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唐乐筠眉头一蹙,“按住他!”
她表情严肃,目光凌厉,史大娘吓一跳,本能地搂紧了史老爷子。
唐乐筠摸上伤处,史老爷子又是一声闷哼,腿上的肌肉也哆嗦了几下。
待他习惯了这种疼痛,唐乐筠闭上眼睛,仔细体会骨折处各个碎骨的走向……
隔着皮肉,看不到也摸不清爽,必须用精神力和木系异能做辅助,通过木系异能与骨头断面的接触,由精神力反馈到大脑,才准确判断,将其一一捏回原位。
骨头断了,断面会造成肌肉受损,复位的过程无异于钝刀子割肉。
史老爷子的确是硬骨头,除了不停地哼哼,竟一下未动。
“好了。”唐乐筠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但只限于骨头不再发生位移的情况下。史大娘,您去找两根木头,我做个夹板固定一下。另外,我建议把床掏个洞,老爷子解大手也在床上解决吧。”
如今,她对木系异能的使用已经得心应手,但能量太少,只能对骨头周围的神经损伤稍做梳理,想让碎骨头渣子愈合是不可能的。
只要碎骨头移位,她这番努力就白费了。
史老爷子道:“都在床上那怎么行!”
唐乐筠看着他,反问:“怎么不行,除非你想瘸。”
史老爷子当然不想瘸,他看看形状已经恢复正常的右小腿,纠结道:“唐掌柜,流民马上就要进镇子了,我那两个儿子靠不上,家里就一个老婆子怎么能行!”
唐乐筠问:“您就两个儿子吗!”
史老爷子道:“还有一个大儿子和一个小女儿,俩孩子倒是孝顺,但大儿子在城里当掌柜,回不来,小女儿嫁人了,咱不好麻烦人家。”
“爹,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一个女子脆快地声音从外面响了起来,“嫁人了就不是爹娘的女儿了吗!”
一个浓眉大眼、皮肤微黑的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跟她一起的还有两个男子,其中一个庄稼汉打扮,手上裤腿上都是泥土,显然是得到消息,从地里跑过来的。
“爹娘平时没少照顾我,我尽一点孝心也是应该的。”女子眼中含泪,快步走到床前,“爹,你的腿怎么样了,听说报信的说治不好了!”
唐乐筠道:“如果挪动身子,导致碎骨移位,确实就治不好了。”她又强调了一遍。
“那就是可以治好了!”女子又惊又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谢谢唐掌柜,谢谢唐掌柜。”
唐乐筠将她扯了起来,“我和老爷子谈妥了条件,谢就不用了。你既然抬了门板来,不如就舍了这门板,挖个窟窿,你看如何!”
“有何不可”女子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我用门板搭张床,让我爹凑合睡几天!”
唐乐筠点点头。
女子一拍手,“那就更没问题了。爹,娘,你们是跟我回去,还是我留下来。”
史老爷子闭了闭眼,“杏花,你家人口多,不方便,还是你和姑爷搬回来吧。”
……
史杏花能干,性子爽利,安排人去木器行找夹板、锯门板,又把靠墙的家具挪开,用长凳和矮几搭了个简易床榻。
唐乐筠用白布和夹板把史老爷子的腿包扎好,又指挥着史杏花的男人和小叔子把人抬起来,放到简易床上。
史大娘问:“唐掌柜,需要吃什么药吗!”
唐乐筠道:“吃药也无非是活血化瘀,不吃也可。黄瓜籽能补钙,如果不贵,可以买一点。另外,老爷子不能总是躺着,左腿能动就动左腿,上半身能动就动上半身,就像这样,幅度不宜太大。”
她给老爷子做了几个示范动作。
史老爷子很上心,立刻跟着做了几遍,嘴里还说道:“唐掌柜什么时候用铺子言语一声就行,随便用,铁疙瘩随便拿。”
“最迟明天。”唐乐筠道,“史老爷子,还有一事我要多一句嘴。”
史老爷子道:“你说就是了。”
唐乐筠道:“老爷子,我和福安医馆的恩怨,估计你们听了不少。”
史大娘“嗐”了一声,“那都是误会,事情过去就好了,等我家老头子的腿一好,谁不说唐掌柜是神医啊!”
唐乐筠道:“不是这样的,史大娘。”
史老爷子道:“你说。”
唐乐筠道:“问题在于马大夫治不好的腿,被我治好了,你们可还记得楚老爷子的事!”
史大娘“诶哟”一声,“那可真的是。”
史杏花插了一句,“看来这事还得保密!”
他们听懂了。
唐乐筠颔首,“否则一旦有人使坏,老爷子的腿就不好说了。另外,如老爷子所说,镇上的流民肯定越来越多,老爷子若是示弱一把,人心肉长,未必是坏事。”
史老爷子道:“唐姑娘的药铺应该不应该开我不管,但我觉得福安医馆在楚老爷子那件事上做得不地道,他们那么干就是良心坏了。”
他这话表明了一点,镇上对唐乐筠开药铺和福安医馆竞争颇有微词,就是他们一家对她也没多少好感。
但唐乐筠并不在乎这些是非曲直,她只要达成她的目的。
从史家告辞回来,她在木器行门口碰到了田婶子。
田婶子神神秘秘地叫住了她,“筠筠,那位蓝将军被人杀啦!”
果然!
唐乐筠对此早有预料,眼下得到印证,还是有一点惊讶。
她问道:“婶子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箭射的,听说没到医馆就是死了。”田婶子压低了声音,“活该!”
田婶子是老实人,这么如此旗帜鲜明地讨厌一个与她不相干的人还是头一回。
唐乐筠问道:“咋还活该了呢!”
田婶子道:“我听说,铁匠铺的老史头腿折了,老钱家的大儿媳妇小产了,黄里长家的被抢走一整套金首饰,还有赵家嫂子,她前年买的大金镯子也没了,造孽啊!”
镇子太小,谁家有点事放个屁的功夫就都知道了。
唐乐筠问:“婶子家呢,没事吧。”
田婶子家也有个小机关,仿照唐家做的,财物损失肯定不多,这也是她没有特别询问唐乐筠的一个原因。
“感谢你爹,没什么事。”田婶子脸上重新有了笑意,“你干什么去了,从菜场那边回来怎么没见你买菜。”
唐乐筠道:“我往汤县那边张望了一下。婶子,我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出事了……”
她把路上发生的事如此这般地说了一说。
田婶子的脸色又变了,嘱咐唐乐筠几句就回屋和田家荣商量事情去了。
回到铺子里,唐乐筠带着唐悦白和邓翠翠做了十几瓶金疮药。
吃完晚饭,邓翠翠回家了,姐弟俩去地窖里盘点了一下粮食。
地窖里的米缸和米坛子基本上装满了,还有几袋子装不进去,摞成一摞,塞在堵头处。
日后就在镇上买点高价粮,放厨房里就成——雨季马上就到,只有三个人吃饭,囤多了浪费也多。
一更时分,天彻底黑了。
姐弟俩各自背一个背筐,带上柴刀、小半袋粮食,以及锹和镐,去了问梅山。
沿着山路,盘旋着上到山腰,他们在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上停下来,向梅庄眺望……
梅庄黑漆漆一片,毫无人迹,即便有银月挂空,也像极了鬼宅。
唐悦白感叹道:“姐,你还说有端王照着呢,人去楼空了。”
唐乐筠无奈地耸耸肩,她也没想到小说规则完全被现实规则取代,她这只蝴蝶几乎改变了一切。
唐悦白又道:“姐,肯定是端王杀了蓝将军,这庄子说不定被看起来了,这片地咱还能要吗”
唐乐筠道:“怕什么,有官兵看着,咱们的药田不是更安全吗!”
唐悦白嘿嘿一笑,“那倒也是。端王倒也不坏,几乎预料到了一切。姐,他还挺聪明的,是吧。”
唐乐筠把周围观察了一番,“是的,不然他长不大,毕竟他的很多兄弟都没活到成年。”
唐悦白叹息:“皇帝的儿子也很可怜呐。”
唐乐筠笑了,“应该说,昏君的儿子很可怜。走吧,我们下去。”
姐弟俩下了山,沿着忘忧谷往南走一小段,再从一处野草旺盛的地方往山上爬一两丈,直到一棵山槐树之下。
这里有几块巨石拱卫,形成一小处平台,老槐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唐悦白绕着老山槐走了一圈,“姐,然后怎么办,搭建窝棚吗,太惹眼了吧。”
唐乐筠放下背筐,走到两块巨石中间,在夹缝中的泥土上挖了一锹,“惹眼就惹眼,问题不大。你过来,帮我把这里的土掏出来。”
……
两块巨石一大一小,有点像“入”字,下半截分的比较开,把泥土和碎石掏出来,就是个可以藏东西的好地方。
姐弟俩干活都是把好手,不到一刻钟里面就空了。
唐乐筠取出背筐里的大肚坛子,再把唐悦白背来的半袋米倒进去,用三层油布把口封严实,塞到洞里,再在坛子口压上一块比坛口大的石块。
掏出来的洞不算小,至少可以放三只坛子,装三十多斤米。
如果一天只吃一顿饭,足够一个人活两三个月。
二人把碎石垒回去,泥土堆在碎石外,找一些枯枝撒外面,基本上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唐悦白道:“不错,明天再背来两个坛子,这里就不用动了。”
唐乐筠点点头,“现在,搭棚子吧。”
唐悦白稀奇道:“姐,你真会搭棚子!”
唐乐筠笑了笑,你那个存在于小说里的姐姐自然不会,我这个现实中的姐姐却是非常擅长的。
她指着斜坡上:“书里看到过,很简单。咱俩上去,把那一簇毛竹砍下来。”
问梅山上多是杂树,竹子很少,通常和梅树长在一起,显然是有人特地种的,正好便宜了他们。
二人很快就拖着竹子回到了原处。
唐乐筠取八根粗壮且等长的竹子,削掉竹叶,摆成长方形,用草绳系好,固定在山槐树下。
再来四根,分别插在长方形四个角,做一个四棱锥。
剩下的竹子均匀绑在已有的框架上,最后再用荆条把缝隙填充起来……
月上中天了,山槐树前也有了些许月光。
唐悦白里外看了看,“还挺结实,就是漏雨。”
唐乐筠道:“如果是你我过来住,记得带一块油布就好了。”
“是个好办法。”唐悦白拉着唐乐筠进去,席地而坐。
棚子里光线更暗,山谷间仿佛更加静寂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透过稀疏的竹叶望向山顶,山顶上有一条发光的星星河,它们镶嵌在黑蓝色的天幕上,一颗挨着一颗,密密麻麻,闪闪烁烁。
“真美。”唐悦白的小脑袋一歪,亲昵地靠在唐乐筠的肩窝上,“姐,我六岁的时候,爹爹带我去房顶看星星,他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你说,他们俩是不是都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唐乐筠道:“对,只要咱们过得好,他们就安心了。”
这是她妈妈去世前再三说过的话,她相信,妈妈一定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看着她把学过的本领一一应用起来,即便换了个时代,也一样过得风生水起。
唐悦白道:“姐,我想爹和娘了,你想他们吗”他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唐乐筠揽住他的肩膀,“对,我非常非常想她。”想念那个生下她,一直护着她的好妈妈。
清新的空气中忽然有了一种燃烧的味道。
唐乐筠神经一紧,带着唐悦白起了身,“闻到味了吗,应该是哪里出事了。”
他们从竹帐篷里钻出来,带上东西,一路小跑出了山谷,左右一看,就见镇子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又出事了!”唐悦白跺了跺脚,“姐,不是咱家吧。”
“确实不是。”唐乐筠道,“但有点像赵记杂货铺,别看了,赶紧回吧。”
第42章
火很大,照亮了方圆百十米以内。
街坊们都出来帮忙了,你来我往,呼呼喊喊,一盆一桶地往建筑上泼水。
胡同里,官道上,到处都是人。
唐乐筠和唐悦白先进了药田,卸下背筐,和锹镐一并藏在篱笆下的阴影里。
二人不露痕迹地融进打水的街坊中间,吆喝两句露露脸,再从前院翻墙回家,打开后门,正式跟其他人一起忙活起来。
泼水的时候,田江蔚看见了唐悦白,“小白,你也被吵醒了!”
“是啊!”唐悦白道,“怎么就着火了呢!”
“不知道怎么着的,我爹说,赵家人自己也不大清楚。”田江蔚把水泼在火上,跟他一起往回走,“筠筠姐呢!”
唐悦白指了指前面细高挑的背影,“那儿呢。”
田江蔚道:“还不知道折腾到几点,早上练功吗!”
唐悦白道:“当然练,我和我姐睡多晚都准时起床,白天再睡嘛。”
田江蔚挠头,为难道:“可是睡不够的话,白天没精神啊。”
唐悦白道:“那你随意吧,反正我姐也没那个要求。”
二人一起排队打水。
前面的人正在议论这场毫无征兆的火灾。
“不是流民干的吧,杂货铺特别招贼。”
“不好说,你们别忘了,昨天还死了个将军呢。”
“不可能是同一伙人,依我看,流民干的面大,大家要小心了。”
“如果是流民,他们偷东西就得了,烧人家铺子干啥!”
“那蠢贼想必是觉得,烧了才不知道被偷了,可以降低咱们的戒心。”
“诶哟,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
唐乐筠也觉得是那么回事,而且,放火的人也许就是路上抢劫粮食的。
县衙还有米汤,他们就走上了抢劫放火的道路,说明道德底线极低。
生云镇真的要乱起来了。
·
升云客栈,二楼,天字号甲房。
屋里没开灯,地板中间燃着一盆炭火,暗暗的橘红色火光让家具们隐隐有了轮廓。
窗户开着,两只黑影并排站在那里,齐齐看着赵记杂货铺的方向。
“唉……”薛焕叹一口气,感慨道:“生云镇只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纪霈之没有附和。
薛焕又道:“八成是流民干的,表弟,要不要解决了他们!”
纪霈之关上窗,坐到炭盆旁,伸出手放到上面烤着,冷白的皮肤被红光染上了血色,让他多了一点活人气。
薛焕在他对面坐下,朝元宝招招手。
元宝从角落里出来,拎起水壶,在两只罗汉杯里倒了热水。
纪霈之捏起一只杯子,浅抿一口,“三表哥心系民生,是个好人。”
薛焕“啧”了一声,“我大概猜到你的想法了。”
纪霈之看向他,“你说说看。”
薛焕道:“生云镇附近都是皇庄,有心之人早就看好了这里,只要流民在,基本上就安生不了。另外,蓝铎死了,朝廷一定会派人来处理此事,他们抓不到你我,自然就会把这伙流民抓回去,用不着你我操心。”
纪霈之微微一笑,“道理是这样,但我没你想像的那般高尚。我只是想,乱比不乱强,更有助于你我在夹缝中生存。”
薛焕:“……”
隔了一会儿,纪霈之又开口了:“汤县已经没粮了,县令鲁千山昨天在州府蹲了一天,一石米没要到。”
薛焕惊讶极了,“府库没粮了吗,还是……”
纪霈之道:“还是邵昌文做了手脚!”
薛焕明白了,“所以邵昌文以边关告急、粮草紧张为借口拒绝开仓放粮,他想让京城乱起来,拿捏皇上,以杜绝齐王和瑞王上位的可能性。”
纪霈之颔首,拿起放在一旁的核桃,无声无息地转了起来。
“伪君子,老匹夫。”薛焕骂了一句,“你说的对,有他从中作梗,京城好不了,我们还是应该专注自己,以免暴露得太快。”
·
将近四更天,赵家的火灭了。
三间门脸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剩断壁残垣仍在冒着缕缕黑烟。
赵家老板娘嚎啕大哭,赵老板和几个儿子垂头丧气地站在其身后,一言不发。
在这个时候被烧光了所有货物,几乎等同于断了财路,没有了财路,生计就会出问题,确实太苦了。
一干街坊想劝又不知如何劝,纷纷唉声叹气。
良久,田婶子上了前,安慰道:“赵姐,别哭了,只损失了门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赵老板娘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我可我呜呜呜……”她又哭了起来。
“唉……”赵老板站了出来,拱手道,“多谢各位邻居,辛苦了,将来我若能翻身,定置办一席感谢大家。时辰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我就不送了。”
唐乐筠早就不耐烦了,这边逐客令一下,她就拉上唐悦白往外走。
其他人也跟着散了。
回到家,小黄从马棚里跑出来,欢快地摇着小尾巴,跟着姐弟俩到了前院。
唐悦白去厨房舀来热水,倒在唐乐筠的洗脸盆里,担忧地说道:“姐,咱以后就没有好日子了吧。”
唐乐筠洗了把脸,“日子肯定会艰难些,但只要好好过,还是能过好的。”
尽管有坏人,但至少没丧尸,难度低多了。
唐悦白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小花脸,大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前面,“姐,我有点儿不信,咱家的药虽然赚钱,可好几天才开一张呢,粮价都涨那么高了。”
唐乐筠没搭理他,出去把自己的脏水倒了,给他打了一盆新的来,“洗洗睡吧,今天给你放假,可以睡到天亮,吃完早饭就去上学。”
唐悦白听说不用练功,到底精神几分,勉强把头和脸洗了,回屋睡觉去了。
……
公鸡叫的时候,唐乐筠照例起床修炼内功。
天亮后,她去后院把总结出来的前十式温习了两遍。
田家的三个孩子大概也还睡着,在约定的时间没有来敲门。
唐乐筠先喂了大黄和小鸡崽们,然后去厨房点燃锅灶,蒸了一铜盆米饭和四只鸡蛋。
邓翠翠来时,饭正好上桌了。
唐乐筠道:“从今以后,咱们艰苦点,今天吃猪油渣和酱油拌饭,搭配一个鸡蛋。”
邓翠翠噗嗤一声笑了,“筠筠呀,艰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依我看,有猪油拌饭就不错了,鸡蛋还是要省着吃。”
唐乐筠把她的鸡蛋递给她,在八仙桌旁坐下,“你是孕妇,我和小白还在长身体,都得吃,什么时候买不起了,什么时候再说吧。”
邓翠翠捏了捏拳头,“我以前,半个月也吃不上一个鸡蛋。”
这话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唐乐筠问:“你出来这么久,娘家和婆家找过你吗!”
邓翠翠神色黯然,“没有,可能我娘托人打听过我吧,知道我活着就不管了。”
人活一世,无论死了,还是活着,都希望被人惦记着。
唐乐筠如此,邓翠翠更是。
唐乐筠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换了个角度说道:“将来孩子出生了,她就是你最亲的人。”
“对!”邓翠翠高兴起来了,“我有孩子,将来不用指望他们,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
……
吃过早饭,唐悦白上学了。
唐乐筠把铺子交给邓翠翠,独自出了门。
阴天,云层又浓又低,仿佛压在矮山顶上,与民宅的黑瓦连成一大片。
唐乐筠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压抑,烦闷。
赵记杂货铺黑黢黢地立在街对面。
它就像一个警钟,只要看到,心里就会不自觉地听到一声长鸣。
街面上人不多,杂货铺外只有的几个打听火情的,听口音都是外地人。
本地人行色匆匆,大多往粮铺去了。
唐乐筠也不例外,她加快速度跑了过去。
“今天多少银钱啦!”
“稻米二两半了!”
“草!”
骂的人又脆又响。
“稻米二两半,只卖五十石,先到先得哈!”一个小伙计来回走动着提醒各个买家,以免买不到伤了和气。
队伍里又是一片骂声。
小伙计道:“有粮买就不错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汤县的粥已经是米汤了。”
“这世道!”
“他娘的,没好日子过了。”
“怕啥,大不了咱也抢。”
“活不下去了可不就得抢”
……
人们又议论了起来。
人们手里银钱不多,买的粮也不多,基本上三斤五斤的买。
很快就轮到了唐乐筠,她不想出风头,只买五斤,放在买菜篮子里,拎着去了菜市场。
菜市场商贩不多,买菜的人更少。
唐乐筠挑挑拣拣地买了十二个鸡蛋,两把葱,一把小白菜,以及大棒骨两根。
提着篮子往家走,刚过升云客栈,就听见前面有人喊,“抢劫啦,抓住他,他抢我粮食!”
“噔噔噔……”一个衣着破烂的男子拎着口袋朝唐乐筠这边跑了过来。
唐乐筠正打算往旁边让一下,就见一道羽箭带着风声朝那男子身后射了过去……
“小……”
“啊!”
唐乐筠的提醒还未完全出口,就见那男子背心中箭,摔了下去。
“过去看看,活的死的!”
“管他活的死的,反正能交差了。”
两个拿着弓箭、穿着布甲的士兵从胡同里跑了出来。
赶在他们之前,失主从死者手里抢回米袋子,骂骂咧咧地跑远了。
唐乐筠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丈,她能清晰地看到死者消瘦黑黄的脸。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抵担负着一家老少的温饱——他抢到了,他们就能吃一顿饱饭,抢不到,就会饿一顿或一整天。
买粮的也是个中年男子,应该也是同样的景况吧。
唐乐筠无意分辨谁好谁坏,只是心情更糟糕了。
第43章
唐乐筠送菜回家,抓三副活血化瘀的药,关上店门,嘱咐邓翠翠非必要不出门,这才去了铁匠铺。
铁匠铺同样大门紧闭,唐乐筠叫了好一会儿,才把门叫开。
唐乐筠先去看史老爷子的腿。
老爷子怕瘸,一直没敢动,完全保持着原样,就是肿胀得厉害。
史杏花孝顺,让男人买了黄瓜籽,已经吃上了。
唐乐筠把篮子里的药拿出来,交给史大娘,“大娘,老爷子说铁疙瘩不要银钱,我就带了药来,药效很好。您每副煎三次,药汤混在一起,分三次喝。”
史大娘忙不迭地接过去,“那敢情好,不瞒你说,大娘昨天去福安医馆了,他家的药涨价了,哎呀,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史老爷子瞪了史大娘一眼,“你这孩子,不是说好了不要钱吗!”
唐乐筠道:“现在都不容易,你老还病着呢。”
史老爷子没再说话。
……
从上房出来,史杏花带她去东厢拿东西,边走边道:“听说官兵来了,杀死好几个流民,唐掌柜知道了吧。咱们两家把着镇两头,可要小心啦。”
唐乐筠道:“知道,我家也关门了。”
史杏花点点头:“夜里也得精神点,可不敢睡太死。”
库房不大,东边的木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打铁工具和各种半成品,角落里有三筐铁疙瘩,窗下还有一新一旧两架风箱。
没有坩埚,也没有焦炭。
这意味着,唐乐筠做不出更锋利更坚韧的兵器来。
她默了片刻,认清现实,打算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唐乐筠在铁疙瘩里挑挑拣拣,刚找出三块成色尚可的,史大娘就进来了。
她扯过一条板凳,让史杏花扶着她站上去,把木架最上层的两把柴刀拿了下来,“我家老头子说了,这两把好,让我给你找出来。”
唐乐筠接过柴刀,眼前顿时一亮:两把都是百炼钢做的,刀身钢性很强,柔韧性不错,尽管做工粗糙,但东西是好东西。
若是成品(非名师打造),放在磨剑山庄的铺子里卖,每把至少二十两银。
她有些迟疑,“大娘,这两样可不便宜。”
两把柴刀可做两把短剑,正适合她的武功路数。
史大娘道:“再贵也是柴刀,再贵也比不上我家老爷子的腿。”
唐乐筠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三张十两银票放到史大娘手里,“放别人手里不值钱,但在我手里值钱。如今流民四起,这些银子您拿着吧。”
史大娘翻拣了一下,吓了一跳:“好孩子,可不值这么多啊!”
唐乐筠道:“收着吧,这些银子包括拉风箱的人工钱。杏花姐,你给我找个人!”
史杏花把银票往她娘手里一拍,“娘,柴刀是不值三十两,但你老还是得收下来,谁让咱穷呢!唐掌柜,你这就是救命之恩了,日后有机会,我们老史家一定报答!”
唐乐筠解释不清,那就不解释了,结个善缘也好。
史杏花在铁匠铺长大,即便不干活,怎么干也门儿清,她亲自给唐乐筠拉风箱。
风箱呼啦啦地响,烘炉里的火烧起来了,柴刀在火焰上灼烧,屋里的温度随着柴刀逐渐变红而迅速升高。
史杏花出汗了,她用布帕子擦了一把,笑道:“唐掌柜一滴汗都不出,也能拎得动铁锤吗!”
唐乐筠不出汗,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正好相反,而是身体太好,可以适应更高的温度。
她拿起大号铁锤,轻巧地耍了一圈,“我有武艺傍身,杏花姐可不要小瞧人哦。”
史杏花的眼睛瞪圆了一大圈,“我的老天爷诶!”
唐乐筠把赤红的柴刀从火上拿下来,放在铁砧子上,铁锤举起落下,发出“铛”的一声,随后接连挥起,“钉钉铛铛”声连成一片,如同雨落铜盆,绵绵不绝。
纤长的少女,手挥大铁锤,这副样子无异于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史杏花看呆了。
待疾风骤雨的一拨过去后,唐乐筠把逐渐变凉的柴刀重新放到火焰之上。
史杏花叹息:“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这活计可比我爹强多了。”
唐乐筠给柴刀翻了个面,“我从小修习内力,史老爷子是普通人。”
史杏花“啧”了一声,“我总算明白你开医馆的底气打哪里来了。”
唐乐筠笑了,没有说话。
史杏花又道:“换了我这个暴脾气,一天打孙胖子师徒八遍。”
唐乐筠道:“打了他铺子就开不成了,不值得。”
“那倒是,有功夫傍身也得吃饭不是”说到这里,史杏花忽然一拍大腿,“唐掌柜,以后要是上城里,你言语一声,万一我家有事,正好跟你一起走。”
这个没问题,唐乐筠答应了。
史杏花爱说爱笑,和她一起干活,一点都不寂寞。
二人忙一整天,两把短剑都做好了。
临回家前,唐乐筠又去看史老爷子的腿——因为吃了药,骨折部位的肿胀肉眼可见地有了好转。
史大娘很惊喜:“邻居们都说有间药铺药好是吹牛,依我看是真的好。”
唐乐筠笑而不语。
史老爷子道:“唐掌柜,听说剑打好了,能不能给我看看!”
唐乐筠把装在篮子里的一把小剑拿了出来……
剑长不到两尺,宽不到一寸,剑身光亮平整润泽,双刃极锋利,手柄上细细密密地敲了麦穗图案,尽头以朴实无华的一字型做了收尾。
史老爷子“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怎么这么好!”
唐乐筠谦虚地笑笑,“您给的材料好。”
史老爷子接过短剑,在棉被上的线头上割了一下,毫无阻力,“小丫头不简单,真不错,真不错啊!”
史杏花道:“爹,唐掌柜每一锤都不会砸错,厉害得紧。”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啊。”史老爷子反复观摩,“好手艺,我年轻时也做不到。”
唐乐筠心道,我有精神力支持,这是你老无论如何都比不了。
史老爷子恋恋不舍地把短剑还给了她,“唐掌柜要是开铁匠铺,我这个糟老头子只怕就没饭吃咯。”
“不开。”唐乐筠道,“开了,也影响不到您,我卖的贵。”
“以前这话大娘根本不信,现在可是信咯。”史大娘笑着往外走,“唐掌柜,家里饭好了,一起吃顿便饭吧。”
唐乐筠拱手:“谢谢大娘,家里准备了我的饭菜,这就回了,明天见。”
……
从铁匠铺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天阴了一整天,在这一刻总算有几颗雨点落下来了。
行人开始跑了起来,唐乐筠也不例外,快到自家胡同时,她撞见了拿伞接她的唐悦白。
“姐,你怎么才回来!”小少年埋怨道,“饭菜都快凉了。”
唐乐筠道:“借人家的铺子,总得把手头的活计干完。”
唐悦白点点头,“那倒是。”
唐乐筠道:“翠翠姐做什么饭菜了!”
唐悦白抬手指向一棵被薅秃了的香椿树,“香椿炒鸡蛋,蔚蔚哥送来的,还有中午剩下的骨头汤小白菜。”
田家有香椿树。
唐乐筠道:“回头我让田婶子给咱留几个种子,咱也栽两棵吧。”
唐悦白不置可否,拉住了唐乐筠,“姐,咱家没菜了。”
唐乐筠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衣着破旧的老女人站在街对面,脚下放着几把菠菜,渴望地看着每个路过的行人。
雨大起来了,落到土地上,打起一股股白烟。
唐悦白道:“姐,咱帮她一把吧。”
唐乐筠道:“回家。”
唐悦白不走,“姐!”这一声带着一波三折的尾音。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强硬。
唐乐筠蹙起眉头:“日后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人,我们帮不过来。”
唐悦白道:“日后是日后,今天是今天,姐,求求你。”
唐乐筠不为所动:“如果日后,她因此讹上你,总来找你怎么办!”
“哼!”唐悦白不高兴了,松开她的胳膊,“你不帮我帮。”
他径直跑过去,扔下一串大钱,拿着两把菠菜跑了回来。
那女人连连作揖,收起剩下的菜,往小马村的方向去了。
唐乐筠转身进了胡同,唐悦白跟上来,一声不吭往家走。
唐乐筠知道,小少年不高兴了,可那又怎样,她也不高兴。
那女人很可能是小马村人,邓翠翠婆家和娘家都在那里,一个搞不好就是一大堆麻烦。
姐弟俩谁也不理谁,到家闷头吃饭,送走邓翠翠就各自回了房间。
唐乐筠以为,只要她不轻易妥协,唐悦白在这件事上就会慎重,即便那女人无害,也会对他的成长有利。
下雨了,问梅山去不了了。
唐乐筠烧了些热水,浅浅洗了个澡,刚穿上衣服,唐悦白就敲门进来了,倔头倔脑地坐在太师椅上。
唐乐筠慢条斯理地用手巾擦头发。
唐悦白道:“姐,我没做错。”
唐乐筠不想争吵,“锅里还有热水,你也洗洗吧。”
“哦……”唐悦白继续道,“姐,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能吃饱,稍稍帮帮别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唐乐筠把放在梳妆台上的两把短剑拿起来,“我做好了两把,你要不要!”
唐悦白有一把剑,是唐门最普通的制式剑,市价一两半,与这两把短剑几乎没有可比性。
果然,他那双大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大声道:“磨剑山庄的短剑!”
唐乐筠道:“这是我劳动一天的成果,怎么就成磨剑山庄的了呢!”
“居然做完了,姐你太厉害了!”唐悦白扑了过来,“有我的吗!”
“开刃了,小心点。”唐乐筠往后一躲,“刀把不一样,你先挑。”
“这把好看。”唐悦白拿了手柄尾部只有一横的。
蝶翼形的归了唐乐筠。
唐乐筠嘱咐道:“很锋利,不要带到学堂去。”
“明白。”唐悦白在刃上试了试,“真的是好剑。姐,真是你做的!”
唐乐筠挽了个剑花,“你可以去铁匠铺打听一下。”
唐悦白美滋滋地比划了两下,“那还是算了,我姐既然如此英明神武,小气就小气一点吧,我不跟你计较。”
唐乐筠:“……”
她真没想到,自家弟弟竟然这样完成了自我攻略。
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说教一把,“小弟,如果我没猜错,那女人应该是小马庄的,离这里不远。”
唐悦白不以为然,“翠翠姐认识,那不是更应该帮忙吗!”
唐乐筠把剑放在梳妆台上,“如果她告诉村里人,村里人都来找翠翠姐帮忙怎么办!”
唐悦白愣了一下,“找她干什么,难道不该找我吗!”
唐乐筠顺着他的意思,“嗯,找你,然后呢,你都帮吗!”
唐悦白明白了,“姐,能帮的我就帮,不能帮我打走便是。”
唐乐筠觉得,没事还好,只要有事,就绝不会这么简单。
但事情还未发生,说再多都没用,不如静观其变。
她说道:“但愿能如你所愿。”
第44章
春雨下了一夜,早上一开店门,就能听到官道两侧沟渠里响起的流水声。
清新的空气将店里的浓浓药味荡涤一空,唐乐筠深吸一口,感觉心胸都开阔了不少。
邓翠翠拿着抹布打扫卫生,“筠筠,今天开门吗!”
唐乐筠迈出门槛,往京城的方向张望着,官道上只有两伙人,一伙儿至少十几个,车马辎重,一看就是车队。
她说道:“不开,我去铁匠铺。”
吃饭时,唐乐筠说起过唐悦白买菠菜的事,邓翠翠尽管没说什么,但表情不自然,明显有了心事。
此番唐乐筠说不开门,她立刻松了口气,“我什么也不懂,还是关门好,筠筠还要去铁匠铺几天!”
唐乐筠道:“最少三天。”
打铁是个对专注力有要求的职业,而唐乐筠的专注力向来不错。
六个不间断劳作的上下午,她锻造出两把不错的长剑(铁)、三把连弩,以及箭镞三十个。
连/弩,和唐悦白的手/弩完全不同,是末世时盛行的大块头武器。
如果不拼装起来,就是一堆黑漆漆的铁疙瘩。
即便是史杏花看着唐乐筠做的,她也不知道那些玩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唐乐筠也不希望史杏花知道,做完装备后,她又给史家五两银子的材料费兼封口费——其实也算不上封口,她只是不希望他们在闲聊时随意向外人提起这件事。
武器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集中精力做金疮药了。
纪霈之的商队送货很及时,说三天内就三天内——四月七号傍晚,一个姓张的管事送来了整整四大车。
药铺货柜放不下,唐乐筠便征用了西厢房,并拜托田家荣打了三排简易木架,将药材装了进去。
四月初十,关门好几日的药铺总算重新开张了。
唐乐筠将铺门打开,告示牌摆在门口,推开书案旁的窗子,舒舒服服地在官帽椅上,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唐悦白旬休,他把做金疮药的工具和药材搬过来,一一陈列在书案上。
唐乐筠道:“小弟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可以出去走走,找同龄人玩一会儿。”
唐悦白眼睛一亮,“真的!”
唐乐筠道:“当然真的,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京城里有没有消息!”
“啊”唐悦白不开心,“姐,玩就玩呗,为什么要问这些!”
唐乐筠瞥一眼刚坐下来的邓翠翠,“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吗!”
唐悦白“噗嗤”一声笑了,“姐,你还记着呐,我都忘了。”
唐乐筠把适量的樟脑放在药碾子里,“当然,我这人小气得很。”
唐悦白道:“姐,事情都过去了,而且,确实什么事都没发生啊!对吧,翠翠姐!”
邓翠翠没他那么天真,她正色道:“我们村都是佃户,去年年景不好,余粮不多,好人家省着吃的话,吃一两个月没问题,可现在东西都贵,家里出点事就完蛋。”
她没给结论,但懂的都懂。
“即便有事,他们也不会找翠翠姐,毕竟翠翠姐都被赶出来了,哪个脸皮那么厚呀。”唐悦白有些讪讪,“算了,不说了,我走了。”
小家伙不服气,扭身出去,刚出门口就遇到了田婶子母女,他问清田江蔚在哪儿,快快乐乐地找小兄弟玩去了。
唐乐筠起了身。
田婶子道:“筠筠甭起来,又不是外人,咱边干活边聊。”
邓翠翠搬来一张椅子给她,“田姐坐这儿。”田婶子比她大不了几岁,大家各叫各的。
田婶子道:“你瞧瞧,你一个孕妇那么勤快干什么,我自己不会拿吗!”
邓翠翠跟她一起落了座,“筠筠说,我这一胎坐住了,不妨事。”
田婶子道:“那也得注意着点。”
邓翠翠仔细看了看新进的乳香,“放心吧,我小心着呢。”
唐乐筠道:“婶子,我这两天没怎么出门,附近有事吗!”
田婶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官兵抓了好几天人,咱这里消停多了,田家湾那边死人了,一家好七八口人,就三个孩子活下来了,啧啧啧,世道真的乱了啊。”
邓翠翠吓了一跳,“有钱人吗!”
田婶子道:“不算有钱,但有地,粮食都被搬空了。”
邓翠翠愣了会儿神:“真是造孽啊!”
“唉……”田婶子叹了一声,“现在有粮的没粮的都夹着尾巴做人。咱这条街上,家里没有三五个男人的,都在随时准备关门,就怕遭抢。”
惊弓之鸟。
乱世之人必备的一种心态。
习惯就好了。
唐乐筠细细地捻着樟脑,辛辣味蹿鼻,既提神又醒脑。
“你们家男人多,我们家有筠筠和小白,两家互相照应,倒也不用太担心。”说到这里,邓翠翠起了身,“田姐坐着,我去泡点茶水。”
“麻烦了。”田婶子没有拒绝,待她出去了,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在唐乐筠面前,“筠筠,这是那两把剑的银钱,你赶紧揣好了。”
唐乐筠停下手里的活计,“婶子这是干啥,他俩也算我的徒弟了。”
田婶子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能教他俩就不错了,我怎能让你搭钱呢赶紧收起来!”
敏感时期,她不想在邓翠翠面前与唐乐筠有银钱往来。
唐乐筠刚要往回推,就被田婶子按住了手。
田婶子凑在她耳边说道:“傻姑娘,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拿着吧。”
唐乐筠点点头,“好的婶子。”
她把银子揣了起来。
田婶子重新坐下了,“这就对了,你不拿我心里不安稳。”
乱世欠人情,动辄要命还。
唐乐筠理解她的心情,否则还真不在乎这一点银子。
田婶子盯着门口,“邓翠翠在家,你也得在家,知道吗!”
“我尽量。”唐乐筠一遍遍地推着碾子,“有时候也是实在没办法。”
田婶子道:“没办法也得想办法,马虎不得。”
唐乐筠替邓翠翠辩解了一句,“她人还不错。”
她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人喊了一声,“翠翠,翠翠在吗!”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含糖量比较高,且油油腻腻。
唐乐筠站了起来,就见邓翠翠的男人一脸热切地上了台阶,几大步就到了门口。
田婶子幽幽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那男人被唐悦白吓过,不敢进门,只在外面叫邓翠翠的名字。
他不进门,唐乐筠便不吭声,只等邓翠翠回来自己处理。
田婶子道:“算算日子,也该来了。筠筠,你不出面吗!”
唐乐筠摇头,“看翠翠姐自己的,她若想回去,我不拦着。”
田婶子重重点头,“这个时候了,养活一个孕妇可不容易,即便你想找人搭把手,也得找手脚利索能干的不是!”
“你来干什么!”邓翠翠手提茶壶,寒着脸从后门进来了,“你给我滚!”
男人谨慎地进了铺子,“翠翠,听说你真怀了我的孩子,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邓翠翠把茶壶放在书案上,给唐乐筠和田婶子倒上了,“孩子不是你的,你回吧。”
男人色/眯眯的目光落在邓翠翠的脸、胸和屁股上,“快别说气话了,娘说了,只要你认个错,你就还是我媳妇。”
“别做梦了!”邓翠翠把茶壶往书案上一摔,转过身,歇斯底里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她刚要上前推搡男人,就被田婶子一把拉住了,“你是双身子,可不能随便动手。”
邓翠翠闭了闭眼睛,“对,田姐说的对,我不理他就是了。”
男人朝她走了过来,刚要抓她的肩膀,就见唐乐筠凌厉地看了他一眼,凉凉地说道:“出去!”
男人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左右看看,见唐悦白不在,又谄笑道:“小妹子,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
唐乐筠打断了他的话:“如果翠翠姐跟你复合了,我这里不会要她;如果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儿……”
男人“草”了一声,转身就走。
田婶子唏嘘道:“这哪里是惦记人啊,我看是惦记上药铺了。”
邓翠翠抹了把泪,“他家和其他佃户还不一样,卖鸡挣了不少钱,不至于这会儿就吃不上饭吧!”
田婶子“啧啧”好几声,“怎么不至于用我大儿的话说,人家这叫未雨绸缪。稻米三两银子一石了,所有东西都在涨价,我家都快支撑不住了,你觉得他家能坚持多久我告诉你,他就是觉得,你有了他的孩子,就还是他的人,你靠上筠筠,筠筠靠上王爷,等于他也靠上了王爷。”
邓翠翠“呸”了一声,“做梦呢吧。”
田婶子道:“怎么是做梦呢,他是你孩子的爹总没错吧。看着吧,等你爹娘想通了,也会来找你的,搞不好两个亲家还要合计合计呢。”
邓翠翠的脸色不大好看,对唐乐筠说道:“筠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跟他们回去的。”
田婶子无奈地笑了,“家里还有活,我回去了,你俩忙着,不用送了。”
她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
田家荣正在做八仙桌的榫卯,见田婶子气呼呼地进来,问了一句,“你怎么了,生谁的气呢!”
田婶子道:“邓翠翠的男人找来了,说要邓翠翠回家。筠筠说,只要邓翠翠跟他走,她就不留邓翠翠了,然后那男人就走了。什么人啊,猪狗不如!”
田家荣直起腰,“你没说什么吧。”
田婶子道:“没说,筠筠不说,我能说什么。我就怕我管不住嘴说出什么,赶紧回来了。”
田家荣道:“那就对了,这个时候,咱谁都得罪不起。”
田婶子拿下他头上的两粒木屑,“唐家就俩孩子,都还一派天真……算了,该说我都说过了,不听咱也没办法。”
田家荣道:“咱家三个孩子,武艺平平,更没有端王做后盾,你还是多为他们考虑考虑吧。”
第45章
邓翠翠的前任走了就没再回来。
邓翠翠松弛了不少,她对唐乐筠说道:“我就说嘛,他家不至于揭不开锅了,就像田婶子说的,这是来找靠山来了,筠筠放心,他靠不上我。”
唐乐筠把碾细的樟脑倒在空盘子里,抓一把新的,继续碾。
她说道:“这件事还没完。”
“不会吧。”邓翠翠的笑意僵在了嘴角上,“他不是怕我生了女儿,连累他们一家吗!”
“会,你等着就是。”唐乐筠懒得解释,她更喜欢用事实说话。
……
中午,唐悦白回来了。
人还没进屋,声音先到了,“姐,中午吃什么,我饿啦!”
“吧嗒”一声,门被推开了。
唐悦白带着小黄进了门,一手提背篓,一手还提着一小捆木柴,“姐,我和蔚蔚哥上山砍柴去了,顺便采了些药。”
小家伙骄骄傲傲地站在门口,等待着唐乐筠的夸奖。
镇上大多数人家都买柴烧,如今粮价疯涨,上山打柴的人便多了起来。
唐乐筠把炒好的蒜蓉菠菜盛在盘子里,笑着走过去,“这么能干,我看看都采了什么药柴胡,黄精,徐长卿,黄芩,桔梗,还有石竹花!”
唐悦白点头,“姐你不是喜欢花吗,马上就开了,我帮你栽起来。”
唐乐筠指着他右手上拎着的柴火,“根不错,别烧,我来做个根雕。”
那是个大榆木疙瘩,造型很有些艺术性。
在末世时,插花和根雕是她唯二的消遣——技术一般,但专业对口。
“好嘞。”分别四年,前面七年唐悦白年幼无知,唐乐筠会什么他都不意外,“我放你卧室去。”
吃饭时,唐乐筠问起让唐悦白打听的事。
唐悦白告诉她,京城一带的流民越来越多,治安也越来越差。
趁着官兵在这一带活动,官道上安全,黄里长带一家老小进县城了。
镇上的富户几乎都走了,开商铺的人家也都把妻儿送走了。
田家兄妹将来要回村里——生云山有个田家村,一村子都姓田,有族长领头,只要齐心就比生云镇安全,他们家已经有所安排了。
“姐,城里更安全些。”唐悦白做了总结性陈词,“是不是!”
唐乐筠道:“要看乱多久,如果持续半年以上,城里房租越来越高,粮食越来越贵,到那时,人们为一口吃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唐悦白沉默地扒了几口白饭。
邓翠翠问:“皇帝老子的江山乱了,他就不出来管管吗!”
唐乐筠给唐悦白夹了一筷子蒜蓉菠菜,“他在皇宫内院,歌舞升平,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首辅大人要想保证大炎不被大苍和大弘侵犯,就要保证兵强马壮,粮草充足,老百姓的安委他暂时顾不上。”
她这话半真半假。
根据书里的描写,一方面国库空虚,赈灾无粮;另一方面,皇子们能干,邵昌文为把持朝政,他本人想让京城一带乱起来。
他以为他能把控大局,收拾残局手到擒来。
但事与愿违,顺州一带百姓在江湖组织‘同袍义社’的带领下,反叛队伍逐渐扩大,他们不惜牺牲大炎的利益,与大苍和大弘打配合,试图分解大炎,成立自己的王国。
眼下这个阶段,便是邵昌文自觉‘力能扛鼎’、试图进一步垄断大权的乱世初期。
邓翠翠不知有假,在她朴素的思维里,边关肯定比老百姓重要,大炎的江山怎能让外族占了呢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小白有武艺傍身,不会进城的,对吧。”
唐乐筠道:“暂时不会。”
唐悦白喝了口水,“放心吧翠翠姐,我们总能想办法活下去的。”
邓翠翠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
下午,马永福还是没来。
姐弟三人专心做了一下午金疮药。
天黑后,唐乐筠和唐悦白带上发了芽的藿香、苍耳、益母草、刺五加、大青叶等种子,走了一趟问梅山。
姐弟俩先去忘忧谷。
往山槐树去的路上,野草无人踩踏,简易竹棚也维持原样,安安静静地立在树下。
打开藏米坛之处,坛子和米都在。
二人把带来的两坛子米藏进去,又原样封好了。
从上面下来后,唐悦白回头看了好几次,他担忧地问唐乐筠,“姐,那个竹棚会不会太惹眼了,流民会不会住进去!”
唐乐筠道:“附近就有好几个庄子闲着,我不认为他们会舍近求远。退一步讲,即便有人占了也没关系,夏天雨大,石头下的土很快就会被雨水冲实,没人能想到竹棚后面的石头下有米。”
“这倒是。”唐悦白放心了,踢了一脚高高的草丛,“姐,咱总得先除草吧,这么多地,咱俩要干到什么时候!”
唐乐筠道:“不除草,镐头勾一勾、翻一翻就种。”
“啊”唐悦白不明白,“那岂不是长不好!”
唐乐筠微微一笑,“物竞天择吧。”她用异能改造过那些种子,就算不能每颗都活,存活率也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只要保证这片荒地没人占,就不会有人来她的地里采药——放竹棚的目的之一,就是宣誓所有权。
姐弟俩先到山南,把益母草等喜阳的植物种在南边。
唐乐筠选择野草植株长势旺盛之处,让唐悦白拿镐头勾一道浅沟,她跟上他的节奏,将种子撒进沟里,再用脚把土培上。
刚下过雨,泥土柔软,干这活并不吃力。
二人借着月色干到丑时,撒完所有种子,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
路过梅庄时,唐乐筠停下了脚步。
唐悦白有点紧张:“姐,出事了吗!”
唐乐筠没理他,闭上眼,认真地听了好一会儿,“里面没人。”
唐悦白奇道:“黑着灯,当然没人,姐你没事吧。”
唐乐筠挑眉,狡黠地一笑,“没人的话,姐可以带你进去洗澡啊。”
唐悦白原地一蹿,“好啊好啊!”
去人家家里偷着洗澡,绝对不是件道德的事,但刺激也是无疑的。
二人轻而易举地越过院墙,循着空气中流动的硫磺味到了单独的一个院子。
温泉在院心,被砌在一个圆形池子里,池子周围有三条水道,分别通往上房和东西厢房。
唐乐筠道:“你我是客人,就去东西厢房吧。”
唐悦白答应一声,自动去了东厢。
唐乐筠进了西厢。
吹燃火折子,微光照亮了室内陈设——一进门的墙角处有衣架和衣柜,南边靠窗有贵妃榻,西面有条案,上面摆着火烛和装饰性瓷瓶。
中间就是镶嵌在地里的水池了,大概是许久没人用过,水池底部落了一层灰。
唐乐筠拔出进水口里的塞子,把水放进来,涨到三寸高,再拔掉出水口的塞子,把水排出去。
一刻多钟后,她脱掉衣服舒舒服服地躺到了水里。
水很烫,但解乏,酸乏的肌肉在这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慰藉。
“唔呋……”唐乐筠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还是活着好啊。”
她在末世从未享受过这样的生活,难怪人们会为了权势而拼尽全力。
或者,她不该太低调,既然活着,不好好享受怎么行呢
……
姐弟俩泡了许久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男子进了纪霈之在刘家村的临时住所。
纪霈之正在吃早饭,见他进来,问道:“庄子里出事了!”
中年男子道:“王爷,属下失职,昨天后半夜,庄子闯进来两个孩子,一个是十五六的姑娘,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纪霈之停了筷子,“唐家姐弟他们干什么了,难不成是洗澡!”
他顷刻间想到了答案。
中年男子道:“王爷英明!属下见他们的意图简单,就没有出面阻拦。”
“我见过偷庄稼,偷鸡摸狗的,就是没见过偷着洗澡的,”薛焕笑道,“他们在哪儿洗的!”
中年男子道:“两间客室。”
薛焕道:“表弟,人家也算照顾你了。”
纪霈之有轻度洁癖,能忍耐的人不多,陌生人用他浴池绝对不成。
“我求他们去了”纪霈之面色不虞,“他们胆子不小啊!”
中年男子道:“王爷,那男孩子走的时候有过担心,但那姑娘说,她是王爷的未婚妻,在客室洗个澡不算过分,以后还会再来。”
“哼!”纪霈之冷哼一声,“如果我所料没错,她那是发现你的踪迹了。”
“小丫头耳力惊人,定是如此。”薛焕颔首,“也算借老黄的口,给表弟一个交代,哈哈,妙人啊!”
纪霈之的脸色缓和了些,“罢了,且随他们去吧,如果是旁人,格杀勿论!”
老黄松了口气,“属下明白。”
……
待老黄出去,薛焕道:“表弟,你对他们姐弟仿佛格外宽容。”如果是以前,老黄定会挨上十鞭,唐家姐弟也会被恐吓一番。
纪霈之道:“李大夫研究过,她的金疮药与他做的金疮药在成分上没什么不同,但她的药效却是他的十倍。”
薛焕吓一跳,筷子一颤,刚夹起来的小包子就掉了下去,“难道说,她说她的药好是真的!”
纪霈之道:“不忙着下结论,买几副药一试便知。”
薛焕道:“所以,你对唐掌柜只是利用。”
纪霈之有些不耐,“不然呢!”
薛焕道:“我以为,你对她是有些不同的。”
纪霈之深深地看着他,“我与三表哥同浴,同餐,同车,同睡,那么……”
“打住!”薛焕一哆嗦,“表弟,你这话不是认真的吧。”
纪霈之懒得理他,把最后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吃完,再接过元宝递过来的茶,漱漱口,戴上斗笠出了门。
第46章
中午,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驶入莳花院后门。
停车后,两个穿着统一服饰的年轻车夫,分别牵着两辆青帷油车迎了上来。
侍从打开豪华马车的门,上面的人上了油车。
油车轻盈,辚辚而行,沿着九转回肠的青石板路往花园深处去了。
车停在绮丽园外。
绮丽,夹竹桃别名。是以,园中植物以夹竹桃为主,辅以桃花点缀,满园青翠中夹杂着点点粉嫩的桃红色,美得清新脱俗。
穿着深棕色绣金团花直缀的胖男子领着几个小厮迎上来,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长揖一礼:“小人常振业给东家请安。”
“嗯。”纪霈之面无表情地下车,环顾四周,施施然进了上房。
薛焕紧随其后。
二人在起居室落座。
常振业拿过小厮手里的热水壶,亲自泡了两杯茶,然后退到一旁,静候纪霈之发话。
纪霈之道:“你去吧,这里用不着你。”
常振业一躬身,麻利地出去了。
纪霈之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两枚圆润的核桃在修长苍白的大手中转得无声无息。
他在思考问题。
薛焕不打扰他,端起了造型挺拔、方中带曲的六方杯,橙黄色茶汤微晃,一根根青翠的嫩芽随着水波起舞,香嫩清高的茶香便扑鼻而来了。
顶级雀舌。
薛焕尝了一口,有些许甜,口感丝滑,非常好……
可还是没有唐乐筠送的普通茶叶滋味厚重,有特色。
他至今也没想明白,唐乐筠送的明明是普通春茶,为什么就得了他的意,甚至认为其他茶远远不如。
这……会不会就是她自称她的药比其他药铺药效好的根本原因呢
可是,凭什么,又为什么呢
实在想不通!
一盏茶喝完,吕游不知从何处进了房间,禀报道:“王爷,瑞王和顾七爷快到了。”
纪霈之略一点头,一挥手,他又退了出去。
很快,常振业的声音在小院外面响起了起来,“贵客里面请。”
纪霈之起了身,在正堂门口迎着瑞王纪雩之,“五哥,好久不见。”
“是啊小九,上次见面已经是一个月前了。”瑞王身形健硕,几大步就到了跟前,审视地看着纪霈之,“好像又瘦了,身体不要紧吧。”
“咳咳~”纪霈之扭头轻咳两声,“不打紧,还能扛几年。”
瑞王亲昵地拍拍他的肩,“小九,不能这么想,一定会好起来的。”
纪霈之笑了,“我若真好起来了,五哥你会不会担心!”
这话有些尖刻,瑞王变了脸色。
纪霈之却毫不在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五哥里面请。”
薛焕趁机上前,“薛三见过五爷。”
顾时也道:“顾七见过九爷。”
两位王爷各自应酬两句,一起进了堂间,在主座坐下。
薛焕和顾时则分列两侧次座。
元宝上了热茶。
瑞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顾时也嘬了一口,“确实好,都说莳花院是销金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纪霈之转着核桃,“据我所知,顾七爷五天前在这里招待过江湖豪客。”
“哈哈~”顾时干笑两声,“什么都瞒不过九爷。”
纪霈之道:“顾七爷绰号铁扇公子,响当当的江湖侠客,与磨剑山庄少主楚飞远走在一起,我就是想不知道也不成啊。”
瑞王放下茶杯,“说起江湖,我听说永昌伯父请了两个大镖局保一趟镖,把家中的几个聪慧小辈和几车财物一并送往幽蓝州了。”
“是吗”纪霈之的薄唇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大弘陈兵边境,战事一触即发,幽蓝州也不安全。而且,顺州有武林人士组织了大批流民,永昌伯府在这个时候把人送走,很可能要人财两空了。”
他这番话说得平淡,像是在简单陈述一个事实,但在座的几个都清楚如果有人动手,有八成可能是他。
瑞王道:“永昌伯府既然敢放人出去,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顾时附和:“我还听说,永昌伯进了一趟宫,回来后就有了这番动作。”
这样的事外人很难得知,如果知道了,就可说明瑞王在凤栖宫安插了人手。
瑞王此时说出来,是递给纪霈之的一支橄榄枝。
纪霈之接了,彼此间就算有了默契,如果不接,再见可能就是敌人。
纪霈之道:“五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被蓝皇后的人暗杀,永宁帝无动于衷,但他反手杀了蓝将军,永宁帝查都不查便削了他的郡王爵,邵昌文顺势将太子案的主谋落到了他头上。
他被朝廷通缉,瑞王冒险相见,所求定然不小。
瑞王道:“九弟,边关告急,京城正处在巨大的危机之中……”
纪霈之打断他的话,“五哥,讲重点。”
瑞王道:“我想杀邵昌文,太子案我会想办法替你昭雪。”
纪霈之的核桃转了一圈,发出“嘎吱”一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瑞王:“太子死了,我逃了,如今邵昌文又死了,岂不是更加坐实了我是主谋!”
瑞王解释道:“顾七杀过他两次,都没能要那狗贼的性命,所以五哥昏头了,以为你会有办法。”
邵昌文这段时间遭遇过两次暗杀,一次是太子遇刺的第二天早上,另一次是大前天,上朝的路上。
邵昌文身边至少有三个大高手暗中保护,如果准备不充足,失败就是必然。
纪霈之看向薛焕,“三表哥,你去找一趟管事,把午饭安排一下。”
其实,安排午饭向来由元宝做,但他接下来的话,不适合薛焕在场。
薛焕大概是明白的,朝瑞王和顾时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我的确有办法。”纪霈之转动着核桃,“如果你承诺,将来不干涉我杀死老畜生和蓝贱人,不动薛家,我就帮你做这一票。”
瑞王有野心,他要求纪霈之杀邵昌文,就是想上位,一个未来的皇帝绝不会允许弑父这样的大不孝罪名落到自己头上。
纪霈之不在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但薛焕和薛家人还要活很久。
瑞王平静地和顾时对视一眼,显然对他的要求毫不意外,甚至没有惺惺作态,“成交!”
纪霈之哂笑一声,“呵~”
瑞王知道纪霈之在笑什么,他没有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只道:“我们两次未成,邵老贼加强了防范,九弟一定要小心应对。”
纪霈之道:“我心里有数。”
……
午饭后,瑞王和顾时走了。
薛焕担忧地说道:“表弟,我能猜到你和瑞王的交易,但你要知道,江湖人讲义气,帝王从来不讲。”
纪霈之道:“有顾时在,你们也是表兄弟,且关系向来不错,只要他不死,薛家就不会有事,其他的你不用担心。”
薛焕叹了一声,“表弟,你就没想过,你未必会死吗!”
纪霈之道:“首先,我的毒无解,我清楚我的身体状况;其次,如果我能活下去,那个位置只能是我的。”
他受够了任人宰割的日子,哪怕全天下人站出来反对,他也依然要坐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薛焕:“……”
……
未时初,唐悦**神抖擞地进了药铺,朝书案后做药的唐乐筠招招手,“姐,我上学去啦。”
唐乐筠道:“路上小心。”
“嗯。”唐悦白答应一声出了门。
他刚要下台阶,就见三个妇人从官道对面走过来。
其中一个鼻尖下长着大黑痦子的年轻妇人问道:“小兄弟,邓翠翠在不在啊!”
唐悦白愣了一下,又笑了笑:“不在,她晚一点来,你们有事!”
另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说道:“我们是她娘家人,过来看看她。”
唐悦白回头,与唐乐筠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呐呐道:“你们不是把她赶出来了吗!”
先前说话的年轻妇人道:“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再说了,我们那也是为了她好。”
唐悦白道:“把一个孕妇赶……”
“好啦!”唐乐筠道,“小弟,你去上学吧,翠翠姐的事你管不了。”
邓翠翠姓邓,她肚子里的孩子姓马,从伦理关系上讲,他们姐弟做不了她的主。
“姐……”唐悦白迟疑着,“我们……”
唐乐筠道:“你去吧,我知道怎么做。”
唐悦白还是没去,而是进了屋,小声道:“姐,她们未必心怀歹意。”
唐乐筠塞上瓶塞,放到抽屉里,“说的也是,你去请个假,快一点回来。”
现实中的功课,比书本上的‘之乎者也’生动有趣多了。
唐悦白答应一声,撒丫子跑了。
唐乐筠继续往小瓷瓶里倒金疮药。
三个妇人进了铺子,她们先把屋里的陈设打量一番,这才朝唐乐筠走了过来。
老妇人先开口:“姑娘,我是邓翠翠的娘。”
她不到五十岁,身体壮实,头发乌黑,丝毫不见老态,就是衣服旧了些,补丁摞补丁的。
唐乐筠道:“翠翠姐不在,你可以在长椅上坐着等她。”
翠翠娘似乎有些意外,她看看左右两个儿媳妇,又道:“我们……”
唐乐筠把剩下的药装在另一只瓶子里,“我当初只是可怜翠翠姐,给她一口饭吃,并没有雇她做长工或短工,所以,她不但赚不到银钱,还欠了我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翠翠娘惊讶极了,“她是不是疯了!”
“娘!”梳着圆髻的中年妇人拉了她一把,“我听说翠翠租房子了,不然没地方住。”
翠翠娘道:“药铺这么大地方,她住哪儿不行,非要花那个冤枉钱!”
“娘!”两个妇人一起喊了一声,夹着她就往外走,“我们出去说。”
三人走到台阶下面,自以为很小声,但唐乐筠把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娘,咱来是和好的,不是吵架的。”
“就是啊,她不在铺子里住,肯定是人家不想让她住。”
“对,人马永福说了,那丫头的弟弟会武艺,咱可千万别得罪了人家。”
“咱先把人哄好了,以后才能借上劲呢。”
“是是是,我是急糊涂了。万一人家把她赶出来,咱就啥都指望不上了。”
……
翠翠娘冷静了,三个人没进来,坐在台阶上守着邓翠翠。
邓翠翠做了一上午药,身体疲累,午睡时间长,未时过半才来铺子。
还没过马路,就见三个熟人在台阶上站了起来。
她转身就走。
“翠翠。”她娘大叫一声,“你给我站住。”
邓翠翠哆嗦一下,到底停住了脚步。
“二妹,我们特地过来看你,你咋连个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跑呢。”
“是啊二姐,爹娘都很惦记你,要不是地里活计多,爹和大哥他们也一起来了。”
“翠翠,娘对不住你,你快过来,让娘看看你。”
……
不少路人看了过来,邓翠翠不想闹大,到底过了马路。
恰好,唐悦白也背着书箱回来了,他急三火四地把书箱放在唐乐筠身后,起身趴在窗上听壁脚。
“马永福让你们来的!”
“他说你怀孕了,是他的种,只要生男孩,马家就还要你。”
“我知道,如果生女孩他就不要我了,你们呢,你们怎么想,要接我回家待产吗!”
三个妇人一起沉默了。
邓翠翠绕开她们,“回去吧,我在这里有吃有喝饿不死,就是一个大钱都赚不到,甭指望我了,我啥也给不了你们。”
三个妇人犹豫片刻,到底又跟上来了。
邓翠翠不理她们,搬来凳子,坐下开始干活。
她的弟妹谄笑着走过来,“唐掌柜,你这还要人不,你这活我男人也能干,包吃就行,我们也不住。”
唐乐筠道:“抱歉,我家活少,不雇人。”
她弟妹又道:“现在世道乱了,家里没有个男劳力怎么成,我男人……”
唐乐筠有些不耐,右手拿起一支毛笔,纤细的大拇指在上面轻轻一压,毛笔就在顶端一寸左右之处折断了,断口整整齐齐。
“我家真不需要男劳力。”她非常有诚意地说道,“如果翠翠姐想要照顾家人,不妨回家照顾,我这里是药铺,不是善堂。”
邓翠翠尖声道:“筠筠,我连我自己都养不起,怎么可能养他们!”
唐乐筠看向翠翠娘:“你们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听见了。”翠翠娘赔着笑脸,“唐姑娘这是干什么,翠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是担心她,和她嫂子过来看看,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真怀孕了。”
邓翠翠的大嫂子也道:“是啊,唐姑娘。你没生过孩子,当娘的到啥时候都惦记自家闺女。再说了,翠翠头回怀孕,啥也不懂,我们经常过来看看,也能照顾一二不是!”
唐悦白闻言点了点头。
唐乐筠看向邓翠翠,后者的眼睛湿润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砸在了书案上。
她说道:“说得倒是入情入理。所以,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来看翠翠姐我不管,但我不喜欢你们打扰我干活,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邓翠翠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筠筠,我这就送她们走。”
娘四个一起出去了。
唐悦白有些不满:“姐,你未免太冷酷了。”
唐乐筠道:“是啊,我不但小气,而且还冷酷。”
唐悦白拉着她的胳膊:“姐,翠翠姐怀孕了,她娘家人知道了,来看她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了,女人一旦被休,娘家也会跟着受影响,翠翠姐被赶出来不全是她娘家人的错。”
不得不说,他的这番话符合这个社会的普遍逻辑。
但唐乐筠不在乎谁对谁错,她就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仅此而已。
第47章
邓翠翠送走了家人,回来后心情好了不少,有说有笑的。
趁着她去茅房,唐悦白道:“姐,尽管可能是因为我的善举,招来了翠翠姐的家人,但结果还算不太坏,对不对!”
唐乐筠没理会这个话,直接换话题,“你在学校都学了什么,跟得上进度吗!”
唐悦白回道:“千字文,不难,多写两遍就记住了,就是字差一点,先生说我力道有余,收放不够自如。”
唐乐筠把几种药按比例混合在一起,“你去练字,我自己装瓶。”
活不多,唐悦白也就不坚持了,“好,我在这练,姐你看着我写。”
姐弟俩一个装药,一个写字,气氛好不和谐。
“买药。”一个穿劲装的年轻男子进了门,从怀里掏出两张方子递给唐乐筠,“各十副。”
二十副呐!
唐悦白的眼睛亮了,赶紧把方子接过来,再递给自家姐姐。
唐乐筠起了身,一张方子扫一眼,一张是桂枝汤,一张是小柴胡汤。
二者都是常用药,也都适用于风寒感冒,只是作用机制不同,且各有侧重。
她说道:“同一种药物,本店价格远高于其他药铺,贵客了解吗!”
那男子道:“知道,赶紧抓药。”
人家不差钱,那就不用废话了。
姐弟俩一个抓,一个复核重量,很快搞定了二十副药。
待邓翠翠从茅房回来,直接帮忙打包,大家配合默契,很快便送走了客人。
邓翠翠站在门口,目送客人离开,“不用太多,这样的主顾一天来两个就成。”
她话音将落,一个中年男子从马车跳下来,快步上了台阶,边走边掏方子,“十副炙甘草汤,药方在这里。”
炙甘草汤,汝阳郡主的常用药。
唐乐筠也过来了,接过方子看了眼,每一副药的剂量都符合她家的草药用量,完全用不着加减。
唐乐筠问:“病人现在怎么样!”
男子打了一躬:“有劳唐掌柜惦记,已经好多了。我家爷让小人转告唐掌柜,以后几日要小心了。”
‘以后几日要小心了’——可能是流民暴动,也可能是齐王谋逆。
书里有过这样的剧情:
邵昌文以国库空虚、边境不稳定为由,拒绝开仓放粮,流民吃不饱肚子,反叛情绪高昂。
齐王趁机推动流民暴动,并借势发动宫变。
京城陷入混乱时,瑞王联手纪霈之刺杀邵昌文,但后者早已准备充足,纪霈之的人遇到了大高手,险些遭反杀,被知晓先机的唐乐音所救。
从此后,唐乐音在纪霈之的心里有了一席之地,在她的斡旋下,关系还算不错的两位王爷有了些许默契。
如果杨晞的警告,为的就是那一段情节,便说明故事的时间线虽然大幅度提前,但因为条件基本一致,该发生的依然存在可能发生的可能性。
不过,为什么呢
时机明显不成熟,齐王和杨家为什么要铤而走险
是太子的死,还是别的什么
唐乐筠一时想不出来。
她抓完药,收下男子的银票,说道:“前几天我起了一卦,从卦象上看,应该可以印证你的忠告。请转告你家主子,如今群雄逐鹿,请他务必小心。”
这话大有玄机。
男人似乎听懂了,面色发白:“敢问唐掌柜,那是怎样的卦象!”
唐乐筠微微一笑,“懂的自然懂,天机不可泄露。”
男人脚步踉跄地出了铺子。
唐悦白很好奇:“姐,你还会起卦!”
邓翠翠崇拜地说道:“筠筠什么都会。”
唐乐筠道:“翠翠姐太看得起我了。我当然不会,不过是故弄玄虚,不想领那位不知是何方神圣的爷的情罢了。”
“哈哈……”唐悦白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姐,你可真是越来越鸡贼了。”
唐乐筠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小气,冷酷无情,如今还要加一个鸡贼!”
“姐,我错了。”唐悦白迅速收敛笑意,“我姐那不叫鸡贼,叫聪慧,对聪慧,嘿嘿嘿……”
他脚下一垫,蹿出去一丈有余,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后门门口。
邓翠翠艳羡地说道:“还是你们姐弟感情好。”
“那是因为我制得住他。”唐乐筠收起银票,重新回到书案后,“我听……我娘说过,血亲之间也会因为利益而变得水火不容,除非彼此都有本事,不惦记家里那点财产。”
“是这个理。”邓翠翠道,“小白不小了,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按这个时代的规矩来讲,女子不能继承父母的房产,这座二进院的所有权归唐悦白所有。
但大家有目共睹,铺子的经营全靠唐乐筠。
唐乐筠道:“不用这么早打算,他还小,脾气秉性尚未成型,大一些再说。”
从目前来看,唐悦白不是那种白眼狼孩子,他们姐弟亦不会为这点家产闹得不欢而散。
邓翠翠迟疑片刻,“筠筠,你觉得我娘和我嫂子怎么想的她们是真的关心我吗!”
唐乐筠看着她。
一个没有家,且前途未卜的人无疑是渴望亲情的。
他们希望自己在身陷泥潭时,亲人能无条件地拉上一把,病了有人送药,雨天有人撑伞,饿了有人做饭……
邓翠翠是孕妇,心理脆弱,尤其如此。
唐乐筠理解她的心情,这也是她乐于照顾唐悦白的心里基础。
她说道:“我是外人,这个问题你要问你自己。”
邓翠翠把玩着捣药的石杵,“以前,我娘对我挺好的,我和我嫂子、我弟妹的关系不咋地,但也没怎么红过脸,可他们在我被休后都变了脸。”
她问出这样的话,说明心里有危机感,对亲情没有了基本信任。
还不算糊涂。
唐乐筠道:“如果你想知道,只要带着包袱回家一趟,说铺子不景气,我怕招惹麻烦,把你打发回去就可以了。”
她认为,如果邓翠翠和她家人有了正常来往,她和她的铺子就有了来自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就像人群之中有人感染了丧尸病毒一样。
此时未雨绸缪一下未尝不可。
邓翠翠沉默片刻,忽然起身:“筠筠,我这就回去一趟!”
唐乐筠看一眼窗外,太阳落到丘陵上了,小马村不算远,但来回走一趟天也黑了。
这对于孕妇来说,运动量太大,而且也不安全。
她说道:“明天再说吧。”
邓翠翠却道:“不行,这事在我心里搁着晚上睡不好觉,我脚程快,天黑前一准回来了。”
自家老娘来看她,她心里是高兴,但也记得她弟妹说过的,关于让小弟也来铺子打短工的话。
她看得非常清楚,唐乐筠不喜欢她家里人,而且她还看得出来,唐乐筠从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一旦她家人的存在威胁到了铺子,唐乐筠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赶她出去,那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她今天必须把这件事弄明白。
唐乐筠对躲在门口狗狗祟祟地唐悦白说道:“小弟,你去套车,把翠翠姐送家去吧。”
唐悦白带着小黄进了门,“翠翠姐,不至于,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
邓翠翠正要说话,就听大街上有人喊道:“抢劫啦,抢劫啦!”
“噔噔噔……”官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唐悦白一个健步就要往前冲,却被早有预料的唐乐筠一把拉住,“不许出去!”
“为什么”唐悦白瞪大了眼睛,“姐,不抓贼吗!”
唐乐筠道:“今天你抓了贼,明天被火烧毁铺子的可能就是我们。”
邓翠翠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
“可是……”唐悦白顿了好一会儿,“姐,如果不管,将来有人抢我们,别人也不会管我们。”
唐乐筠道:“我不需要别人管我,我只记得赵记杂货铺是个什么下场。”
邓翠翠:“……”
唐悦白试图讲道理:“姐,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习武不就是为了惩凶除恶吗!”
唐乐筠道:“他们也许算不上凶和恶,只是一群想吃饱肚子、不想被饿死的可怜人。”
邓翠翠道:“筠筠啊,被抢的人也会饿肚子!”
唐乐筠当然知道,“所以,谁更强谁就能活下去,这也是我让你们强身健体的根本原因,也是我不愿意翠翠姐和家人亲密往来的根本原因。”
唐悦白的脸色很难看,“姐,亲人之间不该这样子,我发誓,如果只剩一口饭,我绝不会跟姐姐抢。”
唐乐筠还是摇头:“我相信你,但我更相信自己,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不会让咱们的日子过到那种程度。”
脚步声到了窗下,三个矫健的身影飞一般地过去了。
稍后,追赶的几个人一闪而过,看外形似乎是粮铺的几个伙计。
唐悦白买过好几次粮,认得他们,他松了口气,“竟然是粮铺,那抢就抢了吧。”
唐乐筠松开他的胳膊,“抢的是银钱,很可能是有组织、有预谋、有选择地抢劫。”
这意味着生云镇的治安在进一步恶化。
“看来今天不能回去了。”邓翠翠叹一口气,“筠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如果“知道”就可以避免发生一些事情,就不会有“身不由己”这样的成语。
唐乐筠不置可否,只道:“如今端王不知所踪,我们又得罪过黄里长和马大夫,大家都要小心些,尤其是小弟,上下学一定注意安全。”
提起黄里长等人,唐悦白冷静多了。
他问道:“姐,黄里长进城了,他还会想办法对付咱们吗!”
唐乐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云镇的秩序一旦崩溃,抢劫和杀人放火就会时时发生。届时,只要有实力,就可以进行精准地打击报复。”
唐悦白捏起小拳头,“我不怕,来就来,打他们一个满地找牙。”
“姐姐相信你。”唐乐筠拍拍他的肩膀,朝书案走了过去。
邓翠翠跟了上来,“筠筠,马大夫和黄里长真有那么坏吗!”
唐乐筠反问:“在你爹娘赶你出家门之前,你也从未没想过,他们会不要你吧。”
邓翠翠再一次哑口无言。
第48章
除担心被邓家人抄了自己的小家外,唐乐筠还担心纪霈之死在即将到来的那场乱战里。
二更时分,修炼完内功,她躺在床上,把书中所有关于纪霈之刺杀邵昌文的内容回忆了一遍。
首先,作者没有明确的日期,她当时只看了个热闹,时间线糊里糊涂。只知道开端在早上,城门一开,流民突破防线,杀进城里,玄衣卫紧急镇压,齐王趁机逼宫,但邵昌文和瑞王早有准备,双方都组织人手进宫救驾,纪霈之就在邵昌文的必经之路上下了手。
其次,刺杀地点在衡泰大街,那里地形复杂,便于脱身。
最后,唐乐音之所以在刺杀现场,是因为前世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准确地说,她是通过避免纪霈之团队的团灭,而避免了纪霈之动用内力救人,从而救下了纪霈之。
那么,如今的唐乐音还能准确预料宫变的发生时间吗
顾时会向唐乐音透露这件事吗
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没有唐乐音的出现,纪霈之即便不死,也会元气大伤,那样一来,等同于去掉她的半条命。
不,不行。
她不能冒这个险,不管唐乐音会不会参与进来,她都要亲力亲为地保证纪霈之全身而退。
心思一定,唐乐筠便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在公鸡的鸣叫中醒来。
今天早上,田小霜没来习武,据说被田婶子送回爷爷奶奶身边去了。
田家兄弟倒是照常出现了,而且比往日更加努力。
为让他们对剑招有更好的运用,唐乐筠教一式至少用七八天,先熟记每一个动作,再用数天时间喂招,以达到在对战中灵活应用的目的。
田家兄弟学得不慢,但给她惊喜最大的还是自家亲弟弟。
唐悦白确实有优于常人的习武天赋,他模仿力强,记忆力好,反射弧天生比普通人短,应变速度极快。
如果说,他以前的出剑速度只有唐乐筠的五分之一,经过不到一个月的训练,他已经把差距缩小到了三分之一。
从内力上来说,他离高手还很远,但如果只论剑招,他的水平已经超过相当一部分用剑的武林中人。
对打了一局,唐乐筠很满意他的进步,把教导两个少年的任务交给他,独自去药田拔草了。
田刚蒙蒙亮,薄雾一大片一大片地漂浮着。
草绿色的田地里已经有劳作的农人了,他们拔草的拔草,施肥的施肥,各自忙忙碌碌,仿佛岁月依旧静好。
唐乐筠站在地头看了一会儿,正要打开栅栏门进去,就听官道上有男人说道:“听说了吧,包子铺被偷了,丢了两袋面粉呢。”
“偷就偷呗,我家也快断粮了,活不下去,不偷怎么办!”
“唉……”
唐乐筠站起身,把一把野草扔到田埂上。
她在书里看到过一个词,叫“破窗效应”,镇子上的情况就是对这个词的有效验证。
“咚咚!”耳边传来敲门声。
唐乐筠朝自家前门望过去,就见两个带孩子的女人正在敲门。
二人身材纤细,衣着破旧,但都很干净,小女孩穿得相对好些,侧脸甚至还能看见婴儿肥。
大抵是要饭的。
门没插——观察门缝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大门一推就开,端看他们有没有别的心思。
但没有。
两个女人见无人应门,便牵着孩子离开了。
“等一下。”这样的女性同胞总能激起唐乐筠的同情心,她到底忍耐不住,快步出了药田,“有事吗!”
三十多岁妇人的眼里先是有了惊喜,随即脸红了,“妾身,我们……”
“我饿……”小女孩两三岁,五官很漂亮,她口齿清晰地说道,“姐姐我饿。”
另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妇人闻言泪流满面,蹲下去,搂紧了她。
唐乐筠从路边扯了两棵野菜,递给年长的妇人,“这两种草都能吃,吃之前洗干净,焯一遍开水就行。”
尽管衣着破旧,但都是府绸,这说明他们之前的生活不差,对野菜没什么概念。
那妇人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多谢姑娘指点,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她扯着孩子就要走。
唐乐筠道:“稍等,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年长的妇人道:“姑娘请讲,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唐乐筠看一眼她的黑眼圈,“你们是从京城来的,京城不舍粥了吗!”
年长妇人道:“是的,京城已经给了两天米汤了。”
唐乐筠颔首,“你们自己走过来的。”
年长妇人道:“走了一天一宿,早上刚到这里,实在是饿极了。”
唐乐筠明白了,京城还不到没粮的地步,之所以搞成这样,就是因为有人要逼流民造反。
这妇人是聪明人,感觉到危机,及早带着家人脱身了。
她问:“这么多商铺,为什么选我家!”
年长妇人道:“不瞒姑娘,妾身以为,医者父母心,比起其他商人,总会多一分仁慈。”
她又问:“那为什么不敲铺子门。”
年长妇人道:“街面上眼睛多,即便有同情心,也不敢随意施舍。”
确实聪慧。
唐乐筠道:“你们等着,我去拿一点米给你们。”
“谢谢姑娘!”年轻妇人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唐乐筠身形一闪,将人扶住了,“不必客气,如果有可能,尽早南下吧。你们可以去安江府,至少饿不死。”
她在书里见过这个地名,那里官员廉洁,府库充盈,瑞王调集粮草,准备两线开战时,安江府和其他几个州县起到了关键作用。
年长的妇人还要感谢,但唐乐筠已经以极快地速度进了院子,并插上了院门。
小女孩哭了,“祖母,我饿……”
年轻妇人道:“娘,她不会是……”
年长的妇人道:“此女武艺不低,不怕咱们仨,插门是因为足够谨慎。她会送吃的出来,我们去她的药田看看,帮她把草拔一拔。”
唐乐筠拎了一小袋子米出来,但只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她们不会把孩子扔给我了吧。
小女孩一看到她就笑了,转身对药园里的二人喊道:“娘,祖母,姐姐回来了。”
唐乐筠这才注意到地里面,两个妇人正在帮她拔草。
自尊自立的人,即便落魄了,也会赢得陌生人的尊重。
唐乐筠拉着小女孩进了药园,把米袋子递给年轻妇人,“第一,最好分散着藏起来;第二,我是种药的,米只给一次,再来我是没有的。”
“妾身明白。”年长的妇人跪下去,磕了个头。
唐乐筠来不及阻拦,只好生受了。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取出二十几个大钱和二两多碎银,“离开京城吧,这里不安全。”
“姑娘高义!”年长妇人果断接了过去,又道,“救命之恩妾身没齿难忘,妾身有一言相告……”
她附身过来,小声在唐乐筠耳边嘀咕了两句。
唐乐筠怔了一下,她没想到,绞尽脑汁想要弄到的消息竟然以这种极其巧合的方式得到了。
那妇人又道:“尽管京城离这里不近,但很多流民知道,这里有皇庄,存粮多,蔬菜多,如果那事不成,这里很可能会成为土匪窝。”
唐乐筠点点头,“言之有理,我会小心的。”
那妇人不再多说,和儿媳一起,把大部分米分装在衣服里,将快空了的袋子卷成卷塞进袖子,沿着官道往西南方去了。
唐乐筠有理由相信,她们不会回来了。
……
早上吃凉拌马齿笕,煎鸡蛋饼,每人再来一碗小米粥。
吃完饭,唐悦白带上武器,背着书箱上学去了。
唐乐筠和邓翠翠收拾完厨房,就打开了店门。
门一开,两个身材壮硕的男子便进了门,其中一个说道:“唐掌柜,买药,这是方子,每个方子五副。”
唐乐筠起身把药方接过来,看一看,数一数,竟有六张之多,都是春夏两季常见病的常用药。
她知道,这二位大抵是郑太医派过来的,他趁着治安没有彻底恶化,赶来囤药了。
她们照方抓药,很快就送走了二位客人。
邓翠翠喜滋滋地说道:“筠筠,照这样卖,我们很快就能发财了。”
唐乐筠把剩下的草纸放到抽屉里,“今天早上包子铺也被偷了。”
这句话就像滚烫的熨斗,将邓翠翠脸上的笑痕瞬间抹平。
她“啊”了一声,好半天没说话。
唐乐筠没心思猜她的想法,交代一句:“翠翠姐看铺子,我去菜市场。”
邓翠翠赶忙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唐乐筠道:“一刻钟,你关门吧。”
邓翠翠松一口气,起身送她出去,转个身,便插上了店门。
唐乐筠四下看看,流民果然又多了。
秦记面馆关门了,田家的木器行没开,赵记杂货铺的废墟还没拆,黑漆漆地耸立在街面上,触目惊心。
一路走过去,几乎所有铺子呈关门状态,东家们或者掌柜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大声地议论着当前的形式。
唐乐筠听了几耳朵,见没什么新意,便直接进了生云客栈——这里正常营业,只是门口多了两个门神一样凶神恶煞的店伙计。
高掌柜听到脚步声,立刻抬头看了过来,见是唐乐筠,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唐掌柜,有事!”
唐乐筠道:“高掌柜,我再拿一些药,再定做一批精致的小瓷瓶,有门路吗!”
高掌柜从柜台后转出来,“药没问题,瓷瓶要问一问才能给你答复。”
唐乐筠道:“如果没有瓷瓶,金疮药就无法及时交货,请高掌柜通融通融,以免耽误正事。”
这话蹊跷!
高掌柜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他正要说话,就听有人在楼梯上开了口,“你怎么知道金疮药是我要的货!”
唐乐筠眨了眨眼,纪霈之居然还在生云镇。
第49章
声音是纪霈之的,下来的却是白管家。
他朝唐乐筠做了个请的手势,“唐掌柜,我们去楼上详谈。”
跟男子去客栈二楼,传出去名声不好。
但所见之人见不得光,唐乐筠不得不从,她略一迟疑,还是跟了上去。
天字号甲房。
薛焕下了罗汉床,笑着打招呼:“唐掌柜好久不见,快请坐。”
“王爷好,薛三爷好。”唐乐筠在太师椅上落座,目光飞快地在二人脸上扫了一扫。
薛焕和上次见面一样,没什么变化,纪霈之瘦了不少,他面色苍白,五官立体,端坐于罗汉床上,和古典画室里摆着的石膏人像一模一样。
纪霈之道:“说吧。”
唐乐筠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故意问道:“说什么!”
“你说呢”纪霈之蹙起眉头,沉默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淬了冰的玄铁,又冷又硬。
“猜的。”唐乐筠不怕他的精神压迫,但懒得多说废话,“我想要几款小瓷瓶,王爷能供货吗!”
纪霈之知道她是猜的,但事关重大,小心为上,他就是想印证一下。
唐乐筠回答时眼神不闪躲,甚至颇有不耐,足以说明她说的是真话。
他问:“你想要多少。”
唐乐筠道:“五百个粗瓷,一百个细瓷。”
“这么多。”纪霈之挑了挑眉,总算有了些许活人气,“粮价每天都在上涨。”
唐乐筠道:“没关系,如果客人要细瓷瓶,我的药价也会跟着上调。”
纪霈之颔首,“需要小样吗!”
唐乐筠道:“不用,我相信王爷的审美。”
纪霈之大概很满意她这句话,眸子里的笑意一闪而过,“既然如此,我便让白管家仔细一些。”
唐乐筠道:“多谢。”
纪霈之道:“如果你能把你的好茶经常给我一些,我可以让价一成。”
唐乐筠拱手:“成交。”
生意到这里就谈完了,按说唐乐筠可以起身告辞了,但她欲言又止,犹豫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离开。
房门关上了。
薛焕道:“她似乎还有话说,不知为何又不说了,难道是想问婚事!”
纪霈之哂笑一声,“婚事她比男人还像男人,哪有想要成婚的样子!”
薛焕道:“十六岁,不小了,恰逢乱世,她应该找个好男人,以免势单力薄。”
纪霈之踱步到窗前,看着唐乐筠出了客栈,往菜市场的方向去了。
她身形矫健,步履稳健,每每旁边有人经过,她的视线都会不自觉地跟随片刻,这说明她在时刻保持警惕。
他说道:“我还是觉得这丫头有异于常人的神秘,比如茶,比如在她家吃到的青菜,还比如那些药材。”
还比如,她面对他时的轻松自在——据他所知,没有哪个女子能在他的注视下面不改色。
薛焕问:“李神医是不是该有消息了!”
“应该有了。”纪霈之看见李无病进了客栈。
门外传来上楼梯的声音。
薛焕问:“不是来了吧!”
“咚咚。”
敲门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薛焕赶忙道:“进来。”
白管事把李无病请了进来。
李无病开门见山:“东家,用不上十副,一副药就能说明问题,有间药铺的药就是好于其他药铺,效果显著。”
薛焕沉不住气了,“为什么,不是一样的进货渠道吗!”
李无病摇头,“不知道,我研究了每一味药,但看不出有任何不同。”
纪霈之看不到唐乐筠了,他试着在人群中找了一下,但都不是她。
这时,元宝在角落里小声嘀咕一句:“原来她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
薛焕道:“简直匪夷所思。”
李无病道:“东家,有办法查到原因吗!”
纪霈之转过身,“估计严刑拷打才行。”
李无病道:“那不像话,花钱买不成吗!”
纪霈之摇头,“这是她的摇钱树,多少钱都不会卖。”
李无病着急了,“那怎么办!”
薛焕道:“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知晓的秘密,我们只要在她那买药就行了。”
李无病摇头,“薛三爷看浅了,药王谷不会不感兴趣的,她未必能守得住这个秘密。”
薛焕道:“对呀,还有御医们,那位会不会对唐掌柜的药感兴趣!”
“郑御医不是多事的人。”纪霈之道,“药王谷是个问题,但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想问,药效的强弱能决定我的生死吗!”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所有人看向李无病。
李无病残忍摇头:“不能。”
纪霈之垂下眼眸,“谁又能护谁一辈子呢只要她能守住秘密,就能守住性命,我们买药即可,其他的就不必操心了。”
人活着,总会有个三灾六病,若想病好的快,就要用好药,只要秉持这一点,就不会有人想要害他们。
就像李神医,他性格再差,脾气再暴躁,要价再高,一般人也不敢得罪于他。
“东家透彻。”李神医夸赞一句,大步往外走,“你们聊,我再去买点药备上。”
白管家道:“李神医稍等,我和您一起。”
……
送走白管家和李神医,唐乐筠手上多了四十五两现银。
邓翠翠笑得合不拢嘴,“真没想到,世道乱了,药铺的生意倒好起来了。”
唐乐筠在书案后坐下,把账本拿出来,将李神医提走的金疮药上账,“生意越好,盯着我们的人就越多。”
邓翠翠警惕地看一眼店门,已经插上了,再看窗外,街对面有两个衣着破烂的男子,正一边看着她一边说着什么。
她吓了一跳,赶紧关窗,却被唐乐筠制止了。
唐乐筠早就看见那两个人了,他们溜达两回,又在对面蹲了一个多时辰。
她说道:“只要被盯上,关不关窗并不重要,从里面把窗户钉上才是正确做法。”
邓翠翠连连点头,“筠筠说的是,可是怎么钉呢!”
这个时期的家具都是榫卯结构,钉子需要在铁匠铺定做。
“那就不钉了吧。”唐乐筠看向摆在东头的单独的柜子,“等小白回来,我们把柜子搬过来。”
邓翠翠“啊”了一声,“那我们在哪儿做药!”
唐乐筠道:“小客厅,那里光线明亮,地方也够大。”
邓翠翠又问:“卖药怎么办!”
唐乐筠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办法装个铃铛吧。”
邓翠翠一拍手,“是个好主意。”
……
二人开始做药。
唐乐筠一心二用,手上碾着樟脑,脑子却在思考别的事情。
李神医和白管家一起买药,说明纪霈之已经意识到了她的药与众不同,他一定非常好奇,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为什么呢
因为药可以加速病情好转,却不能解剧/毒
这应该是正解。
太子死的不是时候,不然她就嫁给纪霈之了,即便牺牲一些自由,也好过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三天后的宫变。
她本想发出警告的,但忽然发现警告之后无法自圆其说,只会招来纪霈之的警惕和防备。
所以,京城之行就不可避免了。
当天傍晚,唐乐筠和唐悦白把柜子挪过来,挡在窗口上。
柜子上再放一只破口的瓷瓶,以做报警之用。
之后,姐弟俩在门框上掏一个小洞,细麻绳从这里穿出去,一头系在门锁上,另一头从屋顶顺到后门,系上铃铛,悬挂在房檐下。
这样一来,以唐乐筠的耳力,基本上不会错过任何买家。
……
一更天过半,官道上安静下来了,但正在西厢房播撒菜籽的唐乐筠听到了店铺外隐约的说话声。
“草,挡上了。”
“咱把窗户砸开吧,这家就俩孩子!”
唐乐筠把剩下的一把菜籽放回碗里,出西厢,到前院,一拧身就蹿上了房顶。
越过屋脊,趴在房檐往下看,白天盯着她家的男子手里拿着大石头,正准备砸向窗棂。
她赶紧清了清嗓子,“嗯嗯!”
拿石头的男子吓一大跳,石头落地,差点砸伤他的脚。
惊魂未定的二人一起抬头,与唐乐筠的俏脸对了个正着。
唐乐筠右脚一抬,左脚跟上,整个人迅速下坠,却轻盈落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二人吓得屁都没敢放一个,撒丫子就跑……
唐乐筠施展轻功是为了震慑,把人吓跑,她的名头传出去,药铺就能安全许多。
目的达到,她满意地笑了笑,视线落在窗户上:窗纸被暴力撕开一角,但窗框完好无损。
……
经此一遭,邓翠翠和唐悦白又谨慎了不少。
两天后,唐乐筠决定以购买瓷瓶为名进京。
临行前,她让邓翠翠带着米和菜回家休息,唐悦白则请了两天假,在家看店。
为不引起外人注意,唐乐筠选择中午出发。
她步行出生云镇,搭便车走一半路,另一半路靠腿,于当晚凌晨抵达西城门外。
西城门外聚集了大量流民,隔着几百米就能听到夜风送来的鼾声、说话声和哭闹声。
一簇簇篝火燃烧着,照亮了流民们黑瘦的脸,照亮了高大且坚硬的城墙,以及城墙上穿着铠甲的士兵。
唐乐筠知道他们有多苦,但对他们的苦束手无策,便不打算近距离地承受煎熬,选择在一百米开外的树上安顿了下来。
三个时辰不长,打两个盹就过去了。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城门口也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开门声。
唐乐筠醒了,背上包袱,攀着树枝到最高处——只见大部分流民醒了,相当一部分青壮年不动声色地向城门口靠近。
守城士兵打着哈欠,彼此聊着天,对流民中涌起的暗流一无所知。
进城的人就等在城门口,他们大多是送货的小生意人,大捆大捆的柴火,一车车蔬菜,还有装在木桶里的河鲜……
唐乐筠下了树,一路小跑赶到城门口,排在长队后面。
蠢蠢欲动的流民们离城门更近了,排在前头的生意人也开始进城了。
一队士兵分散开来,呼呼喝喝地展开了搜查。
“冲啊!”流民中有人大喝一声。
青壮年们潮水一般地朝城门涌了过来……
“关门,关门!”城墙上的士兵拼命挥手。
负责搜查的士兵慌慌张张地往城门楼里跑,众生意人紧随其后。
唐乐筠左冲右突,很快超过一干生意人,甚至赶在几个士兵之前进了城。
他们忙着关城门,无人在意她这个小女子,她顺利穿过一干严阵以待的士兵,到了西城。
大街上没几个人。
唐乐筠跑了二三十丈,才找到一个收夜香的老人家,问清了衡泰大街的位置。
衡泰大街在皇宫东南,不算太远,但也要跨越一整个西城。
唐乐筠盘算过,流民在此时进城,邵昌文得到消息后组织人手,再赶往皇宫,至少要大半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她赶到现场。
发足狂奔便是!
第50章
衡泰大街是东城最窄的一条主要街道。
这里离皇宫近,街道两侧盖了不少小宅子,或卖或租,住的都是经常上朝的官员们。
比起民间戏称的王府街、勋贵街,这里胡同多,人多,地形复杂,是埋伏邵昌文的最佳地点。
衡泰大街东侧的某个小院里。
纪霈之坐在太师椅上,左手攥着两只如意珠,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元宝侍立一旁,抓耳挠腮,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黑灰色的屋顶——那里匍匐着一个黑灰色的人影,长剑已然出鞘,在晨起的微光中泛着灼灼寒光。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的黑影给元宝打了个手势。
元宝立刻禀报:“主子,来了。”
纪霈之的如意珠无声无息地转了一圈,人也从椅子上坐直了,“动手。”
屋顶的黑影便举起长剑,向下一压。
埋伏在大街两侧的好手一跃而起,下饺子似的蹿到了大街上。
“有刺客!”
随着一声惊呼响起,大街上传来了刀剑相击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各家各户的关门声积极配合,隔壁小妾打骂丫头的声音也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
纪霈之莞尔,起了身,施施然走向大门口。
元宝赶在前面开门,白管家手按长剑殿后。
三人保持一定距离,朝胡同口走了过去。
“啊!”一个蒙面黑衣人惨叫着在三人面前倒了下去。
蒙面黑衣人是纪霈之的人。
他脚下一顿,周身的气势陡然凌厉了起来。
白管家疾走两步,小声劝道:“东家勿急,顾七爷说过了,他身边有高手。”
东家,是纪霈之在商场上的普遍称号,无名无姓,低调务实。
自打郡王爵被抹除,他就让身边人以这个代号称呼自己。
纪霈之没有回答,加快了脚步。
不出三息,又一名黑衣人扑倒在地,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惨叫声越来越多了。
白管家心惊肉跳地拉住了纪霈之,“东家,情况不对,邵昌文老奸巨猾,也许他预料到了咱们会动手。”
纪霈之正要说话,就见吕游捂着肩膀,从左侧屋顶落下,“东家,至少四名大高手护着邵昌文,兄弟们难以靠近,损失惨重,快走!”
纪霈之道:“什么人!”
吕游道:“两个如顾七爷所说,出自南海剑派,一个没露面,还有一个像是大弘国如意宗的路数,虽然只是一把普通长剑,但他速度快,招式随心所欲,换成灵蛇剑便像个九成九。”
纪霈之继续往前走,“灵蛇老人。”
灵蛇老人内力浑厚,剑招犀利灵动,是当世九大剑手之一,绝非普通人能敌。
白管家身形一晃,和元宝一起拦在他前面,“东家,不能去。”
他不去,他的人就会全军覆没。
而且,邵昌文活下来,老畜生也会安安稳稳地活下来。
只有除掉灵蛇老人,除掉邵昌文,他才不至于一败涂地。
纪霈之手里的如意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他异常平静地说道:“让开!”
他越是暴怒,就越是冷静。
白管家和元宝不敢再拦,双双让开,跟着纪霈之出了胡同。
短短十几丈的距离,横了二三十具尸体,青石板路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七八个黑衣人同邵昌文的护卫斗在一起,四个黑衣蒙面人在围攻两个南海派高手。
剩下的五六个黑衣人围在马车旁,同一名穿灰道袍、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缠斗——从那只青筋暴起、不甚光滑的手部皮肤判断,该男子至少五六十岁。
纪霈之一出来,那男子便注意到了。
他怪笑一声,左手在袭来的长剑上一拍,右手长剑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抖动一下,击退了两个黑衣人的同时袭击,说道:“这样才对嘛,当缩头乌龟算怎么回事!”
纪霈之道:“灵蛇老人,今日你若不死,我定屠你全宗,包括你养在幽兰州的私生子。”
那人手上一滞,旋即手中长剑微颤,毒蛇吐信般地接连刺向几名黑衣人。
几名黑衣人躲避不及,纷纷受伤,各自后退。
“你敢!”灵蛇老人长剑一指,“小子过来受死。”
纪霈之徐徐迈步,“你既想死,我便成全你。”
灵蛇老人拍拍车厢,里面钻出一个侏儒矮人,手里拿着一把宽大的柴刀,缓缓在车前坐下了。
纪霈之道:“原来矬金刚也在,难怪首辅大人毫不畏惧。”
“端王。”邵昌文开了口,声音清冷,还带有一丝沙哑,“你若认罪伏法,老夫或者可以给你求一个全尸。”
纪霈之道:“甚好,不过……在此之前,首辅大人不妨先求求我,我定赏你一个全尸。”
邵昌文没再说话,但马车车厢晃动了一下。
他怕了,换了个位置。
“呵~”纪霈之哂笑一声,“不过如此。”
“咚咚!”邵昌文敲了两声车厢板。
灵蛇老人得到指示,不再废话,提着带血的长剑,一步一步地逼近纪霈之。
纪霈之凝视着他,身形不动不摇,只将手里的如意珠转得丝丝拉拉作响。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一瞬之间,纪霈之用的是暗器,尤为如此。
是以,灵蛇老人的每一步都很谨慎,全身肌肉处在高度戒备之中。
“噔噔噔……”对面胡同里忽然想起一阵脚步声。
声音轻盈,速度极快。
灵蛇老人脚下一滞。
纪霈之的如意珠的转速亦有所降低。
就在二人怀疑对方来了帮手的时候,一个脸上蒙着面巾、头上戴着竹编斗笠的男子出现在了胡同口。
邵昌文道:“杀了他。”
南海剑派的两大高手之一,勉强脱身出来,挺剑刺向斗笠蒙面男子。
斗笠男不闪不避,迎面直上,仿佛事先预知了对方的招式一般,身形在行动中后仰,避过剑锋,扭身,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对方右肩肩甲处刺了一剑。
她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仅用一招,就让对方的武力值暂时归零了。
白管家又惊又喜,“东家,来帮手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斗笠男单脚一点,身体如同激射而出的箭,扑向了灵蛇老人。
灵蛇老人顾不上纪霈之了,手中长剑发出“呲呲”两声轻响,化作数道残影攻向斗笠男。
斗笠男速度不减,短剑不慌不忙地指向其中一道剑光,只听“叮”的一声……
白管家和元宝同时闭了闭眼,完了,灵蛇老人内力浑厚,要吃亏了。
然而并没有。
灵蛇老人的剑势被打断,动作亦随之迟滞了一下。
纪霈之目不转睛,心道,如果他能抓住这个机会……
他的心思还未转完,斗笠男已经接连刺出了三剑,因为是近身攻击,每一剑都角度刁钻。
灵蛇老人身形高大,不擅近战,只能连连后退,伺机寻找反击机会。
但他完全没有机会了。
斗笠男动作太快,且每一剑都料准了他的退路。
灵蛇老人怒道:“你个小畜生到底是什么人!”
几乎所有看到这场对战的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但斗笠男没有开口,短剑越来越快,灵蛇老人像是裹在一团乌蒙蒙的剑光里。
“啊!”灵蛇老人突然发出凄惨的一声,胸口喷出的血液蹿出数尺,踉跄地摔了下去。
斗笠男避过血污,干干净净地到了马车前。
矬金刚忽地向前一蹿,蹿到了马背上,柴刀砍断缰绳,“驾!”
斗笠男也不恋战,脚下一点,飘飘然上了对面的房顶,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吕游骇然:“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大高手!”
白管家道:“内力比灵蛇老人高,剑招乱七八糟,但速度奇快,无人能敌。”
纪霈之迈着四方步朝邵昌文的马车走了过去,“首辅大人,我日行一善,有遗言吗!”
邵昌文打开车门,直视纪霈之:“你应该明白,我死了对朝局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辅佐你坐上那个位置。”
纪霈之道:“我不需要。”
邵昌文道:“如果老夫死了,京城必将陷入混乱。”
“你觉得现在还不够乱吗”纪霈之笑了,“对,是不够乱,你在等叛军的规模越来越大,你在等大弘进犯大炎边境,你还在等同袍义社的人推举你黄袍加身呢。要想称帝名正言顺,你必须让朝廷大乱特乱,四面楚歌方能显你首辅大人的英雄本色。”
邵昌文白了脸,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我应该早点杀了你的,不过没关系,他们叔侄会为我报仇的。”
纪霈之挥了挥手,“我等着。”
白管家掷出长剑,刺中邵昌文的心窝,他闷哼一声,从座位上摔了下去。
邵昌文的护卫死伤大半,找来的四个高手,一死一伤两逃。
纪霈之让手下打扫了战场,带着几个轻伤的暗卫,驾驶着邵昌文的马车,朝宫城南门去了。
大约半刻钟后,他们远远地看到了潮水般冲向宫城的流民。
纪霈之观察片刻,叫停了马车,“这些不是流民,而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白管家道:“东家……”
纪霈之制止了他的话,“派人打探一下,蓝贱人和老畜生是否还在宫中,以及,这些到底是谁的人马齐王,瑞王,邵昌文,还是秦国公府。”
白管家松了口气,“好,小人亲自走一趟。”
纪霈之下了马车,“我在莳花院等你。”
宫中情况不明,眼下人手不足,贸然闯入,只会让他死在永宁帝前面。
莳花院江湖人多,人手充足,距离这里不远,步行可达,是最佳的避难之所。
一行人钻进胡同,不紧不慢地向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