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婚后日常4
“和我幽会。”
古鸿意单膝跪下, 向白行玉虔诚递出手掌。
他跪姿端正,长腿折起,腰脊挺得笔直。
鬓发如云在风雪中飘摇, 白行玉看清, 他特意挑出一缕发丝, 尾端挂了一枚水滴状银坠。
银器向来衬他,面青如玉,古雕刻画。
白行玉瞳孔细微一张,认认真真打量几遍风雪中单膝跪着的他, 心跳空了一拍。
深邃的眉眼骨相生来就为了纳雪, 眉峰到睫毛都染上莹白, 衬得眼睛更加黧黑、明亮。
“夜雪初积, 和我同游, 你愿意吗。”
织金衣衫簌簌翻飞,袖腕利落紧束系带, 小臂线条打直。
“不熟。你是何许人。”白行玉偏过脸,莫名不敢看他,垂眼小声说。
他用了古鸿意亲口所说的“不熟”。
古鸿意不慌不忙笑道,“我是大盗衰兰送客手, 盗帮的小师弟。”
“可我是剑门的大弟子,剑门是清净地,师尊不许我与一个贼私会。”
古鸿意并无愠色, 双瞳依旧明亮。
“无妨。”
古鸿意膝盖一顶, 双臂向前一把勾住白行玉的腰, 便将他抗在肩头顶起。
长发悬垂, 面色潮红上涨。
“古鸿意!……”
不顾他的冷眼与挣扎,古鸿意抬手拍在他的大腿上。只使了三分力气, 没有要他痛,响声却足够令人羞赧。
“下一次,落掌处便要再往上些。”古鸿意哼笑一声,如实告知。
不由分说,手掌再次落下。啪。
肩头的白行玉立刻痉挛一下,便当真乖顺起来,只是气息紊乱地咬着嘴唇,溢出细弱的声响,又拼力压住。
抓住古鸿意手臂的腕骨一阵用力而发白,又转而红了。
古鸿意扛着白行玉,一个箭步点在屋脊螭首上,借力轻轻一跃,便迎风冲入无边夜色中。
“无妨。我本就是一个盗贼——”
肩头倒悬一人,天旋地转,古鸿意的声音快意地随着风雪砸来。
“我是来偷走一块玉的。”
肩头那块碧倾玉赫然成了红玉,发烫。
古鸿意认认真真准备了一场约会,一下午间,拟订了计划,招呼好人手,备好了所有。只差抱着白行玉走。
“我答应过你,万水千山,我们一起去看看。”
“今夜,我和我的妻子去看——”
古鸿意步履翻飞错杂,轻盈点在亭台楼阁间,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汴京官府高处。
他把白行玉从肩头放下,又重新捞起腿弯打横抱起,单手托着他的腿弯向上一顶 ,便腾出另一只手来,仔细捋顺他倒悬许久而凌乱的长发,别到耳后。
白行玉因此看清,他们二人立于汴京官府朱户之巅,背后是无尽的风雪。
向前看去,脚下是一片花灯的汪洋。
剑门高阁不曾见过的景象: 汴京人影随花灯鱼龙一般游走,交汇,彩彻区明。楼阁人家,万家千落,明明如昼。
花市灯如昼。
……
人约黄昏后。
他们的第一次幽会。汴京繁华,人声鼎沸间,白行玉恍惚,他们真如夫妻一般。
“我们去那边玩。”古鸿意仰头点一点脚下花市。
“可我们还受着江湖联盟通缉。”
他们一个是死去的大盗,一个是剑门的叛徒。这次约会,也未曾戴斗笠,或是蒙面。
“不怕。我有轻功,走。”
古鸿意抱着白行玉,纵身飞下官府朱户,跃入喧闹灯火中。
他们擦着灯火连线,疾走在百姓的笑闹中,虚化成一紫一白两道影。
巡逻守卫只觉背后一凉,来回巡视身侧商贩,并不见异常。忽又闻身后窸窸窣窣剑声。
“何人?”守卫拔刀拐入暗巷,只见空无一人。
守卫四望,才慢慢收回刀,埋怨道,“那什么江湖中人,前几日烧塌了明月楼,又引了另一帮子江湖中人围剿……与我小兵何干!却闹得我大半夜还要巡逻!”
守卫打了个哈欠,“林教头要罚我了。”再确认一眼暗巷中无人,便转身回了灯火辉煌中。
暗巷深处,墙体一道隐蔽的裂痕,叮一声开启,现出一道窄窄的凹陷。
“这道暗巷机关,是我亲手制成,供我躲追捕时藏身用。大约有六年了。”
古鸿意轻声解释道,眼神含着纯纯粹粹的骄傲。
打造时仅考虑容一人的机关,如今强行塞了两人,古鸿意只好把白行玉压在墙上,一手撑着墙体,另一手环着他的腰。
白行玉双手并拢,叩在古鸿意胸膛,抬眼盯他。
“守卫已走远。”白行玉便要推开他离去。
古鸿意拉起他的手腕,再次把他重重压在墙上,哑声哄道,“不走。”
“这是我当盗贼的基本功,做机关,躲脚步,大致就是如此。”
古鸿意在他耳畔认真介绍着自己的生活。
白行玉以为他是谨慎,或是经验所驱,便继续问,“依你经验,我们还要躲到何时。”他稍抽动一下被古鸿意攥紧的手腕。
“不是因为守卫。”古鸿意垂眸看他。
“那为何。”
“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古鸿意稍弯腰,额头抵上白行玉的额头,把他整个笼罩在怀中,影子投下。
垂眸认真望着他,睫毛插入白行玉的睫毛。那琥珀眼睛愣了一瞬,气息定格一刹。
在我亲手打的机关里,你多待一会。这就是衰兰的盗贼生涯,今夜约会,是我想让你好好了解我。
古鸿意勾起唇角。这一道小机关他很是满意,合该让白行玉见识一番。
又垂眼,白行玉被狠狠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却仍在小幅度地乱晃,表示反抗。
古鸿意眼眸一黯,有些口干舌燥。
“要现在便接吻么。”他拿鼻梁压住瓷白面颊,不轻不重顶撞几下,迫对方不舒服地乱蹭几下,却避无可避。
古鸿意莫名心情大好。
声音却诚恳。他再次认真询问白行玉。
这不在计划中。古鸿意为今晚的约会拟订了详尽的计划,他本想一步一步来。
可按着他的手腕压在只属于自己的机关中,他腕心被抑出白痕,双目也逐渐朦胧。
这副样子何人能忍住不吻他。
古鸿意压住旖念等他回答。
身下,白行玉轻轻合上了眼帘。
……
良久,没有回答声。这是不情愿的意思么。
古鸿意想着,今日本就惹他生气,既然他不情愿,便作罢。古鸿意深吁一口气,喉结躁动滚几下,便快快撤了身,离远了他两步。
“走。”稍冷静下来,古鸿意牵起他的手腕便拐出暗巷。
手心很烫。
牵在手里的那人又变成了红玉,抬起眼幽幽盯着古鸿意翻飞的长发,面颊眼眶都染上潮红。
白行玉别扭蹙眉,朝他哼了一下。
古鸿意,反正我再也不会主动亲你了。
琥珀瞳孔深深盯他,古鸿意快步走着,莫名脊背一凉。
两人牵着手走进花市灯火中,发丝被笼上一层金黄的影,又落一层薄薄的雪。
古鸿意偏头看他。
他眼睛亮亮,伸手去接住一盏鱼龙灯投下的缭乱光影。
五色纷呈投在他掌心,射成一团梅花。
古鸿意看得呼吸静下来些,心中说,“多逛逛好。”
以后我们多出来逛逛。还要再约会。师门欠你的,我给你补上。
搭着五指,不知不觉变成十指相扣。
两人行走在人群嬉笑与灯火摇曳中,许久无话。
“他挺喜欢花灯,我准备的不错。”
“古鸿意我才不要亲你。”
“很顺利,下一步是带他去看……”
“古鸿意,吵完架后,你把我晾在家一整天没亲到。”
“以后多约会。”
“古鸿意刚刚你为何不亲我。我是不是不太会亲。”
“师兄准备好了,只差我一声哨响。小白会喜欢么……”
“呜。古鸿意你快亲我……”
心声如上。
古鸿意快步走着,只觉得手中人脚步越来越慢,便回首看他。
琥珀眼眸映着灯火,失神垂下,感知到古鸿意的目光,又骤然抬起,眨眨。
再刻意挪开视线,轻哼了一下。
古鸿意喉结上下窜动,也挪开眼神。
他怎么又放连招。古鸿意吞咽一口,压下眉梢。
再忍忍。按计划来。
第72章 婚后日常5
毒药师把醉醺醺的袖玲珑扔给千红一窟, 向平沙雁作揖道别一声,“小古小白交给你了。”便闪身离去,很快隐入风雪中。
他步履如常, 几个轻巧转点, 便在错综的街巷间留下一长串雪印。
巡逻守卫闻其声, 不见其人,正循着雪痕走去,屋檐上忽然积雪崩塌,砸了守卫一头, 守卫叫骂着抹一把脸, 再看时, 那脚印已然不见踪影。
毒药师稳稳从暗处走出, 继续行路。
很快, 苍绿小牌匾出现在眼前。
“银汉三,是我。”
银汉三正倚坐打盹, 也不避开风雪,任凭雪落了一怀,闻着声响,懵懂睁开眼, 只见孤魂野鬼似的一绿衣人,挂着淡淡微笑。
“见鬼!”银汉三一拍大腿而起,定睛一看, “是毒药师。没救了。”银汉三面色更青, “我跟你们盗帮不熟!”
毒药师上前帮忙抖掉小牌匾上的积雪, 呵呵笑道, “莫怕。我不娶老婆,用不着金银。”
银汉三这才长舒一口气, 又问,“那你此行何意?”
见牌匾积雪被扫得干净,又稍叹气,“沉木墨绿挂着净雪,多相宜,你非要扫去。唉,你们盗帮……”银汉三看一眼毒药师满袖子的补丁,绿衣竟打着红补丁,又一阵不住摇头。
毒药师忽道,“我识得绣阁阁主千红一窟,你与她应有的聊。”
此二人都是讲究人,且千红一窟此人极爱听八卦凑热闹。
若牵线搭桥,把银汉三引荐给她,这样,盗帮和银汉三不就熟络了么。
以后再顺走金银便不算打劫了。毒药师默默规划着,漾出淡笑。
“你到底何意?”
毒药师垂手立在他身边,目光遥遥落在天尽头的花市灯火。“银汉三,江湖之中,你消息极为灵通。”
银汉三点头,“不错。”银汉三立刻明白了毒药师的来意,轻叹一口气,便点一点身边小椅,“坐下,慢慢听。”
毒药师坐好。
银汉三微笑颔首,意味深长,“我不过是个半吊子说书人老家伙,讲的都是些打诨插科的武侠故事,说者无意——”
毒药师便点头,也不多言。
“我要讲,两对宿敌的恩怨。”
银汉三目光深深,哈出一口白烟。
“其一,是兄弟反目。一对儿孪生兄弟,从小一块闯荡江湖的小哥俩,一人飞黄腾达,另一人却坏了名声。二人都有恨,攀比着收了徒,等了许多年……”
毒药师立刻坐直,警觉抬眼,顺势问,“是不是那得意的一人,常年追杀那落魄的一人?”
又连忙追问,“为何要追杀,是为了道义,亦或是……
不对,收徒,收徒又是为了……”毒药师声音越发微弱,灭在风雪中。
银汉三点头,却不多言,深深看一眼毒药师,只叹气。清清嗓子,便继续讲道。
“另一对,是挚友反目。一人得了剑心,却杀了一个人!……他杀了他的挚友。从此,他日日梦魇,直至位高权重,抹去了挚友的往昔在江湖留下的痕迹……”
毒药师不解其中意,他想知道的,已得了些头绪。可银汉三讲这第二个故事作甚?
“多年后,世人忘了那位侠客,他也忘了梦魇。此时,故人之子,带着故人遗物,在风雪夜登上门来。”
风雪忽然一紧,破落苍绿牌匾悉索招摇,重声落入耳畔。
毒药师额头滑落一滴冷汗。
“故人之子,果然有故人之资,眼瞧着要长成故人那般的侠客……他惧了。此时,有人来相借。”
“借那孩子过去,当一把刀。”
银汉三重重一合掌,屋前松枝积雪簌簌掉落。
银汉三嗓音醇厚悠长,却不同于醉得意老腔那般雄浑浓厚。咬字韵律拿腔拿调,手中若再多把纸扇,便全全是说书人模样。
他笑叹道:
目尽青天怀今古,
岂肯恩怨相尔汝。
恩感人心,死犹有喜。
怨结人心,死犹未已。
……
毒药师遥望风雪尽头花灯辉煌,“哪有那么多恩怨。”
银汉三点头答,“多大点事,闲的。”
又道,“一群行将就木的老家伙,牵扯小孩子进来作甚。”
“以后孩子们都过好日子。”毒药师自顾自喃喃着。
银汉三不作理会,又正色补充道,“毒药师,我只是闲话,你权且听听,莫要全信。”
“以后相互做伴,都过好日子。”毒药师怔怔重复一遍。
他从袖中翻出一枚小丹,拇指一捻便扭开来,其间呈了香灰状的药粉。毒药师深深看一眼那香灰余烬,又有些更深的猜测。
银汉三见他失神,叹了口气。爱惜地拍拍衣袖积雪,又看一眼雪中的小店,摆设细致错落,很相宜,各式银器有序摆放在柜台上。
世上太多好东西,享用不尽,目之不竭,哪有空天天恩怨。
银汉三又笑道,“不能白听。你记得引我去见见千红一窟。我与她好生探讨一番。”
银汉三却忽然吸一口寒气,小心侧目道,“你师兄不会生气吧?”
毒药师懵了一会儿才明白,此师兄大概指的是袖玲珑。
毒药师双目空空,“啊?”
银汉三此人的消息,果然不可全信。
*
看了花灯,下一步是带他去看夜景。最后还有一场惊喜。
“这条道,平沙雁师兄常带我走。”
古鸿意牵起白行玉,“牵好。”便一个箭步上前,两人朝一方已闭了门的小脂粉铺的珠帘间奔去,眼看要撞至店门,古鸿意提掌轻轻一拨,一挑,珠帘叮当划开,其间别有一番洞天:
幽暗昏惑古道,不分南北,不似在汴京。
长腿跨入珠帘中,一刹黑暗,古鸿意牵着他快快奔去,几个轻巧转身,又一刹,眼前明光涌入,豁然开朗。
“到了。”
白行玉慢慢睁开眼,愣神。
小河薄冰,夜雪新积。
河畔人家炊烟灭下,桥头一对人撑伞看河对岸。
河对岸,汴京灯会,乱金纷飞。
他们刚刚还身处灯会之中。
这么几步,竟然跨越了大半个汴京灯会,竟到了小河,身后便是酒楼、闹市、户坊。
“如何,大盗便是如此行路的。是否有你的马快?”
耳畔,古鸿意迎风雪恣意笑道。
白行玉回首四顾,有些讶异。确实是小河,初冻的薄冰间栓一只小渔船。
老船夫也在。
老船夫抹一把汗,抬头看那二人不知道从何处现身,一人纡金佩紫,一人白衣胜雪。
仔细看,一人腰间仍挂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宝剑,但另一人,单剑变双剑,流水一样的细剑,剑鞘各别了一支鹅黄腊梅。
单剑变双剑,我船要不保。老船夫目光一空,颤颤巍巍笑道,“二位侠客,好久未见。”
古鸿意快步上了桥,倚栏杆俯瞰老船夫。
他环臂扯一下发尾,便抬手一抛。
老船夫支着船桨,护着斗笠,抬头看他。
扑通。稳稳落入斗笠中。
老船夫垂头一瞧,赫然一枚银坠,水滴形状,清润晶莹。
“老人家,往日不能白白坐你的船!”
小桥上,那侠客长发沾雪摇曳,扶栏高声喊道。
他牵起身边人的手,两手交叠,压在桥头栏杆上。
“老人家,我娶到他了——”
桥上青年朗声向老船夫交代道。
眼睛很亮。
老船夫毫无稀奇的表情,抬头看一眼二人,他身边人正看他,眼神愣愣,又弯起唇角。
大雪压弯枝梢。
小船停在溪头。
二人肩头落了雪,十指相扣下了桥。
老船夫翻翻袖子,掏出那个不爱说话的侠客赠他的小金粒。还剩了一枚喜糖。
“我早料到。”老船夫叹口气,“那会儿都偷亲他的头发丝了,还嘴硬说不喜欢。”
罢了,保住了船,得了一金一银,老船夫赶紧收好。翻上斗笠,支起船桨,又叹道,“年轻真好。”
“走。”古鸿意牵着白行玉进了闹市,“我还准备了……”
“准备了何物?”
“先不告诉你。”古鸿意又认真望着他,“等着。我有好好准备和你约会。”
黧黑眼睛深深望他,眸中带着期许和笑意。
白行玉心空了一拍,压下好奇,乖乖跟着他往前走去,走进已然很熟悉的汴京闹市繁华中。
古鸿意先快步回了趟酒楼。
师兄师叔已不在坐次间。古鸿意颔首四处寻找,见那枣红讲坛边人群熙熙攘攘,便凑近其间。
台上,说书人纸扇清脆一合。
四下喝彩叫好。
“这番讲,那衰兰送客手,五年前作乱于汴京的大盗。”
“话说他风流倜傥,处处留情,常年混迹烟花所,欠下无数风流债。此话暂且按下不表。”
“他继承了那平沙雁的衣钵,可二人作乱的手法却有所不同,此平沙雁,行迹隐秘,阴森难测,但衰兰却花样百出,明晃晃变戏法似的手段,就是要逞给世人看——”
“然后便丢了性命了。呜呼哀哉,打得就是出头鸟。”
“被山河一剑砍了脑袋,这衰兰总算留名江湖,不过是个恶名。行了一辈子恶事,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恶有恶报。恶有恶报。”
百姓同声相和。古鸿意静静站着,确认了师兄师叔已离了酒楼。
忽然,腰间环上一圈温热。
脊背熨帖着小腹,他的吐息清晰传来。
“不听了。我们走。”
白行玉从背后抱住他。
古鸿意垂眸,双手把腰间的一对瓷白团起,插进他的指尖。
“简直是污蔑我。”古鸿意冷嗤一声。
白行玉点头。
“我从未惹过风流。”古鸿意严肃说道,怕白行玉不信,便厉声保证了三遍。
白行玉疑惑歪歪头。
重点是这个吗。
他把白行玉的手拆开,按着他的肩头,垂眸正色道,
“你是我此生第一个……”
古鸿意语调打颤,认认真真。
天下第一喜欢的人。
说出口了!
黧黑眼睛对着琥珀眼睛,同时张大。
此刻纸扇咻地一合,满堂喝彩哗啦啦响起。
人群熙攘,众声鼎沸间,他们压着肩头对视。
他听见了吗?
琥珀眼睛倒映着拥挤喧哗的人群、酒盏、窗外的大雪,浅浅弯了起来。
喧哗的波澜把白行玉推到他怀里,鼻梁迎上鼻梁。
古鸿意顺势垂下眼帘。
“等等!”
一道手刀劈在两人中间,将古白二人隔开。
古鸿意莫名一阵烦躁,喉咙滚滚,抬眼瞥去。
“你们两个贼人,我早料到你们没死!”
林教头横眉咬牙瞪一眼二人,虬髯震颤。
“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大摇大摆来闹市!前日,明月楼塌难不成也是你二人所为?你们搅得整个汴京不得安宁!”
白行玉不多理会林教头,只牵起古鸿意,踮脚凑近他,呢喃说着,“我们走。共犯。”
“好。”
“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现在就带你去看。”
……
“不吵架了。”
“嗯,喜欢约会。那我也给你奖励。古鸿意,要不要。”
“……要。”
“再说一遍。”
“要。”
林教头只见那两个贼人依偎絮语,不仅毫无畏惧之色,甚至开始打情骂俏,更是一阵无名火冲上心头,“无耻!”
那二人十指相扣,夺窗而出冲入夜雪中。
没有看林教头一眼。
林教头振臂翻过酒桌,一地酒盏碎裂,他横眉怒喝,“休想逃!”
一个箭步冲至窗边,撑着栏杆俯瞰楼下车水马龙,却不见那二人踪迹。
“明明从此处跳下了!”
林教头哈出一口白烟,冷哼一声,便去翻胸前衣襟中的令牌,“上次被知府老儿耽搁,放了你二人,这次我自然杀了你们!——看看是你们的脚力快,还是禁军的羽箭快。”
摸索许久,衣襟中却空空,林教头蹙眉,又一阵怒气上心头。
“哪去了?!”
酒楼栏杆漆成淡青,积雪挂于其上,外壳冻成坚硬的冰。
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紧抓着栏杆,腕心青筋暴起。
冰凌难以抓握,那人单手悬于空中,却并不吃力,反倒神色轻松。
古鸿意一手抓着栏杆,另一手抱着白行玉,唇瓣间赫然叼着一块金镶玉的令牌。
禁军令牌渡上雪的清辉。
他稍仰头,示意白行玉接过令牌。
白行玉双手勾着他的脖颈,腾不出手去接,便垂眸凑近,咬住令牌的红璎,衔了过来。
“我又行窃了。”古鸿意沉声道。“是我失约。”
怀中人衔着红璎,他朝古鸿意摇了摇头。金镶玉跟着晃荡。
古鸿意单臂一振,调整一下抱姿,将他抱得更舒服些,又侧目看一眼楼下情形,道,“我们能跑。但。”
但要弄坏我给你准备的好东西了。
轻叹一口气,古鸿意还是下决心,吹响了口哨。
哨声如一支穿云箭,划破寂静的云霄。
官府朱户之巅,平沙雁得了哨声,却不见古白二人身影,“咦”了一声,“不见人影呢。”但他还是按照师弟的交代,按部就班行事。
平沙雁手腕一翻,边将脚边一道麻绳甩入手中,双臂一振,便将麻绳扯去,千丝万缕勾连,闹市街巷间,无数麻绳交错,绷直显出。
扑簌簌。
漫天纷纷的梅花落下。
而汴京官府朱门,一大捧鹅黄交糅着淡粉的磬口腊梅,坠到雪地中。
滚到汴京知府的脚边。
知府正抱着小女儿远看灯会辉光,被从天而降的花束吓了一跳。
平沙雁上前一步,俯瞰楼下,雪地白茫茫,唯余抱着小孩子、头发乱糟糟的官袍老头,小孩子捧着一团青粉逗弄嬉笑。
平沙雁确认古白二人不在此处。
“白费了这么好的一大捧梅花。小古亲手插了好久,哎。”
平沙雁本疑惑,这小子送花给老婆就算了,非要让远处闹市也落些花做甚?有何用处?
师弟说,他名号便叫衰兰送客,有了夫人,自然要宴请一下汴京城。
他说赴汴京这一遭,一路奇遇不易,要感恩。眼神纯粹虔诚,带着柔笑。
神神叨叨,说这积德。小江湖骗子。
平沙雁不解淡笑。
师弟不自觉做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的事。
空山新雪初霁,他立于山巅振臂,为梅三叠落了满山梅花。
围剿的大军的兵戈,岳父恼火紧蹙的眉头,都落了雪绒样子的白梅。
淡青栏杆,冰凌被掌心化成水,栏杆倒刺渐渐显出。
单手抓握栏杆的那人并不觉得痛。
他们悬在夜空,一起看漫天梅花同雪绒纷纷落下。
琥珀瞳孔迎着风雪张大。
黧黑眼眸轻垂,不看飞花,只看他。
游人商户循着落花汇聚,断了巡逻守卫的来路,林教头冲出酒楼,却拥挤着,暂且不能与守卫通讯。
扑簌。
一块金镶玉稳稳落了雪地,压出一个凹痕。
正落在林教头脚边。
他蹲下,捡起令牌,擦拭净雪水。
又讶异颔首望天。
从何处来?是苍天赐下的吗。
红璎拴着一卷黄纸,林教头伸手抚平,那是一张小地图:
勾画了整个汴京城的格局,圈出龙王庙、护城河、朱雀桥等几点。旁批其窝藏流寇、或失修隐患……记得很清晰,比知府还要了解汴京城的街巷楼宇。
这是那个无恶不作的贼人的手笔。
挑着剑尖写画而成,字迹潦草张扬。
林教头收起令牌,又望一眼苍天,便垂头思忖一会儿,只惘然。罢了。归家去也。
飞雪中夜幕尽头的二人。
“怪我名声不好,约会搞砸了。……又成了夜奔。”
“嫁都嫁了,我跟着你。”
“以后半生,我行窃也跟着我。”
“跟着你。看你偷。世人说你坏话,我替你打过去。”
“真的?”
“真的。”
……
“古鸿意,因为我也想了解你啊。大盗的那一面也想了解。我们慢慢来。”
古鸿意眼睫一沉,雪绒坠得睫毛很酸。
深深哈出一口白烟。
一瞬间下了决心。固然今夜有些事情搞砸了,但。
但今夜才过了一半。雪夜无月,但大盗最习于夜色,无需月亮方位,便大致知时间。
“跟我回家。”古鸿意温柔地说道,语气比往日都要深沉。
他下了决心。
白行玉只以为是回老板娘的住所,便点头,不多惊讶。
但黧黑眼睛很深很深望他。
“是回……我的家,我的很小的卧房。我长大的地方,”
“你记得,我说过,那卧房很破落,床也很小,翻身就会响……”
古鸿意有些语无伦次,却真诚到几乎是剖心。
“我的一切,都给袒露你看。”
譬如没有和你重逢的年岁。
那卧房很破很小,你是天下第一个允许进去的人。
也是唯一。
第73章 初恋
他带着白幽人回了老巢。
雪原清寂, 万声俱灭。
古鸿意似乎又犯了雪盲。
抬眼,天地一白,垂眸, 怀中他的身影也是一白, 视力被白色吞并成目盲, 于是刺激着感官,不断放大、放大:
雪的清气、风入松的寒气、冷风入喉的铁锈气,身边人的吐息,和指尖缠绵交换的体温与薄汗。
怀中人无聊, 若无其事拨弄他的发梢, 一下一下摩挲着他侧颈隐约的青筋。
指尖搭上, 轻轻抚弄。
越轻, 那筋脉反爆起, 撑涨。
喉结也随之窜动。
古鸿意不忍一把夺过那只手,压回怀里。又捏起指节蹂躏几下, 罚他。
“你知不知道,我带你去了何方。”
语调很郑重。
白行玉点头。不就是回家。
又不是没回过。
抬眼看他,那张肃穆的面孔极为少见地露出了脆弱。
雪粒扑簌砸进眉眼间,睫毛不自然地折下、掀起, 拼力看怀中人。
眼神很认真,几乎一团孩气。
为何有些哀伤。
……又不是没去过老巢。
见怀中人反应不大,古鸿意一阵心烦意乱, 又捏起他的指节蹂躏几下, “我平生第一次带人回老巢, 回我的卧房。”
他反复讲着, “我长大的地方……我的十年……”
越讲越乱,讲不清为何如此重要。
倒睫越重, 眼神不安地垂落。
古鸿意沙哑重复一遍,“整整十年。”
他本不打算让白行玉知道的。重逢之后,明明他才是提着剑一次次救下白行玉的英雄。
把那十年的狼狈与屈辱全压下了。
他花了十年,一步步凭着霜寒十四州,堂堂正正走到白幽人身边。
“你亲口说,不大风光的那一面,也想看见。”
白行玉轻声应“嗯”。
他伸手去抚了抚古鸿意的睫毛,“都想看见,都是你啊。”
都喜欢。
再次得了确切的答案,古鸿意抬起眼不看怀中人,沉默地望着雪原尽头赶路。
白行玉见他无话,也不再多语。
只是看清,他脖颈青筋有规律地一下下张缩,喉结滚动、吞咽。
“好。剖给你看。”
古鸿意沙哑的嗓音突兀响起。
老巢,到了。
古鸿意抱着他,带着一身寒气和炽热的吐息闯入其中,一脚踏开卧房大门,便不管不顾地将怀中人按在床榻间。!
“古鸿意……”
那是一张极矮的红木小床,十二岁那年师兄亲手打制。
大手抓握着清瘦的腰侧,一把将他压于其上,老旧红木吱呀作响。
古鸿意用最后一丝理智判断,这张小床容不下他们二人,便将白行玉安置好,
然后托着他的腰,自己轰一声跪在床边。
古鸿意颔首望他,他长发凌乱落在腰际,发丝缠绕在自己指尖。
雪的清光正好投在他的眼眸间,睫羽清冽,阴影盖住小痣。
这是暗室间唯一一点光。
白行玉去覆住古鸿意的手,想拽下来,古鸿意却反掐了一把他腰侧,饶有兴味看面前人瞳眸轻颤,竟轻轻叫了一声。
古鸿意怔了怔。
华山时,霜寒十四州也曾迫白幽人发出这样细弱的忍痛声,古鸿意记了五年。
一瞬间青筋涨起。
已不在华山了,他把白幽人藏进自己的卧房,压在自己的小床上。
今夜能听一夜他这样紊乱的声音。
“再叫一声。”
手掌加重几分力气,对方却咬着嘴唇不再出声。
五年之前的少年衰兰,岂能想象到如今光景。
“衰兰是什么样子,都剖给你看。”古鸿意抓起他的手覆在唇上,轻吻他的手背至指尖。
“但今夜,不许让我再忍。”
那双薄唇很烫。唇峰反复摩挲指尖玩弄。
白行玉顺着指尖看他,他眉峰很轻地皱着,睫毛折下,又慢慢抬起。
“白幽人,我有话对你讲。”
古鸿意望着他,眸中一片混沌。
白行玉倒愣了片刻。古鸿意很少这样称呼自己。
严肃庄重的名号。
那眼眸却灼红,分不出痛楚和欲念。
古鸿意的眼睛被倒睫折磨得几乎看不清了。
白行玉是一团月白。
他背后是一整面墙,古鸿意看不清那些画像。
这是古鸿意的十年。
但他决心告诉白幽人了。
唇峰间的青白手指慢慢挪下,转而捧住古鸿意的脸颊。
古鸿意顺势颔首,被他托起。
白行玉眼睛轻弯,温声应“好”。
低眉敛目一尊瓷器。
黧黑眼睛间强势滚烫的欲念反倒一瞬间清明了些。
古鸿意软下声音,“你沾了风雪,姑且换我的衣裳吧。”
跪姿直起,他把白行玉按到自己小腹,顺了顺他的长发,把凝结的冰雪化开、掸掉。
“我去寻寻。稍等我。”
腰腹间,白行玉轻轻蹭了下,表示答应。
“我有话。”古鸿意温柔地揉了揉他的长发,“很重要的话。小白,等我回来。”
待古鸿意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处,白行玉轻轻跳下床,在卧房里四处乱逛,盯盯这个,看看那个。
眼神亮亮,很好奇。
喔,这就是古鸿意长大的地方。
很小的卧房,逼仄的小室内蒸腾着雪日的水雾,很暖,听不见一点风雪呼啸。
一切简洁,只有一张低矮的红木小床,屋那一侧堆着些铜铁,大概是些暗器。整面墙都蒙了罩纱。
年少的古鸿意在此处磨制暗器,在此处抱着霜寒十四州打盹,在此处……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
很轻地笑了。
想见见小古鸿意。他不觉得那时候的古鸿意不大风光,暗器、轻功、身法……还有今夜的行窃,他都见过了。
都喜欢啊。
白行玉轻手轻脚坐回床边,静静等他。
叮。
脚步落在一方地面,一声细微的松动声。
白行玉警觉抬眼。
他很快判断出,这是一处机关。和今夜古鸿意带自己藏身暗巷的机关一样。
白行玉俯身按了按那处机关,有些好奇,便照着古鸿意的样子轻轻一拨。
在机关弹起的瞬间,他快快抬手捂住眼,觉得随意看古鸿意的东西不大好。
白行玉一手捂着双目,另一手摸索着想把机关合上。
指尖搭上,摸出机关竟还有第二重,一道浅浅的凹痕,形状很熟悉。
白行玉稍蹙眉,慢慢张开了指缝,看那机关。
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凹痕刻印。
……盟主的苍山玉?
白行玉抬眼看一眼门外,仍不见古鸿意的身影,便利落翻出从皓月尸身上夺走的那块苍山玉佩,一合,榫卯相宜,铮铮金铁之声接连响起,那机关瞬间大开。
一瞬间呼吸寂静。
白行玉不可置信地轻轻摇头。
微弱的雪光投到昏暗的小室中,天地间只有这一方清辉光亮。
银纹精细的檀木盒,指尖搭上银锁,并未锁着,轻易弹开,盒开,一帘竹简静卧其中。
剑门绝世的剑谱,害得他落了风尘之物。
白行玉心中空成一片雪地。
这道机关确实是古鸿意的手笔。
开启机关的苍山玉,又正在古鸿意手中,他说,乃盟主亲赐。
「白行玉,行窃的人不是你。那样固若金汤的防守,只有盗帮破得开。」
「有人赐我苍山玉佩,让我抓捕你,押回剑门。」
「五年前,我便试过闯剑门……」
那时候他追问古鸿意,五年前为何要闯剑门,黧黑眼睛躲闪,避而不谈。
这一切串联起来。盟主固然要扣给自己莫须有的罪名,但剑谱为何出现在盗帮老巢,出现在衰兰亲手制的机关中,开启的信物还是盟主亲赐给古鸿意的玉佩……
「衰兰是什么样子,剖给你看。」
「白幽人,我有话对你说。」
为何今夜他的眼睛如此哀伤。
若只是归家,为何要那么郑重,为何要反复确认自己愿意知道。
白行玉跪坐在昏暗逼仄的小室间,屋外是大风疾雪,天地压在肩头,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乱云低沉夜,急雪舞回风。
“小白。”
古鸿意走得很近时,他才听到他的声响。温柔的带着哑的嗓音,窸窸窣窣的衣袖声。
古鸿意走近了他。
只一刹那决定,
锦水将双泪,剑出鞘。
银亮的剑身倒映着雪色轻波,锐利杀气腾出,刺进眼睛中,白行玉轻轻叹气,垂眸苦笑,明白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无法再粉饰太平了,剑已出鞘,机关剑谱尽开,这一切尽收那个人眼底。
“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那个人语调古井无波,一步步迫近,他的影子把跪坐于地的白行玉整个压住。
为何他如此平静。
为何他没有拔出霜寒十四州防御。
白行玉没有回头看他。抓握锦水将双泪的手腕不止打颤,咬着舌尖迫自己痛,迫自己清醒。
他要说什么?
他要告诉自己什么?
剑谱是他窃走的,是盟主的旨意?
那和自己的一切算什么。赎罪吗。
良久,温热熨帖上后背,那个人熟悉的体温、手指老茧的触感、稍粗粝的面颊,山崩天裂般压来。
白行玉被压得气息紊乱,怔怔垂下羽睫,等待着……
“我爱慕你。”
古鸿意的嗓音温柔而沙哑地响起。
琥珀瞳孔忍不住翕动。
古鸿意席地跪下,摸索着从背后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要把他压到血肉里。
古鸿意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双眸失焦,只是扑去抓住那一团月白。
他听到锦水将双泪的剑声,但并未多虑。
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
“很多年前,我便想见你。……华山论剑后,夜夜你入我梦来。……我凭着霜寒十四州,一步步走到你身边,娶到你了。”
“白幽人,我……比你所想,更早些动心。”
锦水将双泪落地清音铮琮作响。
古鸿意抓住他的腰,把他反过来,按在红木小床边。
两个人都乱七八糟地跪坐着,无人再提斯文。
古鸿意双目朦胧,看不真切,索性阖眼压上,轻吻他从脖颈至唇。
轻得像羽毛的吻。
和年少时想见的人,在自己小小的卧房里。
外头大雪不停。
但指腹感知一道温热水痕。那人流下一行清泪回吻他。
第74章 信任
指腹揉开水痕。
古鸿意稍推开他, 愣神看他的样子。
受了惊的小兽一样,怯怯看自己。
他的泪眼面前,古鸿意再不犹豫, 伸手去握腰间的剑, 一瞬间, 霜寒十四州剑出鞘。
肃杀剑气白刃向前飙去,腾腾杀意破开寒气。
白行玉索性合上眼帘。
他没有再拔出锦水将双泪抵挡。
许久,疼痛并未到来。只有轻如羽翼的重量降落在身上。
“小白,看看我。”
白行玉听话抬眼。
对上古鸿意一派纯粹的明亮眼睛。
没有任何欺瞒与杀意。
一块细软的雾白纱帷落在他们身上, 将二人整个蒙起来。帘帷堆纱叠绉, 影影绰绰, 古鸿意支起霜寒十四州, 挑帘看他。
方才, 霜寒十四州破开的是墙上的罩纱。虽然古鸿意并不清楚,是哪个师兄帮忙把白幽人画像全蒙起来的。
盗帮有如此细心的师兄么。
但没关系。
“回头看看。”
帷幕堆叠, 古鸿意的声音在其间温柔地回响。
白行玉挑帘回头。
一面墙,铺天盖地满满当当山穷水尽。
同一种模样的丹青。
纸张泛黄发脆,画得却很认真。
“我十年来的心意。”
年少时的心意在年少时想见的人面前徐徐展开。
古鸿意轻笑着仰头,去看那一面墙, 双目完全对不上焦,只看见一片黑白交织。
……无端感觉和记忆中的画像有哪里不一样。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重要的话。”
“是。”
“对我没有别的隐瞒了……”
“再也没有了。”
“真的?”小心翼翼盯他。
古鸿意捧起他的脸颊,拿鼻梁顶了顶。“嗯。”
指腹老茧反复剐蹭瓷色面颊。
“……不哭。我早该对你说。”
之前, 总怕你看不起我, 但今夜你亲口说, 是个贼也嫁, 盗贼的样子也想看看。
双手之间,白行玉被揉得脸颊也皱 , 头发也乱。
“古鸿意,你想和我说的话就是这些……”
琥珀瞳孔愣愣盯他。
古鸿意点头。他只是想表白。
“否则呢。”
白行玉轻轻拽他衣角,抬眼望他,
“没有什么血海深仇……或者算计之类的大事?……譬如,剑谱一事,其实是你设计陷害我……”
“那我又为何要救你?”古鸿意顺着他的思路反问。
白行玉愣愣,小声胡乱答:
“你罚我的真心玩。”
古鸿意单边长眉一挑,疑惑道,
“想哪去了。白大侠,你话本看多了。”
古鸿意噗一声笑了,便伸手戳白行玉的额头,戳远,对方扑回来,古鸿意再伸手戳远。
如此反复几次,把对方惹恼了,索性一合眼,便抓住古鸿意的衣襟,把自己埋进胸膛里。
蹭了蹭,再不理人。
古鸿意趁势把他整个圈进怀里,望着他笑。
轻轻的嗓音从自己怀中一点点溢出。
“你不是说,是很重要的事……”
他肩头打颤,抓着古鸿意衣襟的指尖紧到泛白。
古鸿意反问:“打打杀杀重要,难道我的心意不重要么?”
“不是……”
古鸿意捏起他的面颊,把他卡进虎口里,又一番蹂躏。
“你让我等了十年,这如何不重要。”
古鸿意声色俱厉,点点他的额头,一本正经斥责道。
怀中人咬着嘴唇摇头。
白行玉正垂着头,忽然目光中落下一对深邃漂亮的眼睛,星星一样。
是古鸿意歪头偷看他。
“我的心意天下第一重要。”
星星凑近了他,擦一下他的鼻尖。
怀中人立刻瑟缩一下。
抓着肩头,把自己埋在古鸿意肩窝。
古鸿意抱着他轻轻摇晃。
他小小声说:“太好了。……”
“我本觉得丢人。”
“一点没有。”白行玉认认真真。
“古鸿意,你若是早些给我看这些,在华山我们都不会有一战。”
“方才,你拔剑做甚。”古鸿意忽问道。
怀中人不抬头,只是伸手遥遥一指二人身旁的机关与剑谱。
指尖绷紧,上下晃晃,很委屈。
古鸿意顺着他的指尖,目光落在那模糊之物上,眼睛对不上焦。
他不舍得松开怀中的白行玉,便想了个法子:
古鸿意长腿一折,再忽地一展,直直踢向那檀木盒,其间竹简咻地飞出,疾飞向房梁上,重重一砸,又咻地弹回,在屋内几道折返,最后临空坠下。
古鸿意一手揽着白行玉,腾出另一只手,举起,一夺。
眼睛没有偏离白行玉半分。
那竹简却稳稳抓在手中。
怀中人抬头,盯着那竹简一愣。
重重看守下的华贵之物,就被衰兰这样残暴磋磨。
古鸿意拎起那剑谱轻哼一声,让自家妻子伤神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何物?讲讲。”
白行玉从他怀里稍抬起些头,便将机关、苍山玉江湖通行令等一一讲去。
古鸿意点头,轻叹一口气,“倒也合该怀疑我。”
此物出现在老巢,又安放在由江湖通行令开启的机关中。这机关又显然是自己的手笔。
“你方才拔剑,莫不是对我起了杀心。”
古鸿意垂眸看白行玉。
白行玉没有再把自己埋进胸膛里,他轻倚着古鸿意的肩头,静了片刻。
睫毛轻轻打颤。
“……没事了。小白,也该怀疑我的。”古鸿意去揽他的肩头。
又说,“我只有三两句辩驳,即使你现在依旧不信我,也无妨。”
怀中,纤长睫毛骤然抬起。
眼瞳无比认真盯他。
“舍不得。”
白行玉轻轻拽着他的衣襟。
“……我舍不得。”
嗓音又轻又哑,重复一遍。
古鸿意朝他温温柔柔笑出一对酒窝,又打趣道,
“你该把这个剑谱藏起来,不告诉我,再偷跑回师门……”
古鸿意话音未落,被气息急促的清音打断。
“古鸿意,不许这样说。我们多少次共生死……我们都已拜过天地,我们……我们怎会再相互隐瞒。”
清冽眼睛认真看他,眼眶稍红,气息也乱,讲着讲着,有些焦急。
怀中人无措地抓住自己的手,摩挲着手背。
古鸿意反叩住他不安的指尖,强势又温柔地插入其中,变为十指相扣。
“三日前,我一个人在明月楼对战皓月……我好想见你。我想和你一起……”
一口气讲这些话时,白行玉没有再垂下眼帘,没有再埋进怀里。
琥珀眼睛怔怔盯他,眸中涨潮、落潮,都看着他,不曾偏离。
坦诚得不像白行玉。
古鸿意有些愣神,火海初吻竟然只是三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还各有隐瞒。
白行玉擅自去杀敌、自己则瞒住了眼睛的伤……
短短几日间,作了夫妻,相互袒露了所有。
古鸿意点头应“好”。
又温声说,“亡命鸳鸯就该如此的。以后我们再无隔阂。”
怀中人面颊一团不自然的潮红,自暴自弃般地继续讲着,
“古鸿意。那,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古鸿意弹他的睫毛玩,笑道,“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我才不会再讲第二次。”
白行玉双手叩在他心头。
跪姿也直起。
看着这副颇认真的架势,古鸿意坐直,严肃侧耳听。
“我再也不主动亲你了。”
琥珀眼睛皱了皱,屏着羞耻一口气宣誓道。
字字认真。
古鸿意目光一怔,垂眼忍笑。
“不许笑……我还没说完。”
白行玉伸出两指戳他的酒窝,又不轻不重瞪他。
“若是反过来,我…还是情愿的……唔。”
他的话语被中断于炽热的气息。
古鸿意抓住他的肩头扑去,强硬地堵住他的唇瓣。
长发徜徉在小床上,手腕不自觉乱蹭。
他知道那是古鸿意少年时的小床,有古鸿意的体温、气息。
一张窄床容不下两人,古鸿意捞起他的腿弯,把他整个放到身上,摆正。
撩眼看,他伏在身上,双手并拢支在自己胸膛,这样稍稍撑起身来。
得了呼吸,紊乱地喘着气。
眸中水雾弥漫。
一腿正好在古鸿意两腿之间,稍跪起来,去躲开古鸿意。
古鸿意捏住他的后颈,把他按回怀里深吻。
对方雪崩一样降落。
瘫在身上,化成一团温热的雪水,胳膊再无力支起。
古鸿意又刻意分开一刹,看对方失焦的双眸,被蹂躏得泛红的唇。
“唔……”
年少时,何曾敢想那个孤傲的剑客有这般模样。
古鸿意心跳得轻快,要飘起来。
再捧过他的双颊,更温柔地覆上。
“抱一会。”
“嗯。”
双腿勾着双腿,脸颊卡进肩窝,两个人就这么胡乱缠着,挤进一张小小的床间。
“……我是有妻子的人了。”
古鸿意望着天花板,突兀说道。
白行玉疑惑蹭蹭他的肩窝,倒也点头。
听见轻轻的笑声,沙哑,又很纯粹的高兴。
古鸿意在笑。
他完全看不清楚了,睫羽合上,伸手揉了揉眼睛。
“我是有妻子的人了。……”
笑声渐渐淡成喟叹与断断续续的堵塞。
不再用抱着霜寒十四州,只和剑说话;不再用一个人听着世人的攻讦,有人帮自己撑腰;想去千山万水玩玩看看,都有同龄侠客陪着。
“也算挚友?”
“算。”
两个人挤得很近,鼻尖碰鼻尖。
古鸿意又问正事,“那剑谱,你觉得是何人放于老巢的。是盟主吗?毕竟是他赐给我江湖通行令,让我去抓捕你。……盟主此番栽赃于我,便是挑拨离间。”
白行玉稍蹙眉,轻轻摇头。
围剿大军都打不进来老巢,盟主又如何能进来。
况且,盟主会制机关么?
“机关……”古鸿意思忖,“是袖玲珑师兄教我的。师兄进老巢也无阻碍。”
“……总不能真是袖玲珑师兄偷的剑谱吧。”古鸿意愣愣。
白行玉摸他的发梢玩,又顺势问,“又是何人传授给师兄?”
“师父。”
一阵风雪嚎啕,划破静谧的夜空。
古鸿意垂眸,“不是师父偷的。我仔细看过,这道机关大致小半年前制成……”
古鸿意推算了一下,“大致是,我按黑衣人指示赴汴京,与你重逢明月楼的时候。”
“那时,师父远在天山啊。”
伸手顺了顺白行玉的长发,“不想这个了。说来,若你把剑谱还给盟主……”
这盟主和师尊再讨厌,剑谱也的确是他们的东西。
“若你还了剑谱,是不是……可以恢复清誉?”
白行玉一怔,抬眼,对上古鸿意认认真真的眼神。
纯粹的为他欣喜。
“哪有如此轻易。我如何解释,我从何处找回的剑谱。”
古鸿意思忖片刻,“你就说,是衰兰送客手偷的。反正我本来就名声不好。况且,衰兰早死了,死无对证。”
又说,“能换你清誉,这个名号当然值得。”
一瞬间,古鸿意忽然垂下眼帘,如果他恢复名誉,他们又是云泥之别了。
但他想让白行玉好。
“我不要。”轻轻的声音,温热的吐息。
古鸿意垂眸。
肩窝,清冽美目认真望他。
“我与你,荣辱与共。”
侧躺着的二人,发丝交叠发丝。三日前,他们结过发了。
古鸿意抓住他的腿弯,勾住自己的腰腹,抱得更紧密,再无空隙。
翻身压上。
逼仄的小床只容得下紧密相连的二人。
白行玉晕晕沉沉,阖眼承他的吻。
“唤我一声。”
“……夫君。夫君。”
他很乖地呢喃。一声声索求。
不止年少的愿望,连今早的愿望也得了满足,古鸿意心跳得更轻快,勾唇笑了。
轰一声。
床塌了。
……
陪伴少年衰兰十年、师兄亲手打成的小床,就这样塌了。
二人乱七八糟坠了地,还抱着,还相联。
白行玉懵懵抬眼。古鸿意扶一扶额头。
两人对视一眼。
琥珀眼睛弯起。
“……都怪袖玲珑师兄。”
古鸿意严肃说道。
第75章 忠诚
床塌了。
古鸿意愣愣, “我……再去抱些被褥,今夜只能席地而眠了。”
又指一指方才拿来的衣裳,交代白行玉, “先换上我的衣裳, 莫要着凉。”
白行玉点头, 拿起那一团灰蒙蒙的布抖抖,开始一个一个数着补丁。
古鸿意起身离了卧房。
哈出一口白烟。
心很乱。剑谱为何会出现在老巢?是何人所窃?
能进老巢的人……盗帮的师兄师叔中,何人偷了剑谱?
古鸿意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是盗帮的长辈……盗帮众人虽为盗贼,却有自己的一套信条, 师兄师叔们潇洒快意, 对盟主那一套波诡云谲的玩意毫不感兴趣。
师兄师叔谁在乎他那破剑谱。
除了一个人。
师父。
被盟主追杀了二十年的公羊弃, 与盟主结了宿仇的公羊弃。
如果是师父窃走了剑谱, 一切都对的上。
……可师父为何会制用苍山玉开合的机关?他怎么知道有黑衣人赐给自己苍山玉?
就像知道自己救风尘以来的一切一般。
好似操持着一段牵丝戏, 提着线控着自己一步步走上救风尘的路……
古鸿意额间滑落一滴冷汗。
*
雪急天高。
一个孤独的老者坐在房檐上,翘着二郎腿, 静看汴京满城风雪。
“师父。”
背后,有人唤他,他并不回首。
毒药师气喘吁吁,从袖中翻出那小瓷瓶, 伸指取其中香灰,捻于掌心。
古白二人成亲那日,公羊弃冒雪来访, 点燃香柱的余烬。
“师父。那柱香, 并非寻常的香。”
公羊弃淡笑道, “不是香, 那是何物?”
“是药。”
毒药师气息焦急,迎着风雪高声道,
“是治好衰兰眼睛的药。衰兰在拜堂前复明,不是神迹,不是苍天恩赐,也不是因为我配的药酒……我的药酒只是催他动了情——”
“是师父的香灰让衰兰的眼睛好起来的。”
“一药破一症。那,三日前,围剿战火中,划伤衰兰眼睛的人,并不是盟主,而是师父您。”
毒药师刹那间想起银汉三所讲的故事。一对反目成仇的孪生兄弟……
毒药师顾不得抹去风雪,静立成一尊雕塑,只有无血色的嘴唇嗫嚅。
“师父,您到底是何人……”
*
古鸿意抱着被褥,心烦意乱地回了卧房。
模糊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人身上时,心脏跳得快了一拍。
白行玉穿了他的衣裳,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歪着头蹭了蹭衣袖补丁。
白行玉在很乖地等他。
衣袖长了一截,覆住手背,只露出来一点白皙的指尖。
白行玉抬起手,召了召。
宽阔衣袖滑落,露出整个小臂。
古鸿意循着模糊的藕节一样的瓷白,走近,席地坐下,把脸颊贴到了他的掌心。
什么也看不清,但还有颜色。
他乌黑的长发靠近了胸膛,指尖拨开自己的衣襟。
潮红上涌青瓷釉面。
唇开合。
一阵悉索,琢磨。
古鸿意双膝打开,迎他。
古鸿意胸膛上残留着山河一剑的三道剑疤,那是救风尘时盟主所赐。
唇舌湿热舔过疤痕。
浅浅的水红,吞吐。
此盟主……当真是盟主吗……古鸿意分神想着。
很快,古鸿意分不了神了。
他被白行玉舔舐得哈出一口粗气,撑着胳膊向后稍仰去。
酥麻从胸膛疤痕蔓延到全身经脉。
喉结爆起,滚动。
“哈……小白。”
白行玉又够不到他的胸膛了,便手掌撑着地,向前挪去几寸。
又贴上。
古鸿意朦胧看对方慢慢爬来,像一只小兽一样。衣襟敞口垂下,长发垂在胸前晃,丝缕墨色遮住了若隐若现的胸前肌肤,以及两点淡红。
细密的咬、舔落在胸膛的疤痕上。
古鸿意伸手压住他的头发,加深了这个……不太像样子的吻。
直到古鸿意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怀中人才停下咬噬,仰头望他。
眼睛亮亮,有些得意。
古鸿意伸手揉他的发顶,“小白……好乖。”
“喜欢么。”
“……喜欢。”古鸿意气息粗乱。
洞房花烛还完全是咬呢。
白行玉轻轻倚在古鸿意的胸膛间。
他盯着古鸿意胸前的起伏,线条漂亮,沟壑清晰。
伸指戳一戳。
也很软。
有山河一剑的疤痕,还有锦水将双泪的疤痕。但也好看。
狭起琥珀眼睛。我的夫君,我的我的……
手指忽然被一把夺取。
“不让摸……”白行玉不满问道。
“让。小白,我也有事求你。”
“你说。”
“无论日后出现何种情形,求你信我。”
“……信你什么?”白行玉有些惘然。
面前,古鸿意单膝跪地,执起他的手,虔诚地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信我,绝对忠诚。”
一点雪光把他宽肩窄腰的轮廓勾勒得清晰。但白行玉看不清他肃穆的表情和垂下的眼睛。
“我拿我的眼睛立誓。若有半句虚言,苍天夺走我的双目。”
白行玉伸手抚他的眉眼。好不吉利。怎么说了这么重的话……
“好。”白行玉点头应他,“绝对忠诚。我亦如此。”
白行玉牵过他的一只手,像他一样吻上他的手背。
微弱的雪光下手臂交错,相互吻了手背、立誓忠诚的二人,像行交杯酒般的姿势。
直至今夜才补全了洞房花烛时未尽半盏残酒的遗憾。
绝对忠诚。
行过交臂立誓的侠客轰一声倒在胡乱铺成的被褥间。
古鸿意叹气,床都塌了,第一次带他回家,就这样破破烂烂……
还穿着全是补丁的衣裳。
“进了贼窝,感觉如何。”
白行玉偏头盯他。
“你跑不了……夫人。”古鸿意望着他笑。
“讲讲。”
“讲什么?”
“讲你年少时……”
“我师父算出来,我是和锦水将双泪纠缠一生的命。我才跟着师父回了盗帮。师父待我很好……不是你师尊那样的……我举目无亲,在世上最亲的亲人就是师父……师父不会害我的……”
白行玉疑惑蹭蹭他的胸膛。
白行玉本想听听少年衰兰的生活,怎么他张口闭口师父。
“我师父是盗圣,不义的事情不做。”古鸿意不住揉眼睛。
“小白,你觉得,真相……重要么。”
“我们一起。”白行玉轻轻说。“没什么做不到的。”
古鸿意今夜沉沉的疑虑一下子化开。他垂头应“好”。
“随便你摸,捏也好。”古鸿意合着眼,把他的手牵到自己胸膛前。
却牵来了一整个人。
白行玉顺势扑到他的臂弯中。
这一夜他们抱着入睡。
风雪簌簌。
古鸿意醒来时,眼睛尚且能看清些颜色与轮廓。
臂弯中的一团白。
模糊,但俯首啄他的鼻尖时,很准确、熟稔。
……他的手还搭在胸膛上。
古鸿意帮他仔细把过长的衣袖挽好,再把他的手重新放回胸前。
对方恬静地睡着,但下意识一把抓握。
捏一捏。
古鸿意:……
古鸿意轻笑着戳一戳他的额头。
白行玉模糊“嗯”了一声。
“醒了。”
“嗯……”
“回家吧。”
“汴京的那个家?”
“嗯。都是我们俩的家。”
至于剑谱,二人决定暂且放在老巢。
二人换好衣服,相互简单梳了头发,便迎着微弱的晨曦出了老巢。
雪停,天色淡蓝。
白行玉无端想起了夜奔时老巢雪原日出的景象。
那时,古鸿意盲着,没能看见日出。
没关系,今日为他补上。
就像昨晚补上交杯酒的遗憾一样。他们总是能圆满的。
他们并肩同行在茫茫雪原中。
很快,日头上来,淡蓝边际的金红一点点溢出……
古鸿意醒来时是能看见模糊的颜色的,他判断此时晨曦初升,蓝与红交融。
日出了!
“古鸿意,你看。”琥珀瞳孔映着金黄光晕,轻声说。
身边人捏紧了白行玉的手掌。
古鸿意强撑着抬眼去盯着天际。他还能看见些许颜色。
天际风云金红交错。
破云日出的一瞬间,古鸿意完全失了明,什么也没能看到。
从京畿老巢回到汴京城,天色已大亮。
通途大道喧嚣,各色的车马卷着红尘滚滚而来,各式的叫闹随着行人散入被踏成灰黑的积雪。
通缉令纷飞。
酒楼高处喧哗。
“又是那个盗帮?”
“一群过街耗子,真难杀!”
店小二端着酒水,瞪目咬牙道,“江湖盟主又加兵力来剿灭盗帮了!”
酒客哈哈大笑,毫不讶异,“又剿匪!哼,我看这个盟主不会干些别的事了!打打杀杀闹得满城不得安宁!”
“这次,盟主是来抓捕那个衰兰送客手的——”
“衰兰?他不是半年前就死了么?”
“谁知道呢!满城都是通缉令,说他偷了剑门绝世的剑谱……”
“那不是白幽人背叛师门偷走的么?”
“诶呀,那是冤枉啊,盟主正诚心召白大侠回师门呢……
一切都是那个衰兰的阴谋,你想想,一个贼,被霁月风光的白幽人打败,他从此怀恨在心!他偷走了那剑谱……害得对方背了罪名……心狠手辣,也就是盗帮的人如此……”
小二编排起故事来,滔滔不绝,双目炯炯有神,一扫疲态。
“满上!”酒客不耐烦地打断了小二的絮叨,仰头将温酒一饮而尽,哈一口粗气,唔咙道,“那这盟主也听风就是雨的!一句话给白幽人定了罪,又一句话给衰兰下了通缉。”
小二忙不迭倒酒,眯眼叹气,“我也不明白呀,这什么剑谱,闹得这些江湖中人,三天两头打入汴京一次……”
小二忽地提高音量,兴冲冲道,“不过,客官,你就不想见识见识,那个衰兰跟白幽人打一架?”
酒客喷一口酒气,拍掌大笑,“看热闹不嫌事大!”
小二眼睛一亮,振振有词道,“客官你看,这衰兰呢,张扬乖戾,恨不得告知全江湖他的名号,是个死要面子的……”
“结果,华山论剑,被狠狠挫了锐气,丢了脸面!他恨不恨?他死命报复回去……”
“再讲那白幽人,固然是个光明磊落的侠客,但成天戴着个面具,也是个傲气的……”
“心气这般高的人,被衰兰害得被逐出师门,还人人喊打了一整年,他积怨在心……”
“你屈才了,不该跑腿,该去说书。”酒客又仰头饮尽一大碗酒,哼笑一声。
小二一合掌,激动不已,声调都高了,“当真恨海无边,此二人一定能打出个血雨腥风,客官,当真不想看看?”
酒客旁桌,两个浑身补丁、头戴斗笠的人,共同执着一张通缉令,窃窃私语着什么。
“小白,看看我多少钱?”
“……赏金五百两。”
斗笠轻轻掀起,露出一张清冽的脸来。
“你一点都不便宜。”
白行玉浅浅笑着,温声对古鸿意说。
小二兴冲冲讲个不停。什么仇恨啦、宿敌啦、赶紧痛快打一架啦……
高声融进小楼飞雪声。
那对宿敌挑起斗笠,相互轻轻吻了一下脸颊。
“荣辱与共。”浅浅的琥珀眼眸。
“绝对忠诚。”混沌的黧黑眼眸。
第76章 一切的真相
*白行玉视角
真相是何物。
谁偷了剑谱、谁派遣衰兰抓捕自己、盟主与衰兰到底是何关系……
白行玉都不清楚。
昨夜小雪, 在那张小小的床上,他们耳鬓厮磨,两只小兽一样胡乱地相拥, 古鸿意问他, 真相, 重要么。
白行玉怎么可能不想知道真相。
他的前半生一片雪白,什么都不清楚,不清楚为何要用剑,不清楚盟主与师尊, 到底在利用自己做什么, 不清楚自己的父辈又是何人……他本受够了, 像一具牵丝戏傀儡一样活着了。
那剑谱就是真相, 铁证如山, 出现在盗帮老巢,古鸿意的卧房里。
但, 在他因那剑谱战栗时,古鸿意缓缓从背后抱住他,温柔地说:“我爱慕你。”
然后,霜寒十四州一亮, 帷幕缓缓落下,一墙铺天盖地山穷水尽满满当当,少年心意。
那一墙画像宽广无边, 他们依偎在丹青下, 小小的。
此真相是真。
彼真相, 为假。
古鸿意的心意, 是一天盛大的春水,碧波倾倒而来, 把他柔和而坚定的裹挟。
一刹那,他觉得真相不重要啊。剑谱、盟主、师尊、叛徒、落风尘、黑衣人……虚虚实实,看不清楚。
清楚的只有古鸿意山川一样缓缓压来的眉眼,和温热的薄唇。
万一真相是个坏结果呢。
那,他只想糊涂地活,和古鸿意好好过。
被古鸿意压在怀中,吮着他的唇瓣时,他轻轻的、有些贪恋地勾住他的脖颈,深深索求,古鸿意的气息温柔又强势地渡入,他想,这是天下唯一的真相。
脚尖悬了空,被折叠、推到床上。
“小白,我们还有一辈子……”
“哈。小白。……好乖。过来。”
白行玉被吻得头脑一片水雾,呢喃应他,跨坐到他身上。
“自己来。”
“唔……”
白行玉被哄着坐稳。眉眼压下羞耻,认认真真按他的话……自己摇晃。眼帘轻轻合上,咬住嘴角屏声。直到眼睫无意识抬起,一片失焦。
交臂立誓忠诚,古鸿意押上了夜明珠般的大盗的眼睛。……但次日,他真的失明了。
回到汴京城,满城通缉纷飞,定罪衰兰偷了剑谱。……但剑谱,也确实在盗帮老巢。
一切线索都指向古鸿意。古鸿意好像和这一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都没关系。不用弄清楚真相了。
古鸿意的一句爱慕足矣。酒楼坐次间,白行玉托腮盯着他斗笠毛边下隐约的漂亮眼睛,一时看愣了神,他忽然想到,自己未曾对古鸿意直言过一句爱呢。
江湖路远,这是唯一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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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喧哗。
“呵,通缉我?”古鸿意单手压下斗笠,只露出一双薄唇。
他特意遮住了完全混浊的眼睛,不让白行玉看见,怕白行玉伤神。
“我当真百口莫辩,那剑谱就在老巢,甚至是我的卧房……污蔑我做甚?”
古鸿意蹙眉分析着,心中忽然一警醒 : 他早该意识到,自从黑衣人派遣他去捉拿白幽人起,他便被拉入了局。
可是,浩荡江湖中,衰兰送客手只是个不入流的贼,到底为何要拉衰兰入局?
是谁拉自己入这滩浑水?
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
古鸿意竟冷笑出声,不过,于千万人间选中了自己,那这个“黑衣人”倒挺有眼光。
“走。”古鸿意垂下眼去摸索着寻白行玉的手背。
“我们去何方?”
“先回一趟家,然后我们便逃亡,汴京呆不下了。”古鸿意慢慢说道,回家……他有一个猜测,要亲自问师父。
斗笠被轻轻抬起,贴上一阵冰凉。是白行玉的指尖探入,轻柔抚上混浊的双眸。
“古鸿意,你的眼睛……”白行玉声音很轻很轻,有些哀伤。
“无妨。”古鸿意倒没什么伤神的表情,那双黧黑眼睛虽一片混沌,眉宇却肃穆依旧,甚至,他掀起羽睫轻笑了一声。
如果,按他那个猜测,他的眼睛坏不了。
古鸿意舒展笑笑,他决心去亲口问问公羊弃:
师父,为何要偷走梅一笑的剑谱?又为何要……假扮黑衣人,派您的弟子我,去抓捕白幽人?
古鸿意牵起身边的白行玉,两人便快步出了酒楼,另一手按在腰间悬挂的剑上。
两人头戴斗笠,身着满是补丁的半旧衣衫,步履又快,俨然一对通缉犯模样,所行之处,游人堪堪避开,不敢近二人的身,待二人走过,却又好奇回首。
白行玉牵着古鸿意,当他的眼睛。
二人一路无话,匆匆行过龙王庙、大相国寺、朱雀桥……古鸿意失了明,使不上轻功,这一路显得格外漫长。
漫天通缉令飞舞,泛黄纸卷枯叶般飘摇而下,行人接住通缉令,纷纷议论传入耳畔。
“盟主率兵来了城门下,正对战那个盗帮呢!”“只是还找不见那衰兰……”“哎,那一群贼造得什么孽啊!”
“不要听。”白行玉按一下他的腕心。
“习惯了。”古鸿意没什么在乎的神色。
白行玉却蹙起眉,自从落风尘以来,他也受过无数攻讦,连残月之流都来践踏他,说他是叛徒、贱人。
而古鸿意总是盖世英雄般从天而降,那样潇洒快意,自己竟忘了,古鸿意过这样千夫所指的日子,足足二十年了。
白行玉心口轻轻的难受。
古鸿意察觉到他有些不自然夹紧的指尖,反按住他的腕心,温声道,
“小白,莫担心我。这不算什么,整个盗帮谁不挨骂。
平沙雁师兄是拐走千金小姐的采花贼,袖玲珑师兄是对战绣阁的疯子,跛子刘师叔是瘸子乞丐,师父更是盟主的宿敌……”
白行玉摇头,“师兄师叔不是那样的。”盗帮众人真心待他好,一次又一次救下他们俩……
古鸿意的声音忽地轻了一瞬,“嫁给我,就这样日日逃亡了。没有这什么剑谱,也会有下一次。”
他自己习惯了恶名与逃亡,但他不忍白行玉跟着受苦。
白行玉配得上最洁净的高台。
“我想办法,还你清誉。”白行玉突兀说道。
古鸿意,江湖不许再攻讦你,万水千山,我们自由自在地去看,不要再无休止地逃亡……
“我们不当亡命鸳鸯了?”沙哑粗粝的嗓音轻轻笑道。
“不当了。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对侠客。”
“可我名声很坏。”
“我们俩有剑,有剑就有办法。大不了你我提着剑,杀去剑门,你去对战盟主,我去对战师尊。此后,再无人敢欺负你我。”
清冽的嗓音镇定响起,破开万民喧哗议论。
古鸿意愣神。
衰兰送客手最擅长逃亡,他以往觉得,只要轻功够快,就能把万事万物远远甩在身后。管他们呢。
但白幽人说,不必逃,他们堂堂正正,杀就是了,还给自己清名。
还有这种解法。
……你啊,你还是那个丝毫不敢违逆师尊,不敢放火烧楼,躲在面具下泫然的白幽人吗。
步履匆匆穿过万千繁华,古鸿意眼眸前一片黑暗昏惑,于是其余感官更加敏感,通缉令纷飞的摩擦声、飞雪滑落的肃肃寒气、百姓议论的叫嚷、满城惊惶风雨欲来中,掌心那人稳定传来的体温。
很熟悉。
上一次失去大盗的眼睛,也是如此,被他紧紧牵着,向前奔去。
那时是夜奔,是逃避。此时的心境,却有所不同。
“好。”古鸿意百感交集,按紧了霜寒十四州。
淡蓝门框与赭红门槛入眼来。
到了。归家了。
两人破开大门跨入门中,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白行玉抬眼望庭院四周,空无一人。
盗帮众人皆不在了。
“城门……师兄师叔都在城门抵挡么?”古鸿意怔怔摇头。
古鸿意声音哽住一刹,“是为了护住我……”
二人踩过庭院中积雪,吱呀一声,一个小瓷瓶从梁上坠下,古鸿意循声一夺,指腹摩挲几下,便判断道,“是毒药师师兄的瓷瓶。”
指腹一搓,瓷瓶开启,一阵袅袅升腾烟尘气味。
很熟悉……
白行玉凑近。他想起拜堂那日,师父手持香柱,为众人祈福的模样。那时的烟尘气味。
古鸿意一怔。
古鸿意从衣袖中翻出一块火石,两指夹紧一搓,便在掌心团起一团青色火苗,另一手倒扣瓷瓶,烟尘尽泄入火,腾起白烟。
他凑近了手掌,主动渡入,又哈出一口白烟,本就浑浊的眼睛被烟火呛得涨红,黧黑睫毛折下。
睫毛一抬。
如他预想,眼前,有形状了。
眼前白行玉的瓷白面颊一点点浮现。
古鸿意笑了一声。他猜对了。让他的眼睛好起来的,并非师兄的药酒,而是师父的香灰。
“难怪拜堂那日,师父忽然不期而至,时机那般巧。原来是为了治我的眼睛。”古鸿意垂眸慢慢说着。
心中却道,“果然,救风尘以来的一切,都在师父的掌控中。”
白行玉愣愣,原来不是自己在雪原合掌祈求来的。
见面前人琥珀眼睛呆呆,古鸿意不禁轻笑一声,拿指尖戳他的额头,“迷信。”
面前人轻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看他。
肩头被一双大手压住。
白行玉抬眼。
一阵俊逸如群山环抱般冲击。
眼前,古鸿意深邃漂亮的五官放得很大,看得清他脸上的绒毛。
远山眉,深深目。
古雕刻画压得人喘不过气,心脏跳动。
“我看看你。”
古鸿意稍弯下腰,与他视线平齐,轻声说着。
“玉儿。”
大手中那人一阵瑟缩,耳朵很快红了。
白行玉一下子合紧眼帘,平复一下又轻轻抬起,盯着古鸿意。
怎么忽然换了称呼。有些不习惯,不对不对,不叫姓氏直接叫名字,太亲昵了……
过分。
“老婆。”
古鸿意又轻轻唤他一声。语气颇有盗帮风味。
古鸿意双眸越来越清晰,看见手中那块玉慢慢烧红了,肩头不自在地在掌心蹭蹭。
“夫人……”
羽睫咻地抬起,清冽美目赫然呆了,眼眸愣愣的。
古鸿意……太过分了。
“喜欢哪个称呼。”古鸿意温声问道,一本正经。
白行玉蹙了蹙眉,本想表示抗拒,还是叫小白吧,张张嘴,却没能说出来话。
唔。有点舍不得。
“玉儿。”古鸿意捧起他的脸,叮一下他的额头。
他环住古鸿意的腰,脚尖轻轻踮起。
古鸿意还是选了唤他的名。只因往昔十年间,他不知道白行玉的名字。
他的名字格外珍贵。这是明月楼重逢以来,白行玉赐予他的宝物。
掌心之间,白行玉轻轻抬眼,面颊微红,在酝酿着开口。
他在下决心,对古鸿意道一声爱慕。他从未开口对古鸿意说过……
羽睫紧紧合上,再咻地抬起。
开口。
“我……”
“走吧,小白。”古鸿意的话音打断了他的表白。
古鸿意心愿已了,便不再逗白行玉,换回来日常的称呼。古鸿意望着他温柔地笑,“我们去城门,找师兄师叔,迎战。”
怀中人瑟缩一下,一下子软了。
古鸿意牵起他的手。
白行玉轻轻叹口气,心说,“改日……一定要对你说。哼。”
两人提着剑跨入赭红门槛。远眺城门外硝烟升起,战火蔓延。
他们还有一战。会是最后一战吗?
白行玉莫名有些不安。只因方才古鸿意一声声唤自己的名字,眼神温柔,却有些哀伤。
像在行一场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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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门巍峨奇壮,朱门铜环静穆屹立,大雪飞入其间。
一道梅花溪流甩入城门,血痕压着朱门锈迹融入其间。
袖玲珑喷出一口黑血,水亮长须凝结了块块血痂,他冷嗤一声,“盟主,是当年千红一窟的绣阁更让你头疼,还是我的暗器更胜一筹?”
他冷眼盯着那个长须老者,此人便是梅一笑。上次对战他,还是三日前,帮古白二人私奔。
盟主大手一挥,三道羽箭霎时射出,袖玲珑来不及闪身,却不慌不忙,静立不动,那羽箭尚未沾身,便有一道麻绳甩来,将袖玲珑缠紧飞去。
“平沙雁,配合的好!”
平沙雁接过袖玲珑,看一眼围剿大军,眉头稍蹙,“我们还能再拖多久……”
袖玲珑喘着粗气摇头,“梅一笑围了汴京,我倒要问,小古他们还能跑到哪儿去?回老巢躲着么?”
平沙雁淡淡叹气,“回老巢,那不成了上次围剿么……幸亏小白来相救。”
“那只能突破重围,逃出汴京。”袖玲珑捋着胡须,指尖搓掉长须上的血痂,目光沉沉。
城楼下,无边血色之中,俨然一个金刚罗汉,挥着酒葫芦横冲直撞破开敌阵,“洒家拼了——”
“醉得意那边也快支撑不住了……我们真的能送小古逃出去吗……”
“小古!”目光尽头那一双人影出现,平沙雁招手喊道。
一人宽剑在握,另一人双剑别于腰间,那是古白二人。
“小古!快跑——趁机跑——”
目光中,那两道身影跳上城楼高处,立于风雪中。
古鸿意拔出霜寒十四州。寒光凌乱,杀意凛冽,甩出一道银亮辉光。
他提起霜寒十四州对准了白行玉。
“我要同你和离。”
冷冽声音随寒风降下,战场众人皆听得清楚。
“那小子在做什么?!”袖玲珑目眦尽裂,咳出一口黑血。
高城之上,霜寒十四州与锦水将双泪金铁相抵,迸出火花,那二人提剑拼死相攻。
剑影缭绕宛如当年华山。
“我要同你和离!”古鸿意咬紧牙关,齿间迸出怒音来,眼神一片肃杀。
“你我本就有宿仇,我极恨你。昨夜,你没猜错,剑谱是我所窃,赎你走也只是为了抓捕你回剑门……至于成亲,我不过是喜欢折辱你玩……”
锦水将双泪忽地撤离,白行玉呼吸一乱,便反手将剑呈十字横于胸前,承住霜寒十四州的强攻。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紧紧咬着嘴唇摇头。
霜寒十四州与锦水将双泪格挡良久,大雪落满了剑身。
面颊与面颊贴得很近,对方咬紧牙关的闷哼与错乱的呼吸清清楚楚,昨夜的缠绵悱恻犹在耳畔。
古鸿意气息粗乱,不管不顾地继续讲着,“我与盟主串通,这一切都是为了捉住你……我对你没有任何真情。”黧黑双目赫然红了,似乎又犯了倒睫。
风雪压得白行玉睫毛很沉,一下一下打颤。
古鸿意躲开那双清冽美目中渐渐晶莹的波光,偏头看一眼城楼下的盟主。
古鸿意与盟主对视一眼。
盟主颔首,朝他微微点头。
古鸿意回过头,手上加力,将霜寒十四州压得更深些,迫着白行玉咬紧唇瓣,唇角破开,溢出一丝殷红的血,顺流而下到脖颈,衬得面颊更加苍白。
叮。
锦水将双泪竟脱手而去。
白行玉扔了剑,直直跪了下去。
霜寒十四州穿过他的颈侧,斩落一缕墨发,从高楼落进雪地中。
他颔首望一眼古鸿意,霜寒十四州抵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脖颈牵出一条脆弱的弧线,绷紧,又松开,如此反复玩弄。
最后,霜寒十四州剑尖重重插入地中,入地三分。
古鸿意垂头,看白行玉跪在自己身前,垂下头,睫毛落满了雪,白行玉低眉敛目,轻轻笑了一下。
古鸿意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了三个字。
闻言,白行玉一僵,微弱地痉挛片刻,头垂得更低,肩头轻轻耸起,抱着锦水将双泪,把自己埋起来。
然后,古鸿意快快拔出霜寒十四州,提剑使轻功飞下城楼去,与盟主汇了合。那盟主随手指派几队人马,便护送衰兰远去,隐入汴京外的茫茫风雪中。
他不再使轻功逃亡。有些事,躲不掉。不就是剑门?他去见识见识。
他迎着风雪轻笑一声。提着绝世的剑,去给白行玉寻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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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玲珑愣神看师弟真的走远,身影隐入风雪,缩成一点芥子。抬头,白行玉跪坐在高楼上,抱着锦水将双泪打颤,化成一团雪水。“小白……”袖玲珑蹙眉喃喃一声。
“快去,带小白走。”身侧,毒药师的声音幽幽响起。
袖玲珑吓了一跳,“毒药师!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不是没参战吗!你若死了何人救我?”
毒药师拍拍他的肩头,竟一下倚在袖玲珑右肩,死死拽住袖玲珑的右臂,快声道:“使轻功,带我和小白走。回老巢避风头。”
袖玲珑云里雾里,拎起毒药师便一个箭步轻巧飞上城楼。
楼下,盟主见盗帮众人欲逃窜,又振臂一挥,羽箭齐射,袖玲珑身轻如燕,几个闪身便轻易躲过,“不过如此!”
盟主颔首高声,“老朽亲自去追,公羊弃,你我宿怨,该结于我手上!”又交代部下暂退剑门,照看好那衰兰送客手。
盟主便提起脚尖,轻巧踏步,一脚登上城门铜环,几下便跳上城楼,死死咬住盗帮众人撤退的步伐。
袖玲珑左臂圈着小白,右臂挂着毒药师,咬紧牙关拼了命的赶路,霎时又喷出一口黑血,怒声道,“追我们做甚!衰兰都被你抓去了!梅一笑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又冷嗤一声,“这梅一笑何时有如此厉害的轻功!要比我一个贼的脚力还快……”
迎着风雪,毒药师在袖玲珑耳侧交代道,“袖玲珑,可以慢些……”
“慢些?咱们都要丢性命!那可是山河一剑!”袖玲珑目眦尽裂骂道,吐出一口血块,反加快了步伐。
提脚,点于亭台楼阁,一个错步,反绕回去,如此循环往复,这般轻功,踪影奇诡变化,袖玲珑压下喉中铁锈腥气,拼力闪去。
可梅一笑依然紧紧咬着众人的步伐,不曾跟丢。
“袖玲珑,你听我说……”
“毒药师你闭嘴!”袖玲珑分神偏头,喷出一口殷红血雾,尽数喷在毒药师脸上。
毒药师怏怏闭了嘴。
京畿群山万壑,风雪霏霏。袖玲珑拼尽全力行于其间,用了平生最快的脚力,终于,尘山的铁黑色与老巢那一团小小黑影,出现在目光尽头。
袖玲珑思忖,暗器只可远攻,近战他不如梅一笑的山河一剑……要快些!进了老巢,尘山地势险恶,易守难攻,他的暗器,不会不如梅一笑……
要快!
袖玲珑筋疲力竭,拼力调动着听力,梅一笑的轻功远比他想象中高超,这一路山雪,未曾跟丢,甚至还咬得更紧了些……
不行,小白还在。……三日前尘山围剿那一役,袖玲珑对小白本就有歉意。不行!不能让小白再落到那个老东西手里!
快……袖玲珑腿脚渐渐麻木,头脑融成一片雪白。
肩头穴位点上一阵稳稳的力道。
梅一笑追上了!
袖玲珑冷嗤一声,却讶异,那点穴力道极稳,毫不显露疲态。梅一笑的轻功竟比自己还高许多么?
袖玲珑被封了穴位,僵在原地,左臂松开白行玉,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小白,快跑,别管毒药师……跑!”
梅一笑闪身上前,直视袖玲珑道,“跑什么!”
袖玲珑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害得我们盗帮背了多少年骂名,今日又抓走了我的师弟……”
梅一笑并不气恼,伸袖往面前一招,面颊肌肉骨骼涌动,仅是骨相细小变化,整体端详,却俨然变了一张面庞。
袖玲珑蹙眉,这便是易容术。
定睛一看。
“师父?!”
公羊弃伸手弹一弹袖玲珑的脑壳,叹气道,“跑什么跑!为师追了一路!”
毒药师淡淡道,“袖玲珑,都说了听我讲完。”
袖玲珑慢慢把白行玉放到雪地上,扶小白站稳,然后一拍额头,整个人向后仰倒,直直倒在雪地中。
“小白,没事了……”袖玲珑气若游丝,却提着最后一口气喃喃说道。
毒药师蹲下身按他人中。
雪原中唯余两人站立。
风雪簌簌落了公羊弃满头,他须发花白,凌乱地贴在额前。
那双眼睛,苍老,却很温柔,和古鸿意一样,深深的、黧黑的眼睛。
白行玉愣神。
易容,仅仅改变了骨相间细微的吊与垮,透过面前老人沧桑的面容,依稀可以窥见盟主的模样。
公羊弃舒展笑笑,皱纹沟壑夹了雪。
隔着半臂风雪,背后是铁色尘山,与玉色雪原。
白行玉睫毛垂下。面前人,与盟主不同,盟主对自己,不会有那样慈爱的目光,温柔的笑意。
公羊弃愣愣注视雪中的白玉雕刻,心想,是否是梅一笑的模样,让他回忆起那些伤心事,不禁有些歉疚,把声音放得很缓很轻,怕那瓷人碎裂一般。
“好孩子……师父带你回老巢歇歇脚。”
“师父告诉你,这一切真相。”
苍老的声音随着风雪声稳稳响起。
老巢,炉火照得公羊弃脸颊半山明暗。
公羊弃不慌不忙地取了小椅子,依次摆好,再亲自跑去抱来一堆柴火,把炉火烧得更旺些,又吩咐毒药师端来橘子和茶水,架上炉火上烤。
清香暖暖升起,滋啦一声,橘皮开裂。
灰蒙蒙的老巢间,尘土呛得人心堵,却被袅袅升腾的暖雾化开。
公羊弃满意地看着这惬意的一切,拍拍手,这才坐下,伸出皲裂的大手凑近炉火烤烤。
慢慢悠悠,一点不着急。
白行玉安静坐在小椅子上等师父。
琥珀瞳孔映着炉火金色,照得透亮澄澈。
师父和古鸿意一个模样,都是这样,很细致,不慌不忙……
公羊弃收回烤得发红的双手,搓了搓,叹了口气,便对白行玉说道,
“偷走剑谱的人,是我。”
“给衰兰苍山玉,告诉衰兰你在明月楼,派他去‘抓捕’你的人——那个黑衣侠客,也是我。”
“小古赎你走时对战的盟主,也是我……三日前划了小古眼睛的盟主,还是我。那小子没有对战过梅一笑。”
白行玉眼眸一亮,许多疑惑霎时清明了。
公羊弃抄起一瓣橘皮,丢进口中嚼嚼,又笑叹,“孩子,你应该最想知道,我和梅一笑,到底是何关系?”
“我和梅一笑,是孪生的哥俩。早年并肩闯荡江湖,好不快活。……那苍山玉,本就是一双,我兄弟二人共同打磨成的。”
公羊弃眼眸狭起,摇晃了下头,“后来,兄弟反目,个中缘由,师父不愿多讲了。……如你所见,他追杀了我二十年。”
“都是因为我,盗帮自初便被斥为异端,连武林大会都去不了。”
公羊弃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害得徒弟们这些年,跟一群过街老鼠似的……所以师父总想对你们再好些……”说着说着,满面沟壑轻轻蹙起,挤出个很哀伤的笑容。
“不提这些了。”公羊弃正色道,“剑谱。小白,你知我为何要偷剑谱?”
“那剑谱本就是我所创。”公羊弃眉宇一紧,满面肃穆,“本就是我的东西!……”
黧黑的眼睛因苍老而有些混浊,伤神地一垂,声音又轻下来些,
“我只是想拿回来自己的剑谱啊。梅一笑当然知道是我所为!立马发兵天山追杀我……整整一年后,我才得了些空闲,忙去寻你,才知你已在明月楼……”
白行玉点头。“白瓷面具……”
“是师父拼成。”公羊弃笑笑,“小古在华山给你弄坏了,师父帮你拼回来。”
白行玉的面具是在逃亡中丢的。剑门深林密影,公羊弃刚逃脱了天山,便躬身其间,寻了十天十夜,才将白瓷碎片寻尽。
“无耻的老东西,明明知是我所为,却不妨碍他借此一事,顺手陷害你,除掉你……”
公羊弃蹙眉苦笑道,“剑谱也好,兄弟反目也好……都是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恩怨,他把一个小孩子牵扯进去作甚?无耻。”
“小白,是师父对不住你。”
白行玉轻轻摇头,“即使没有剑谱一事,盟主也会有别的缘由将我驱逐,罪名本就是莫须有。”
公羊弃喃喃道,“是师父对不住你。”
袖玲珑怔怔醒来,见师父与小白对坐于炉火前,捋一把胡须血痂,便凑上前去。
“去小古的卧房,地上有个机关是为师授给你的机巧,去把那东西取来吧。”公羊弃吩咐袖玲珑道。
袖玲珑应下,便回了古鸿意的卧房,推门而入,只见那一面墙……
不只是白幽人画像。
满满当当铺天盖地山穷水尽是……
袖玲珑倒吸一口凉气,扶着门站稳。揉了揉眼睛,没看错。没事,冷静。
袖玲珑目光向下,又见古鸿意那张躺了十年的红木小床,
塌了?
袖玲珑一拍额头,无语凝噎。
公羊弃从袖玲珑手中接过那剑谱,深深叹气,“这剑谱,是关于锻剑,锻一把绝世的剑。”
苍老瞳孔深深狭起,“澄澈的剑心,锻成的骨剑。”
公羊弃垂下眼,摇了摇头,不忍再多提。
白行玉会意,轻轻点头。便再问道,“师父,所以……为何要告诉衰兰我在明月楼,又派他来寻我?”
公羊弃静静注视着白行玉,炉火金光把他照成一尊虔诚的雕像,平日那嬉笑轻浮一下子散去。
“师父想赎罪。”
公羊弃眉宇肃穆。
“赎罪的法子……便是让我的小弟子,走入这场因果中去。破局。”
公羊弃手上所剩唯一一颗活子,就是衰兰送客手。十年前的汴京风雪中收留那个小乞儿,当年结下的因,竟在如今长出了果。公羊弃轻轻叹息。天意如此。
苍老嗓音慢慢融进炉火滋啦声中。
“如果,古鸿意不来明月楼找我呢?”那苍山玉岂不是白费了。
“他会来。”
“如果,古鸿意不是来救我,而是来杀我呢?”
“他会救你。”
公羊弃舒舒展展地笑了,“我最了解我们家小衰兰。”
公羊弃眺望一眼古鸿意卧房的小门,隐隐绰绰可见一墙丹青,“师父知道,衰兰会去救你。”
那个春夜,公羊弃用了些激将法,“古鸿意,你不是贼,抓住那个白幽人,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那时,剑门深深林影间,衰兰的眼睛淋濡了春雨,深邃如泊 ,却很明亮。
再到救风尘的夜晚,月光如水水如天,公羊弃静立于千红一窟那一爿小店上,看着衰兰纡金佩紫,抱着那乌发雪肤的人从天而降。
公羊弃完全放下心来,仰倒在房檐上,如释重负地望着明月,笑了一晚上。
赚五百两赎金时,公羊弃假扮盟主,与衰兰对战于城楼,放了他一条生路。
白行玉眼眸一亮,心说,“难怪……饮下醉真散后,我分明看见古鸿意胸膛上的剑疤,盟主并未对他下死手。”
半年前的疑惑在此雪夜解开。
再到火烧明月楼,小花船上灯火昏昏,公羊弃看着那两人红衣依偎的模样,还有衰兰呆傻的情状,公羊弃实在着急,不忍过了几日便登门,给衰兰降下三条箴言。
明月楼自焚与初吻夜,公羊弃再次扮作盟主,为登楼的古鸿意扫清追兵阻碍,只是装模作样地划了他的一下,不料划到了他的双目,但问题不大。
“不然,那小子哪能全须全尾地登上明月楼救你!”公羊弃抚须笑笑。
他知道,衰兰再过一日就要拜堂,那是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烛,不能伤着胳膊腿啊。
次日,风雪中公羊弃不期而至,点燃香灰为衰兰的眼眸疗伤。拜堂,挑起盖头,刹那间,目力如初,红装尽收眼帘。
公羊弃自始至终,想做的只是赎罪。
炉火金红摇曳,白行玉睫毛垂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泪痣。
公羊弃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白行玉睫毛咻地抬起,阴影落尽,那枚泪痣便又溜了出来。
他没有再下意识地躲开抚摸的手。
像往日躲开跛子刘师叔那样。
白行玉轻轻前倾,凑近了师父的大手,依上去。
公羊弃一愣。
他看见那个孩子弯弯眼睛,对他笑了。
皱纹沟壑跨下,公羊弃挤出一个笑容,却有些哽咽。
真好。
这一路,他没白做。
“今日城楼上,小古不是真的要与你和离。”
“我知道。”白行玉轻轻点头。
“小古是要趁势入局,去剑门,给你找一个真相。”公羊弃叹一口气,“剑门的事,我倒真不了解,你那个师尊……唉。”
那剑门宗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弟子被梅一笑陷害,不为所动。
公羊弃不住蹙眉。这什么人。自己的四个徒弟,各个都好好爱惜……
“也好也好,往日,我教我的弟子们,遇事就跑,只要轻功够快——”
“但有些事,逃不了。当一辈子逃兵,唉,千红一窟说得对,跟过街老鼠似的,不像个侠客。”
公羊弃深深喟叹,“小古不再逃了。”
又笑叹,“为师也不再逃了。……我与梅一笑,该有一战。”
“咱们去剑门,把小古救回来。”
公羊弃眼睛一张,苍老疲态瞬间消散,眼神黧黑而明亮,金黄火焰在其间摇晃。
白行玉温声应“好”。
炉火滋啦响,暖黄把二人照得暖暖。全不觉屋外大风雪。
大门“砰”地大开,风雪灌入,一个金刚罗汉扛着一个瘸腿老者,气喘吁吁迈入屋内,跺着脚取暖。
跛子刘眼泪汪汪,“小古啊——梅一笑你个老不死的——”
醉得意怒喝道,“公羊弃,你就这么让小古犯险……罢了,咱们快去那什么剑门,接应小古!”
“小白——没伤着吧!”
“诶呦那小子说得什么混账话!小白你千万别信……”
白行玉霎时又被师兄师叔们围了起来,轮流大力揉搓了一遍,确认无伤,才重新坐好。
头发乱乱,眼神呆呆。
白行玉拽了拽公羊弃的衣角,轻声问,“盗帮众人,只有袖玲珑师兄、醉得意师叔有战力,去对战剑门……”
公羊弃神秘兮兮地笑了,合掌一拍。
一道水红的窈窕身影霎时闪入门中,她斜倚着门框,抱着双臂轻笑。
“还有整个绣阁。”
老板娘!
“小粽子,别忘了我呀。”千红一窟凤眸滴溜溜一转,单眼一眨。
袖玲珑眉心一跳,“我们的家事,你来做甚!”
公羊弃抬手咻地发了一道暗器,直直打中袖玲珑额头,袖玲珑歪七八扭,捂着脸吃痛一声,“师父!……”
千红一窟轻步走近了袖玲珑,语笑嫣然,“我是受公羊盗圣的委托来的。”
“其一,绣阁,便是上一个盗帮。”千红一窟冷嗤一声,上任阁主即死于江湖联盟的围剿,那时,绣阁被整个江湖视为异端。
她忆起,那一场围剿中,剑门的一位侠客救下了自己……她是为了这份恩情,寻了一年,最终将裁衣铺开到汴京的。
“其二,我看见小古小白好,我心里美啊。”她掩面轻笑。
“其三,公羊盗圣已将你借与我半年——经此一役,随我去青铜山采矿。袖玲珑,天下只有你找得到那里的青极矿。”
袖玲珑目瞪口呆,望一眼公羊弃,“师父,就这么把我卖了?”
公羊弃摆了摆手,哼哧道,“你忍忍吧,为了小古。”
跛子刘已然开始拽着醉得意的衣袖抹眼泪,一声声哀嚎,“小古啊……小古啊……”
“哭什么哭!小古还没死呢!”
袖玲珑面如死灰,“千红绣……”千红一窟抱臂饶有趣味看他,掩面轻笑。
火炉金光摇曳,橘皮滋啦开裂,清气暖融融地整入洞穴中,外头是下不停的大雪,里头是乱哄哄的一群侠客。
“歇歇脚,咱们去剑门,把小古救回来。”
“咱们能打赢吗?”
“能!”“肯定能。”“多大点事!”
公羊弃舒舒展展地笑了。“多大点事。”
咱们盗帮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
“先喝热茶!”“洒家要喝酒——”
白行玉轻轻拉住公羊弃的衣角,公羊弃带着笑回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师父,为何要收古鸿意为徒呢。”
白行玉轻声问,“他的身世……”
“小古没有显赫的身世,他只是我在汴京捡到的一个小乞丐。”
“那,是因为师父给他算出来的命?”
公羊弃哈哈大笑,忍不住又去揉白行玉的头发,
“我唬他呢,不然他不愿意入盗帮啊,宁愿冻死在风雪中。……他一个小乞儿,都不知生辰,我如何给他合八字?”
公羊弃看那双漂亮的琥珀眼睛愣了愣。
“哪有那么多缘由,我就看见那孩子,一看就是我们盗帮的人,收就收了!”
“不是算卦算出来的?”
“不是。”
袖玲珑高声喊道,“小白,别信师父那一套算命!不准的,他还给我算出来过姻缘呢——”
袖玲珑阴森森看了一眼身侧那一道窈窕的水红,别扭地别过头去,长叹一口气,脸色青了又青。
白行玉怔了下,那古鸿意张口闭口那一套迷信,竟全是假的吗。
他垂下头,认真思索着,要不要告诉古鸿意……罢了,无知是福。
垂着眼帘,托着腮仔细思索,白行玉没有看见,公羊弃苍老的沟壑轻轻提了一下,黧黑眼睛弯起。
公羊弃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风雪刮个不停。
无边雪原上一方小小的洞穴,湿暖的炉火红光摇晃,把洞穴照成了铁色山峦间的一盏小灯。
“动身吧!”
去把古鸿意救回来。
白行玉抚一抚锦水将双泪,想起来今日城楼上,古鸿意的剑穿过颈侧时,他对自己轻声说的三个字。
琥珀眼睛轻轻垂下,唇角勾起。
古鸿意说:
别笑场!
第77章 番外1
*时间线是大结局后, 过上甜蜜婚后生活的古白
*设定是救风尘篇的小白身穿过来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相拥而眠的两人间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混着缠绵时落下的薄汗、因舔舐交换的湿意, 臂弯内侧枕着他的乌发, 温暖稳定传来。
古鸿意在雨声中醒来, 天色半明暗。
一醒来,便对上枕边人的琥珀眼睛。
在盯他。
不知为何,看起来颇警惕。
古鸿意晕沉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那人瞳孔一缩, 直接僵住了。
古鸿意的手掌顺势滑到肩头、胸前、小腹的疤痕……不断向下……用掌心老茧抚摸他, 一下一下。
被触碰到的瞬间, 枕边人咻地绷紧, 紧成一根弦。古鸿意加重了些力气, 老茧反复摩挲,那根弦慢慢张舒, 最后轰一下软了,任他抚摸。
古鸿意半合眼,模糊看见他眼眸中满是震惊,却又怯怯的……被大手安抚得打开唇瓣, 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又不出声了。”古鸿意叹口气。
“再睡一会儿。”古鸿意摸摸他的额头,合眼又睡着了。细润的春雨,最适合入眠, 今日就不练剑了。
枕边人再也睡不着了。
羽睫咻地抬起。
咻地落下。
再抬起。
他死死盯着身边的古鸿意:美人尖、脖颈与前胸细密的咬痕、水痕、以及亲热过后很明显的氤氲的潮热与气息……
琥珀瞳孔中满是空空的震撼, 以及, 淡淡的死意。
这是何人。
这是衰兰, 前天刚告诉自己他叫古鸿意。
这是做了什么。
这是……花了钱赎自己走……?
等等,头脑好乱……
他不是说不愿意娶自己吗。
古鸿意合着眼, 却莫名感受到炽热的目光。闷哼了一声,他松松被压得有些麻的胳膊,便睁开眼,“不睡了。”
枕边人没有回答。
那目光十分复杂,还很提防。
古鸿意一怔,开始反思自己昨晚做错了什么。
古鸿意不是很明白,但知道先去哄着。便轻声唤“小白。”一遍捧起他的脸,撑身吻了上去。
唇瓣相贴的那一刹那,枕边人瞳孔瞬间扩大。!
干什么!
双手抓上古鸿意的肩头,指尖发力掐他,要推他走。
这点力气跟挠痒似的,古鸿意心叹道,“又这样。欲拒还迎。”
古鸿意已经很了解白行玉,无论如何他都会先说“不要”“决不”,此话不可信。再强硬点对待他,他才坦诚,是真的不喜欢,还是泫然地求自己,还想要。
先亲了再说。
古鸿意抓住他的手腕,不管不顾地把他压回床上,加深了唇的辗转。舌探入索取,交换着发甜的津水。
但对方完全没有回应他,甚至努力合上唇瓣,不让他唇舌探入。
古鸿意一阵心烦意乱。
大手发力掐了一下他的腕心,让他吃痛一下,此刻唇瓣撤离,牵出一条水线。
身下,那人惘然看自己。
眼神迷离,但……好像是真的在害怕。
古鸿意愣神。
忙去抱住他,“没事了……是我太强硬。”又揉一揉他的腕心,温声问,“有没有掐痛。”
古鸿意这才发现,那手腕感受不到任何筋脉流动。
“……我昨晚这么过分吗,把他武功都弄废了……”古鸿意愣愣反思。
对方手腕牵动,拽着古鸿意重新贴近。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做了口型,“继续亲。”
他知道古鸿意花了钱。……可以亲的,自己不该拒绝的。
而且,被亲得……唔。感觉很新奇。舒服的。
古鸿意喉结一滚,姑且不管那筋脉,重新俯身吻上。
有些生硬的吻,但对方屏住羞耻,很努力地回应。毫无章法地将舌抵入,探寻,舔舐。
还咬人的下嘴唇。
古鸿意捧着他的脸离开几寸,忍不住笑他。
再引导着他打开唇瓣,轻轻碾转,缠绵吻他。
古鸿意分神睁眼看他,琥珀眼眸轻轻狭着,被亲得全起了水雾。
“吱呀。”
门轻轻打开的声音。
古鸿意快快扯了被子蒙住枕边人,蹙眉坐直,是何人不打招呼擅闯自己的卧房。
门框处站着一道月白。
白行玉倚着门,愣愣看一眼古鸿意。又看一眼乱七八糟的床上……的自己。
古鸿意揉揉眼睛。
“小白。”
门框处的白行玉点头。
被褥间的白行玉,蹙一下眉,犹豫着也点头。
古鸿意弓起指节敲一敲额头,笑了。
古鸿意慢慢躺下,拉好被子,合上眼睛。
再睡一会吧。梦里啥都有。
*
“我是一年后的衰兰。”
“你……是花了钱的。”白行玉往古鸿意手掌上写。
所以,自己与他就这样生活下去了吗。
古鸿意看着他怯怯抬眼的样子,心脏被揪了一下,很久没见白行玉这样的神情了。
他把白行玉一把拉进怀里,温柔地揉他的头发,“不是因为花了钱。我们心意相通,才成了亲的。”
“……抱歉,今早是我冒犯,我以为是我的小白……”
白行玉听到“我的小白”四个字,轻轻垂下眼帘。那自己还不算数呢。
古鸿意稍弯下腰,去看清他的表情。
星星一样的黧黑眼睛落入白行玉眼中。
“我有话对你说。”古鸿意朝这时候的白行玉弯弯唇角。
“我也爱慕你。”
白行玉咻地绷紧,耳尖立刻红了,什么“也”!
“火烧明月楼时,我不该推开你的,我也想亲你……我们现在好好补回来了。”古鸿意垂眸,慢慢交代道。
白行玉眼神呆呆,什么什么,把明月楼烧了吗……自己还去强吻古鸿意了吗……
他在古鸿意掌心写,“这是何时的事情。”
古鸿意按他的时间线推算了一下,诚实回答:“明日。”
白行玉捂住双目,深深叹了口气。
古鸿意把他的手掌拉下,认认真真望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再弄丢你。我们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往后余生都是好日子……”古鸿意承诺道,想让白行玉安心。
他很值得很值得。
自己的爱意都给他。
古鸿意的一大遗憾,就是在救风尘时,自己开窍太晚,心又迟钝,让白行玉伤神了好久。
“我真的爱慕你,比你想象中更早就动心了。”
黧黑眼睛亮亮的。
古鸿意噤声,不再多讲,剩下的,让那时候的自己慢慢说给他听吧。
怀中人本紧张地并拢双手,支在胸口,隔出一点距离,此时慢慢软下。
他轻轻将脸颊贴在古鸿意心口。但没有好意思伸出手臂再回抱他。
古鸿意所讲的那些……爱意。马上自己就有了。
羽睫轻轻打颤。太好了……
救风尘时古鸿意从天而降的样子,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情……古鸿意说,这是爱意,而且,会心意相通的。
马上就会!
古鸿意蹭了蹭怀中人的发顶,看他渐渐不再僵硬抗拒,也挽出一个笑来。
忽然,后背贴上一阵温热。
古鸿意垂头,只见自己腰腹前环上一双白皙的手,轻轻搓了搓自己的衣裳。
是白行玉,自己的小白,从背后抱住他。
“要抱。”背后传来白行玉轻轻的嗓音。
我也要抱。
古鸿意只抱一年前的自己,还没抱今天的自己呢。
白行玉心里莫名有些潮湿,淋濡了春雨似的,有点酸涩……
古鸿意小腹前熨帖上一阵温热,脊背也熨帖上同样的温热。垂眼,白行玉依偎在自己怀里,后背轻轻摩挲,也是白行玉,紧紧抱着自己。
胸前抱一个白行玉,背后抱一个白行玉。
两个白瓷般的人,两倍的拥抱与温热。
古鸿意一阵恍惚。脚步都发飘。
他觉得自己是全江湖最幸福的人了。
怀中,救风尘时的白行玉化在春雨中,一场梦似的散去了。
*
入夜,春雨下个不停。
古鸿意仰面躺着,伸出臂弯,白行玉自如地枕了上去。
蹭蹭。
眉心却轻轻皱着。
古鸿意凑过去望着他,“小白。”
白行玉垂着眼帘,深呼吸一下,才犹豫着开了口。
有些委屈,声音又轻又细,“古鸿意,你是我的。”
认认真真重复一遍,“我的。”
脸颊不停蹭着古鸿意的臂弯,抬眼盯他。
清冽的眼睛中竟蒙了水雾。
“今天你都没亲我呢。”鼻尖皱了皱,想起古鸿意和另一个自己接吻的样子,心口又轻轻的难受。
“我是你一个人的。”古鸿意认真承诺着,又戳戳他的额头,心说,“自己的醋都吃。”
古鸿意分神试想了一下,如果让自己看着白行玉和另外一个自己亲热……青筋一下子跳出,不自觉咬着后槽牙。
不行。过去的自己也不准碰他。那时候自己人又迟钝,技术又差,凭什么碰他。
见他分神许久,白行玉掐一把他的手背,眉目紧蹙着翻身跨上,气息紊乱,有些焦急地小声说,“你亲亲我。”
真的很委屈。
窗外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屋内二人缠绵缱绻。
握着手腕变为十指相扣。
薄汗浸入对方的肌肤。
小床摇晃,帐中呓语。
第78章 吾妻
黑铁削成的枯木万壑参天, 林影深处,千山覆雪,楚天狭阔。
雪色尽头, 一道颀长的黧黑身影出现在林影枯瘦之处, 飞速赶路。此人正是古鸿意。
他是去杀一个人的?
不, 他是为了那人,去杀人的!
林影擦过他的脸颊与手背,落下粗粝划痕,他的目光不曾偏移, 尽头, 参天古木, 一栋古雅小楼。
剑门, 到了。
不必叩门。那须发全白的老者立如槁木, 在风雪中等他。
剑门宗师手执一把霜雪般洁净的长剑,负于背后, 半年前曾听闻过的古朴嗓音缓缓溢出,破开风雪。
“衰兰送客手。你可寻到他了?”
“我寻到他了。”
“你杀了他?”
“不。我爱上他。”
剑门师尊嘴唇蠕动,笑却干涩近乎无声。
“爱。衰兰送客手,你又是从何处偷来的。”
剑门师尊目光不曾偏离衰兰落了雪的浓郁眼睫, 反手将那把剑环于胸前,信手轻抚。
那把剑,名为白帝问真源。
“那么, 衰兰送客手, 你是来杀老朽的?”
“不。”
古鸿意轻笑一声, 便解开腰间悬剑的皮革希带, 将霜寒十四州重重掷出,落地, 砸进一地碎琼乱玉间。古鸿意双手抬起,以示无害。
黧黑眼睛一挑,明朗如星。
“与我,行酒令。”
剑门师尊愣神,便冷嗤一声,“老朽为何要与一个毛头小贼对饮?”
古鸿意指尖挑起护腕,从容翻出一块清莹玉佩。
苍山玉,江湖通行令。
“是盟主的旨意。”
剑门师尊并不相信,玩味地看着那清润玉佩,一阵蹙眉,又看一眼落在雪地中的霜寒十四州,最后,他轻轻笑了,倒解脱,“无妨,老朽奉陪。”
入门,帘幕深深。登楼,楼小而雅。
红木酒席铺陈,上覆织金绮罗。
剑门师尊抬手,“上酒。”弟子侍从如影般纷纷而上,两盏铜绿小酒盏满上。
古鸿意垂眸,对酒盏作一揖,轻声道,“抱歉。”
师尊一捋长须,“何故抱歉?”
面前青年眸中水雾霎时温柔,只轻笑,“吾妻有令,不得饮酒。”
剑门师尊眉头一沉,无言以对。
师尊深深望着古鸿意,眼中满是轻蔑笑意,叹道,“酒令吟诗联句,按韵对吟,衰兰,你竟会行雅令?”
古鸿意诚恳答,“不会。”他只是堪堪识字的水平。
古鸿意掌心一翻,如飞花交叠,两掌交错揉过,再重重一合,展开,掌心赫然三枚铜钱。
衰兰笑得舒畅快意,挑目粗声道,“酒令,不止那风雅一种。与我,行通令——掷卦。”
“到底是盗帮。也有趣味。”师尊轻嗤一声,便应下。“不过,”
剑门师尊枯如槁木的手伸去捏住酒盏,轻轻一推,那酒盏便滑至古鸿意面前。又勾住古鸿意的酒盏,划至己侧。
“你怀疑我下了毒。”
“不错。老朽知盗帮,你的师兄,是毒药师。如此换酒,你可敢饮下?”
古鸿意面不改色,甚至轻轻一笑,抄起那酒盏,便饮下半盏,烈酒入喉,霎时一阵钝痛。
“敢。”他抬手抹一把唇角。
只因那两盏酒,他都下了毒!
古鸿意抬手合拢,三枚铜钱叮叮响于其中,掌心一开,铜钱落在织金绮罗上。
“借剑一用。”师尊便将白帝问真源一挑,抛给他。古鸿意接住剑,便在那绮罗上拿剑尖记卦,罗纱撕裂,清脆铮鸣。
“你来掷卦。”铜钱从指尖一弹,便落入师尊手间。师尊合掌而掷,再抛下,古鸿意埋首继续记卦。
“衰兰送客手,你此行到底何意?”
师尊连连摇头,只觉得此人荒谬至极。此人丢了剑,又醉心卦象,他竟真心是来找自己对酌的么?
“我来寻真相。”面前青年呵呵淡笑,“六爻爷爷告诉我真相。”
那双眼睛,却极为认真,仿佛能看破一切。师尊被青年人盯得一阵寒气穿刺而来,内心笑叹,“倒有气势。”
那些卦象,真能告诉他么?迷信罢了。
“换你饮酒。”青年人道。
剑门师尊见他饮下那酒良久,不见生事,便也轻轻饮下。
一阵烈火下了喉,师尊笑叹,“继续。”
“好。”
如此掷卦,饮酒,听雪声,良久,半壶酒饮尽。
古鸿意下的毒,是洞房花烛夜时,毒药师那残存药酒。此药有两用:
一,催情,此时无用。但,起魇——
他笑眼望着剑门师尊满面沟壑。见见你的梦魇!
师尊思忖着面前青年声声讨要的真相,轻声笑笑,“真相。……衰兰,你知盟主为何转而通缉你?”
“罪名莫须有。只因盗帮与他结仇,他便要杀我们。”
师尊点头,“倒也是。不过,那为何偏偏点名你,而非你的师兄、师叔……你可曾想过?”
古鸿意笑出声,“选我,那是因你们有眼光!”
师尊听着那清朗笑声,被哽住片刻无语凝噎,沉下气来,才继续道,
“梅一笑在锻一把剑。一把绝世的剑。依着那剑谱。”
“他要用澄澈的剑心与剑骨,打一把骨剑。要空空如也的,澄明纯粹的,婴孩般的剑心……再折断他!……折辱之后,复于本源。什么乱神怪力,倒像你一般神神叨叨。呵。”
“可惜功败垂成,一个小贼去劫走了半成的兵器。”
古鸿意蹙眉,压下翻涌的喉咙,“你们便为此害他。”
老者摇头,“那是梅一笑的事。老朽本不知这一切。只知,多年前,梅一笑向老朽借一个孩子,老朽便借去了。那之后,那个孩子被他栽培成了……英雄。”
师尊眼前无端幻起了那孩子头戴桂花冠的模样,越来越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师尊一抚额心,只觉得头越来越沉。
“这就是一切真相。衰兰,我何罪之有。”
“那你为何不护好他?我看清,你就是厌恶他,才任凭盟主利用他。我没见过如此当师父的。”
剑门师尊眼神蕴起不自然的酡红,轻咳一声,又笑笑,“衰兰,老朽确实不明白你。爱……护……你为何如此天真。”
“因为我有人爱。”古鸿意静静答道。
白帝问真源掷地一砸。老者颤抖着开口:
“你有人爱?普天之下,谁爱你?谁信你?满京城通缉你,百姓唾骂你……你谈何爱,你从何处偷来的爱。你一辈子,只能活在通缉下,永远没有见得了光的情义。”
老者双目一挑,无端抬高了声音,他眼前幻出了一位故人的样子,永远霁月风光,光明磊落。故人满身是血,朝他轻轻招手……
“送客。”剑门师尊嘴唇苍白,微微蠕动,“送客!”
“衰兰,剑门是洁净地,老朽不杀你。老朽只想安安稳稳坐在宗师的位子上。
……至于你,一个盗贼,天下人太多厌恶你,太多想杀你!走——”
师尊抓握起白帝问真源,剑尖直指向古鸿意的双眸,他因此看清,古鸿意的一双眼睛,红得要滴血。
师兄的毒,果真起梦魇。
他静静判断,那剑门师尊,心魔快犯了。至于自己,他无暇管。
眼睛痛得要皲裂开来。
师兄留下的半瓷瓶香灰,还能把他的视力吊到何时……
视线渐渐模糊。
耳侧,遥遥的金铁铮鸣,他知道,师父假扮盟主拖延不了多久,围剿大军追赶而来。如师尊所言,厌恶他的世人,来杀他了。
“白行玉,我决心不逃亡了……逃得没完没了。我能作战,面对这一切。”
他掌心不停抓握,模仿着霜寒十四州的触感,人却没有起身,静静地坐在织金绮罗旁、红木案头。
没关系,没关系。他现在应该去楼下,捡起霜寒十四州,还能作战。
但他没有动。他动不了了。他饮了太多酒。
“但我眼睛真的很痛。”他阖上酡红的眼睛,浓郁睫毛折起,霎时抽下两行生理性的血泪。“但我真的一辈子见不了光吗。你师尊说话真难听。”
第79章 我爱你
古鸿意徒劳地揉揉眼, “你师尊说话真难听。”捂着双眸躬下身晃了晃,“他说天下无人爱我。”
师兄的药酒让他的心乱成一团昏惑。
耳侧金铁铮鸣越来越近,围剿大军将要到了。
他听到了熟悉的清音。锦水将双泪流水一样轻快地破开风雪, 泉涌一样飞溅血雾。
手掌抓握, 霜寒十四州不在手中。
“……我不会真的死在此处吧?”又沉语, “这地方晦气,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儿。……”
楼下,孤零零一人执双剑。
“让我见他。”
白行玉甚至没有道一声,师尊, 好久未见。
剑门师尊白须飘在寒风中, 面色有些惘然。
他很久没有见过那孩子不戴面具的样子了。和故人相似的轮廓与眉眼, 瓷器质地的皮肤, 在风雪痕迹中影影绰绰。
不。就是故人。
但, 那双眼睛有所不同,浅浅的淡金的。日日梦魇中, 故人眼眸很深,极黑。
剑门师尊怔了怔,兴许是火光把故人的眼眸映照成如此颜色吧。他无暇想,何处而来的火光。
“你, ……终究来索我的命了。你的孩子和你一样,是个不合时宜的侠客。”
苍老的声音慢慢说着。
白行玉疑惑蹙眉,这才发现师尊的眼睛中燃着不自然的神情, 晕沉如梦。
“当年, 你偏要护那个绣阁, 你的孩子随了你, 偏要为盗帮作战。
……就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爱,你和整个江湖联盟作对, 一点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当年,挚友负着伤,携着孕妻,来寻他暂时庇护。挚友眼睛明亮,说,什么通缉都无妨,剑门宗师的位子也不要,老朋友,正好让给你当当。
但他还是按着公理,下了死手。沾了挚友的血,坐上了宗师的宝座。
“我杀了你,算不算提剑全了你的清名?后世千秋,你便仍是霁月第一剑。我不曾做错。
……今日,你又为何来索我的命!”
白行玉将锦水将双泪顿入雪中,轻声答:“我不是来索你的命的。”那些恩怨前仇,他没兴趣。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你何故来此处?”
“我来找一个人。”
“呵,你们二人要合力杀了老朽?”
白帝问真源肃杀之气破开一道雪痕,剑气撩开白行玉鬓边长发。
“不。”面前青年摇头,眼眸轻抬,认认真真,“我们二人要回家,马上开春,要种芍药、架葡萄了,还要给腊梅修枝条,给金围带换个大些的瓷坛。”
老者惘然一刹,竟仰头大笑不止,再无平日肃穆风范。“可笑。”
故人与故人之子的身影渐渐重合,晕成漫天风雪中的一道颀长月白,老者双目猩红,“幽人。”他喃喃分辨着,“什么芍药……葡萄……可笑。你和你的父辈太像。一样的可笑。”
他曾想过好好抚养那个遗孤的。但看见那张脸,便日日梦魇。
“你不想知,当年老朽与……挚友到底是如何反目……还有绣阁……你的父母的江湖名号……你若伙同那个衰兰杀了老朽,便永远不能知这一切真相。”
“谁在乎。”白行玉神情淡淡,
他没有再唤一声师尊。
“让我见他。我要带他回家。”
这是唯一真相。
楼上,一人几乎失了明,乱了心神。他蜷起膝头,大盗本就敏感的听力,此刻更加敏锐,雪声、剑声,扰得他耳畔嗡嗡痛痒。
古鸿意听见了锦水将双泪落地的声音。
扑朔。落了雪地,溪流一样。
然后,白帝问真源顺势挥出的声音。
“白行玉!”他跌跌撞撞站起,顾不得看不清道路,几乎是滚到栏杆边,往下望去,一片白茫茫,看不见。
但寒风把血腥气送进鼻腔。
古鸿意愣在栏杆处,手掌紧紧抓着栏杆,指尖用力发白,渐渐泌出血迹。
他该知道的,一年前,白行玉是被白帝问真源贯穿了一剑,才匆忙逃出剑门的。怎么可以让他独自对战剑门宗师。
听得不错。刚才锦水将双泪落了地,剑脱手而去。
高处风声凛冽,鼓动着耳朵一阵阵钝痛。
他们两个手中都没有剑了。
真的要死了。
古鸿意指尖不住发力,泌出暗红血珠,竟笑了一声,“不会真要死在这个晦气的地方吧。”
他翻出袖中的火石,一阵摩挲后便引了火,合于掌心等火燃旺,便扯去对酌时案前的绮罗,火苗霎时攀上锦绣。
但他看不见了。
他跌跌撞撞站起,不管不顾地循着楼下打斗的剑声走去,腿脚被磕出一块块黑青也毫不在乎。临窗,循声,他把那绮罗一抛。
大不了全烧了……死也要给我们二人陪葬!
他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他合起手掌,慢慢瘫坐下,虔诚祈求。
薄唇轻颤。
他听到了剑声。
——霜寒十四州!
霜寒十四州的剑声,此生再熟悉不过的剑,窸窣,从雪地中抄起,挥出,铺天盖地血腥气如泉涌。
那人手中,又有剑了。
天赐的霜寒十四州。
只要有剑。
许久,剑声再度落去,只剩浓郁的血腥味。古鸿意喘着粗气,蜷起等着。
背后传来喘息不匀的熟悉声音。“古鸿意。……我找到你了。”
背后那人提剑走近了古鸿意,提着剑尖,把他埋在膝头的脸颊抬高,这才看清,衰兰的眼睛一片酡红,但他在笑,他顺从歪头贴上剑身,眉心皱皱,挤出一个……笑。
两行血泪落下粗粝面颊。他又抬手揉眼。
“白行玉,我眼睛真的很痛。”古鸿意很少见地说自己痛。
“我来治你。”
白行玉在他面前跪坐下,翻出临行前师父塞给自己的半瓶香灰,打火点燃,团在掌心。
很烫,他掌心没有老茧,燎得该很痛,但来不及感觉。
那缕缕烟气被寒风吹得四散。白行玉皱眉,本就只有半瓶,再散去些,更没有把握恢复古鸿意的目力。
怎么办。
白行玉俯身凑近掌心,合上眼睛,将烟气尽数吞入,他学着古鸿意点燃卖身契时的样子,吸入,然后控制住不能吞吐……
他含着烟,双腿跪直,比古鸿意高出半头,然后拽起药酒催得晕沉中的古鸿意,俯身含住他的唇瓣,将烟气尽数渡了过去。
灰烟在二人鼻息间牵引、贯穿、吞吐。
古鸿意双目渐渐幻出颜色。
天地一片金红,火海中那个人揪起自己的衣襟。
“我不要真相,我不需要任何真相……什么血海深仇,算计与争斗,剑门宗师的宝座……我要救你走,我只要你。”
古鸿意摸了把他沾了血的脸颊,愣愣道,“你师尊说天下无人爱我,”
黧黑眼睛亮亮的,映着火光。“胡说八道嘛。”
白行玉点头,“想不想听我说……爱慕。”
“想。白行玉,我若听不见这句话就死了,太难受,当鬼都是厉鬼。”古鸿意双目懵懵,胡说八道着。
“那就拿起剑,我们走,去杀个最后一战。师兄师叔在等我们。”
白行玉单手抛出一剑,古鸿意凌空夺过,是自己扔在雪地中的霜寒十四州。
“别愣。”白行玉蹙眉敲他的额头,见他毫无反应,叹了口气,伸出双臂搭在他肩头。
盯。
“轻功,抱我走。”
袖玲珑甩出一道暗器,分神见夜空中两人的身影,“是小古。”
“洒家就说轻轻松松嘛。”醉得意哈哈大笑,“这不就救出来了。”
袖玲珑盯着目光尽头燃起的火光,剑门,在熊熊燃烧。大盗的目力看得清楚,一个执剑的老者,挑剑挥去火花,剑起,火光飞去,很快,整个剑门沦为火海。
老者大笑着走入火海中。
“没事。我们有轻功。烧不着我们。”古鸿意脚下不停,温声对怀中人说。
“我给你师尊下了毒……我自己也饮下了。会起心魔。他都招了没?”古鸿意解释道。
“我父亲似乎是个剑客,母亲似乎是绣阁的人……师尊确实厌恶我。”白行玉缩在他怀里躲风雪,慢慢讲着。
“你来头不小。我就知道你是天下最珍贵的宝物。”又忽道,“咦。你该不会和老板娘沾亲带故吧……”
“那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和你一起生活。我只要这个真相。”
闻言,古鸿意迎着风畅快地笑出声。
很快,师兄师叔们对战围剿大军的画面临于脚下。古鸿意步履一收,稳稳停在一处古木之上,向盗帮众人招手示意。
“还差最后一战。”古白二人对视一眼。
打了这个什么江湖联盟,杀了那个什么盟主,平了盗帮与盟主多年的恩怨,这一切就结束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远眺战场,纷纷刀戟铮鸣。
千红一窟率绣阁隐于林间,衣着秾红艳丽,毫不避讳目光。指尖一抬,纷纷芍药花瓣齐落。
破阵。红一窟,艳同悲。
袖玲珑踏步乘着她发出的一片片暗器,轻快破入围剿阵中,旋身一划,一圈银亮暗器信手发出。
“千红绣,配合得好。”
千红一窟轻笑看他。
一只羽箭发出,直冲千红一窟射来,千红一窟正分神,尚不及躲闪,一道暗器旋来,羽箭霎时碎裂,落在千红一窟脚尖。
“你欠我一个人情!”袖玲珑脚下不停,躲着刀戟进攻,不忘高声喊着。
醉得意振臂怒喝,“梅一笑你个狗东西,把我们盗帮名声都搞臭了,洒家早该来杀你!”
跛子刘拦住他,“让让。”公羊弃便趁势闪入局中,“我上高台,和梅一笑来一战。该是我去。”
“得了吧,公羊弃你就会个算命,一边儿去。为了平沙雁私奔,洒家可是对战过梅一笑!”
“该是洒家去。莫要阻拦。……反正洒家也活不了几年了。”醉得意双目睁圆,“这辈子喝了太多的酒……”
“跛子刘你这时候又抹眼泪。哎,你!”
公羊弃叹气,“醉得意,你当年也只是堪堪抗下山河一剑,这件事,要剑客来做。”
剑客?
高处传来快意的呼喊:
“师兄师叔,我来!”
盗帮众人抬头,是古鸿意。
“那小子确实是个剑客。”“不错。”
师兄师叔相互对视一眼,齐齐抬头,那目光十分诚挚。
古鸿意眼睛亮亮的,等师兄师叔回答。
众人相互看一眼,默契达成共识,便推公羊弃出来传话。公羊弃双手拢在嘴边,眼睛一瞪,“一边儿去!——老东西的事情,你俩掺和什么?”
“走吧走吧!多大点事。你俩实在想帮忙,回老巢把那剑谱烧了得了——去吧!”
他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地随着夜风飘来,万分嘹亮。
眼睛和古鸿意一样,黧黑又很明亮。
古鸿意愣愣。便听见怀中溢出轻轻的笑声。
他拎起怀中人的后颈,把他翻过来 ,看清那双弯弯的琥珀瞳。
“别笑。”
“古鸿意,你是天下有最多最多爱的人了。”
白行玉抬手摸一下古鸿意严肃皱起的眉尾。
“我爱你。”
第80章 大结局(上)
“我爱你。”
古鸿意脚步一下子乱了套。
头脑却一瞬间清明, 师兄的药酒与梦魇一下子散去,同洞房花烛夜时一样。
怀中人笑眼弯弯,两瓣月亮。
此是唯一解药。
古鸿意垂头凑近, 睫毛碰上。
星星啄一下月亮。
尚未亲到, “砰——”
古鸿意脚下一绊, 直直撞到一座小亭台上。手背护着白行玉,霎时撞了一块黑青。
“就他这走路不看路,还想去对战山河一剑?”袖玲珑一脸恨铁不成钢,直摇头。
“我以为, 该我去对战盟主, 拿霜寒十四州亲手打败他, 了结他和盗帮的宿仇……”古鸿意垂下眼。
白行玉揉了揉他的手背, 凑近呼呼他的伤。
又戳他被烧焦的衣襟, “你话本看多了。”
哪有没架硬打架的。
古鸿意抬眼轻哼一声,“我们就这么离开战场, 回老巢……烧掉剑谱。”
两支羽箭咻地划过,古鸿意轻巧一躲,哼笑道,“这任务太小看我。”
他抬起下巴望一眼自己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衣裳。本就打着补丁, 再烧成焦炭色,又成了一副落荒而逃的通缉犯模样。
心中叹气,“还有点丢人。”
怀中人忽然揪了揪他的衣襟, 伸出手指遥遥一指, “去那儿。”
古鸿意不明所以, 但乖巧按他指示, 一个箭步飞上那座小亭台。
收脚,慢慢降落。
战场已隔开些许距离, 向前望,汴京城门即在目前,汴京将至,京畿老巢也不远了。
古鸿意慢慢把白行玉放下地,对方一落地便咻地扑去角落。
刨刨刨。
“小白,在寻什么?”
“老板娘说,让我救出你后,记得来取……”
千红一窟又准备了何物。
暗器?刀戟?药材?
古鸿意好奇上前一步。
白行玉终于刨出来千红一窟为今夜决战准备的东西:
他举起那一团绸缎晃晃,一张笺条从中悠悠晃出。
古鸿意伸手一夺,展开:
“大侠们,决战夜也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啊!”
霸气的大字,熟悉的话术。
白行玉举高绸缎,认真盯了盯,真的是两件衣裳,不是武器。
他疑惑歪头,去看古鸿意,见古鸿意也两眼一空。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几乎同时笑了。
罢了。是千红一窟,那也不奇怪。
她那般金围带一样开得噼里啪啦热闹万分的人物。古鸿意眼前幻起老板娘一双凤眸,舒畅笑笑。
这么活着也挺好。千红一窟平日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自己和白行玉,过了今夜,兴许也能过这样的日子呢。
两人背过身去,解了被烧焦的外衣,一阵悉悉索索后便利落换好。
“好了。”
“嗯。”
转身。琥珀眼睛对着黧黑眼睛,同时舒张。
一人纡金佩紫,窄袖利落,古雅肃穆。
一人白衣胜雪,两道淡蓝滚边,广袖舒展。
一切都和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救风尘时重逢,一模一样。
但是。
“……我穿白衣服?”古鸿意挥一挥袖子,眼中唯余迷茫。
抬手检查一番,很合体,没有穿错。
面前,白行玉咬着腕间系带,不大熟练地系着护腕。
他叼着皮革系带不松口,眼睫一抬,盯一眼古鸿意。
两眼空空。
又咻地合上眼,再不睁开。
“……有这么难看吗。”古鸿意委屈道。
白行玉轻轻摇头。
但压不住唇角。
不难看。山川般的眉眼配白衣,像流水环抱一样,也好看。
一是很少见,一块铁包进月白丝绢里;二是古鸿意一脸视死如归。
“不许笑。”
眼睫轻轻的痒。
再睁开,那张铁一样严肃的面孔凑得很近。
被水色白衣衬得面色更青。
那一块铁不轻不重掐一把那一块玉的脸颊。
“还笑……”
古鸿意轻叹一口气,又掐一把他的脸颊,把他拎过来,本想说,“你也没比我好多少。土匪。”
就看白行玉这一眼,话便说不出口。
师父教导过他,不许说假话。
……还是很好看。
沉沉的色泽配他的眉眼,眼睛如点翠。
古鸿意噤了声。
就这样互换了日常着装,相互静静相互端详。
几秒,很长很长。
隔着轻轻的雪绒,在追兵到来前,多看几眼吧。
白行玉忽然举起手,放到脸前:
手指张张,开始展示那五个大金戒指。
古鸿意一拍额头,深深叹气,“怎么还戴着。”真成土匪了。
对方盯着他,得意哼了一声。
“下次,让老板娘给你做一身丐帮衣裳。”
“好啊。”
“那你再穿一次……在明月楼假扮……那时候的。”
“你想看。”
“我才不想看。”想再摸摸。
忽地,一支羽箭破开风雪,照着二人头颅而来。
锦水将双泪与霜寒十四州同时出鞘。
“走吧。土匪。”
“哼。”
但他还是轻巧跃到古鸿意身上,乖乖勾住他的脖颈。古鸿意弹一下他的额头,一个箭步便冲出亭台,踏着碎琼乱玉错步行去,飞进夜空中。
“这当真是决战夜吗。”这也太……轻易。
没有生离死别,没有误会隐瞒,没有遍体鳞伤。
“临行前,我有好好拜神。”白行玉眼神亮亮,又搓起手掌。
“我师父又不带你学好……”古鸿意长叹一口气,笑出声来。
远处战场,袖玲珑十指夹着铁青暗器,挥手一发,又翻身堪堪躲过一阵刀戟进攻,“我不会死在决战夜吧!”
“古鸿意那小子,师兄在替你负重前行啊——”
公羊弃望一眼苍天,又看一眼几个徒弟,深深叹了口气,衣袖一翻,便又变了面容,快步登去城楼。
“师父?”毒药师轻唤一声。
公羊弃回首,朝他温温柔柔笑了,皱纹沟壑都夹了雪。
即使不是平日的面孔,那样的笑容和哀伤的眼睛,一看就是师父。
“师父!”
“照顾好小古小白啊!让醉得意少喝点。”师父快意的声音随风雪传来。“为师去去就回。”
“会回来吗……”毒药师喘着气怔怔摇头。
“会。当然会!”
*
汴京城门下。
古鸿意收住脚步,把白行玉轻轻放下地,两人的身影在巍峨的城楼下缩成两点。
汴京,回来了。
古鸿意扫一眼城楼下,并不如他预想,此地无一追兵驻守。
风雪中的大红城门下静立一人,一位老者。
他蒙着面,持一把看不出任何门派的铁剑,静静顿地。
古鸿意蹙眉。他警觉按一把白行玉的腕心,“快走。”
老者持铁剑如山般倾轧而来。
霜寒十四州剑出鞘。
寒光相抵,金红火花交错。
古鸿意咬着牙死死抵挡,一缕黑血从嘴角溢出。“小白,你先走!”
古鸿意回头,见老者沉肃一笑,“衰兰,倒是聪明。”
梅一笑加重了手腕力气,几十年习剑的力量与技法,都完胜一个青涩的衰兰,盗贼出身的半吊子剑客。他轻瞥一眼面前的青年,那手腕已然打颤,承不住自己的招式。
但衰兰面不改色。黧黑眼睛一挑,竟轻轻笑了。那是一个轻蔑的笑容。
“衰兰,你为何不惧?”
浓郁睫毛扇开般猛然抬起,鼻梁迎上风雪,“我为何要惧,”衰兰哈出一口血气,混着白烟升起,“我倒快活,山河一剑……今日我终于见识到了!”
梅一笑愣神。面前衰兰一口殷红血迹喷出,但仍在笑,笑声快意无比。
“我便知道,该是我,将盟主您与盗帮的一切了结。这个剑客该是我!”
眼眸明亮,声音骄傲。
“……你和公羊弃一个样子。”盟主冷笑一声,“一个盗贼,到底从何而来的傲气。”
“盟主,你所为便是义么。你为了与我师父的私怨,把整个盗帮斥为异端……你为了我师父那所谓剑谱,那样害白幽人……你知道你最疼爱的小女儿,为何跟盗帮的贼跑了么?呃!……”
山河一剑剑气抵至胸膛,刺骨疼痛压住骨头,古鸿意喉结窜动,嘴角溢出一缕黑血。
“你不许再抢走他。……”沙哑嗓音含着气声,“我会再把那块玉偷回来。”
梅一笑冷眼看面前青年双眼通红,眉宇肃穆依旧。
“盟主。”另一道青年的嗓音。
雪色尽头闯入两道人影。白行玉和……
残月握着双剑,轻笑着摇头,“盟主。……我终于明白,是因汴京城门捉拿衰兰那次第,与我随行的‘盟主’,不是您。您惧关门弟子我发觉蹊跷。……您便因此驱逐了我么!”
残月挑起剑,一指古鸿意,“那他……白幽人和我一样,都是您的弃子。”
山河一剑忽地收起。古鸿意失了重心,一个趔趄瘫坐于地,抹一把嘴角血迹。白行玉扑去随他坐下,指腹抹一把他脸颊血迹。
“脏。”古鸿意稍拉开他的手。
白行玉捧起他的脸,叮一下他的额头。
“没事了。”他一点点揉开古鸿意面颊的血痂。
月下梅花发的轻锐之气划破风雪。
“我的剑,是盟主您教的。我……能一战!”
残月怔怔望着盟主。又轻唤一声,“师父。”
山河一剑贯穿他的肩头。
“走。”残月双目收缩,哈出一句气音,对着那二人喊道,“快走!……”
“月下梅花发……我能一战!三叠姐姐。你看清我……能一战……”
梅一笑将剑从残月肩头一拔,鲜血喷射淋漓。残月吃痛一声,紧咬牙关再不吱声。
“一群毛头小子,跟我比剑。”梅一笑扫一眼依偎在一起的古白二人,不解轻笑。
白行玉将古鸿意揽在怀中,静静望着盟主。
时间,差不多了。
千百条麻绳似从天而降,霎时绷直,只见其勾连错乱,将整个汴京串联包围。
纷纷的梅花落下。
梅一笑颔首,面颊承住一瓣白梅。
眉头蹙起,这一幕,似当年,小女儿随那个盗贼私奔时……满山的梅花落了下来,落在围剿大军的刀戟上。
小女儿快步跃进花影中去。
城楼,夜雪中。铮铮琴音响起,千里传音的武功,将剑门外的声响传遍整个汴京。
盟主自刎于剑门。
盟主登上高处城楼,忏悔,赎罪。
盟主宣告了一切真相。绣阁、盗帮、白幽人……都正了名。但盟主轻轻隐去了剑谱。
挥剑自刎前,盟主轻笑着说:
江湖不必要有联盟。
而后,鲜血淋漓如泉。
梅一笑愣神许久,伸手接住一片白梅。纸钱一样的漫天飞雪。
古鸿意粗重喘着气,强撑着站起身,便要抱起白行玉,“做到了。我们快走。”
城门大合。刚刚千里传音一役,那块江湖通行令,已不作数了。那只能绕路,走山路,回京畿老巢。
古鸿意咬着舌尖迫自己清醒,一时拿不准力气,满口腔血腥气。
城门大合。还能去哪。怎么逃……
还是,只能赌,赌梅一笑先手杀了他们三人,还是先手去剑门战场,寻公羊弃……
眼睫越来越沉。不能死在此处。
不能功败垂成。
明日就能过上和白行玉在一起的日子了……能和他一起种芍药……再无追杀……能看他穿各样式的衣服的模样……
梅一笑提起了剑,迫近歪斜于地的三人。
古鸿意抬眼冲他轻蔑笑了一下,眼睛通红,满是不甘。
不能死。
不能死……
鎏金溢彩缓缓渡出,由一道弦,宽至一片海,投在一步步走来的盟主身上。
香车宝马不夜天,在背后,响起。
汴京城门,开!
高高城楼上,一支羽箭射下,梅一笑分神提剑格挡,颔首看高楼 “何人?!”
“走——”高楼处,一人官袍肃穆,虬髯美须,声音冷冽彻下。
官袍……古鸿意颔首,看那楼上的官袍身影。不是江湖中人,是汴京官府的人。
教头振臂一挥,对那昔日贼人喊道,
“城门为君开,走!”
古鸿意对教头作一揖。
“你不是贼人。你到底是何人。”教头依栏轻轻问道。
“我是衰兰送客手。……我来此地,是为了寻一个公道……我是真正的侠。”
古鸿意仰头,霜雪压住面颊血痕,凝成一道道沟壑,本就粗糙的面颊皲裂成一块块唬人的痕。那双眼睛却很明亮,映着汴京城门溢出的万千灯火,静默燃烧。
“记住我!”
声嘶力竭却快意的声音。
“记住我……是衰兰送客手!!”
千山万山的肃穆听闻青年侠客宣誓。
教头声色一震,肃穆目送那衰兰打横抱起身边乌发雪肤的那一人,又拖着另一人的腿脚,转身入了汴京城中。
山河一剑顿入,城门刹那大合。
剑身夹于通天红门之中,持剑老者松了手,丢了剑,慢慢收手,去接住一瓣白梅。
纸钱般的漫天飞雪与白梅。
入城,蜿蜒游走几道街巷,确认安全后,古鸿意将残月扔在朱雀桥边,残月抹一把嘴角血迹,“你到底是何人。”
“衰兰送客手。”沙哑嗓音重复一遍。
“我记住你。”残月轻笑点头,眼神间霜雪化开。
残月偏头看一眼白行玉,摇了摇头,“你,”
“不必记住我。”白行玉轻声说,“残月,你并不欠我了。走吧。”
残月怔怔看那二人依偎着抱了一会儿,衰兰便打横抱起身边人,使轻功快快离去,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夜奔。
一重重山水,风雪砸入眼睫,沉沉。
“他们会记住我吗?”
“会。”
“万民会记住我吗?”
“一定会。”
白行玉抬眼,看古鸿意喉结窜动,咳出血水来,但展开一个舒舒展展的笑。
白行玉伸指叩住他的唇,示意他噤声,节省体力。
古鸿意反咬了一下他的指尖,又伸舌□□一下。
几乎乐极生悲的有些哀伤的黧黑眼睛,挂着雪粒打颤的睫毛。
白行玉愣神,心头轻轻揪着。
“明日,全天下都会记得你是衰兰。”
古鸿意垂头吻他的指尖。含糊应“嗯”。
温热水滴落到他手背上,很烫,淡红的血泪。
“我们回家,好好治你的眼睛。……然后,要开春了,又该种芍药、葡萄、金围带。……我要说很多遍,我爱慕你。”白行玉一项一项数着明日起的事宜。
“仰慕你。也是爱慕。”仰慕的是衰兰送客手,爱的是古鸿意。
古鸿意睫毛再次重重折下。白行玉伸手按开他皱起的眉心。
“全天下都会记得你,仰慕你。”
“从明日起。”
古鸿意心脏跳动如擂,猛然抬起睫毛,再不因雪盲避开风雪,任凭寒风重雪吹进眼中。目光中无边雪原依旧,第二次夜奔,大仇已报,真相尽出,远山踩于脚下,爱人拥于怀中。
他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快活的人了。
雪迢迢。
小重山。
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
却不再是逃亡了!
老巢,到了。
古鸿意将白行玉稳稳放下,摸了摸他的脸颊。“去取剑谱。烧了它。”
白行玉应“嗯”。古鸿意把袖中火石抛给他,“小白,你点火,在此处等我。”
说罢,古鸿意转身入了老巢,进了卧房,去取剑谱。
带着一身寒气跨入卧房,先入门中的那条腿立马僵了僵。
古鸿意定在原地。慢慢把腿收回。
他的眼睛现在无碍,因此看清,昨夜在老巢,未能看见的……
一面墙的山穷水尽。
谁的心意。
去找他!
白行玉点了火,双手护住小火苗,盘膝盖坐了下来。等古鸿意取剑谱回来。
背后,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白行玉回头。
手臂被一把牵起,整个人被拉成一条线,不管不顾塞进怀中。
古鸿意随手把那剑谱抛入火中,再不看一眼。目光全全落在怀中人的后颈上,大手轻轻摩挲他的腰侧,把他抱得更紧些。
白行玉有些懵,双手扒着他的肩头踮了踮脚,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火焰与剑谱
……诶。还以为二人会肃穆地看着此物燃烧……再深沉地聊一聊名节、盗帮的未来、盟主的下场……
毕竟这是所有事情的终结!
古鸿意却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只是一下下揽他清瘦的腰背,蹭着他的颈窝。热气呼到他脖颈出,怀中人轻轻瑟缩一下,脚尖放下,完全陷入自己怀中。
古鸿意垂眼看着他,眸中温柔被火光照得很亮。
“小白。你何时……何时也画我了。”
古鸿意忍不住再次压上,双臂交错把他锁进怀里,再深一些。
怀中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闷闷回答:“昨晚你没看见么。唔……松开我些。”
“那时候我半盲着呢。我都没看见你拔剑要杀我。”!
“谁要杀你……”
“那一墙罩纱也是你笼上的?”
“嗯。”白行玉点头。
“是我们成亲前那一次夜奔的时候?”
“嗯。……”白行玉犹豫片刻,还是承认了。
古鸿意分神想起,师兄告诉自己,成亲前那一次夜奔,老板娘和袖玲珑师兄在雪地上捡到他们二人。
那时还以为两人倒在雪地里昏去。
原来白行玉把自己带进老巢了。……所以,后来又把自己拖回雪地中,给师兄装装样子。
古鸿意一下子笑出声来。
他就这么不好意思。
怀中人谨慎抬头,半张脸仍埋在胸脯里,只露出一双清冽眼睛,睫毛颤颤。
古鸿意叮一下他的额头。“画的好。”
小小的卧房中那一面墙挂满了丹青。一墙的圆圈套圆圈,五官是几个点。但每张白幽人画像上都覆了一张新画。
有的画是几道简单勾勒,一道腰挂宝剑的颀长身影。
有的画是一双眼睛,远山眉,轻轻连着心,睫毛浓郁黧黑,直直垂下时半遮住深瞳。
有的画……不是人像。是景。一条小河……一点小船。一个摇橹的渔夫。
还附了一张折痕累累的信笺。
字拿剑尖写成,极力工整,但还是很难看。差不多是鳖爬般的字迹。
古鸿意翻出那信笺,举高抖抖,不让白行玉够到。
白行玉踮脚去夺。“给我。”
古鸿意趁机啄一下他的脸颊,目光深深望他,
“我给你下的战书,这些年,你都留着。”
他以为白幽人早扔了。那时他并不看得起自己。怎么会在乎一张信笺。
等等。
后来,他不是去逃亡……面具都丢了……
这张战书为何没丢呢。
怀中玉从耳朵尖红到眉眼。
白行玉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贴身带着那张战书。冥冥之中就是这样做了。
才不是很在乎衰兰……
但,他也确实是他触碰到的,第一个同龄侠客。
不是武林大会上的剑与剑相触。浅尝辄止。
是看见衰兰哀伤的眼睛,听见衰兰跪在自己剑下,讲他的乱七八糟宿命……
“华山后的五年,你一直记得我。”
白行玉懵懵点头。算吧……
“那你有没有也日日梦到我?”
白行玉疑惑蹙眉,什么“也”?
那剑谱不知不觉燃尽了。一切流血与宿怨不知不觉消散在夜空中。
袅袅白烟升腾。
飞雪轻轻落下。
迢迢雪原中的悬着宝剑的两人。
古鸿意双手抓住白行玉的腰,把他高高举起,抱着他转了一大圈。
好像忘了自己有伤。
白行玉被晃得凌乱,伸手去掐他的喉结,按了按。
琥珀眼睛狭起,盯他一眼,又假装看不见他,偏开视线。
古鸿意双手一抬,大腿顺势把他顶得更高些,抱着他又转了一圈。
“古鸿意!”
落下,抱住他,轻轻摇晃。
古鸿意拿鼻梁顶一下他的面颊。望着他笑,温柔全全化开肃穆的长相,一团柔朗的春水,要把他溺进去。
“再转一圈。”
“……”
白行玉被揉得头发乱乱,叹了口气,倒很乖地把双手搭在他肩头。
主动跳上。
飞雪落在眉眼与眉眼中间。
轰一声。
两人倒在茫茫雪地里。
但还牵着手。
这样迎了日出。
日出了!
古鸿意终于看见一次日出了。
也没看见。
他的目光不曾偏离一块玉。润泽了浅浅的日光,随着昏黄转移,面颊阴影明暗交替。
“古鸿意,你的伤。”
古鸿意又蹦又跳的跟没有挨山河一剑似的。
“你的眼睛……”公羊弃消失在剑门的火海中。那半瓶香灰用尽,该如何是好。
“我有解药。”
十指相扣。古鸿意绞紧他的指尖。戳弄他玩。
“师父……会回来吗?”
“会。”
“真的吗。”
“那我们给他求一求。”
“……迷信。”
白行玉叹口气,还是没有告诉古鸿意,师父给他那一套算命,全是假的。
他活得挺快活。就这么糊涂活着吧。
金红日光渡上银亮雪原,金渡银一般交替。
黧黑眼睛和琥珀眼睛同时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