,向她说明。
“你这是做什么?”太后还未从对皇帝的担忧中缓过神来,瞧见她这般做派,不禁有些发懵。
“如今皇爷没有消息,宁王率领大军正在寻找,宫中无人,太后您便是顶梁柱,妾自然要将一应事务向您禀明。”
太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荷回已经再次俯下身去。
“如今正值危机时刻,望太后前往乾清宫,私下召集几位阁老,商量对策,安定各方人心,若有异动,您可下旨诛杀动乱之人,以稳固朝纲。”
太后听着她这番话,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她一直以为荷回年纪小,出身又不高,没经过事,乍然听闻皇帝可能遭遇危险的消息,多半会六神无主、痛哭流涕,因此在宫人传话说她忽然回宫来拜见她时,她已然做好了安抚她的准备。
可没成想她从进来开始,便表现得十分镇定,不但未曾失态,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留,反而礼数周到地将后宫诸事讲给她听,并劝告她采取措施稳定前朝,颇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不必你说,这些事我自然会做。”
这不是皇帝头一回出征,因此面对这种情况,太后十分有经验,虽免不了担忧,但还不至于丢了分寸。
“是,是妾多言。”荷回又磕了个头,道:“既如此,还望太后珍重。”
闻言,太后不免一愣,“你这话是何意?”
荷回微垂着眼睫,轻声道:“妾要去找圣上。”
太后愣住,似乎没想到她这样说。
“妾知道太后在担心什么。”荷回道:“太后放心,妾出了这个宫门,便不是大周的皇后,而只是一个担心丈夫安危的普通妻子,必不会给朝廷添麻烦。”
她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淡淡道:“若路遇北戎士兵,有此物,妾不会叫他们有机会拿妾对大周有一丝一毫的威胁。”
太后目光落在那柄匕首上,险些被她这番话弄得说不话来。
她这是将几乎所有情况都考虑到了。
“你图什么?”
好好在宫里等消息不成么?不管这场战争结果如何,皇帝是生是死,她都依然是皇后,是除了她之外,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即便宁王继位,也得尊称她一声母后。
明明待在宫里便能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她非跑到又苦又乱的前线去做什么?
听她这般问,荷回跪在那里,神色有些飘忽,半晌,终于开口,却并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太后,您说,朝堂上明明有那么多能打仗的将军,跟北戎的战事,皇爷为何每回都要亲自去?”
太后没有言语,荷回却道:“他是为了先帝爷的名声,不肯叫人家说他老人家得位不正,所以即便拼了命要证明咱们这一脉是天命,老百姓敬他们做皇帝,不亏,太祖和废帝做不到的事,先帝爷的子孙能做到。”
“佛家上说,这叫做‘我执’。”
荷回声音低下来,眼帘却掀起,目光落到太后视线里,与她对视,水凌凌的,却带着一股难言的坚定。
“太后,皇爷的‘我执’是消灭北戎,让北边的人不敢再犯我大周江山,而妾的‘我执’,便是皇爷平安归来,为此,我们都不计代价。”
太后被震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她带进宫的女孩子,竟觉得自己到今日方才认得了她。
明明那么一个娇弱的人,像一朵长在湖中心的荷花,稍稍被风雨一打就要折了腰,必得叫人好生养在屋子里方才妥当。
然而如今这朵花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生出挺拔的枝干来,风刮不倒,雨淋不透,即便你将她拔了,她也能在泥土里生根发芽再活一回。
听听她方才说皇帝那一番话,哪里有半分印象中木讷无知的影子?
“我一直在想,皇帝老房子着火,跟没见过女人似的一头栽倒在你身上,究竟为的什么?从前一直想不通,现如今却是明白了。”
太后目光闪动,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懂他。”
这世上,想寻个看得过去的搭伙过日子不难,然而要找个能懂自己的人,却如大海捞针,多少人穷尽一生,也难有这个福分。
她沉默良久,不知要说什么,好像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能问出那句久藏在心底的话:“我当初叫人把你带进宫来,你可怨我?”
说是与宁王相看选王妃,可那么小的孩子,突然被带到这陌生的地界儿,一辈子再不得出去,哪里有不怕的呢?
荷回拜下去:“太后,妾刚进宫时,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心里想,若是您不曾记得祖母同您的那点情分就好了,那样,妾也不必到这里来,像个飘萍一样,心里没个着落,连明天睡在哪里,会不会没命都不知道,可是如今,妾却有些庆幸。”
太后看她。
荷回缓缓起身,眼睫微垂,在她眼睑上落在一片细碎的阴影。
“若不是您将
妾带进宫,妾怕是一辈子都遇不到皇爷。”
若是那般,她此刻大概已然跟宫外无数的女子一样,在适当的年纪被家里许配出去,同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成亲,他们或许心意相通、举案齐眉,又或许脾性不和、相看两厌。
但无论哪种人生,都与皇帝没有关系了。
光是想想都觉得心肝疼。
太后闻言,没有再说什么,摆了摆手,“既如此,去吧,把皇帝找回来,替我,也替你。”
荷回磕了个头起身,转身出去,一只脚刚要踏出门槛儿,却被太后叫住。
她站在那里,静静等着。
太后想了想,说:“北边夜里冷,多带些衣裳,免得着凉。”
荷回眼眶变得温热,别过头去不敢看她,须臾,终于转过脸来,轻轻‘嗳’了一声,转身去了-
荷回是被王植他们护送着离开京城的。
军队作战没有确切地址,他们只能朝着大致方向走。
最开始是坐马车,可荷回嫌太慢,便改骑马,速度果然快了许多。
可是荷回却总还嫌不够,总想着快些,再快些。
西北的白天像个大火炉,将人跟马烤得油滋滋的,好似下一刻就要熟透,夜里又冷得要命,寒风卷着砾石不住往人脸上打,打得肌肤生疼。
王植和那些锦衣卫们都是练家子,面对这般情形自然能轻易应付过去,可荷回身娇体弱,这一年来被皇帝养得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不到几日的功夫便消瘦下去。
可她却半点退缩的迹象都没有,累得险些在马背上睡着,被叫醒,也只是问:“大伴,咱们是不是到了?”
王植噗通一声给她跪下,眼含热泪,“娘娘,您要保重身子,不然皇爷见了您,可要心都碎了。”
皇爷,皇爷。
荷回听见这两个字,脑袋才稍稍清醒些许,望着前头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原,只觉得一片荒凉。
为什么不说原谅他呢。
为什么要踩着他的心意耍小性,故意不给他个痛快,让他带着心结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界儿来?
他的肉|体在千里之外,心却落在她那儿,即便死了,也不得安宁。
死。
他会死么?
像她奶奶和娘亲那样,躺在棺材里,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像是阴间鬼差手上腐烂的果子,全身青紫冰凉,怎么叫都叫不醒。
荷回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又起风了。
到了大约第八日,前去探查的锦衣卫终于回来,一脸喜色地告诉她,前头有大周士兵。
荷回一行人赶紧赶过去,却发现领头人不是皇帝,而是李元净。
原本他是要留在京城,可他说什么也要求皇帝上前线,说不想像从前那般窝在京城里享福,丢了祖宗的名声。
皇帝被他求动了,将他带了来。
或许是一路的风餐露宿磨砺了李元净,他眉眼间属于少年的急躁褪去不少,瞧着越发沉稳。
他瞧见她,飞快望过来,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或许还有旁的什么东西,荷回瞧不清,也不在乎,只是问:“皇爷呢?”
李元净一身戎装,许久之后才终于回神,第一反应却不是按规矩向她行礼,而是道:“母后千里迢迢过来,只是为了这个?”
荷回觉得他在说废话,固执地重复:“皇爷在哪儿?”
李元净抿了唇,说:“不知道。”
荷回蠕动嘴唇,像是没听懂。
“什么意思?”她滚动着干涸的咽喉,声音沙哑。
李元净转身往前走,那道与皇帝相似的声音像是飘在风中,晃晃悠悠,带着冷,像是水结了冰渣子,如利箭般向荷回射来。
“爹爹率军追击榫先的军队,遭遇了沙尘暴,跟我们失散了。”
榫先——那个北戎的可汗。
“怎么不去找?”
“找了,但找不到。”
李元净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荷回道:“母后,您要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
“爹爹若是遭遇不测,你”李元净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闭嘴。”
李元净微微一愣,抬头,似乎是没想到这两个字会从荷回嘴巴里说出来。
声音并不大,因为多日来的劳累和饥渴,甚至有些绵软无力,可不知怎么的,在李元净听来,却是那样的坚定铿锵,好似一根钉子死死地扎进他的心脏,以至于让他接下来的话都被堵在喉咙眼里。
“再叫我听见你诅咒你父亲,我会杀了你。”
四周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吸气声,荷回没管,转身。
“你要去哪儿?”李元净瞧见她动作,忽然一个大步上前要拦她,“你这幅样子还要出去,不怕死吗。”
荷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开他,李元净呼吸沉沉,一把从背后拦腰抱住她,拖着她就要往营帐里去。
“我说过了,已经派人找过爹爹,前头是荒漠,你去就是找死”
正说着话,忽听‘啪’的一声脆响,李元净左侧脸颊缓缓泛起火辣辣的疼,随即一柄冰凉的匕首贴上他脖颈上的皮肉。
李元净停下动作,望向荷回。
四周的人已经被吓傻了,纷纷在一片惊慌失措中跪下,“皇后娘娘”
荷回目光直直盯着李元净,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找我的丈夫,你放不放我走?”
狂风肆虐,将众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一片呼啸声中,李元净缓缓松开了手。
荷回收起匕首,头也不会地转身离去-
月朗星稀,白日里黄金般的胡杨林已经同黑夜融合在一起,随着风声沙沙作响。
一名身着戎装的将军进了一座不起眼的营帐。
“皇爷。”
里头的人光着膀子,身上裹着纱布,纱布上隐隐有血沁出来。听见声响,他轻嗯了一声,映着烛火,目光落在桌上的地图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经半个多月了,若是再不出去,咱们的粮食就不够了。”来人忧心忡忡。
皇帝没有吭声,半晌才问:“派出去的士兵可有消息?”
那人摇头。
“有咱们的人进来不曾?”
还是摇头。
皇帝坐在那里,帐子里一片死寂,“榫先今日已经是第三日进攻,如今想必也累了,不会再有所动作,叫将士们去睡个好觉,等明日再想法子。”
那将军一愣,领命称是。
与此同时,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营帐外离去,映着黑夜,跑向胡杨林深处。
皇帝听见声响,抬眼与将军对视,将军心领神会,点头出去。
半个时辰后,就在大周士兵沉睡,营帐一片沉寂之时,北戎的军士再次出现,一片喊杀声中,榫先肩上扛着刀,骑马来至大周军营。
“出来吧,你的兵都没了,你还像个娘们似的待在里头做什么?”
北戎士兵适时响起捧场的大笑。
皇帝终于缓步出来,衣衫整齐,只是脸色因为受伤,明显血气不足。
榫先翻身下马。
“大周皇帝,咱们的恩怨今日便要了结了,我敬你是个对手,准许你留下遗言。”
北戎有汉人先生,所以榫先从小便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皇帝并不吭声,只是看着眼前汉子的脸,眸光沉沉。
榫先被他居高临下的眼神给激怒,想到自己脸上的刀疤便是拜眼前人所赐,也不再心软,提起刀就砍。
两人过了几招,榫先明显感觉到皇帝的吃力,忍不住拿舌尖顶着腮帮子笑起来。
把他拖在这儿这么久,终于是要把他拖死了。
什么明君,什么大周不败战神,今日还不是要死在他手里,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这个人死了,大周其余人不足为虑,纵马中原,指日可待。
快要战胜眼前人的喜悦压过了一切,叫榫先浑身的血液止不住沸腾奔走。
阿爸,我今日就能替你报仇,完成您未完成的功业,用大周皇帝的血为您祭奠,您安息吧。
榫先扬起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皇帝嘲讽道:“你轻敌冒进,这才被我拖在这里,不过你也不要怨我,若不是你那儿子为我通风报信,我也不能轻而易举找到你。”
皇帝眼神沉了下,榫先看见了,心里更高兴,以至于忘记了阿爸临终前的嘱托——
离那个大周皇帝远一点儿,他比我们草原上的狼还要阴狠毒辣。
榫先抬脚,一点点朝皇帝靠近。
皇帝的目光低低垂着,脸色苍白,半晌缓缓抬眼,就在他瞅准时机要出手之时,榫先忽然身子一顿,闷哼一声。
榫先缓缓侧过身去,皇帝看到他背后上插着一把匕首,火光照耀下,那匕首上的花纹异常熟悉。
皇帝的心提起来,抬眼,果然瞧见榫先背后不远处那张朝思暮想的俏丽面庞。
荷回站在那里,双手颤抖,正满眼惊恐地望着他。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无论是榫先还是四周的北戎士兵,都没有反应过来。
待明白发生了什么,榫先扬起手中刀就要刺向荷回,然而还未有所动作,便被人劈手将刀夺去,身体从后面被捅个窟窿。
刀尖从左胸出来,将他的心脏扎个七零八落。
皇帝低头望着他,抬脚将他踹到一旁,扬手就将盖在荷回眼上的手收回,那只手落到她腰际,将人提抱到身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哪里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就在此时,那些原本应该在睡梦中被杀死的大周士兵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将尚在震惊之中的北戎士兵一一斩杀。
很快,又有人不知从哪里过来,将一堆人头扔在榫先脚下,榫先打眼一看,竟全是熟人,一双眼珠子瞪向皇帝,止不住地充血。
他上当受骗了,这个人根本没有受伤,也没有中计。
不是他拖住了他,而是他拖住了自己!
他利用他的求胜心里,将他困在这里,让他切断与外界的联系,然后趁机端了他的老巢。
他只是想杀死他,而他却是想要他一族消失,好让北戎灭国,彻底一蹶不振!
榫先嘴巴鼻孔冒着血,不住喘着粗气,像是一只破败了的风箱,难听得紧。
忽然,他这只风箱浑身僵硬,彻底没了气息。
皇帝捂住怀中人的眼,抬脚将再次插在榫先胸上的刀抽出,抛在半空中,他身边的将军扬手接过,恭敬行礼,同时眼睛略有些好奇地朝荷回望去。
乖乖,皇后娘娘怎么会在这里?还杀了北戎可汗?
他正感到震惊,便见小皇后已经拨下皇爷遮在她眼前的双手,痴痴地望着他。
那眼神啧。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知道若是这世上有人能用这种眼神看他一眼,便是让他即可去死也值了。
还在感慨,然而下一刻,他不由开始瞪大眼睛,倒吸一口气,打眼一看周围的士兵,发现他们都是这般反应。
皇后娘娘正垫着脚,满脸泪水地捧着他们皇爷的脸,在他唇上生啃。
是的,生啃。
众人从未见过一个妇人会这般吻一个男人的,吻得嘴唇破了皮,彼此唇上满是血,不是生啃又是什么?
然而她这般动作,却不叫人觉得粗俗,只觉得她满腔的无助心酸快要溢出来,叫人忍不住心疼。
够不到人,她便踮起脚来,那样急不可耐,好似下一刻皇爷就会在她跟前消失似的。
皇爷并没有阻止她,而是抬手在她后背顺气,启唇,将她的唇含住,仿佛将她整个人含在心头。
风中有未散去的血腥味儿,四周满是大周士兵的眼睛,脚下躺着无数北戎人的尸体,大周的皇帝和皇后,就那么紧紧抱在一起,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亲吻。
众人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将军要走,被皇帝唤住,他便只好僵硬着身子转过去。
皇帝的嘴角已经破了,红润润的沾着血和水光,一朝天子,在臣子面前这般仪容不整着实不该,若是从前,皇帝定然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瞥了脚下榫先的尸身一眼,将怀中人横抱起来,大步往营帐中走。
“砍了他的头,扔到宁王跟前去。”-
营帐外,士兵们正在收拾残局,动作虽然放得足够轻,但营帐中的人依旧能很容易听见。
若在从前,荷回定然不会在此时同皇帝做什么事,然而此刻的她还未曾从可能失去皇帝的慌乱中挣脱出来,已经顾不得旁人,眼里只有一个皇帝,只有她的随之。
她将皇帝推倒在地,抱着他亲吻,虽不至于像方才在外头那般生啃,动作之间还是有些急促。
娇娇怯怯,涕泪涟涟。
皇帝轻拍她肩膀,轻轻回应她,吻她的眼泪,并不说话。
他浑身的气息包裹着她,叫她逐渐心安,半晌,终于停下动作,呜咽一声钻进他怀中,脸埋进他胸膛。
感受到她的泪水侵湿衣衫,皇帝心中也不免泛起一股酸涩之意,轻抚她颤抖的肩膀,吻她的鬓角。
“皇爷皇爷”她在唤他。
皇帝喉间似乎被什么堵住,轻轻唔了一声。
“您是真的,是不是?”
皇帝轻笑一声,然而这笑里却掺杂着心酸。
她忽然出现在这儿,经历了多少艰辛,可想而知。
荷回又开始落泪,啪嗒啪嗒,像雨打在皇帝心上。
“怎么哭成这样。”皇帝轻拍她后背,“朕的心都被你哭碎了。”
荷回不吭声,只是仰头,抽噎着去吻他的唇,皇帝揽住她的腰将人往上带,想叫她亲得舒坦。
荷回搂住他脖颈,缓缓睁开眼睛,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一旁的烛火在夜色里随风摇曳,将皇帝的脸照得异常清楚。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亦睁开眼,在烛光在与她对视。
她想起这些时日来的担惊受怕,眼睛再度泛起热来。
泪水流到两人唇间,也不知是被谁含住吃掉,忽然,荷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身子瑟缩起来。
皇帝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小荷花?”
荷回颤颤巍巍,搂着皇帝的脖颈道:“皇爷,我杀人了。”
她从小连只鸡都没宰过,却把一把那么利的匕首插进了那个人的身体。
她起身,映照着烛光,果然瞧见身上有喷溅的血迹,连手都是抖的,连忙哆哆嗦嗦要将衣裳脱下来。
然而手没力气,弄了半天也只褪下来一件直缀,只能抱着皇帝求他帮她。
“荷回。”皇帝捧起她的脸,在她唇角轻啄了下,“你知道你刺的是谁么?”
荷回摇头,她只知道那个人瞧着很凶,吓人得紧。
“他是北戎的可汗榫先。”皇帝道:“你刺了他,相当于救了大周数万百姓,所以你并非杀人,而是救人。”
“更何况,他是在朕手上断的气,怎么能说是你杀的。”
“所以,没关系,你不要害怕。”
皇帝见她仍旧在发着抖,便将她搂紧,小孩儿似的摇着哄。
“你为何刺他?”
荷回仰头道:“他要杀您,我”
“这就是了。”皇帝道:“小荷花,你是为何护朕才这样做,真要有个什么,神佛也会记到朕身上来,不会去找你。”
荷回一把捂住皇帝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
她搂住他,“您亲亲我。”
她失而复得,如今面对他,便更喜欢撒娇。
皇帝捧着她的脸,俯身凑上去,两人个滚成一团,早忘了自己是谁。
亲吻的间隙,皇帝摸荷回的发丝,“怎么不在京城等朕,跑到这里来?”
荷回闻言,将他越发搂紧了些,舌尖递过去,被他咬在唇间。
“我一听说您没了消息,心里害怕得紧,便赶了过来。”
她闭上眼,感受着皇帝身上的温热,声音沙哑,“皇爷,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您不在身边,害怕您真的有个好歹,害怕再见不找您。”
她蜷缩着身子,像是要把自己缩进他的身体里。
“我还同您置着气,还有许多话没同您说,要是就这样再见不了,我往后余生,便再无欢愉可言了。”
皇帝听得心疼,将她搂紧,“你要同朕说什么话?”
荷回与他脸贴着脸,像从没有分开过似的。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①,我不计较了,我原谅您,咱们往后一辈子在一块儿,好不好?”
她年纪小,以至于说出这般话来,可就是这般孩子气的话,却叫皇帝心头一阵酸沉湿热,像身体忽然被切割开来,被她温柔亲吻抚摸着。
这般带着虔诚、小心的爱意叫他整个人发烫,灵魂为之燃烧。
她看起来好性儿,却执拗得紧。
她从前认准净儿,一心要当他的王妃,他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将她网到自己身边,叫她一颗心只属于自己。
从前那些事,他没想过她会这么快翻过篇儿去,她这样胆小,天天想到自己曾经想杀她,该有多害怕。
可是如今她却告诉他,那些事她不再计较,她愿意真心实意地同他好。
“原谅朕?”
“嗯。”
“一辈子跟朕好,不去看别的少年郎?”
“嗯,不看。”
这回轮到皇帝不淡定了,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低声喟叹:“小荷花,你真是”
要了他的命去。
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一旦碰上,便如被糖蜜缠在一起般,再分不开,更何况如今两人确认彼此心意,又将话说开,再无隔阂,因此情意便更胜一筹,势必要把对方揉进彼此身体里去。
黏腻的水声响起,荷回两条腿架在皇帝肩头,不住往下滑,复又被他抬起。
荷回双颊酡红,眼角沁出泪来,随着动作仰头,一下子就瞥见旁边几案上搁着的瓜子。
她伸手抓了一把,吟哦着卷起一个在舌尖,轻轻用贝齿咬开。
‘啪嗒’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皇帝亲她的脸,“做什么呢。”
荷回吐掉瓜子壳,张开嘴。
皇帝瞧得眼底微热。
只见她一条红彤彤舌尖上赫然躺着一个白馥馥的瓜子仁,因为张嘴的时间久了,有唌液顺着唇角流下来。
明明是相逢的温馨场景,此时却因她这番动作,无端透出一股子香艳气息。
荷回见他看着,伸出舌尖,意思很明显。
皇帝眼底滚动着炽热,俯下身去,将那瓜子仁卷到自己舌面上。
荷回痴痴笑,一双水凌凌的眼睛望着他,缓缓启唇低低唱道:
“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白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个便是介,小阿奴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②
皇帝听着,忽然想起从前他哄她与自己相好时,她不愿意,他便故意逗她,在太后殿中,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磕好,放在锦帕上的瓜子仁放到自己跟前,一点点吃下去。
当时她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今时移世易,再度发生同样的事,只不过这回,主客却颠倒过来,变成她主动。
皇帝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只觉得有她,此生怕是了无遗憾了。
他将她抱起,叫她坐在自己身上,与他鸳鸯交颈。
“好卿卿,抱紧。”
话音刚落,荷回便猛地仰头,不知身在何处。
伏在他肩头,她睁开一双氤氲的眼,瞧见一旁桌案上瓜子落了满地,她的脚一下一下点在上头,有些发痒。
她蜷缩起脚趾,不知怎么的忽然蹙起眉头,皇帝瞧见了,停下,问怎么了。
方才那股不适并不明显,正当紧要关头,很快被身体一阵又一阵的欲求不满压下,荷回搂紧他,摇头:“皇爷,好人儿,救救我吧。”
皇帝呼吸一滞,手上猛地用力。
在无尽的颠簸中,荷回抱住眼前这个正同她一起兴风作浪的男人,像是抱住自己的整个世界。
第89章 第89章恭喜娘娘,您有喜啦!……
天光大亮,胡杨树的树叶在日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聚在一起,远远看过去,像是天上落下的霞光。
一条小河在林中缓缓流过,波光粼粼,几个士兵映着河水洗了把脸,提上水桶转回营地。
营地早已恢复原样,帐子换新,地上的血迹被新挖的尘土覆盖,一点叫人看不出昨夜里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异常激烈的厮杀。
士兵们将水倒进一口悬着的大锅里,接着又往锅底添了一把柴。
抬眼瞧见不远处被捆着双手憔悴跪在那里的消瘦身影,不免暗自摇头。
“小爷他”
“还叫小爷,别说太子之位了,此番下来,还有没有命在都不知道。”
“这可不一定,到底是皇爷唯一的儿子。”
“嗳,之前还有人说皇后有了身孕,谁知却是假的,你说皇爷春秋鼎盛,这么多年怎么除了宁王,就没别的消息?难不成我大周将来的江山还当真要交到这么一个叛国通敌、弑父杀君的狗崽子手里?”
这些将士都是皇帝的亲卫,多年来跟着他东征西讨,最是痛恨北戎人,如今李元净暗地勾结榫先,意图借刀杀人,谋害自己的亲父,已然触碰到他们的底线,说话自然不客气起来。
“谁知道呢”身旁人叹气。
几人正说着话,瞧见王植过来,连忙住了口。
王植装作没听见他们在嘀咕什么,只是虚抬了下手,问:“水可烧好了?”
众人连忙道还要一会儿,这是给皇后的水,他们自然要仔细些,毕竟皇后同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水太热或是太凉,都不妥当。
他们久在军中,对后宫的事儿并不清楚,只在几个月前听闻皇爷新纳了一位皇贵妃,后来又升她为皇后,心肝宝贝一样宠得紧。
对于这位皇后曾助皇爷擒拿安王一事,众人虽觉得她有功,但也知道这多半是皇帝的主意,她不过依旨而行而已,毕竟那样精密的计谋,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妇人多半想不出来。
但经过昨日一事,他们对这位小皇后,却是实打实的敬佩。
此地离京城何止千里,即便是他们这些军中汉子,也要将近月余才能到达,然而这位素来在宫中养尊处优的贵人,却用了不到十日的功夫便寻了过来,着实叫人惊奇。
她是有多惦记皇爷,才舍却京城的安稳,不辞辛劳跑到这里来?
说实在话,昨日瞧见她与皇爷相见时那模样,他们这些人还真有些吃惊。
那哪里是皇帝皇后,分明是世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对有情人,那些皇家的规矩、世俗的眼光竟全顾不得了,眼中只有彼此。
当然,若只是千里寻夫,他们多半也只会感慨皇帝皇后感情好,断乎不会对皇后生出敬佩的心思来,真正叫他们心生敬服之意的,是皇后刺在榫先身上的那一匕首。
那匕首出其不意,直接断送了榫先的半条命,为北戎的大败敲响了尤为重要的一记丧钟。
那样身娇体弱,被皇爷用金玉养在深宫的弱女子,哪里有这样的胆识,这样的气魄?
叫人五脏六腑为
之颤动,甚至忍不住想匍匐在地,向她顶礼膜拜。
大周有这样的国母,国可安矣。
他们如今是真心敬重这位小皇后,因此一听闻皇后要水,一个个都抢着去河边担水劈柴,深怕比旁人慢了半分。
军营里没有女人,都是汉子不方便,因此王植特意叫人从当地官员那儿调拨来几个奴婢伺候。
嘱咐这些人将烧好的水送进皇帝营帐,王植很快领着人退了出去。
等到一切重新恢复平静,皇帝的手落在荷回的脸上,轻声唤她,“小荷花。”
荷回没有反应。
她太累了。
连日的奔波加上昨日那一场亲近,几乎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此刻只顾酣睡,什么都听不到。
见她这般,皇帝没有再做声,只是低头去替她整理汗湿的鬓角,眼中闪过一丝后悔。
昨夜太暗,帐子里只有一盏烛火,她又缠他缠得紧,以至于他未能好好看看她。
她瘦了许多。
身上被他养出来的肉已经不见,原本就纤细的腰肢如今不过盈盈一握,好似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折断。
他的手落到她发丝上,摸到一手干枯的发梢,不由顿住。
她年纪小,又从来爱美,即便是之前同他闹别扭住在宫外时,也要用上好的桂花油梳头,每日两次,从不肯落下。
可如今,原本顺滑的发丝已经变得枯涩,他的手指穿插其中,好一会儿才能将其捋顺。
皇帝抿了唇,起身掀开被褥去检查她身体的其他部位。
越看脸色越发发起沉来。
她脚底全是血泡,两条大腿内侧一片青紫,有些地方已经被磨破皮,很明显是由于长时间骑在马鞍上所致,他的手刚落上去,她便忍不住蹙起眉头,轻哼出声。
皇帝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涨得发酸。
他的手无意识收紧,终于将荷回弄醒,她一条腿动了动,抱怨起来:“疼”
她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无意识向他撒娇。
皇帝将手松开,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遍遍捶打着,坐在那里不吭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翻身下榻。
回来时,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条湿帕子。
安静掀开被褥,将她身上那身已经皱巴的衣物脱下,一点点细心为她擦身,连脚指头都不放过。
他动作很轻,好似手下的这具酮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碰就碎的瓷器。
阳光落在他身上,叫他半张脸落在阴影里,瞧不出喜怒,只有那双小心翼翼的手,才能叫人看出此刻他内心的不平静。
药膏抹在身上,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荷回于睡梦中掀起一双发沉的眼帘,瞧见有个人正跪坐在脚踏上,俯身在她两腿之间替她上药,神色有瞬间的恍惚。
“皇爷?”
“嗯。”皇帝抬起头,露出那双深邃的眼。
荷回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一瞬间眼眶有些温热。
她在他的帐子里,而不是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
他活着。
自己已然寻到了他。
她冲皇帝张开双臂,目光闪动。
她从未这样过,目光眷恋又痴缠,像是要把自己整个人附着在他身上。
皇帝眸光闪动,俯身过去,妥帖将她抱在怀里。
被褥不知何时悄然半掉在罗汉榻下,可两个人谁都没有去管。
“小荷花。”皇帝率先开口。
荷回心满意足蹭了蹭他肩窝,轻轻嗯了声。
“疼不疼?”他是问她身上的那些细小伤口。
荷回拿脚去够他的脚面,好像只有这般才有安全感似的,皇帝察觉到了,将两条长腿曲起。
荷回得逞了,十根脚趾在他脚背上轻蹭,一高兴,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两口,“疼,可我一颗心只念着您,所以感受不到。”
她去捧皇帝的脸,拿鼻子在他鼻梁上来回蹭,因为刚醒,声音带着浓浓的沙哑。
“皇爷,往后您别撇下我,到哪儿都带着我好不好,这次的事若是再经历一次,怕是得要了我的命去。”
那种心被时刻吊着,没个着落的日子她再不想过了。
她如今当真是不一样了,从前皇帝想听她对自己说一句可心的话都难,如今她不但十分主动,情话更是跟不要钱似的,一箩筐的往皇帝耳朵里倒,塞都塞不下。
皇帝欣慰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听她说那些别叫他抛下她的话,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发烫,竟然一时之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将她抱紧些,再抱紧些。
此时他忽然有些埋怨老天爷,做什么将他们两个生成两具人身,若他们从来是一体,就像那泥人儿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不会有如今这般烦恼。
从前他听王卿唱《我侬词》,只觉得他太过扭捏作态。
这世上有谁是离不得谁的,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没有时刻黏在一起,恨不得揉在一处的道理。
如今遇见一个荷回,这才知从前是他太过一叶障目,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专门克他的冤家存在。
见她掉两滴眼泪,他便如遇狂风暴雨,听她撒几句娇,他情愿替她伸手摘星河,如今经过这一遭,更是一刻也不想分开。
当真是‘尔侬我侬,忒煞情多’。①
皇帝只觉得自己一条命都被眼前的小妇人给攥住了,喟叹一声,与荷回额头相抵,无奈轻笑:“这么粘人可怎么好?”
荷回搂紧他,闭着眼嗡声道:“皇爷不喜欢?”
皇帝刚要开口,她却已经继续说道:“不喜欢也没法子了,谁叫您先来招惹我的,您既招惹了我,如今想摆脱,自然是不能够。”
这话着实孩子气,皇帝怕自己压着她,抱着她翻身,叫她趴在自己身上,轻拍她脊背,声音轻柔。
“谁说朕要摆脱你?小荷花,朕只愿余生都与你相伴,便是有人拿来生托生个神仙来同朕换也不成。”
荷回痴痴笑起来,将脑袋埋在他胸膛处,“什么傻话。”
虽这么说,心里却欢喜得紧,恨不得再亲他几下才好,只是如今自己没什么精神,便打量着等来日再说。
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处,享受这久违的安宁,直到荷回肚子发出轻响,皇帝这才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再睡一会儿,朕叫人送饭来。”
荷回其实很累,连日来的奔波只休息一晚定然养不回来,原本眼皮已经再次沉下去,听见这话,却又立即清醒过来,拽住皇帝的衣摆看向他。
“您方才刚答应不丢下我。”
皇帝在她唇上轻啄了下,舔舐她破血的唇,荷回立即搂住他,追着回吻过去。
待她终于平静下来,皇帝方放开她,一边用细碎的吻安抚一边道:“朕不走远,片刻就回。”
荷回被他的吻取悦到,也知如今战争刚结束,正是事多的时候,他从昨夜陪伴自己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因此也不再纠缠,指尖微松。
“您说话算话,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哄我。”
她语带不舍,望向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无形的钩子,牢牢将皇帝锁住。
他捧着荷回的脸,指腹在她消瘦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嗯,不哄你。”
他看着她,还要再亲亲她,外头王植已经在催:“皇爷。”
皇帝抿了唇,须臾,终于狠下心起身出去。
来到帐外瞧见李元净的身影,皇帝眼底的柔情方才渐渐褪去,变得沉郁起来。
“爹爹终于舍得出来瞧儿子一眼了。”李元净瞳孔中含有血丝,缓缓直起身子。
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抬脚与他擦身而过,朝王植吩咐。
“把他带到最北边的帐子里去。”
那儿离得远,不会吵着荷回休息。
“你没什么话要对朕说?”进了帐子,皇帝也不坐下,只是背对着李元净,缓缓开口。
李元净想起昨夜之事,呼吸不由沉重起来。
那颗头,榫先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就那么被人丢在他枕边,突如其来,像一场噩梦。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真切地瞧见这样可怖的场景,仿佛身处无边地狱,被恶鬼欺身。
“爹爹您不是都知道了么?否则又为何叫人将榫先的人头特意扔给儿子瞧?”李元净缓了缓神,竭力叫自己镇定,对父亲的天然恐惧叫他止不住指尖颤抖,只能咬紧牙关,方才没有在面上露怯。
“朕要你亲口说。”皇帝终于转过身来,“你毕竟是朕的儿子。”
这句话像是一根刺,狠狠扎进李元净心头,他忽然直起身子,就那么直愣愣看向皇帝,道:“您的儿子?原来爹爹还记得我是您的儿子。”
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哭诉道:“您答应了皇祖母,会立我为太子!”
可是他却食了言,不但如此,他还抢走了本应嫁给他的沈荷回,让她成为大周的国母,叫他只能对着这个原该是自己妻子的女人下拜,喊她母后!
何其耻辱。
皇帝但凡有一点点当自己是他的儿子,便不会这样做!
自己从前是对沈荷回不好,可那绝不是他强抢准儿媳的理由。
为了叫她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他还特意编排了一出她为国除贼的戏码来哄骗世人。
天知道他每回听见旁人赞叹他的父亲与沈荷回伉俪情深、天生一对时,心中有多愤怒。
他们比翼双飞,受世人朝拜,那他自己算什么?戏文里的小丑还不如!
他们这样恩爱,沈荷回又那样年轻,若她来日产子,他的父亲当真还会愿意将太子之位给他,而不是给那个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奶娃娃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不会。
在他纳沈荷回之前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如今不会了,而这几个月他对自己的态度更加验证了这一点。
皇帝对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臣子越发严苛,有许多人察觉到风声,已经渐渐远离了他,尤其是在同他交好的皇叔——安王伏诛之后,那些往日在他跟前摇尾乞怜的人一个个做鸟兽散,跑得比谁都快。
皇祖母虽疼他,却也将手伸不到前朝去,从小到大,他从未像那般感到孤立无援过。
他知道,他眼前只有两条路。
要么,等沈荷回生出嫡皇子,将他取而代之,要么,他破釜沉舟,效仿先帝,蹚着血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他选择了后者。
不是没有挣扎过,只是当他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便已无路可退。
只是他没想到,闻听父亲有难,沈荷回会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皇帝的一场局。
针对榫先的一场局。
而他一时不慎,也栽了进去,落了个满盘皆输。
“爹爹,我通敌卖国、弑父杀君,这些我都认,可我如今只想问一句,您究竟对我,有没有过一丝父子之情?”
李元净仰头望着皇帝,声音哽咽。
帐子里静极了,世界仿佛忽然静止,只能听见外头的风刮动树叶的沙沙声响。
皇帝的脸落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良久,他的目光才终于落到李元净身上,缓缓开口。
“净儿,朕原本想给你次机会。”他声音淡淡,却隐约带着一股失望,“可惜被你浪费了。”
闻言,李元净身子猛地一顿,蠕动着双唇,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走到一旁坐下,漆黑的瞳孔映照出少年怔愣的脸。
“你幼时,朕常年在外头征战,因此没时间照看你,便把你托给太后养着,想来,是朕的错。”
本想着已经给他寻了几个大儒,学业上不必担心,日常吃睡又有宫人,不过交给太后闲暇时照看一下,权当解闷,却不想叫太后惯坏了他,将他活生生教成了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学业不精不说,还只知道同宫人厮混,治国方略一篇写不出,即便憋出来,也是错漏百出,平平无奇,全然一个富贵乡里的公子哥儿。
当他发现此事时,已然来不及。
他用了许多法子来纠正,结果却始终叫人大失所望。
他的这个儿子,完全不是个做储君的料子。
平庸,各方面的平庸。
这样的人,当个闲散王爷或许能成,可若成为一国之君,只会被臣子拿捏住,招致江山不稳。
“爹爹还在骗我!”李元净听他一直在说自己的不好,心中气愤难当,咬牙道:“难不成不是您有了心尖上的人,想把太子之位留给她的儿子?所以才瞧我处处不顺眼?”
皇帝顿了下,抿唇:“朕瞧你不顺眼的时候,还没遇见她。”
李元净梗着脖颈只是不信,“您骗我”
皇帝凝视着他。
李元净终于被他的目光看得崩溃,牙齿轻颤,身子前倾,两只手猛地按在地上,十指收紧。
是真的。
爹爹不让他当太子,确实是因为他自己太过平庸,担不起他的期望而已。
然而让一个儿子接受自己在父亲心中是这般形象,宛若凌迟。
李元净不甘心地抬头,“爹爹,就算我不够好,可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您迟迟不封我为太子,难道当真与沈荷回无关?”
他直起身子,倔强地看向皇帝。
皇帝抿了唇。
李元净以为他会说没有,然而事实却终究未能如他所愿。
他的父亲半张脸落在阴影里,目光不再落在他脸上,而是望向不远处的虚无,缓缓张口,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有。”他道:“朕是个男人,大抵世间男人都有这种劣根性,只会想叫自己最爱女人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家业。”
“朕也不例外。”
“可即便如此,朕还是想着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经受住北戎的这次考验,朕便许你将来当个闲散王爷,一辈子衣食无忧。”
李元净愣愣的,“爹爹说什么?”
什么叫许他当个闲散王爷?
难不成
李元净如同被扼住了咽喉,一动不能动。
皇帝起身,轻脚走到他跟前,声音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如刀子般扎在他心上。
“将来储君继位,不能有任何阻碍他的绊脚石。”
李元净睁大眼睛,四肢无限冰凉,比被发现勾结榫先时更甚。
他的父亲,早早为他和沈荷回的孩子安排好了储君的位子,而他自己,早已沦为了一枚弃子。
这场与北戎的战争,从一开始,就只是决定他这枚弃子要不要被彻底废掉的一场试探而已。
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傻傻掉进圈套,为他奉上这一场拙劣的表演,叫他有了堂而皇之舍弃他的理由。
为了沈荷回,为了她那根本没影儿的孩子,他竟算计到如此地步。
李元净跪在那儿,整个人像是被掏空。
“父皇,你确定沈荷回会给您生出皇子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愣愣抬头,报复一般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了,宫中就我一个孩子,这是上天的旨意,您改变不了,沈荷回她不会有孩子,她跟您不会——”
“主子!”
正当李元净要接着说下去时,被一声急促的叫声打断。
转头一瞧,那人已经打帘子进来,不是旁人,正是王植。
他一脸忧虑,连礼都来不及行,便对着皇帝小声道:“主子,皇后娘娘有些不好。”
皇帝一愣,随即也不再管李元净,猛地打开毡帘,大步朝荷回所在的营帐走去。
外头士兵正在搬运物件儿,见着皇帝,急忙放下东西行礼,却见他并未同往日般停下来同他们寒暄,而是急匆匆离去,不禁跪在那里面面相觑。
帐内,荷回正趴在榻沿边往痰盂里吐酸水儿,忽觉背上一热,下意识抬头,见着来人,两只强撑着的手臂不知怎么忽然就软了下去,整个身体往榻下掉。
“娘娘”侍女要上前来搀扶,然而还未到跟前,荷回整个人便已经被皇帝接在怀中。
他伸手替她捋好鬓边散落的发丝,将她抱坐在榻,来不及接侍女递过来的锦帕,亲自拿衣袖去擦她嘴边残存的津液。
侍女似乎未预料到这般场景,不由愣住,还是王植提醒,她们方才醒过神来跪下。
荷回的脸比起方才略有些苍白,皇帝抿了唇,去摸她的两只手,只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
“怎么回事?”
明明只是极普通的一句话,却无端带着一股冷意,侍女们额头抵在地上,只是瑟瑟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王植临危不惧,上前道:“主子您走后不久,奴婢便叫这几个人给娘娘送上吃食,先开始还好,小馒头和粉汤娘娘都进得香,只是唯独那乌鸡汤,娘娘闻着说味儿不好,勉强进了小半碗便开始吐起来。”
王植将荷回没喝完的半盏汤小心端过来给皇帝瞧,然而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鸡汤便已经到了皇帝手中,被他喝了下去。
王植大惊失色,毕竟这乌鸡汤若是有什么问题可
不是闹着玩儿的,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有另一个人率先开了口。
荷回瞧见皇帝喝那鸡汤,强撑着身子从他怀里坐起来,也不顾在场有没有人,会不会将她冒犯天威的言行传出去,拍打着皇帝的背急道:“快吐出来,吐出来。”
万一有毒怎么办?!
她已经这样了,他难道也要随了她去,做一对双死鸳鸯?
她才不要,她要他好好活着。
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力气,她不过拍了两三下便重新跌倒在皇帝怀里。
皇帝将碗交给王植,轻抚她肩头安抚她,“没事,鸡汤无毒。”
说罢,他抬头冲王植道:“去查查旁的吃食。”
“是。”
“随军御医可过来了?”
“回主子的话,正在往这儿赶呢。”
皇帝蹙了眉,“叫他快些。”语气明显比方才硬了不少。
王植知道事关皇后,马虎不得,连忙应是,快步转身出去。
“觉得哪里不舒服?”皇帝将荷回抱紧,低声询问,面上虽瞧着十分平静,但他冰凉的指尖依旧泄露出他此刻不平的心绪。
荷回缓缓摇头,往他怀里钻,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有些反胃,全身没力气。”
这感觉太过陌生,叫她心里也有些没底。
“皇爷,您别松开我,拉着我的手,握紧了,别丢下。”
短短几句话听得皇帝心肝脾肺俱震,将她的手握住,与她十指紧扣。
他不过才离开了片刻而已。
荷回的手被他攥得有些发疼,她却忍住了没吭声,脸埋进皇帝脖颈里,闭上眼睛。
“您别怕,我没事儿,只是有些累着了而已。”
也不知皇帝听没听见,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在她耳畔‘嗯’了一声,却将她抱得更紧。
御医来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御医瞧见了,暗自打了个哆嗦,想要行礼,被皇帝止住,“看看娘娘的身子。”
御医连忙应声称是,跪在脚踏上为荷回把脉。
众人屏声静气,帐子里安静得连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
见御医眉头越皱越紧,荷回心头咯噔一声,心想她不会当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正要开口,便听御医道:“劳烦皇后娘娘伸出另一只手来。”
皇帝于是将荷回另一只手腕递到御医跟前。
半炷香之后,御医将手从荷回手腕上收回,起身去看了荷回方才吐在痰盂中的东西,又闻了闻她方才喝的乌鸡汤,正了神色。
见他这样严肃,荷回一颗心险些提到嗓子眼儿。
皇帝:“如何?”
御医斟酌着言语,向荷回行了个礼,“敢问娘娘,上回的月信是何时到的?”
闻言,不但是荷回,帐内的其他人也为之一愣。
荷回思索片刻,道:“大约是三月前”
她月信素来紊乱,两三月才来一次实属正常,加上她这小半个月一直在赶路,便将这件事儿忘了,如今想来,确实有些久了。
御医闻言,沉吟片刻,郑重对她和皇帝跪下。
皇帝:“怎么?”
御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言语之间藏不住内心的喜悦。
“回皇爷,回娘娘,依臣之见,娘娘此番不适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有了身孕。”
‘身孕’二字一出现,直接打了荷回一个措手不及。
她整个人呆愣住,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得了幻听之症。
“你说什么?”
“恭喜娘娘,您有喜啦!再过不久,我大周便将迎来皇爷的第一个嫡子!”
第90章 第90章生子(三合一)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王植,他‘哎呦’一声,猛拍一下手背,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盼这一刻盼得他头发都要白了,终是叫他等到了这一日。
自宁王降生后,宫中便再不曾添过子嗣,如今皇嗣不但来了,还是出现在皇后的肚子里,怎不叫人欣喜?
若是个男娃,便是太后和朝臣们期盼已久的中宫嫡子。
宁王做了那档子事,被废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一倒,皇位便没了继承人,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孩子来得着实是恰到好处。
若是稍晚些,即便不出乱子,朝堂上也免不了为立嗣产生纷争,如今这些麻烦却是再不必担心。
天佑我大周啊。
“恭喜皇爷,恭喜皇后!”王植跪下磕头,“大周后继有人了。”
说着,竟热泪盈眶,忍不住拿衣袖试起泪来。
身后的侍女们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贺喜。
荷回愣愣的,待眼底的恍惚褪去,手渐渐放在自己那尚显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有个小生命。
属于她和皇爷的
生命。
自从被告知当初庆嫔给她的春药里含有致使她不孕的药物后,她便已然对怀有皇帝子嗣这件事不报多少希望,毕竟按照皇帝的说法,那药药性极猛,从去年从外头回宫他便私下让御医们给她治疗,可终究没有什么起色。
她和皇帝虽不至于日日待在一起,但房事上却十分频繁,自从两人的事情公开,她被他封为皇贵妃后,他便险些赖在她身上,封后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有些许时日,她几乎下不了床,身上的印子就没消下去过。
可即便如此,她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
她想,她这辈子,大抵是做不了母亲了。
可是这个孩子却这样突然地来了,叫人始料未及。
她的心在有力地跳动,掌心感受着小腹的温热,身体上的疲累似乎在这一刻尽皆消散。
“孩子怎么样,我方才吐得那样厉害,会不会对他/她不好?”她问。
御医忙道:“回娘娘的话,皇嗣月份尚浅,眼下正是害喜的时候,所以才会如此,娘娘不必忧心,只是”
他顿了顿,“娘娘这些时日身子太过劳累,因此胎像不大安稳,臣为娘娘开一味安胎药,娘娘每日服下,过七八日臣再来为娘娘诊脉。”
“严重么?”荷回听他说胎像不稳,不由有些紧张。
“娘娘不必担心,只需好生休息,心情放宽,自然便没什么。”
“有劳。”听闻问题不大,荷回松了口气,转头要同去同皇帝分享喜悦,却见他嘴唇微抿,静静坐在那里,脸上并无任何欢愉之色,神色中反而带着几分沉郁。
她张了张嘴,有些不明所以,“皇爷”
他们有了孩子,难不成他并不高兴?
“出去。”皇帝道。
王植、御医,还有那些侍女尽皆怔愣住,似乎不曾预料到皇帝是这般反应。
没有喜笑颜开便罢了,怎么还眉头紧锁起来?
见众人没有反应,皇帝抬眼。
王植最先反应过来,招呼着人离开,然而刚走几步,他便被皇帝唤住。
“叫上你带来的那些人,到太阳底下跪着去。”
这话叫御医他们摸不着头脑,众人皆知,这位王大伴跟在皇帝身边多年,同皇帝感情深厚,从未受过责难,更别提像这般当着众人面被斥责处罚。
到底是有身份的人,外头的将士来来往往,那么多双眼睛,叫他们看见,到底有些难堪。
然而王植只是稍微一愣,随即像是想明白什么一般,脸上竟闪过一丝羞愧,冲着皇帝和荷回郑重磕了一个头,躬身后退出去了。
帐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荷回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皇帝松开她,起身背对着她,在帐中来回踱步。
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荷回已然能从他紧绷的脊背上看出。
他在生气。
她曾见过两次他生气的样子。
一次,是她首次面圣之后,他以为她故意骗他,将她拉进了屋子,另一次,则是她因为庆嫔迟了与他的约定,叫他误以为她为了李元净对他失约。
而无论哪次,他都
不曾像如今这般,整个人像根紧绷的弓弦,好像被她稍稍一拨弄,就会发出阵阵寒澈的嗡鸣。
他呼吸沉重,似乎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站在那里,闭上眼睛缓解内心汹涌的情绪。
荷回跻鞋下榻,从身后去拽他的衣袖,“皇爷。”
皇帝不吭声。
荷回默了下,说:“您别这样,和我说说话,别不理我,我害怕。”
皇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兴许吓着了她,抿了唇,转过身,见她一双眼睛正水凌凌地望着自己,弯身将她横抱起起来,重新放置在榻上。
就这么几步路,他都舍不得她走,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吭声,坐在她身侧,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荷回基本可以确定,他不是在对王植生气,而是在对她。
她大抵能猜到缘由。
从京城到这儿,何止千里,她这样一路长途跋涉,不是骑马便是走路的,身上只是有些许擦伤和水泡,已经是万幸。
但凡她身子差些,腹中的孩子恐怕便不只是胎像不稳的问题,而是早不在了。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孩子,可却因为她,险些有个好歹。
“是我不好,叫孩子这样受苦。”荷回声音低下去,心情有些低落。
闻听此言,皇帝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目光落在荷回脸上,眸光闪动,半晌,终于开口道:
“你以为,朕是因为你没护好孩子同你生气?”
难道不是么?
荷回抬起头,语气里夹杂着愧疚,“我听说您没了消息,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这才忽略了他/她。”
她懊悔自己的粗心,然而心里却清楚,即便时光倒流,她怕是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这是她的皇爷,她的随之,她不能将他孤零零地抛在这儿。
她没法儿离开他。
他若是有个好歹,她也活不成了。
这念头很不理智,可是她没法子。
皇帝又不说话了,荷回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脊背上,垂下眼,却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那颤动很小,像冬日里水面上荡起的层层涟漪,轻轻的,毫不起眼,稍不留意便容易被忽略掉。
荷回身子一僵。
皇帝从未在她面前这样过。
在她印象里,无论发生什么,他从来是沉稳平静的,像是一块高大稳妥的磐石,替她顶起头顶这片天空,即便山河震动,他也依旧游刃有余,成竹在胸,好似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难倒他。
可是如今,他的手却在她够不到的地方,轻轻地打起颤来。
“皇爷”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他,急道:“我往后再不那样冲动,会好好照顾孩子,不会叫他/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您别再生我的气。”
她孕期本来情绪便不稳,如今乍然见皇帝这般,自然有些着急。
“朕确实生你的气。”皇帝转过头来,声音有些沉闷,“却并非为了孩子。”
荷回不解:“那是为何?”
皇帝抿着唇,转身将她重新妥帖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脊背喟叹道:“为了你。”
荷回一愣。
皇帝眸色沉沉,“你有孕在身,那般长途跋涉,若一个不慎,会发生什么?”
他终于低头与她对视。
“你会小产。”
她年纪小,不懂这些道理,只以为小产不过是失去个孩子而已,却不知对女子的身子伤害有多大,轻则疾病缠身,重则没命。
这种事情他从小到大不知看了有多少次。
对此,太祖爷时,一位姓齐的选侍最为叫他印象深刻。
她为了讨取太祖爷欢心,没日没夜苦练昆曲,却不知当时自己已有身孕,没多久就见了红。
齐选侍原本身子康健,小产后却疾病缠身,得了血山崩,每日缠绵病榻,疼痛难忍,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因她抚养过他一些时日,她临死前,彼时还是王妃的太后曾领着他前去探望。
即便过了这许多年,皇帝依旧清楚记得那日的场景。
满屋的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齐选侍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瘦得已经没有人样儿,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像个垂死的老妪。
明明她还那样年轻,只是一场小产,却要了她的性命。
他没法接受荷回变成那样,连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能有。
在御医说出荷回有孕的那一刻,他心底里忽然没由来地升腾起一股难言的后怕。
这感觉波涛汹涌,瞬间淹没了他,以至于他感受不到任何新生命即将到来的欣喜。
明明他这样期盼这孩子,可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依旧是荷回,只有荷回。
是,她如今安然无恙,可万一呢,万一她在过来寻他的过程中发生意外,身子承受不住呢?
她会怎么样?
他根本不敢想。
从京城到这儿,路那样长,草原戈壁,大漠狂沙,她若是有个好歹,在那样的环境里瞧不见他,她该有多绝望。
他怨怪她不顾及自己的身子,责备王植他们不拦着她反而跟着她一起胡闹,他甚至生气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叫她担惊受怕,受了这样多的苦。
但他最怪的,还是他自己。
是他思虑不周,不曾安排好一切护好她,他只想着留下王植他们伺候她,却不曾意料到她会这般义无反顾地到这里来千里寻人。
他应该在离开京城前便再下一道圣旨,将她困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如此,她如今便能好好在宫里养胎,而不是在这里受苦。
皇帝下颚微微收紧,悄然闭上双眼。
荷回看着他发愣,未几,终于抬手去摸他的脸,他身子微顿了下,呼吸比方才稍轻。
她后知后觉,轻声问:“皇爷,您是在担心我的身子?”
他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她长途跋涉让胎像不稳,而是因为她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叫他担心。
皇帝没吭声,只是掀起眼帘,瞧了她一眼。
只那一眼,荷回便知自己猜对了,瞬间有一股暖流在心头涌过,叫她整颗心为之发酸发胀。
她紧紧抱住皇帝,喉头有些哽咽,“您方才吓坏我了。”
皇帝喟叹一声,缓缓将手放在她腰间,“你才真要吓坏朕。”
他恶人先告状,“这般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儿,若真有个好歹,你叫朕如何?”
荷回搂紧他,摇头:“我错了,真的错了。”
她声音带着哭腔,“您别因为这事儿不理我,我受不了,孩子也受不了。”
单这两句话,皇帝便自知此生彻底被她拿捏住,松开她,去捧她的脸,与她两相对望。
“荷回。”他唤她,“没什么比你的身子更要紧,别再叫朕这般担惊受怕了,可好?”
“往后无论朕在不在,都要好生照看好自己,别有任何闪失,能不能做到?”
荷回看着他不说话。
皇帝轻啄她的唇,迫切地要她的答案,“好孩子,你说话,应朕一声。”
荷回感受着这个男人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宠爱,不知怎么的,就
想流泪。
她抬手捧住皇帝的脸,轻轻嗯了一声。
皇帝目光闪动,随即将她越发抱紧。
“您刚才好凶。”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可荷回却仍旧忍不住撒娇控诉他。
皇帝吻她的额头,“是朕的错,叫皇后惊着了。”
荷回摇头,“我没惊着,是孩子有些不大高兴。”
她将皇帝的手拉到自己小腹上,轻声道:“好孩子,爹爹方才是担忧娘亲,你别怪他。”
皇帝感受着手掌下跳动的温热,眉眼间稍微柔和些许,只是想着荷回方才害喜的模样,便有敛了神色,告诫道:“好好的,别折腾你娘。”
到底是自己期盼已久的孩子,倒也舍不得对他/她说太重的话,“听话,等你出来,朕给你糖吃。”
荷回噗嗤一声笑了。
皇帝眼底难得闪过一丝尴尬,末了,叹口气道:“朕不会哄孩子,你教朕?”
荷回讶然,“皇爷难不成没哄过宁”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荷回连忙住了口。
皇帝将荷回松开,扶着她躺下,替她理好枕头。
“没有。”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他出生时,朕正在外头征战,等回去时他已经能走路,或许是天性使然,他同朕并不亲,头一次见着朕,便吓得尿了裤子。”
虽是第一个孩子,但他那时事忙,加之生李元净的妃子言语无状,曾犯过大错,并不讨他喜欢,因此他在试过几次仍得不到李元净一个好脸后,也就放弃了同他亲近的念头,将他交给太后抚养。
荷回静静听着,忽然道:“若是孩子出生后,也同宁王一样,您也会如此么?”
只是当一个严厉的高高在上的父亲,而没有任何旁的关心和亲近。
“不会。”皇帝抚摸着她的小腹,道:“这是咱们的孩子,不一样。”
说他偏心也好,说他不公也罢,他和荷回的孩子,从投胎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会细心教导他/她,给他/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自古以来,世人从来讲究母以子贵,在他这里,却颠了个个儿,变成子以母贵。
荷回读懂了他的意思,目光闪动,将手覆盖在皇帝的手背上,随即缓缓攥紧。
“您打算怎么处置宁王?”
皇帝看她一眼,“你要为他求情?”
自然不是,荷回摇头。
通敌叛国,便是怎么判都不过分,只是
“我是担心太后。”
太后年纪大了,且与李元净感情深厚,若是处死了他,怕是对她打击太大。
这一点皇帝自然知道,便道:“废为庶人,终身囚禁于南苑。”
皇帝替她盖上被褥,“太后虽疼爱他,到底也知道分寸。”
南苑是从前废帝当太子时的居所,如今已然荒废了,李元净被囚禁在那儿,除了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旁人难以用他作筏子生事,太后若想见这个孙子也方便。
这确实是他最好的结局。
荷回蹭了蹭皇帝的手,“饶恕大伴他们吧,皇爷叫他们听命于我,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这般的央求,皇帝自然难以招架。
替她掖被角,半晌,终于叹口气,说好,“听你的。”-
同北戎的战争彻底结束,天下百姓无比欢声雀跃。
军队开拔回京,一路上浩浩荡荡,虽劝阻过,但沿途官道两旁仍旧聚集了许多百姓,跪地山呼万岁。
因为荷回有了身孕,一行人等行进过程极慢,力求平稳,免得颠着她。
皇帝下这样的命令原本是极不稳妥的,毕竟打了胜仗,众人都等着赶紧回家,有功的接受封赏,没功的同家人团聚,一直在路上耽搁着算怎么回事儿。
可这些军中汉子谁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反而极尽可能地护卫皇后的安全,叫她尽可能的舒坦。
无他,皇后是此次除去北戎可汗榫先的大功臣,且她肚子里揣着大周的皇嗣,因此此时的荷回在他们眼中便不只单单是皇后这样简单,还是一尊该被敬起来的菩萨,不能有丝毫的磕碰闪失。
因此一路上,但凡荷回在歇脚时外出散步,都能瞧见三五成群的将士把手中长刀当镰刀用,把凡是她要去地方的草和芦苇清理得干干净净,理由是怕里头的蚊虫蛇鼠惊扰着她。
如此盛情,叫荷回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转头去瞧皇帝,皇帝却一脸淡然:“随他们去。”
荷回却不愿这样麻烦人,只好尽量选择外出次数,成日里窝在马车上睡觉。
马车四平八稳,窝在皇帝怀里,她尽乎感受不到晃动,有时一睡就是一整天,期间被他吻醒然后继续睡。
御医们医术高超,几服药下去,她害喜的症状减轻许多,已经不会闻到肉味儿就反胃,可以吃下东西。
脚上的水泡以及大腿内侧的擦伤早已经褪去,只是发梢还有些枯黄,一时之间没养回来。
皇帝经常抚摸着她的发丝出神,每当这时,她都会钻进他怀里吻他,蜻蜓点水一样,轻飘飘,软绵绵。
“回京之后就好了。”
她知道他在自责,只能尽力宽他的心。
皇帝手落在她腰间回吻,将她欺负得不住轻哼,手微微收紧,在她腰间摩挲两下,不满道:“还是太瘦了,多吃些。”
这本是一声极其寻常的关怀,可是不知是不是有孕的关系,荷回的思绪竟比从前要活泛许多,不自觉飘荡到别的地方。
多吃些,吃什么?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勾出来,荷回目光落在皇帝双腿之间,曳撒的裙摆十分平坦,什么都没有,可荷回却无端想起一团鼓囔囔的东西。
见她不说话,皇帝吻她的脸,“在想什么?”
荷回脸轰的一下发烫,竟伸手推开他,“没什么,皇爷离我远些,热。”
快进七月了,天气确实正是燥热的时候,两人只是这么凑在一处待着,便生出一身薄汗。
皇帝担心她的身子,所以也没像从前那般搂回去,只是攥着她的手,哄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受不得凉,等过几日,到了三伏天再叫他们送冰块儿过来。”
荷回含糊着点了头。
他在担心自己的身子,可她想得却是旁的事,这叫荷回感到难为情。
她已经再三向御医确认过,他们给她喝的确实是寻常的安胎药,里头并没加别的东西。
可那些跳动的燥热却好似在她身体里生了根,一日日地发起芽来,也不知何时会开花结果。
她想,大抵是天太热,连带着人也跟着躁动起来。
一个人待着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但凡沾上皇帝的身子,不,只是看见他,便心似火烧。
可叫她同皇帝分开,她又着实舍不得,便只能这般熬着。
这些话荷回自然不好意思同人说,只能闷在心里,期盼着烦闷的夏日快些过去。
同皇帝一起用过膳,荷回照旧在马车上歇起了午觉。
然而睡着睡着,却发觉有人在自己身上亲吻,从脚背、小腿、腰腹一直往上,黏黏腻腻,酥痒湿滑。
她轻哼一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光溜溜,已经不知何时被人褪去衣衫,人也不在马车上,身体随着身下的木板摇摇晃晃,耳边水声滴答轻响。
天不知何时暗了下去,伸手不见五指,她觉得害怕,下意识唤人:“皇爷。”
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她拽过去,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朕的身份?”
锭子粉的刺鼻味道在鼻端飘荡,荷回抬了头,映着皎洁的月光,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船,她在初次与皇帝相遇的那艘小船上。
初夏的风带着黏腻的湿气,沉沉扑在身上,闷得很。
荷回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被他就这么攥着手,也没害羞,望向他的方向,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问:
“方才可是您在亲我?”
一句话问得皇帝呼吸发沉。
他抿着唇,漆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姑娘到底是谁,怎么天然待他这般亲近,被他那样对待,不慌乱也就罢了,反而一脸本该如此的模样,说是询问,声音却那样软,像是滴着水在同他撒娇。
而他自己则是更加古怪,碰见她,就跟无端着了魔似的。
想碰她,亲她,叫她化在自己身上。
还没怎么样就褪掉小姑娘的衣裳,在她身上痴缠地吻,这样叫人不耻的事,竟是他做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被鬼上身,魔怔了。
不该这样,不是这样,可小姑娘身上的香气却止不住往他鼻子里钻,撩拨得越发厉害。
他松开手要走,她却扑过来,好似做过千百遍一般,十分自然地钻进他怀里,搂着他脖颈道:“我是您的妻子,自然知道您的身份。”
她在回答他方才的问话。
妻子,妻子
这两个字在皇帝舌尖上滚了又滚,竟叫他品出些许缱绻的味道。
见他不动也不说话,荷回向他脖颈吹了一口热气,“您理一理我。”
要了命了。
明明是头一次见面,怎么她却这般合他心意,连撒娇都叫他为之心动。
皇帝滚了滚喉咙,还是没吭声。
荷回有些生气,转头要走,却被他忽得拽住。
“你要去哪儿?”
“找他。”
“谁?”
“真正的皇爷。”
那个爱她如命,将她捧在手心里的皇爷,才不是眼前这个不解风情的假人。
刚抬起脚,人已经被他扑倒,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叫荷回险些招架不住。
“不是说你是朕的妻,除了朕,你还能去找谁?”
身下铺着衣裳,荷回并不觉得隔得慌,两只脚在船舱上来回滑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眼前的皇帝比平日里那个还要急切,雪白的柔软落在他手里,像是灶台上的面团,被来回揉捏。
面团蒸熟了,上头的樱桃也到了被采摘的时刻,映着皎洁的月光,皇帝轻抚了下,说:“立起来了。”
啊,果然是他,还是一样的会引诱人。
她有些饿了,舔了舔唇,心口无意识起伏,问:“好吃么?”
“还没吃到。”他说,“朕尝尝。”
樱桃熟透了,被稍稍一碰,便随着枝叶打颤,包裹起来,吸吮,轻咬,一口下去,水汁顷刻间萦绕其上,叫它越发红艳诱人。
相比日后的皇帝,此刻的他似乎更矜持些,动作更轻,然而这样的品尝却带给她不一样的体验。
湿淋淋的,温热的,隔靴搔痒一般,叫她为之发疯。
两颗樱桃吃完,荷回像条被晒在甲板上的鱼,双目失神。
皇帝手往下摸去,滴答滴答全是水。
荷回亲他,说:“换个地方。”
至于换哪个地方,皇帝从她分开膝盖的动作中已经瞧个明白。
“那个人也经常这样对你?”他语气里夹杂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醋意,头低下去。
只是一下,荷回便‘啊’的一声仰头。
她受不住,下意识往后退。
他自然不肯,又将她拖了回去,动作变本加厉,鲜红的粒子被来回品尝,发丝在肌肤上来回摩擦,很快便有些发红。
可荷回如今已经顾不得这些,她的手落在他脑后,五指钻入他发丝。
他固执地问她:“你还没回答朕的话。”
荷回能说什么,她已经什么都说不清。
他同她别起了劲儿,开始不住啄饮,像吃茶那样。
这太犯规,荷回捂着脸,“没有,可我喜欢他这样。”
还当真有另一个人。
他眼底一暗,舌尖用了力。
荷回放声大叫,就这么醒了过来。
皇帝的脸就这么出现在眼前,面上带着担忧,“可是魇着了?”
他摸着她汗湿的发丝,轻拍她的脊背:“别怕,朕在这里,什么妖魔鬼怪都伤不着你。”
荷回双眼渐渐聚神,身体却还似在梦中,留有余韵。
皇帝瞧出她的不对劲,问:“究竟梦见什么了?”
荷回摇头,“没,没什么。”
她忽然感到一阵羞愧,皇帝在担忧她的身体,然而她却在做那样羞耻的梦来唐突他。
她侧过身子,双腿蜷缩起来,没事儿人一样道:“只是很寻常的一个梦罢了,皇爷如今问我,我也记不起来。”
皇帝没说什么,只是翻过她的身体,分开她双腿。
荷回耳朵嗡的一声鸣响,作势要往后退。
“荷回。”皇帝碰起她的脸,“告诉朕,好么。”
见他这样不依不饶,荷回眼睛一闭,索性豁出去,将实话说出来。
“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了,梦见您那样。”她咬着唇,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皇帝听罢,并没有什么反应,荷回睁开眼,见他目光落在虚无处,不知在想什么,忙拽着他衣袖道:“您别生气。”
“傻姑娘。”皇帝喟叹一声,将她抱在怀里,“朕生什么气。”
他眼底闪过一丝愧疚,“是朕的错,没注意到这个。”
御医早告诉他,女子一旦有孕,便比寻常妇人在房事上热衷些,这是身体变化带来的结果,怎么能怪她?
更何况她这般愿意同自己亲近,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有气可生?
“朕一直担忧你身子受不住,所以不曾在这事上留心,卿卿别怪朕。”
荷回听他这样说,脸上越加发烫,小声道:“您别说了。”
赶紧把这件事翻过去吧。
然而皇帝却不打算放过她去,捧着她的脸问:“喜欢?”
荷回:“什么?”
“喜欢朕那样待你?”
荷回想起梦中说的话,咬唇不言。
皇帝在她唇上轻啄了下,道:“虽已经过了头三个月,到底小心些,朕不到里头去,只在外头亲一亲,好不好?”
这种事,哪里好这样寻求意见,荷回着实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拿被子捂着脸。
皇帝似乎笑了一声,声音很浅。
不多时,荷回便察觉到她的纱裤被褪了下去,有什么东西在亵裤上碰了碰,她听到皇帝的声音:“好多。”
荷回哀呼一声,将自己蒙得越发紧。
或许是怕伤着她,皇帝的动作很轻,上下翻飞之间,倒与梦中的情景渐渐重合。
但梦终究是梦,到底比不了现实。
滚烫的炽热一遍又一遍往她身体里钻,潮湿、黏腻、尖叫、嗡鸣,一切的一切,如山呼海啸,接踵而至。
荷回看不见,感受便愈加强烈。
“皇爷皇爷!”她啜泣着,翻涌着,两只脚不停在他背脊上踢踏,祈求她的神灵给她一个痛快。
皇帝将她从被褥里捞出来,与她十指相扣。
她低头看去,那香艳的场景太过有冲击力,下一刻,眼前终于有一道白光闪过,脱力陷入被褥。
荷回躺在那里回神,目光中,皇帝鼻梁到鬓发间闪耀着莹莹水光,淋淋漓漓滴下来,落在她心口上。
他虽眉眼深邃,但五官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却一向是沉稳的。
如今这幅模样,反倒叫他增添几分魅惑之感,瞧得她心尖儿发颤。
乱套了。
要命。
可是仍旧不够。
她与他对视,在彼此眼中探查到同样的心绪。
她抬手,他便俯身过来,同她亲吻,分享彼此身体的纷乱。
终于,两人分开,他的手落在她小腹上,无声喟叹:“等孩子出来。”
等孩子出来做什么,他没说,她却立马了然于心,红着脸,将脑袋抵在皇帝肩窝处,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紫禁城时,已经是八月份,荷回此时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
太后见到他们平安归来,自然是喜不自胜,然而这份好心情在见到李元净之后却消失殆尽。
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子,咬牙给了他一巴掌,险些将李元净扇懵,随后又捶胸顿足将他抱在怀中,痛斥他糊涂。
李元净满脸胡茬,如同个废人一般,跪在她脚下,泪流满面。
众人都以为太后会为李元净求情,但她听罢皇帝对他的处置后,只是愣愣点了头,随即叫人将李元净带走。
“他自己不争气,旁人有什么法子。”
她也明白,依照李元净所犯之罪,如今还能活着,已经是皇帝法外开恩。
至于皇帝,从回来后便叫人将太和殿收拾出来,每回在太和门御门听政,便将荷回安置在身后的太和殿内,以便随时能听到她的动静。
宫人们私下调侃,皇爷这是将皇后娘娘整个儿拴在裤腰带上了,一刻都离不了。
除此之外,皇帝还办了一件大事——
遣散后宫妃嫔,让她们归家。
不想嫁人的,宫里会给安置居所,发放银两,叫她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想嫁人的,宫中也不会阻拦,出嫁之日,除娘家之外,宫中还会以太后的名义出一份嫁妆。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百姓议论纷纷。
甚至连从不掺和后宫事的几位阁老也忍不住劝说皇帝:
“皇爷喜爱皇后,也没必要遣散诸位娘娘们,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后宫只有一个的,圣上即便不喜欢,留她们在宫里,说不准还能添几个皇子,即便不能,留着解闷儿也是好的。”
皇帝道:“朕心都在皇后身上,何苦留旁人在宫中虚度年华,众位爱卿为天下百姓计,也该记得她们是朕的子民,是天下百姓的一员,朕怎可为一己私心,让朕的子民留在宫中受苦,倒不如放出去的好。”
言辞恳切,大义凛然,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叫阁臣们都有些佩服。
皇帝这儿说不通,他们便找上太后,然而太后却只是道,我老了,不大管事,你们所求,我只怕是有心无力。
一句话,她不想管,也管不了。
众人只能悻悻而归。
他们闹的这些事,荷回都不知道,她如今只顾着安心养胎,别的一概不管。
她发作那一日,皇帝正在太和门同臣子们商量国事,一听见后头动静,连忙丢下众人到太和殿中去。
见荷回直喊疼,他攥住她的手,手指冰凉,一边安抚一边喊御医。
索性他安排周到,在隔壁直房当值的御医们和稳婆们很快进来,将荷回按住,分开她的腿。
“皇爷,产房乃污秽之地,您还是出去等着为好。”
皇帝看着躺在那儿的荷回,低声道:“朕哪儿也不去,你们照料好皇后即刻,不必管朕。”
他理了理荷回汗湿的发丝,道:“记着,皇后在,你们在,皇后若有半分差池,你们也不必活了。”
众人身子一凛,连忙称是。
荷回原本想叫他不要这样凶,免得吓着旁人,身下却一痛,闷哼起来。
这个孩子很乖,没叫她受什么苦,不过小半个时辰便生了出来。
哭声响亮,接生的稳婆用黄布将孩子包裹住,欣喜道:“恭喜皇爷,恭喜娘娘,是位皇子!”
众人的贺喜一声接着一声,越过太和广场,越过白石拱桥,越过金水河,传到前头太和门的臣子们耳中。
即便他们对皇帝过分宠爱皇后的行为感到不赞同,但这一刻,眼睛里依旧免不了迸发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皇嗣降生,大周江山,后继有人了!
铺天盖地的贺喜声响彻紫禁城,伴随着片片雪花飘落,飘向宫外,传遍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