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围城
在凤明收到陈怊密信的第二日, 景沉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向凤明宣战:
将于二月二十七日除尽阉党,以还政治清明。
景沉的使者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 横着心将一卷厚厚的细绢名册奉与凤明:“此乃京中阉党名录,共计四万六千三百九十一人。”
除了那两万净军, 景沉将二十四衙门、各地缉事署、甚至皇宫中伺候洒扫的太监全都算上了。
纵然提前知晓景沉的谋算,这一刻凤明的脸色依旧难看至极, 他伸出手扣住那卷名册:“四万六千三百九十一人。”
景沉的使者两股战战:“怀王殿下说:他无意与您作对, 只是阉党不除,民愤难平。您,您是京中,京中阉人之首,二月二十七日请您务必入京, 自戕以平民愤, 可免这四万人一死。”
“滚。”汪钺阴沉着脸,一脚将使者踹出营帐:“回去告诉你主子, 抹干净脖子等着小爷去杀他。”
景沉的使者万万想不到居然能留下一条命,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 灰都顾不得拍就跑了。
那人走后, 凤明握着手中的名册怔怔出神,他一生胆大妄为, 杀人无数,眼下却连将名册打开的勇气都没有。
景沉的阴谋被陈怊截获, 这条毒计变为一个明晃晃陷阱,就这样立在凤明眼前。
莫说是陷阱, 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会跳下去。
这就是凤明。
永元七年二月二十三, 淮安王三万勤王军抵达京城。
同日, 楚地大捷。
刘樯带领九万楚军攻占江陵、应城、江南西道三地,与金陵隔着庐州遥遥相对。
楚地事宜方一了结,刘樯便亲自率领五万人东征庐州,庐州知府在钦差大臣顾徽年的劝解下,于次日开城投降。
刘樯的五万人从金陵北上,驰援景恒的勤王军。
刘樯心说,他兄弟看起来靠谱,做事还挺冲。他做兄弟的只能替兄弟兜着啦,兄弟绕过城池,他可不能绕,高低得给他兄弟打出一条退路来。
这五万刚打了胜仗的楚军,气势冲冲地越过长江,追赶着景恒步伐。
于是一路上被夹在景恒与刘樯大军中间的城池们,一个个瑟瑟发抖,生怕成为那第一个被开刀的倒霉蛋。
永元七年二月二十五,淮安军全军戒备,计划首次攻城,景恒才不会让凤明孤身入京,去往那圈套里踩。
这日,凤明没穿甲,他如今没内力,皮肉又嫩,便嫌弃起甲胄沉重来。
他一只脚踏在圆凳上,叼着袍角,将裤脚塞进靴筒里。
九千岁鲜少做这样堪称不雅的举动。
齐圣宗撑手看着,恍然间觉得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又回来了,他下意识问:“你怎生瞅着年轻了?”
凤明斜眼撇了他一眼,微微侧头,吐出口中的袍角,那动作没由来的有些痞:“武服显年轻。”
武服窄袖收腰,看着确实比广袖的长袍精神。
凤明的头发整齐在脑后扎了个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一丝碎发也没有,飒飒沓沓,英气逼人。
这是个极挑脸型的发式,脸过长过短,额头过宽过窄都不好看。可凤明这张脸,就像是被女娲娘娘精心雕琢过的一般,完美得恰到好处。
凤明将定山河挂在腰间,拔剑出鞘挽了个剑花,又收回剑,将绑剑的绳结调短了一些,再试了一次,这次觉得佩剑不高不低刚刚顺手,才满意地转过身:“您站起来。”
齐圣宗依言站起身。
“过来。”
齐圣宗走过去。
凤明和齐圣宗面对面站着,踮起脚比了比:“我是不是长高了?”
齐圣宗:
“您都三十一了。”齐圣宗按着凤明肩膀,叫他站好:“就算二十三窜一窜,您这也晚了八年了。”
“二十三加八是三十一吗?”凤明掐着手指一算:“总觉着您是随口说的呢。”
齐圣宗忍俊不禁,道:“站好,别踮脚。”
他把手放在凤明头顶,比划了一下,咦了一声。
凤明抬眼看他:“高了吗?”
凤明因净身之故,在男子之中,他身量虽不算低,也绝称不上高,可偏偏景恒生的这般高。
每次亲吻,他都要仰着头,无论他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
一仰头,雪白的脖颈就全暴露出来,就会被捉着啃咬喉结。
真无语,没见过太监有喉结吗,舔了快两年还舔不够。
齐圣宗又比划了一下,搂着凤明那狭窄的腰:“好像真的高了一些。”
凤明眼神瞬间明亮起来:“我就知道!从前挂剑都是打三个扣,我方才又多打了两个才顺手,这不是高了是什么。”
齐圣宗情不自禁地抱住凤明,吻了吻凤明的额角:“快午时了,我要走了,万事小心。”
凤明踮起脚,回应着亲了亲齐圣宗的下巴。
是因为要打仗了兴奋么?凤明怎声这般活泼,简直像回到了十八九岁的时候。
带着这样的疑问,齐圣宗闭上了眼。
在睁开,已是景恒。
景恒亲吻凤明的额头:“我去换铠甲。”
凤明说:“我长高了。”
景恒笑起来:“好厉害,还是你领兵,我护着你。”
凤明应了一声,转身踏出营帐。
今日天有些阴,北风簌簌,不知等会儿落下的会是雪还是雨,凤明希望是雨
他之前两次勤王都是下雪。
瑨王谋逆时仁宗与皇后死了。
景朔逼宫是圣宗起灵那日,那场雪里,景朔也死了。
好像在他的生命中,大雪与诀别总是牵连在一起。凤明不是个迷信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期盼一场大雨。
凤明抬步迈下石阶,厂卫与锦衣卫目光追随着他。
他们都见过凤明带兵的样子,眼前的凤明和记忆中的那个将军重合起来,没有人觉得凤明会败。
凤明挂帅,从来只有胜仗,至今未尝一败。
凤明不会像景恒那样长篇大论,他静默地走到马前,转身望向厂卫,望向那三万兵马。
严笙迟单膝跪地,抱拳喝道:“誓死追随凤明将军!”
所有人肃穆伫立,战马也静默下来,片刻后,三万人齐声呼和之音犹如奔雷:“誓死追随凤明将军!”
摸鱼千斤被这声齐吼吓了一跳,不安地在原地换踏。
凤明摸了摸摸鱼千斤的耳朵,翻身上马。
严笙迟道:“今日夺回京城,从此大齐再无纷争。”
确实没有纷争了,北有二十万玄甲军,南有刘樯的十万楚军,淮安王的三万兵马将京城团团围住。
天下的兵马几乎全站在凤明这边除了京城四大营的七万守备军与皇城三万禁军。
*
京城东门,冯绪单手捏着千里眼,望向那气势如虹的淮安军。
冯绪曾任锦衣卫指挥使,十年前,瑨王谋反就是他替瑨王守得城门,后来锦衣卫倒戈向凤明,冯绪见风使舵打开了城门。
在此前,凤明曾惹怒仁宗被赐廷杖八十,按文臣们的意思是就此打死才好。冯绪常在御前,知晓仁宗心意,也不愿掺和进文臣与东厂夺权的斗争中,监刑时换下了被文臣收买的锦衣卫,暗示心腹手下留情。
凤明感念这恩情,平叛后没有杀冯绪,而是将冯绪连降三级调去东大营养马。
十年后,怀王把持朝政,挟天子令百官。淮安王的兵马围困京城,怀王抽调了四大营中的五万人做守备军,抵抗凤明攻城。
说巧也巧,命中注定似的,冯绪奉命驻守城门,陈兵在东,这京城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凤明偏偏又来了东门。
仿佛专门冲着他来似的,要不老话都说叫孽缘呢!
冯绪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放下了千里眼。
城墙上下,还是冯绪与凤明对峙。
这些年,冯绪也称得上几度沉浮,如今过了天命之年鬓发染霜,站着墙垛上建瓴高屋,俯视一身武服的凤明,恍恍然间,仿佛回到十年前。
为何凤明这十年丝毫未变呢?
无论是容貌,还是那一身披坚执锐、势不可挡的英雄气概。
他不是没了武功吗?
他还能依仗什么呢?
攻城是个持久战,围个几年打不下来的都那是常态,尤其是京城这样墙高门厚的都城。
兵临城下,三军列阵在前,攻城方几乎不会首次攻城就冲锋陷阵,架着云梯就往城墙上爬。
就算来个傻子当将领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守城方居高临下,随便射几箭、扔些石块、泼些热水都能够不耗费一兵一卒就给攻城方来带人员损失。
攻城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围。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待城中粮草军械消耗殆尽,攻城方自然就不战而胜了。
景恒心系景俞白的安危仓促发兵,可他也不会贸然拿手下士兵的命去填。京城一围,是给怀王景沉施压,自此皇城里的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
景沉只要不是失心疯了,就不会在这时谋害景俞白。淮安王并着几个藩王打的本就是勤王的旗号,皇帝却死在勤王军围城之后,那不是做实了皇帝受难,亟需救驾吗?
双方都知道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谁也没想真打起来。凤明不会真攻,城墙上的守备军也不会贸然放箭。
陆子清站在城下,义愤填膺、中气十足地念罢《为凤养晦讨景沉檄》,引用了骆观光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与‘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两句。
好吧,陆子清承认,这整篇檄文都是套的骆观光的。
反正也没人听。
不过没人听也要写,也要念,这是规矩。
陆子清的算盘可打错了,怎么没人听,邹伯渠就在听,他一听这篇檄文如此敷衍了事,勃然大怒,把陆子清叫回营帐训斥自是不提。
两军对阵,大战一触即发,陆子清却被关在邹太傅营帐里写檄文,也是千古奇闻了。
闲话少述,且说檄文念罢,接下来是互骂。
守城方讲守城方的理,顺便骂一骂攻城方,攻成方讲攻城方的理,顺便再骂一骂守城方。
反正无论怎么骂,都没人先动手。
三国时,诸葛亮使人送女子钗裙司马懿,以此激将诱司马懿出战都未能成功。
骂两句算得了什么。
大军静默,只有凤明身下的摸鱼千斤无聊地在原地啃泥。
半个时辰后,双方叫阵的士兵嗓子都喊哑了,就在众人都以为到此为止,即将鸣金收兵之时,一只穿云箭破开长空,直直射向凤明。
作者有话说:
凤明长高高啦!?
? 92、攻城
长箭穿云而来, 凤明骑在马上,不动不避。
冯绪握紧手中的弓,来不及思索是谁射的箭, 只专心看着凤明。
十年前他因闭目错过了凤明徒手接箭的一幕,他事后无论如何推演, 都想象不出那支箭是怎般握住的。
此招不破,他真是死不瞑目, 上天垂怜, 时过境迁,相似的场景竟再次上演。
凤明还能接住这支箭吗?
冯绪附身握紧墙垛,目不转睛地看向凤明。
下个瞬间,冯绪蓦然惊出一身冷汗。
凤明不是武功尽失吗?
冯绪探出身去,想张口喊些什么。
可他该说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三军阵前, 一道银色身影旋身出现, 矫健地腾空飞跃,从凤明身前空翻过去, 左手撑马鞍借力,右手握住穿云箭。
电光火石的刹那, 景恒与凤明打了个短暂的照面,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还不忘抽空对凤明笑了笑。
景恒稳稳落地, 长身而立于凤明马侧,右手紧紧握着那支射向凤明的冷箭。
落地后的景恒神色冰冷, 那马背上的温柔笑意仿佛幻觉。
他声音没有温度,在内力的回荡下清清楚楚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此番勤王源自宗室之乱, 与诸位本不相干, 无论城上城下, 都是大齐子民,死伤哪一个,都是大齐的损失。我本想用更平和的方式攻城。”
景恒松开手,穿云箭邹然落地:“可有些人,总想要凤明的命。”
他打了个呼哨,被他冷落许久的神驹万丈飞奔而来。
景恒翻身上马,单手持缰:“所以,对不住各位。凤明的命在我这里是高于一切的。”
这话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原打算鸣金的淮安军,放下乐铜钲。
此刻风止声息,所有人都在等待景恒的命令,这注定是会被载入史册的传令。
景恒抬起手,这句话他明明没有用内力,声音也只够擂鼓传讯的淮安士兵听到。
可那一天,三万淮安军和五万守备军,却都仿佛亲耳听清了那两个字。
“攻城。”
传令官看向主帅。
凤明微微颔首:“攻城。”
咚、咚、咚。
战鼓声催,风波平地而起。
淮安王府绣着‘安’字大旗在狂风中招展。
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战鼓暂歇,天地在这一刻默然无声,日月星辰垂眸凝视着人间的战场。
咚、咚、咚。
冯绪扶着城墙探身大喝:“东大营无人下令放箭!”
作为将领,无人不知晓攻城的流程,谁能料到真有人头一遭叫阵就发动进攻!刘樯援驰景恒的五万大军还在路上,所有人都认为景恒不会在此前攻城。
朝中与景恒有过交往的文臣也都说,淮安世子景恒满心仁义,是个性子比仁宗还慈和的主儿。当年谢停在奉天殿还廷杖,那淮安的小世子哭成什么样了。
退朝的文武百官谁没见着?
所有人都说,景恒纯良柔懦、不足为虑,说景恒见了血、见了死人就会退却。
守备军还没有做好作战的准备。
不,是全京城都没做好和淮安军死战的准备。
咚、咚、咚。
伴随鼓声而来的是轰轰震颤之声,巨大的投石车与攻城器械推上阵前;步兵藏在轩车之中,由重甲兵掩护着排兵布阵;主帅身后的五千骑兵的战马不住嘶鸣,只待战鼓声止便一往无前。
冯绪瞳孔微缩,在此情此景之下面如菜色,喃喃低语:“死守城门。”
他猝然扬颈爆喝:“死守城门!”
话音未落,战鼓声止。
景恒扬鞭指着京城那高耸城墙:“有能先登者,尚将军,赐之良田美宅!”
于此同时,他与凤明同时一夹马腹,身先士卒,冲向城门,两匹神驹遥遥领先,直至十余丈宽的护城河前,景恒翻身下马。
而摸鱼千斤竟然借势纵身一跃
景恒哎了一声:“哎,好几十米呢!”
摸鱼千斤才不管多宽,身后几万人马追它,可吓死马了。
跃至河水中央,摸鱼千斤去势已颓,眼看就要驮着凤明罗落入护城河中,在几万人面前落水的尴尬令凤明的内力脱离蛊母桎梏,强大的内息从丹田处涌动。
凤明足尖在马背上一借力,运转轻功,旋身越过护城河。
落地后,凤明看了眼掌心。
原来内力一直都在,只是被那贪心的蛊母藏了起来,他被景恒保护的很好,好到他没有非拿回内力不可的决心,所以他才没有争过蛊母,任由所有内力都在蛊母的把持之下。
他看了眼河对岸的景恒,凤明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这般信任景恒。
见凤明安全落地,景恒才松了一口气,他将绳索抛向凤明。
凤明接住绳索,随手绑在树上。
二人速度太快,城墙上的守备军才刚挽起弓,二人已至城墙之下。
北风呼啸着,冯绪眯起眼:“火!火!泼桐油!西北风吹向东,咱们占尽天时!”
装着桐油的木桶远远不断运上城墙,一桶一桶泼下去,九丈高的城墙滑腻腻的糊城一片,大大增加了攀爬难度。
冯绪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补充道:“还有地利。”
火把从城墙上扔下,墙面上燃起赤橘色火焰,北风卷着火焰,宛如一条条火龙,蜿蜒着蔓延下来,点燃城下荒草。
凤明歪了歪头。
淮安军猝然攻城的消息如冷水入热油,表面平静无波的假象乍然撕裂,露出深处的暗流涌动。
皇宫中,怀王景沉听闻消息,急传禁军统领拱卫皇城。
内阁之中,调兵遣将的条子不断呈上来,又批下去,各处军备处调遣军械均需内阁首肯。
几位阁老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匆匆赶向内阁。
景沉面色阴沉,接连发问:“谁信誓旦旦保证景恒不会今日攻城的?”
“凤明恢复武功的事为何没人上报?”
“景恒与凤明现下在哪个城门?”
前两个问题无人能回答,第三个问题倒是好答。
景恒与凤明自东城门发起进攻。烽火燃起后,其余三门几乎同时受到进攻,谢停领兵在西、来自淮安的将领轩辕靖与锦衣卫严笙迟分别列阵南北。
“谢停”景沉重复着这名字:“他可真是跟景恒升天的鸡犬,他爹还在京中,他凭什么领兵?把他爹带来!”
“还有之前凤明手下的那些太监,带几个眼熟到阵前去,杀给凤明看,逼他退兵!”
一位阁老躬身道:“京中城墙尖利,前朝时西燕入关,几万骑兵围了京城六个月也未能攻破。如今淮安军才发起攻势,怀王殿下不必操之过急,还万万不到阵前杀人逼人退兵的境地。”
以敌方将领至亲性命为要挟,原就是下策中的下策,这法子蠢笨,说起来也难听。
凤明曾经能两度急速攻破京城,靠的有何尝是攻城手段?
靠的是他在城中的内应与势力。
怀王自掌权来,靠着肃清阉党的名头,大肆消灭凤明的势力,禁军与四大营尽归属于怀王,滚石巨木从城墙上丢下去,桐油燃起城墙,又有几个人能翻上来?
门外无路,还有谁会能为凤明打开京城的大门呢?
文臣们警惕地交换着目光,都觉得景沉过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是被凤明吓破了胆子吧。
景沉冷笑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白玉扳指:“几位大人都是文臣,从未与凤明交手,又焉知凤明的能耐,他曾一人骑马,追得三千西燕慌不择路险些落入流沙。你们觉得我胆子小,难道这三千西燕骑兵胆子也小?”
有年纪大的老臣倏忽忆起,十年前,宫宴上西燕王父女刺杀仁宗与太子,凤明仅凭两支木筷瞬息间取人性命的手段。
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那血腥残忍的一幕令人颈边发凉,好像那筷子就藏在暗处,稍不留神就会射死自己。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在座唯一真正被凤明打过的人,邱赡。
只是被伞扫了一下,如今就
察觉众人目光,邱赡抖着手将茶盏甩到地上,发出划拉一声脆响。
众人收回视线。
只是被伞扫了一下,就半瘫了。
*
玉河公主府。
陈怊身着玄青色武服从公主闺房走出,行走间系紧衣领掺锦金丝盘扣。
玉河扶门见陈怊走远了,才合上房门。反身回到内室,从衣箱中取出她未出嫁时最喜欢的红色骑装,玉葱似的手指划过衣领上白色貂绒锁边,面露怀念。
她换上红装,坐在妆镜前将鬓发上金钗珠穗摘下,拆去漂亮繁复的双环逐月髻,齐腰的长发披散下来。
玉河洗净铅华,素面朝天,盘了个结实地简单发式。
玉河怔怔地看着镜中人。
决绝起身,独自去后院牵了马,一路疾驰向婉仪公主府。
京城外硝烟四起,城内全城禁严。
公主府所在的南华巷安安静静空无一人。直至转过街弯,才看到一队禁军。
禁军远远看见一红衣女子策马而来,手扶在腰间刀鞘上,大声喝问:“来者何人,京城全城禁行,无怀王赦令,禁止通行!”
玉河勒马:“本宫乃玉河公主,谁敢阻拦?”
那禁军道:“公主又如何,没有怀王”
他话音未落,一条红色马鞭猝不及防抽到他脸上,打断他接下来的言语。
“本宫是仁宗之女、今上姑母,你问我公主又如何?本宫便告诉你,公主今日要你的命,你就不能留到明日死。”
作者有话说:
公主们来了!?
? 93、天命?
京城上方浓烟滚滚, 天空低沉,黑云压城。
城墙上烧起熊熊烈焰,火光冲天, 桐油燃烧产生了巨大热量,扭曲了空气, 以风为媒,灼烤着周遭的一切。
烈火阻挡了淮安军前进的步伐。
冯绪高高地站在城墙上, 吩咐守备军:“先别放箭。那景恒就像只护主的狗, 伤着凤明他必定鱼死网破。”
“火这样大,谁会拿人命来填?”另一位统领也赞同道:“他们知难而退,咱们也免得搏命。”
冯绪对凤明多少有点昔年的情谊在,此刻他俯视凤明,真诚道:“凤大人, 回去吧。”
“冯统领。”凤明站在城下, 隔着赤红火焰遥望冯绪:“好巧。”
一句好巧令冯绪想起十年前,他意气风发地挽起破云弓, 妄想射死凤明邀功,可城中锦衣卫、厂卫、皇城净军俱心向凤明, 为凤明打开城门
可如今情势不同了, 锦衣卫、厂卫都追随着凤明离京,皇城净军被怀王囚禁, 朝不保夕。
十年前,凤明是光明正大的勤王, 手握仁宗诏书,师出有名, 占尽天命。
而今凤明身上毒杀圣宗、毒害今上的两条罪名还没洗清, 他怎么敢来?他是当今圣上的杀父仇人!无论是养父还是生父的死, 都和凤明有关啊。
没有人会一直赢,他凤明至今三次勤王,前两次都赢了。这次,轮也轮到他输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是今上的杀父仇人,你拿什么赢!”冯绪垂眸想说些什么又怕落人口实,只好模棱两可说:“谁还会帮你!谁还敢帮你!”
哪怕有人知道凤明或许冤枉,知道这是怀王的算计,可谁敢质疑呢?
凤明杀今上生父景朔之事,那是确凿无疑的。
就算今上不想计较,但这仁孝礼义之下,他也只能和凤明决裂,当小皇帝的身世被有心人披露出来,就是逼着小皇帝站在凤明的对立面,皇帝都和凤明对立,谁还敢和凤明一条战线。
那不是谋反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凤明怎么想不明白!这景恒也想不明白!
真是急人!
冯绪满肚子道理不知如何讲,只能道:“凤明,这是命!这场仗你注定要输,你还不认命吗。”
夺不下京城是输,夺下京城也是输。
当凤明带着兵围困京城的那一刻,谋反犯上的千古罪名就落实了。
千年百年,他将永远被后人钉在耻辱柱上。
退兵吧,回淮安去,还能留下一条命。
退兵吧!
烈焰之上,冯绪扬声规劝:“凤明,没人能抵抗天命!”
狂风呼啸,卷着火焰冲向凤明,似乎在印证冯绪的谶言。
源源不断的淮安军越过护城河,似乎被冯绪的言语震慑,军心动摇。
磅礴的内力如同奔海炸雷,从凤明体内汹涌倾泻而出,他周身空气不规则的震颤着与烈火对峙。
凤明仰首,遥望那彤云密布的阴沉天际。
凤明低声回应:“我就是天命。”
更为强劲的气流平地旋起,卷着流火与沙尘不断旋转,在这诡谲的卷风之中,风沙飞扬。
凤明勾起唇角,似乎对命运之说不屑一顾,他望向风:“天命?”
风在旋。
“风!”一位淮安军大声呼和:“风向变了!”
“是东风啊!是东南风!”
“风向变了!”
“真起东风了!”
景恒诧异地望向凤明,那一刻,他似乎真在凤明身上看见了天命的影子。
诸葛孔明借东风还得做个法,他家凤明只需要一句话?
这是什么位面之子?
挂逼竟在我身边?
景恒目瞪口呆,他恍然发现,如果是每个穿越者都必定要有个金手指的话,那他的金手指不是嫡子出身的淮安王;不是武功盖世的玄一;也不是妙算如神的齐圣宗。
而是十九岁就封狼居胥、五年间两次勤王、得四任帝王信任倚重的凤明!
这张口就来的风也太玄幻了。
就算站在科学的角度上来说,在京城,是到春分日时节,当太阳直射点在赤道,东北信风才会在在地转偏向力的作用下成为东南风。
东南风自春分起,直到秋分日时,太阳直射点北移,东风结束。
今日是二月二十五,算算节气,确实正是春分前后。
可这股东北信风早不来晚不来,非得在六军阵前、在凤明说完那句狂妄发言之后,就来了。
这也太巧了,简直就像风神站在凤明身后给他撑腰一样。
旌旗招展的方向倒转,火焰也在东南信风的作用下不断倒退。
这还不够。
众人惊诧怔忪的时刻,一道紫色闪电骤然在天边亮起,远在天角的阴云,在风的推动下裹着雷雨席卷而来。
雷声越来越近。
随着又一道刺目的电光。
永元七年的第一场春雨落下,为凤明拉开了一场盛大的帷幕。
凤明闭上眼,任由瓢泼般的大雨落在他美煞凡尘的脸上。
一把油纸伞撑在凤明头顶。
凤明张开眼微微侧头,景恒笑着看他:“水漫金山?你莫真不是个妖精?”
暴雨之下,六军动容,而二人并肩撑伞,这阵仗哪里像是在打仗?
“打开城门。”凤明轻声说:“老相识了,冯绪,你知道我输不了。”
凤明翻身上马,再度将自己置身于风雨之中,他扬声道:“我从没输过。”
淮安军士气大振!
这样大的暴雨之下,桐油燃起的火焰逐渐熄灭,只余滚滚黑烟,被东风刮向守城一方,熏得人睁不开眼。
天时、地利、人和。
这天时一项,已然站在了淮安军一方。
*
玉河甩了禁军一鞭子后,抬臂一牵缰绳,招摇地策马离去。
那禁军捂着脸:“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也敢这般嚣张!”
“她不是普通的寡妇,她是公主。”另一位禁军道:“别说是咱们,她就是要你爹做驸马,你爹也只能与你娘和离,恭恭敬敬做她驸马,你惹她做什么。”
那禁军道:“都说玉河公主懦弱柔和,我哪儿能想到,她”
玉河不知这那几个禁军如何议论,到婉仪公主府,公主府已然燃起熊熊火焰。
冉冉烈火倒映在玉河柔和的水眸之中,玉河犹豫半瞬,目光逐渐坚定,调转马头行至荣月的公主府。
待她倒时,其余公主俱已到了,几位公主俱身着骑装,英姿飒爽。
婉仪也在,她一扫病容,身着明黄色衣衫,又恢复了曾经最常见的雍容华贵模样。
玉河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婉仪见人齐了,略点点头:“凤明此刻就在东城门,成败就在此一举,诸位姐妹,刀剑无眼,都要小心。”
众公主纷纷应声,利落上马。
“姐姐们稍等片刻,还有一件要事。”荣月束着一只漂亮的金冠,她解开身上洒金灰鼠裘:“玉河皇姐的红衣裳真好看,等我换件红色的去。”
众公主:“”
准备妥当后,婉仪驸马李屏率领八百名东大营骑兵,护卫着八位公主赶往京城东门。
“婉仪公主驾到!”
守备军一看是李统领来了,纷纷行礼:“李将军。”
李屏道:“婉仪大长公主奉先帝遗诏迎凤明入京,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守城的守备军猝然大惊:“什么?”
婉仪从腰间解下一枚金牌,亮给众人:“这枚金牌乃先帝所赐。”
暴雨中,雨水从婉仪雍容的面庞上滑落,婉仪说:“传先帝口谕!”
其余七位公主与李屏等人闻言下马,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在雨中:“臣等接旨。”
其余人见也只得跪下。
只听婉仪肃然道:“凤明年少安国,可定大事。若嗣子俞白可辅,着其辅之;如其不才,可取而代之。”
此言一处,众人哗然。
一霍然起身:“一派胡言!凤明是个太监!”
婉仪冷冷看向那人:“太监又如何,你不是太监,你敢出城和他叫阵吗?”
那人哑然一瞬:“不过一块儿谁也没见过的金牌,一道从没听过的口谕,如何服众?”
李屏站起身,朝那人走去。
婉仪微微抬手制止:“本宫是中宫嫡出,仁宗嫡长女,圣宗嫡长姐,你也配质问本宫?”
婉仪调转马头,俯视东城门守备军:“奸王篡权,孰是孰非诸君心中自有定论。景沉以为将凤明赶出皇城,就没人能管他了,大错特错。”
“景沉当年在宫中向本宫叩头问安的时候,你们里边好些人恐怕还没出生呢,都是大好男儿,”婉仪顿了顿:“起来吧。”
其余七位公主浑身湿透,却毫不狼狈,反而如雨中兰竹,玉秀兰芝。
荣月道:“诸位年纪轻轻,可别走错了路。”
“如今仁宗的八位公主尽在此地,”玉河温言细语,说出的话却极为诛心:“圣宗的遗诏你们不听,仁宗嫡女的话,你们也不听。是铁了心追随那位歌姬之后了。”
怀王的血脉实在上不得台面,父亲是歌姬之子,因谋反被仁宗圈禁而死。
就连如今的皇帝景俞白,论起血脉,若非占了圣宗养子这一点,又哪里比得上淮安王尊贵。
血缘远近,婉仪等公主是比怀王近了三千八百里的。
“我的兄弟们都死了,仁宗一脉再无嫡嗣。”婉仪淡淡道:“我认下谁,谁就是正统。”
作者有话说:
凤明:我的挂续费了。?
? 94、横刀立马
阵阵雨声中, 婉仪的声音无比清亮:“自本宫病后,景沉越发肆无忌惮,甚至买通本宫身边婢女毒害本宫, 他若问心无愧为何急于下手?景沉欺负景室皇族无人。”
暴雨狂风之中,婉仪言辞凿凿, 落地有声:“本宫虽是女子,却也知什么是君臣大义、知什么是万民社稷。只要本宫活着一日, 就绝不容许大齐的江山落入乱臣贼子之手。”
早早被怀王收买的人愤然道:“牝鸡司晨, 巧言善辩!怀王仁善守礼,为大齐除阉党怎么是乱臣贼子?”
婉仪驱马行至那人身前,那人非但不避,反而仰首看着婉仪,一个老女人, 完全不值得他任何的警惕。
这样嚣张的态度婉仪不怒反笑:“你要做怀王的鹰犬, 也要看看自己的爪子够不够硬。”
言罢猛然抽出马刀,一刀砍向那人脖颈。
守备军全身铠甲, 只有脖颈与头盔之间的缝隙隐约露出些皮肉。
婉仪盯准的就是他露出的那节脖子。
一刀毙命。
那人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捂着脖颈养身倒在泥雨之中。
雨水冲去刀身上的鲜血, 闪电之下, 那把马刀银光闪闪,令人不敢直视。
婉仪横刀立马, 嫌脏似的轻轻吹去刀尖上悬而未落的一滴残血,垂眸看着那人尸身:“本宫是个女人家, 你娘难道没教过你不要同女人吵架吗?”
她反手收刀入鞘,微笑着看向雨中的守备军们:“诸君可还有异议?”
诸守备军:“”
李屏率先单膝跪地:“谨遵先帝遗诏, 谨遵长公主懿旨!”
诸守备军在心中暗骂一声, 这李屏啊, 膝盖可太软了,要不人家是做驸马的。
这驸马可真不是人做的。
即便心里再骂,东城门的守备军仍接连跪地,在泼天大雨中宣誓:“谨遵先帝遗诏,谨遵长公主懿旨!”
紧接着,渡护城河的吊索在吱吱呀呀声中轰然落地。
雷声轰鸣,一道紫光在东城门正上方炸开,在闪电的余亮中,凤明的眉目无比清晰,他一夹马腹,踏雨而来。
尘雨飞溅,守备军们齐声呼和,几乎同时推开三座高大威赫的城门。
凤明神色淡然。
守备军无不侧目,纷纷看向这位一再被仁宗、圣宗、长公主等诸位皇族正统信任选择的男人。
冯绪心说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幕他可太熟了。
更为奇异是,此时冯绪心中居然没有什么惊诧不解、难以置信,更多的是‘理应如此’、‘这样都行’。
好似一切都是一场轮回,无论是对阵时那飞来的一箭、还是此时为凤明而开的城门。
若真的有天命,那也不得不承认,这天命也厚此薄彼,专门向着那好看的人。
八位公主骑在战马之上,在雨中迎接凤明。
凤明微微颔首:“公主辛苦,凤明无用,这样大的雨天还劳烦公主殿下为凤明奔走。”
凤明容颜绝世、姣如明月,在美人如云的皇宫中都难掩光辉。荣月与他年岁相当,少女怀春时也曾偷偷喜欢过这位美貌的宦官。
还好换了身红色衣裳,凤明应当会瞧见我吧,荣月悄悄想。
皇宫中。
景俞白抿着唇,在多福的掩护下从不起眼的狗洞中钻出来,他沾了满身泥浆,脸上也蹭脏了,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景俞白穿着宦官的衣裳,多福却穿着他的龙袍。
明黄色龙袍被雨水打湿,沾在多福略显瘦弱的身上。
“圣上,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东走,看见个小门。您从那出去,就出了皇宫了。”多福俊秀的眼被雨打得张不开:“往下的路奴才不能陪您了,您千万珍重。”
景俞白眼眶微热,他抱了一下多福:“你也要小心,你是朕最好的朋友。”
多福冲景俞白笑了笑。
景俞白有种诡异直觉,此刻一别,他永远也不会在见到多福了。
雷声越来越近,景俞白心跳愈发快:“十六皇叔说,人与人生来是平等的,我不能让你替我去死。”
景俞白咽了口唾沫,他伸手扒掉多福身上的龙袍,露出里面和他一模一样的灰色内侍长衫,他紧紧握着多福的手:“我们一起走。”
多福隔着雨幕望向景俞白:“皇帝不见了,他们会发现的。”
景俞白拉着多福跑进漫天大雨之中,在雨声、风声、雷声中大喊:“所以我们要跑快一点。”
跑快一点。
就像他们曾经在御花园玩追逐游戏一样快。
不对,还要更快。
“我从来没被抓到过。”景俞白得意地说。
多福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从来不敢追上你。”多福反手拉住景俞白,换为他拉着景俞白跑。
说实话,他跑得比景俞白快多了,他虽是内侍,也学了些粗浅的轻功。
景俞白的自信仿佛在这一刻被全然摧毁:“多福!我追你的时候,你从来没跑过这么快!”
“被你抓到又不会死。”多福吼道:“我愿意被你抓到,因为你玩够了就会回去读书了!”
如果抓不到就会一直玩。
又菜又爱玩。
有人作伴,逃亡之路都变得有趣起来,景俞白看着身前拉着他狂奔逃命的柔弱少年,忽然对这个从小就像影子一样陪在他身边的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多福,你入宫以前叫什么名字啊?”
多福说:“早忘了。”
“我叫景俞白。”
“我知道!”
景俞白天马行空:“你我是生死之交,俞有安定、安然之意,我想把俞字送给你。”
多福:“那以后我叫什么,多俞吗?”
小皇帝想一出是一出,确实多余。
*
当淮安军撞门的巨木破开宣武门后,京城城破的消息后知后觉传向内阁。
“和谈!必须和谈!”
文臣们人人自危。
淮安军围城之时文臣们便想过和谈,只是这头一开始就议和姿态显得太低。京城墙高门厚,任由淮安军围上几天,待久攻不下之时,才是和谈的好时机。
史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可谁能想到,这京城的城门破了,外宫的宫门也破了。别说是凤明,就是换任何一个人要杀进内阁也都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凤明要勤王,原本也不是和内阁、和文臣作对不是?
只要他们拿出态度来,推出几个人给凤明杀了泄气,那凤明的屠刀就落不到自己脖子上。
只要死的不是自己,管他谁后日出殡呢?
首当其冲的就是怀王。
而此时,怀王仍做着手刃凤明的千秋大梦,皇宫太大,大到厮杀兵戈之音传不进内宫。
大殿中,怀王景沉靠坐在龙椅之上:“怎么会下雨呢?”
他把弄着手中的青龙玉盏,由衷感叹:“你说奇不奇怪,无论什么物件,只要刻上龙就尊贵。”
“奇怪吗?”一身雪白纱衣的女子轻柔地说:“巫族信奉巴蛇,在巫族的神话中,巴蛇取代了龙的位置。”
“本王现在倒有几分相命了。”景沉撑着手,露出些许疲态:“这一场大雨,埋在两万净军脚下的火药化为泥土,不能在凤明眼前炸死那两万人,西燕的怒火拿什么平息?”
他的一切筹谋都坏在这场雨上,还未到三月,北方不该有这样大的雨,去岁楚地干旱,今年的雨水理应更晚才是。
景沉叹息道:“这金石丹也燃不起来,没有金石丹,禁军中哪里有凤明的对手。巫女,你不是说蛊母抑制了凤明的内力吗。”
巫女面纱下的脸看不清楚神色,她轻声说:“您可以将金石丹喂食给禁军。”
一道闪电透过窗纱映进室内,巫女的眼中有些许疯狂。
景沉将青龙盏放着一旁:“禁军不是楚乐侯在大街上随便抓来的平民百姓,若逼急了”
那不是逼着禁军倒戈吗?
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心只想着为巫族复仇,
景沉一只觉得这女人疯疯癫癫,做事前后矛盾,令人摸不着头脑,要不是她手中的金石丹好用,景沉断不会同她合作。
果然,只听巫女又提出个奇怪要求:“怀王殿下,你我的目的有一处相同,都是要凤明死。但我不仅要凤明死,还要他死在淮安王世子面前。”
当年为了那一条‘景衡死于巫毒’的预言,高祖下令诛灭巫族全族,巫女亲眼看着族人死去。在高祖与仁宗相继死去后,巫女的报复对象就变做了继位的圣宗,凭什么景衡的命就比巫族人的命高贵?
她将石虫蜜之毒送到李纪仁手上,期盼着能够杀死齐圣宗景衡。
齐圣宗也确实死了。
可齐圣宗死的那一刻,巫女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与轻松。
后来玄一找上巫女,告诉巫女‘七星续命灯’的谋划。巫族有一种能唤醒人前世记忆的巫术,玄一希望巫女能用此术辨别出谁是齐圣宗的转世。
巫女答应了,既然死亡不能消解她心中的仇恨,那让齐圣宗亲眼瞧着凤明的死,也许是对齐圣宗最好的报复。
让齐圣宗亲眼看着所守护的、所爱的全部,灰飞烟灭。
密集地脚步声包围了奉天殿,禁军统领姚闻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的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
他率先推开奉天殿殿门,与坐在龙椅上的景沉遥遥相望。
“怀王,你僭越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惹女人啊,兄弟们。?
? 95、得胜
在永元六年的第一次暴雨中, 姚闻向宣武门方向狂奔,大步跃上城楼。
皇城下一团混战尽收于眼底,淮安军与禁军兵戎相向。守备军分做几股势力, 有打禁军的,有打淮安军的, 有东大营打西大营的,更甚者还有东大营内战, 真是乱成一团, 同在京城当差,这新仇旧怨的,可算有机会发泄了。
刀光剑影之下,禁军没什么士气。
皇城已破,剩下的就是景室皇族自家的对峙, 可关禁军的兄弟们什么事?
高祖在时, 因皇位而起的纷争不休,那逼宫造反的皇子都有直接打上奉天殿的。
这二十年间, 皇城就没太平过,京城的城门与皇宫的大门就跟纸糊的一般, 大大小小的打了多少次, 他们景家自家争天下,倒要禁军的命反复填, 没这个道理。
姚闻站在城楼上,暴呵道:“都住手!甄岐大人请凤明大人入奉天殿和谈!”
凤明仰首看见姚闻, 跃上城楼:“皇帝呢?”
姚闻:“”
凤明冷冷问:“死了,还是丢了?”
姚闻:“圣上不见了, 凤明!怀王心怀叵测, 你一定要打进奉天殿吗?禁军就不是你的部下了?”
凤明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皇城的禁军多番临阵倒戈, 早已没了血性,也该换一换了。”
“换也不是这般换法,怀王在你身上泼了许多污水,你这样打进去杀了怀王容易,可那些事就再也洗刷不清。你做是忠臣的,难道愿意一辈子背上反贼的名号?”
“姚闻,我问心无愧,不必和任何人谈,和那些文臣更不会。他们几番欲置我于死地,甚至误杀了圣宗,这事信不信由你。”
这时,景恒翻上城楼站在凤明身边:“这皇宫可真好打,我怎么觉着每一个禁军都在摸鱼,你看。”
景恒指着下面一个身穿甲胄的禁军:“你看那个人比比划划半天了,任由着咱们的人从他面前过去,也不挥刀拦一下,净在那边和空气单打独斗。”
凤明:“”
姚闻探身看,一看之下勃然大怒:“赵程赟,你干嘛呢?”
赵程赟抬起头一望:“姚统领!”
他单手持到扶了扶头盔:“您自个儿都在城楼上和贼首和凤明大人叙话,怎么还起骂卑职。”
可没再比这更动摇军心的话了。
姚闻与凤明居高临下,禁军们只要一抬头都能瞧见,这回更没人拼命了,呜呜咋咋地自乱阵脚,不知该不该接着打。
不打吧,好像他们守卫不尽心,可要是打,守住也难,倒显得他们负隅顽抗,不肯投降似的。
他们很想投降啊,这么大的雨,他们早就想回家了。
战场如同停滞,以城楼为圆心,斗争逐渐停止,慢慢扩散至全皇宫。
后面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前面不打了,那就停下来等会,看看热闹。
一时间喧嚣嘈杂,沸反盈天的京城安静下来,只余雷雨轰鸣。
景恒头一回打仗,见众人都停手望向城楼,纵有社交牛逼症的景恒也有些受不住。他僵着脸,一动不动,被点了穴似的,面皮一动不动悄悄问凤明:“是不是该说的什么?”
凤明:
就这般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凤明终究率先破冰道:“景沉篡权,尔等受俱其蒙蔽。今日我与淮安王世子奉命勤王,顺我者既往不咎。”
禁军中爆发出一阵剧烈欢呼。
凤明:
就等这句呢是吧?
赵程赟举起刀,长喝一声:“凤明大人威武!”
重禁军齐声呼和:“凤明大人威武!”
拍上司马屁的机会不多,别人都拍你没拍的时候,等同于你得罪了上司。
这道理大家都懂吧。
于是下一次呼和时,淮安军与守备军也加入进来,禁军、淮安军、备军的声音混在一处,越传越远:“凤明大人威武!”
西城门外的淮安军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大喊;“凤明大人威武!”
“凤明大人威武!”
到最后,三万禁军、三万淮安军与五万守备军的齐声一喝,声震九霄,整个京城到处都是‘凤明大人威武’的口号声。
那声音已经不是震耳欲聋能够形容,令惊雷闪电都退避三舍,景恒在那呼和的空隙中对凤明说:“你好威风啊!”
下一次呼和的缝隙,凤明的声音冷冷传来:“这威风给你你要不要?”
凤明战无不胜是不争的事实,然经此一役,纵是景恒也不禁怀疑,凤明是真的用兵如神,还是单纯的被这个世界格外偏爱。
这一仗赢得就他妈的匪夷所思。
山呼海啸的拜贺声震彻天地,凤明的兵马无需杀入奉天殿与内阁,就已经声势浩大地宣告了胜利。
天色渐暗,凤明微微抬手,呼和声止。
待万人声息的那一刻,连雷鸣都显得柔和悦耳,凤明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谁看见小皇帝了?”
一言既出,下面七嘴八舌,一群大老爷们各个嗓门粗大,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宛如一群哀秋老鸹、又像夏夜蛙鸣。
“谁见着圣上了?”
“没见着啊,咱们都是守外宫的,哪儿见小皇帝去?”
“什么?九千岁问什么?”
“九千岁问圣上呢?”
“圣上呢?”
“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你急什么?”
凤明本就是个急性子,寻不到景俞白够让他烦躁了,那些不详的往事总在他脑海中浮现,仁宗、仁宗皇后、景朔
几万人在他眼前交头接耳,说的全是废话。
凤明握紧手中的定山河,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他冰冷指尖,握紧了。
景恒对他说:“别着急。”
凤明无端地生出一种委屈的情绪,不知为何,他忽然说:“那次我如果能早点找到皇后,她就不会死了。”
人声嘈杂中,凤明将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我做错了两件事,一是急于为仁宗复仇与刺客缠斗,浪费了好些时间;二是皇后娘娘跳下微雨台的时候,我没有接住她。”
凤明的指尖微微颤抖,这是他从不敢回想也不敢提及的往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凤明垂下眼睫:“我可以接住的”
景恒心绪翻涌,这一时一刻他也分不出自己到底是谁,属于齐圣宗的记忆与情绪与他共通共感。
碎裂的魂魄终于融合在一起。
他就是齐圣宗。
万人阵前,这位一向克己沉稳的帝王拥抱住凤明:“这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你、母后也没有怪你。”
凤明藏进这高大的怀抱里,二人衣衫尽湿,景恒身上的铠甲冰凉,可凤明还是觉得暖。
这个怀抱能为他挡住所有凄风冷雨。
“母后知道我心悦你,她从没反对过,还送了你凤钗,你难道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凤明倚在景恒怀中,轻声说:“要快点找到小皇帝。”
人群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都仰着头看忽然拥在一处的两个人。
凤明微不可查的后退半步,景恒站在他身后,伸手抵在凤明腰间:“你来传令,就说‘请圣上来宣武门城楼一叙’。”
比景俞白更先到的是景沉。
禁军捉了景沉及一种党羽来邀功,怀王府早叫淮安军围了,女眷圈在府内等待发落。
凤明甚至不用打入奉天殿。
他在哪儿站着,哪儿就说奉天殿。
雨越下越大,景恒道:“请朝臣入宫,戌时麟德殿行朝会,只要还喘气儿的就都请来。”
众人领命而下。
“还有一个时辰,”景恒抬手擦去凤明脸上的雨珠:“我在这儿等着景俞白。你回东厂换身衣服好不好?”
凤明没说话。
也不知为何,景恒这一刻的智商达到巅峰,他又说:“或者咱们一起回东厂,留汪钺和谢停在这儿等圣上?”
凤明这才嗯了一声。
下了城墙,二人也不骑马,就慢慢从官道上走过,身上全然都湿透了,景恒偏要取了把油纸伞撑在头顶,就这么悠悠荡荡往东厂走去,与行色匆匆的兵将们对比鲜明。
“景恒。”凤明出声道:“他还在吗?”
景恒沉默一瞬:“我就是他。”
凤明眼中酸涩,他没眨眼:“我有点难过。”
景恒说:“对不起,凤明,我分魂时没想过这么多,那时我太自私了。既想活过来,还想要你。”
凤明静静地往前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难过,这种难过没有由来,他知道齐圣宗不是消失了,只是与景恒彻彻底底的融为一体,可还是有些难过。
“是什么感觉?”凤明问。
景恒撑着伞,斟酌着说:“之前我只有转世以来的记忆,就算偶而忆起在圣宗的旧事,也更像旁观,现在不会了。”
凤明想了想:“这样也好,这阵子总是分两次折腾我,我许久都没睡好了。”
前半夜景恒要缠着凤明闹,子时齐圣宗醒过来又把才睡着没一会儿的凤明折腾醒。凤明把齐圣宗当主子当习惯了,不大对圣宗发脾气,只能生闷气。
好在景恒不是那子时醒过来的,否则定会日日挨揍。
想到此节,景恒笑了笑:“这回你没办法偏心了。”
凤明冷着脸:“我没有偏心。”
景恒又说:“现在我是你的陛下了,你以后都得听我的。”
凤明冷冷地看了景恒一眼,这么漂亮的眼也能凶狠异常,仿佛写满了‘找死’二字。
按道理讲,这时候景恒应当秒怂了,可许是齐圣宗的那半灵魂的帝王之气给了景恒力量,景恒竟硬梗着脖子和凤明对视。
喉咙一动不动,都没有紧张地咽口水。
凤明施施然移开了视线的瞬间,景恒才把口腔中积蓄的口水咽了下去。
好在雨声够大,替景恒遮掩了三分。
凤明轻声问:“听你的?那你有什么意见,说来听听。”
景恒一脚踏进水坑里,泥水飞溅。
他的意见可太多了,多到本文再添三十万字也写不下,而且要往花市去写的那种,这些东西不好呈现,景恒只能暂且压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说:“给朕叫声老公听。”
一个‘朕’字令凤明不可置信地看向景恒,景恒是从没自称过朕的。
难道就算融合了圣宗的灵魂,他的景恒依旧会这样不着调吗?
甚至带着齐圣宗都跟着轻狂起来。
凤明重重叹了口气,彻底放弃了底线。
一道闪电过后,雷声接连而至。
在滚滚雷声的余韵中,冷冷清清的声音传进景恒耳中。
“老公。”
作者有话说:
景恒:你是真能打还是买挂了?
凤明歪头:有意见??
? 96、再踏麟德殿
一个时辰后, 雨已停了。
景俞白身穿明黄色九龙皇袍,头戴十二毓垂珠帝王冕冠,端坐正堂, 手里捧着一碗浓浓的枣红色姜汤。
凤明着赤蟒,景恒着玄蛟。
只有他穿龙袍。
景俞白长出一口气, 十六皇叔都带着人马从淮安打到内宫了,还得他当皇帝吗?
真的不考虑学着景沉, 做一做乱臣贼子吗?
景俞白愤懑地闷下一碗姜汤。
这皇帝, 他是当够了。
景恒和凤明完全没考虑景俞白的感受,不仅没显出一点想谋朝篡位的意思,凤明在玄一带回景俞白时还严肃地和景俞白说:“待此间事了,我便会和景恒回淮安去,我与景恒都不会有后嗣, 若能容得我二人一世, 也算不负我与你一段君臣情谊。”
景俞白把碗搁在桌上,难道权力真会让人忌惮至此吗?还是因他现在只有十二岁, 不知权力的滋味,才没有对权势滔天的凤明与景恒生出戒心。
秦史记载:前247年, 秦王嬴政继位, 时年十三岁,因年少, 尊吕不韦为仲父,国政皆由吕不韦把持。前238年, 除权臣吕不韦,独揽大政。
难道等他二十二岁, 三十二岁时, 也会像始皇帝杀掉吕不韦一样, 最终除掉权臣凤明与景恒吗?
凤明也疑心他有朝一日亲政,会因政权而杀权臣,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希望他能‘容得我二人一世’。
景俞白扣着手指,在心中对自己发誓:永远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胡思乱想间,多福躬身敲了敲殿门,在殿外道:“圣上,大臣们都到齐了,请您移驾麟德殿。”
闻言,凤明走到景俞白身边,见姜汤都乖乖喝下了,又伸手摸了摸景俞白的手,小孩子火力壮,那手倒比他的手热多了。
凤明收回手,却听景俞白一惊一乍:“小叔叔,你手好凉。”
景恒看了一眼,吩咐道:“取件氅衣来。”
凤明阻拦道:“在大殿上穿着氅衣像什么样子?”
景恒沉吟片刻,倒了姜茶端给凤明:“你有件孔雀羽做得雀金裘,和赤金蟒袍正当配。”
凤明哑然道:“你怎么知道?”
景恒勾起唇角,英朗的眉眼含笑,温和极了:“一呢,这雀金裘是我下令给你做的。”
这个‘我’指的自然不是景恒,而是齐圣宗。
他贴在凤明耳边,接着小声说:“二呢,孔雀开屏是求偶之意,我做孔雀时,一见着你就忍不住开屏。”
凤明微微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景恒。
说话间,那流光溢彩的雀金裘捧了上来,景恒结过裘衣:“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优秀的人呢,就算做孔雀,也要做最出类拔萃、鲜艳美丽的那只,你看这色泽。”
他抖开雀金裘披在凤明肩上:“绝不哄你,回来给你细讲,好不好?”
凤明有些呆,任由那轻暖璀璨的裘衣披在肩头,将信将疑地跟着景俞白后头,缓步踏向麟德殿。
去岁中秋,怀王景沉便是在麟德殿向凤明发难,那一夜禁军与满朝的大臣选择了怀王,他们驱逐了凤明。
短短半载,凤明卷土重来,从淮安一路打进皇宫,宣武门前禁军再次向凤明投诚,甚至捉来景沉做投名状。
兵力与武力之下,朝臣们也没什么立场。淮安王与怀王斗,说到底是皇室内部权力更迭,只要淮安王不去碰龙椅上的那个人,那就不到御史清官们谏言殉国的时候。
麟德殿上,婉仪大长公主换了蹙金绣云霞翟文朝服,头戴九翚四凤冠,九树花钗簪于冠侧,是齐朝女子仅次于国母皇后的尊贵装扮。
戌时,鼓声庄严肃穆响过三遍。
“圣上驾到”
随着一声长长的通传,门后的景俞白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凤明。
凤明与景恒并立在他身后五步之处。
景恒轻声问:“怎么了?”
景俞白摇摇头,示意两侧锦衣卫推开殿门,沉重的殿门同时推开,景俞白踏上麟德殿,满殿朝臣齐齐跪地参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迈上高台前,景俞白再一次回首。
一片俯首跪拜的身影中,凤明和景恒停在玉阶之下,没有再上前一步的意思,没人肯陪着,景俞白便只能自己走向那高台龙位,他心中忽然生出无限的孤寂与委屈。
他站在第三阶玉阶上,固执地转身看向凤明。
凤明不明所以,以为景俞白是因他与景恒没有跪拜而不满,于是一撩袍角,端正地弯下膝盖。
景俞白眼圈猛地红了,大喝一声:“凤明!”
这是景俞白第一次直呼其名。
满堂寂静无声,垂首地朝臣暗自揣测,却也没谁敢抬头瞧上一瞧。
婉仪公主跪在最前面,她抬起头看见的就是景俞白与凤明僵持在原地,凤明手里还握着袍角站在原地,一时也拿不定景俞白究竟什么心思。
婉仪是做娘亲的,她儿子比小皇帝大不了几岁,也是从十二三岁的年纪过来的,她打眼一瞧就知道小皇帝在别扭什么。
去年中秋,就是在麟德殿的高台上,小皇帝对凤明起了疑心,凤明要带小皇帝走时,他没有跟着凤明走。
今日今日,再度踏上麟德殿,凤明便不与小皇帝同立于高台之上了。
凤明此举或是向众人表面他没有不臣之心,可落在小皇帝眼中那就是凤明还在生他的气,他转身看凤明,虽然一言不发,却是认错示好之意,希望凤明能摒弃前嫌,和他一起踏上高台。
小孩子总是这样别扭,要什么不直说,偏要大人来猜。
凤明不知何意,撩袍欲拜,这一幕落在小皇帝眼里,何异于剜心,那重量不轻于孩子之间的‘再也不和你玩了’。
是非常非常重的拒绝和好之意。
婉仪掩唇轻咳:“凤明,圣上还小,你陪他上去。”
景俞白委屈巴巴地看向几位公主:“几位姑母都先起来吧。”
婉仪又轻咳一声,才压住喉咙间的笑意。
凤明侧首看了看景恒,景恒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凤明反手扣住景恒手腕,拉着景恒一同跟着景俞白身后踏上玉阶。
龙椅十分高大,景俞白坐在其中,看了眼景恒,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景恒:“”
他悄悄传音给凤明:“这孩子过于淡泊名利,看着不大适合做皇帝。”
做皇帝是个苦差事,景俞白今日提心吊胆,还在雨中跑了许久,此时最信任的人在他身边,他放松下来后不免有些困倦,却还得提起精神,朗声道:“众爱卿平身。”
众卿谢恩起身后,一片寂静。
若搁在往常,景恒总会站出来说些什么,他满腹歪理,来一出舌战群儒也手到擒来,可此时此刻,隔了七世轮回的他在站到这高台之上,倏忽将许多迷障勘破了。
齐圣宗是嫡长子、嫡长孙,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所听所学都是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认真回想,‘齐圣宗’的那半灵魂似乎从未有过叛逆,一向守礼尊仪,生下来就是皇子中的典范。
‘万事以大齐江山为重’如同一道刻在骨血中的信念,齐圣宗做出许多选择都以此为基础反复考量,思虑周全。
最周全的决定不一定是最想做出的那个。
他因此错过了凤明。
重活一世,江山、百官他都已放下,从前的齐圣宗已经死了,如今他只想和凤明做一双无拘无束的野鸳鸯。
“草民邹伯渠求见圣上!”
通传声打断景恒发散的思维。
邹伯渠,老师怎么来了?
景恒下意识看向凤明,凤明也在看他。
一位计谋深远的帝王,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二人对视的瞬间,俱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些许慌乱。
景俞白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天真地问:“谁?”
甄岐与邹伯渠同朝为臣,听闻邹伯渠归朝,他如卸重负,出列答道:“邹太傅乃先帝之师。”
曾经的帝师,那也就是凤明的老师了,景俞白了然地点点头:“宣。”
殿门再次推开,邹伯渠一身粗粝布衣缓步踏来,他目不斜视,发须微白,缓步而行,身姿如松如柏。
行至堂前,他展袖拱手:“草民邹伯渠参见圣上。”
“爱卿免礼。”景俞白微微仰首。
邹伯渠直起身,飒飒然立于百官之前,语不惊人死不休:“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社稷之重,属之于谁乎?”
此言一处,四下哗然。
主少国疑,景俞白这皇位本就不稳当,众人心中虽有疑惑,可谁敢提出来?景沉敢摄政参政不就是拿捏住了景俞白并非先帝亲子,皇位不正吗?
若要论景室皇朝的正统,除了远在淮安的淮安王,就是现下站在景俞白身后的淮安世子景恒,那是真正的仁宗嫡亲血脉。
那血脉比景朔儿子还要正。
邹伯渠这话问得虽突兀,表面在问社稷属谁,实际却在敲打景恒,说出了所有朝臣们不敢对景恒说的话。
意思是告诉景恒,你要是有问鼎天下之心,就别在乎名声趁机上位,江山社稷经不住你们来回折腾,小皇帝一日比一日长大,来日争权夺利,再起纷争,就是重蹈今日覆辙。
凤明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衣袍下的手紧张地握紧。
景恒更深沉些,只是悄悄屏住了呼吸。
景俞白初生牛犊不怕虎,何止不怕虎,他简直有点虎,竟真把这话接了下去:“朕属意十六皇叔摄政。”
景恒撩袍,单膝归于龙椅之前:“臣景恒,愿大齐山河永固、万载昌荣。”
一个臣字,景恒明晃晃地告诉所有朝臣,他没那个心思。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凤明看都不看景恒,暗自松了口气,心中默念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别喷我,别喷我。
‘喷’这个词也是景恒教他的,景恒说邹伯渠是大齐第一喷子。
景俞白当然不会放过他最爱的小叔叔:“凤明平叛有功,多次救朕于危难之中,于朕有再造之恩,朕效仿先贤,奉其为亚父。”
凤明眼前一黑,这孩子没法要了。
百官瞬间一片翁然。
奉一位太监做亚父,这是能在史书上被后人追着骂两千年的‘壮举’!
甄岐当即跪地谏言:“圣上三思啊!”
众臣齐齐跪拜:“圣上三思。”
“景沉自封‘顺天大圣’时,不见尔等劝他三思,如今一个个倒都做了直言进谏的言官。”景俞白站起身,烛火通明的大殿上,他年轻青涩的眉眼分外清晰:“把景沉带上来,朕要亲自向他请教,该如何让众卿臣服。”
朝臣被这一句话刺得跪了满地,心说自打凤明回来了,小皇帝的底气都更足了些。
是啊,那可是能呼风唤雨的凤明。
有他站在身后,谁的底气能不足呢?
作者有话说:?
? 97、惊雷
景沉身上的行蛟绣纹亲王服湿透, 被锦衣卫挟着提进大殿,锦衣卫一踹景沉膝弯,景沉随即跪倒, 身后的一众余党也被提了来,委顿跪了满堂。
景旬偷偷看向景恒, 锦衣卫知道他与景恒交好,抓到他后不仅没为难, 还给他换了干衣裳, 现在带上大殿景旬万分希望景恒能注意到他。他有心动一动引起景恒注意,又怕被锦衣卫杀了祭刀,最后还是缩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成王败寇,景沉也不求饶, 冷笑着环视众人, 目光在婉仪公主身上略一停顿,随即想通了什么似的, 笑着摇了摇头。
他千算万算,也断算不到会是这女人假传先帝圣旨, 把凤明应回了京城。
景沉望着景恒, 冷笑出声:“景恒,你自诩正义凛然, 可与本王有何区别。狡兔死,走狗烹, 今日是本王,明日便是你!”
景恒应了一声:“是你太贪。”
“贪?贪, 欲物也, 觊觎非己之物视为贪, 本王觊觎什么了?”景沉霍然起身,指着龙椅:
“皇位吗?这皇位景朔的儿子坐得,凭何本王做不得?景朔也是庶子!景俞白其母乃扬州瘦马,与景朔无媒苟合,暗结珠胎而生,连庶子都不如!这样的人都能做皇帝,凭什么我不行?”
景沉转身诘问众人:“嫡庶尊卑!都是拿来欺骗自己的,谁站在你们头顶,谁就是尊!是也不是?”
景沉兵败如山,此时麟德殿众臣谁都不敢看他,生怕被他攀咬连带,硕大宫殿之中中只有景沉的声音回荡其间:
“我父王是庶子又如何,一朝得封亲王位,景文宸见了也要行礼!后来我做了亲王,他就得和我行礼!嫡出就尊贵吗?长辈就尊贵吗?尊贵的是权势!是权力!”
景沉愈发激动,他压抑许久,他父亲因是歌姬所出的庶子,景沉幼时遭受无数折辱,后来他父王夺位,朝中不但无人支持,甚至耻笑他父王自不量力。
他恨死了庶子的身份,恨死了这些满腹道理的大臣:“你们凭什么嘲笑我父王痴心妄想,庶子难道就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一直跪在景沉身后的景旬大受鼓舞:“对!庶子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景旬忽然大喝一声,他站起身,指着景沉说:“我要告发景沉与西燕私通,筹谋割让燕云,拖死二十万玄甲军,意在叛国!”
景沉:“”
叛国?
朝臣瞬间哗然,一时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算不上隐晦地瞥向景沉一党的大臣们。
叛国的罪名谁敢领受,这些人再也装不得若无其事,仓皇跪地,连声剖白,撇清与景沉的关系,声称是受了景沉的蒙蔽,求圣上明鉴饶命。
麟德殿上,凤明一言不发。
“勾结西燕,里通卖国。”婉仪公主冷冷看向景沉,将一张羊皮卷扔到景沉面前:“甚至将西北军城防图送给西燕余孽。”
事已至此,景沉早知难逃一死,他仰天长笑。“凤明,西燕人恨你入骨,胡丹戈壁上,狼卒军与弓箭手都没能杀死你,他们说你是凤凰。”
景沉也不争辩,反而说起了一件旁的事:“可我却觉着,你是乌鸦。”
凤明狭长的眼睫微微一颤,抬眸看向景沉。
麟德殿上的悬着块古匾,上书允执厥中四字。
景沉展开双臂,仰首望向那四个墨金大字:“天地中正,有所得必有所失。每当生死关头,都有人替你去死,凤明,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凤明呼吸放的极轻:“你想说什么?”
“你生的漂亮,讨人喜欢,所以总是有人心甘情愿替你受罪。”景沉脸上又挂上了笑容:“你这一声的传奇,是多少人拿命替你铺就的?”
景恒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出言道:“把他带下去!”
锦衣卫扣住景沉的胳膊,景沉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怕了,你也会怕哈哈哈,你怕他知道什么,怕他知道你的死与他有关,还是怕他知道”
景恒给谢停试了个眼色,谢停捂住景沉的嘴,将景沉所有的话都捂在口中。
景沉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你是灾星!凤明你是灾星!大齐的灾祸因你而起,要不是你”
凤明迈出去一步,抬了抬手阻止:“让他说。”
明明灭灭的烛火倒映在景沉的眼中,景沉却不肯再说了,他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
景沉看向景恒,通过那张年轻的脸去找圣宗皇帝的影子,若非玄女提前告知,他是真看不出这人竟是圣宗转世。
景沉又看向凤明,慢声道:“圣宗睚眦必报,你既从麟德殿被我赶走,他就定会在麟德殿替你找回场子。”
话音未落,一支镝箭破空而来,却不射向任何人,反而射倒了宫殿角落的九鸾烛灯,玄一从房梁一跃而下,追着此刻飞出宫殿。
灯油淌了一地。
景沉望着那缓缓漫开的星星之火,轻声说:“所以我在麟德殿下埋了火药,让大齐的江山为你陪葬吧。”
火苗舔燃引线只在一瞬,刹那间地动山摇,火红至炽热的白光与巨大的轰鸣声接连袭来,剧烈的摇晃宛若地龙翻身。
在这巨颤后,伫立百年的麟德殿轰然倾塌,火光冲天。
景俞白被气流炸飞出去,被凤明接在怀中,他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梁柱砸向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凤明将景俞白紧紧护着身下,景恒挺身而出,双手托起比人还粗的梁柱。
到处都是烈火与哀嚎。
凤明回身的瞬间,那块写着‘允执厥中’的牌匾坠落,砸向牌匾下举着梁柱的景恒。
霎时间,喧嚣尽数褪去,凤明耳边只有他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一片混乱与烟尘中,谢停的身形宛如闪电,速度甚至比暗卫玄一更快。
他穿过人群,用身体隔开景恒,以后背接住了那块巨匾。
巨匾砸在人身上应当是有声音的,那应当是一种沉闷的响声。
可那一刻,无论是景恒还是凤明什么都没有听见,就那样安静地、眼睁睁地看着谢停倒在地上。
无声无息。
鲜血从谢停口鼻中缓缓洇出。
景恒松开梁柱,看着地上的谢停,不知如何是好。
他甚至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脑海中恍惚有无数个想法,又什么好像一片空白。
就呆呆愣愣的站在那里,直到凤明赶过去。
凤明伸出食中二指,放在谢停颈动脉上。
“活着呢。”麻木过后是难以言表的疼痛,疼得人眼前一片漆黑,可谢停还是睁开了眼,他的眼睛流出鲜血,温热的触感从脸颊滑落,他以为是自己在流泪,于是轻轻唤了一声:“景恒。”
景恒如梦初醒一般,跪坐在谢停身边,声音微哽:“我在。”
谢停皱了皱眉:“你又哭了?”
景恒宛如梦中,有着极不真实的感觉,他愣愣地回答:“我没有。”
谢停言简意赅:“这次你可以哭了。”
景恒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强忍着泪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可靠:“我才不哭,你不会有事的,你看着好的很。”
是吗?谢停不认为自己‘好得很’,但他兄弟都这样说了,总不能叫人看轻了。
他试着动了动,钻心的疼痛像电火灼烧着他的神经。
“好像不太好。”谢停轻声反驳:“你靠近点,我要说遗言了。”
遗言?
景恒好像忘记了该如何思考,他无法理解这短短两个字的意思。
只听谢停说:“我闻到了糊味儿,是着火了吗?你快走吧,遗言下次跟你说。”
景恒想带谢停走,可谢停的嘴巴、鼻子、眼睛都在流血,景恒根本不敢挪动他。他环顾四下,在炽热火光中,景恒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有着火。”
谢停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也不知道景恒是不是在唬他,只好接着说:“能和你做兄弟,是我最高兴的事儿。景恒,能遇见你,我真真的很幸运。可我对不住你,还曾经骗你、利用你。”
纵然看不见,谢停还是微微偏过头,面朝着景恒的方向:“第一次,是我挨廷杖那次,我是庶子,在锦衣卫里没出头之日,他们都看不起我,所以我想攀附你,想出头,可你不信任我,我只好求求督主给我这个机会,你是个心软的人”
景恒轻轻擦去谢停唇边的鲜血:“好兄弟,咱们不说这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和我说,我也不会生你的气,我”
景恒泣不成声,眼泪落在谢停脸上,可他还没说完,就听谢停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我是故意在脸上留下鞭痕给你看,利用你去、去对付我嫡兄谢行”
剧痛之下,谢停眼神中的灵动神采渐渐消散,他艰难地喘息着,等那股蚀骨的疼痛过去后才接着说:“我只一门心思地谋算着高官厚禄,不配和你做兄弟,。”
景恒温柔地拭去谢停额角的冷汗:“高官厚禄,可我都还没给你呢。”
谢停已经全然感觉不到痛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景恒,能替你死,是兄弟最高兴的事儿,你要好好活着,替兄弟长命百岁,做大齐最尊贵的亲王。”
时光荏苒无情,匆匆而过,这一年来,景恒经历了楚地流亡、经历了中秋宫变、经历了死亡,甚至已经与齐圣宗的魂魄融为一体。
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曾经在奉天殿前为兄弟而落泪少年已经成长了。
他足够成熟、足够冷静,能够运筹帷幄,善于操纵人心。
可当谢停的生命在他流逝的时候,景恒依旧是曾经那个少年,他柔软而善良,表露出一个帝王完全不应有的情绪与冲动。
景恒说:“谢星驰,只要你活下来,我什么都能给你,你不要死好不好?”
可惜,这句话谢停没有听见,那块巨匾砸断了他的脊椎,他的五感正在消失,开始是眼睛,现在是耳朵。
谢停动了动,似乎有些慌:“景恒,你怎么不说话了?”
景恒立即握住谢停的手,他声音颤抖的不像话:“我在说啊,谢星驰,你听不见吗?”他握紧谢停的手,无措地看向凤明,火势蔓延过来,景恒对凤明说:“你带景俞白先走。”
凤明抬了抬指尖,轻轻擦去景恒脸上的泪:“我陪你。”
凤明回头看向景俞白,景俞白哭的更惨,在天寿山上他日日跟着谢停练拳,天上地下的疯玩,齐圣宗死的时候都没哭成这样,那时候景俞白还太小,不懂何为死别。
现在他懂了。
所有人都会懂何谓死别,帝王也不能例外。
死亡是永恒的公平。
谢停倒在血泊中,呼吸越来越微弱。
除了紧紧握着谢停的手,景恒坐拥万里江山,却留不住他朋友的命。
这是景恒来大齐后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齐圣宗唯一的朋友。
谢停感觉到了不寻常的热,虽然他已经闻不到那股烧焦的味道,但仍然敏锐地察觉到,火焰正在着侵蚀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景恒不该、也不能死在这里,谢停握紧景恒的手,合上早已看不见的眼,轻声说:“景恒,你走吧。”
惊雷又起,春雨再度随云卷来,细细密密地淋洒人间,不偏不倚地落在身上,无悲无喜,亘古如一。
作者有话说:?
? 98、正文完结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自那一场雨过后,京城的春季很快就来了,东南风拂绿燕山山脉, 永定河春水初升,两岸杨柳依依, 转眼间花繁叶茂。
桃花灼灼,妃粉香云仿佛一夜之间盛开, 又随清风而落随水逐流而去。
花自飘零水自流, 北地的春总是很短。
暗朱红色的宫墙一如往昔,极高极深,年年岁岁总是相似,宫里的时光宛若凝滞,十年百年, 转瞬即逝。
凤明身上蟒袍颜色比宫墙更鲜艳一些, 依旧是赤金补,八团蟒纹, 坐蟒在前襟,衣襟左右绣行蟒, 云蟒过肩, 当膝处细细横织膝襕,墨色冠帽当中是颗硕大鸽血红宝石, 两条朱红垂绦落下来,荡在脸侧。
他后跟着四名内侍与八名锦衣卫, 一行人浩浩荡荡与景恒擦肩而过。
今日刘樯带着楚军入京受封的大日子,凤明与景恒各自有忙不完的琐事。
凤明轻咳了两声, 他那日淋了雨过后便有些咳, 麟德殿坍塌, 好些大臣受了重伤,严重的躺了一个多月还下不来床,皇宫的御医与京城的大夫忙的脚不沾地。
重掌皇城后诸事繁多,凤明还抽空去了趟西北,更没时间看大夫,只拿了些川贝枇杷丸吃。
明明景恒都走出老远了,听见这声咳还是折返回来:“怎么还咳着?”
凤明说:“没事的。”
“久咳伤肺。”景恒一本正经交待下去:“去请朱汝熙来给九千岁瞧瞧。”
一名锦衣卫领命退下。
凤明笑了笑:“摄政王管到本督头上来了?”
难得的好春光里,景恒握了握凤明的手,凤明轻轻回握,二人对视一眼又匆匆分开,各忙各的去了。
御花园的芍药开了,可惜没人有时间去看。
刘樯有个将军样子,一身精贵甲胄,恭谨地拜见圣上,又向景恒行礼,景恒侧身回避,骂他:“装什么样子。”
刘樯哈哈一笑,依旧是楚地初见时草莽不羁的样子:“宫里头规矩多,咱不得不小心些,行差踏错你要了我脑袋怎办。”
“你脑袋很特别吗?”景恒撩袍坐下:“值得我特意拿来收藏?”
景恒坐下后,刘樯才坐下来,二人坐在一处叙话,可总少了些意思。
明明景恒没变,刘樯也没变,却再不复楚地时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谈天说地的潇洒模样。
那是景恒一生中最落魄的时候,可他在落魄中交下的朋友却不敢同他共富贵。
久别重逢,可惜景恒站的太高了,他的兄弟只能仰头看他,看得久了,就不敢看了。
不光是刘樯,不知何时起,他身边的人都不会在同他称兄道弟了。
汪钺、景旬、刘樯、玄一、兰小丰
景恒数了又数,才发现原本同他称兄道弟的人就很少。
少到丢了哪一个都那样明显。
京城里百废待兴,宫里忙成一片,宫外,百姓们稳若泰山,自在而艰难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天下大势、皇权更迭与他们休戚与共又毫不相干。
永元六年中秋,怀王景沉设计逼凤明离京,勾结西燕旧部,挟天子而摄天下事。
永元七年二月,景恒自淮安入京勤王,凤明挂帅于阵前,会天大雨,风起东南,勤王军大捷,怀王景沉毙。
而后,凤明督军西北,前往燕云十六州,西出嘉峪关,诛西燕余孽阿勒钧。敕勒古盟退居苍兰牧场,重订百年之约。
永元七年四月,楚人刘樯平定乐侯之乱,北上京城,携乐侯入宫,受封尚威将军,自此乐侯封地重新隶属中央。
“天佑大齐。”
百官朝贺声中,凤明站在暗处,看景俞白有模有样的当皇帝。
群臣举杯,在觥筹交错中遥遥庆贺,那高不可及的王座上,景俞白的面容隐在流珠之后,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权不可知,威不可测。
在重臣伴君如伴虎的拘谨中,少年天子微微侧过头,对凤明露出个委屈的表情。
邹伯渠轻咳一声,景俞白登时端庄肃然,重新端正坐稳。
满宫的热闹与凤明无关。
他抽身离去,将丝竹乐声留在身后,清冷的春夜里,他有了登高望远的冲动。凤明足下一点,纵身跃上城楼,遥望皇宫外百姓家点起的灯火。
万家灯火未央,跃金浮光,满城牡丹香。
是盛世,是华章。
是道阻且长,也是生死茫茫。
“今夜风凉,”景恒手持七彩琉璃灯,缓缓踏上城楼:“别站在风口。”
景恒袍角映满绚烂光影,身后是浩瀚星空。
奇怪的,凤明忽然想到了蝴蝶。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曾有那么一只蝶穿过大雪与烈火,义无反顾地飞向他。
繁星落在景恒眼中,亘古而来的光永恒凝固,而他注视着凤明,万千银河不及凤明一人明亮。
这是他的月亮。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他的灵魂穿越生死时空,走过悲欢离合,终于捧起了清辉。
他沐浴着月光,在浩荡的天地间,再赴一场陈年的约。
人生如逆旅,在这场千里万里的奔赴中,你注定会遇见很多人,他们来了又走 ,最终堙灭于天际,消失在生命里。
你不知道大多数缘分浅如朝露易散,匆匆一眼就是诀别,也不知道有人以执着与热烈为刀刃,为你劈斩出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他将逆流而上,奔袭而来。
生死悲欢,沧桑变化,蓦然回首,惊觉一生已走了那么长。
景恒站在凤明身边,挡住高处卷来的风,晚夜春风穿过世间,穿过光阴,温柔抹去所有遗憾的前尘。
长风扶摇九万里,从南到北,从沧海到桑田,从前世到今生,无论多远,他们总会重逢。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有番外,敬请关注。
能与你们分享这个故事是我的荣幸,感谢诸君一路相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愿大家都能遇见那个为你“添酒回灯重开宴”的人。
我会继续努力写文,山高路远,有缘再会。感谢在2022-08-18 21:19:32~2022-09-01 20:4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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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9、番外1——风雨欲来
景恒重编了禁军与锦衣卫, 严笙迟调去了禁军,成为了新的禁军统领。
景恒到时,严笙迟正在同冯绪闲谈。
冯绪说:“真没料到景沉藏着一手, 麟德殿埋着的火药是他从皇陵盗来的,没过工部的手, 这谁能想到啊。”
严笙迟应了一声。
冯绪刻意捡着这位新统领爱听的话说,禁军重编后, 他又从守备军调回了禁军, 早没了那争权向上的心思的冯绪,只想混个清闲差事养老他命可够好的了,凤明三次勤王,两次都走了他守得城门,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好在那火药也受了潮, 否则”冯绪接着说:“哎,永乐侯忠勇无双, 实在可惜,不过对咱们做侍卫的来说, 也算死得其所了。”
自从跟着玄一开始习武, 景恒的进境可以说一日千里,早已踏入了一流高手的行列, 凌波微步、踏水无痕不在话下,可此刻, 天地浩荡间,景恒却微微晃了晃, 扶住栏杆才站稳。
他最好的兄弟永远眠在了麟德殿的大火里。
旁人赞谢星驰忠勇无双, 又说他死得其所。
景恒闭了闭眼, 心中翻涌起一阵悲痛,这情绪太过强烈,击溃他刹那间的千头万绪。
转瞬之间,冯绪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提醒了他,有条从未注意过的脉络灵光一闪。
麟德殿埋着的火药是景沉从皇陵盗来的。
皇陵火药失窃、景俞白皇陵位置的偏差,当时朝峰查出来怎么说的?
失窃是火药是用来炼丹的。
炼丹从头到尾,出现在人前的丹药只有金石丹,而且无论是楚乐侯还是怀王,他们手中的金石丹是从何而来?
金石丹的原料是石虫蜜,石虫蜜最先在李纪仁手中出现,这种巫毒不是砒/霜、鹤顶红这种随处可见的毒药,怎会人人都有呢?
李纪仁手中的石虫蜜,是从何得来的。
当年,景朔府中也发现了石虫蜜,景朔拿石虫蜜来又是做什么?
圣宗死前,的确将景俞白是景朔之子的消息告诉了景朔,暗示景朔将此事隐瞒,否则后患无穷。
景朔偷偷找了个与凤明相像的替身,替身生的孩子还当了皇帝,这事儿他哪里敢叫凤明知道,他一直等着圣宗死了好去和凤明表白,有这档子事横在中间,景朔这辈子都不敢张口。
圣宗是想用这件事让景朔给京城添些乱子,好把凤明叫回去,可从没想过要景朔死。
那景朔怎就失心疯了一般,一楠漨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景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景朔被人控制了、被金石丹控制了,那就都说的通了,景朔会求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活着会威胁凤明的命。
金石丹石虫蜜
朱汝熙曾说:焚烧金石丹的烟雾可以压制石虫蜜之毒。那这金石丹,会不会就是景朔研制出来救凤明的呢?
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一个人先出现在景朔身边,炼制金石丹,又出现在楚乐侯身边、怀王身边。
不,不对,这个人先出现在李纪仁的身边。
巫族已经灭族了,景恒不信有那么多人会精通了解石虫蜜之毒。
巫族。
巫女!
景恒终于厘清了前因后果,也终于将一丝违和之处揪了出来。
巫女是巫族圣女,巫族被大齐所灭,那巫女怎会一直在帮助齐圣宗、帮助玄一、帮助凤明。
他急匆匆地往内宫走去,行走间接连下令:“去传朱汝熙即刻进宫,多派些人把巫女带过来,还有玄一。”
景恒话音刚落,玄一便从不起眼的地方闪身而出,景恒看了眼玄一,继续说:“凤明在哪儿?请他回东厂,我在哪儿等他。”
景恒身边的人接连领命而去,玄一跟在他两步之后,景恒脚步微顿:“玄一,你靠近些。”
待玄一几乎与景恒并肩而行,景恒才低声问:“我转世之事,巫女如何得知?”
玄一轻声答:“高祖灭巫族之前,曾将关于您的预言大致说与巫族首领,希望他们能交出长生丹,巫族首领没有交出长生丹,但献上了一面‘梦尘鼓’,说此鼓能令人想起前世,只有巫族的圣女才能敲响这面鼓,所以灭巫族时,高祖没有杀圣女。”
“巫女有问题。”景恒快步走在宫道上,他微微皱起眉:“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就觉得不对劲,可她终日以白纱覆面,我总不好叫她掀开面纱我刚刚才想起来一件事,她上次给凤明把脉时,她的手还是少女模样。可她都活多久了?!”
刹那间,玄一汗毛倒竖,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东厂中,巫女已然到了,她婷婷袅袅立在春日里、立在百花丛间,一身素白纱衣,白纱覆面,露出一双含愁的眸。
鬼气森森。
景恒从她身边走过,专注地审视着巫女那双看不出年龄的眼睛。
那是双没有一丝皱纹与沧桑的眼,如泣如诉,楚楚动人。
景恒不觉得动人,这个从死生之间走过七次的男人,被这双漂亮的眼睛所惊悚,在暖春中乍出一身冷汗。
自巫女第一次出现到如今,她似乎一直就是那个模样,柔柔弱弱、幽幽怨怨,可自巫族灭族时,她看起来就不到二十岁,活到今天,少说也得四十有余。
四十岁的女子,就算不看脸,那身姿体态怎会二十年都不变?
巫族宁可灭族也没有交出长生丹,那为何灭族后巫女又将‘长生丹’交出来了呢?
所有人都知道巫女拿出来的‘长生丹’就是巫族的‘蛊母’,可解百毒。
那么既然是蛊母,何必还给蛊母起另外一个名字,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长生丹,听名字就知道是令人长生不老的,解毒,只是长生之下一个小小功效罢了。
可蛊母似乎并没有长生功效,即便凤明身上确实出现了一些逆生长的现象,可这也不是长生。
如果长生丹不是蛊母、如果长生丹是被眼前这个女人吃掉了。
那他给凤明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凤明呢?”景恒错开眼,问守在巫女身边的兰小丰。
景恒的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无措与焦急,他想立刻见到凤明、想呐喊宣泄心中的情绪、想抓住巫女的肩膀逼问她。
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即便如此,兰小丰还是听出了景恒声音中的紧张,他不敢怠慢,躬身答道:“去请了,九千岁在闻政堂”
“再去请!”景恒一声暴呵,打断兰小丰未尽之言,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去请,都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去把他请回来,我有要事找他不管他有什么事,让他来见我。”
景恒这样声势浩大,情绪也不对劲,东厂中的厂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劝景恒如今身份贵重不说,言行之间总带着矜贵的帝王之气,没人再敢向从前一样同他称兄道弟了。于是众厂卫兵分两路,一半去请凤明,一半去寻汪钺、朝峰、彩墨等对景恒更熟悉的人来。
巫女波澜不惊,就这么静静望着景恒,明明带着面纱,可景恒总觉着巫女对他露出了一个冰凉的笑。
作者有话说:
凤明吃的不是长生丹,一切都是巫女的阴谋,番外揭晓。?
? 100、番外2——蛊母的秘密
东厂正殿中, 凤明伸出手腕任由朱汝熙给他把脉。
众人屏息凝气,大气都不敢出。
朱汝熙专心听诊,将望闻问切的流程走了个遍, 最终下定结论:“没甚大碍,寒气入了肺, 有些低热,开些药吃上两日就好了。”
众人闻言都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景恒大张旗鼓, 他们都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听朱神医说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景恒却仍皱着眉:“可凤明一直在吃川贝枇杷丸,为何还是咳?”
“咳是表象,他内里是肺热, 吃枇杷丸治标不治本。”朱汝熙耐心解释:“可是有什么不妥?”
景恒抿了抿唇:“没什么。”
朱汝熙的药方开下去, 很快熬好端上来。
凤明蹙眉将药汁一饮而尽,倒扣空碗给景恒看:“放心了?”
景恒坐在凤明身边:“低热, 你发烧了,不许出去了, 在东厂养好病才许你出去。”
凤明看了眼汪钺, 汪钺移开视线不敢出言反对,又看朝峰, 朝峰也不敢跟他对视,再看彩墨。
彩墨更绝:“让您养就养着吧, 看我作甚。”
凤明在屋内扫视一圈。
“看什么呢?”景恒轻轻掐了掐凤明的下巴:“回寝殿躺着去。”
凤明坐着没动,侧首和景恒商量着:“可朝廷里还”
景恒不得他说完, 直接一附身, 臂弯勾住凤明的膝窝将凤明横抱起来, 霸道地拒绝:“不行。”
屋内众人纷纷移开视线,只有彩墨胆大妄为盯着二人看。
景恒抱着凤明一路穿花拂柳,回了寝殿,替凤明解了外袍挂起来,凤明把景恒的棉花软枕放到腰后靠坐着,看景恒解衣裳、拉床帏。
景恒靠在凤明身边,也不说话,就这样和凤明搂在一处。
春日的暖阳从帷幔缝隙洒进来,带着金灿灿的暖,细碎的灰尘在阳光中飘荡。
尘埃浮浮沉沉,凤明看着那尘埃缓缓睡了过去。
晚间,当月亮出来的时候,凤明的病情急转直下,额头热得烫手,人也昏昏沉沉,常常昏睡着。
哪怕是叫醒了,一不留神,便又睡了过去。
东厂内灯火通明,白日里景恒的过分紧张似乎昭示了这不是简单的一场病。
寝殿内,乌洛兰津半跪在床边,将沾了水的帕子放到凤明额头上,单手抚胸摸摸向狼神祷告。
汪钺再度请来朱汝熙。
朱汝熙把过脉,不由皱起眉,有些不确定地说:“奇怪,他喝下去的药,好像对他不起作用。”
一直埋藏的隐患终于在今夜浮出水面,景恒悬着的心重重摔在地上,说不出是更紧张还是更轻松。
心中的猜测在此刻落在实处,他沉声道:“把巫女带过来。”
少倾,汪钺与彩墨二人将巫女带了过来,景恒坐在堂椅上,沉默地望向这位巫族女子。
景恒不说话,屋内一时间寂然无声,恍若无人,一席白裙的巫女无惧无畏,就这样站在众人中央。
更深露重,殿内燃起蜡烛,琉璃灯在墙壁上投映出缤纷的光影,仿若斑斓绚丽的梦。
五光十色光斑随着烛火微微颤动,景恒眨了下眼,如惊梦初醒,他略过所有前因后果,涩声出言:“怎么解?”
巫女的眼神比水更凉,她的声音更凉:“我不知您在说什么。”
“我没时间与你兜圈子,”景恒直接了当:“你想要什么?”
巫女缓步走向景恒,坐了下来,她直视景恒:“圣宗皇帝,与人谈判,这么早掀了底牌可不妙。”
她解下面纱,露出一张豆蔻少女般年轻的脸,景恒微微一怔。
巫女道:“毒死凤明,哪怕你有那么一点伤心、只要有那么一点,我心里都痛快极了。”
石虫蜜之毒是巫女提供给李纪仁的,她原先的想法很简单,毒死凤明令齐圣宗伤心,让他也尝一尝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
或者用凤明消耗掉齐圣宗手中蛊母。
蛊母可解百毒不假,但既然它能够吸收毒物的药性,那么同样,蛊母也会吸收草药的药性。
与百毒不侵相对的,是药石无灵。
蛊母一旦存活在宿主体内,宿主服用的任何药物都难以发挥效用。
它确实能解百毒,暂时救人一命,然而谁敢保证人一辈子不在生病,不需要服药呢?
无论谁吃下蛊母,都只是将眼下的死亡期限延长,延长至下次生病罢了。
巫女将乌黑的长发掖在耳后:“我甚至没想到他还能活这么久。”
凤明与景恒相悦,情深至此,独处时干柴烈火,总会把持不住的时候,男子承欢困难,承受的一方欢好后生病发热是常有的事,到时凤明因此而死,景恒的痛苦必定更深。
但巫女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因景恒不舍得凤明受苦,直到此刻二人都没有做到最后,这次凤明还是因淋雨而感染风寒,即便与她计划吻合,可巫女总觉得不够解恨。
巫女上下打量景衡,最终将目光停在景恒小腹下三寸,凉声道:“我没料到你如此无能,至今未曾与他交欢。”
旁边的彩墨虽一直云里雾里,听闻此节,终于有他能听懂的了,霎时忍不住一跃而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应城之时我就觉得不对劲,怎会有人被弄了四个时辰第二日还能起大早舞剑!”
景恒:“”
巫女:“”
汪钺、朝峰、朱汝熙:重金求一双没有听过的耳朵。
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尴尬起来,乌洛兰津疑惑地看向景恒,有很多疑问,但又不知该如何问。
彩墨上前捂着乌洛兰津的耳朵:“不该听的小孩子不要乱听。”
乌洛兰津:?
景恒望向昏睡中的凤明,轻声问:“朱神医,如果没有汤药,凤明的还能痊愈吗?”
朱汝熙斟酌着答:“督主此番病症算不得严重,今夜里忽然高热,想来与时节潮汐有关,蛊母至阴,现下已过惊蛰,今日又逢月圆,发作的厉害些。用金针或可压制,可是”
“可是即便这次病好了,凤明也还会生病。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景恒将朱汝熙未尽之言补全后,又问:“就没有破解之法吗?”
巫女笑了笑,她生的不算很美,却有些说不出的愁怨,哀婉动人:“有啊,可我为何要告诉你。”
巫女从袖中抖出柄匕首,众人皆以为她要行刺景恒,戒备起来,连隐在暗处的玄一都显现出身形。
只有景恒非但不退避,反而倾身向前,巫女冷冷一笑,将匕首狠狠扎向自己咽喉。
景恒心头猛跳,徒手捉住了柄刀刃,寒光霎时割透景恒手掌,鲜红血液宛如银瓶乍破,登时浆迸而出,落在巫女白色纱裙之上。
“主子!”
景恒微微抬手,阻止意欲上前的众人,他夺过匕首扔在地下,鲜血淋漓的手掐住巫女脖颈,漆黑的瞳孔中酝酿着可怖的风暴。
“我的耐心有限,老阿姨。”
景恒仿佛变了一个人,冷酷而燥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这样静静看着巫女:“没时间陪你玩‘灭族复仇’的无聊戏码。皇爷爷上巫族讨要长生丹,巫族却交不出,那长生丹去哪儿了?”
巫女瞪大双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
景恒缓缓收紧掌心:“你对我的恨,真的是源于灭族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