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
耿老头抢在大队长前开口:“家里啥时短过你吃喝了?你——”
刘芬芳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毫不客气地说道:“二叔,瞎话你就甭说了,你这谁家啥样, 大家伙儿心里知道, 平时没人说你还真当人不晓得啊, 十里八乡没你们家这样对儿媳的,是不是真要闹到公社才消停?”
说着推了把大队长:“说话呀你。”
大队长烦躁地撸了把头, 他不愿意掺和这事,又不能真不管,干脆把脸一拉, 对耿老头说:“行了, 这都新社会了,你又不是土豪,好歹给人口饭吃吧!再让我知道, 我就直接报公社,你们一家都去改造得了!”
距离前进大队二十里地左右有个采石场,一般犯错的人都送那去改造了, 听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耿老头这样, 去了不得脱层皮?他日子过得可好呢,有吃有喝还有钱花,平时连下地都不去的, 整个家都伺候着他捧着他, 跟旧社会的地主也就差在他没地。
被大队长吓唬住的耿老头点头哈腰的表示以后再不饿着儿媳妇跟孙女了, 嘴上还给自己辩解:“……咱家也没亏待她们娘俩啊, 是她俩福气薄,吃不了好的, 没那个命……”
没看最出息的振业都叫这儿媳妇给克死了吗?
当然关于福薄克夫之类的话,耿老头也就只敢在家里说说,心里嘀咕两句,不然又要被送去改造了。要他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自有他的道理,不信的人以后惨了,大队长敢把王白菜带回家去不,克不死他!
大队长开始赶人,村民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刘芬芳走之前还特意跟王白菜说:“要是还吃不上饭,你就来找我,我家别的没有,管你顿饱饭还是够的。”
说话间还特意看了耿老头一眼,这话是针对谁的显而易见。
耿老头能说什么,他最是欺软怕硬,只敢赔笑。
可人一走,他的架势就起来了,装腔拿调的数落王白菜:“振业家的啊,不是我说你,咋个说,这都是咱们家里头的私事,这么些年了,你就给振业添了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振业说过你没?现在他人都没了,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没解放之前,耿老头在地主家当过放牛娃,大字虽不识几个,但地主爱看戏,他跟着学了些个词,说话就显得有几分狗屁不通的文绉绉。后来打地主分田产时耿老头冲在第一线,把地主从床上拽下来踩踏人家的脸时,耿老头自己也仿佛生出了许多优越感。
后来他成功靠着打地主时偷偷藏下的几枚大头钱盖房成家,反倒摆出了地主的款,吃喝拉撒都要伺候,油瓶倒了都不带扶,他家这几个男儿有样学样,给媳妇管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看到谁谁家女人泼辣,耿老头还要在家里骂上两句没规矩,甚至于他觉着解放了也没啥好的,这要在过去,他手头有钱,不得再抬个小的进门啊!
那群见了他不是翻白眼就是绕着走的女知青,个个不识好歹,这要是放在还有地主的时候,她们哪里还敢这么得意!
耿老头深深觉着女知青们没有眼光,她们不知道他有多少钱,当初他藏下的,可不止是几枚大头钱,活该她们天天上工,吃糠咽菜。
“饿。”
这是了了开口说的第一个字。
王白菜低头看了她一眼,真是好小好小的一团,脆弱稚嫩地像寒风中发抖的萌芽。
“老婆子,老婆子!”
耿老头像只战败的公鸡,抻着脖子往屋里喊:“给这讨债鬼弄点吃的!”
吴老太便从堂屋走出来了,细看会发现她还裹着小脚,所以走路不快,上身穿着灰蓝色落补丁的布褂子罩袄,下面是黑布裤子跟黑布鞋,从头到尾低着头,耿老头吩咐她干啥就干啥。
不只是吴老太,老耿家另外仨儿媳,包括之前的王白菜全是这样,她们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男人怎么说就怎么干,地是要下的,工分是要拿的,家里活是不能放的,男娃更是要生的。
耿老头没有地主土豪的命,却得了地主土豪的病。可能是他少男时期见多了旁人的纸醉金迷,内心深处一直有着渴望,所以在家庭这个小社会里,他尽情使用着权力,男儿们越听话,老婆子跟儿媳妇们越老实,他就越满足。
吴老太正进了灶屋,很快端了一碗杂粮饭出来。
耿老头脸都黑了:“谁让你弄这个了!”
杂粮饭,那是只有耿老头三个男儿跟孙男才配吃的,老耿家女人干再多活也只能吃野菜水饭。
野菜水饭前进大队很多穷人家都吃,摘了野菜洗干净剁碎,配一点点粗粮加水熬,但这可不能跟几十年后的野菜饭比,野菜鲜嫩的时节非常短暂,不放调料只跟水和粗粮熬味道可不算上好,如果野菜老了,那真是难吃得让人想吐。
尤其是小孩子,嗓子眼嫩,咽不下去,能把喉咙剌出血。
至于耿老头,他吃的是全家独一份的细粮,不是白面条就是白米饭,就这他还讲究呢,老耿家女人吃饭得在院子里或者是灶屋,桌上只有男人,但哪一房的男娃要是敢盯着耿老头的细粮咽口水,耿老头当场就能把碗朝孩子头顶砸。
一家之主的地位是绝对不能被挑衅的。
在这种情况下,老耿家人出去都像模像样,回了家,那真是跟回到旧社会差不多。
吴老太的手一顿,就要转身,王白菜却突然说道:“人应该还没走远。”
耿老头哪能不知道她是个啥意思,当下驴脸一拉:“行了,就这碗给她吧!”
说完嘴里骂道:“吃吃吃,不是你的福气你也吃,不怕雷劈了你!”
吴老太把碗递过来,王白菜左右看了圈,没找着板凳,干脆席地而坐,并将了了拉到怀里,让了了坐在她腿上。
了了是想挣扎的,但力气微弱,显然她也一样饥饿。
筷子往饭里一插,王白菜就意识到这碗不起眼的杂粮饭下面,居然有一颗水煮蛋,这肯定不是耿老头给的。
当她看向吴老太时,吴老太已经低着头往堂屋走了。
水煮蛋被王白菜喂给了腿上的了了,不过了了不喜欢欠人情,虽然王白菜没说,但她绝对不是普通人,对视的那个瞬间,对方恐怕也意识到她的异样了,没必要关照她。
了了没有拒绝分享,毕竟她也在王白菜导演的这场大戏里做了贡献,没她说的那声饿,以耿老头的德性,绝对不可能立马给饭。
王白菜也没有把一颗蛋全给了了,而是两人平分,吃的时候耿老头心里有气没往这看。
杂粮饭称不上好吃,但胜在全是干的,能填饱肚皮,而且吴老太拿的还是吃面用的海碗,分量很足。
了了吃得比较少,身体数据摆在这儿,王白菜就不一样了,她一口一口将一大碗杂粮饭吃得干干净净。
她吃过无数珍馐美味,但仍旧珍惜这一碗味道普通的杂粮饭。
人吃饱了才有劲,其实王白菜能感觉到胃部的饱胀感,但潜意识中却还无比渴望食物,这说明真正的王白菜无时无刻不处于烧心的饥饿之中,以至于这种情绪,哪怕人已经死去,也还留在了身体里。
了了也察觉到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了,更像是她的意识进入到了一具死亡的尸体之中。
吃完饭的王白菜做了一件让了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她把她抱起来——了了对此难以忍受,可她还没开始挣扎,就被王白菜放到了她们醒来之前躺的那间破茅草屋。
老耿家可不算穷,要不是怕财帛外露,耿老头当初都想盖砖房呢,但就是这泥瓦房,也比村里大多数人家宽敞气派了。
王白菜把了了放进茅草屋后,用手试了试摇摇欲坠的门板,不算结实,不过稍微挡一下问题不大。
“待在里面,保护好自己。”
了了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看清楚王白菜的脸。
她个子并不高,常年营养不良以及繁重的农活,让她年纪轻轻甚至有些驼背,此时她背着光,脊梁却是笔直的。
门板是破的,哪怕被挡着,了了也能通过缝隙观察外面的环境。
关门之前,王白菜从茅草屋里挑了一把小锄头。
现在下地干活,农具都得去大队领,不过一些条件比较好的人家,自家也会有个一两把。这小锄头是老耿家拿来刨院里屋后菜地的,轻便好使。
耿老头平白给克夫又福薄的娘俩吃了碗杂粮饭,给他心痛得不行,见王白菜拎着小锄头出来,还以为她是吃饱了要干活,心头那股气刚缓了不到三秒钟,猛地肚子一疼,整个人从长凳上翻了下去,正好驴脸抢地,松动的老黄牙都摔掉一颗。
王白菜可不是会忍气吞声,虚以委蛇的人,她在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后,迅速判断出了当前所能做到的一切。
老耿家都是普通人,武力值不高,而这具身体虽然很虚弱,可只要吃点东西,恢复一些体力,揍这家人一顿那是绰绰有余的。
本来王白菜是想进灶屋找根木棍,没想到这小锄头挺衬手。
耿老头除了当放牛娃那几年,哪里受过这种罪,谁让他是贫民呢,连大队牛棚里被下放的那些人,据说以前都是啥啥专家学者的,都得看他脸色!
王白菜之所以这么被他磋磨,除了没生男娃外,最大的原因是她意识到了耿老头的不怀好意。
一个年过半百还恬不知耻跑去偷看女人洗澡上厕所的老流氓,能指望他洁身自好?家里四个儿媳,三个男人都在,就耿振业当兵去了,吴老太又常年累月不咋说话,管不了也不敢管。
外头难得手,耿老头就动了歪心思。
这跟王白菜长得咋样,举止如何都没有关系,因为耿老头就是这么个龌龊肮脏的烂人,但王白菜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能忍气吞声,因为一旦传出去,就算村里人都知道耿老头是个什么货色,也没人会给她主持公道。
要不是当年偷看寡妇洗澡被人抓着,到现在村里人可能都还以为耿老头是个好东西呢。
耿老头被一锄头掀翻在地,他做梦都不敢想,最懦弱的这个儿媳居然敢对他动手,一时间他怒不可遏,操起长凳就要跟王白菜对垒,结果手还没抬起来,就被人一记窝心脚踢中心口,倒地再起不能。
耿老头想大叫,但他发现自己居然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只能哆嗦着冲屋里喊:“你们几个小畜生,还不赶紧出来!”
耿振业那三个兄弟,在家里对媳妇孩子二五八万,真碰上事跟耿老头一样都只会当缩头乌龟,刚才家里人多,一个个恨不得藏床底下,现在耿老头叫了才敢出来。
对别人他们唯唯诺诺,对家里女人他们重拳出击。
一看王白菜把耿老头撂地上了,耿老大瞬间冲了出来,一拳捶向王白菜的脸。
王白菜甚至自己抓的铁器这一头,眨眼间,别人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耿老大就倒了,还正好一屁股坐在他爹身上,把耿老头本就脆弱的骨头坐得咔嚓一响,估计肋骨得断个好几根。
了了静静地站在门后,她能看出来,王白菜对人体十分了解,别看她出手重,但都不致命,甚至耿老头要不是自己摔掉一颗牙,又倒霉被耿老大一腚坐下,可能身上一点外伤都不会有。
王白菜出手无需力气,因为她熟知人体关节及穴道,只凭巧劲,就轻松卸了耿老二的两条胳膊。
是那种能捅你几百刀伤情鉴定顶多轻伤的水平。
耿老四比较鸡贼,他看老大老二都栽了,自己要是上去肯定也是送菜,虽然不知道为啥老三媳妇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但他知道女人的软肋是什么。
所以直奔茅草屋,要抓了了。
没等他到跟前呢,后背飞来一条长凳,直接将他砸了个五体投地,跟耿老头一样,脸在泥地上擦出一条血痕。
王白菜实在不是个有杀气的人。
哪怕刚刚她轻而易举地处理了四个男人,她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愤怒或厌恶的表情,似乎在她眼里,这些人比尘埃还要渺小,之所以会被她收拾,纯粹是因为他们太过越线,冒犯到了她。
耿老头疼得满头大汗,想招呼老婆子跟儿媳们出来,嘴刚张开,王白菜就跟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拿锄头怼了进来。
这小锄头虽然是小锄头,但并不细,王白菜阻止了耿老头开口,对茅草屋里的了了说:“出来把手洗洗。”
了了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并不信任王白菜,也不认为对方有帮助或保护自己的必要,因为她从没有依靠旁人的习惯,生死自负,所以王白菜把她放回茅草屋并开始动手后,了了便抓了两把土在手上,不管是谁进来,她都有自信能洒中对方眼睛。
这点时间足够她自保了。
谁让她挥不动另外一把铁锨,还很可能被敌人夺走。
但只要对方暂时失去视野,她就可以把人往右边推,这样对方就会踩到她刚制作的粗劣机关,一脚下去铁锨拍脑门,非死即伤。
就算公安上门,调查结果也只能是死者自己倒霉。
不过……好像完全没有机关的用武之地了。
了了走出茅草屋,是这样的,她根本不用开门,因为门缝破到她这样瘦小的外形可以直接挤出来。
耿老头父男四人通通失去行动能力,王白菜转而走向茅草屋,从里头找出两捆草绳,跟绑蚂蚱似的,把这四人串到了一起。
期间耿老大家的男娃见自己爷爷跟爹受欺负,还是受家里最隐形的三婶的欺负,跟小牛犊子一样扎出来就要打王白菜,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
别看王白菜对了了很温柔,但这是分人的,像这种满嘴喷粪的小孩,她顶多是收敛一些力道,可不会任由他骂。
小男孩嘛,多半是挨揍挨得少了,知道痛就知道懂事。
看到耿老大家的男娃被揍得嚎啕大哭后,耿老二家跟耿老四家的男娃吓得瑟瑟发抖,这时候他们不像平常瞧不起亲奶亲娘,还对她们吆五喝六的了,全躲到了女人身后,耿老四家的更是把姐姐推到自己身前,这样三婶打人,就不会先打他。
小女孩又怎么会不怕呢,但她不敢躲也不能躲。这种勇敢并非天生,而是在后天的一次一次欺凌中被迫生成的,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挡在弟弟前面,会被教训得更厉害。
王白菜又不想把老耿家所有人都揍一遍,她的体力目前还不支持她这么做。
了了洗完手就站在水缸旁边,王白菜回头望了她一眼,轻轻踢了踢哭得跟死了爹一般的小男孩,他叫什么名字她还不知道,不过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去烧水。”
小男孩真是被打怕了,立马知道听话,可他在家连灶屋都没进过,哪里会烧?王白菜便很有礼貌地问耿老大——他的双手目前还能自由活动,算是受伤最轻的了:“可以去帮忙吗?”
耿老大敢说不可以吗?
他费尽力气从亲爹身上爬起来,一个不小心,可能又压断了两根,然后灰溜溜去拎水烧水了。
王白菜继续有礼貌地询问耿老头:“以后这个家我说了算,你觉得怎么样?”
耿老头觉得不怎么样!
可惜他没有资格反驳,因为她也不是真的在征求意见,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通知。
屋子里的人更不敢出来了,王白菜跟在自己家一样,回头问了了:“进去看看?”
说来好笑,老耿家有女人吃饭不上桌的规矩,再加上王白菜母女俩被赶在茅草屋住,这就导致她俩连堂屋是啥样都不知道。
堂屋里只有吴老太在,大房二房四房都有各自的屋子,小是小了点,但比茅草屋强。
这真是不进来不知道,一进来吓一跳,耿老头的卧室可宽敞了,屋子里整整齐齐摆了四个大柜子,棉被是刚弹的,衣服是好料子,什么桃酥糖饼麦乳精牛肉干……都不知道他是打哪儿买来的,全是好东西。
最好笑的是,耿老头怕家里人不老实偷吃他的细粮,大米跟面粉他都藏在自己屋,吴老太平时给他做饭舀米舀面,他还要在一旁看着,生怕吴老太偷藏补贴孩子。
王白菜将床褥给揭了,毕竟耿老头睡过。
然后她将好东西一一搬上来,准备拿走。这屋子是不错,但她看不上,耿振业没死之前,王白菜跟小丫还有屋子住,她打算仍旧住那里。
“还有想要的吗?”
她问了了。
了了:“钱。”
她不是想要钱,而是提醒王白菜,耿老头肯定有钱。他自己的先不说,光耿振业当兵这些年寄回来的津贴还有抚恤金就不是一笔小数目,这是王白菜跟小丫应得的,怎么都得拿。
王白菜莞尔道:“你说得对,这屋里肯定有钱,不如我们比一比,看谁先找出来?”
了了:……
席子底下,床腿里,柜子顶,挂钟后……耿老头把钱藏在了好几个地方,除了这些外,他还怕吴老太知道,将存折用布包了好几层,在他常睡的那头墙上挖了个洞。
不过这些现在全是王白菜跟了了的了。
王白菜打开存折瞄了一眼,眉头轻挑,嚯,有七千多块钱呢,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耿振业的津贴跟抚恤金加一起也没这么多,耿老头又不事生产,全靠家里人在地里刨活,一年到头能落个十几二十块就了不得了。
两人毫无记忆,但仅凭这一张存折,就同时判断出耿老头一定另有钱财,而且很可能没藏在这屋里。
联想到耿振业一死,他就那么着急地把王白菜娘俩赶去茅草屋,甚至想把她俩送走……
王白菜笑着对了了说:“看样子,咱们要发一笔横财了。”
了了没说话,她意识到在她表现出对肢体接触的排斥后,王白菜便没有再主动触碰她。
非常聪明又细心的一个人,真是少见。
第62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
她俩在屋子里找钱, 吴老太跟没看见一样,她像个不起眼的影子,伛偻着身躯沉默地存活。
耿老头还躺在外面地上起不来呢。
老耿家房子是这样的, 正面一排三间大屋, 中间的是堂屋, 左边屋耿老头跟吴老太住,不过吴老太可没资格跟他一块睡床, 吴老太睡得是左大屋靠墙的板床,因为她夜里得伺候耿老头,像什么洗脚啊倒水啊全是她的活。
这也是耿老头在地主家学来的, 右大屋住得是耿老大, 耿老头天天骄傲地自称贫农,实际上满脑子封建余孽,长子嫡孙他最为看重, 所以全家除了他自个儿外,柜子里那一堆好东西,就耿老大跟耿大毛吃得最多。
右大屋往南连着另外三间稍小的房, 这就是耿老二耿振业还有耿老四的了,每家挤一间, 要单独两人还行,可耿老二跟耿老四家都有娃,这就有点挤了。
所以耿老头要把王白菜母女赶走, 最高兴的就是耿老二跟耿老四。
可惜他们的心愿注定要落空, 王白菜跟小丫被撵到茅草屋后, 耿老头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黄铜大锁, 愣是给房子锁上了,之后也没说要留给谁, 但耿老二猜测,估摸着是要给耿大毛的。
谁让耿大毛是长孙呢,可这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啊!耿大毛今年才十四,离结婚都还得几年,凭啥现在就给他分房子?
王白菜还找着了被耿老头藏起来的钥匙,把门一打开,里头扑面而来一股长时间没住人的霉味,屋子里空空荡荡,但好歹有床有柜有板凳。
耿振业是四兄弟里最出息的那个,他还活着时,耿老头再偏心,表面上也装得一碗水端平。
其实当初征兵的时候,耿老大跟耿老二也去了,可惜这俩不合格,都被刷了下来,反倒耿振业通过了。
也正因为耿振业入伍当了兵,耿老头在村里的形象才得以重新升华。
王白菜打开了窗户,冬天的冷风嗖嗖往屋里吹,冷是冷了点,可霉味散得很快。
要不她说怎么说这屋子空空荡荡的呢,王白菜跟小丫娘俩大冬天还穿这么单薄,床上柜子里全是空的,合着这娘俩连身换洗衣服都没有?
因为两人都没有记忆,所以也不知道东西哪儿去了,不过无外乎就那么几个可能,要么耿老头给扔了,但这个可能性不大,估摸着是被其它三家给分了。
被人穿过的衣服,被人用过的床单,再拿来给王白菜她也不想要,正好耿老头柜子里还有两床一看就是刚弹好的新棉被,甚至还有两块布,正好拿来用。
耿老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让王白菜这个挨千刀的给嚯嚯了,心痛得简直不能呼吸,他全身疼得厉害,又气又急,生怕自己藏起来的钱票还有存款不保,可他只要一张嘴,王白菜就会用小锄头给他一下,这让耿老头想起自己还是放牛娃时总爱偷懒,被地主家管家瞧见就会挨鞭子。
那种早已遗忘多年的恐惧,没想到在王白菜身上旧日重现了。
说实话,耿老头屋里王白菜能看上的太少了,她本身没有欲望,可身体状况摆在这里,哪怕不考虑自己,她也不能不管了了。
先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下,眼瞅着今天晚上有地方住了,王白菜问了了:“洗不洗澡?”
水烧好了。
了了点头。
天太冷,可这娘俩身上脏得不行,不洗根本没法睡,反正王白菜跟了了都难以忍受。
王白菜就地取材,用稻草糊住了窗户漏缝的地方,她先洗,这样可以让屋子里的温度升高一些,不然小孩子体质脆弱,很容易生病。
真的太脏了。
这具身体的原本主人不知多久没有洗过,第一遍搓下来的污垢直接把水变成了黑色,倒水的时候光冲就冲了三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母女俩头上都没长虱子,情况不算太糟糕。
王白菜洗完澡后,穿得是从耿老四屋里拿来的衣服,洗澡之前她把三家都走了一遍,之前属于王白菜娘俩的衣服,老耿家男人是不穿的,而女人们又不像他们那样邋遢,所以还有两件算是干净的。
小丫就好一些,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孩,根本没人穿得下她的衣服,王白菜挑了几件勉强没那么破的。
她还抱来了一床耿老头盖的被子,打算拆了里头的棉花做新棉袄。
老耿家珍贵的肥皂直接被王白菜跟了了两人用光了,好在洗完澡后神清气爽,感觉身上至少轻了两三斤。
一切收拾妥当后,王白菜给了了泡了麦乳精,重新洗了个干净的盘子,擦干后放上牛肉干桃酥水果糖等等从耿老头柜子里找出来的吃的,当然也没少了她自己那份,之所以这样照顾了了,一是她秉性温柔,二是了了这具身体过于弱小。
重新补充了一下体力后,王白菜将老耿家全部人都叫到了院子里,原因也很简单,天儿冷,风一吹,蠢人的脑子能清醒一点。
耿老大在她的眼神示意下,把耿老头从地上扶起来,靠墙根坐了,耿大嫂跟三个娃也坐过来。
其余几家也都是各坐各的,吴老太单独待。
王白菜走到耿老二跟前,吓得耿老二挪着屁股往后蹭,生怕她再给自己两条腿也卸咯。
了了就不一样了,她被安排坐在堂屋门口,这里挡风,还有吃有喝,又能作为家庭成员之一参与会议。
王白菜用小锄头挑起耿老二的胳膊,咔咔两声,给他脱臼的手推了回去,动作干净利落,耿老二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把你们请出来,也是为了商量一下今后老耿家的生活方式。”
王白菜说着,掏出了存折本,耿老头双眼圆睁,要不是动弹不得,他非扑上去抢不可。
王白菜显然深谙讲话艺术,她开门见山道:“这里头一共有七千六百七十五块整。”
多,多少?!
全家人,包括最受爹疼的耿老大都懵了,长这么大别说见过,就是听都没听说过这么多的钱!家里怎么会这么有钱?
“所以我想分家,有人有意见吗?”王白菜说,“这存折里的钱,你们可以平分。”
心思最活络的耿老四第一个赞同:“我没意见!”
他早看老大不顺眼了,老三受重视,那是老三有本事,老大凭啥,就凭他又馋又懒?不就是第一个出生的吗,有什么了不起,成天问爹要这要那,关键爹还真给!
七千多块钱啊,分到手里,不得小两千?耿老四长这么大,手头最富裕的时候,也不过有个块儿八毛的。
一听说要分家,耿老头差点儿把血吐出来,他还没死,分什么家?不许分家!
王白菜只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相信有了这个被耿老头藏得严严实实的存折,大家都是很乐意分家,很乐意把钱攥在自己手里的。
而且她说的平分,也不是耿老四以为的平分。
“耿振业的抚恤金,加上他这么多年给家里寄来的津贴,这些是属于我跟小丫的,要从这笔钱里头划出来。”
四舍五入,王白菜拿走了三千六百七十五,这下就还剩下四千。
这四千里,才是老耿家的财产,四房一房一千,耿老头的养老肯定要跟大房,所以王白菜让二房跟四房自己选,是从这分到的一千里头扣除养老钱呢,还是家里锅碗瓢盆鸡鸭什么的全都不要。
耿老四依旧是那个最快答应的:“不要!”
开什么玩笑,有了钱谁还要这些破烂,要是破烂能抵养老费,谁花钱啊。
耿老二也是一样的想法。
耿老头有意见,他有意见大发了!可他说不出话,而且他感觉脊椎疼得要命,被搀到墙根坐下到现在,身子都没敢动,一动钻心疼。
这时耿老头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王白菜瞥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虽然是和善的语气,但耿老大摇头如拨浪鼓:“没、没!我、我就是想问……”说话间他快速瞥了眼吴老太,“我娘的老……也我养啊?”
王白菜感到匪夷所思:“生你养你的亲娘,你不给她养老?”
耿老大躲开她的视线,他娘以前能干又勤快,可近两年身子骨不好,都不怎么下地了,成天也就伺候他爹,现在还行,再过两年恐怕也得躺床上等人伺候,那、那他不就亏了吗?
耿老头一听,嘴里哼哼唧唧地就要骂耿老大,不过他不是骂耿老大不孝,而是想表达别人伺候他他不习惯。
王白菜就问二房跟四房:“那你们两家,谁家养她?”
耿老二跟耿老四低头装死,小拖油瓶好歹还有长大的一天,老拖油瓶那纯纯的躺着等吃喝等死。
吴老太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她早就麻木了,日子过成什么样,吃什么苦都无所谓。
了了冷眼看着,不发一语,她向来没有同情心。
王白菜却难以忘记那个藏在杂粮饭下的水煮蛋,于是她笑笑道:“既然这样,就让她跟着我们吧,不过作为代价,你们每家都得拿出五十块钱。”
吴老太一愣。
五十块钱算是笔巨款了,耿老四一听,眼珠子一转,立马就想把给老娘养老的事儿揽到自家身上。
他娘还能再干两年,等干不动了随便给点吃喝饿不死就行,最大的开销不过买副薄皮棺材。
嘴一张就要开口,王白菜笑睨他一眼,提醒道:“想清楚了再开口,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耿老四哆嗦了下慌忙摇头,不敢说话了。
耿老大耿老二其实也心动这五十块钱,但谁都不敢要。
耿老头嘴里呜呜个不停,光这四家分了有啥用,他的养老钱呢,他的养老钱不分吗!
这当然是不分的,王白菜又不是真情实感要分家,以她目前的情况,估计要在村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揍这么几个人不是问题,但这个年代,真要惹出什么麻烦,还不大好收场。
否则动手之前,她不会特意去给大门落上门栓。
短时间内,她希望老耿家在外保持正常,直到那人到来。
“对了,既然以后你给你爹养老,就把你爹接到右大屋住吧,左大屋留给你娘了。”
耿老大不敢置信:“啥?!”
耿老四立刻道:“是啊,大哥,你住的右大屋可比我们几家宽敞多了,一间就顶得上我们两间,爹跟你们住,一点毛病没有。”
耿老二暗搓搓点头。
这耿老大是真接受不了,他就想闹,头一抬,发现王白菜很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小锄头,于是他的抱怨就又默默地吞了回去,算了……暂时先这样,以后再说。
言语间便决定了耿老头跟吴老太的未来,但家里就一个灶台,分家不分灶,顶多就是以后各家去捡各家的柴火,得自己做饭了,但这也没啥不好,手头有钱,想吃啥不行?
耿老大臭着脸去给耿老头搬东西,王白菜在旁边看着他,免得他“拿错”了。
好些属于耿老头的好东西,王白菜都不给拿,比如被子枕头啥的,反倒是吴老太睡得那张小破床,让耿老大扛走了,这不晚上耿老头就有睡觉的地方了吗?
耿老头在右大屋疼得直哼哼也没人管,王白菜对他的情况心里有数,未来一段时间内,这老东西没法下地走路,等他能下地了,一切也都无力回天了。
“你自己收拾吧,我就不奉陪了。”
这是王白菜对吴老太说的话,吴老太到现在整个人都是懵懵的,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三儿媳的意思是,这间大屋,以后她一个人住了?
不用再睡狭窄的板床,不用伺候人了?
这怎么可能呢,她不是在做梦吧,她真能不伺候老头子了?
吴老太就这样呆坐在屋里,半晌没个动静,而王白菜一出左大屋,还坐在堂屋门口的了了就看了她一眼。
没说话,但要说的都在眼神里,清清楚楚。
王白菜问:“想说我多管闲事?”
了了没吭声。
是不是多管闲事,还用得着她来说?
第623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四)
王白菜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她问了了:“回房吗?”
了了慢吞吞起身,端起装着没吃完零嘴的盘子,跟在了王白菜身后。
王白菜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她将晚上要盖的被子拿出去吹了会风, 哪怕是新被子, 在柜子里放得久了也会有股味儿。趁着晒被子的期间, 她拆了耿老头盖的那床被子,掏出里头的棉花放到筐子里, 又展开拿来的布料,连比划都不用直接裁剪。
了了被她放到了床上,被窝里不知哪来个灌了热水的点滴瓶, 其实了了并不讨厌寒冷的感觉, 只不过是这具身体承受不住。
王白菜穿针引线,了了就坐在床上看她动作,那双手真是巧, 上下翻飞间,便有了衣裳雏形,而且针脚绵密剪裁合宜。
两个小时左右, 一件小棉袄就做好了,穿在了了身上刚刚好, 看样子王白菜的目测也很准确。
耿振业常年不在家,她们娘俩以前哪怕住在这屋,也没啥好东西。耿振业说得是津贴一分为二, 大头给家里, 小头给妻女, 实际上每次汇款都是一起的, 耿老头拿了钱怎么可能还分出属于王白菜跟小丫的那份。
王白菜性情懦弱,不会跟耿振业告状, 就算告了又能怎么样,耿老头是他亲爹,他能为了王白菜和小丫跟亲爹对着干?
别做梦了,两人结婚到现在,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哪里比得过亲爹在心里的位置。更何况耿振业哪怕去当了兵,在这种家庭长大,再怎么歹竹出好笋,他也是盼着王白菜能生个男娃的。
他只不过是比那些不把女娃当人看的爹好一些,但这难道就值得称颂了吗?
老耿家在卫生方面确实是不怎么讲究,不说别的,光是家里灶台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不过倒也好洗刷,因为耿老头抠门,在吃油方面抠抠搜搜,所以灶台上的灰就只是单纯的灰,没什么油污,耿老四愤愤不平地全给擦了。
耿老二则是在院子里劈柴,他也不想干,但吃饱了饭的王白菜异常彪悍,他俩不干都不行。
至于耿老大,不知啥时候悄悄跑了,大房以为王白菜不晓得,实际上王白菜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没拦。
老耿家人肯定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光王白菜手上这好几千块钱就够他们绞尽脑汁找茬儿的了,她一个人拿的比他们加起来都多,他们能乐意吗?
只是挨了一顿揍,并不能彻底颠覆王白菜好欺负的印象。
衣服刚做好没多久,大队长跟刘芬芳就又臭着一张脸来了,一路上她俩已经听耿老大添油加醋说了一遍,不过两人都不带信的,这鬼话编出来是吓唬谁呢?
耿老大把他爹移回自己屋后,耿老头总算是能开口断断续续说上两句话了,他一张嘴就让耿老大去叫大队长,还说到时候连他藏起来的宝贝都给耿老大。
耿老大一听还有这好事,立马答应了。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好不容易把大队长跟刘芬芳都请来了,到头他爹居然改了口!
这是为啥!
耿老头心里也苦啊,他能向谁说?
他特意吩咐耿老大悄么声地走,别让王白菜瞅着,结果老大走了没多久,王白菜就来了大房,俯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耿老头给吓得差点尿湿裤子,不用王白菜说啥,大队长跟刘芬芳一来,他立马否认了是他叫耿老大去找的人,以及分家分的非常公平。
能当家做主的耿老头都说分家分得很公平了,大队长还能说啥?
他狐疑地问:“二叔,刚才你不还好好的么,这怎么都躺着不起来了?”
耿老头眼泪鼻涕都往肚里咽:“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自己摔的。”
可给耿老大气够呛,等大队长刘芬芳一走,他立马找他爹开始兴师问罪,但耿老头哪里敢说实话?他藏在老三屋里床底下的宝贝,已经让王白菜给找出来了!
那都是他偷偷趁着别人不注意,从地主家摸出来的,除了金条跟一些首饰,其余都是破四旧该打砸的,要是被人知道他在家里藏了这个,肯定要拉他去批斗!
他这把老骨头可怎么经得起?
偏偏这话又不能照实说,短短两小时,耿老头硬是给嘴上憋出俩大燎泡,那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呀!
本来宝贝被耿老头埋在外面,但村里来了好几批知青,人一多就得开荒,他又不敢往山里跑,万一遇到个熊瞎子野猪什么的可就玩完了,所以趁着耿振业一死,他立马把王白菜母女俩赶去茅草屋,夜里摸出去挖出来藏自己柜子里,白天等家里人都去上工了,再往三房屋里藏。
他算盘都打好了,老三家的屋以后就留给长孙大毛结婚用,离大毛结婚还有几年,这期间他会再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宝贝给移过去。
藏哪儿都不如藏自个眼皮子底下来得安全,可谁能想到王白菜跳了个河突然就性情大变了?
……该不会是给水鬼上了身吧?
耿老头越想越有可能,也越想越怕,他还是有些迷信的,这两年不知是年纪上来了还是怎么地,耿老头私底下还偷偷给地主烧过纸钱。
天这么冷,王白菜带着娃跳河居然还能自己游上来,上了岸就变了个人,这不是鬼上身是什么?
想到这个可能性,耿老头老脸惨白。
老耿家分家的事儿很快便在村里传遍了,到底是怎么分的没人晓得,但这家人居然没闹起来,反倒是之后老老实实过起了日子,这就很难得了。
至于耿老头一跤摔得卧床不起,这常见,人老了就这样,不知道啥时候摔一下就起不来了。
大冬天地里没什么活儿,大家都搁屋子里猫冬,王白菜在屋里一边做事一边跟了了说话:“前进大队到公社有三十里地,明天我出去一趟,买点东西回来。”
虽说分家不分灶,但王白菜没打算一直在这住下去,这么点大的屋子,干什么都不方便。
了了点了下头,问:“怎么去?”
王白菜:“我跟大队长家借了自行车。”
估摸着要买的东西挺多的,所以就不带了了同去了。
王白菜做事极为稳妥,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出发了,她跟刘芬芳说她会骑自行车,以前耿振业回家时教过,然后骑了会给她们看,不然这车还不一定借得来。
这年头谁家有辆自行车就了不得了,哪里舍得随便借出去,也就刘芬芳热心肠,同情王白菜,见她支棱起来能好好过日子了,于是能帮一把是一把。
王白菜临走前揍了心眼子最多最不安分的耿老四一顿,没啥原因,她要保证自己不在的时候,小丫,也就是了了能够平安,毕竟她们两人分到的钱最多。
耿老四挨了揍,耿老大跟耿老二就老实了,尤其是耿老大,他因为把大队长叫来结果却无事发生,事后一直提防着,就怕王白菜又打人,看老四被揍成了猪头,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直接钻屋里不出来了。
分家后,灶屋共用,但做四次饭得花不少时间,有时灶台就打理得没那么干净。反正甭管是谁做了饭,灶屋不干净,王白菜就找那一房的男人算账,至于平时这几房内部怎么相处,她从来不管。
因着她的行为,全家最无法无天的男娃们都怕她,见着她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老实,女娃们因此受益很少再挨打受欺负。
耿老大跟耿老四家都是一女俩男三个娃,耿老二家俩男娃,男娃按照年纪分别叫大毛二毛三毛,女娃们就是大丫二丫小丫,已经十四的耿大毛到现在还大字不识一个,因为耿老头觉得读书没有用,以前那什么状元秀才的,不都给打倒了?他们大队牛棚那还住着好些个来改造的臭老九呢。
村里上学的娃也少,因为要念书都得去公社小学,来回六十里地,万一半路遇到个拐子啊野兽啥的咋办?
而且路也不好,大队长把车推给王白菜的时候脸上难掩心痛,他可爱惜家里这辆自行车了,除了平时去公社开会会骑,其它时间都放屋里。
王白菜接过车把时,大队长还叮咛:“路不好,别骑太快,下来推两步……”
刘芬芳不爱听他唠叨,一把将人扯到一边,白一眼道:“车不就是给人骑的,放一百个心吧你,白菜不是那种人。”
大队长会这样也是情有可原,村里有自行车的虽然不多,但也不止一家,之前耿爱民家就把车借出去了,借的还是亲兄弟呢,结果还回来的时候车轮都瓢了,说是家里小孩偷偷推出去骑给摔的。
老耿家的熊孩子只多不少!
最后直到王白菜骑车的身影变成很小很小的一个黑点,大队长还站在原地痴痴望着他已经看不清楚的自行车。
刘芬芳:“出息!”
很快,王白菜发现,大队长嘴里的“路不好”还是太保守了,这哪里是路不好,简直可以说是太烂了。
前些天下了雪,一直阴天,把土路冻得邦邦硬,今天早上出了太阳,雪化了不少,土路泥泞地像加了水的面。
幸好没带了了一起来,不然那么点大的孩子,估计能颠吐了。
王白菜一路顺利骑到公社,虽然是是第一次来,但她丝毫不露怯,不知道供销社在哪儿就问。她气质出众,谈吐温和,又很会说话,基本上被她问路的人都很热心。
这年头买东西光有钱不够,还得有票。
老耿家的票都是耿振业从部队寄回来的,因为所在城市不同,他只能寄全国票,其中好些是跟战友换的,耿老头都给藏得严严实实,家里脸盆都烂成什么样了也舍不得换。
来之前王白菜把所有钱票都带上了,她态度坦然,没人知道她随身携带数千块巨款及一沓票证。在公社转了两圈,王白菜就摸到了黑市所在的地方,黑市里的东西一般要价比供销社贵一些,但可以不用票。
供销社里人山人海,王白菜花了两张脸盆票一张热水瓶票,又买了其它物品若干,最后去邮局办了张存折,把钱存了进去,在村里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手头留点够用的就行了。
去的时候她一身轻松,回来时自行车上满满当当,所幸冬天黑得早,晒太阳的人早早回了家,也没几个人看见。
王白菜先把东西卸下,然后去大队长家还车。
眼看天都黑了人还没回来,大队长急得都要去村口等了,见还回来的车干干净净,也没什么地方有毛病,他心里松了口气。
王白菜给刘芬芳抓了一大把水果糖,说是感谢她们家借车给她。刘芬芳哪里肯要,这娘俩过得够苦的了,奈何王白菜看着比她瘦弱,她却怎么也没法将糖塞回去,一个不注意,人已经走了。
“就你小心眼,你看人家白用你车吗?”
刘芬芳扭头对大队长说。
大队长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家里娃儿早看着糖流口水了,刘芬芳小心地拿了一颗剥开,用刀切成两半,两个娃一人半块,剩下的全放起来,等以后再吃。
王白菜一整天没回来,耿老头在心里恶意揣测她是拿着钱跑了,没想到天黑了人回了。
老耿家洗脸洗脚都用一个盆,这个王白菜接受不了,她还买了两个锅,一个铁锅一个铝锅,还有一只炉子。
没有炭用柴火也能烧,就是烟大,在屋檐下用就行。
可惜一次性能带的东西有限,还有好多是王白菜暂时没买的呢。
反正在老耿家人看来她很奇怪,别的不说,谁家用得着那么多盆?还有那个什么牙刷,这玩意儿不纯纯的浪费钱么,老耿家一块肥皂能用好两年。
除此之外,王白菜居然还带来了一摞废纸,耿老大从窗户缝里偷看,回头跟耿老头说:“废纸也花钱买,钱多烧得慌!”
中途王白菜去了一趟废品收购站,完整的书是没几本了,她瞅着还可以的买了一堆,说是拿回家烧火。
这些加起来才三毛钱。
第624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五)
原本冷冰冰又空旷的屋子很快变得充满烟火气。
条件有限, 王白菜再厉害也没法做到随手变出肉来,这个世界对她限制太大,除却记忆, 她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了了也是这样。
哦, 也不能全这么说。
她们终究还是有些特殊在身上的。
王白菜和小丫已经死去,留下来的这两具身体只是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实际上并不需要进行新陈代谢,所填补进胃部的食物会转化成支撑身体存在的能量,污浊则会通过毛孔向外消解。
所以老耿家的旱厕, 她们俩谁都不用去上, 也没人会盯着她们有没有每天上厕所。
王白菜每天早晨都会熬粥,也不知她是怎么熬的,总之再普通贫乏的食材, 到了她手中都变得神奇起来,大米粥杂粮粥鸡蛋粥变着花样儿的换,耿老头藏在屋里的细粮全被她搬来了, 其它人就算是有意见也不敢说什么。
大冬天的除了白菜土豆几乎没有别的蔬菜可以吃,王白菜便自己发豆芽, 为了保证自己跟了了每天至少都有一个鸡蛋,她用豆芽跟村里人换了不少。
没办法,谁让她们俩都太瘦太干巴, 能打得过这家人纯粹是靠王白菜有技巧, 她可不想一直这么瘦柴柴下去, 力气小的连拎桶水都气喘吁吁。
王白菜今年已经二十六, 想再长高的可能性不大,但了了还小, 吃好喝好的话,还是很有发展空间的。
她对了了很好,这让了了难以理解。
非亲非故的两个人,即便皮囊存在生理上的血缘关系,但她们心知肚明彼此本质上是两个陌生人。拿了钱的王白菜完全可以离开老耿家,了了相信她有单独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的本事,可是她没有。
别说什么环境限制之类的话,王白菜能在意识到处境后果决做出决定,干脆利落对耿老头动手还分了家,就说明她不是会被环境困住的人。
她为人实在不错,见谁都笑脸相迎,刘芬芳现在没事儿就来找她串门儿,分家时也没有独吞存折,甚至在大房四房不给大丫二丫吃饭时,她还会去跟耿老大耿老四“谈谈心”。
截止到目前,了了甚至找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缺点。
今天刘芬芳也来找王白菜唠嗑了,她这人风风火火的,说话做事都挺冲,按说没多少人受得了她这个性子,可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跟王白菜投缘。
不过今天刘芬芳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王白菜注意到了,便问:“芳姐,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吗,要是不介意,跟我说说?”
大队长管耿老头叫二叔,王白菜应该叫刘芬芳嫂子的,但她叫姐,关系就显得亲密许多,刘芬芳也爱听她这么叫,家里大大小小的娃都叫她妈,她男人叫她媳妇,出门在外,村里人都喊她建成家的,再不然就是按照亲戚关系,很久没人叫她名字了。
“我娘家妹妹昨儿从她男人家回来了。”
刘芬芳不是前进大队的,她娘家在距前进大队六里地左右的红旗大队,她是家里大姐,底下有一双妹弟,妹妹嫁人好些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在婆家抬不起头。
王白菜问:“这不马上要过年了?”
刘芬芳气恼道:“可不是嘛,眼瞅着过年了把人送回娘家来,不就是想要钱吗!”
刘芬芳的妹妹刘玉香嫁的是户姓于的人家,刚结婚那两年还挺好,结果时间长了刘玉香一直没能怀孕,于家就不乐意了,对刘玉香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偏偏刘玉香性格软,有苦藏在心里不往外说,在婆家的日子可能也就比王白菜好一点。
刘芬芳上门去找,于家还骂她多管闲事,大队长又管不到别的大队,她娘家为了刘玉香日子能好过,没少贴补于家,这回刘玉香给赶回来,就是于家想要钱,说是在县城找门路给刘玉香男人谋了个工作,但人家要卖三百块钱,这钱于家出不起,就想让刘家出。
刘家就能出得起了?刘芬芳可还有个已经结婚的弟弟呢,这些年为了刘玉香老朝于家贴粮食贴钱的,弟媳妇没少嘀咕,刘芬芳这边,婆家也颇有微词。
这年头谁家不穷得叮当响,有好东西不先紧着自家去贴补别人,不是傻的么!
了了坐在床上翻小人书,之前王白菜买了一堆回来,用针线重新订了,部分缺页,但不影响观看,打发时间罢了。
她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毫不关心,谁家男人好,谁婆家坏,也通通不关她的事。
王白菜却听得很认真,并问刘芬芳:“芳姐,玉香姐去医院检查过没啊,医生怎么说?”
刘芬芳愣了下:“医院?女人生不出娃,跟医院有啥关系?”
王白菜轻声道:“就算是不孕不育,也不是没有治好的可能,人家大医院的医生懂得多,说不定看了医生就能治好呢。再说了,没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女人的问题。”
随后她就见刘芬芳脸上一片茫然:“不是女人的问题,那……是谁的问题?”
刘芬芳是真的不懂。
也不怪她不懂。
她所见到过的女人,包括她自己在内,人生都是这样过的,在家里长大,到了岁数就相看,给家里换一笔彩礼然后去男人家过日子。
家里的爹跟兄弟有良心呢,彩礼会少要点,或者她出嫁时给她原样带回去,再给她备点嫁妆。没良心呢,就跟王白菜这样,一身破烂衣服,什么都不准备,拿了钱就把人送来,跟卖女儿没区别。
有了对象,就该生娃了,哪个女人不是这样呢?所以当一个女人结婚好些年都没娃的时候,那肯定是这个女人的问题,男人又不能生!
王白菜回答道:“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如果不是女人不能生,那当然是男人了。”
“咋可能呢。”刘芬芳想都不想便摆手:“我就没听说过这回事!”
王白菜思索片刻,道:“这样吧,芳姐,我前些天不是买了一堆烧火纸回来吗?里头恰好有两本医书,你看要是有时间,让我试试,给玉香姐把个脉?”
刘芬芳:……
她觉得这太不靠谱了,但又不好意思拒绝这个刚好上没多久的朋友,便问道:“白菜啊,你还认字?”
众所周知,农村重男轻女是普遍现象,可像王白菜娘家那么重男轻女的,十里八乡都少见。现在没人注重教育,王白菜的弟弟都没念过书,王白菜更不可能念过了。
“嗯。”王白菜面不改色地回答:“以前振业还在的时候教过我。”
刘芬芳哦哦点头,这个她是信的,耿振业念过小学,进了部队后还学了文化,牺牲前听说都是高中学历了。
她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不过这事儿得保密,所以不能大白天来,就跟王白菜约了晚上。
刘芬芳心事重重地走了,了了从小人书里抬头看王白菜。
“看我做什么?”
了了把视线收回去。
王白菜咬断手里的线头,刘芬芳这人着实热心,见王白菜给了了做的小棉袄保暖结实还好看,就帮她拉了几个单,村里总有人不会做衣服,当然王白菜不收钱,给点鸡蛋或者粮食就行。
“又觉得我多管闲事?”
了了不吭声。
她很少开口说话,王白菜也早习惯了她的性格,并不会强行要她回应,两人向来有商有量,但王白菜这人看着脾气温和,实际上很有原则,她认为对的事情,就没有人能阻止。
了了:“帮她有用吗?”
王白菜:“你怎么知道就没有用呢?”
了了:“你治好了她,她有了孩子,是女孩,就会拼命继续生男孩,这个女孩的命运,会比之前的你好吗?如果她如愿生了男孩……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男孩会长大,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的母亲他的姐妹都会成为他的垫脚石,他成年后结婚生子,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也又将重复同样的命运,有什么一定要繁衍的必要吗?
“你说得对。”
出乎意料的是,王白菜没有反驳了了,她平静地凝望着她,那是只有经历过无数时间沉淀下来后才会有的睿智与淡泊:“家庭其实是一个伪概念。”
“男人大多会作为家庭的中心,他们只需要原地不动,便能吸引来其它成员。但女人却要离开一个家庭,才能建立新的家庭,以至于在新家庭成立前的时间里,总处于飘忽不定的状态。”
“母女,姐妹,朋友,会各自分开,切割利益,不再亲密。所以有句话才叫,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了了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像是在问: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王白菜看懂了她的意思,回答道:“我不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
她并不是要刘玉香的丈夫后悔,也不是想刘玉香一举得男从此在婆家扬眉吐气,事实就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已经成年,并且深陷亲密关系中的人是无法清醒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王白菜可以漠视这一切发生。
她是自苦难中诞生的慈悲,也曾生而为人,因此无法不去垂怜人间。
此时,她们双方都处于互不了解的阶段,语言并不能证明什么。
“更何况,也不是什么人我都会帮的。”
王白菜只提供一个脱离泥淖的机会,是否有决心挣脱,是否能够抓住,要看对方的选择。
当天晚上,刘芬芳带着刘玉香来了。
她是个看起来很愁苦的女人,一张面庞如同浸过水的纸,透着悲切与脆弱,好像全身上下只剩这一张脸皮挂得住,尊严自我完全消失。
她低着头,也不说话,全凭刘芬芳开口。
刘芬芳叹气,说:“她以前在家也不这样的,话是不多,但好歹会笑。怨不得人家都说,女人一辈子最轻松的时候,就是没嫁人这几年呢。”
家里人给女儿挑婆家时,已经是再三打听,可嫁过去后日子究竟过得怎样,还是不能保证。好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该去迎接她们的苦难了。
王白菜请刘玉香坐下,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了擦手腕,闻言问道:“既然如此,不嫁人不就行了。”
刘芬芳:“哪儿能不嫁呢,不嫁,人家要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的,家里人也跟着抬不起头。”
像刘芬芳娘家那样已经算是好的了,王白菜的娘家才叫不做人呢,她到了老耿家虽然还一样干活一样受人欺负,但至少不挨打了。
要求就是这样低,这种日子王白菜就已经非常心满意足,她想象不出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也不敢去想。
因着妹妹的事,刘芬芳少见的惆怅起来:“娘家不是家,婆家也不是家,女人这辈子就没有家。”
跟村里那群男人比,大队长都算好的了,即便如此,刘芬芳仍旧有许多烦心事。跟婆婆的跟妯娌的,明明大家都是女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仇敌。
王白菜给刘玉香倒了杯热水,里面洒了点白糖,喝着甜滋滋的,刘玉香上次喝糖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小口小口啜,半天舍不得喝完。
“芳姐,你说的这娘家跟婆家,也不是娘跟婆婆当家做主呀。”
像刘芬芳,别看平时她很强势,能管得住大队长,她说啥大队长也都听,可真要碰上什么大事,拿主意的可不是她。
“娘”跟“婆婆”也是,她们重男轻女,磋磨儿媳,像先锋一样冲在最前面,于是“爹”跟“公公”就隐了身去,他们甚至偶尔会讲两句良心话,因为恶事全不是他们做的。
刘芬芳愣住了,说话间,王白菜已经把上了刘玉香的脉,刘玉香紧张地捏着杯子,仿佛在等待审判降临,刘芬芳连忙问:“白菜,咋样?”
“气血亏损,营养不良,平时月经应该不准吧,即便来了也会痛经,对吗?”
刘玉香惊了,前面的气血营养什么的她不知道,但月经这个王白菜的确是说对了,她脸涨得通红,哪怕一屋子全是女人,又是晚上,刘玉香也不好意思把月经两个字挂在嘴边,声如蚊蚋地回:“……嗯,我,我那个不准,还疼得厉害。”
刘芬芳一开始还不信王白菜看两页破书就能给人看病了,这下见她说得有板有眼,连忙追问:“那玉香能生吗?”
王白菜点头:“她身体机能正常,没有问题。”
刘玉香一听,眼泪顿时下来,在婆家抬不起头这么些年,没人知道她是咋过的,连下地干活都有人指着她说她不能生,她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结果她能生,她能生的!
“你一直没有孩子,如果不是缘分没到,那就是你丈夫的身体原因。”王白菜说,“我的建议是去正规医院做个检查。”
刘玉香脸上的狂喜渐渐淡去,没人比她更清楚于家人什么德性,这些年她始终被自己不能生这件事折磨着,婆家的鄙夷,邻里的说道,连回了娘家,她亲妈亲爹都劝她,你都不能生了,你男人还要你,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呢。
没有人希望她回来。
娘是,爹是,弟弟弟媳更是,家不是她的家啊,她结婚是从娘家嫁出去,弟弟结婚是从外面迎进人,等弟弟家有了娃,原本属于她的那间屋子早就没她的位置了。
可婆家也不是家,人家不要她,都能直接把她撵出来。为了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为了能有个“家”,刘玉香必须得忍,忍着忍着也就习惯了。
哪怕刘芬芳这样平时风风火火的女人,这会儿知道妹妹身体是正常的,第一时间也不是想着劝刘玉香离婚,而是抓起刘玉香的手说:“走!去叫上你姐夫还有你几个侄,去于家找他们算账去,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你!”
刘玉香被动站起,不知道为什么,比起要给自己撑腰的姐姐,她竟然将目光落在了今天才是初见的王白菜身上。
王白菜抓住刘玉香的另一只手,问刘芬芳:“算完账然后呢?”
刘芬芳理所当然道:“他们家理亏,当然得给玉香赔礼道歉,以后再也不能磋磨她!我非得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到底是谁没用不可!”
说完对刘玉香道:“玉香,咱不跟他过了!姓于的是个没种的,等你跟他离了,姐给你找个更好的,到时生个大胖儿子气死他们家!”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刘玉香真真切切生个娃出来能打脸,但刘玉香听到刘芬芳这样说,面上并没有多少喜悦。
刘芬芳脸一沉:“你别说你还想跟他过。”
刘玉香茫然地看着她:“我,我就一定得找吗?我不能自己过吗?”
“你自己过?”刘芬芳不敢置信,“你自己咋过?你现在年纪还轻,等你老了呢?娘家你也不能一直住啊,趁着还年轻再找一个不好吗?”
但刘玉香是真的怕了,她在于家的这些年里时常在想人为什么要长大,要是一直不长大,就能一直留在家里。
她迷惘地将视线从刘芬芳脸上转到了王白菜脸上,王白菜没有对刘芬芳的说辞表达什么看法,而是道:“芳姐,婚肯定是要离的,但怎么离,还得从长商议。”
之前刘芬芳跟王白菜说过刘玉香的具体情况,于家就是普普通通的乡下人家,能有什么关系,走门道找工作?这年头可不缺工人。
既然都在县里头有门路了,怎么不送刘玉香去医院做个检查?刘玉香男人又没兄弟,这么些年没孩子早该急了吧。
刘芬芳听完王白菜有条不紊的分析,懵懵地问:“你说这些是啥意思?”
王白菜用手指扣了扣桌子,示意她们俩都坐下:“我猜于家恐怕早就知道于宝根不能生。”
刘芬芳气得七窍生烟,刘玉香反倒冷静得可怕:“白菜妹子,你帮我出出主意,我该咋个办。”
王白菜问:“你是想以后继续跟于家过呢,还是另有打算?”
面对未知的以后,刘玉香是害怕的,但她在与王白菜对视后,似乎从那双漆黑温柔的眼眸中得到了一些力量,促使她说了心里话:“……我不想在他们家过了。”
王白菜又问刘芬芳:“芳姐,刚才你说家里人能帮忙的话,还算不算数?”
刘芬芳:“当然算数!”
王白菜莞尔:“那明天就这样……”
刘芬芳刘玉香姐妹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表情多变,时而不解时而恍然大悟,最后再看王白菜的表情都不一样了,刘芬芳更是难掩复杂地说:“妹子啊,你说你这么有主意,以前咋让自己过得那么苦呢。”
这口不属于自己的锅,王白菜不得不接,她说:“可能是寻死过一回,很多事情都看开了。”
“也是。”刘芬芳点头。“这人从鬼门关一脚踏回来,可不得大彻大悟么。”
她们三人的话,了了听了个一清二楚,虽然没有了冰雪之力,变得与普通人无异,但她还是能够看出来,刘玉香身上残存的那一点点本性。
像干枯的花,如果放任不管就会灰飞烟灭,但因为有人拉她一把,所以这朵花又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拉这样的人确实是有可能令其重生,可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不会少,而且并不能保证刘玉香以后一定就不会重蹈覆辙,再找个好男人组建新家庭,反正了了绝对不会像王白菜这么做。
她不喜欢,也不能理解王白菜这样的行为。只不过跟自己没关系,多余的话了了也不愿意讲。
送走了刘芬芳姐妹,王白菜转身回屋,视线跟了了一对上,不用说她都知道了了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觉得刘玉香是个麻烦?”
了了:不然呢。
王白菜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加深了许多,她走到床边,弯下腰来,让视线能与了了齐平,一双黑眸显得生动又柔和:“这才哪到哪儿呢。”
“和你给我找的麻烦,可不能比。”
第625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六)
“立冬, 回啦?”
正在水池边洗着刚吃完饭的碗的中年女人一转身,恰巧看见踩着楼梯上来的同楼层赵家最小的孩子,嘴一张便同她打招呼。“吃晌饭了吗?”
名叫立冬的女孩停下脚步粲然一笑:“还没呢, 刚从外面回来。”
女人便压低了声音, 生怕旁人听到般问:“你妈带你去看人了?咋样, 能给你弄个工作,留城里不?”
她倒也真心为这少年感到忧心, 毕竟赵家一共四个娃,除了赵立冬外余下三个工作全有了着落,眼看着就都不用去下乡了, 只剩立冬这个女娃。
赵家两口子这两天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都知道两人急着给闺女相看,该说不说,赵家这闺女生得是真好, 又是高中学历,可惜汽水厂跟机械厂今年都不招工,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早找人家。
赵立冬笑着说:“我才十六呢, 现在相看早了吧。”
女人轻轻拍她一下:“又不是立马结婚,先把亲给定了, 留在城里,等满十八再结就行,你还真想下乡去吃苦啊?我可跟你说, 别听那些胡咧咧的, 他们就是嘴上说得好听, 下乡真那么好, 他们咋不抢着去?”
净忽悠这些年纪不大的小孩儿呢,反正动员着动员着, 把人动员下乡了,知青办那些人就完成了任务,至于下乡知青过得咋样,那关知青办啥事?
“楼上的孙解放下乡两年了,上个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当时在学校是没看见哟,那瘦得浑身上下没一点肉,脸皮子耷拉在骨头上,可吓人了!要不是知青办来逮人,咱都不知道他是偷偷跑回家来的!”
赵立冬全程笑着听女人说这些,脸上瞧不出一丝愁云,讲道理她要是不想去下乡,那法子多了去了,何至于昏了头去找个陌生人结婚呢?这简直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结婚可比下乡可怕多了。
跟女人道别后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桌上留了饭,没怎么放油的炒白菜跟一碗半干不干的红薯饭。
一直到下午六点左右,天已经黑了,赵家人才陆陆续续回来,其中包括赵立冬的大哥赵立春,二哥赵立夏还有双胞胎哥哥赵立秋,父亲赵建设,大嫂王云。
母亲周惠是回来最晚的,脸上还带着郁气,显然心情很不好。
一进门发现冷锅冷灶,当即就不高兴了,问赵立冬:“你还小吗?在家里不知道先把饭给做了,等一家人回来喝西北风?”
赵立冬坐在饭桌边上单手托腮,懒洋洋道:“那不正好,你们回来经过巷子口站那嘴一张就饱了,还省粮食呢。”
周惠被她气个仰倒,上来就伸手想戳她脑门,被赵立冬给躲了,她还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妈。”
周惠开始左右扫视,赵立秋悄悄把鸡毛掸子给挡住了,找不到衬手的家伙,周惠心头那口气堵着出不来,指着赵立冬的鼻子说:“你说说你,啊?你说说你,你到底想干啥!”
赵建设见状,问了一句:“今天……没成啊?”
“成什么成!”周惠忍不住呲他,“你这闺女可了不得了,嫌人家丑呢!”
全家人齐刷刷朝赵立冬看过来,赵立冬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怎么了,我又没说错,他就是很丑啊,个头又矮,还不如我爸呢。”
赵建设就觉得吧,这话听着怪怪的。
他出生那会还没建国,家里又穷吃不饱,所以长到二十也才一米七出头,家里三个男娃比他高一点,这个小闺女最会长,才十六,就跟他差不多高了。
周惠脸都黑了:“那你看不上,你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啊,再说了,人哪里长得丑了?那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妈你眼光太低了吧,是不是只要是个人你就觉得他不丑啊?真要跟那种人面对面过一辈子,我怕我抑郁。”
赵立冬想起今天相看的那位某大厂主任的外甥男,毫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想委屈我自己。”
“那长得好看的男人靠得住吗?一个个不知心里多少花花肠子,要过日子,那得跟老实人一起。”周惠自有一番自己的生活智慧,反正所有人都这么说,长得太好看的男的不能要,不顾家。
赵立冬:“拉倒吧,老实人就靠得住了?咱筒子楼里老实人可不少,你看哪个靠得住了?”
周惠把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想了一遍,最后推出赵建设:“你爸就靠得住。”
赵立冬看了眼她爸:“就我爸这样的,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一下的,哪里靠得住了?我爸跟我哥他们不也回家比你早,他们不也没做饭?刚才干嘛只说我?”
赵建设很想插嘴,但又插不进来。
周惠这下是真给赵立冬气得不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忙里忙外为了谁,还不是想把这个小闺女留在城里,留在身边,结果倒好,搞得她像故意要害她一样!
“那你下乡去得了!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我看你以后能找个怎么好的!”
见周惠开始放狠话了,赵建设赶紧打圆场:“冬冬啊,你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为你好,你还真想下乡啊?”
赵立冬撇嘴:“凭什么是我下乡啊,二哥三哥不都有工作吗,大嫂的工作还是我妈让出来的呢,二哥三哥的也能花钱买,怎么到我这,就得我牺牲个人幸福才能不下乡啊?你们真是偏心眼。”
老大赵立春先不说,毕竟他年纪摆在这,比赵立夏都大五岁,工作虽然是周惠帮忙找的路子,但也是他自己考进去的,可赵立夏赵立秋就不一样了,赵立秋跟赵立冬还是双胞胎呢,赵立夏也就比他俩大两岁,一听说要强制下乡了,周惠跟赵建设把家底都给掏了个空,好不容易弄了两份工作,一份给赵立夏,一份给赵立秋,也没见考虑赵立冬啊。
赵立冬才不管哥哥们此时有多么尴尬,她继续道:“平时说什么我是最宝贝的闺女,是你们的小棉袄,哥哥们都比不上我,这要是不到关键时刻,都不知道你们心里最疼谁呢。”
这是真的,虽然刚到这个世界一星期,可赵立冬已经不知多少次在邻居的口耳相传中听说自己在家里多受宠多讨人疼了。
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还是象征着吉兆的龙凤胎,buff叠满,理所当然成了团宠。
家里好吃的先紧着她,有布料先给她做衣服,反正这些一眼就能证明赵立冬很得家里人宠爱的地方,赵立冬都排第一。
但好吃的先紧她,也没短过三个哥哥,布料给她做了衣服,也没让哥哥们光屁股出门,往外一问,为啥觉得赵立冬让人羡慕,合着就是因为她能一直念到高中,在家里不挨打不挨骂还有得吃穿啊?
哥哥们不也一样的待遇吗?整个筒子楼甚至整个厂,家里但凡有男娃的,不都这样?
是,她妈是给她做的衣服更多,她爸也的确只会给她一个人塞零花钱,可真到要下乡的时候了,前后两份工作,没一份是给她这个最宝贝的闺女的。
那她到底是宝贝还不是宝贝呢?
周惠被赵立冬的话给伤着了,赵建设也是,两口子都用难掩失望的眼神看着赵立冬,连一旁的哥哥们跟嫂子都满是不赞同的目光。
但赵立冬没有道德,没有道德就意味着没人能绑架她,她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说了两句实话而已,别这么敏感,事实摆在面前嘛,二哥三哥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留在城里,我就得跟人定亲,这还不算偏心,那什么才算?”
大哥赵立春听不下去了,更见不得妹妹这么伤二老的心,就说:“冬冬,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家里条件有限,但已经尽量给你最好的了,立夏立秋他们是男人,就算想找条件好的定亲,人家也不一定要啊。”
赵立冬呵了一声:“大哥,你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当初不是妈在机械厂给你找门路,你能进去当工人吗?还有大嫂,工作还是妈让出来的呢,现在妈天天在家糊火柴盒,大哥你便宜占尽了,怎么好意思说家里给我的是最好的?”
说着看了眼赵立夏跟赵立秋:“找不到条件好的定亲,那入赘也行啊,这个肯定好找。”
赵建设脸一黑:“少胡说八道!上门女婿谁看得起?”
“那上门媳妇别人就看得起了?”赵立冬反问。“凭什么我就得接受那些歪瓜裂枣啊?”
周惠瞪着她:“给你找的这几个哪个条件没咱家好,怎么就是歪瓜裂枣了?你以为咱家条件就很好?你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的,真把自己当仙女了?你想没想过,这么挑人家怎么说你?以后你还怎么找?”
光是为了赵立夏跟赵立秋的工作,家底儿就已经掏空了。
面对全家人的愤怒跟不理解,赵立冬一派悠哉,她傲慢地说:“这世上没人配得上我,别人怎么说,嘴巴长在他们身上,管我什么事。”
嫂子王云忍不住劝:“冬冬啊,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替家里想想吧?这邻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怎么处啊。”
赵立冬:“反正没工作我就要下乡去了,我又见不着他们。”
管她屁事。
这可真是个软硬不吃的小混蛋,周惠真是被气得内伤都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试图跟闺女讲道理:“你把下乡说得这么轻松,楼上孙解放的事儿你不知道?他还是个男人呢,下乡两年都瘦成什么样了,藏在家里都不愿意再回去,你能吃得了这份苦?”
赵立冬不敢置信地问:“妈,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下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是吗?家里不是有两份刚买的工作吗?实在不行,爸的工作可以让给我啊,这样我们兄妹几个就都不用下乡了。”
赵建设:……
赵立夏小声道:“爸可是七级工,工资很高的,要让给你,你就能只能当车间工人。”
那家里的日子就更紧巴巴了。
赵立秋到底是跟赵立冬双胞胎,见家里因为下乡的事儿闹成这样,当下头脑一热,张嘴就说:“我的工作给冬冬!我去下乡!”
说完有点后悔,但还是坚持道:“我是男人,我不怕吃苦受累,让冬冬留在家里!”
周惠跟赵建设见他这么懂事,感动不已,谁知赵立冬却非要煞风景:“三哥干嘛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这两份工作本来也不是你花钱买的啊,搞得好像你对我有大恩大德一样。”
赵建设听闺女说话越来越不像样,第一次厉声呵斥:“那也是我跟你妈的钱,我们想给谁花就给谁花!”
赵立冬冷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我跟哥哥们一样有继承权,按理说你给他们花多少就得给我花多少,国家法律是这么承认的,不是你说了算。”
赵建设眼圈都红了:“冬冬,你咋变成这样了,你——”
是他跟媳妇没把孩子教好吗?
赵立冬倒是很坦然:“爸,你现在的这种情绪呢,纯粹是因为不敢面对现实延伸出的逃避心理,人一旦意识到理亏就会打感情牌,我是跟大家好好说话呢,咱们讲理嘛,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承认自己偏心很难吗?”
周惠捂着心口:“我跟你爸什么时候偏心了?打小你就是在你爸肩膀长起来的,你问问你大哥二哥,你爸抱过他们没!”
赵立春赵立夏马上摇头。
赵立冬冷静道:“爸爸在婚姻和育儿方面的不称职,不能将过错推到我身上,这不是我的问题,妈,你不要偷换概念。”
这死孩子一字一句都能把人气吐血,周惠完全不知道怎么跟她“讲理”。
其实赵立冬要是乖乖的听从周惠跟赵建设的安排,那赵家日子确实是会更好。给她介绍的几个对象,虽然说样貌有所欠缺,但家世都很好,那赵立冬是肯定不用下乡的,而且还能反过来帮衬家里,等她结了婚生了娃,娘家婆家都是一片和谐,日子多好啊。
老两口托人给找的对象,不仅是条件好,家里关系也不差,毕竟赵立冬是两人的心肝宝,不能随便给她许人的。
偏偏赵立冬一身反骨,油盐不进,还非常有主见,完全不受亲情跟道德的束缚。
“那你说,你想怎么样!”周惠问。
赵立冬笑笑:“别这么紧绷嘛,我又不是什么坏人,刚才说的那些话,也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才这么不客气的啊,换别人还听不到呢。”
合着被她气个半死还得感谢她如此坦诚呢。
“妈妈,爸爸,哥哥们,嫂子,咱们讲道理,家里花这么多钱买了两份工作,一份给二哥一份给三哥,他们是不是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留城?但我就得通过找对象的方式获得工作才能留下,而这个对象我喜不喜欢不重要。这是为什么呢?”
赵立冬笑嘻嘻的,见不到一点伤心,她还从没自人类身上有过这种情绪呢:“摸着良心说,不就是因为我是女孩吗?那你们这不就是重男轻女吗?怎么,比别人家好一些,没别人家表现的那么明显,就不算了?”
“之前我还听妈跟爸商量,二哥找对象家里怎么住呢。”
赵立冬玩着自己的麻花辫,“是啦,现在大哥大嫂一个屋,二哥三哥一个屋,我单独一个屋好像很占便宜,可妈不是说,等我找了对象,就能让三哥来住我屋,然后二哥就有地方结婚了吗?怎么我是这个家的租客吗?我的屋只能住到出嫁前?”
“为什么哥哥们就理所当然一人一个屋,我就默认没有呢?”
赵立冬脸上的笑渐渐淡了,她长了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睁着看人时很有种无辜感,平时一笑,那就是大家伙儿最喜欢的那种乖娃娃,可她不笑了,这双眼睛就透着惊人的漠然,好像对她来说,没有谁是不能舍弃的,也没有什么能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有瑕疵的爱虽然也是爱,但没那么有价值了,我又不缺这个玩意儿。”赵立冬无所谓地说。“再说了,我也没逼你们把其中一份工作给我,可把我下乡的原因归咎于我眼光高不肯找对象,那就有点流氓了。我要是下乡,那也是妈妈爸爸偏心,哥哥们自私导致的。”
这可真是一点遮羞布都不给家里人留了,这年头真正不重男轻女的人家那才是凤毛麟角呢,都不知道有没有。
见所有人都不说话,赵立冬拍拍手,走到周惠面前,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好啦妈妈,别生我的气啦,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小宝贝了?”
另一只手则勾住赵建设:“爸爸也别拉着张脸嘛,本来看着就比妈妈老了,笑一笑嘛。”
喜怒哀乐,爱恨自如,她将这些人类才有的情绪当作玩物,随意把弄揉捏,云淡风轻。
但她实在讨人喜欢,对她的爱也不作伪,只是如她所说,不够纯粹,带有瑕疵。
赵立冬对哥哥们笑:“哥哥不会在意我这么说话吧,我还小呢,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哎呀,别跟我一般计较嘛。”
凭借一人之力,赵立冬又将赵家的氛围给重新盘活,但王云却突然开口了:“冬冬,你比很多女孩都幸福,没有谁家像咱家这样对闺女对妹妹这么好的。”
赵立冬闻言,缓缓歪了下头,这是她惯常会有的动作,王云以为她会生气,或者是像之前那样满身尖刺地用言语肆无忌惮伤害旁人,但赵立冬非但没有,还笑得更加灿烂:“嫂子,那你不应该指责我呀,你应该怪那些对闺女对妹妹不好的爸爸和哥哥,而不是责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天生就应该万众瞩目,世人热爱,这点麻烦你记住。”
说着,赵立冬说了一句无比诛心的话:“此时此刻站在这儿的,只有两个人不姓赵,该走的怎么也不能是我吧?”
从一个“家”,像货物一样转手到另一个“家”,哪个家对她们是长久不变的?
别人赵立冬不关心,但赵家理所当然是属于她的,不管是钱还是资源,哥哥们才应该给她靠边站,看她的脸色过活。
“啊,妈妈,不好意思,我不是针对你。”
赵立冬马上抱紧周惠,语气甜如蜜糖:“你是我妈妈嘛,我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呀,你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刚刚说的那些话妈妈不要放在心上哦,娘家婆家都不是妈妈的家,我才是。”
她把脑袋埋进周惠怀里蹭个不停:“妈妈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们才不是赔钱货呢,对不对?”
她太会说话了,轻而易举拿捏所有人,周惠也不例外,她现在已经完全气不起来了,抱着怀里的女儿,一颗心又软又酸,只觉自己没用。
王云一直不喜欢赵立冬,这一点赵立冬很清楚,没办法呀,谁让家庭条件有限,资源也有限,好东西落到她手里,赵立春就会吃亏,而王云与赵立春组成了新家庭,自然而然对侵害了她们利益的小姑子产生恶感。
只要婚姻还存在,姑嫂婆媳之间的关系就难以和缓,完全是人为制造出的矛盾,却没人想过这是可以避免的。
王云意识不到真正抢夺了她资源的不是丈夫的妹妹,而是她的兄弟。他们占据了母父的爱,占据了母父的钱,还占据了母父的房子,她却为自己得到的零星一点沾沾自喜,感动涕零。
不过这些跟赵立冬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只保证自己得到的永远最多,旁人怎么样她才不在乎呢。
经过这一遭,两份工作肯定有她一份了,而且还得紧着她先挑。既然都把疼女儿的名声打出去了,那就做实到底呀,可不能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可惜赵立冬还真得下乡去,她这样的人,无论到了哪都不可能吃亏,关键是还有人等着呢,但走之前跟走之后,她要保证自己的地位永不动摇。
第626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七)
今天的晚饭是赵建设去做的, 赵立春赵立夏跟赵立秋跟着打下手,周惠还没说什么,王云先给心疼上了, 觉得哪有大老爷们儿一窝蜂进厨房的, 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筒子楼嘛, 没有单独的厨房跟厕所,要解决生理问题, 得去一百米外的公厕,所以一大早很多人都排队倒痰盂,至于做饭, 家里人相对少的, 能隔个房间出来当厨房,人多了,要么是在水房, 要么就直接在楼道里做饭,这就导致谁家做点好的,左邻右舍全知道。
王云有心不想赵立春去, 可婆婆跟小姑子都没说话,她也不想说多了惹人嫌, 反正她是不理解婆家为啥这么宠着小姑子,她还在娘家的时候,她娘家妈都是避着她把糖塞给她哥或者她弟的, 生怕她瞧见。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但她还没嫁人时, 好像就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赵立冬完全不知道王云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不在意, 一个人的观念维持了几十年,跟陈年老咸菜一样,哪能一句话就能改变,反正不管王云怎么想,家里好的都是她的,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就跟楼下马家一样,马家有三女一男,三个姐姐全都出嫁了,彩礼全留给了弟弟,房子也是弟弟的,不仅如此,她们结婚后还时不时补贴娘家呢,也没见邻居们说这样不好。
赵立冬觉得楼下的马奋强给她提鞋都不配,还能靠着有三个姐姐混这么好,那她有三个哥哥,岂不是更得风生水起?没把哥哥们赶出家门她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了。
马奋强喜欢赵立冬,但他家里人觉得赵立冬不好,有这样的闺女是挺好,可要有个赵立冬这样的儿媳,那家里就永无宁日了,更别提赵立冬还有三个哥哥,自家小强可打不过,真要跟赵立冬定了亲,那不得给欺负死?
马奋强以前颇有自知之明,他念书念得不怎么样,赵立冬的成绩却是数一数二的,要是高考没取消,妥妥大学生的命,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要是还找不到工作或者没有对象,赵立冬可就得下乡了,马奋强却不一样,他妈他爸都是正式工,几个姐姐也都有工作,这一下子家庭差距就拉开了,赵立冬家工作不够,他家却有空余的。
所以他生平头一次鼓起勇气,以满腔自信主动向下楼的赵立冬搭话:“冬冬。”
冬冬是赵立冬的小名,筒子楼的邻居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大家都这么叫。
赵立冬停下脚步,语气不耐:“干嘛?”
她讨厌丑人,这对她的眼睛是一种伤害,如果丑人还主动到她面前晃,那简直就是挑衅。
马奋强长得随他爸,他爸就黑不溜秋的,个头也不高,一看就是老实人。
“那个,冬冬,你,你工作有、着落了吗?”
马奋强虽然叫住了赵立冬,但压根不敢看她,低着头搓着手,说话结结巴巴。
赵立冬眼一横:“关你什么事?”
说完理都不理马奋强,径直下楼去了,马奋强终于敢抬头盯着她的背影目不转睛,旁边人看见了就开他玩笑:“小强,你看啥呢,人都走远了。”
没人觉得赵立冬会看上马奋强,这俩人甭管外表还是家里都太不搭了,尤其是周惠跟马奋强的妈,两人碰一起就掐,周惠瞧不上马家把闺女压榨得那么狠,马家看不惯她把赵立冬个丫头片子养这么金贵,马奋强对赵立冬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但人家冬冬可从来没看过他一眼。
成为赵立冬一星期,光相亲就相了三回,看得出来周惠跟赵建设是真急了,她俩是这样想的,先给老二老三留下来,等冬冬定了亲结婚也还得个几年,全家人一起攒,够攒一笔体面的嫁妆了,但三回相亲赵立冬回回都没看上,反倒是男方都有这方面的意思。
有两个托介绍人跟周惠还有赵建设表达了愿意定亲的意思,还有个比较胆大,直接找上了赵立冬。
赵立冬心里打定主意是要去下乡了的,但妈爸肯定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绝对不会让她去的,所以不到最后认清现实,两人不会给她准备行李。
高中刚刚毕业的赵立冬对这个世界还不够熟悉,所以这个星期里除了被抓去相看,她都会以找工作的名义在城里到处逛,然后就在书店碰上了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一派斯文的二号男嘉宾。
三个相亲对象叫啥名字赵立冬根本没注意听,反正这二号男嘉宾高傲得很,还没到约定地点呢,介绍人就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什么爸是革委会领导啦,妈是供销社主任啦,自己还是工农兵大学生……总之要不是周惠找了以前的老领导,人家来都不会来。
条件太好,周惠心里也打鼓,怕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以后赵立冬真进了门会吃亏。
她实在是想太多了,赵立冬压根看不上。
二号男嘉宾长到二十岁都顺风顺水,那天相看完了他还在家稳坐钓鱼台,觉得女方肯定不会错过自己,结果过没两天就听说女方又去相别人了,给他急够呛,之后找介绍人问,人家说得也委婉,说是他条件太好,女方家里觉得不般配。
这不,他就来找赵立冬了。
“冬冬,你也来看书啊。”
赵立冬对满店的语录不感兴趣,突然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眼一抬,二号男嘉宾怦然心动,然后就听见赵立冬问:“你谁?”
“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
赵立冬从不掩饰自己的骄纵傲慢,她看二号男嘉宾的眼神跟看苍蝇没有区别,显然对于有人打搅自己一事感到很不爽。
生来自信的二号人整个一懵:“上星期三,我们在体育公园见过,之后你家一直没联系我家,我就来找你了。”
合着他把周惠说给介绍人的客套话当真了,真以为赵立冬是觉得他条件太好才不乐意呢。
赵立冬:“哦,是你啊。”
她把手里的书原路放回,没等二号因她的想起来而高兴,就不客气地说:“让开,别挡路。”
书店不是可以大声喧哗的地方,二号有很多话想说,拼命忍住了,也怕惹赵立冬不开心从而更讨厌他,干脆到门口等着,等赵立冬从书店出来,又重新迎了上去,手里还拿着两瓶刚买的橘子汽水。
赵立冬根本不接,周惠以前就在汽水厂上班,再说了她看不上这点东西。
“冬冬……不,赵立冬同志。”
二号在赵立冬的视线里不得不改变称呼,紧张地满头大汗,“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赵立冬呵了一声:“不怎么样。”
二号一愣,发热的大脑总算冷静下来,这才发现赵立冬从头到尾都没流露出羞涩之意,甚至完全不想搭理自己。
这对二号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他呢,他家条件这么好,但赵立冬就是个普通双职工家庭的姑娘,而且还只是高中学历,她凭啥看不上他?
“你等等!”
二号挡住赵立冬的去路,一脸执着地问:“是因为两家不匹配吗?但我不在意这些,我相信凭我自己的双手也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话音未落,二号已脸如金纸,捂着受到重创的下腹处瞬间倒地。只能说幸好周围没什么人,不然他的脸就丢大了。
赵立冬冷哼一声,从他身边经过了,看都没看他一眼。
结果她这么一出,可算是给自己捅了个大篓子。
本来周惠跟赵建设都接受了事实,打算把闺女留在身边,看能不能再买个工作,要是能,老二老三就都不用下乡了,要是不能,那就老二老三抓阄,可谁能想到已经板上钉钉的两个工作突然间,人家就反悔不卖了呢?
这下两口子急坏了,要是一个工作都留不下来,三个孩子就全得下乡!
可惜跑遍了关系,两人也没能找着办法,赵建设一咬牙,准备把工作让给赵立冬,不管怎么说,这个小闺女不能下乡,她年纪小又生得好,真要不在身边,万一碰上个坏心眼的,真就一辈子都毁了。
“杀千刀的!说好的又反悔,没良心!早晚要遭报应!”
知青办的刚来筒子楼挨家挨户催过,尤其是家里应该有三个下乡的赵家,人一走周惠气不过就骂开了,定金都收了,条子也签了,结果说反悔就反悔!
现在工作本来就不好找,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这不是要挖她的心吗?
赵立冬倒是能猜到是谁在搞鬼,在她看来这样也挺好,妈爸再也不用偏心了,反正都要下乡的嘛。
本来她还想着,要是只有自己下乡,那以后赵立夏赵立秋每个月的工资得寄给自己三分之二,现在好了,大家一起下乡得了。
赵建设想把工作让出来被赵立冬拒绝了,其实就算她进了机械厂从车间工开始干,也有自信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拿到不亚于赵建设七级工的工资,可她原计划就是要下乡的,没打算留在城里。
虽然是从未来过的世界,但按照眼下的发展来看,恐怕要不了几年就会恢复高考,赵立冬早不耐烦住这逼仄的筒子楼了。
赵建设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之后接连碰壁小半个月,总算是有人跟他透了口风,一家人这才知道原本定好的工作为啥没了,原来是之前革委会主任家的那个相亲对象,因为亲事没成,对赵家怀恨在心。
赵立冬那一脚给二号造成的伤害可不小,只能说他该庆幸赵立冬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然那一脚下去还能活着都算他命大。
但这种事哪里好张嘴跟人说,二号连亲爹都瞒着呢,只说赵家人看不上他,想给赵家点颜色看看。
连大学教授大厂厂长革委会都能给剃了阴阳头拉出来挂牌子游街,再大的领导被扣了帽子都得老老实实去扫厕所睡大街,赵家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随意捏圆搓扁。
当然,赵家要是把赵立冬嫁给他,那事情就还有的商量,不过不办酒不领证也不给彩礼。
赵建设跟周惠听完这些条件后气到浑身发抖,这不就是欺负人吗?你情我愿的事,哪能我们家不答应,你们就这么羞辱人?
不仅如此,赵立春跟王云的工作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赵建设因为是七级工,机械厂又是大厂,革委会的手伸不到这边来,也就还好。
不管以后赵家会怎么样至少现在这个家是正常的,遇到强权霸凌的态度是厌恶与反抗,而不是畏惧和妥协。
赵立秋反应尤其强烈,他是三个哥哥里跟赵立冬感情最深的,一听说彭家这么欺负人,热血上头就要冲出去找人算账,被赵立冬一把拉住。
这个家里最冷静,也最不拿彭家当回事儿的居然是赵立冬。
她一点也没有被人算计羞辱的愤怒,反倒神态轻松,看在赵立秋眼里特不可思议:“冬冬,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赵立冬施施然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周惠这些天都愁眉不展,赵建设早戒了的烟又抽了起来,见她俩这样,赵立冬搂住周惠一只胳膊:“妈,要不然我就嫁了吧。”
“不行!”周惠想都不想就否决了这个提议。“就是一辈子留在家里当个老姑娘,也不能嫁那种人家!”
赵立冬眨眨眼:“那妈你记得把家里房子写我名字,不然我怕以后大哥撵我走。”
赵立春涨红一张脸辩驳:“我才不会那样!”
赵立冬笑笑:“都别哭丧着脸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赵立夏气恼道:“这还不是大事,那什么才是大事?姓彭的欺人太甚了!你还真想嫁进去啊!不怕被欺负死!”
赵立冬:“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众人齐齐看向她,她耸了下肩:“我又没说错,我敢嫁,姓彭的敢娶吗?除非一进门一家人合谋把我杀了,否则就等着死我手里吧。”
哪怕是个普通人,她也有的是法子弄死那一大家子,这年头连个监控都没有呢,赵立冬觉得下乡前干点什么也不是不行,她保证彭家人死得干干净净还查不到她头上。
……虽然她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不知道为啥,全家人都打了个寒颤。
周惠吓得都不发愁了:“你你你,冬冬,你、你可别犯糊涂!犯法的事儿咱可不能干哈!”
赵立冬:“放心吧妈妈,我是最乖的小孩了。”
周惠:……
她怎么不信呢。
最终,全家人都接受了现实,宁可送孩子下乡也不肯跟彭家妥协,真要为了工作把闺女嫁进那种人家——不,这都不能算是嫁了,完全是把闺女送出去,这种事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干不出来。
彭家特别恶心,明明赵建设都找人把三个孩子插队地点调到一起了,他们还特意打招呼,又把仨兄妹分开,还分得特别远,赵立夏被分去了大西北,赵立秋是南方,而赵立冬则要去距离省城坐火车都得三天三夜的山省。
周惠赵建设两口子晚上躲被窝里偷偷哭怕孩子们听见,赵立春跟王云这些天心情也特别差,王云看不惯家里疼赵立冬是一回事,但真要让这么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孤零零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知青,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她也心疼得厉害。
所以趁着没人注意,王云悄悄给赵立冬塞了八十块钱,这是她结婚到现在攒的全部私房钱,自己就留了几块零头。
对赵立冬痴心一片的马奋强知道赵家得罪了彭家,也再不往赵立冬跟前蹭了,生怕赵立冬看上他赖上他,本来他还想着,要是赵立冬愿意跟他处对象,他就让他几个姐姐凑钱买份工作给赵立冬呢,现在想想真是幸好赵立冬没看上自己。
筒子楼的邻居都知道赵家的情况,彭家这么干也没瞒着人,毕竟横惯了,也有人私底下悄悄跟周惠说,要不就让冬冬嫁去彭家好了,等有了孩子,在彭家站稳脚跟,两家关系自然就和缓了。
为这周惠没少跟人翻脸,谁敢跟她说把闺女嫁给彭家,她直接抄起鸡毛掸子打人,反正她心里憋屈得厉害,不如发发疯,好歹能好受一些。
好在彭家知道见好就收,赵家成分很好,周惠跟赵建设人缘也不差,闹得太厉害他们自己家脸上也不好看,所以在确定赵家兄妹三个下乡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后,也就收了手。
赵立冬知道,现在全家人同仇敌忾,因此以前所有的不愉快跟小龃龉都能一并抹消,赵立夏赵立秋宁肯下乡也不肯委屈她这个妹妹,赵立春和王云更是把这些年攒的钱全拿出来了,一家人的感情正是最炽热、最浓烈,也最不掺假的时候。
但人是会变的。
在漫长的生命中,赵立冬不知见过多少爱演变成恨,真心成为假意,所以她才喜欢在爱意最浓烈时将其吃掉,因为它很快就会贬值。
赵立夏赵立秋现在满心愤慨与对妹妹的怜惜,但是等他们下乡,发现回城遥遥无期,而在乡下吃不饱睡不好还要天天下地赚工分,未来一眼看得到头的时候呢?他们会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会不会想,如果当时妹妹没有得罪姓彭的,如果嫁给了姓彭的,他们就不用吃这些苦?
赵立春与王云此时真情实意,但过不了多久两人就会发现,没有了兄妹仨,家里突然变得很宽敞,以后有了孩子,也不愁没地方住了,妈爸除了每个月给下乡的三人寄钱票吃穿,剩下的全贴给了这个小家,那赵立春跟王云还会希望兄妹三人回来吗?
时间跟距离才是真正无法跨越的沟渠,日后对周惠跟赵建设来说,是天天陪在身边的长男长媳还有孙辈重要,还是下乡已经毫无未来可言,甚至没法给自己养老的三个孩子重要呢?
赵立冬并不怀疑家人此时此刻的真心,但也不会被真心牵绊。
分别出发的兄妹三人连火车都不是同一班,赵立冬是最后一个走的,周惠紧紧拉着她的手,眼泪止也止不住。
赵建设也在抹眼泪,周惠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到了那边给家里发个电报说一声,干不了的活儿就不干,妈以后每个月都给你寄钱跟票,照顾好自己,晚上睡觉别踢被子,记得跟当地老乡好好处,这样遇着事儿了才有人帮……”
说话间,已是泣不成声。
“好巧啊,赵立冬同志,你这要是去下乡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一家人的告别,竟然是那个姓彭的相亲对象,他为了出心头这口恶气,特意跑来火车站看赵立冬笑话呢。
可惜他失望了,虽然周惠赵建设赵立春王云都一脸愤怒地瞪着他,但他最想看到的赵立冬害怕流眼泪的画面却并没有出现。
不仅如此,赵立冬还冲他笑呢:“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姓彭的瞬间警惕起来,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这是被赵立冬踢出阴影来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我恐怕是个急性子。”
姓彭的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明明现在落下风的是赵立冬。
“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我告诉你,你家之所以会这样,全是你害的!”他恶狠狠地说,已经完全不再披那层斯文的皮。“你现在要是肯下跪给我磕两个头,说不定我可怜可怜你,还能把你弄回城。”
赵立冬扭头问赵立春跟王云:“你们不会觉得他说得对吧?家里这样都是我害的?”
两口子齐齐否认:“当然不是!”
赵立冬满意极了,火车已经到站,她不能再久待,临走之前,她分别拥抱了家人,抱周惠抱得最久,并在周惠耳边轻声说:“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完,全家人一致无视了姓彭的,开始帮赵立冬挤火车,赵建设托着她把她从窗口塞了进去,然后再把大包小包的行李一并往里拼命推。
赵立冬的目光落在姓彭的身上,笑容灿烂,恶意满满。
但愿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能这样风光。
第627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八)
三天三夜的火车, 中间不包括转车时间,不是一般的受罪。像赵立冬这样插队去山省的居然还就她一个,幸好她聪明机灵, 出发前特意指挥赵建设给她做了个手推车, 用最好的材料焊的, 轻便结实又实用,大包小包的行李用尼龙绳往上一捆, 根本不用担心会丢。
火车上人来人往,挤得乌央乌央,赵立冬的票是刚开售就去抢的, 除了第一程是硬座外, 剩下两程全是硬卧,所以哪怕一个人她也是舒舒服服的,顶多是上车时有点不好挤。
家里给她买的硬卧是下铺, 行李也不用往上头放,直接塞床底下一半,剩下的跟小车一起竖床头, 这年头管控宽松,像赵立冬的折叠小车根本不算什么, 还有人带活鸡活羊呢。
不过赵立冬找到自己床位时,已经有人坐在上面了。
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身形矮胖头发油腻, 两只脚一只穿着鞋, 一只搭在赵立冬对面下铺。
对面下铺靠窗那一半坐了个女孩, 正扭头看着窗外, 俨然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
赵立冬看得很不爽,她抬脚踢了下男人:“起开, 这是我的位置。”
她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毫无礼貌可言,盯着人的眼神透着一股野性的冰冷。男人正跟对面女孩搭话呢,哪怕人家不搭理,被赵立冬这么一踢,头一抬就要发脾气,但不知为啥,竟讪讪地将那只臭脚收了回来,踩在了鞋面上。
见男人还坐着不动,赵立冬啧了一声,又踢了他小腿一下:“听不懂人话吗?这是我的位置。”
对面女孩、路过乘客、两边中上铺已经有人的位置,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出门在外低调行事不惹事,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常识,尤其是女孩,即便遇到一些让自己感到不适的事,也往往会选择忍让,忍无可忍的时候,她们大多还是能够保持礼貌,但赵立冬不是这样的。
她的字典里没有礼貌两个字,她对待人类从来一视同仁,那就是不放在眼里,不当回事。
嬉笑怒骂的丰沛情绪只是表面,开心与生气也都来得浅淡,傲慢才是她的本性。
男人回过了神,尤其是被对面女孩那出了口气的表情看的心头冒火,今儿赵立冬要是个男人,他大抵也就灰溜溜走了,可男人定睛一瞧,这姑娘看着年纪也不大,带这么多行李一看就是独身一人,那他还有什么怕的?
当即就要横起来,谁知人刚站起身呢,腿弯处蓦地一疼,不知怎么回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给对面女孩行了个大礼,最惨的是他的头,众所周知火车卧铺两张床之间距离很窄,所以这一下脑袋直接磕到了铁质床沿,发出砰的一声。
赵立冬从小到大吃得都是筒子楼里最好的,哥哥们可能三个人分一个蛋,但她能独享,周惠还找门路给她买奶粉,所以她虽然才十六,但个头已经窜得跟赵建设差不多了,而且俨然还有继续往上长的势头。
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没人会想着减肥,胖子才惹人羡慕。
“没过年呢,行此大礼人家也没压岁钱给你。”
对面女孩扑哧一声笑出来,又连忙控制。
男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举手就想打人,赵立冬哪里是他能碰得着的,她恶劣地笑了笑,抬手顶住男人挥舞过来的胳膊,然后旁边众人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男人就立马又跪了,这回膝盖往地上一杵,声响惊人。
赵立冬凉凉道:“给我磕头就更没压岁钱了。”
男人闻言,用极为怨狠的眼神盯着她,赵立冬眯了眯眼睛,一脚踩在了他脸上,就着这个姿势弯腰,右手搭在屈起的大腿上:“再敢用这种目光看我,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珠喂狗?”
说话间,又给了男人一脚,这回把他踹个仰倒,男人挨了这几下,身上疼得要死,可衣服一掀什么痕迹也没有,知道碰上的不是善茬儿,爬起来就走。
赵立冬不管周围人怎么看自己,反正她的视线往旁边一扫,根本没人敢跟她对视。
倒是对面女孩在赵立冬坐下来后递来一张干净的白手帕:“……擦擦吧,不嫌弃的话。”
她指的是男人之前坐过的地方。
赵立冬顺势抬了下下巴:“你擦。”
女孩:?
她犹豫了下,怕赵立冬打自己,立马伸手帮忙擦了,赵立冬这才坐下,女孩收回手帕后迟疑半天,还是小声跟她说:“你小心点吧,刚才那个人不是自己,有人跟他一起的。”
她说得很小声,而且说完就不再跟赵立冬说话了,正常情况下,赵立冬该去找乘警,但她没有。
等火车到站,赵立冬拉着自己的大包小包出站,按理说她现在已经到了山省,该去集合点了,可她非但没有,还带着自己的行李越走越偏,越走人越少。
火车站附近人流量大,但也有没什么人的小巷,赵立冬特意挑了个死胡同,然后停了下来。
被她踢了两脚的落水狗果然带着人出现在了身后,一共四个,身上都有肉,一看日子就过得很好。
矮胖子骂了句脏话:“没想到吧,惹了老子还想跑?”
赵立冬就不理解了,他是哪只眼睛看到她想跑的呢?分明是她善良体贴,为人民着想,不在乘客中造成恐慌,也不给公安制造麻烦,否则上哪儿去挑这么个好地方。
赵立冬松开手,开始拧她手推车右边的挂钩,四人见状,还以为她是吓傻了,纷纷往前走。
一个人打不过,四个男人还能打不过?秉持着这样的自信,矮胖子都已经想象到等会要怎么折磨这个让他丢了大脸的女人了。
此时赵立冬拧开了挂钩,从右边车把中抽出了一根细钢管。
赵建设在机械厂上班,又是七级工,弄到这些不难,赵立冬让他做手推车时,特意将一边车把打空,然后往里面填入了这根钢管。
她很随意地将手推车丢到一边,先是用细钢管敲了敲掌心,然后架在了肩膀,那眼神瞅着面前四人,基本跟瞅死人差不多。
笑容却是灿烂又热烈,掩不住的兴奋与跃跃欲试。
这四人仗着自己是男的,根本没把赵立冬当回事,他们甚至都想好了待会儿要怎么瓜分她的行李,再如何将她处理了,随便蒙个头找个偏远地方把人一卖,这么年轻,模样又好,愿意买的可不少呢。
等看到赵立冬抽出钢管,挨过揍的矮胖子就感觉不对了,他有点想跑,可惜为时已晚,赵立冬哪里会给他们跑的机会,一钢管抽过来,矮胖子哀嚎一声,两脚立马就动弹不得了。
另外三人也一样,赵立冬身如鬼魅,眨眼间就砸断了四人的脚,他们一点身手都没有,全靠人多,哪里是她的对手,叫得最大声的矮胖子甚至直接被钢管堵嘴。
赵立冬已经不笑了。
她低头看着矮胖子,语气倒很友善:“叫这么大声,万一吵到路人怎么办?你想过吗?”
矮胖子吓得呜呜直哼哼,钢管压着他的咽喉,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剧痛令他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打这女孩的主意了!
有个人脚断了还努力往前爬,被赵立冬一钢管杵到了脊椎,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然后整个人就像头死猪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刚才赵立冬还不笑呢,这会儿见他们如此愚蠢还想逃走就又笑了,但即便是笑也没人会感到轻松,这人喜怒无常,完全摸不清楚她要说什么做什么,矮胖子吓得两腿狂抖,身下泅出一大片腥臊水迹。
刚才他们追赵立冬时,在死胡同口为了吓唬她可是好一番污言秽语,这四人吃得满身是肉,但看模样显然不是有正经工作的,横竖时间充分,赵立冬不介意多跟他们玩一会儿。
仅仅十分钟,四人就将过去吐了个一干二净,半点不敢隐瞒。
因为赵立冬根本好奇他们的真实身份,纯粹是以凌虐他们为乐,给出的答案无论是真是假,只要她不满意就会动手,那钢管往不知什么穴位上一捅,真比钝刀割肉还疼。
原来这四人都是干倒爷的,不仅倒些普通货物,也倒“人”,尤其是像赵立冬,还有之前火车上那个单独出行的女孩,更是他们的目标,先是派矮胖子出去“搭讪”,大致上摸清楚目标的性格就挑选时机动手,四人常年在火车上活动,主要负责物色跟传递消息,偶尔也会干点“私活”。
假如赵立冬今天被他们得手了,那就是“私活”。
赵立冬问:“山省这边有你们的窝点?”
几人不敢支吾,已经被打怕了,浑身上下除了疼还是疼,哪里都不能动,死胡同里刚才跑过只老鼠,被赵立冬给抓了,活活塞进了矮胖子衣服里,只因为他的回答不能让她满意。
那老鼠进了身上,裤腰裤脚都扎得紧紧地,慌乱之下四处逃窜,又抓又咬,身上不知携带多少细菌,看得人毛骨悚然,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赵立冬本来打算把人丢在这儿等死,现下则改了主意。
她就这样把行李扔在死胡同里,转身出去了,压根不在乎这四人会不会老实待在原地。
除了已经被疼痛和恐惧吓晕过去的矮胖子外,另外三人都想跑,但两只脚动不得,手也疼得厉害,只能像三条毛毛虫向着外面蠕动,爬了不知多久,面前罩下一片阴影,抬头一看,一群大盖帽。
当下心都凉了,再一看,赵立冬也在,不过跟之前那索命阎罗般的冰冷凶狠相比,她现在满脸写着乖巧,活脱脱一副受害者模样。
“小同志,你说的就是这四个人吗?”
为首的大盖帽生怕吓到刚刚遇险的女孩,特别和蔼地问。
赵立冬一脸劫后余生的拍胸脯:“是啊,就是他们,他们在火车上就盯上我了,我下火车后他们也一直跟踪我,吓得我慌不择路,幸好我家里人给我准备了防身的东西,不然我都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
撒谎,纯纯的撒谎!
明明是她故意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好对他们痛下杀手的!
对于赵立冬一个十六岁小姑娘,居然能把四个男人打成这样的事,公安们感到很不可思议,赵立冬对此的解释是她跟身为抗战老兵的姥姥姥爷学的,这也是为啥姓彭的不敢真把赵家怎么样,只能背地里使点小手段的原因,周惠太根正苗红了。
一听说赵立冬姥姥姥爷都是老兵,公安们顿时肃然起敬,等得知二老已经过世,又禁不住一番惋惜,再看矮胖子等四人,不由恨得牙痒痒。
赵立冬过耳不忘,先前这四人为了不挨打招了个明明白白,他们只是团伙的一环,这次路过山省就是为了“带货”。
一听说山省有好几处窝点,公安们立马行动了起来,得知赵立冬是要来山省插队的之后,带队的公安队长还特意派人把赵立冬送去了集合点。
临走前,她拍拍赵立冬的肩膀:“放心,等有了结果,绝对少不了你一面锦旗!”
话是这么说,其实心里已经盘算着怎么把赵立冬招进来了,这姑娘年纪是小,但特别敏锐,胆子大身手又好,简直天生干公安的料,而且还是高中学历,真放乡下种地那不妥妥埋没人才吗?
赵立冬来下乡可不是为了种地,她自有她的前程可奔。
等到了集合点,本来等得烦躁的知青们一看赵立冬是警车送来的,立马噤若寒蝉,赵立冬才不会因为自己来晚了就道歉呢,她目中无人的拉着自己的手推车,听点名。
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们要根据点到的名上不同的车,因为分到的公社不一定在一个市,等到了公社还要去不同的大队,人还是挺多的。
去其它市的车都走了,只剩下这一班去丹山市的,所有知青加起来大约有五十来个,加上各自的行李,挤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
丹山市就是矮胖子一伙招供出来的其中一个窝点,团伙里还有个小头目正在丹山市做“买卖”呢。
从省城去下面市的路还算好走,到了丹山市,去往各县的路也不算太差,可等到了县城,再去公社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一眼望过去全是土路,而且没了公共汽车,只能步行!
知青们怨声载道,但也不得不走,等到了公社,那叫一个灰头土脸,连口号都喊不动了。
各大队的大队长早已等候多时,脸上表情都不好看。
第一批知青下乡来时,大家还翘首期盼呢,结果却发现这群城里娃娃根本没啥本事,还不能干活,有些甚至还跟当地村民发生了冲撞,闹出过人命。
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粮食都是大家辛辛苦苦种的,没眼下知青们已经成了事多矫情的代名词,所以这八个分来公社的知青,底下六个大队硬性被分了一个,多出来的两个是谁都不愿意要,谁都不想吃亏。
前进大队的耿大队长也一样。
他看一眼这次来的知青,眼前一黑,好家伙,一个比一个白净,一个比一个弱不禁风,锄头都不知道拿不拿得起来。
偏偏他嘴笨,比不上另外五个大队长会说,所以倒霉地被迫接收了两个,臭着一张脸说:“还愣着干啥,走吧!”
他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但跟他走的两个知青可没自行车,其中就包括赵立冬。
和赵立冬一起的是个男知青,一路上像只公孔雀一样到处开屏,所有人都知道他来自海市,爹是个小领导,自己下乡是为了支援农村建设云云……不过现在这只公孔雀受足了路上的苦,已经蔫吧了,尤其他的行李不比赵立冬少,扛得那是头晕眼花,没走多久,居然一头栽倒在地。
大队长黑着脸帮他把行李架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同时也对赵立冬感到不好意思:“同志,你的行李也放上来吧,我推着。”
说话间心简直在滴血,这么多这么重,他的宝贝自行车啊……
赵立冬婉拒了:“不用。”
她拉着小车还挺轻便,这点路程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赵立冬又没有营养不良,身体底子还是很好的。
说来也神奇,大队长帮男知青拿行李后,他就神奇地醒了,并且不晕了。
赵立冬可不是什么体面人,她警告又开始像苍蝇一样嗡嗡不停炫耀自己家里多有能耐的男知青:“再废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男知青吓得一哆嗦,从没见过这么不温柔的女人!
三十多里地,走得男知青一脸菜色,等到了前进大队,他整个人都瘫了,再不顾身上的白衬衫黑裤子,一屁股坐到村口石墩子上疯狂大喘气。
大队长今天去公社接知青大家都知道,这大冬天的,年刚过完还没出十五呢,正是闲着的时候,所以村口围了不少人,都是来瞧热闹的。
前进大队知青点已经住了十一个知青,房子是村里孤寡老人的,老人去世后房子属于大队,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就改成了知青点。
本来就不够住,又多来了俩,大队长愁得要死,这怎么安排啊!
以前也有过知青跟老乡合住的事,但时间一长就容易闹矛盾,而且知青口粮国家只管一年,第二年起就得靠自己,大队长最不耐烦这些事儿了,偏偏他不如人会说,所以每次不仅领回来的知青最多,连那些被下放改造的坏分子,也大多被分到了前进大队。
人家大队年年评先进,前进大队空有个前进的名号,回回垫底。
再这么下去别说往上升升,他这个大队长不被捋下去就算好的了!
赵立冬坦然地任由村民们打量,她也毫不客气地看回去,而后眉头轻轻一挑。
前进大队的知青们也来了,但该说不说,赵立冬跟男知青确实是倒霉一些,大年初一的时候下大雪,年久失修的知青点房子愣是给压塌了一间,本来房子就不够住,这下更挤巴,所以大队长就问谁家愿意暂时接收这两位新知青,到时候给记工分。
大多数时候,村民们更愿意要女知青,因为她们吃得少,还脸皮薄,男知青嘛,一个个跟狐狸精似的,干活不行吃饭不剩,还喜欢穿个丧气的白衣服念诗吹口琴勾引小姑娘。
赵立冬个高敞亮,精神面貌好穿着讲究行李还多,一看就是家里不差钱的,愿意要她的人家还挺多呢,其中就有耿老大跟耿老四在。
不过他俩哪怕跳得跟蚂蚱一样,大队长也不考虑,这都是一家子住一个屋的,女知青去了还能挤一起不成?
“就住一两个月,能开春了房子修好了就搬出去。”大队长说。
自带口粮,又给工分,还住得不久,愿意的人家还真不少。
大队长也不好替这两人决定,就让赵立冬跟男知青自己选。
赵立冬问:“村里人都在这了吗?没别的了?”
大队长心想这么多你还嫌不够呢,怪能挑剔的,又一事儿精。
赵立冬身上可有不少钱,她估摸着自己在前进大队不至于待很久,可她向来生活奢靡,性好享受,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最好,能吃的都吃,惟独不吃苦和亏。
“不如住我家吧。”
赵立冬依言看去,只见一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小孩缓缓走来,小孩冷着一张脸,女人道:“我家是简陋些,但屋子还算大,又只有我们娘俩。”
耿老大跟耿老四看见来人,瞬间化身缩头乌龟,恨不得脑袋埋进土里,免得引起对方注意,再添皮肉之苦。
王白菜笑吟吟地走进人群,看到她的人都止不住跟她打招呼,甚至还有人弯腰去逗她牵着的小女孩,不过小女孩始终面无表情,谁跟她说话都不搭理。
赵立冬单手扶着推车,似笑非笑道:“那岂不是便宜了你。”
王白菜:“得看你愿不愿意让我占这个便宜了。”
随即两人相视一笑。
第628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九)
看得出来, 赵立冬对了了很感兴趣。
这种感兴趣就像小孩子看见某种从未见过的新玩具,充满好奇。
不过她对小孩子可没有什么爱心,所以看了两眼就跟王白菜说话了, 两边言简意赅互相讲了讲自己的情况, 赵立冬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看样子还是我运气好点。”
王白菜竖起一根手指:“不要做危险的事, 这个世界已经非常脆弱了。”
赵立冬撇撇嘴,很无聊地趴在了桌子上。她们现在已经回了老耿家, 眼前的桌子上有个王白菜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陶罐,由于破损厉害已经没办法用了,被她拿来当花瓶, 里头插着一把五颜六色的“花”。
全是她用碎布头还有纸做的, 看起来栩栩如生,很有一番野趣,连带着整个屋子都显出了几分活力, 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屋子里充满生活的痕迹,王白菜甚至还给了了做了布老虎,反正布料跟棉花都没花钱, 除了她们俩盖的被子跟穿在身上的棉袄外还剩下不少,权当废物利用。
王白菜并不铺张浪费, 但也不像很多人那样节俭,该花就花该用就用。
没别的玩,赵立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了身上, 她打量着这个小不点, 端详半天, 扭头问王白菜:“……怎么是个人呢?”
王白菜感到好笑:“那不然是什么?”
赵立冬:“我以为至少会是条小龙。”
凭什么两人都出了力, 化形后却是人形而非龙身?虽然赵立冬平等地鄙视所有世界的所有龙,但比起人形, 那必然是龙身更加强大。
“她现在在人类世界生活,自然是人形。”王白菜失笑。“你还没发现吗?”
赵立冬:“发现什么?”
两人齐齐看向了了,而了了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对这两人的视线毫无反应。
“她并没有……按照你我的想法,成为‘人’或者是成为‘龙’。”王白菜轻声说着:“她的灵魂也不是你我创造出来的。”
了了听到这里,总算问了两人一句:“你们是谁?”
不等赵立冬开口,王白菜先笑了:“原来你还是会好奇的呀。”
都在一起生活一个月了,头一回听见了了对她的来历感兴趣呢。
其实了了能够感觉到王白菜的不寻常。迄今为止所遇到的人里头,王白菜身上有种很神秘又很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与了了一本同源,所以她才会不那么排斥王白菜的接触。
了了不喜欢与人靠近,除却本身喜好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类自带体温,是有温度的生命。王白菜看起来就是人类的模样,可晚上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偶尔的肢体接触,都让了了发现,王白菜的身体是没有温度的。
那种冷又与了了的冷不同,了了的冷来自冰雪原形,王白菜的冷则来自黄泉奈何,与上个世界的幽都之冷颇有些相似。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王白菜朝了了伸出手,“吾名清欢,奈何桥上的引路者。”
赵立冬就没这种寒暄的意思了,明明她今天跟了了才是第一次见面:“龙。”
了了没有去握清欢的手,她问:“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赵立冬弹弹手指:“冰雪聚集为体,盖因龙珠而凝,灵智陡生,能在没有因果的前提下于不同世界来去自如,皆因孟婆之心,你说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她冲了了笑得非常恶劣:“你并非天生地长,不过是我等玩乐捏造的雪偶,正如你的那些个雪人。”
“玲珑。”清欢不赞同地看来一眼,随即对了了道:“我与玲珑在观念上素来有些分歧,因而便寻了一处冰天雪地,以己身最为重要之物,为你塑身。”
了了闻言,“灵魂可以创造?”
“准确些来说,你所化身的那片冰雪,至真至纯,本就汇聚了灵气。灵魂本是顺应自然而生,但有灵之物沾染了龙气,便可能生出灵魂。”
清欢想了想,纠正道:“不应当说是我们创造了灵魂,而是你自己生出了灵魂。”
了了便想起夏娃,那也是自我生出灵魂的典范,可见灵魂确确实实是不能凭空创造的,即便是孟婆大神与龙,也必须有迹可循。
“你可真会说啊。”玲珑很不客气地揭穿了好友的话。“当初你可不是这样的,你说雪是天下至纯至肮之物,正如光与暗,黑与白,怎地到了这家伙面前,嘴里就只剩好话了?”
她百无聊赖地双手托腮趴在桌上,没有一丁点龙的形象可言,冲了了道:“你在上个世界引导了幽都与人间的融合,导致新生世界夭折,而那个世界残留着孟婆大神的意志,她担心你,这才想见见你。”
说着趴得更平整,更无形象:“想找个能承受我们仨的世界可不容易,要我说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世界而已,不过沧海一粟,便是这小雪人儿玩坏了几个,又能如何?”
了了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新生世界夭折?怎么会?”
清欢道:“说起来,我要承担大半责任。”
她在了了的上个世界曾经留下过传承,假使没有了了,鬼的世界会自动新生、成长、分化,从而成为独立的新世界。新的世界将不再存在“人”,只有“鬼”。
了了则选择助力幽都融合人类世界,这就导致孟婆一脉数百年来为了新世界诞生所做出的努力付之东流,新世界夭折,无法诞生,而融合后的人间与幽都,将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混沌才能达到平衡。
处于混沌中的世界,对鬼对人来说,都不如直接隔开,各自新生来的好。
清欢并不愿意见到人类灭绝,这也是她想见了了的原因之一。
了了沉默了一会后问道:“建立新世界,是你的意愿吗?”
清欢摇头。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眼神才会显得遥远又伤感,但所有的情绪在最后都归于平静,她说:“我已经许久不再来人间了,建立新世界,是属于她们的愿望。”
其实真正与清欢相处过的,也仅有第一代传承人,那时她甚至收过男子为徒,然而在漫长的岁月中,孟婆一脉逐渐剔除了第二性,一代一代薪火相传的女人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选择,而她们的智慧与勇气,又反哺给了真正的孟婆。
即便被玄门排斥、迫害,哪怕面对无数反对的声浪,始终坚定不移。
至此了了也已明白了,如果她没有出现,那么上个世界会按照孟婆一脉的意愿,将人与鬼分离,鬼会在讨回自己的债后生活在一个完全自由的新世界,与人类世界再无关联,人类世界将如何发展,新生的鬼会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这些都将与鬼无关。但了了选择将幽都与人间融合,再加上幽都与人间建立起了合作,人间受幽都之气影响,就导致人死必定成鬼,不分性别。
玲珑听她俩你一言我一语,颇觉无聊地揉了揉耳朵,道:“是人的选择,也是鬼的选择,你们俩既不是人,又不是鬼。”
顿了下,她突然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玲珑先是按了下她的肩膀,对了了道:“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有生死簿、三生石及十八层地狱,只要是遵循自然之理出生的的人,活着时做过什么,死后成鬼都会前往幽都。”
也就是说,无需再通过与人间建立联系的方式,只要由女人所孕育,灵魂必定会记录在册。
然而鬼是非自然的产物,她们生而为人,却被剥夺了生存资格,本不顺应自然之理,难以被世界承认,幽都想要与人间融合,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假如有人在人间的法律系统中不存在身份证明,那么死后便是孤魂野鬼,难以被幽都察觉。
现在孟婆再度插手人间之事,使幽都获得了世界法则的认可,得以与人类平起平坐,这个过程中所需要消耗的力量不容小觑,总之换玲珑是决计不会做的。
“我不应当说你给我找了麻烦,你做得并没有错。”清欢对了了道歉,“对不起。”
了了摇了摇头。
“饿了吧,想吃什么?”清欢转而问玲珑。
“嗯……有肉吗?”
虽然人类世界的食物无法带来饱足感,但滋味还是不错的,玲珑很喜欢。
鉴于三人通通受到限制,除非她们无所谓本世界是否会崩塌,那么恐怕再过一百年,在本世界也都只能做普通人。
清欢:“没有。”
她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了了更是少食荤腥,而玲珑无肉不欢。
玲珑指了指自己那一大堆行李:“里面有腊肉咸鱼熏鸡还有火腿。”
临走前,周惠大概是把家里的好东西全给她带上了,还让赵建设悄咪咪跑了趟黑市,腊肉跟火腿都是在那买的。
清欢想了想道:“腊肉饭行吗?”
玲珑点头。
于是清欢又问了了:“红豆糕还是绿豆糕?”
了了:“红豆糕。”
见清欢起身要出去,玲珑破天荒跟上,并义正词严道:“帮你烧火。”
于是了了便被单独留在了屋子里。
“干嘛不跟她说实话?”
清欢将淘干净的米放入锅中,闻言淡淡地反问:“我说谎了吗?”
那倒也没有,只是没跟那小孩把全部的话说明白。玲珑哼了声,道:“你有些变了,你从前说过,不会再到人类世界来了。”
时间对她们来说,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东西,龙女一觉,人间岂止沧海桑田。
清欢望着炉火,说道:“苦难太多,难以自欺欺人。”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偏爱人类,呵护万物。幽都与人间融合,能让鬼得到认可是不假,可在这个过程中,活人必然会受幽都之气影响,产生鬼化,直到失去“人”的身份。
幽都之鬼对人只有怨恨,她们所展露出的温和不过是假象,可总有还在母亲腹中尚未出世的婴孩,亦有幼童少年,她们的未来不该被剥夺,应当存在属于她们的自由。
玲珑摸过火钳,无聊捅炉子里燃烧的树枝玩:“那小东西——”
清欢正色:“了了。”
“好吧,了了。”玲珑继续捅树枝,漫不经心道:“干嘛这么在意?”
“她身上有你我都没有的东西。”
这话龙女大人可不爱听,她把火钳子一扔,很不爽地扭头瞪挚友:“什么东西她有我没有?!”
清欢意味深长道:“不仅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可能也不会有。”
她说得当然不是造就了了身躯,给予她冰雪之力的孟婆之心与龙珠,而是那股来源于了了自己的本性。
清欢没有,是因为她曾在世为人,玲珑没有,是因为她是龙而非人,但了了不一样,她以她自己为本源存在,不可动摇,不可抹灭。
这会儿清欢的心情很是愉悦,她弯腰,让视线跟蹲在地上玩火的玲珑持平:“我觉得,我还要向她学一学呢。”
玲珑的反应是一个大大的白眼。
腊肉饭的香味非常霸道,但凡嗅觉正常的人都能闻见,尤其是一贯不委屈自己,吃好喝好的耿老头。
自打他被分给大房,生活水平是一落千丈,耿老大才不管他腰好没好,反正饿不死就行,耿老头再怎么耍威风也没用,他还没法自己起身呢,要是耿老大不扶他去茅厕,他就只能拉在裤子里。
闻着腊肉饭的味道,一整天只吃了一个野菜窝窝的耿老头饥肠辘辘,耿老大嫌他老上厕所,所以给他吃得很少,水更是能不喝就不喝,耿老头嘴皮子都干裂了,一开始他还有余力骂,渐渐地感到口干舌燥,只能闭上嘴。
二房四房根本没来看过他,老婆子更是当他不存在,此时就着腊肉饭,耿老头禁不住泪流满面,终于想起了老三耿振业还在的时候,那会仗着有老三,他多威风啊,不仅在家里说一不二,想吃啥吃啥,就是出去了也没人敢拿他从前偷看寡妇洗澡的事儿开玩笑。
哪像现在,睡着又窄又硬的床板,盖着一点都不保暖的破被子,没得吃没得喝,真是苦命。
苦命的耿老头当天晚上竟被不知打哪来的老鼠咬掉了半个鼻子!
他突然大叫,把熟睡中的耿老大吓个半死,起来后点灯一看差点尿了裤子——他爹脸上糊了一大团血,还有只大黑耗子趴在上面不知干啥呢!
壮着胆子把耗子赶走后,耿老大人都傻了,他爹的脸竟成了个平面,因为鼻子没了!
以前倒是听村里老人说过,谁谁家娃娃没看好,被老鼠把脸咬烂了之类的事,可谁能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家身上?
这要说出去,多丢人啊!
而且耿老大舍不得花钱,他寻思着反正鼻子已经被咬掉了,就算送医院去也安不回来,还不如把这钱留着呢。
于是他不许媳妇跟孩子声张,又把被子蒙上了脑袋。耿老头叫唤得这么厉害,肯定瞒不过二房四房,可大家特别有默契,都当没听见。
这天晚上,耿老大睡得战战兢兢,不是担心他爹,而是怕那只被赶走的大黑耗子又杀个回马枪,把自己鼻子也啃了。
第二天早上他才出去喊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着说一早起来发现他爹叫老鼠给咬了,偏偏他昨晚睡太死没听见。
大队长得知后脸都黑了,他是真不耐烦这些破事,不想管不想问,偏偏又不能真不管。
老耿家院子里再度聚集了一大堆人,连知青们都赶来凑热闹了,谁让春耕还没开始,现在手里没啥活儿,而且被老鼠咬掉鼻子这种事,不亲眼看一回多可惜!
进屋后看见耿老头的惨样,大队长被吓了一跳,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胆的人。
当下找刘芬芳拿主意,刘芬芳就说送医院,结果耿老大第一个不同意,甚至胡搅蛮缠说家里没钱,谁要给耿老头送医院去谁把钱给垫了,这谁能乐意,反正是他亲爹,爱送不送。
给刘芬芳气个够呛,以前她一直以为老耿家就耿老头一个极品,谁知道耿老头这一倒,耿老大就露出来了,还以为他是个老实人呢!
反正说破了天耿老大依旧不肯出这个钱,要么就让二房四房一起出,耿老二跟耿老四肯定不愿意,照他们想,爹岁数都这么大了,花那冤枉钱干啥。
清欢拿着个小木箱走了出来,跟刘芬芳说:“芳姐,我给看看吧。”
刘芬芳是知道她有本事的,当下白了老耿家男人一圈,大声说道:“什么玩意儿啊!亲爹脸给耗子咬了一个比一个不上心,还得是白菜,这叫什么来着,以怨报德!”
说完就跟周围的人宣扬王白菜的本事,当然大家伙是不信的,就王白菜那个娘家,她还能给人治伤?这么有能耐以前咋不见她使?
刘芬芳理直气壮地嚷嚷道:“你跟老黄牛似的从早干到晚,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你还有精力干别的?要我说幸好分了家,白菜妹子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她现在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清欢这一边,而且绝对信任。
清欢的小木箱里除了她自己买的草药外,还有一部分是玲珑给的,周惠担心她在乡下生病不能及时去医院,什么感冒药止咳药消炎药紫药水都备得齐全。
但这么好的药肯定不会用在耿老头身上,毕竟耿老头之所以到现在还爬不起来就是清欢揍的。
她爱世人,也不是什么人都爱。
清理了创口并保证耿老头不至于明天就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可不能死太快,再坏的男人,一旦死了就死者为大了,到时村里人再提起老耿家,恐怕没人会记得耿老头是个畜生玩意儿,只知道他倒霉被老鼠咬了鼻子然后死了。
耿老头醒来后得知自己没了鼻子好一番癫狂,刚刚处理好的伤口再度崩裂,清欢没药给他用,让耿老大烧了一把稻草,然后抓草木灰给耿老头止血。
至于昨晚精准盯上耿老头鼻子的大黑耗子是哪儿来的,这个嘛……
她回房后问玲珑:“洗手了吗?”
玲珑:“……我又没直接拿手抓。”
清欢摇摇头,了了默默地往旁边避了避。
昨晚她是亲眼看见这条龙吃了一锅腊肉饭后,特意剩了一片腊肉,然后去“钓”老鼠的。关键真让她钓着了,别看这年头人都饿得面黄肌瘦,可老鼠真是养得脑满肠肥,油亮亮黑漆漆肥嘟嘟,紧接着到了半夜,这条龙摸了出去,不知怎么把老鼠放进了大房屋里,还目标明确的扔在耿老头脸上……
这一大早兵荒马乱的,凶手却一脸与己无关,谁能想到此事是人为的呢?
“啧,要不是我,你能亮这一手吗?”玲珑故意把手往了了身上伸,其实她真没碰着那耗子,全程绑在竹竿上,就算绑的时候也拿稻草套着手呢。“真是不知感恩。”
就目前来看,她们还得在前进大队生活一段时间,但老耿家屋子太小人又太多,很不方便,那怎么办呢?
按照玲珑的作风,当然是把老耿家的人通通赶出去啦!
了了左躲右避,就是不想被玲珑碰到,然而对方身手不比她差,不管怎么躲都没用,直到了了意识到这条龙根本没想过要碰自己,纯粹是恶趣味发作想惹她生气。
“啊,你不躲了?”
果不其然,了了不动如山后,玲珑相当失望:“真没意思。”
她是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的,恣意妄为,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否则也不会在来前进大队的第一天晚上就抓老鼠去咬耿老头,至于原因?
那肯定不是为了朋友出头,更不可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是好玩。
耿老头只是失去一个鼻子而已,却能让她收获一点快乐,这难道不是他的荣幸吗?像这种毫无存在价值,连灵魂都索然无味的生命,还能被拿来取乐,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今天没的是鼻子,明天没的是什么就不一定了,耿老头不是说王白菜命硬克夫嘛,都这么说了,老耿家多活一个都是对王白菜的不尊重。
第629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十)
老耿家从此怪事频生。
倒也算不上伤筋动骨要人性命, 但就像耿老头一样被咬掉个鼻子脚趾头什么的难道就不算严重吗?先是老鼠,再是蜈蚣,昨天甚至爬进来一条蛇!
大晚上可给耿老大吓够呛, 要不是那蛇没有毒, 他的小命说不定就要交代了。
不过以上这些终究没人往深了想, 目前老耿家人是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努力活着。
这春天一到,万物复苏, 前进大队的村民们随之变得忙碌,在所有知青为了自己的口粮都得下地干活赚工分的时候,玲珑是最另类的那一个。
队里轻快的活不少, 活轻快就意味着到手的工分少, 而且这些轻快活还挺抢手,也不是说谁想干就能干的。
大队长最讨厌管闲事,他对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只有一个态度, 那就是爱干干不干拉倒,总之多少工分拿多少粮食,到了分粮食的时候别怪罪大队克扣就行, 所以玲珑不下地他根本不管,有人看不惯跑来他这告状也没用。
之前过年, 公社跟县里头都加强了治安管理,再加上天特别冷,很多事都不到时机, 现在不一样了。
刘芬芳特意来找清欢一起去县城买东西, 当然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现在村里人有个头疼发热什么的都来找清欢, 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给点鸡蛋粮食什么的也行, 以至于她在大队里的口碑直线上升。
本来刘芬芳还想再跟清欢多说两句,结果发现那住在这的女知青一脸兴致勃勃,便压低了声音道:“……怎么还带她一起啊。”
清欢淡定地给了了套上外套,回答道:“她不是刚来吗,还有些生活用品要添置。”
刘芬芳想起女知青来时那惊人的一大堆行李,没吭声,显然不大想再多加一个人。
她们又不是真去买东西的。
不过不管怎样,最终玲珑还是加入到了小队里来,三人一娃在公社跟刘玉香碰了头,刘玉香难掩紧张地问:“……真的能成吗?这事儿能成?”
她到现在还没跟于宝根离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们发现于家说的那个在县城给找的门路,似乎有点问题。
于家凭借刘玉香“不能生”这个把柄,要挟刘玉香娘家出钱给于宝根买工作,不然就要离婚,刘家不想出,也出不起,但这事儿本身疑点重重,从年前到现在,是时候解决了。
刘芬芳心里头跟着发慌,姐妹俩长相颇为相似,因此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清欢安抚两人道:“放心,一定能成。”
玲珑在旁边泼冷水:“就算不能成又怎样,那家人还能吃了你?”
在刘家姐妹略带不安的视线中,她很不客气道:“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找大队,大队不管你就找公社,公社不管就找县里找市里。要是都没人管,觉着自己活不成了,半夜起来拎着菜刀一刀一个,不比你哭哭啼啼强?”
刘玉香被她这种言论吓了一大跳:“杀人是犯、犯法的!”
玲珑:“首先你自己爽了,其次出了这种事,那些不把儿媳当人看的人家都会害怕,说不定就有人被你拯救了,这何尝不是一种为民除害呢。”
刘芬芳跟刘玉香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两人一阵毛骨悚然。
今天是于宝根去“买”工作的日子,清欢并没有跟刘家姐妹说实话,因为没人能保证刘芬芳不会把事情透露给家里人,或是刘玉香临门一脚时忽然反悔——即便她表现得非常坚定,但她软弱了太久,这点坚定并不足以让清欢信任她。
刘玉香心下惴惴,清欢问刘芬芳:“待会儿到了地方,可别忘了咱们之前说好的。”
刘芬芳用力道:“白菜妹子你就放心好了!”
说完还扯扯刘玉香的手:“等会你啥都不用干也不用说,哭就完了,知道不!”
刘玉香连连点头。
一行人很快到了县里,其实刘玉香根本不知道于家人每回进城都干啥来了,她像头老黄牛不知疲倦地辛勤劳作,换来的粮食却没有多少进自己的嘴巴,人又不是铁打的,她的一生似乎都是在别人的推动中进行的,该干活了该结婚了该生娃了该老老实实过日子……得知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的那一刻,大概是刘玉香此生勇气最满溢的时候。
刘芬芳絮絮叨叨地感谢着清欢:“白菜妹子,我真是不知道该咋谢你,因着这事儿,你连个年都没过好……”
整个过年期间,刘芬芳跟刘玉香都是走不开的,她俩各有家庭,过年忙着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要搭把手,没个消停时候。
玲珑凉凉道:“你们在家忙成个陀螺,整一桌子菜还得自己刷洗,就别可怜不用伺候一大家子的白菜妹子了。”
清欢笑了笑:“这没什么。”
她的宽宏善良使得刘家姐妹对她愈发信服,终于到了地方,这里是城西的一片居民区,胡同里七拐八绕,没来过的进去都不一定找得着路。
于宝根就是在这“买”工作的?
刘芬芳想问,但清欢已经上前敲门了,开门的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一脸横肉,凶神恶煞:“找谁?!”
玲珑一把拽过刘芬芳,示意她表演的时候到了,刘芬芳嗷的一嗓子哭嚎出声:“天杀的于宝根啊!我妹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一口好饭没吃过,在家里当牛做马,你这遭瘟的贱货居然在城里找小的!你良心给狗吃了!今天不把事情掰扯清楚,我饶不了你!”
刘玉香按照先前说的,跟在刘芬芳身后哀哀的哭。
这年头连点日常娱乐都没有,大家特爱看热闹,刘芬芳又有一把好嗓子,嘹亮的声音吸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把门窗打开,有那闲着的,干脆走出家门来看。
人一多,刘芬芳骂得更来劲了:“于宝根你个糟心烂肺的王八蛋!自己是个不能生的太监,还诬赖我妹怀不上!你个丧良心的,你全家都该肠穿肚烂,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信息量太大,好奇围观的人更多了,于宝根刚走出来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不敢惹刘芬芳这个大姨子,就把火撒在刘玉香身上,张嘴喝斥道:“你不搁家干活,跑城里来干啥,还不赶紧回去!”
“回什么回,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了谁也不许回去!”刘芬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们已经去医院检查过了,玉香身子骨好好的!于宝根你跟我说清楚,凭啥你没本事让女人怀孕,要赖我妹不能生!”
不知道为什么,于宝根额头汗水涔涔。
他这副表现明显不是身体有问题被揭穿导致的,这时从他身后屋里又挤出个人,是于宝根的妈,她张嘴就要骂,刘芬芳凭借自己的大嗓门先发制人:“大家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于宝根不能生,于宝根的妈居然带他来城里乱搞!你个老不死的你知道于宝根是个废物还天天使唤我妹,不拿我妹当人看——”
她说话跟放鞭炮似的,尤其是说到于宝根名字时,必然是大声大声再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记不住。
于宝根妈被气个半死,这时横肉男突然说:“妹子,家丑可不好外扬,这样,你们进来说话。”
他的视线在这四个女人身上脸上扫过,看玲珑时停顿地尤其久。
“不行!”刘芬芳大口否定。“你要行得正做得直,你怕什么别人看!”
于宝根咬牙切齿地盯着刘玉香说:“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是来城里找工作,让你不许跟人说!”
刘玉香只呜呜咽咽的哭,仿佛没听见于宝根的话。
于宝根脸上的汗越来越多,他对横肉男的畏惧掩饰不住,以助于都没法像在家里那样对着媳妇大展阳刚之气。
清欢开口道:“我们打听过了,住在这的是个没工作的老人家,敢问你的工作是要向谁买呢?”
横肉男闻言,斜了于宝根一眼,于宝根汗如雨下,他哪里知道家里最老实的媳妇居然会一路跟自己过来闹,这肯定都是刘芬芳在搞鬼,之前她就是这样,仗着自己男人是大队长,总为刘玉香出头。
他盯着清欢,说:“有什么事,进来好好说,别在门口让人看笑话。”
这边这一片都是带了院子的平房,真要像横肉男说得那样进去说话,那能不能出来可就不一定了。
刘芬芳谨记清欢的叮嘱,无论如何都不进去,所以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着于宝根骗她妹问娘家要钱来买工作,结果却是被他亲娘带着出来乱搞,让那个女的出来对质。
于宝根恨得牙痒痒,他是让刘玉香回娘家要钱了,但这不是没要来么!
闹得太厉害,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横肉男察觉到不妙,开始要赶于宝根走,自己想回去把门关上。
刘玉香冲过去拽住他的手不让,她始终在哭,与她咄咄逼人的姐姐比起来显得分外可怜,横肉男可不管这些,一个用力就要把刘玉香甩开,但刘玉香死活不松,他眼里戾气一闪而过,抬脚就要踹人。
结果靠刘玉香最近的玲珑伸手一扯,刘玉香趔趄一下,男人一脚踹空,反过来被玲珑踢中腿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周围邻居议论纷纷,说的是这家老头子似乎好久没见着了,横肉男也好于宝根也好,大家都是头一回见。
横肉男愈发着急,玲珑一脚踹开他身后半掩的门,闯了进去。
有了第一个进去的,愿意看热闹的人当然也想跟,横肉男不让,但清欢不知按到了他咽喉上的哪个地方,突然间他便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吃瓜群众进门。
“我的天!”
这不进去还好,进去后问题就大了!
原本想进去找于宝根相好的,可闯进屋里才发现,哪有什么相好的!屋里还有三个男人,以及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几个姑娘和襁褓里的娃娃!
姑娘们一见着有人进来,当下激动不已,小婴儿们却都闭着眼不哭不闹。
见状,三个男人立马不装了,站起来就往外跑,大家伙吓了一跳,有人往自己这边冲,下意识就会让开,但玲珑不会。
她从腰上抽出了一条黑红透亮的鞭子,照准这三人的要害抽了过去,一边抽还一边骂:“都是瞎的呀!看到拐子不知道抓!当心哪天他们回来把你们家的孩子也拐走了!”
不过也根本不用人帮忙,她一个就能抽的这三人惨叫连连,跑都不知往哪儿跑了。
门口全是人,他们就想翻墙,可玲珑哪里会给这个机会,她用鞭子缠住其中一人的手腕拉扯到近处,一脚踢过去,对方就捂着裆脸色惨白地晕了,另外两个被如法炮制,看得门口想跑的横肉男瑟瑟发抖。
他也跑不到哪儿去,清欢是没抽他,但他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动,而且全身疼得要死。
“不许动!都不许——”
眼见这家大门敞开,还有人跪在门口,认为时机成熟准备实施抓捕的公安们心里一咯噔,还以为是出了意外,结果一冲进来人都傻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哎呀。”
看见来人,玲珑举起一只手打了个招呼:“哟。”
带队抓人的正是当初她在省城遇到的公安之一。
“赵立冬同志?你怎么会在这儿?”对方也很吃惊。
玲珑粲然一笑:“巧了吗这不是。”
这下子可真是出了个十里八乡都知晓的大新闻!
积极大队有个叫于宝根的,居然当了人贩子!听说他被抓的时候,屋子里藏了几十个姑娘跟小孩呢!
于是村民们一窝蜂地涌去于宝根家瞧热闹,于宝根跟他娘还没放回来呢,于老头只能把家门紧闭然后蹲在屋檐下抽旱烟,他怕呀!怕得都不敢出门,万一连他一起抓起来咋办?
当然很快的,这种不实消息就被澄清了,原来于宝根不是去当人贩子了,是去买孩子了!
原来于宝根自己身子有问题,没法让媳妇怀孕,但他怕刘玉香跑了,就把没孩子的原因怪到刘玉香身上,说什么去城里买工作,其实是买孩子去了!听说他被抓的时候,炕上摆了几十个小孩让他挑呢!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么些小婴儿的来源也都很有问题,其中一小部分是来自县医院,剩下的不是被偷抢来的就是被卖的,听说县公安局光是买卖双方就抓了快一百个!
于宝根跟他娘也因为参与到了买卖人口的案子里,连家都不用回,直接判了二十年劳动改造。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于老头连个屁都不敢放,他现在在大队里是人人喊打,都怕他买孩子不成就来偷别人家娃,而且他咬死了不知道于宝根买孩子这回事,没证据的情况下公安拿他也没办法。
但刘玉香是不信的,家里钱都在于老头手里攥着,他不给钱,于宝根还有于宝根娘上哪儿买去?而且这娘俩天天待在家,于老头反倒常往公社去,怎么搭上的线可不好说。
关于这个人贩团伙,上头非常重视,之前被捕的犯人招供出了数个窝点,于宝根去的就是其中之一。
房子属于一个孤寡老人,老头性情古怪,左邻右舍都不爱跟他来往,他又没工作,一个月顶多出一次门,所以见不着这人也没人惦记,人贩子正是观察到了这一点,才考虑将这里设为临时窝点。
老头别的不认只认钱,他也不管这些人是干啥的,反正只要给他钱,他就负责出去买米买肉,顺便给自攒点养老钱。
当天刘芬芳闹事时他就在外围看着,没敢往家回,后来瞧见公安都来了,吓得更是不敢回,在外头藏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举报了。
现在他再不用担心自己的养老问题,以后衣食住行都有人包揽,希望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幸福。
老头这一落网,就把于老头给供了出来,于老头战战兢兢等了两天,还以为自己没事了,结果又被抓了,从此一家团圆,可喜可贺。
刘玉香一分钱不用花,也不用回娘家看弟弟脸色,整个老于家都是她的了,而且她跟于宝根压根没领过结婚证,连婚姻登记处都不用去。
等办案公安回了局里,把遇到赵立冬同志的事一说,公安队长就更想将玲珑招进来了,就算不能破格招进省局,至少能在当地公安局给她谋个职位嘛,这种人才要是埋没了多可惜。
玲珑不想当警察,也不想穷哈哈的在这个世界过上几十年,她向来穷奢极欲,事事都要最好,吃不得一丁点苦。
但她勇擒三名人贩的行为还是震撼到了前进大队的村民们,以前因为她不下地而指指点点的人彻底学乖,兴许私下里还会议论两句,可当着玲珑的面那是谁都不敢再说。
打不过啊。
“这鞭子不错。”
玲珑掂量着那条黑红发亮的鞭子,这是清欢给她做的,选了一种很有韧性的树皮,晒出水分后再放入特制的药水中泡软,泡软后编成长鞭,再继续重复晒与泡的过程,如此反复十几次,才得了这么一条。
“等有了好皮子,再给你做一条。”
玲珑很开心地应了:“好哇。”
对于玲珑拒绝了公安队长邀请这回事,清欢什么都没说,她们虽是好友,却从不互相干涉彼此的想法与选择,也正因如此关系才能持久。
“对了,春耕要开始了吧?”
清欢点头:“对。”
“我打听过了,整个公社就一台拖拉机,前进大队每回都是最后用上的。”说着,玲珑撇了下嘴,毫不掩饰嘲讽之意,“真是个废物。”
耿大队长讨厌麻烦,也不擅长处理麻烦,得亏有刘芬芳这么个厉害媳妇,村里一些大小事都有刘芬芳帮他打理,他只要在公社通知开会那天穿上他最体面的一身衣裳,揣上茶缸跟笔记本,骑上他心爱的自行车前去参加就行了。
所以在六个大队里,前进大队干啥都垫底,人家大队不要的知青他得收,春耕时最重要的拖拉机他最后一个用,但凡前面五个大队拖点时间,等轮到前进大队时大家靠手就把地翻完了。
这么个大队长能干到现在也是个奇迹,不知道是该说前进大队的村民太能忍,还是公社领导眼太瞎,但凡刘芬芳来干这个大队长,政绩恐怕都比他好。
目前公社一共有两个拖拉机手,一个是红旗大队的,一个是杨柳大队的,这两人参加过市里办的拖拉机手培训班,除了他们外整个公社没人会开,工资一般是一亩地一毛钱,干多少发多少,两人轮班。
现在玲珑盯上这个位置了,那就得麻烦这两人让出来。
这俩拖拉机手,老的这个四十多岁,还算老实本分,年轻的那个二十出头,心浮气躁,但有个在公社当领导的亲戚,再加上工资是谁干得多谁赚得就多,因此年轻这个便常常抢活,老的也不敢说什么。
可会咬人的狗往往不爱叫。
之前为了于宝根的事,公安特意来过公社调查情况,玲珑跟着去了,对那辆老旧拖拉机印象很深刻。
“顶多一个星期,这俩人准闹翻,你就瞧好了吧。”
果不其然,甚至没到一个星期就出事了。
年轻的这个仗着自己有关系,有什么好事都先紧着自己大队,所以每年杨柳大队都是第一个用上拖拉机的,可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刚干了四天半,第五天下午,拖拉机突然就打不起火了,一打火就冒黑烟,声音震天响但就是启动不了。
这下可坏菜了,全公社就这一台拖拉机,除了杨柳大队后面还有五个大队等着呢,年轻这个懂一些简单的保养及维修,可培训时间就那么长,他又不是非常聪明喜欢钻研的人,稍微遇到点大问题,立马束手无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找老的来看是怎么个事儿。
一行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功夫,总算是将拖拉机从泥地里搬上了大路,年轻这人汗如雨下,要是拖拉机在他手里坏了,那可就完蛋了!
第63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十一)
年长些的拖拉机手叫何爱华, 在大队里是出了名的勤快人,他能被选中参加拖拉机手培训班,靠得就是平时在大队里累积起来的名声, 其实他心里对年轻那个未尝没有点想法, 因为对方总抢活不说, 话里话外还老喜欢挤兑自己,换谁能喜欢得起来?
可事关拖拉机, 何爱华就顾不上这么多了,他们大队还没轮到拖拉机就坏了,那他回去咋跟队里人说?
“怎么样, 何叔, 修得好不?”
年轻的杨三成问。
现阶段拖拉机多以手摇式为主,先拉住手柄,再向外摇动, 很简单,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学会,但这个年代的拖拉机整体水平不高, 很容易出毛病,一些小问题, 以何爱华跟杨三成学到的皮毛勉强还够用,可现在显然不是什么小问题了。
“发动机启动不起来了。”
何爱华穷尽毕生所学,急出满头大汗, 依旧没能找出来原因所在。
杨三成学得比他还不如, 更不曾沉淀下来好好当个拖拉机手, 他觉得自己会开拖拉机就很了不起了, 十里八乡都找不着比他更出息的,哪里还有闲工夫花时间去钻研更多。
听何爱华说发动机无法启动, 杨三成立马问:“那咋解决?”
何爱华哪里知道怎么解决,他已经把能检查的都查了一遍,从零件上看是没问题的,像这样干着干着突然启动不起来,以前也有过,但重复启动几次大多就好了,这回却不然。
两人面面相觑,瞒是肯定瞒不住的,还有五个大队等着用呢,就算杨柳大队现在也就只耕了一半不到,要是知道拖拉机坏了,他俩谁都跑不了这个责任。
杨柳大队的大队长最先知道,一听说拖拉机启动不了,他脸都绿了,没办法,只能去找公社领导。
全公社就这俩拖拉机手,两人都修不好,那只能去省拖拉机厂找人了,因为当初培训班就是省拖拉机厂到各个市主办的。
公社书记得知后颇觉头疼,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惊动那么多人,一起上的培训班,其它公社的拖拉机都没坏,就他负责的公社坏了,这岂不是意味着他领导能力有问题?
所幸他运气不错,记得之前省局来抓人贩子时,玲珑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这个刚下乡插队的知青里据说从小在机械厂长大,书记立刻让人去前进大队找人。
他之所以对玲珑这么有信心,还要归功于抓捕行动结束后公安们返程,结果警车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熄了火,当时就是玲珑给修的,全程没用半小时。
拖拉机还停在杨柳大队,玲珑早知道是什么毛病,当着众人的面,她重新做了一次检查,本来不服她的何爱华跟杨三成见她手脚麻利,懂得明显比两人加起来都多,心里再多小九九这会也老实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公社书记问。
玲珑拍了拍油箱,似笑非笑的目光从两个拖拉机手脸上扫过:“缸筒里有水分,强行启动发动机导致柱塞偶件磨损严重,不过问题不大,能修理。”
她心情不是很好,因为修理过程中双手难免沾上油污,虽然这是她一早计划好的,可真沾上了手还是不开心,而她不开心的时候,甭管是谁,都是出气筒。
公社书记不懂这些,听说缸筒里有水分也没当回事,玲珑靠在拖拉机上说道:“之所以会出现这些情况,是有人在柴油里掺了水。”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何爱华跟杨三成瞬间脸色大变,异口同声的否认:“不可能!”
玲珑嘲笑道:“怎么不可能,你们说不可能就不可能?这么厉害怎么自己检查不出毛病,要来找我?”
拖拉机手就这两人,用油需要各大队批条子,再交由这两人去买,买来的油怎么加、加多少,也是何爱华跟杨三成决定的,他俩靠当拖拉机手吃饭,干嘛想不开往柴油里添水?!
公社书记严肃地问:“赵立冬同志,你确定吗?”
玲珑点头:“当然。”
她看着何爱华跟杨三成,突然笑了:“这很好查啊,春耕所需的柴油比较多,得拿批条才能买,买了多少升,花了多少钱,去加油站问问不就知道了。”
耕一亩地所消耗的柴油上下浮动不会太大,加油钱是各大队根据耕地面积出的,买少了一下就能查出来。
杨三成很坚定地表示不怕查,何爱华就没他这么底气足了,居然打圆场说:“还是先把拖拉机修好吧,现在农忙,天大的事儿也得等耕完地再说。”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道理,玲珑却不这么认为,她随手敲了敲拖拉机坚硬的外壳,对公社书记说:“不会吧,都有人中饱私囊给柴油掺水赚这黑心钱了,这种人品有瑕疵,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也配当拖拉机手?不趁着现在查,还要等以后?再说了公社派人去查,能碍着春耕什么事?”
何爱华心里愈发打鼓,公社书记想了想,决定听从玲珑的建议,毕竟赵立冬同志自己有本事,还跟省局的公安有交情,说不定以后还要继续打交道。
正如玲珑所说,查起来根本不难,只用了两天时间,给柴油掺水的人就找着了。
不是杨三成,但也不是何爱华,而是何爱华家的大男儿何保国。
何保国兄弟三个,结婚了但都没分家,因为家里就属何爱华赚得最多,拖拉机手说出去也好听,但五根手指尚有长短,三个孩子何爱华当然也有所偏爱。
他最疼小男儿何保业,私下趁着老大老二不知晓,经常偷偷教何保业开拖拉机,想等自己退了后让何保业顶上。何爱华再怎么掩饰,假装一碗水端平,也不可能真做到一视同仁,所以何家老大老二对此早有龃龉,三兄弟虽然没分家,平日里却闹得厉害。
跟闲下来就喜欢去县里溜达的杨三成不一样,何爱华不怎么爱出门,他从大队拿到批条,有时会交给别人去买,以前都是让何保业去的,因为以后想让他接班,但何老大何老二看出何爱华的意图后,也经常争抢这个资格。
为了不让老大老二寒心,何爱华只能让他们三兄弟轮流去。
何老大还算老实本分,何老二就鸡贼许多,没分家手里没钱,他就把主意打到了买柴油的机会上。
大队开的条子不会写买多少,一把是何爱华说了数,等到加油站看有没有这么多,再让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填上,填完后条子也要留存。
一开始何老二很小心,只昧下了一点点钱,他跟何爱华说自己买的就是何爱华要求的数,实际上里头已经掺了水,只是量不多。
所以拖拉机一开始出问题并不频繁,打不着火多试几次也就行了,然后何老二胆子就越来越大,往里添的水也越来越多,何爱华出于对自家孩子的信任,只要拎起来重量差不多就行,竟然一次都没检查过。
偶然一次,何老大瞧见何老二往柴油里掺水,于是他也学会了这一招。
当玲珑说是柴油有问题时,杨三成没想过缘由,何爱华却立马想到轮着他去加油的时候,都是叫家里三个孩子轮流去的,要是柴油问题导致的拖拉机无法启动,那有很大可能出在他身上。
要不然他也不会说先忙春耕,等春耕结束了再查。
公社书记被结果气得够呛,当初还是他在各大队交上来的人选中,挑了何爱华去参加拖拉机培训班呢,可何爱华辜负了他的信任!
何爱华不停地求情,公社书记烦不胜烦,发火道:“现在只是让你家把吞的钱全还回来,再当众做检讨,没让你们去改造就不错了!”
一听要送去改造,何爱华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他真是悔不当初,现在好了,他再也不用忧愁拖拉机手这个工作传给谁了。
何家倒了大霉,可给杨三成乐坏了,何爱华当不成拖拉机手,那不正好他把钱全挣了!除了工资还有工分可以拿,要不然他也不会跟何爱华争得那么厉害。
杨三成还没乐多久,就被通知有了新同事,以后还是跟以前一样两人轮流干。
新同事不是别人,正是被书记请来修拖拉机的知青赵立冬同志。
杨三成还挺高兴,觉得自己说不定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早打听清楚了,这个赵知青家是省城的,双职工家庭,还是高中学历,家里好像还特疼她,不仅来的时候大包小包,人刚到没几天呢,邮局又有她的包裹,听说全是她家里人寄来的好东西!
杨三成二十多了还没结婚,他看不上农村户口的姑娘,可人家城里姑娘也看不上他,眼看要拖过三十更不好找了,他才把目标转移到下乡知青身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封建社会没结束呢,不然怎么会有人把自己当成皇帝选妃?这个女知青不够漂亮,那个女知青家里不贴补——搞得好像只要他杨三成愿意,人姑娘就必须要跟他好似的。
玲珑上工第一天,便遭遇了杨三成的热情,他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了只水煮蛋,一副这可是好东西一般人我不给的模样:“赵立冬同志,你来得这么早,还没吃早饭吧?我这有个鸡蛋……”
玲珑慢条斯理地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打开自己的军绿色单肩包,包是以前上学时用来装书的,容量特别大。
紧接着杨三成就看见她从里头掏出一个双层铝饭盒,第一层是满满当当的煎饺和豆腐卷,第二层则是一半爽口的凉拌绿豆芽跟切开的两只茶叶蛋,此外她还有个装满甜豆浆的绿色水壶。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玲珑问。
杨三成:……
突然觉得光一个煮鸡蛋拿不出手了。
玲珑可不知道分享两个字怎么写,她快速而不失优雅地吃掉了自己的早饭,开始跟杨三成分配起时间。
一般情况下,两人都要上工,每两小时轮换一次,当然每人半天也可以,但那样的话工分就也只算半天的,不划算,所以以前杨三成跟何爱华都是全天上工,到点轮换就行,不一定非要守在地头。
杨柳大队的地还没耕完,杨三成有意在玲珑面前显摆,但他连调整个前置犁看着都费劲,驾驶技术也只能说乏善可陈,别说是跟玲珑比,就是和已经被捋下去的何爱华比都差一大截。
耕出来的地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刨过了,有的地方又压根没碰着,他开着拖拉机耕完一亩地,旁人还得跟在后面检查一番,只能说比纯人工轻松。
可惜市机械厂离公社太远,就算书记愿意开条子,人家也不一定让你进去,受环境所限,不然完全可以将拖拉机改成更方便的旋耕机。
真穷啊,偏偏她现在不得不过这穷日子。
拖拉机手水平怎样,放以前杨三成跟何爱华两人,差距有但不算大,所以看不大出来,就算有人看出来还说出来,杨三成也能用自己还年轻所以经验不如何爱华丰富来解释,现在就不一样了。
赵立冬同志还不到十八呢,也没参加过拖拉机手培训班,怎么技术比杨三成高那么多?
本来习惯跟在杨三成后头再把地翻翻的人都震惊了,杨三成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不、不一样!能一样吗,不一样!她家是机械厂的,又是高中生,懂得当然比我多!我就培训了一个月!”
这话乍一听挺有道理,但细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赵立冬家在机械厂,她自己又不是机械厂的工人!
“那你妈是公社初中老师,也没见你学习多好啊。”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杨三成直接涨成了猪肝脸,那点对赵立冬的旖旎心思直接消失不见,看她让何爱华吃瘪时他觉得爽,现在吃瘪的人换成自己,立马感受不一样了,别说是想跟赵立冬处对象,杨三成恨不得把赵立冬把何爱华换回来!
还不如跟何爱华一起上工呢,至少对方就比自己强那么一点点。
玲珑才不管杨三成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对方早上还试图用一个煮鸡蛋讨好她,中午没过就开始冲她翻白眼了。
“不好意思,没看到你。”
最后一轮是杨三成,他从驾驶位上下来后刚走没几步就摔了个狗吃屎,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玲珑,谁让杨三成敢冲她翻白眼?
“你没事吧?”
玲珑焦急地问:“真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等杨三成兴师问罪,旁边已经有人帮她说话了:“三成啊,年轻人摔一下算个啥,你咋还在地上趴着,咋地上舒服?赶紧起来吧!”
“就是说啊,人家赵知青道歉了,也说不是故意的了,你咋还趴着?”
按理说杨三成是杨柳大队的,又是拖拉机手,每年还都帮自己大队争取到了第一个使用拖拉机的机会,大家应该感激他才是,可谁让今天这一对比才发现,以前杨三成那干的都叫什么活啊!
一亩地一毛钱呢,他这不是占公家便宜吗?
杨三成还没好到人见人爱的地步,多的是看不顺眼他的人。
玲珑语气更加真诚:“来,我扶你。”
杨三成心想你就算现在示好也没用了,我——“啊!!!!”
“杨三成同志!”
玲珑大声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站都站不稳了?大队有没有谁懂点医术啊,快来给杨三成同志看看!”
杨三成这下比第一下摔得重多了,好歹第一次摔倒时他还能用手顶一下,第二次完全出乎意料,直接以脸抢地,这让本来就不算漂亮的脸更是雪上加霜,他挑了这么些年都没能找着对象,跟他的眯眯眼大饼脸以及扁平足脱不开干系。
血糊了一脸,不知是鼻子里的还是嘴里的,总之看起来怪唬人的,这下村民们顾不上说风凉话,赶紧过来查看,好在吐了一口血跟半颗牙后,杨三成倒也没什么实际上的损伤,就是流了点鼻血掉了半颗牙,以及脸上擦伤比较多。
失去半颗牙的杨三成非常崩溃,他指控玲珑:“里,是里推额!”
玲珑不敢置信:“杨三成同志,你怎么能这样颠倒是非?明明我是最先扶你起来的!”
杨三成就感觉是她搞的鬼,虽然他没证据,可他刚刚分明已经站稳了,不知道为什么腿一软又倒了,还倒得那么突然,让人反应不及,他的脸!他还没找着对象呢!
“三成,你别不识好人心啊,人家赵知青好心扶你,你还怪上人家了。”有位包着头巾的女人说了句公道话:“多让人寒心呐!”
杨三成脆弱得差点哭出声,觉得全世界没有人理解自己,他真不是自己摔的!
他用力想甩开玲珑:“放开!放开额!”
玲珑叹了口气,松开手,杨三成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梅开三度。
这回摔伤的就不是脸,是尾椎了,玲珑吓得举起双手自证清白,并寻求围观群众的支持:“你们大家给我作证啊,我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让我松开的……我就松开了,跟我没关系啊!”
她一副怕被讹上的模样,火速后退,与杨三成隔开至少两米的距离。
杨三成这回是真坐地上起不来了,人一碰他就叫,最后是让村里人一左一右给“端”回家去的。
这种情况下他肯定没法再继续上工,于是拖拉机手就只剩玲珑一个,在杨三成躺床上休息的一星期里,玲珑已经彻底取代了他的地位,现在整个公社都知道刚上工的拖拉机手水平比之前那两个加起来还高,而且她还改造了拖拉机上的前置犁,以前一整天才能耕完的地,现在不用半天就结束了!
等杨三成能上工,全公社的地都耕完了,连以前经常轮不到的前进大队都不再需要他。
听他在公社当小领导的叔叔讲,继何爱华后,书记对杨三成也很不满意,他叔本来想替他说两句话的,嘴还没张呢,书记就发火问当初是谁选的杨三成,这两人一个约束不了家里人,一个自身能力差,简直丢尽了公社的脸!
好在赵立冬同志有本事,听说书记还想向县里给赵立冬申请先进个人的奖状呢!
这对杨三成简直是晴天霹雳,全县一共十一个公社,每个公社2到5个拖拉机手不等,得到过嘉奖的从来没有他,赵立冬凭什么!
杨叔叔都被杨三成的眼神吓到了,他还没糊涂到为了兄弟家的孩子不顾自己前程,怕杨三成一个冲动干出什么不好的事,他赶紧安慰:“三成啊,这都是小事,那赵立冬再怎么有本事,也是个姑娘家,哪有你后劲足,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再说了,县里什么反应还不知道呢,你跟个女人较什么劲?”
杨三成想,他叔是没跟赵立冬共事过,不然赵立冬要是进公社上班,看他叔急不急。
这女人太邪门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点没个女人样,再这样下去,杨三成怕自己会跟何爱华一样被挤走。
那怎么行!
杨叔叔还有工作,不能在家久待,草草嘱咐了杨三成几句就走了,杨三成却咽不下这口气,他现在走在村里都感觉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说他二十多岁还当了好几年拖拉机手,却比不过一个刚下乡的女知青!
他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知青下乡,能过得好的很少,遇着心怀不轨的畜生,被迫害至死的都有,女知青的生存环境尤其苛刻,所以她们大多很团结,鲜少单独行动,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稀里糊涂的结婚,大家都怀揣着回城的愿望,不想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一辈子。
认真说起来,杨三成跟玲珑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除了她总踩他头上外,真正让杨三成受不了的,是玲珑我行我素,不把任何人任何观念放在眼里的作风,或者说,他见不得一个女人比男人还张扬。
她崛起,他就想打压,仿佛刻在骨子里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