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山里阴冷极了, 比市区温度至少低了十度,床褥摸上去潮气十足。凌宸一路舟车劳顿,顾不上挑剔, 随便合衣躺下,刚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睡去。
他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
“凌老师, ”门外人唤他,“您醒了吗?”
凌宸打了个哈欠爬起来, 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天刚蒙蒙亮,门外人站在屋檐阴影之中,面目模糊。
凌宸问他有什么事。
那人说:“老李急着出殡,您再不去给他入殓,就要错过吉时了。”
一边说着,那人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化妆包。
凌宸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但顾不得多想,他用尚且完好的右手接过化妆包,浑浑噩噩地跟在那人身后。
整个村子寂静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着潮湿霉味的落叶气息。凌宸低头,发现脚下踩着的是层层叠叠的竹叶,落叶化泥, 黏在鞋上, 脏得擦不干净。
待他再抬起头时,意外发现他们居然走出了村子,来到了一条幽静小路上。路两旁全是高大的竹林,竹影交错, 遮住本就吝啬的天光,昏沉沉又黑漆漆。
凌宸停下脚步, 警惕地问:“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可是领路的人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就那样沉默地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凌宸当然不会傻傻跟上,他扔下手里沉重的化妆包,那些刷子、粉底滚落一地。他转身就往回跑,然而刚迈出两步,面前场景簌的一变,他居然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他们单位的停灵室!
熟悉的小院近在眼前,白墙灰瓦,铁门虚掩。凌宸一时收不住脚步,一头撞了进去!
大门洞开,冷气迎面而来。没有生命的塑料菊花沿着墙角摆了一圈,墙上是一排排的不锈钢支架隔板,犹如高中宿舍的上下铺,每层隔板上都摆放着一具装进裹尸袋里的遗体。
明黄色的裹尸袋填满了这小小的停灵间,只剩下最中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座沉重的棺木。前高后矮,四角压金,纯黑色的木棺两侧各镌刻着一个巨大的“奠”字,正是最传统的中式棺材。
凌宸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腿,一步步走向棺木,用尽全身力气,用右手推、用右肩膀顶,终于推开了棺木的顶盖。
一道熟悉的身影静静地躺在那里。
俊眉修目,姿容绝群。
男人沉沉睡着,像是一尊毫无生命力的完美雕像。
凌宸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棺木对面——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正是贺今朝的遗像!
怎么会是贺今朝?贺今朝死了?
不,等等,贺今朝确实死了……而且,是凌宸亲自为他入殓,替他换上西装,整理遗容。
是啊,没错。贺今朝死了,凌宸亲眼看到过他的遗体。
贺今朝是他追逐、喜欢、向往的偶像,又远远不止于此。
就在凌宸出神之际,突然间,一只冰凉的手猛地从棺木中伸出,搭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凌宸赫然一惊,低头一看,却发现棺中人居然睁开了眼睛!
俊美的男人对他露出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微笑,只不过,他的双眸被血色占据,如两汪血水,深不见底。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颀长,正紧紧地攥住凌宸的右手。
原来他的手如此冰冷,比凌宸想象中的还要冷。
男人的力气很大,没有允许他挣脱,凌宸也不想挣脱。一寸寸,一厘厘,凌宸被男人拖着,向着棺木中坠去。
黄色白色的纸钱从棺木深处喷涌而出,漫天遍地。渐渐地,贺今朝的身体被纸钱掩盖,那些纸钱埋住了他的双腿,他的腰腹,他的胸口,他的脖颈……只剩下一张英俊却鬼魅的脸,浮在如死海一般的纸钱之间。
紧接着,那些黄白纸钱又随着他们交握的手,向着凌宸涌去。
“宸……宸……”男人嘴唇翕动,血眸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他,用熟悉的嗓音呼唤着凌宸的名字,“宸宸,快……来……陪……我……”
这个陌生的称呼宛如一道惊雷,让凌宸瞬间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惊醒!——不对,贺今朝什么时候叫过他“宸宸”?他从未听贺今朝这么叫过自己!!
贺今朝是怎么唤他的?
贺今朝是用什么语气叫他的名字?
贺今朝的声音,应该是温柔的、是可靠的、是傲娇的、是自鸣得意的、是无可奈何的——
——“小凌……”
——“小凌,你怎么了?”
——“小凌,你快醒醒!”
那声音,全是发自内心的关切焦急。
一阵灼烧般的痛感从凌宸的右手尾指升起,仿佛那里有一根无形的线,拽住他逐渐下坠的身体。丝线收紧,就如风浪中坚韧的锚,把凌宸这叶小舟牢牢地留在原地。
与此同时,原本拉住凌宸右手的棺中恶鬼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度烫伤,它惊叫一声,猛地松手,转身藏匿于黄白色的纸钱之中,片刻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
凌宸从梦中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额头遍布冷汗,就连掌心都潮湿一片。
贺今朝脸色苍白地坐在他床边,两只手交叠握住凌宸的右手。只不过,因为他是灵体状态,双手只能虚虚搭在凌宸手背,明明无法触碰到,可凌宸却觉得分外安心。
“小凌,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贺今朝眉头紧蹙,“刚才你一直颤抖,我叫了你好久才把你叫醒。”
在凌宸手边,小仓鼠柴柴丸正用毛茸茸的身体摩擦着凌宸的右手尾指,四只小门牙轻轻啃着他的指节,有些痒,有些疼。
凌宸扶住额头,只觉得浑身虚软:“确实是做噩梦了,但梦里的事情……我全都记不得了。”
虽然记不得,但心悸感如影随形。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又抬头看向贺今朝,仔细观察他的脸色:“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脸色这么白?”
虽然“脸色这么白”这句话不该用来形容一个死人,但凌宸就是觉得贺今朝看起来病恹恹的。
“……”贺今朝沉思几秒,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从头复述一遍。
贺今朝是鬼,不需要睡觉,所以每次凌宸休息时,他就守在凌宸旁边做自己的事情。就在几分钟之前,他突然觉得心口剧痛,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紧紧捆住他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同样的灼痛感,他曾经经历过一次:第一次和凌宸相遇时,他们两人尚不知道彼此之间不能隔开太远距离,那次他傻乎乎地跟着灵车离开,结果还没出殡仪馆的大门,他就觉得心脏剧痛,直到回到凌宸身边,他才恢复正常。
刚才那种疼痛,恍惚间让他以为凌宸会离开他!……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迅速飞到凌宸床边,这才发现看似酣睡的凌宸其实满头大汗,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喊了他许久,小柴柴丸也急得只咬凌宸,才让凌宸从噩梦中清醒。
贺今朝想,若是他刚刚没有发现凌宸的异样,那是不是凌宸就会在这个清晨,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个剧组不能再待下去了。”贺今朝当机立断,“小凌,咱们立刻离开,别去管入殓的事情了。”
都说深山老林最容易滋生阴气,那个名叫老李的武替死得如此惨烈,会不会是他的灵魂滞留在这里,想要抓替死鬼?
凌宸承认他不是什么伟大的家伙,他确实怜悯老李的死亡,但他首先要保护自己的安全。
想到这里,凌宸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这里是深山,进来简单,出去不易。”
贺今朝早已想好办法:“没关系。送咱们来的车就停在村子外的空地上,趁着其他人都没醒,我能带你出去。”
偏偏就在此时,他们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
“铛——铛——铛——”
刺耳的铜锣声接连不断,就如往平静的深海里投入一颗炸弹,瞬间吵醒了整个鱼池。
“别睡了,大家都别睡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说,“下雪了!!大家醒醒,导演说要趁着下雪赶快抢进度!!”
紧接着,那个敲锣者走到每一间房前,逐一敲响大门,唤人起床。
“咚咚咚。”敲门声在凌宸门外响起,“凌老师,您醒了吗?”
凌宸:“……”他和贺今朝对视一眼,掀开被子起身,把小仓鼠揣进胸前的口袋里,然后走向大门。
他小心把房门拉开一道缝隙,门外的冷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裹着雪花蜂拥而至,呼吸间都是凛冽的寒气。
凌宸惊讶地望着门外——一夜之间,门外居然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几只麻雀在雪地上蹦跳着,留下了一连串松枝似的脚印。
“凌老师,不好意思把您吵醒了。”门外提的铜锣的人正是郭子,那个铜锣也是剧中的道具,一敲就足以吵醒整个剧组。“今天我们有好几场戏要拍。”
在他身后,其他几间民居已经亮起了灯,隐约可以看到屋里有人影晃动。虽然没有完全天亮,但整个剧组已经运转起来了。
凌宸不可思议地问:“……剧组不是停工了吗?”
“害,这不是老天给面子嘛。”郭子双手合十,向天空拜了拜,又转过头来嬉皮笑脸地解释,“导演今天一睁眼,发现居然下雪了!凌老师您不知道,这种天气可遇不可求,如果不能向老天借雪,就只能用人工雪花,效果又假、又费钱。我们剧组已经停工好几天了,制片人的账本都快翻烂了,可没多余的钱再浪费下去了……”
正因为如此,原本停工的剧组立刻复工,抓紧时间抢拍。
之前几天,剧组沉浸在有人意外死亡的阴霾中,人人悲恐交加;现在,整个剧组好似重新“活”了过来,人人行色匆匆,一个个脸上都见了光彩。
昨夜那位女化妆师说得明白:剧组一天不开工,就赚不到钱,就吃不饱饭——在真金白银面前,人命好像也没什么紧要了。
凌宸望着这座虚假且繁忙的人造小镇,看着地上堆积的雪,看着街上逐渐多起来的人流,他意识到,今天他和贺今朝很难逃离这里了。
“凌老师,我接下来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就不打扰您了。”郭子说,“您洗漱完可以去西边集合吃早饭。”
“嗯。”
雪越下越大,等到凌宸洗漱完走出房间时,地上已经见不到除了雪以外的颜色。新雪并不黏,凌宸裹紧身上外套,踩破白净的雪地,留下一连串浅浅的脚印;贺今朝漂在他身边,落脚处并无任何痕迹。
他们并肩走过村前的广场,贺今朝示意凌宸看向那边。
两个司机打扮的男人正在捣鼓那辆车,其中一个人抱怨:“天气突然降温,把发动机冻坏了!机油漏了一地,车子打不着火了!”
另一人则在摆弄手机,边抽烟边骂:“卧槽,怎么手机没信号,是不是山上的基站被雪压了?”
闻言,贺今朝冷冷笑道:“这么巧?咱们刚决定要走,车坏了,下雪了,手机没信号了,只剩下这深山里的一座竹镇和剧组里这群各怀鬼胎的人了。”
凌宸接话:“嗯,这种情况很适合再死几个人。”
贺今朝:“……”
凌宸转头看向他,眨了眨眼睛:“我难得幽默一次,你怎么不笑?”
贺今朝无奈:“小凌,你的幽默真是难以捉摸。”
“不幽默吗?”凌宸笑了笑,“我以前熬夜值班时,最喜欢看恐怖推理小说。因为某些极端原因,一群人被困在孤岛或者别墅里,无法和外界联络,然后一会儿死一个,一会儿再死一个,其他人就互相猜测究竟谁是凶手。随着人死得越来越多,凶手逐渐浮出水面……”
“到底什么人才会在殡仪馆值班的时候看这种题材的小说啊。”贺今朝一想到凌宸在值班时,披着外套倚在桌边,津津有味地看凶杀小说,就觉得有趣。“你说的应该是《暴风雪山庄》模式,由知名剧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首创。”
“那你来猜猜,谁会下一个死?”凌宸抬了抬眉毛,“——以及,谁是凶手?”
贺今朝没有应声,他垂眸和凌宸四目相对,有些话不必付诸口舌,答案早就在心中。
……
一般剧组为了图方便,工作人员的盒饭都是从餐厅订购。但是《竹镇疑云》剧组驻扎在深山,为了节省时间成本,所有人都住在小镇内,剧组专门雇了跟组厨子,一日三餐都由剧组自给自足。
幸亏剧组存粮够多,若是天天下雪,那剧组一百多口人,都要被饿死了。
餐厅就在小镇西边的巷子里,这条巷子从外边看是一间间民居,其实里面完全打通,一眼望去空荡荡,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群演和工作人员们拿着餐盘排队打饭,打饭后就随便找个地方席地而坐。
刚下个雪,地上湿凉,有些身子弱的小姑娘还自带防潮坐垫,糙老爷们顾不上那么多,干脆盘腿坐下。
餐厅非常热闹,大家叽里呱啦地聊着天,聊服装道具妆容,聊今天要拍的雪景,聊未来要补多久的工时。他们默契地跳过了同一个话题,没有一个人谈及前几天那场骇人听闻的死亡事故。
凌宸昨夜做了噩梦,实在没有胃口,拿着餐盘转了一圈,本来想打一些清粥小菜,但是出乎意料,居然每个铁锅里都是“硬菜”。
大鱼大肉,不该出现在早餐的餐桌上。
贺今朝也觉得稀奇:“我呆过这么多剧组,第一次见早餐这么丰盛的。”
凌宸拿了两只鸡蛋,又打了一碗米粥,婉拒了大师傅的一勺红烧肉。
他没有坐下,随便找了个角落站着吃东西。
忽然,周遭猛地一静,原本叽叽喳喳的剧组人群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变得悄无声息。
凌宸好奇地侧头看去,只见门外走进来一行人。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肩宽体阔,很有硬汉气质,他已经做好妆发,乱糟糟的长发扎成一个高髻,凌乱的胡渣在下颌蔓延。
几个助理模样的人跟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从哪里搬出了桌椅,请那位硬汉坐下。
凌宸想,原来这里不是没有桌椅,而是桌椅属于金字塔尖。
“那人就是叶正弈,”贺今朝说,“这部戏的男主角。”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在叶正弈所在的桌子旁落座,贺今朝逐一为凌宸介绍,这个是圈内知名导演,那个是拿过奖的摄影师,还有武替班的班主曾经拍过不少武打戏……
几人神色都不轻松,尤其是叶正弈,眉眼间满是阴郁之色,哪还有什么正派大侠的气质?
谁不知道,死的人是叶正弈的替身,如果那天吊在威亚上的人不是老李,而是叶正弈的话……
虽然导演制止了剧组内部讨论这件事,但有些闲言碎语是止不住的。
在他们进来之前,凌宸听到有人悄悄议论。
“你们说,老李是不是给叶哥挡灾了?”
“我听说剧组要给老李家陪八十万。哎,替身死了,陪八十万就够;要是叶哥受伤,八百万都不够哦。”
“叶哥的经纪人私下都打点好了,叶哥的替身出了事,传出去对叶哥名声不好。”
当然,自从叶正弈进门后,这些不和谐的声音都消失了。
凌宸没了胃口,他把吃剩下的食物送还到残食处,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向着那桌人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还未等他走近,郭子立刻从旁边赶来,拉住了凌宸。
“凌老师,您有什么事啊?”郭子生怕凌宸打扰几位剧组灵魂人物。
凌宸平静地说:“我吃完早饭了,来问问我什么时候开工。我的时间有限,完成工作,我还要赶回去上班,单位就给我批了几天假,你们不能影响我考勤。”
上班、批假、考勤,这些和剧组格格不入的词语,一下子吸引了桌旁导演的注意。
导演皱眉看过来,上下打量着凌宸,喝问郭子:“郭子,这人谁啊?这么没规矩!”
郭子点头哈腰,谄媚地说:“导演,这是……这是……新来的化妆师。”
“我不是剧组化妆师。”凌宸打断他,决定不给任何人好脸色,“我是遗体化妆师,我是来给你们剧组去世的那位武替师傅入殓的。”
哗!一石激起千层浪,谁也没想到凌宸居然如此“英勇”,直接戳破了那层风平浪静的遮羞布!
一瞬间,桌旁的几个人动作一僵,同时看了过来。
导演,摄影师,编剧,武替班主,还有男主角叶正弈,几双眼睛几道视线全部落在凌宸身上,有人眼神中充满打量,有人目光中满是警惕……
与此同时,凌宸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热:原本藏在他胸前口袋里的小仓鼠,突然重重拱了一下,又拱了一下,在口袋里不安分地转起了身子。
凌宸明白,这是小柴柴丸在警示他——在面前的这桌人里,有人牵扯上了“鬼官司”。
换句话说,害死老李的凶手,就在这群人之中。
……
“凌老师,你刚刚,你刚刚怎么——”郭子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带着凌宸在风雪中前进,走向临时停放尸体的房间,“——这件事我们剧组的人提都不敢提,你倒是一句话捅破天了!刚才整个餐厅都被你吓得鸦雀无声,导演的眼睛瞪的啊,差点把我吃了!”
凌宸跟在郭子身后,淡定反问:“你们请我来,不就是给死者入殓的吗?我没说刚才那句话,老李就能活过来了吗?”
郭子瑟瑟发抖:“凌老师,你怎么总把这些死啊活啊挂在嘴边,你就没忌讳吗?”
“做我们这行的只忌讳一件事。”凌宸回答。
郭子洗耳恭听。
凌宸:“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郭子脚下一滑,直接摔倒在地。他不知道,当他狼狈地在雪地上像乌龟一样爬不起身时,有另一道人影就站在凌宸面前,毫无形象的笑个不停。
“‘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哈哈哈哈哈……”贺今朝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小凌,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好可爱。”
凌宸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那些雪花穿透贺今朝无形的身体,停不住,更留不下。
凌宸没有应声,只用疑惑地目光回望着贺今朝。那眼神像是在问:“我哪里可爱?”
迎着凌宸可爱却毫不自知的目光,贺今朝心里仿佛被蜜腌透,被糖浸润。
男人抬起手,轻轻拨弄起所爱之人的发梢。
那些调皮的雪花落在青年的黑发上,又很快化为细雨,就像是最隐秘最无形的爱,润物于无声。
“小凌,虽然做你们这行的不能爱上客人,”贺今朝眉眼弯弯,“但是没有规定,客人不能爱上你吧?”
第62章
“小凌, 虽然做你们这行的不能爱上客人,”贺今朝浮在半空,略弯下腰来注视着凌宸的双眸。男人凤眼弯弯, 浅浅的桃花褶在眼下散开,“但是没有规定,客人不能爱上你吧?”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圆滚滚的雪球, 在凌宸尚未做好准备之时,迎面飞来, 正中他的心口。
团雪球的人心软,刻意团得松散,故而凌宸即使被雪球砸中,也不觉得疼,只看到那颗雪球一触到自己的身体就散了,唯独在胸前留下一块不深不浅的雪印子。
掸一掸, 雪印子也就散了。
但是凌宸没舍得掸。
贺今朝的双眸通透似黑玉,凌宸望着他的眼睛,启唇正要说些什么:“我……”
“——凌老师,麻烦你拉我一下!”偏偏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暧昧涌动的氛围。“这里实在太滑了, 我站不来了!”
凌宸:“……”
贺今朝:“……”
他们循声看去, 只见郭子半趴在雪坑里,正扶着腰哎呦哎呦的叫唤。
刚才凌宸一句话吓坏了郭子,让他一脚踩空,半天爬不起来。凌宸没办法袖手旁观, 只能走过去,把郭子拉起来。幸亏郭子细瘦一条, 比凌宸矮了大半个头,要不然凌宸仅靠一只手,根本没办法从雪地里提溜起一个成年男人。
郭子扭到了腰,接下来的一段路,他走得一瘸一拐。
这座竹镇是剧组勘景后在废弃山村的遗址上重新修建而成,村子三面环山,后山竹子成林,据说还有野兽出没。
凌宸望向竹林的方向,知道那里就是老李坠崖出事的地方,现在那里也被一层层的白雪覆盖。这雪下得极大,山里天气瞬息多变,昨夜还晴空万里,现在就白雪皑皑。
“老李的家人已经到镇上了。”郭子边走边说,“不过大雪封路,他们暂时进不来,凌老师,您可以慢慢画。您千万画的仔细些,让老李……让老李走得体面些。”他语气唏嘘地说,“老李是个挺好的人,话少,不多事。我之前跟的几个剧组,有的武替脾气暴躁,喜欢抽烟喝酒,动不动还打架。老李不像他们,他平时闷不吭声,从不惹事,除了喜欢打‘丁二红’以外,没什么别的爱好。”
凌宸:“丁二红是什么?”
“一种长牌,应该是某个地方的方言叫法。”郭子随口说,“剧组驻扎在这种地方,每天除了拍戏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做,他们武生班走南闯北,懂的乐子多,一下戏他们就会喊人一起打牌,打发一下时间。”
旁边的贺今朝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聚众打牌?这剧组风气这样,导演居然不管管吗?”
凌宸把不解的目光投向贺今朝。
反正郭子也听不到,贺今朝直接解释:“你以为他们说的打牌,就是图个消遣放松吗?全是‘带花’‘带番’的——一局牌少则几百,多则数千,一晚上输赢几万块是很正常的事情。”
说白了,就是在赌博。
凌宸转向郭子,试探性地问他:“那你也去打吗?”
“我?我不行。”郭子连连摇头,“他们打的太难了,我看过几局,什么‘天牌’‘地牌’‘人牌’的。这么复杂的牌局,只有聪明人才会玩,我可搞不懂。”
一场牌局,天牌、地牌、人牌,这可真不是简单的牌局了。
他们边说边走,终于走到了这座人造村庄外一座不起眼的小屋前。这里远离剧组主要拍摄地,原本是堆放杂物的,自从老李出事后,这里就被临时征用做了停尸房。
到了门口,郭子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了。他支支吾吾着:“凌老师,我……那个,导演催我赶快回去呢。”
寻常人都会害怕尸体,更别提老李是在大家眼前出的事,死状惨烈,郭子实在没勇气再看他一眼。
凌宸也没留他,从郭子手里接过化妆包,目送郭子呲溜一下逃走。他跑得太快了,居然又一次摔了个大马趴,不过这次郭子没让凌宸扶他,自己四肢并用地爬起来,实在狼狈的很。
凌宸难以理解:“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事,就算已经死了,他怎么怕成这样?”
贺今朝答:“可能是亏心吧。”
青年定了定神,背起其他化妆师东拼西凑为他凑齐的化妆包,推开了面前这扇尘封多日的大门。
在看清屋内设施的那一刻,凌宸没忍住骂了一声粗口——屋子意外的空旷,杂物都被搬空,只剩下正中央孤零零的一台冰柜。
没错,冰柜。
白色的、上开门的、最普通的、在许多肉铺摊子上都可以看到的,巨型冷冻冰柜。
不是安置遗体的正规冰棺,而是用来储存肉类的冰柜。
凌宸回想起早上那大鱼大肉的丰盛早餐,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反胃——剧组腾出了一台冰柜存放遗体,多余的肉类为了不腐坏,只能用作加餐。
一个人,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曾经在剧组里贡献了卓绝演技的武术特技演员,最终的容身之所,只是这么一台冰柜。
凌宸迈步走到冰柜前,抬手撑起沉重的上盖。即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心底一沉:
老李血肉模糊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冰柜之中,甚至没有裹尸袋,只有一张单薄的床单,已经与他的皮肉黏连冻结。
他身上还穿着武替的戏服,本应该英姿飒爽,现在却沾满血污,令人不忍直视。
他半个头骨完全凹陷,脸部变形严重;胸前、腰腹各有一个穿刺伤,还留着竹子的毛刺;更别提骨折的双臂双腿……他双眸死死瞪着,眼球干瘪,浑浊一片,像是在无声的控诉。
贺今朝哪里见过这样的惨状?只撇了一眼,他就心神大恸,他根本不敢多看,赶忙飘后数步,强忍住作呕的生理反应。
凌宸一边为自己戴上几层口罩、手套,一边问他:“你若是不舒服,就出去等我。”
贺今朝脸色苍白地摇摇头:“这剧组里处处蹊跷,我不能离开你。”
以往工作时,凌宸为了逝者的隐私,都不允许贺今朝在旁观看;但这次不同,凌宸刚一踏入这间“临时停尸房”,藏在他胸口的小柴柴丸就不停地折腾,警告他这里有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贺今朝当然不敢放任凌宸一个人独处。
凌宸在贺今朝的帮助下,把老李的遗体从冰柜中搬了出来,放到了一边的长桌上,接下来的工作只能靠他独立完成。
好在他以前处理过比这更严重的伤势,他先仔细观察了老李的遗体,然后比照剧组提供的定妆照,在心中大概确定好了如何修补他残缺的肢体。
这势必是个“大工程”,凌宸意识到,在雪停通车之前,恐怕他所有的时间都要放在这里了。
一工作起来,凌宸向来专心,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午餐由郭子亲自送到门外,照旧是大鱼大肉。凌宸边吃边想:储存这些肉类的冰箱现在成了老李的安睡之所,不知道剧组的其他工作人员知不知道?
就这样,凌宸一直忙到太阳西垂,工作才告一段落。贺今朝一直守在他身边,一刻也没松懈。
他们重新把老李的遗体放回冰柜中,化妆包就留在这里,反正肯定不会有人不开眼,来这里偷东西。
“也该休息休息了,”贺今朝道,“我刚才出去转了一圈,剧组正在村口拍外景,要不要去看看?”
凌宸正想放松,应了一声,裹紧外套,走出了房间。
雪在中午时已经停了,太阳出来后,雪化了一些,小路从最开始的雪白变成了一片泥泞,又从泥泞凝结成冰。
村外的空地上,导演和男主叶正弈一起坐在监控器后,在回看刚才试拍的画面。
这场戏讲的是男主在误入这座世外竹镇后,发现村里居然都是前朝余孽、妄想复辟,他决定离开,却被村人联合下药,最终他一个人杀出重围,提刀走出竹镇,鲜血顺着他的刀尖滴落在雪地中,一路从村子绵延到村外。
这一幕是电影的最后一个高-潮,因为早晨突降大雪,导演临时决定立刻开拍。
为了这场热血沸腾额的打戏,剧组的所有跟组武生全部换上了戏服,他们的衣袖和前襟上还沾了人造血浆,一个个灰头土脸。趁着导演给男主讲戏的功夫,他们全聚在旁边的屋檐下抽烟闲聊。
“今晚去谁的宿舍打两把?”
“还打什么啊,老李出事后,班主就不让咱们下戏后聚在一起了。”
“切,班主也就是嘴上说说!你当他隔三差五往导演屋里跑,还叫上编剧、摄像他们,是做什么啊?”
“不是研究剧本吗?”
“你可真是傻*!还研究剧本呢,研究个**!”
“你骂谁**呢?”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天这么冷,有吵架的精力不如想想一会儿吃什么。”
“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走过来了?”
“哪有什么人?这荒郊野岭的,你是不是看错……”
未出口的话突然咽了回去。
在一片寂静的暮色中,一道孑孓独行的身影踏过地上的茫茫碎雪,由远及近,向他们走来。
众人都认出了他——今天早上,这个年轻人居然走到导演那一桌人前,坦然直言自己是遗体化妆师,来送老李最后一程。
他们这群武生,做的是剧组里最危险的工作,自然也比寻常人迷信。他们极其忌讳谈生死,但又对生死格外敬畏。
老李出事时,所有武生都在现场,班主第一时间跑过去,声嘶力竭地喊人帮忙,可老李伤的太重了,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出来,脑袋碎了一半,一张嘴,就汩汩地往外冒血。不等医生赶到,老李的瞳孔就散了……
光是回忆起那骇人的一幕,大家都觉得牙齿打颤,那一夜,很多人没有睡觉,更多人聚在一起,不说话只闷声喝酒。
据说剧组决定赔老李的家人八十万,不多不少,算是他们这个行业的“正常价格”。老李没结婚,也没孩子,家中只有二老,这八十万再加上他生前的积蓄,不晓得够不够他们养老?
没人知道剧组把老李的遗体存在了哪里,也可能他们知道,但装作不知道吧。
在剧组工作就是这样,这就像是一个残酷的野生世界,有自己的丛林法则。
凌宸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人的视线,不过他不在意,裹紧外套走近正在拍摄中的剧组。
郭子眼尖,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赶快冲过去拦下他:“凌老师,您怎么来这儿了?”
凌宸反问:“没看过拍戏,我过来凑凑热闹不行吗?”
“呃……呃……”郭子答不出来,他一边瞟着导演和男主那边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说,“您完工了吗?”
凌宸摇了摇头:“不是你让我‘慢工出细活’吗?老李伤的重,至少还需要两天。”
一边说着,凌宸一边又往拍摄的方向走。
郭子想要拉住他,可是他的手还没触碰到凌宸,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猛地收了回去。
凌宸明白,郭子是嫌自己身上“脏”,但他自认为身上干净的很,至少比这里的人干净多了。
既然剧组的人不欢迎他,凌宸也懒得往他们身边凑了。
“现在太阳都要落山了,食堂有晚饭了吗?”凌宸问,“我现在过去有东西吃吗?”
“有有有!”郭子赶忙道,“厨子应该已经开火做饭了,您要是觉得不合胃口,就让厨子给您开小灶!”
“小灶就算了。”凌宸回答,“今天我不想再吃肉了,只想吃一碗素面。”
……
综艺录制结束时,漫天星子已经挂上了夜空。宁苇从电视台大楼走出来时,原本坐在地上困乏无比的粉丝们立刻站起了身,摇着横幅喊着他的名字。
今天宁苇在某省台录制综艺,他录制了多久,粉丝们就守在电视台外等了多久。最近大风降温,据说在某些地方已经提前下雪了,他们这里虽然是南方,但气温也骤降十几度。有些小粉丝没有准备好足够御寒的衣服,被冻雨淋得直哭,但她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就想守在这里,见她们爱的偶像一面。
在这秋风萧瑟中,宁苇穿了一件挺括的呢子大衣,内搭了一件薄薄的高领衫,又温暖、又显风度。而且他还别出心裁的戴了一双皮质手套,禁欲感拉满。
粉丝们原本以为他会直接上车离开,没想到他居然直接走向了马路对面,走向了他的“蒹葭”!
“宁宁!!”“宁宁,妈妈爱你!!”“宁宁,多吃饭,别再瘦了!!”
粉丝们群情激动,快门声连成一片,无数的手机镜头高高举起,记录下宁苇的一举一动。
宁苇直接走到最前排的粉丝那里,在大家的惊呼声中接过手机,转身与粉丝拍摄大合影自拍;接着,他又走向另一个方向,为等候在此的粉丝签名。
一个女生焦急地往前挤着,她手里抱着一张装裱好的素描画,拼命往宁苇面前递去:“宁宁,这是我画的!送给你!”
宁苇惊喜接过,只不过他刚做完填充的脸部肌肉有些不听使唤,笑容僵硬:“画的真好,谢谢你。”
宁苇本想再和粉丝们多聊一会儿,但经纪人提醒他,若他再耽搁下去就赶不上飞机了,无奈之下,宁苇只能挥挥手和粉丝们道别,然后提着那副沉重的素描画走向了自己的保姆车。
虽然他只和粉丝们聊了不到五分钟,但蒹葭们依旧觉得,这五分钟的温暖比得上在寒风中坚守的五个小时。
宁苇坐上保姆车,电动车门缓缓关紧,黑色的防窥窗一寸寸升起,隔绝了车内外的所有噪音。
当车窗合拢的下一秒,刚才还微笑“饭撒”的青年瞬间变脸,怀中抱着的相框立刻扔到了地上。
他冷冷瞪了经纪人一眼,骂他:“你怎么一点眼力界儿都没有?这么沉的破玩意让我亲自拿着,要你这个经纪人干什么吃的?”
经纪人任由他骂,待他骂够了,才说:“那我放到后备箱去。”
“放什么放?等停车了就找个垃圾桶扔掉。”宁苇语气不善,“真是够晦气的,居然送一副黑白素描画,还用黑色相框装饰,这是咒我早死?真tm碍眼,有多远给我扔多远!”
“……”
宁苇的话音刚落,保姆车后排忽然响起一阵扭曲的笑声:“宁宁,你这大少爷脾气,也不怕吓到粉丝。”
熟悉的声音让宁苇瞬间汗毛倒数,他猛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在保姆车的最后一排角落,居然还有另一道身影!
在其他人眼里,坐在那里的是一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但在宁苇眼中,那是一团不可名状的烂泥,挤在精工细作的手工西装里。
裤脚、袖口之下,黑泥蔓延,那张并没有五官的脸孔转向宁苇,笑着唤他:“还愣着做什么,坐到我身边来,让冯叔叔好好看看你。”
“……冯总,您怎么来了?”宁苇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根本无法抵抗,只能硬着头皮坐过去。
经纪人和司机装聋作哑,甚至直接合拢了后排与前排之间的升降窗,让整个后排变成了一个私密至极的区域。
那团衣冠楚楚的烂泥暧昧地缠住了宁苇的脚腕,又顺着他的小腿一路向上蔓延。
宁苇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他的身体像是麻痹了,一动都不能动,甚至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烂泥一寸寸包裹住他,顺着他的身体四处探索,直至吞没他的双手。
宁苇左手一凉——原本戴在手上的皮手套被褪了下来,露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只不过,宁苇的掌心有一道横贯手掌的新鲜伤口,乍一看像是烫伤,仔细看去,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横割。
那伤口红肿溃烂,却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宁苇只能戴着手套草草遮掩它。
“你这个沉不住气的小家伙。”烂泥漫不经心地戳着他掌心的伤口,慢悠悠说,“都说了要信任冯叔叔,你怎么自己找上门去,还被人欺负成这样?”
宁苇硬挤出一个笑容:“冯总,我只是想试探那个叫凌宸的家伙……”
“那你试探的结果怎么样?”烂泥反问,“试探出他和贺今朝的关系了吗?”
宁苇咬了咬牙:“没有。”
昨夜,他利用邪术潜入了凌宸的梦境,伪装出凌宸最熟悉的场景——殡仪馆的停尸房——然后藏进棺材中,想要把凌宸直接拖进棺中害死。
但不知为何,他明明就要成功了,凌宸却突然清醒过来!那一刻,凌宸的右手尾指忽然冒出一阵莫名的热度,宁苇当即被那热度烫伤!
等到宁苇苏醒后,赫然发现自己手掌正中有一道贯穿掌心的伤口,那伤口细长笔直,仿佛是一根线……可是昨晚宁苇明明没看到凌宸手上有“线”的存在。
“你若想知道知道他和贺今朝的关系,不如直接来问我。”烂泥说。
宁苇屏息以待。
烂泥看不出五官的脸转向宁苇:“经过我的调查,贺今朝死后,被秘密送往凌宸所在的殡仪馆进行火化。”
宁苇没想到他们还有这层关系:“难道……凌宸和贺今朝曾经相识,所以要为贺今朝报仇?”
烂泥摇了摇头:“不,他们此前没有任何交集。”
不认识?宁苇实在猜不透了。
烂泥:“根据我明人调查的线索,贺今朝死后,凌宸参与拍摄了一个综艺,以此收获了一大批粉丝;在一个月前,他向殡仪馆请了长假,结果却秘密出现在了贺今朝在阿这亚沙滩的私人公寓;接着,他回到了他曾经的母校,参与拍摄了一部学生电影;最后,他又刻意出现在你的粉丝见面会上,借着游戏向你宣战……你觉得这一切,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化妆师做出来的事情吗?”
宁苇喃喃自语:“他明明不认识贺今朝,却又对贺今朝的一切这么熟悉……”
“宁宁,我知道你很聪明,开动你的小脑瓜想一想,还有什么可能?”烂泥徐徐善诱,“别忘了,贺今朝的命格有多特殊,他一个普通人能靠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若是他身上再发生什么奇特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你是说——”宁苇终于明白了,他忍不住惊呼出声,“——难道贺今朝灵魂夺舍了那个化妆师?!”
烂泥看不清五官的脸上涌动起来,像是在微笑:“没错——贺今朝不仅没有死,并且为了他的一己私欲,他杀掉了那个叫做凌宸的化妆师,占据了他的身体,并且妄图东山再起,向你宣战。”
宁苇细思恐极。
他浑身战栗,牙齿不停地打着颤。
贺今朝居然没有死?他不仅没有死,甚至夺舍了另一具更加年轻更加前途无量的身体?!宁苇想起凌宸身边那道缥缈的白光,难不成那就是逸散的灵魂?
凭什么……凭什么贺今朝可以这么好运?那自己费尽心思抢夺来的命格,又有什么用!
“冯总、不,冯叔叔!”宁苇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送进了烂泥的怀中,谄媚示好,“冯叔叔,你要帮帮宁宁啊……你不是说,咱们是一艘船上的吗?我是你最重要的赚钱工具,我拿走了贺今朝的命格,代替他成为一哥,我赚的所有钱都会给你!”
“乖,乖。”烂泥笑起来,裹在量身定做的西装下的身体震动着,“我既然能让贺今朝死一次,就能让他死第二次。”
那座远离凡间的山野村庄,既然能意外死掉一个武替,那多死一个化妆师,又有什么关系?
……
“阿嚏!”“阿嚏!!”“阿嚏!”
莫名其妙的,贺今朝连打了三个喷嚏。
正坐在他对面埋头吃面的凌宸茫然地看向他:“等等,鬼也能感冒吗?”
贺今朝也觉得这几个喷嚏来的意外,他托着下巴,思索着:“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有人在惦记我——比如,我的忠实粉丝们。”
凌宸“啧”了一声:“我看倒有可能是宁苇。他趁你死了,他正盘算着怎么再撬几个资源到他手里。”
贺今朝当即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别提他,恶心。”
“怎么突然恶心?”凌宸关切地问,“是不是怀了?”
贺今朝一挑眉,反客为主:“对,你的。”他摸摸自己的小腹,十分希冀地看向凌宸,含羞带怯地问,“不知道大官人认不认我们母子二人啊?”
凌宸:“……”
他恨自己怎么嘴贱非要说那一句,看吧,影帝又开始随地大小演了。
第63章
本以为停住的雪花, 在傍晚又一次飘然来临。
雪后的夜晚是很亮的,在漫反射的作用下,一点点光源就能让整个雪地亮如晨曦, 即使不开路灯,也能清晰看到路边的每一座房子、房子前的每一个道具。
为了补上之前缺失的进度,剧组一直拍到凌晨。村子里吵吵闹闹, 凌宸当然也睡不着,手机的信号断断续续, 什么网站都打不开,微信一个小时都发不出去一句话。
若不是有小柴柴丸陪着他,凌宸真是要无聊死了。
他抓了一把瓜子,自己磕一颗,再给小仓鼠磕一颗,然后自己继续磕一颗, 再再给小仓鼠一颗……有一次,小柴柴丸没接到他扔出的瓜子仁,短腿一滑差点栽下床头,吓得凌宸赶快飞身救鼠,才没让小柴柴丸“英勇就义”。
“呼……”凌宸趴在床上,托腮盯着小仓鼠, 看它灵巧把瓜子仁藏到嘴边的囔袋里, 塞得嘴边鼓鼓囊囊的。他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它的脑袋,把它从一个鼠球戳成一个薯饼。
小柴柴丸脾气好极了,被欺负成这样也没哼一声,照旧老老实实地磕瓜子。
凌宸感叹:“我终于明白大巫为什么要养宠物了, 原来这玩意儿是真能解闷儿啊。”
贺今朝眨了眨眼:“我也能解闷儿,怎么不见你玩我?”
凌宸用瓜子皮扔他:“滚!”
虽然他已经认识贺今朝这么久了, 但还是不习惯他用这张脸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屋外寒风瑟瑟,一家三口关上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噪音,听动静应该是剧组终于收工了。
贺今朝眼神一肃,立刻起身,向着屋外飘去。
凌宸披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你去哪儿?”
贺今朝回答:“剧组下戏之后,他们各自回屋,现在是最不设防的时候,不管是八卦还是抱怨都会在这个时候扩散。”
他倒要听听,这剧组还有什么肮脏的小秘密。
“行吧。”凌宸并不担心他的安全,贺今朝是鬼,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凌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你去听墙角,我和小柴柴丸先下线了。”
说完,凌宸捞起小仓鼠,把它放在枕边用毛巾临时叠成的小窝里,然后自己又一次倒回床上。这屋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电热毯,凌宸恨不得把被子裹到头顶,只露出一点点头顶的碎发,整个人仿佛被“被子妖怪”吞进了肚子里。
贺今朝看向被子妖怪:“那我走了。”
“等等。”被子妖怪里传来人类残存的声音。
“?”
被子妖怪蠕动几下,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记得关灯。”
贺今朝笑了,一挥手,屋内的几盏灯同时熄灭,整个屋子瞬间坠入了黑暗中。被子妖怪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就这样蠕动着睡去了。
出门前,贺今朝特地把凌宸的房门反锁,想了想觉得不放心,又指挥着椅子顶住房门,反正他进出可以直接穿墙,把门窗都挡住才是最安全的。
他和凌宸之间有“线”牵连,不能相距太远。好在剧组分配给员工的宿舍都集中在一起,方便贺今朝穿墙入室。
这剧组一共有一百多号人,贺今朝出去转了一圈才发现,绝大多数的员工都住在四人间的上下铺里,只有主演、导演可以享有单人间,就连编剧都要和武生班主挤在一间标间里。
这么看来,凌宸能独享一间单人房的原因就很值得玩味儿了:一方面,凌宸的职业特殊,其他人不敢和他一间房;另一方面,剧组有意无意地“隔离”他,切断他和其他员工的沟通渠道,让他孤立于这座世外小镇。
贺今朝先去了道具组和服化组,每个人都累得要命,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明天的拍摄工作,交谈间全是抱怨工作量太大。
他转身又飘去了武生组。那里气氛压抑,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抽烟,宿舍里味道呛得要命。
有人忍不住从枕头下摸出了长牌,抓耳挠腮地问:“打几局放松放松哩?咱们这把玩小的。”
结果他刚把牌拿出来,就被另一个武生喝止住了。
“你个驴日滴,老李还没过头七呢,现在是打牌的时候吗?”
“头七不头七的又咋哩?他又不是在牌桌上死滴!”
“老李那么怕死的一个人,每次上威亚前都要反复检查。要不是你前晚叫他打牌打一夜,上威亚前他困得直打摆子,要不然也不会……”
“放你爹的狗屁!什么叫我叫他打牌打一夜,你是觉得是我害死他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子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武生大多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吵吵嚷嚷,差点要动起手来。其他武生见状想拉开他们,结果莫名其妙地挨了拳头,被迫加入战局,由最开始的两人争执变成了一片混战。
所有人心中的惧意、怒火都在这一刻被点燃,打斗间,那一摞被武生紧紧攥在手里的长牌散落一地。
长牌与常见的扑克牌不同,上面画的并非是梅花方片,而是更复杂的点数与图案,勾画出“天牌”“地牌”“人牌”的模样。那些纸片因为总在沾满烟味的手指间辗转,原本干净的牌面不知不觉被熏成了焦黄色,变得格外模糊且肮脏。
没人知道,当这群武生如野狗般互咬时,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就站在他们身边,完全见证了他们狗咬狗的丑态。
贺今朝静静听着,他眼皮轻颤,转身又飘向了下一间屋子。
长街尽头的那间房子属于摄影组。
摄影师小声问合作了多部戏的灯光师:“兄弟,钱趁手吗?……你嫂子这不是快生了吗,她就爱攀比,看她闺蜜住的是二十万一个月的月子中心,就闹着非要住……你问我的小金库啊?呃,啊,股市……对对对,就是股市!最近股市不景气……等我解套,一定还你!”
贺今朝离开这间屋,又前往下一间屋。
男主演叶正弈不顾寒风,伸长手臂把手机举出窗外,不停地刷新页面。跟组的生活助理小声提醒他:“哥,现在大雪封山,手机没有信号的……经纪人说片酬已经打到您账上了,等有信号您就能收到了……”
男人的幽魂目不斜视,继续穿行到导演的房间。
“账上怎么能没钱了呢?”导演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抬头看向制片主任,眼睛血红,“是,剧组确实是停工了几天,但停工的钱不该走这个账吧?刚才后勤那边又过来找我,群演都等着结账呢……对了,咱们不是有卫星电话吗,赶快给投资人打电话,问问能不能追加投资!只要能加钱,我什么都能拍!”
贺今朝面色肃穆,某种猜测在心底成形。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和凌宸都以为,武替老李的死亡只是一场疏忽造成的意外,但是现在看来,恐怕这不止是一场意外。
……
凌宸再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
小柴柴丸不知何时从他枕边钻进了他的被窝里,就卧在他的颈窝里,两条小后腿踩着他的肩膀,两只前腿推着他的脸颊,睡得四仰八叉。
可能是昨晚太冷,它禁不住降温,主动爬到人类的身边取暖。不过它这个举动吓了凌宸一跳,差点以为自己把它压死,闹出鼠命了!
“小凌,早安。”贺今朝飘到他身边,又转向他怀里的小柴柴丸,“小老鼠,你也早。”
小柴柴丸:“吱吱吱!”
我是卷毛仓鼠,不是臭老鼠!
昨夜下了一晚的雪,遮住了白天踩的凌乱的泥地,又是崭新的、洁白的一片画布。
凌宸洗漱后戴上左手的固定夹板,他本想去员工食堂吃早饭,哪想到刚推开门,就注意到门边有一个保温饭盒。
凌宸莫名其妙:“这是给我的?”
“很明显是的。”贺今朝挑眉:“刚才郭子遮遮掩掩地过来,放下饭盒就跑,都不和你打招呼,估计是不敢看你脸色。”
凌宸觉得可笑极了:“不就是昨天我在食堂怼了导演几句吗,瞧把这群人吓得。”
早饭有人送上门,凌宸也乐得清静。他在屋里一边吃早饭,一边和贺今朝聊起昨晚他“偷听”来的事情。
“这个剧组从内到外都烂透了。”贺今朝表情严肃,“我之前也听说过不少剧组会有私下赌博的情况,一般都是下面人赌,因为剧组的环境太闭塞了,如果不让这群人发泄出来,他们可能会去做更不好的事情。但是照我昨天听到的情况,很有可能导演、制片人、摄影师……他们都在赌博。”
当所有人的心神都在牌桌上,那他们哪有精力关注白天的工作?武替是全剧组最危险的工作,每次上威亚前都要多人轮流检查,可是老李出事的那一次,大家前一天都在牌桌上杀红了眼,一个个都心思飘忽,最终导致意外发生。
若问谁是凶手?全部都是。但这些凶手不会被判刑,而是继续逍遥在牌桌上。
“等到通车后,就尽快离开吧。”凌宸胃口全无,随便往肚子里扒拉了两下饭,就提着化妆包急匆匆地走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也遇到了剧组的其他工作人员,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手里拿着“飞页”,讨论着今日要拍摄的剧情。
所谓“飞页”,其实指的就是剧本。一部电影开拍前,剧本会提前定稿、装订成册,发到每位工作人员手里,但这只是理想的情况,很多时候剧组会一边拍一边根据现场情况调整剧本。于是,跟组编剧会提前一晚写出新的剧情,第二天一早打印出来,这种“一张纸”似的剧本就叫做“飞页”了。
在看到凌宸走来时,剧组工作人员一个个脸色像便秘一样,飞快地散开了。仿佛怕自己走慢一步,就被凌宸身上的晦气传染。
凌宸不是第一次被这种眼光注视,他坦然自若,就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了村外的小屋。
昨日,他已经为老李修整了骨折的断臂,清扫了胸前的洞穿伤口,今天他要做最难的部分,就是给损毁一半的头部重新塑形。
他昨天去找其他化妆师借了剧组多余的假发,幸亏这是个古装剧组,有很多备用的长假发,质量都很不错,简单修剪一下就可以使用。
因为高坠,老李头部的伤口惨不忍睹,他脸上除了血以外,还有黄黄白白的脑浆流淌而出,幸亏现在气温足够低,他的尸体才没有腐烂。凌宸用镊子夹着棉花一点点清理着,旁观的贺今朝忍不住作呕几次,凌宸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小凌,你……你真伟大。”贺今朝喃喃说。
思来想去,只有伟大这个词才能概括凌宸的工作。
“伟大谈不上,”凌宸语气淡淡,“只是想给他留一分体面罢了。”
他说得越是平静,贺今朝越是敬佩他。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面不改色的面对遗体,而且还是伤势这么严重的遗体。
凌宸为了让死者走得有尊严,他精心精力地拼凑出死者生前的模样。他明明如此年轻,可他看惯了太多生死,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灵魂。
如果不是贺今朝被人换命,他知道自己此生都不可能和凌宸有所交集。
有的时候,贺今朝会在心里悄悄庆幸自己“死”了,才能邂逅这么一个非同寻常的家伙。
凌宸忙着为老李修复遗体,一直没有出门,就这样忙到太阳落山,工作才基本告一段落。
“终于——可以休息了!”凌宸扶着腰左转转右转转,浑身上下酸疼得要命。
为遗体整形化妆时,他必须要长时间保持着弯腰的状态,一天的工作下来,他累得脖子酸疼,肌肉倍感僵硬。
贺今朝操纵着小柴柴丸,让它像个肉弹一样在凌宸肩膀和腰上蹦蹦跳跳。
凌宸莫名其妙:“你在干什么?”
“帮你按摩啊。”贺今朝一边指挥小仓鼠,一边回答,“你看,它大小适中、体温适宜、而且还毛茸茸的,多适合用来做筋膜枪,帮你好好放松。”
“……”
别说,还真挺舒服的。
在鬼怪的“淫-威”下,小柴柴丸被迫在凌宸身上做起了鼠杀鸡,凌宸是爽了,可怜的小仓鼠被欺负的吱吱叫。
凌宸心软:“好了好了,差不多可以了。”
“这就可以了?”贺今朝温柔地说,“这才是二档,我还能让它跳的更快,踩得更用力。”
小柴柴丸:“——吱吱吱吱吱吱——”
贺今朝:“看它高兴的,小黑豆眼都变成大黑豆眼了。”
凌宸:“?等等,你是怎么从它这张鼠脸上看出它在高兴的?”
就在一人一鬼围着小仓鼠研究它的表情时,忽然大门外传来了一道敲门声。
“咚咚咚”
“凌老师,您忙完了吗?”
“我是郭子,您方便开一下门吗。”
凌宸:“……”
贺今朝:“……”
两人对视一眼,贺今朝抬了抬手指,卸掉对小仓鼠的控制,小柴柴丸立刻一溜烟钻进了凌宸的胸前口袋里。
贺今朝又在屋中看了一圈,见没有什么会穿帮的东西,然后才向凌宸点了点头。
凌宸扬声道:“稍等。”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大门外走去。
凌宸只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隙,门外的寒风裹着风雪涌入。郭子全身裹在绿色的厚棉衣里,手里提着一只保温盒,对凌宸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
“凌老师,怎么中午没去食堂吃饭啊?”郭子故作关切。
凌宸挑眉:“去食堂干什么?你们都避讳我,我就不去讨嫌了。”
正好早饭的包子没吃完,他中午就凑合对付了两口,打算等晚上再去食堂大吃一顿。
不过……他看看郭子手里提着的饭盒,意识到剧组根本没打算让他再踏进食堂一步。
郭子原本打算进门,凌宸没让他进,语气奚落:“怎么,想进来见见你的前同事?”
郭子浑身一抖,仿佛现在才想起凌宸每天闷在这间村外小屋里是在做什么。
“那、那我就不打扰了。”郭子心虚地说,“这饭菜是刚打好的,还热乎着,您趁热吃吧,吃完了您放门口就可以,我一会儿来收。”
凌宸嗯了一声。
他知道郭子只是个副导演,在剧组里没什么实权,只能按照上面人的吩咐办事。他的怒火并不是针对郭子,而是针对剧组里的这股风气。
送走郭子后,凌宸拎着饭盒回到屋内。屋里没有多余的桌子,唯一的一张桌子就是给老李化妆的桌子。
贺今朝提前把老李的遗体送回冰柜,拿了消毒纸巾在桌上擦了又擦,垫了几层塑料布,才让凌宸把饭盒放到上面去。
凌宸现在已经练就了一番“绝世武艺”,别说让他在放过遗体的桌上吃饭了,就算让他守着遗体吃东西,他也完全没问题。
郭子准备的饭盒十分丰盛,几个肉菜都盛得满满的,在饭盒里压得严严实实。凌宸一个人绝对吃不完,就算他和贺今朝一起吃,也绰绰有余。
剧组的厨子手艺很好,饭盒刚一打开,喷香的肉味就弥漫在空气中。小仓鼠立刻从凌宸的胸前口袋里探出头来,嫩粉色的鼻子耸动着,不停地嗅闻着味道。
“吱吱!”
凌宸直接把筷子竖着插在了米饭上,问贺今朝:“你要不要尝尝?”
“吱吱!”
贺今朝不感兴趣地抬了抬眉毛:“剧组的盒饭吃来吃去就是一个味道,我早就吃腻了。”
“吱吱吱!”
凌宸好奇:“你也吃盒饭?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男一号,会开单独的小灶呢。”
“吱吱吱吱!”小仓鼠急得团团转,它再也忍不住,直接从凌宸的衣兜里跳出来,顺着他的手臂一溜烟就跑到了凌宸的手边,围着饭菜不停地大叫着。“吱吱吱吱吱吱!”
“小家伙,你就这么心急啊?”贺今朝戳了戳它的小脑袋,“别着急,等小凌吃完,就让你吃。”
……
当郭子提着空荡荡的饭盒回到剧组时,十来位同事正聚在一起开会。他们围在一起研究薄薄的一页“飞页”,探讨着接下来要拍摄的内容。
“怎么突然加了这么一段戏?剧本里没有啊!”
“据说昨晚导演把编剧、摄影几位大佬叫到房间,开会开到今天早上,几个人商量了好久呢。”
“这么危险的戏,叶老师也同意?”
“没办法,上次老李的事情让那场戏全废了,没人敢再拍一遍。这个新剧情虽然也很危险,但戏眼完全在男主身上,纯粹是男主高光啊!”
“这次用不用替身?”
“不用了,叶老师说为了拍摄效果,他要亲自上。”
“啧,那火药组的同事肯定‘压力山大’了,要是点火偏了,伤到叶老师一根头发,经纪公司肯定要找他们玩命儿!”
“火药组的老大已经去准备火药和汽油了,争取一遍过!”
每个同事的脸上都混合着兴奋、激动与紧张,郭子听到他们的话,也不由得心脏怦怦跳。
今天早上,剧组大部分同事还没起床时,他们就收到了全新的飞页剧本。
在原本的剧情里,男主一人一刀从村内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孤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但是在新剧本里,男主在杀掉村内所有人后,并未离开,而是决定点燃一把火,烧掉这个邪崇肆虐的村子!
剧本是够爽了,但是道具组和美术组的同事们快把脑袋挠破了。
他们为了这部电影,在荒郊野岭建了这么一座小村,现在剧没拍完,肯定不能真的烧村子,要不然接下来的戏要怎么拍啊!
他们在村子里绕来绕去,最终选择了村子靠近边缘的一间小屋,拍摄时镜头围绕着这间屋子,再结合后期特效手段,就能制作出点燃整个村子的视觉假象。
这场戏要在天黑后拍摄才有效果,现在摄影组和灯光组正在调试设备,等到“天时”一到,立刻开拍。
郭子是副导演,名头虽然好听,其实他和剧组里的打杂没什么两样。看看,现在剧组里的其他同事都在忙这场重头戏,只有他被导演打发去给凌宸送饭。
想到这里,郭子有些丧气地叹了口气——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摸到摄像机啊?
雪已经停了,风却没有止住,郭子一路走回来,感觉自己被风连打了好几个耳刮子,打得他差点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村子前的空地上支着一个大帐篷,这里是摄制组的临时休息处。长长的电线延伸进屋内,汇总到几台监控设备上。
郭子挑开帐篷门帘走进去,想赶快暖和暖和,没想到刚一走进去,他就被里面弥漫的烟气熏了一跟头。
“谁啊?谁抽烟呢?帐篷里不许抽烟,知不知……”郭子最后几个字还没吐出来,就吓得赶快咽回去。
因为屋里抽烟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导演本人!
不仅导演在,摄影师、灯光师、编剧、男主叶正弈、武生班主、制片主任……整个剧组的大佬都聚在这里,人手一只烟,同时在吞云吐雾。
烟屁股密密麻麻插在一次性水杯里,还有一些直接扔在了他们脚下,被碾碎成泥。
郭子吓了一跳,赶快低头道歉:“对、对不起,打扰各位老师了……”
说着,他就脚底抹油打算退出帐篷。
“郭子,”导演忽然开口,可能因为他抽了太多的烟,他的声音沙哑极了,“你给那个‘化妆师’送饭去了?”
郭子攥紧手里的饭盒:“啊,对、对的。”
“他吃完了?”
郭子不知道导演为什么问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但还是老实回答:“都吃完了。”
他也没想到凌宸的胃口会这么好,这份饭压得沉甸甸的,可是他刚才取饭盒的时候,已经空荡荡了。
莫名的,他好像听到了导演的笑声。
“呵呵,吃完就好。”
郭子觉得有些奇怪,他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但帐篷里的烟雾太多了,他即使睁大眼睛也根本看不清那些剧组大佬们的表情。
明明帐篷开着灯,他却觉得这里好暗好暗,几个人坐在灯光下,像是一座座黑压压的大山,只有嘴边的香烟头的光芒忽明忽灭。
“郭子,你去告诉全剧组——”导演猛吸一口烟,他嘴边的烟嘴猛地亮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泯灭,这一幕宣告着这根香烟的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十分钟后,正式开拍。”
这场大火,终究要烧起来了。
……
刀客衣衫凌乱,背上的刀子已然豁口,刀把也沾满了血色。他手里拖着一具死尸,在雪路中艰难潜行,地面血迹蔓延,几乎染红了每一片土地。
镜头追随着刀客的脚步,缓缓前行,直到抵达了终点——终点是村前的空地,那里已有一座祭祀用的木台,在那木台之上,尸骨成山!
刀客暗哼一声,把手中的尸体抛到木台上,然后转身走向一旁的酒缸。
他一刀斩开酒钢的封口,单手拖缸,把缸中烈酒全部倒在了木台周围。
他后退三步,深深地看了那木台一眼,然后从衣襟中掏出火折子,吹燃,扔向了那木台。下一秒,熊熊烈火升腾而起,在雪色中跳跃,几乎要照亮整片夜空!
寒风呼啸,火势蔓延。
火舌舔上尸骨,紧接着又攀上了后面的民居,在房檐墙垛上跳跃。远远望去,这里已经变成一片火海,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凶猛,宛如猛兽张开深渊巨口,要吞噬这雪夜里的一切!
——“好,cut!!”
随着导演的一声令下,等候在旁边的工作人员立刻抱着灭火器冲了上来,用最快的速度熄灭了房顶与木台上的烈火。
原本在木台上扮演死尸的武生们第一时间跳出火堆,刚才拍摄时,摄影师特地用了借位镜头,那些火焰并没有真正烧到他们,但他们身处火焰中心,不免有些心惊胆战。
这个镜头拍摄非常耗时,要反复调整镜头、反复调整灯光与火点,前前后后拍了两个多小时才拍完。一群人聚在导演的帐篷里看回放,郭子紧张地盯着导演的表情,终于,导演严肃地点了一下头,轻声说了一句“这条过了”。
“——过了!”郭子立刻拿起对讲机,告诉全剧组的所有人,“可以收工了!”
“谢谢导演!”“导演辛苦了!”“武生老师们辛苦了!”“摄像老师辛苦了!”
熬夜拍戏最是熬人,郭子算不清今天究竟喝了几杯浓茶,全靠一口气吊着。他重重打了个哈欠,盘算着收工后还能睡几个小时,就在此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道仓皇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导、导演,制片人,不好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后勤同事,“房子,着,着火了!!”
郭子一听,立刻站起身:“片场的火不是都灭了吗??”
“不是片场!”后勤同事差点哭出声来,“是村子外的那座小房子!刚才风太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火就烧到那边去了!咱们只顾着拍戏,没注意到那边着火了,等拍完我们才发现,房子,房子已经烧没了!”
村子外的那座小房子……村子外的那座小房子……
郭子的瞌睡瞬间消失不见,他一把推开后勤,冲出帐篷,三步并做两步的冲向了村外。
那座小房子就在村外五十米的小缓坡上,因为是临时建筑,所以搭得并不牢靠,墙体都是泥沙混合着稻草糊上的。现在,整座房子几乎都被烧没了,墙倒梁塌,满地都是焦黑色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熟的肉制品的味道。
在意识到那股“烤肉味”究竟来源于什么后,郭子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整个人头晕目眩。
他强撑着往前走着,忽然,他脚下一硬,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他脚下踩着的分明是一个人!
那人被烧到看不清面貌,他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被固定夹板束在身前,整个人蜷缩着倒在地上,姿势格外痛苦。
他认得这套衣服,也认得那个夹板……
在看清那具尸体的下一秒,郭子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旁,弯腰狂吐起来!晚饭吃下的东西混合着胃液倾吐在地,看到吐出的食物残渣,郭子不禁想起了他送出的晚饭。
怎么会……怎么会……
就在郭子痛苦不已之时,身后响起了一阵阵脚步声。他强撑住身体抬头看去,只见导演、摄影、制片人甚至就连男主角都一并赶了过来。
在看到这场大火的余烬时,他们脸上的表情格外奇怪,有惧怕,有庆幸,有松懈——唯独没有对“剧组又出了一条人命”这件事的担忧。
夜色朦胧,郭子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清他们了,或者,从来没看清过。
……
村外后山的竹林里,月影婆娑。
一道消瘦笔挺的人影站在竹林里,远眺着失火的小屋。
在他胸前的口袋里,一只小仓鼠探出脑袋,吱吱地叫着。
“小柴柴丸,多亏了你提醒我。”青年伸手揉了揉怀中小鼠的脑袋,轻声呢喃,“我还以为他们大发善心,才给我送去好酒好菜,没想到这是给我的上路饭呢。”
“吱吱吱!”
还不快点谢谢鼠鼠!
在青年身旁,还有另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漂浮在竹林之中。月光下,鬼影容颜昳丽,神色冷肃,但眼神却隐隐透着疯狂的血色。
一想到他的所爱之人,差一点就要葬身火海,他眼中的血色就愈发浓重。
他是鬼。
不要忘了,恶鬼——是会作祟的。
第64章
《竹镇疑云》接连出了两起意外事故, 填进去两条人命,这种事情不论发生在哪个剧组,都是足以震动整个业界的大新闻。
按照正常的规章流程, 出了人命案第一时间就要报警,偏偏现在大雪封山,手机连信号都没有, 整个剧组成了一座孤岛,一时间人心惶惶, 气氛古怪得不得了。
广场上的火堆早已熄灭,几小时前,剧组还在为顺利拍完一场重头戏而欢呼雀跃;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命案搞得心惊胆战,他们抬头环顾四周,见到的都是同样魂不守舍的脸。
导演发了话, 让所有工作人员各回各屋,不准交头接耳。
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议论?
那座小屋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就算风再大,火焰又怎会烧到那么远的地方?那位年轻俊逸的入殓师就这样葬身于火海中,甚至连求救的声音都没发出来……不管怎么想, 都太诡异了。
“赵哥, 这地方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这剧组邪门的很,上次是老李,这次是新来的化妆师,那, 那下次会不会是我?”跟组化妆师妮妮哭红了眼睛,她捶打着制片助理小赵的肩膀, 边哭边央求,“赵哥,你有车钥匙的对吧?求求你了,带我去镇上吧!”
她是剧组里唯一一个和凌宸说过话的化妆师,甚至连凌宸的化妆工具都是她匀出去的。光是想到曾经和自己面对面沟通过的人,就这样变成了一具焦尸,她怎能不害怕?
“你个死女子!现在雪那么大,你知道这里到镇上有多远吗,你是想咱们一车两命?!”小赵猛吸一口烟,黑着脸把妮妮从怀中推开,他就这样不顾女人的苦苦哀求,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别看小赵装作沉着,其实他裤子里的两条腿也在抖。
他不过是一个跟组的制片助理,混到快三十岁了也没混出个名堂,他自诩“老油条”,可就算他这颗老油条,也没见过这个剧组如此邪门的事情。死人啊——这可是接连死了两个人啊!
老李的遗体还躺在冰柜里,因为大火,冰柜已经烧变形了,根本打不开;而那个年轻入殓师,他烧焦的遗体根本没人敢碰,还是郭子看不过去,强忍着惧意用布盖上,直到现在尸体还扔在雪地当中。
若大雪继续这么飘荡下去,尸体肯定要和地面长久地冻在一起!到了那时候,只能用铁锹撬、拿锤子凿,才能把尸体弄开了……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小赵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缩了缩脖子,双手拢在袖笼里,加快脚步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就在他即将拐过最后一个拐角时,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束刺目的光线——那是汽车的前车灯!
村前的小广场上停着剧组的所有后勤车,运人的、运物资的、运摄影设备的,通通停在这里。刚刚亮灯的就是一辆小轿车,这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碰车?
电光火石间,小赵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不会是有人要跑吧?!
他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这人虚伪得要命,明明心里想跑却不敢跑,在剧组里唯唯诺诺装模作样,更见不得别人跑;若有人要逃跑,那他一定要敲锣打鼓抓到他,然后游街示众,让大家看看这个怂蛋!
想到这里,小赵立刻撸起袖子冲了过去,同时大声喝止:“谁啊?!你谁啊!谁敢偷车?!”
刺目的光线穿透黑夜,在雪地上成倍反射,晃得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小赵无法抑制住地流出生理性的眼泪。他强忍着眼睛的酸痛冲向汽车,双手大张拦在车子面前,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他甚至直接动手去拉驾驶座旁的车门!
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车门居然真的一拉就开了!
小赵喜出望外,紧紧拽着门把,大声斥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小心思,想跑?!走,跟我去见……”
话没说完,他双眼猛地瞪大,未出口的词句都堵在了喉咙里——驾驶席上,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动作迟缓地转过头,在他胸口,赫然有两个被洞穿的血洞!!
那“人”的头骨几乎碎裂了一半,眼珠从眼眶里掉落出来,双臂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小赵甚至可以看到他胸口碎裂的骨头、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气息!
“嗬、嗬……”死尸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词句。
他缓缓地抬起手,如死鱼一般灰蒙蒙的眼珠死死盯着小赵的方向。
这一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小赵的喉咙,他想要大叫,他想要逃跑,他想要哭泣求饶,可他通通都做不到。
快跑啊!快跑啊!
小赵在心里嘶吼着,可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不听使唤,他只能愚蠢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死尸,盯着那只充满腐臭气息的手伸向自己。
在死尸的指尖即将碰到小赵的那一刻,他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就这样浑身一软,直接摔落在地!他下意识紧闭双眼,死命用手护住脑袋,希望恶鬼给自己留一个全尸……
一秒、两秒、三秒。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不知过去了多久,小赵原以为的攻击并没到来,只有耳边的寒风声声不停。他鼓起勇气睁开双眼抬起头,看向汽车的驾驶席——
——车内居然空无一人!
没有索命的死尸,没有妄图逃跑的司机,只有空空如也的车子!
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全部都是小赵思虑过度产生的幻觉!
……可是,这真的只是幻觉吗?
小赵重重喘出一口气,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他身上的所有衣服。冰凉的衣服贴在他湿热的皮肤上,他双手扶住车门,颤抖着站起来,忽然目光又一次停住了。
——在空荡荡的驾驶座上,扔着几张长牌,独具特色的黑红色花纹,勾勒出“人牌”的花色。
而在长牌四角,有被火焰烧过的痕迹。
……
同一时间,武生们的宿舍里。
这本是一间四人间的上下铺,可是现在却挤满了所有武生。
武生班主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黑脸看向面前的武生们。
“到底是谁在带头闹事?我来之前,你们不是说得挺热闹的吗,怎么老子一来,谁都不肯说了?”
“嗯,说来听听,到底是谁不想演了?”
“临阵脱逃的家伙,现在就收拾铺盖卷给老子滚蛋!!”
作为班主,他话中的威慑力惊人。武生这行从古以来流传至今,大多以“班”为号,师道相传,最是注重规矩。
他不仅是班主,更是这帮人的师兄、师长,他说出口的话,当然是一言九鼎,谁也不敢反驳。
但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
“班主,不是弟兄们想走,是这里真的呆不下去了!”一个年纪最小、也是最刺头的武生开了口,“李叔到现在都没入土为安,导演拦着我们不肯让我们送他最后一程。结果今天剧组里又烧死了人!这剧组太邪门了,这荒郊野岭的,谁知道是不是招来了什么脏东西?”
“放你娘的狗屁!”班主扔下手里的烟蒂,起身快步走到小武生面前,轮开膀子咣咣咣连抽了他好几个大耳光,抽得小武生的脸瞬间肿了起来。“老子看你才tm是最脏的东西!你个x养的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大呼小叫,你懂不懂规矩?老子就算现在打死你,都算你活该!”
“你——!”小武生捂住红肿的脸,想要还手,可是他环视周围一圈,却发现没有一位师兄敢和自己对视、敢帮自己助阵。
在武生这行当里,班主的话就像圣旨,都说严师出高徒,班主随意打骂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下手狠到打断一条腿、打折一只胳臂,也没人敢说什么。
如果说剧组是一个小型社会,那武生班就是最封建最腐朽的地方。
小武生的眼睛一下红了,他想去了死去的老李,想起了自己摸爬滚打受过的委屈,想起了自己这几夜的担惊受怕。
“我不干了!!”他毕竟年纪小,藏不住事,“我滚蛋行了吧?我也不要工资了,我现在就走!!”
“走?你想走可以啊!”班主冷笑一声,向他摊开蒲扇大的手掌,“先把你欠的钱还了。”
“我给你卖命,凭什么要我给你钱?”
“装什么孙子呢?打长牌的时候数你最热闹,怎么算账的时候不认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欠条,长牌,欠款,加起来一共十八万三千!既然你和老李关系那么好,那老李的那一份你也替他还了吧,他欠了四十三万七千!你什么时候还完了,什么时候才能走!”
“班主……你、你!”
班主冷冷一笑,余光看向周围其他的武生,果然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惧怕的神色。
杀鸡儆猴这一招,永远是最有效。班主对这些师徒师弟们太了解了,只要“拿”住一个刺头,其他人都会变得服服帖帖。
喜欢打牌的武生们都会欠钱,小小的借条累积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惊人的数字。这些欠条都捏在班主手里,武生们就算起了二心,想到那些欠条,也不得不服。
毕竟,没有人能在牌桌上一直赢。
就在班主满足于自己“立威”之时,忽然,紧闭的宿舍门被敲响了。
“咚”
停顿几秒。
“咚咚”
再停顿几秒。
“咚咚……咚”
班主不耐烦地问:“谁啊?!”
门外传来一声嘶哑的嗓音:“是我。”
班主本就在气头上,更大声问:“你就一个‘我’字,鬼听得出来你是谁啊?”
门外那道声音停顿了好一阵,只剩下呼啸的风声,绕着门板飘荡不绝。
班主还以为那人走了,哪想到下一秒,那道沙哑的、古怪的声音再次响起。
“班主……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弟兄们……这么……热闹……怎么不叫我一起?”
“班主……欠你的钱……我会还……”
“八十万……够不够……”
“拿命还……够不够……”
他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一声连着一声,咋听像是好兄弟间的热络招呼,复听又像是恶鬼的催命符咒。
风声呼啸,搅破了天,搅散了地,也搅破了这些武生心底的最后一分防线。
没人敢说出真相,但每个人都听出来了门外的“人”究竟是谁——
“班主……再陪我……打一局……”
“开门啊……”
“外面……风雪好大……”
“好冷……”
“为什么要把我……放进……冰箱里……”
“班主……我好痛……老子好痛……把竹子拔掉,它,它,它为什么插在我胸口!班主,救救我!!”
最后一声徒然转向高亢,变调的声音仿佛有无数根手指在用长指甲抓挠着玻璃。
刺耳的尖叫声让所有武生忍不住捂住耳朵,甚至有人直接被震破耳膜,汩汩的鲜血顺着他们捂住耳朵的指缝流淌出来。
见状,班主狠狠一咬牙,怒向胆边生,直接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几步向着门外跑去。他绝对不信外面的人会是老李,老李已经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老李是在他面前死掉的,也是他亲手把老李放进冰箱里,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班主一脚踹开房门——呼啸而至的寒风扑面而来,寒风裹挟着数不清的雪花,让他下意识偏开头眯住了眼睛。
下一秒,放肆的雪花在他的脚边迅速汇聚,然后狠狠一拽他的脚腕!
班主猝不及防,就这样被拽倒在雪地里!
那些雪花是如此有力量,他们拖曳着他的身体,恶劣地在崎岖不平的雪地上奔驰着。
很快,班主就被磕的头破血流,他拼命地用手中的小刀去砍那些雪花,但无形的风又怎能被斩断?!他扔下小刀,改为用手紧紧插-进泥土中,妄图固定住身体,然而仅仅凭借他的双手,又怎么可能与大自然的力量对抗?
他的身体几乎被倒吊着提了起来,十根手指指甲飞裂,磨破的指尖在雪地上留下淋漓的鲜血。
到了这一刻,班主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对抗鬼神。
“救命——救我——拉住我——!”他拼命呼救着,向着身后的武生们投去希冀的目光。
可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躲开了。
那个被他狂甩了好几个巴掌的小武生是唯一一个有所行动的,小武生抬脚走出宿舍,就在班主以为他是来救自己之时,小武生漠然地转过头,看向了宿舍大门。
宿舍门板上赫然插着几张长牌!——刚才的“敲门”声根本不是有人敲门,而是长牌撞击在门板上,发出的“咚”响。
小武生抬手取下了那几张牌。
红黑色的线条勾勒出熟悉的图案,那是“地牌”的花色。
牌面上,有几道模糊不清的血手印。
……
因为几日连续降雪,山里一直阴云密布,太阳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刺破云层一角,导致整个山坳里都是阴沉沉的。
片场最大的那间“村长屋”,在平日里被当作剧组餐厅,但是在某些重要时刻——比如现在——会被征用作为会议室。
整个剧组一百多人挤在一起,没人说话,甚至连喘气声都几不可闻,冰冷又潮湿的空气填满了房间的每一寸角落,气氛如死一般的宁静。
剧组接连死了两个人,尸体就扔在村外,没人敢往那个方向踏近一步;最为可怕的是,昨夜接连发生了好几起“灵异”事件!
先是制片助理小赵看到尸鬼出现在车里,眨眼间又消失不见;紧接着武生们在宿舍里听到有人敲门,追出去后只看到重重鬼影;道具组原本熄灭的点火装备不翼而飞……而在这些灵异事件结束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捡到了几张长牌。
长牌——这个在剧组里私下流传的休闲游戏,根据不同花色,分为“天牌”“地牌”“人牌”。据说,老李就是前一晚玩牌玩到太晚,神情恍惚,才会在拍摄时一脚踏空。
那些莫名出现的长牌,有的四角烧焦,有的印着血手印,有的沾着湿漉漉的竹叶……仿佛在无声的控诉着什么。
“我不管是谁在搞恶作剧,早日承认,我念你是初犯,不会对你动粗!”
正前方,导演端坐在正中间的沙发椅上,语气严肃。他的目光扫试着在场的所有人,妄图从他们紧张惧怕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
制片人冷哼一声:“昨晚的恶作剧严重破坏了剧组的和谐!要是你继续执迷不悟,剧组一定会报警,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偏偏在这时,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报警?剧组死了俩人都没报警,现在闹鬼了,知道报警了。警察只管抓犯人,不管抓鬼。”
其实那个人的声音并不大,但这里如此安静,那道声音就显得尤为刺耳,足以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句话真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就算真有鬼,那也是冤死鬼、枉死鬼!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没得罪过武生老李,也和那个新来的化妆师凌宸没有任何交集,他们就算想找替死鬼,也找不到自己头上。
这么一想,老李是给男主叶正弈当替身时死的,凌宸也是在叶正弈拍戏时被烧死的,那他们下一个报复的对象,岂不是叶正弈?
想到这里,所有人都暗搓搓地向叶正弈投去了探究的目光。
那些目光仿佛针一样,扎在了叶正弈身上,他彻底坐不住了,清了清嗓子,开口:“老李的事情,我也很痛心。我已经和经纪人商量过了,等到剧组拍摄结束,我会以我个人的名义,向老李的家属捐赠五十万的抚慰金……”
五十万,对于曾经的他来说只是一笔小得不能再小的数字,随便上综艺当嘉宾,这笔钱来得轻松。然而现在他情况特殊,五十万,对于他而言也要咬牙才能拿出来。
但是为了安抚民心,他不得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房梁上滴下一滴水,落在他的衣领里。
刚开始他没在意,继续自顾自讲着,可是那水滴越落越多。毕竟是临时搭建的老房子,又连续几天降雪,有雪化为水,沿着房梁往下滴落,恰好滴到了叶正弈的衣领里。
叶正弈有些不耐烦,抬头望向房梁,结果下一秒,就有一滴水正正好好落在了他的头顶。
他下意识伸手一抹——“啊!”满场哗然!
因为他抹开的并非是水,而是一手血红!
“天啊!!”“真的闹鬼了!!!”“是血,是血!!”
越来越多的鲜血顺着房梁垂直落下,一滴连着一滴,简直像是在屋里下起了一阵血雨!这些血全部浇在叶正弈身上,让他的头、肩、身上全是一片血红!
助理赶忙冲上来,急急忙忙地拿手帕帮他擦拭,在场的导演和制片人也自乱阵脚,围着他忙不迭问着情况。
“大家冷静——大家冷静!没关系!”关键时刻,反而是叶正弈先冷静下来,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只见他用手指抹了一下脸上的“血”,又送到鼻子前闻了闻,“恶作剧而已,这根本不是什么血,这是剧组的血包!”
说着,他又示意助理搬来梯子,亲自顺着梯子爬上房梁。他是武打明星,年轻时也做过武生,即使到了这个年纪,身手仍然敏捷。
他迅速越上房梁,立刻瞧见了那个“恶作剧机关”——两包被扎破的剧组专用的血包,旁边还散落着一些长牌。
这一次,长牌的花纹是“天牌”。
叶正弈一手攥着血包,一手举着那几张纸牌,声音爽朗,颇有大侠风范:“不知是哪位弟兄和我开了这么大的玩笑?莫不是真有八卦记者混进来,想编什么小料吧?”他顿了顿,语气严肃下来,“这种事情可一可二不可三,恶作剧也要分场合!”
说完,他又轻飘飘地踩着梯子走下来,即使没穿戏服,也透着一股潇洒姿态。
他扔下血包与长牌,告诉导演自己要回房间洗个澡,说完不再看其他人,转身就离开了这里。男主角走后,整个剧组里里外外都在议论这场“恶作剧”,有人猜测,会不会昨晚的事情也是一场恶作剧?
当然,这些声音都无法传入叶正弈的耳朵里。
虽然是假血包,但被这种东西淋了满头的感觉并不好。叶正弈心中翻江倒海,脸上是控制不住的怒色。助理不敢触他霉头,唯唯诺诺跟着他回了房间,帮他准备好洗漱的新衣。
叶正弈黑着脸走进浴室,打开花洒,让滚烫的热水冲走身上的血色。
他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闹鬼,即使是闹鬼,也和他没有一分钱关系!
“冤有头债有主”?!呸,他叶正弈行得正坐得直,那两只恶鬼就算索命,也索不到他身上!
是,没错。
他承认,他确实看到老李上威亚前,摄影师和班主嘀嘀咕咕说了一些什么,什么欠条啊,八十万啊,都是这些有的没的东西;
他也确实承认,昨晚拍那场火烧大戏之前,导演把编剧叫到房间,通宵聊了整晚;在正式开拍后,制片人中途消失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汽油味道。
可是,这和他有何关系?
不是他解开老李的威亚,更不是他放火点燃了凌宸的小屋。
他捂住了耳朵没有听,捂住了眼睛没有看,捂住了嘴巴没有说——所以,他是清白无辜的。
他只是坐上了牌桌,打了几次牌,不小心玩的大了一些。
没办法,打牌嘛,总不可能一直赢。
幸好,这部电影的投资人冯总是个善心人,承诺会把他们的欠款一笔勾销。等到这部电影拍完,如期上映,他又是屏幕前那个潇洒正义的大英雄。
他是清清白白的叶正弈,他不欠什么。
叶正弈洗去了身上的血迹,吹干头发,走出了浴室。
助理告诉他:“叶老师,刚才您洗澡的时候,制片人过来通知,让您去导演的房间和大家一起看样片。”
“看样片?现在?”叶正弈嘀咕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样片,他们还真是有事业心。”
不过他转念一想,按照剧组今天人心惶惶的状况,肯定不能继续拍摄了。这电影已经拍摄过半,有些导演喜欢一边拍一边粗剪样片,如果有任何问题,方便及时调整。
当然,这种拍摄中途剪辑的样片肯定不是全集,而是其中某一段比较关键的戏份。
叶正弈换好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出门走向了导演的房间。
片场小村里安安静静,只有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叶正弈走在空旷的雪地上,忽然心里一动,猛地转过身去——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街角有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老鼠?”叶正弈嗤笑,“这荒郊野岭的,老鼠还挺肥。”
“老鼠”:“吱吱!吱吱吱!”
“怎么觉得这老鼠骂的还挺脏的。”叶正弈耸了耸肩,快步走向导演的房间。
导演的房间在街角最后一间,叶正弈本想抬手敲门,没想到手刚一碰到门,门就应声而开。
屋内原本一片漆黑,遮光帘拉得严严实实,唯有正中间的放映机在播放着剪辑的样片片段。
光影变换,借着屏幕的光芒,可以看到屋里摆着七把椅子,已经提前坐好了六个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样片。
导演、制片、班主、编剧、摄影师……他们全都在。
叶正弈意识到自己迟到了,他轻声说了句:“导演,抱歉我来晚了。”
然后他就蹑手蹑脚地坐到了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上。
他把目光投向屏幕——今天看的样片,居然就是昨天拍摄的“纵火竹镇”的那一个片段。
在新增的飞页剧情中,男主角刀客意识到竹镇众人全是前朝余孽、邪教信徒,他们所有人都被洗脑,被控制了精神,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帮凶。在竹镇这个畸形的环境中,他们被催生出了纯粹的恶。
于是,刀客决定一把火烧掉这个魔窟。
屏幕播放的虽然是粗剪样片,但一气呵成,几乎没有瑕疵。
火焰熊熊,样片里的“大侠”点燃了人尸堆成的小山,镜头层层推进,配合上激昂雄壮的配乐,叶正弈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昨晚。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中的自己,在这一刻,叶正弈真的觉得自己就是这个英雄大侠,他就是正义的使者!
在特写镜头中,火焰烧到了死尸的衣袖,噼里啪啦的火舌跃动,宛如活物,很快就席卷了整个尸体。
这个特写镜头太真实了,叶正弈吓了一跳,猛地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喃喃问:“昨天……昨天有拍这个吗?”
他明明记得,昨天烧尸时是借位,就算有武生身上起了小火,也很快就被熄灭了。
镜头里,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叶正弈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他控制不住地继续看。
火焰烧啊烧,烧得一具具人体皮开肉绽,那些本应该死掉的人发出哀嚎声,他们在火焰中蜷缩着,颤抖着,求饶着……有人想从火堆中逃出来,然而镜头里的“叶正弈”却一刀捅穿对方的心脏,把他再一次踹进了火堆里。
“不!不对!!”叶正弈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大喊着,“停下,停下!这根本不是我昨天拍摄的剧情!!”
可是没有人理睬他。
样片还在继续放映着,屏幕中的刀客“叶正弈”突然转过头,看向了屏幕外——四目相对,叶正弈赫然发现,刀客“叶正弈”的脸居然像被火烧过一样,层层剥落!!!下一秒,“叶正弈”仰天长笑,就这样拖着长刀,冲入了火堆之中!
屏幕外的叶正弈发出一声粗喘,他想要冲上去关闭电视,然而他却被坐在前排的导演挡住了。
“导演,这是怎么回……?!”叶正弈不过是伸手碰了一下导演的肩膀,导演就从椅子上滚落在地!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屋内的几人全部失去了意识,眼歪口斜!
导演、制片、班主、编剧、摄影师,每个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像是被鬼上身一般。叶正弈仓皇地想要叫醒他们,可他们全都软烂如泥,不论他如何猛扇他们的耳光,他们都没有醒来。
——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还端坐在放映机的最前排。
后知后觉的,叶正弈意识到了什么:他进门时,屋里有七把椅子,坐了六个人,但他熟悉的电影主创只有五个。
那么,最后一个“人”是——
仿佛是在回答叶正弈心中的疑问,那道笔直消瘦的身影,缓缓向他转过了身。
身后大屏幕上光影跃动,火焰烈烈,如一袭披风,笼罩在那道身影周围。
“它”面无表情地看向叶正弈,不,用“看”字并不准确,因为那双被烧得虚无空洞的眼眶里并没有眼珠,只有两团烂泥似得东西从眼眶中掉落出来!
透过“它”龟裂的皮肤,红黑色的肌肉清晰可见,一切都无比的真实,无比的可怖!
“嗬、嗬……”焦尸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词句。
焦尸缓缓地站了起来,迈开步子,僵直且缓慢地向着叶正弈走去。
叶正弈想都没想转身就向着大门的方向跑,可是一步刚刚迈出,所有的椅子全部飞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最普通的椅子,在这时候却成了高不可越的山,男人颤抖着想要逃离,但是下一秒,一把椅子重重撞向他的膝盖,他当即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椅子压到了他的身上,他只要妄图爬起来,那些椅子就会把他狠狠压下;他越是挣扎,压在身上的重量就越是沉重。
焦尸不紧不慢地走来,他踏过的每一个地方,那些焦黑色的灰烬都会蔓延。终于,焦尸停在了叶正弈面前。
焦尸没有说话,亦不需要说话。
心中有愧之人,心魔就足够折磨他自己。
“放过我!放过我!”刚开始,叶正弈还在大声疾呼,“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杀了你!!”
“……”焦尸没有言语,他伸出手,缓缓的,不容抵抗的,向着人类最脆弱的脖颈伸去。
叶正弈不是没尝试过反抗,可是人类的力量,又如何和复仇的鬼怪相抵抗?
曾经被无数人视为正义大侠的武打明星,这个时候却像个狼狈的乞丐,他跪倒在焦尸脚下,涕泪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
他变了一副嘴脸,哭着忏悔:“不是我杀了你,我只是……我只是装作没看到……”
紧接着,他又收住哭声,开始推卸责任:“是导演!是导演让编剧加戏的!是制片人,是制片人去放的火!!”
可是焦尸充耳不闻,焦黑的手指冰凉极了,触感粗糙,双手的弧度恰好足够在叶正弈的脖颈上围住一圈,然后——缓缓收拢。
“是……谁……”焦尸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似男似女,仿佛是电子合成的音效,在叶正弈耳边炸响,“是……谁……指示……你们?”
“……”
叶正弈不敢说,他两股战战,眼睛心虚地不停打转,但是脖颈上突然加重的力度,让他瞬间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隐瞒了!
“说,究竟……是……谁?”
“——是冯总!!”叶正弈脱口而出,声音惊恐,“是冯定盛!!!!!他是我们剧组的投资人,我们打牌欠了他钱,他说只要帮他一个小忙,我们欠的钱就一笔勾销!!!”
那时答应这场交易的他们并不知道,所谓的“小忙”居然会牵扯进两条人命。
在这个答案说出口后,叶正弈明显感觉到,扼住他喉咙的力度减轻了。
他心中窃喜,正要庆幸劫后余生,余光却见到几枚长牌凭空飞起,缓缓地逼近他的眼睛!
长牌棱角分明,与他的眼球只剩下最后一厘米的距离。
“我,我都告诉你幕后指使者是谁了!”叶正弈声音颤抖着,“你,你不能杀我!!”
然而,他在焦尸脸上,看到了一个细微的、不容看错的笑容。
“谁……答应你了?”焦尸迟滞的声音从嘴里一个一个蹦出,“你……忏悔了,我……就要……原谅吗?”
“叶正弈……漠视犯罪的人,比凶手更加可恨。”
下一秒,高速旋转的长牌狠狠撞向叶正弈的眼睛,他抑制不住地尖叫一声,眼前一黑,就这样晕倒了过去。
……
“啧,怎么又吓晕了一个?”
“焦尸”抬脚踢了踢叶正弈的身体,忽然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从对方双腿之间散开。他赶忙捂住口鼻,往后跳了一大步。
“脏死了!小朝小朝,快帮我打扫卫生。”
半空之中,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把玩着手里的几张长牌,他手指纤长,指节分明,那些花样反复的纸牌在他指缝间穿梭,仿佛魔术一般。
贺今朝把纸牌随手丢到一边,指挥着绳子飞来,把地上晕倒的几个蠢货绑起来,让他们排排坐在椅子上。
另一边,“焦尸”的一只手插向自己的脖子,摸索着什么。很快,他的指甲触碰到皮肤上有一道细细的不起眼的小接缝,他顺着接缝把整个手掌探了进去,然后就这么一撕——只听一声闷响,他脸上那张烧焦的假皮被整个剥落下来,露出一张精致隽美的容颜。
“热死了。”凌宸甩了甩汗湿的头发,接下来又开始剥落自己套在双手上的假皮,“这东西一点也不透气,而且只能用一次,怪可惜的。”
这些假皮,是他让贺今朝从道具组“借”(咳咳)来的,他通过特效化妆技术,在这些假皮上画出仿真的烧伤。曾经他给遗体化妆,都是想尽办法把伤口化得完好无损,这次正好反过来,想尽办法把自己画得伤痕累累。
时间紧任务重,其实凌宸画得有些粗糙。不过是趁着天黑,再加上贺今朝从旁助阵,才让这群心虚的混蛋们把他当成索命的厉鬼。
贺今朝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打扫完战场,他飞向凌宸身边,关切地问他:“胳臂怎么样?”
凌宸扔掉手里的假皮,揉了揉肩膀,苦笑着说:“活动太多了,骨头还没长好,就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算了,只能等一切都结束了,再慢慢养伤吧。”
提起这古怪竹镇里发生的事情,贺今朝的凤眼渐渐又染上了血色。若不是凌宸拦他,那些长牌一定要插进这群混蛋的脑袋里!
这群凶手胆大包天,先用老李的死亡引来凌宸,又想让凌宸葬身于此,这荒郊野岭,若凌宸真死了,那不就是死无对证了?!
这部《竹镇疑云》,讲的就是一群山野村民被洗脑被控制的故事;电影外每个人的古怪行为,又恰好印证了这部电影。
凌宸一看到他那双如滴血宝石般的双眸,就知道他又在生气了。
凌宸赶忙转移话题:“刚才叶正弈说的话,你都录下来了吗?”
“当然。”贺今朝闷声道,“不仅叶正弈,导演、制片人、编剧……他们这群人的每句证词我都录下来了。”
他挥了挥手,一只藏在暗处的小摄影机就向着他的掌心飞来。
幸亏这里是剧组,不缺化妆用品,更不缺摄像设备,这才让凌宸和贺今朝珠联璧合,给这群人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待大雪结束后,他们会第一时间报警,告诉警察发生在这座深山剧组里的肮脏龌龊之事。
但是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另一件紧要事情必须解决。
凌宸问:“那个投资人冯总,冯定盛,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不仅听过,而且他非常有名。”贺今朝表情严肃,“他是宁苇背后的老板。”
“唔……”
“小凌,怎么看你的表情一点都不惊讶?”
“确实不惊讶。”凌宸无奈地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遗体化妆师,除了之前得罪过宁苇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想把我弄死的人了。”
贺今朝语带愧疚:“小凌,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执意要让你去试探宁苇,不会害你这么早就暴露身份。如果你在接这份工作之前,我能调查清楚冯定盛是投资人,也不会害你差点葬身火海……”
“停!”凌宸打断他,抬眸看向那双血色双瞳,一字一句,皆为真心。“贺今朝,你听清楚,你不欠我什么,也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
刚开始,凌宸心不甘情不愿地和贺今朝绑定在一起,只想陪伴这位大明星走一小段路。但不知不觉间,这段路越走越长,回头一看,他也惊讶于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在此之前,凌宸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也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闯刀山火海,即使弄得满身狼狈,还能一笑而过,说声“没关系”。
凌宸不知道自己的转变是为什么,他只知道,他并不想让贺今朝觉得亏欠自己。
细想起来,凌宸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呢——曾经贺今朝属于所有人,但是现在,能看到他、能陪他经历这一切艰难的人,只有自己。
“好了,”凌宸定了定神,向这位只属于他的大明星伸出手,“影帝先生,你做好准备,和我一起打BOSS了吗?”
贺今朝回望凌宸那双坚定的眸子,没有片刻犹豫,郑重地把掌心贴了上去。
“小凌,谢谢你陪我走到这里。”
第65章 打小boss
“你们看热搜了吗?那新闻在热搜上挂了好几天, 应该是真的吧?”
在某时尚杂志的摄影棚内,几名工作人员一边整理今日需要拍摄的服装,一边八卦起最近几日在网上的爆炸新闻。
“肯定是真的啊, 你今天上午是不是没刷微博?蓝底白字的警方通告都出来了!”一位长发的造型助理压低声音,“据说粉丝最怕两件事——女星粉丝最怕看到红底双人合照,男星粉丝最怕看到蓝底白字通告。”
“谁能想到啊, 叶正弈看着挺正派的一个人,居然会赌博, 还牵扯到人命事件了!”
“蛇鼠一窝呗,他们剧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幸亏有副导演‘大义灭亲’向警方举报了他们,他们还不知道要赌到什么时候呢……”
这群小助理们所讲的事情,正是这几日娱乐圈内最大的新闻——知名武打巨星叶正弈与剧组导演、编剧等人相互勾结,嗜赌成性, 并因此谋害剧组一位武替,想要骗取高额保金;在他们即将向第二个受害人下手时,阴谋告破……
三日前的深夜,有一个叫做@感觉尸体暖暖的的微博账号爆料了这条大八卦,并且联动了几十个营销号进行转发扩散。他特地选在了公关们都下班的深夜,八卦发酵得非常快, 等到第二天早高峰时, 喜欢在地铁/公交上刷手机的路人们全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八卦刚爆出来的时候,叶正弈的粉丝们当然不信,他们组织了“反黑组”逐一举报那些帖子,还连夜做了澄清帖转发抽奖。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的举报通通不奏效、澄清帖也被限流,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在互联网上与粉丝们进行博弈。
今天上午, 蓝底白字的警方通告贴了出来,官方证明网上的传闻是真的!叶正弈伙同剧组高层,不仅自己赌博,甚至牵扯到高利贷、人命债,粉丝们一片哗然,路人看客纷纷吃瓜。曾经和叶正弈关系亲近的几位艺人赶忙出来自证清白,立证自己并未参与。
短短几日之间,叶正弈的粉丝大批脱粉,他十几年来塑造的正义大侠形象轰然倒塌。当然,就算“实锤”到这份上了,仍然有粉丝坚信叶正弈的清白,希望他亲自出来辟谣。
“那些人都是脑残粉吧?”摄影棚内,一位灯光助理语气鄙夷地说,“证据都摆在面前,为什么他们就不信啊?”
“他们不是脑残粉,他们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信任与爱被错付了。”年纪大一些的摄影师回答,“就像你和你的前男友分分合合那么多年,你每次回头的时候,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跳火坑吗?你当然是知道的,你只是舍不得你付出的沉没成本,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初瞎了眼,居然看上那么一个傻逼!所以你只能继续把感情扔在他身上。”
“……”小助理讷讷为自己辩解,“可是,可是,追星和谈恋爱怎么能一样呢!”
“追星和谈恋爱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一样的。”摄影师一边调整着手里的相机,一边感慨,“先是见色起意,想着白嫖爽爽就好;再是深入了解,翻他的过去,恨不得把他的同学同事都深挖一遍;然后等你反应过来时,你满脑子已经都是他了……你希望他变得优秀,能在所有人面前大放异彩,但是又担心太多人喜欢他,发现这块宝藏。
追星就像谈了一场很艰难的异地恋,你只能透过手机和他联系。为了看他,你总是要花很多钱、很多精力,去看他的路上满怀雀跃,你会提前做漂亮的头发,画很好看的妆,买只能穿一次的奢侈衣服。匆匆见过一面后,你又要回来上班上学,只有手机里的照片证明,那些昳丽的肥皂泡泡是真实存在的。
“你说,在付出这么多感情和金钱的状况下,粉丝怎么可能轻易接受自己所爱之人,是个法治咖呢?”
小助理被摄影师说得哑口无言。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评粉丝脑残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再脑残的粉丝,他们的爱与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就在众人唏嘘感叹之际,摄影棚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下子打破了摄影棚内原本的氛围。
几位气势汹汹的黑脸保镖大步走了进来,他们表情严肃,态度强硬地要求检查在场所有人的工作证,说是要“防私生混入”。
几位工作人员彼此交换了一个“真是有病啊”的眼神,老老实实地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然后又被拷问了一遍祖宗十八代,终于迎来了正主——
——宁苇身穿一套秀场当季新装,在助理们的簇拥中走了进来。
今天是拍摄新刊封面的日子,而这次的人物就是现在如日中天的偶像男星宁苇。
宁苇的名气大,派头更大。
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露出一双阴沉沉的眸子。他的脸色极差,化妆师涂了好几层遮瑕才遮住他眼下青黑色的黑眼圈,脸颊几乎瘦到凹陷下去,显得整个人阴沉而焦虑。
他睨视众人一圈,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迈步走到了镜头前。
“时间宝贵,”他说,“赶快开始吧。——还有,不要在工作场合说那些恶心人的八卦,我不想听。”
工作人员们吓了一跳,原来刚才她们私下讨论叶正弈的丑闻,全被宁苇听到了!
可是宁苇为什么反应这么大,难道……他和叶正弈的丑闻有关系?
众人不敢再深想下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中。
今天宁苇要拍摄的是封面大片,造型组总共准备了六套样衣,拍摄要求也格外的高。
摄影师以前和宁苇合作过,宁苇的业务水平还算不错,时尚表现力中规中矩,按理说今天的拍摄任务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可奇怪是,他今天非常不在状态,整个人都浮躁难安,每当摄影师把镜头对准他时,都能清晰捕捉到他眼神里的焦躁,以及藏在焦躁之后的忧虑与惊恐。
摄影师疲惫的按了好几个小时的快门,从天亮按到天黑,收获寥寥。
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看出了宁苇的问题,但没人敢指出来。谁不知道宁苇背后不仅有亲爹撑腰,还有干爹撑腰?
还是经纪人主动开口,给大家一个台阶下:“拍了这么久了,不如休息一下,看看样片效果?”
宁苇没什么精神地嗯了一声,眉宇间皆是烦躁,他起身向着监控屏幕走去。
这几天,宁苇几乎没有睡觉——叶正弈丑闻被爆后,他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根本无法合眼休息。一想到贺今朝夺舍了凌宸的身体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宁苇就怕的要命。
明明冯总告诉他,只要“贺今朝”进入那个剧组,就绝对有去无回……可是为什么叶正弈的事情被曝光了?
最主要的是,现在“贺今朝”又在哪里?他能夺舍凌宸的身体,那会不会夺舍其他人的身体?比如他身旁的摄影师,他的经纪人,他的助理……
宁苇完全不知道,他的猜测方向大错特错。
在外人面前,宁苇还要强装正常。他早已打定主意,等到这期杂志封面拍摄结束,他就去海外的私人别墅里躲上一阵子,对外就说自己在散心。现在冯总是怪物,贺今朝也是怪物,怪物对怪物,最好斗得两败俱伤,他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宁苇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摄影师叫了他好几句,才唤回来他的神智。
“宁老师、宁老师?”摄影师毕恭毕敬地说,“您看一下样片,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咱们还能沟通。”
宁苇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摄影棚里了,他漫不经心地瞟向屏幕上的样片,随口敷衍:“就这样吧,都差——啊!”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夺去了他的呼吸——电脑屏幕上,那个穿着高定西装的人影根本无法称之为“人”!他的五官居然冒出了汩汩黑水,那黑水粘稠至极,滴落满地!一张张图片翻过,宁苇的五官一点点被黑水融化腐蚀,他像是一团在烈日下暴晒的黑色蛞蝓,在椅子上扭曲着。
宁苇被吓得大声惊叫起来,指着屏幕狂吼:“这是什么!!这是谁搞的恶作剧?!”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英俊非凡的外貌,怎么会融化成黑色的怪物?
“您在说什么?”摄影师一头雾水,他看看电脑屏幕,再看向宁苇,小心翼翼地问,“这些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不到??”宁苇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他的手指重重戳着屏幕,大声质问,“你,还有你,你们……难道你们都看不到??”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众人茫然的表情。
就连经纪人都一脸狐疑地看向他,谨慎地问:“宁哥,你怎么了?”
在所有人眼中,屏幕上的照片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棚拍硬照,可是宁苇的表现却像是见鬼了一样。
没错,宁苇无比确定,他就是见鬼了!这一切绝对是贺今朝的报复,一定是贺今朝的亡灵在吓唬他!贺今朝的灵魂一定就在这间摄影棚里!
宁苇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他冲到镜头前,借着反光不停地拉拽着自己的脸皮,他想看看,那些黑水到底会不会从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来,那些黑泥会不会填满他的鼻腔?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这些不过是贺今朝的障眼法,吓唬吓唬他而已!
他的动作太过粗鲁用力,指甲在脸上划出几道通红的抓痕,他自己都浑然不觉。随着他的动作,他胸口的衣服崩开,露出他平滑的胸口——可就在他的肋骨正中间,居然、居然有一个突兀的黄色凸起!
那古怪的东西像是一张黄纸,被折叠成菱形,一半没入宁苇的胸口,另一半悬浮在外。
宁苇惊慌失措,他的身上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东西?那黄纸仿佛带着生命力,像是一枚春笋,它顶破宁苇的皮肤,带着血、带着痛,挣扎着要从宁苇身上离开。
宁苇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他绝对不能让这张黄纸从自己身上离开。
宁苇尖叫着呼喊经纪人:“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帮我,不要让它跑掉!”
他双手死死按住胸口,希望经纪人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却不知道在身旁人眼里,现在他有多可怕、多疯狂!
他瘦到凹陷的脸上青筋暴起,他先是狂热地抓挠脸部,再是捂住胸口,大吼大叫……
“宁苇这是怎么了?”
“他是不是疯了?”
“他不会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了吧?”
众人的议论声嗡嗡围了过来,可是宁苇充耳不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胸口那枚黄纸上。
见他的神色越来越癫狂,被吓傻的经纪人终于反应过来,他给了保镖们一个眼神,保镖们立刻冲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了宁苇的身体。
“宁哥,你是不是太累了?咱们回去好好休息吧。”经纪人拉好宁苇的衣襟,紧紧攥住他的胳臂。离开摄影棚前,经纪人还故作镇定地和摄影师告别,“宁哥最近工作太忙,我看拍摄就到此为止吧?今天的事情,我想你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啊……哦,哦。”
不等摄影师回答,经纪人就指挥着保镖,强硬地把宁苇带出了摄影棚。
现在已是深秋冬初,走廊里冷风习习,穿堂而过。被冷风一吹,宁苇原本躁动的精神平静下来一些,他赶忙拉住经纪人,神经质地重复着相同的话:“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真没疯,你们什么都看不见!我的脸,我的脸不能有事……我的脸绝对不能有事!”
经纪人敷衍地安抚他:“宁哥,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到家后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
一边说着,他一边拨通了私人医生的电话。
可奇怪的是,向来是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私人医生,居然怎么也打不通电话。
他狐疑地看了自己手机一眼,意外发现手机右上信号格一片空白!
他心里一跳,赶忙问身边保镖:“你们的手机有信号吗?”
保镖这才掏出手机去看,然后纷纷摇头,都说没有信号。
到了这时,经纪人的第六感告诉他有什么事情失控了:这家摄影棚他之前也陪艺人来过,从没出现过没有信号的情况;偏偏今天他陪宁苇拍照,整整几个小时没有信号,直接和外面断联!若是在这断联的几个小时里外面出了什么事……
经纪人心脏突突直跳,吩咐保镖:“一会儿出去后,立刻去停车场找司机,不要停留。”
短短的走廊很快走到了尽头,经纪人推开杂志社大门,夜风裹挟着寒意迎面而来,与此同时,半空中突然飞来一瓶饮料,重重砸在了他们的脚下,如一枚臭气弹迅速炸开,溅了宁苇一身!
那瓶饮料正是宁苇代言的果饮,瓶身上还印着他的帅气照片。只不过,现在饮料瓶里变成了攻击的法宝,瓶身上的广告图也被画上了恶毒的鬼脸。
“宁宁……不,宁苇!你辜负了我们的心!”一道带着哭声的女声哭诉着,与此同时,还有数不清的快门声一同响起,闪光灯几乎要照亮半片夜空。
那些闪光灯实在太刺眼了,宁苇迟滞的大脑根本无法判断现在的情况,他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他居然被一群人包围了!
杂志社外聚集了足有数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来,而且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们。
宁苇之前参加线下活动时,也会被如此多的“蒹葭”们包围,那些稚嫩的脸上会带着疯狂的爱意,痴迷地望着他;然而如今,他只从这一张张脸上,看到了恨、看到了冤、看到了愤怒!
“宁苇,你辜负了我们的爱!”
“你是个表里不一的骗子!”
“宁宁,你快说那些视频不是真的!你没有扔掉粉丝送你的画,你也没有让电视台开除一个无辜的女实习生!”
“那些视频一定是假的,宁宁,只要你说是假的,我就信!”
“宁苇,我为了见你,独自一个人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去看你的演唱会,你对得起我吗?”
“你不是说,每个‘蒹葭’都是你重视的粉丝吗,为什么你会用那么恶毒的话嘲笑我们呢?”
层层叠叠的话堆砌上来,宁苇感官过载,一时间根本无法听懂她们在说什么。那些女孩拼命地向他伸出手,拽着他的衣袖、扯着他的胳臂,一边嘶吼一边痛哭。
宁苇只看到那些嘴巴一张一合,只看到她们的眼泪模糊掉脸上的妆容,在这一刻,他模糊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一寸又一寸的溜走,消散在空气中。
若有可以通灵的人在这里,就可以看到——由粉丝的爱意聚集起来的“信仰之力”,自宁苇周身逸散,即使他拼命地去抓它们,也根本留不下来。
粉丝对偶像的追求是一种无形的信仰,爱意可以造神,但是当她们失望离开时,神就陨落了。
经纪人的手机响个不停,他一边艰难地护住仓皇失措的宁苇,一边分神接通了手机。
那是公关部打来的电话——“哥,你终于接电话了!几个小时之前,有个叫@感觉尸体暖暖的微博账号,发布了数个对宁老师不利的视频!包括他在休息室辱骂工作人员,丢弃粉丝礼物等等……我们现在在紧急公关,但是,但是舆情根本控制不住啊!现在公司下面聚集了很多粉丝,还有,啊!居然还有殡仪馆的车!!”
经纪人头都炸了:“殡仪馆的车??不会有粉丝自杀了吧?”
“不,不是!那些灵车是来送花圈的!粉转黑的几个站姐集资买了花圈,写着宁老师的名字!这可怎么办啊!”
经纪人:“你先别慌,我立刻赶去公司处理!”
经纪人挂断电话,在保镖的护送下,拉着宁苇想要“突围”。可是围过来的粉丝太多了,她们像是复仇的丧尸,一层层地围了上来,不肯就这样放过宁苇。
关键时刻,一辆全身漆黑的商务车亮起前灯,冲开人群,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宁苇面前。
电动车门自动滑开,露出黑洞洞的车身。
经纪人当机立断,推着宁苇上车:“宁老师,你赶快上保姆车!”
宁苇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被浑浑噩噩地推上了车,还不等他坐稳,车门就自动合拢,把经纪人、保镖全关在了车外。
经纪人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扑上去拍打黑色商务车的车门,可是越来越多的粉丝们围了上来,她们拖拽着经纪人,如汹涌的黑潮一样把他淹没了……
……
车厢内,宁苇坐在黑漆漆的商务车里,迟滞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勉强运转起来。
等等,这辆车……这辆车怎么如此陌生?
他的保姆车和这辆车是同一车型,漆黑的车身,贴着黑色防窥膜的玻璃窗,在黑夜中看起来极为相似。刚才这辆车冲开人群停了下来,他就想当然以为是他的司机来救他,于是他慌里慌张地就上了车。
可是等他坐上后才发现,这辆车并不是他的保姆车!
他的保姆车有着昂贵柔软的座椅,可是这辆车的座椅硬邦邦;他有鼻炎,所以不允许车里使用任何香薰,可是这辆车里充斥着一种檀香。
那股檀香味道,应该出现在寺庙里,袅袅线香幽幽升起,沟通天地;或者,这檀香会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宁苇忍不住喉结滚动,试探性地问:“司机,你为什么不开车内灯?”
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车内突然大亮,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他居然坐在一座敞开的木棺之上!而在木棺周围,居然摆满了花圈!!
原来这辆黑色商务车并非是明星保姆车,而是殡仪馆的送葬灵车。
不仅如此,这辆商务车的另一侧挂着黑黄双色的绸带,车尾还贴着一个巨大的“奠”字!!
宁苇尖叫一声起身想跑,可狭小的车身哪有他逃避的余地,他脚下一软,直接绊倒在地,整个人差点倒栽葱式掉入木棺中。
他不知道的是,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正盘膝坐在棺盖上,满脸鄙夷,笑容轻蔑:“呵……这就吓破胆子了?”
隐约间,宁苇好像听到了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排座位:驾驶座席位,一个卷发青年专心致志地开着车,肩头站着一只小仓鼠;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转过身来,眼神里无波无澜。
“宁苇老师,别来无恙。”凌宸拉下口罩,他今天穿了一件全黑色的高领毛衣,让他看起来像是从黑夜里走来的送葬人,凛然不可触碰。
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冰霜,语气嘲讽,“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被自己的粉丝驱逐,是一种什么滋味?”
“你、你!”宁苇的牙齿打着颤,眼神里激发出纯粹的恶意,“贺今朝,是我小看了你的命格,没想到你居然没死透,还能这样借尸还魂!”
凌宸一怔:“……等等,你叫我什么?”
棺材上的贺今朝:“……等等,你叫他什么?”
开车的胡亦知一脚刹车差点把棺材甩出去:“……等等,你们在说什么!”
宁苇猝不及防,被突然急刹搞得原地打了个滚,磕的脸上都破了皮。他刚填充完玻尿酸的山根禁不起这样的碰撞,立刻凹陷下去一块。
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对着凌宸咬牙切齿。
“贺今朝,你别装了!”宁苇眼睛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水流淌出来,“你别以为你换一套皮囊,我就认不出你了!你也没那么伟大正义,你为了一己私欲,夺走了这个化妆师的躯体,借着他的身体招摇撞骗,录综艺、回母校,出尽风头!”
“……”凌宸无言以对,只能用漫长的省略号去回应。
棺材板上的贺今朝已经要气炸了,他飘到宁苇面前,气得张牙舞爪:“我的外貌如此英俊完美,我就算现在就魂飞魄散,也不可能换别人的身体!……啊等等,如果是小凌的脸的话——”
话没说完,凌宸的一个眼刀已经砍了过来,仿佛在说:“贺今朝,你还真敢肖想啊?”
凌宸真不知道宁苇的大脑怎么长的,居然以为自己是贺今朝?
不过反派傻一点也有好处。
凌宸心底嗤笑一声,掏出手机甩到了宁苇面前:“别说废话了。宁苇,你现在就打电话给冯定盛,告诉他——别躲在后面了,快点滚出来,我贺今朝要约他见面。”
第66章 打大boss
在凌宸的威胁下, 宁苇战战兢兢地拨通了冯定盛的手机号码。
电话接通的比预想当中的快很多。
“宁苇,你在哪里?”听筒里,传来一道中年男声。不知为何, 他的声音听上去遥远又空洞,并不具备人类应有的感情。“我刚下飞机。网上的事情我已经看到了,公司楼下的花圈我会让人处理, 这段时间你避一避风头,等我解决了贺今朝——”
这话一出, 车厢里的贺今朝和凌宸不由得视线相交。
贺今朝嘲讽道:“果然是蠢人凑一窝。”
“冯总,您想怎么解决贺……啊不,你想怎么解决我啊?”凌宸一哂,干脆打断了电话那边的高谈阔论,“上次在剧组没能烧死我,这次你又有什么新花样?”
“……”电话那端沉默几秒, 这一次,男声终于有了情绪波动。那种情绪叫做愤怒,夹杂着被戏耍的怨恨,“宁苇在你手里?”
凌宸坦然承认:“没错。”
“你绑架了他,就不怕我报警?”
“我怕什么?”凌宸语气淡淡,“冯总我就直说了吧, 我手里有剧组那群人的口供视频, 暂时还没有交给警方,在口供视频里,他们可是清清楚楚的交代了是受你指示的。只要我把那些视频发出去,你——包括你们公司的所有艺人, 不止宁苇一个——全都会变成过街老鼠。”
幽静的车厢里,传来宁苇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他因为虚荣踏入娱乐圈, 因为嫉妒选择谋害贺今朝,可是现在,他一脚从顶峰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
“你是在威胁我?”冯定盛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凌宸坦然承认,“我知道宁苇只是你的傀儡,他通过粉丝汲取了太多力量,你也从他身上汲取了不少对吧?我的要求很简单,冤有头债有主,你出来,咱们面谈。”
“……”
电话那端安静许久,久到只能听到冯定盛沉重的呼吸声。
“在哪里见面?”
凌宸和守候在旁的贺今朝对视一眼,知道这条大鱼终于上钩了。
“xx市xx区殡仪馆。”凌宸冷声回答,“事情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
深山多雾。
尤其在深秋与初冬交界之时,几乎每次太阳升起之时都要伴着茫茫的雾气。
一辆车头悬挂着黄黑双色绸带的商务车从晨雾中徐徐行来,驶进了某殡仪服务中心的大门,最终停在了后院的员工宿舍楼下。
紧接着,从车上跳下两个青年,他们一前一后,合力搬着一只大号明黄色稠袋走进了宿舍。
对于在殡仪中心工作的人来说,这个黄色稠袋他们再熟悉不过,他们每日都能见到——这是棺材内的“裹尸袋”,顾名思义,是用来安放遗体的。
真是奇怪,他们搬一个裹尸袋去宿舍做什么?
现在是上班时间,宿舍楼里安安静静没有人。他们搬着沉重的袋子来到顶楼的一间宿舍门前,其中一位黑发青年的口袋里凭空飞出一把钥匙,插到钥匙孔内,门应声而开。
屋内一片冷清。
窗纱遮住窗外稀薄的阳光,因为一个多月没有人住,地面桌台积累了一层薄薄的灰。放眼望去,客厅空空荡荡,居然连沙发、茶几都没有,只有几把塑料椅子充当家具。
“不是,凌哥,这真是你住的地方啊?”提着裹尸袋的卷毛青年大为震撼,“你的东西少到可以去极简主义者小组发精华帖了!”
“什么极简主义者?他明明是凑合主义者、抠门主义者、没有一点生活品味根本不追求生活质量只想攒钱主义者。”半空中,响起一道委屈的声音,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在原地打转,“你看餐桌上的咖啡机,那可是我苦苦磨了小凌好久,他才勉强同意买的。”
“那像你这种死了都要喝咖啡的家伙叫什么?是浪费主义者,还是享乐主义者?”凌宸丝毫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他把手里的裹尸袋往地上一撂,袋子内立刻传来一声闷响。
他指挥胡亦知把袋子的另一端放下,两人合力把袋子推到了客厅墙角。他把阳台的窗户和门关紧,然后唰一声拉开裹尸袋的拉链——袋子内,一个面色惊恐的青年被捆得严严实实,嘴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正呜呜的哼唧着。
这人正是宁苇。
凌宸抬手拽掉他嘴巴里的破布。
宁苇:“你们这是绑架!!冯总会来救我的!!到时候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你信不信我掉一根头发,我的一千万‘蒹葭’就会把这里踩平?!”
凌宸被吵的脑仁嗡嗡疼,他干脆利落地把破布重新塞回去,冷冷道:“这狗叫声太扰民了。”
宁苇:“呜呜呜!”
胡亦知打了个寒颤,以前他怎么没发现凌哥这么S啊。
贺今朝飘到凌宸身边,轻轻揽着他的肩膀:“小凌,你这段时间太辛苦了,赶快抓紧时间睡个觉吧。这里有我和大巫在,不会出问题的。”
凌宸确实又累又倦,他左肩的伤一直没好利索,但心里的疲倦比身体更甚。他们从剧组离开后,立刻向警方检举了《竹镇疑云》剧组的赌博黑幕;接着他们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京城,贺今朝连续数天潜入电视台的监控室里,才拿到那些足以让宁苇“塌房”的监控录像;与此同时,凌宸又回到单位借了灵车和花圈……多管齐下,最终他们把宁苇绑回这里,逼着他联系了冯定盛。
好在,冯定盛上钩了。
他们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凌宸要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才能不落下风。他去简单洗了个澡就回到了卧室,卧室里还保持着他临走前的样子,他换了一套厚一些的被子,囫囵睡下,本来以为自己可能睡不踏实,但他居然刚沾上枕头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即使宿舍再简陋,也是足够安全的,让别人避之不及的殡仪馆,却是他的避风港。之前他不论睡在城中村的群租房,还是剧组临时搭建的民房,他都觉得时刻处于危机之中;只有在这里,他可以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因为他知道贺今朝就守在卧室外,他可以百分之百的放心。
再睡醒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山里的雾气已经散了。
凌宸起床走出卧室,只见客厅角落里,宁苇正蜷缩在冷冰冰的裹尸袋内,他嘴巴被堵住,脸上布满泪痕,他面前摆着一台ipad,正用机械语音播放着什么。
另一边,贺今朝正和大巫一起打游戏,一只手柄悬在半空,另一只被大巫握在手里,他们俩玩得热火朝天。
凌宸看看哭到崩溃的宁苇,再看看沉浸于游戏中的一人一鬼:“……我睡觉的时候你们都干什么了?虐待战俘?”
“没有啦。”胡亦知停下游戏,撩了撩额前厚重的头帘儿,语气很羞涩,“我之前开发了一个小程序,可以自动检索论坛关键词、刷新,然后ai阅读网页上的文字,只是一直没找到应用场景。刚才宁苇那小子装作要上厕所想逃走,我就把他手脚都绑了,然后登陆八卦论坛,逼他听网友对他的恶评。”
恰好在此时,ai语音正读到精彩环节——
“实在不理解宁苇是怎么红的,粉丝说他是漫画脸,我看是馒化脸,还是那种三岁小孩第一次嚯嚯面粉往里加了沙子最后稀里糊涂蒸成了疙瘩蛋。看着寒碜,吃着牙碜。”
“塌房是必然的吧,他嘴上说着真心换真心,我看他的真心都是拼夕夕批发来的,而且最后一刀还要让粉丝帮忙砍。”
“看过他当爱豆时的舞台,四肢像是后安上去的,甚至不如路边金店门口的气球人,至少气球人还会说一句恭喜发财,粉丝沾上宁苇就只能当散财童子了。”
“演技稀碎,就算发配峨眉山当猴他都是抓不到跳蚤的笨猴。”
“能不能别再让资本家的丑儿子在娱乐圈里蹦跶了?”
一字字一句句,网友们的嘴巴就是淬了毒,全方位否定宁苇的事业、颜值、出身背景,每条评论都是往宁苇心口上戳。
凌宸震惊:“大巫,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歹毒的一面。”
“这主意不是我想的!”胡亦知叫屈,指向身旁的贺今朝,“是他,他给我出的主意!”
半空中,贺今朝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游戏手柄,英俊的脸上挂着一抹戏谑:“小凌,我是不是很聪明?”
凌宸叹气:“……那你还不如直接虐待他。”
这家伙真不愧是当明星的,最懂其他明星的弱点是什么了。
下午时,凌宸去宋主任的办公室归还灵车。
他们单位的灵车按理说是不能外借给员工的,但宋主任理亏在先——毕竟,当初是他要求凌宸去剧组出差,就这么一念之差,差点让凌宸从他们的“同事”变成他们的“客户”。剧组聚众赌博谋害人命的事情闹上了热搜,宋主任心虚不已,在凌宸面前颇有些抬不起头来。
“凌宸,你休息得怎么样啊?”办公室里,宋主任望向对面的凌宸,体贴地给他倒了一杯自己泡的药酒。“这酒对身体好,滋阴补阳,你骨折了,一定要多补补身子,不急着销假上班。”
凌宸盯着黑黝黝的药酒,不敢细想宋主任往里面放了什么猛料。
他坚定地把酒推了回去:“酒就不喝了,我来找您,是为了晚上值夜班的事情。”
宋主任赶快说:“你现在身子不方便,未来一个月你都不用值夜班了!”
“不,”凌宸淡淡一笑,“我想值夜班。”
“啊?”
凌宸重复一遍:“我说我想值夜班——就从今晚开始,未来一周的夜班,都交给我一个人吧。”
……
深夜的殡仪馆,寂静得好似能听到星星眨眼的声音。白天在园区四处游荡的流浪猫儿都睡去了,枯黄的树叶从枝头跌落,被风轻轻一吹,又跌跌撞撞地藏进了夜色里。
不知何时飘来的乌云遮蔽了天上的月色,一辆通体漆黑的豪华轿车拐下山路,停在了殡仪馆的焚化室前。
焚化室顶端,几支高耸的烟囱笔直的指向天际,在黑夜中像是一座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带着不可磨灭的威慑感。
车门打开,一道人影从驾驶座走了出来。
不,那根本不能称为人影——那更像是一团蠕动的肉块,一团似化非化的黑泥。它以为自己穿上了人类的衣服,就可以伪装成自己是一个活人,殊不知他早已被心中的恶念侵蚀浸透了。
“贺今朝,别遮遮掩掩地藏着了。”那团烂肉块开口。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他的五官并没有出现在人类应有的位置上,两团如死鱼般黯淡的眼球坠在头顶,口器一张一合,模仿着人类说话的动作。“既然约我见面,你就快点出来!”
很快,一连串脚步声响起。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焚化室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那名青年身材纤瘦,一头鸦黑的短发散在额旁,气质内敛,他双手插在衣兜内,态度颇有些漫不经心;身后的人个子更高一些,却有些社恐的低着头,乱七八糟的卷发遮住大半张脸,他手里推着一个小推车,一路叮呤咣啷,小推车上斜放着一个明黄色的大袋子,不知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停在那团烂泥的十米之外的位置,谨慎地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虽然凌宸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他看到那犹如烂掉的肉块一般的冯定盛时,还是忍不住眉头紧皱。
都说相由心生,坏事做尽的家伙自然会被孽力反噬,冯定盛现在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就足以说明他已经坏到了骨子里。
而且,凌宸清晰地感知到,冯定盛身上有着一种和宁苇相似的气息——宁苇通过榨取粉丝的爱,从而获得力量;冯定盛通过榨取宁苇的虚荣心,以此获得名利。
这并不是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这更像是一种罪恶的寄生。
“别这么着急。”凌宸忍住想要作呕的欲望,看向那团伪装成人类的烂肉块,“又不是去赶着投胎。”
可冯定盛等不及了,他的身体涌动着,怨恨化为实质,在他脚下汇聚成臭不可闻的水,向着四周蔓延。他紧紧地盯视着凌宸:“我知道你约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凌宸抬了一下眉毛,没有说话。
冯定盛的手(或者说触角)动了动,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折得小小的黄符。
那枚黄符上散发着一层幽幽的金光,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下,它依旧清晰可见,仿佛有一层光芒凝聚其中。
凌宸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张黄符——他能感知到,冯定盛手里的东西与自己息息相关,冥冥之中,他的命运好像与那枚黄符紧紧牵连在一起。
他想起之前在贺今朝家沙发下面发现的那些黄色纸符灰烬,好像与冯定盛手里的一模一样。
“贺今朝,这就是你的命符。”冯定盛举起那枚小玩意儿,眼球阴恻恻地在头顶滚动着,“宁苇就是用它,拿走了你的命格。我承认是我们小瞧了你,以为你会就这么死去,没想到你居然会在一个化妆师的身体里重生了,甚至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
凌宸给身侧的胡亦知递了一个眼色。胡亦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说:“那东西确实是命符。理论上来讲,只要把命符拿回来,一切就有可能回到正轨。”
既然那东西如此重要,凌宸势必要把它夺回来。
但他知道,这世上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冯总,你肯把命符拿出来,肯定是想从我这里交换些什么吧?”凌宸瞄了一眼脚边小推车上的明黄色袋子,又用脚尖踢了踢。袋子里的东西发出一声闷哼。
胡亦知赶忙拉开袋子拉链,露出了被五花大绑的宁苇。
因为一天没吃没喝不停听网络恶评,脆弱的宁苇已经晕过去了,他奄奄一息地倒在裹尸袋里,犹如秋后的蚂蚱,再无蹦跶之力。
哪想到,冯定盛在看到昏迷的宁苇后居然毫无波动。
“宁苇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冯定盛的声音冰冷。于他而言,宁苇塌房后,他再也无法从宁苇身上榨取任何名利。他就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寄生者,当他掏空了一个宿主以后,就毫不客气的抛下他。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手里的录像。”冯定盛说,“剧组的录像交给我,并发誓不会泄露。”
凌宸思考数秒:“录像在电脑里,最早明天才能交给你。”
冯定盛的口器里发出呵呵笑声:“无所谓。你可以现在把命符拿走,我只要你一个承诺——如果明天我不能按时拿到你的录像,或者你向任何人泄露了这件事,我都会立刻对外放出你的死讯。”
“……”
“贺今朝,你的经纪公司迟迟不敢公布你的死讯,是怕影响股价对吧?”冯定盛的语气里透露出高高在上的傲慢,“那些都是你曾经的朋友、同事、战友,一旦你的死讯泄露,公司市值至少蒸发一半以上,他们可能都会失去工作……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不舍得看到吧?”
在漫长的沉默后,凌宸点头同意了这单“交易”。
冯定盛把命符托在手里,让凌宸自己走过去拿。
它的触角招摇,看起来不怀好意。
胡亦知提醒他:“注意安全。”
冯定盛听到了,高声笑道:“贺今朝,你身边那个军师真是个软蛋,你有胆子和我叫板,不会没胆子从我这里拿走自己的命符吧?”
胡亦知立刻跳脚:“你、你才软蛋!”
凌宸说:“冯定盛,你在说别人之前你有照过镜子吗?你现在连人样都没有,应该也没蛋了。”
“你!”
凌宸冷冷一笑,迈开大步向着冯定盛的方向走去。
金色的命符就像是智慧树上的果实,人类对它的渴望与生俱来。凌宸一步步走近,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声的鼓点在胸口鼓动。
与此同时,他右手小指隐隐发热,那条看不到的红线拨动着,好像在警示着什么。
终于,凌宸停在了冯定盛面前。
那团烂肉一般的怪物嘻嘻笑着,他的口器一张一合。
“贺今朝,你想要你的命符吗?”
“接受它,拿起它。”
“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伸手,触碰它。”
“贺今朝,这是你的命符,拿到它这个故事就可以结束了。”
“安心吧……”
那声音似远似近,似男似女,它并不是在凌宸耳边响起,而是在他的心底出现。
心底的鼓点一声强过一声,耳边的催促一声快过一声……凌宸像是被蛊惑了,忽视掉右手尾指的异样灼痛,慢慢抬起了手。
在他身后,胡亦知并不知道凌宸正在经历什么,他只能看到凌宸愣在原地停顿了将近一分钟,然后忽然抬起手,握住了冯定盛手里的命符!
冯定盛在头顶乱转的眼球闪过一丝得意之色,下一秒,冲天的黑火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凌宸!而那枚被凌宸拿在手里的命符,也在眨眼间从金色变成了黑色……
原来,这命符不过是冯定盛的诱饵而已。他知道贺今朝在意自己被偷走的命格,所以才会伪造了一个假命符,坐等上钩!
黑焰灼灼,瞬间遮掩住凌宸的身影。
冯定盛大笑不止:“贺今朝,跟我作对,你真是傻的很!你以为有那些视频就可以给我定罪了吗,宁苇、叶正弈不过是我的傀儡,没了他们,我还能换其他人!
“你挡了我的路,你就去死吧!我能拿走你的命一次,自然能拿第二次!”
然而他笑着笑着,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远处的胡亦知居然没有露出任何惊慌神色,仿佛隔岸观火,镇定至极;最主要的是,他居然没有听到凌宸的痛呼声!
难道是火烧的不够烈吗?
仿佛是在解答他心底的疑问,一阵夜风吹过,那看似厚重浓烈的黑火,居然就这样被吹开了一个缝隙!
在那缝隙之中,凌宸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时不时伸手戳戳那摇曳的黑色烟火。
“冯定盛,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手段?”凌宸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奚落,“声势倒是挺大的,但可惜对我没用。”
“你……贺今朝,你怎么……”肉块浑身抖动着,尖叫出声,“不可能!这是按照你的命格写的符,怎么会对你没用?!!!”
“吵死人了。”凌宸手指一撵,那枚被他攥在指尖的黑色假命符,就化为了一抹白灰,他冷冷一哂,“你一直叫我‘贺今朝’‘贺今朝’的,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是贺今朝啊?”
“什……”
最后一个字还没从冯定盛口中说出,他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阴鸷的笑声:“冯总,没想到您变成怪物了还这么惦记着我,那我可要回送您一份好礼啊——”
话音尚未落下,一道锋锐的光芒就从冯定盛身后狠狠劈下!冯定盛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两只触手就永远地离开了他的身体!
那不仅是刀割带来的疼痛,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灼伤,疼的冯定盛浑身都在颤抖。
他受惊地转过身,赫然发现在他身后的半空中,居然漂浮着一道半透明的身影!
那身影姿容双绝,凤眼里带着一抹凌厉的笑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冯总,见到我这么惊讶吗?”贺今朝语气嘲讽,“我本来还担心,您要是看不到我的话,岂不是成了我的独角戏?不过现在我不用担心了,你都变成这幅怪物模样,还能使出花样百出的手段,这剧情才有意思嘛。”
冯定盛震惊无比,即使他现在根本无法维持人形,凌宸也从他肉块组成的脸上看到了惊异与惧怕。
冯定盛哑然失声:“贺今朝,你没有——”
“我没有什么?”贺今朝不疾不徐,向着他步步逼近,“我没有借尸还魂,我没有掠夺凌宸的身体,我没有利用别人的人生满足自己的愿望?
“冯定盛,你不要用你阴暗浅薄的想法去猜测我的选择,我贺今朝就算这辈子不能复活,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夺走一个无辜之人的身体。”
他每说一句话,都有一道电光从天而降,刺穿冯定盛的躯体!
他的躯体早已不能算是人类的躯体了,耸动的肉块和黑泥融为一体,刺穿后流下的也不是淋漓鲜血,而是充满恶臭的黑水。
经过这三个月的锤炼,贺今朝的实力越来越强大,每一次和鬼的斗争都让他变得更强大。
准确来说,冯定盛并不是鬼——他比鬼更恶毒,比鬼更危险。鬼因怨恨而生,冯定盛却是因为自己的贪婪,一步步让自己坠入深渊。
贺今朝的双眸不知不觉被血色浸染,怒火伴着攻击,毫不留情的倾泻而下。
“这一击,替枉死的武替李叔教训你。”
“这一击,为那些被你们榨干价值的粉丝。”
“这一击,代表着被你操控人生的所有人。”
冯定盛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他被切割,被凌迟,被一片一片削掉身上的肉块。因为纯粹的恶念而凝聚出的身体,就这样被层层剥去。
不知不觉间,他只剩下一团不到篮球大小的肉块,不停地颤抖着。他惊恐,他惧怕,他慌不择路地跑向了身后的建筑物,一头撞进了那间小小的房子里。
房子里一片漆黑,肉块撞得头破血流,胡乱躲进一间“壁柜”里。
他以为他找到了暂时的掩体,却没想到他刚躲好,一股巨力突然从外传来,重重一撞,让他直接滚进了柜子中,下一秒“柜门”关紧锁死!
他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嘴巴。
他想要看清这里的一切,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眼球。
现在的他,早不是衣冠楚楚运筹帷幄的冯总,而是一团……卑劣、恶心、令人生厌的垃圾。
紧闭的“柜门”外,凌宸面色肃穆地站在操作台前。
贺今朝静静漂浮在他身旁,听着那团肉块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柜门”。
这并非是普通的“柜子”,这也不是普通的“柜门”。这是殡仪馆内最肃穆、最庄重、最不可亵渎的地方。
这里比遗体告别室更加冷清,这里见证了更多的泪水与别离。这是生与死的交界,这是阴与阳的分割。
不论生前有多么伟大多么辉煌多么波澜壮阔的人生,在这里都被一笔勾销。
——这里是遗体焚化室。
贺今朝对着凌宸轻轻点了点头:“开始吧。”
“嗯。”凌宸脸色严肃,抬手按下了面前的按键。
烈火熊熊燃起,焚化炉里点燃的不是阳间的火焰,而是幽冥业火。
业火锻身,一切罪孽与污秽都无从躲避。
——那团不可名状的污秽之物,就这样消散在了焚化炉中。
……
“啊喏,这烟可真是好大啊……”
焚化室外,胡亦知手搭在额头上,抬头仰望着高大烟囱上冒出的黑烟。
实际上,凌宸和贺今朝点燃的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火焰,而是胡亦知从他外婆的笔记里学习来的引路冥火。
焚化室见证了太多□□与灵魂的双重消亡,在经年累月的焚化中,这里成为了通往幽冥的最近通道。
像冯定盛那样的怪物,心中早已被黑暗侵占腐蚀,只有冥火才能烧净它的罪孽。
只有胡亦知才能看到的黑烟顺着烟雾升入天际,不知不觉间,原本笼罩在天际的阴云散开了。
温柔的月光重新回到人间,照亮了安静的墓园。
一只小仓鼠从胡亦知的头发里钻出来,急得乱叫:“吱吱吱吱吱!”
“啊,小柴柴丸,你说什么?谁不见了?”
胡亦知低头一看,意外发现自己脚边的小推车上,原本应该老实待在裹尸袋里的家伙消失了!
如果这是漫画的话,那裹尸袋里一定要画出虚线,周围还要标上【空空如也】的拟声词和一串感叹号。最主要的是,胡亦知也会在漫画中变成瞪着大眼睛的□□人,惊讶得整个人一蹦三尺高
“宁苇他人呢?”□□人胡亦知赶快四处找寻。
还好,宁苇没有逃离太远——不远处的树林里,一道人影在地上扭动前行。
宁苇双手双脚被捆在身后。他就用身体像蚯蚓一样在地上顾涌顾涌顾涌。他之前一直在装晕,趁着凌宸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冯定盛身上,他就仓皇地从袋子里逃了出来。
冯总已经变成烤串了,难道他还要给他殉葬吗?不,绝对不行!!
他可是宁苇,不是什么张苇赵苇杨苇,没了一个干爹,他还有亲爹,不过是一次口碑塌房,他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宁苇原本秀美精致的外貌被泥土弄得脏兮兮,他顾不上那么多了,逃跑才是正经事!
他在泥土地上努力的顾涌顾涌顾涌顾涌顾涌着,直到天降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绳子。
“宁先生,你的事情还没结束呢,现在跑是不是太早了?”
胡亦知一把逮住宁苇,制止了他继续顾涌。
而他逮住他的位置,距离小推车原本的位置,只有短短十米而已。
宁苇这么努力的顾涌,不过顾涌出去几步路罢了。
一滴热泪顺着宁苇精致的侧脸滑落,他楚楚可怜地抬头仰望着胡亦知,鼻尖唇瓣都是一片通红:“大师,你……你就可怜可怜我不行吗?我是被冯定盛利用了,我最开始也是怀揣着梦想进入这个圈子,想要成为一个好演员、好歌手的……我也不想变成这样,我是被他威胁的!”
因为他的不停挣扎,他的衣襟被挣开,露出大片光洁的皮肤。
胡亦知吓了一跳,羞的脸都红了:“你、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啊,我可是铁骨铮铮的纸性恋,可不是那对基佬鬼夫夫!”
一边说着,他一边想把宁苇的衣服拽好。
结果他的手刚伸出去,就顿住了。
“……”他盯着宁苇的胸口,渐渐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宁苇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胸膛正中央,有一抹明黄色的东西将露未露。
那薄薄的一张纸折叠成菱形,一半藏于他的胸口,另一半则在努力向外顶钻。它好像自己具有生命力,在拼命地挣脱皮肤的束缚!
宁苇心脏狂跳,他下意识地侧身,含糊道:“你、你看错了!”
胡亦知怎么可能看错呢?
胡亦知努了努嘴,一道毛茸茸的身影从他的头顶嗖的一声跳下,精准地落在了宁苇的肚子上。
“有老鼠!!!”
“吱吱吱!”
“它才不是什么老鼠,它是仓鼠!”
那小仓鼠不过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大小,顶着一身卷毛,看上去软萌可爱,毫无威胁力。
软萌的小家伙鼻尖抽了抽,像是在用气味探路,只见它顺着宁苇的身体攀爬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宁苇的胸口。
宁苇尖叫着想要甩开它,可它多么灵活,四肢并用,紧紧地攀住他的衣衫。
下一秒,小柴柴丸张开锋利的小牙齿,紧紧咬住了黄符的一端。
“滚开,滚开!!啊——好疼!好疼!”
小柴柴丸浑身软毛炸开,它像是在拔萝卜一样,用尽浑身力气,把那黄符从宁苇胸口一厘、一厘、一厘的拽了出来!
宁苇的胸口明明没有伤痕,可他却觉得自己被剖开了胸腔,有什么本不属于他的东西被夺走了。
噫——
小柴柴丸用力过猛,直接摔了个屁股墩儿,顺着宁苇的身体咕噜咕噜咕噜的滚了下去。即使它摔得头晕脑胀,也没松口,死死咬住那黄符。
胡亦知眼疾手快,赶忙一手接住了它,另一只手取下了小柴柴丸叼着的玩意儿。
“呀嘞呀嘞……”胡亦知盯着那小小的黄符,恍然大悟,“原来贺先生的命符,在你这里啊!”
第67章
“这就是贺今朝的命符?”凌宸盯着胡亦知掌心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 有些好奇,有些警惕,“这次是真的了吧?”
“绝对是真的!童叟无欺的真货!”胡亦知指了指摊在不远处昏迷不醒的宁苇, 又指了指肩膀上神气活现的小仓鼠,“这是小柴柴丸从那家伙胸口拔出来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贺今朝微微蹙眉, 他凝望着那枚折叠成小小菱形的纸符,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澎湃的吸引力, 在心底反复奏响。
这种吸引力根本无法作假,明明贺今朝是第一次见到这张小黄纸,但他立刻认定,它绝对属于他。
就是这么一张薄薄的符纸,书写了他的命运;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玩意儿,引起了敌人的觊觎。
三个月前, 冯定盛利用了宁苇的嫉妒之心,操纵宁苇把其中一张符纸藏在了贺今朝的沙发下。那一晚,恍然无知的贺今朝触碰到了符纸,阵法瞬间激活,贺今朝的命格被宁苇窃取,过剩的法力让他立刻心脏骤停, 就此命陨。
后来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了——在抢救无效后,贺今朝的经纪公司为了隐藏他的死讯,特地避人耳目把他送到了某座小城的殡仪馆。
在那里,沉睡中的灵魂再次被唤醒。
当贺今朝重新睁开眼的第一秒, 映入眼帘的唯有凌宸的身影。
他们因为一场阴谋就此相遇。
无形的红线牵住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是命运, 亦是幸运。
凌宸迫不及待地催促贺今朝:“你还愣着做什么,你快把它放进自己的身体里!”
贺今朝一怔:“把它放进我的身体?怎么放?”
凌宸:“你是鬼还是我是鬼啊?你就没感受到什么命运的呼唤,灵魂的指引?”
贺今朝苦笑着摇摇头。
不过,他还是按照凌宸的期望,“拿”起了那枚小小的金色纸符。
这是他自变成鬼之后,第一次能够触碰到实体物体。之前他操纵物品,只能借用灵力让它们漂浮起来,并不能真正摸到它们,可是面前这枚纸符,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触摸。
贺今朝感觉自己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又一次震动起来,他屏住呼吸,轻轻拿住纸符,往胸口一塞——“啪”的一声轻响,纸符穿透他的身体,直接落地。
凌宸:“……”
贺今朝:“……”
凌宸:“它为什么掉在地上了?”
贺今朝:“呃,因为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
凌宸:“……”
他们同时转头看向胡亦知,胡亦知顶着两人的死亡目光,慌张道:“别、别看我啊,我也不知道啊!”
他这个三流大巫学艺不精,只传承了家族的一丢丢能力,每次遇到大阵仗,他都要把外婆留下的笔记翻烂,才能找到只言片语的应对之策。
凌宸眯起眼睛:“你不是说,只要拿回命符,理论上一切就会回到正轨?”
“理论上是这么说啊!可我、可我不是没学会怎么使用理论吗?!”胡亦知越说话声音越小:“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们,我们家的法术传女不传男,我硬件不配套,理论就算摆在我面前,我也根本学不会。就像牛顿三大定律大家都学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物理学家啊!”
凌宸忍不住往他的下三路瞄。
胡亦知赶忙夹紧双腿,补救般地说:“凌哥,就算我挥刀自宫也不算女的!”
贺今朝赶忙调停:“小凌,咱们能拿回我的命符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至于能不能复活……”他苦笑一下,“……再说吧。”
可是凌宸不想“再说”。
他觉得心口仿佛梗着一根鱼刺,咽不下去,更呼不出来——明明他们已经如此努力的闯关打怪了,为什么偏偏到最后一步卡住了?
当初的百日之约已经进入倒数,凌宸不想承认,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一个喋喋不休的自恋鬼,每日在他耳边咋咋呼呼。
他弯腰捡起那枚金色的黄符,塞回衣兜里,勉强转移话题:“我先收好它。等处理完收尾工作,咱们再研究。”
“对对对。”胡亦知顺着他的话说,“凌哥、贺先生,咱们还有的忙呢。”
经常杀人的朋友们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
……啊不对,这句话用在这种场合不太贴切。
应该说,杀鬼容易,但是在杀鬼之后用科学唯物的方法处理后续问题,实在有点麻烦。
冥火足足煅烧了许久,才把焚化室内那团烂泥肉块烧干净。等到焚化炉再打开时,饱受折磨的冯定盛已经恢复了人类的模样,只不过整个人眼鼻口歪,全身上下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只能惊恐的瞪大眼睛盯着焚化炉外的凌宸他们。
虽然在炉中并没有真实的火焰烧在他身上,可带给他的痛苦比灼烧更甚,那是来自幽冥、深入灵魂的疼痛,只要他一天没死,那灼烧感就会如影随形。
“呜呼,他肮脏的灵魂都被烧没啦!”胡亦知双手高举欢呼,“现在他的灵魂只剩下一丢丢丢丢大,和一只小鸡仔差不多,没办法驱动人类的肉-体。他将终身困在这样的躯体里,不能动、不能吃喝拉撒,只有大脑还能运转,像个活死人一样。”
“还能喘气就够了。”贺今朝冷冷道,“只要他活着,就能接受后续的审判。”
他们把冯总和宁苇一起绑严实又塞回车子中,接着开始着手处理最重要的收尾工作。
经历了那样一场生死大战,凌宸望着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殡仪馆,觉得脑仁嗡嗡直跳,可是没办法,该做还是要做。
趁着太阳升起前,凌宸伙同贺今朝、胡亦知,两人一鬼抓紧时间把满目疮痍的殡仪馆恢复了原状,能烧的就一把火烧干净,不能烧的就用障眼法暂时遮蔽。
他们忙着清理现场时,园区里的流浪猫猫跑到树梢上围观他们,那只最有灵性的玳瑁猫一边盯着小柴柴丸,一边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
小柴柴丸才不怕它呢,它大胆地站在主人的头上,对着猫咪隔空使出鼠鼠拳,吱吱乱叫。
老鼠怕猫,那是谣传!刚才打怪的时候你们这群猫儿都躲起来了,只有我这只勇敢鼠鼠帮主人排忧解难!跟我一起喊,万鼠万鼠万万鼠!
玳瑁猫两眼冒精光:“喵~”
小柴柴丸吓得浑身毛都炸起来,呲溜一声又钻进了胡亦知的头发里。
胡亦知没注意到小柴柴丸和猫咪的官司,他一边打扫卫生,一边提醒凌宸:“凌哥,我觉得你用‘伙同’和‘清理现场’这两个词好像不太对……咱们又不是什么犯罪团伙。”
贺今朝故作惊讶:“深更半夜合谋把人推进焚化室,咱们不是犯罪团伙那是什么,是太少老君吗?”
凌宸:“……贺今朝,我看你真是太闲了。”
贺今朝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其实凌宸也知道,贺今朝是故意说笑想要冲淡之前的紧迫气氛。如果不是冯定盛错估了贺今朝和凌宸的关系,也不会让他们拿到出其不意的反杀机会。整个过程太过惊险,凌宸回忆起自己伸手握住“假”命符时的种种情况,颇有些心有余悸。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凌宸摸了摸兜中的“真”命符,它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张纸,可却有千斤重。
时间流逝,太阳从山坳深处爬向了山顶。
当第一缕晨光穿过晨雾落在他们的身上时,凌宸感觉郁结在胸口的那颗巨石终于松动了,有一颗萌芽从心底破土,顶开了压在心间的重担。
凌宸重重地、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炙热的呼吸撞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淡淡的水雾,贺今朝乘风飘了过来,他伸出指尖,点了点那团水雾——那是凌宸还“活着”的证明。
他们胜利了。他们战胜了异变的怪物,战胜了贪婪的野心家,战胜了一切。
真好,凌宸还活着。
贺今朝站在晨曦中,眼神怔然地看向他心爱的青年。是啊,凌宸还活着,可他已经死了。
在迎面而来的晨光照耀下,凌宸被晃得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偏头合拢了一秒钟眼皮,偏偏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一声痛呼。
“呃!”
凌宸心里一跳,强忍着生理性的泪水睁开眼——只见贺今朝脸色苍白,面露痛苦,身体比之前透明了许多!
暖橙色的晨光穿透了贺今朝半透明的身体,又发生了某种肉眼难以捕捉到的扭曲。
凌宸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住贺今朝,可是他的手刚一伸出去,就轻飘飘地穿过了他云一样的身体,甚至连温度都没能留下。
“大巫!”凌宸赶忙呼喊不远处的胡亦知,“快来看看贺今朝!他怎么变了!”
胡亦知立刻甩下扫把跑了过来,他惊讶地望着身体变得极度透明的贺今朝,忽然一拍脑袋,立刻低下头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掐手指算日子。
“苦嗖!(可恶)”胡亦知心急火燎地说,“一定是刚才和那个混蛋的战斗消耗了贺先生太多的能量,他维持不住现在的状态了!换句话说,他就要消失了!”
贺今朝一怔:消失……?
是投胎转世,是忘尽前尘,是今生的一切一笔勾销。
是真正的死亡。
“胡亦知,你当初不是说,他最少能在人间停留三个月,最多能停留一百天吗?”凌宸脱口而出,“现在刚刚九十二天,他怎么就要消失了?!”
贺今朝惊讶地看向凌宸,意外于凌宸居然会把他们相遇的日子记得如此清楚。
凌宸掏出兜里的命符,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心中的仓皇。
他不假思索地再一次把命符往贺今朝心口塞去,可是命符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掉落地面。他捡起来继续塞、继续掉、继续塞、继续掉……不论他试了多少次,贺今朝轻飘飘的身体都无法留住沉重的命符。
“小凌,小凌……你听我说,别试了。”
在凌宸又一次弯腰想要捡拾命符时,贺今朝握住凌宸的手,止住了他毫无希望的愚蠢尝试。男人俊美的容颜浮起一抹笑容,“我能在人间多停留这么久,已经是命运的馈赠了。你不要责怪大巫,他……”
“贺今朝,凭什么我要尊重你的意见?”凌宸打断他的话,他拿住命符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脸上表情似怒似笑,“我想让你麻利快点去死的时候,你这个烦人的恶鬼缠着我不放;现在你说死就死,我偏不允许!”
他这番话说得如此蛮横、如此不讲道理,贺今朝温和地提醒他:“准确来说,我已经死了,还是你给我送葬的。”
“对,没错,你是死了。”凌宸抬眸看向他,晨风吹过他的发梢,却没能吹散他眼神里的决绝,“正因为我亲手送你离开过一次,我不想再送第二次了。”
……
最近这段时间,娱乐圈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
顶流小鲜肉宁苇被爆塌房,他在后台多次辱骂工作人员,嘲讽粉丝,全有视频为证。本来以为他的经纪公司会努力公关一番,压下热搜,哪想到宁苇居然就此宣布退出娱乐圈!
他被代言厂商、待播剧制片方一起送上了被告席,如果官司败诉,他这些年赚的钱都不够赔违约金。有狗仔拍到,他神色恍惚地出现在法院门口,整个人臃肿苍白,曾经的盛世美颜消失不见。
不仅如此,他身后的宁家也第一时间和他这个旁系子孙“割席”,生怕因此受到牵连。
如此一来,宁苇赖以自豪的家族、事业、外表、成就,瞬息消失,他从万人之上的位置一瞬间跌落谷底。
以及还有一桩怪奇诡事,在八卦论坛上流传——
据说,宁苇之所以这么快被公司放弃,是因为他们公司的老总出事啦!公司乱成一锅粥,人人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他?
某个深夜,一辆黑色轿车闯入警局大院,值班的民警同志以为有民众要报案,可是车内的驾驶员迟迟没有开门。
警察们立刻警戒,一手持枪一手打开车门。没想到,车内驾驶员居然陷入了深度昏迷,而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份“自首证词”,声称他是某某娱乐公司的法人冯定盛。
自首证词写着,他私下开盘设赌,诱哄旗下艺人参与赌局,并用赌债控制他们,以此逼迫艺人们陪酒、陪睡。除此之外,还有行贿、透漏税种种恶劣行为,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
警方立刻展开了调查,也由此引发了一众娱乐圈大地震。
当然,这些娱乐圈里的风风雨雨对于看客们来说,只是日常生活的调剂,大家讨论过后,很快就会被新的热点八卦吸走眼球。
娱乐圈嘛不就是这样,永远有更耸人听闻的消息在等着大家。
“哎呀,这八卦翻来覆去说了一周了,听得我耳朵都磨出糨子了。”
顶着一头自来卷短发的宅男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他伸手关掉床头柜上自动播放晨间新闻的收音机,磨蹭好久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
他在睡衣外罩上厚厚的居家服,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头熊一样,然后给佛龛里的初音未来敬了三炷香,做完这一切,他才晃晃悠悠走出了卧室。
“早上好!……啊,凌哥,你不会昨晚又是一晚没睡觉吧?”胡亦知惊讶地看向客厅里的人。
沙发床上,凌宸盘膝而坐,身边是散落的一本本笔记。
贺今朝漂浮在凌宸身边,半透明的身体颜色暗淡,不停地打着哈欠。自从变成鬼以后,他就完全不需要睡眠了,但是最近这段时间,迟来的困倦几乎要淹没他,他如果稍微不留神,就会陷入漫长的、永久的沉睡。
听到胡亦知的声音,凌宸抬起头看了过去。他的脸色看似平静镇定,但眼神里的红血丝透露出他心底的焦虑。
“睡不踏实,四点多的时候就醒了。”凌宸手边的茶几上放了两杯喝空了的咖啡杯,他曾经完全欣赏不来苦涩的美式咖啡,现在已经习惯了它的味道。除此之外,沙发床边、地毯上、旁边的柜子上堆满了一本本敞开的旧本子,上面密密麻麻书写了很多文字。
“我劝过他了。”贺今朝苦笑,“可是小凌他不听。”
凌宸没搭理身旁絮絮叨叨的讨厌鬼,他指了指手里的笔记本,说:“大巫,我已经看完了你外婆的这几本手记了,还有更多的吗?”
“我记得储藏室里还有。”胡亦知挠挠头,赶快跑去储藏室翻箱倒柜。
自从一周前,贺今朝的身体突然变得愈加透明、濒临溃散之后,凌宸就像是上了发条一般,直接钻进了胡亦知家中,和他一起研究起胡亦知外婆留下的手记。
他希望能从她的手记里,找到能让贺今朝复活的方法。
为此,凌宸这一周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只要一睁眼就在翻书,不光是胡亦知外婆的笔记,还有其他从图书馆里抱回来的乡野志怪、民间传奇,即使看得两眼布满血丝,他也不肯放下书。
贺今朝心疼不已,不止一次夺下他的书,命令他睡觉。
“小凌,我死了难道不好吗?你不是一直计划着继承我的万贯家财吗,之前我转你钱你不要,现在我死了,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继承我的遗产,也不用每天上班打卡了。你若是忘不掉我,逢年过节给我烧一包咖啡豆就好了。”
凌宸没接他的笑话,只定定望着男人许久,然后从唇边挤出几个字:“贺今朝,我不甘心。”
“……”贺今朝骤然失语。
“难道你甘心吗?”
“……”
贺今朝自然是不甘心的——不论是电影里还是游戏里,都没有打穿boss后主角却死了的结局!现在命符已经到手,只要想办法把它送回他的体内,是不是他就能复活了?
可是……他们偏偏找不到办法。
胡亦知的外婆留下了许多手记,在那个年代,识文断字的女性并不多,像她一样喜欢留下文字的人更少。
大家都尊称她为“胡姥姥”。在某些地区的方言里,“姥姥”是一种神明称谓,如“骊山老姥”“泰山姥姥”。
胡姥姥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在翻阅手记之前,凌宸把她想象成一个世外高人,看惯生死,参透阴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直到看了她的手记,才发现她只是一个喜欢碎碎念的小老太太。
她的手记并非是“法术笔记”,而是她的日记。在日记里,她记录了许多日常生活里的小事。
如:
某日,村头邻居买了两只公鸡叫早。
某日,鸡叫了。
某日,鸡又叫了。
某日,鸡好准时,小老太太再也不能睡懒觉,被吓得血压都高了。
某某日,小老太太使出秘传法术,此法术需要在丑时三刻端着一碗水原地转三圈,同时右手捏手诀三次、唱诵神号三遍,待水里冒出白雾且洒盐不化时,再把水倒入鸡食盆中。从此以后,鸡就再也不会叫了。
某日,因为鸡不会叫早,邻居把鸡杀了。鸡好可怜。
某日,邻居分了一碗鸡肉炖土豆给她,真好吃啊!
看完了这本日记满脑子只剩下鸡叫的凌宸:“……”
贺今朝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巫很难从胡姥姥的手记学到真本事了——他要从大量的日常碎碎念中发现微量的法术窍门,实在麻烦。”
再比如,胡姥姥曾经用一整本笔记去记录她腌制酸菜和腊肉的小窍门,然后用其中三行随手写下自己如何把一只恶鬼炼成油再把它送去庙里点天灯。
(看到这里,贺今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总而言之,他们花费了太多时间在笔记里寻找法术,而且这些法术不一定能用在贺今朝身上。
两人一鬼几乎翻遍了胡姥姥的所有笔记,收获甚微。凌宸越看越是焦躁,即使贺今朝劝他放松,他眉间的褶皱也没松开过。
在这样紧迫的氛围下,胡亦知撑不住快崩溃了。
他弱弱举起手来:“凌哥,我有个快递在小区门口……”
凌宸撇他一眼:“去吧。”
胡亦知屁滚尿流地逃了。其实他哪里是去取快递,他是想出去放放风,再在家里待下去,他真的要被沉重的气氛压得不能呼吸了。
他走后,凌宸又翻了两页笔记,突然间他像是泄气一般扔掉手里的书,向后仰倒进沙发床里。他抬起胳臂压在额头上,挡住客厅里的日光灯,也挡住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
贺今朝飘到他身边,伸出冰凉的指尖轻轻揉开凌宸眉心的褶皱。他明明触碰不到他,但这样的行为却让他们两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小凌,谢谢你。”贺今朝凝望着凌宸通红的双眼,男人的眸光滚烫,盛满了某种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却又不戳破的感情。
凌宸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说:“你知道就好。”
那份感情的份量太重了,重到贺今朝只能用轻飘飘的“谢谢你”去掩饰,而凌宸也只能用一句含糊的“你知道就好”让这一页翻过去。
空气沉默了许久。
贺今朝再次开口:“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继续看书。”
凌宸嗯了一声,给自己重新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
男人捡起他刚刚扔开的那份手记,继续阅读找寻。
意外的,他手里的这份笔记既不是菜谱,也不是日常碎碎念,而是一本……《育儿笔记》。
【x年x月x日,喜得爱女,取名为胡珀,小名为‘小琥珀’】
【小琥珀机灵可爱,玉雪聪明,能说会道。每次带她去镇上赶集,她都能比我这个当妈妈的多砍价三分之一。】
【可笑,村头老朱居然他带着那个猪头儿子来我家告状,小琥珀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打人呢,她只是在伸张正义!】
【小琥珀要上学了,舍不得,送她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哭了,她还安慰我等放学的时候把午餐零食带回来给我吃。】
【跳级成功,我的囡囡果然厉害!】
【法术也一点就通,以后一定能继承姥子的衣钵,成为厉害的大巫】
【吵架了,她说她不想当大巫,她要继续读书。哎,这是迟来的叛逆期吗?】
【我不是我不同意她读书,为什么一定要去国外读呢?她说要去读什么材料学,说是物理和工程学的交叉学科,还说学好了对她的巫术有帮助,真是搞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
【好消息:小琥珀终于毕业回国了!坏消息:小琥珀怀孕了。】
【更坏的消息:是个男孩…………】
【我们老胡家绝后了!!!!!!!!】
育儿笔记翻到最后一页,几个感叹号力透纸背,几乎可以听到小老太太的绝望呐喊。胡家历代单传,传女不传男,偏偏这一代得了胡亦知这个糊涂大巫,而且还是个资深纸性恋宅男。
贺今朝抬头看向佛龛上的初音未来,感觉胡姥姥一定去的很不安稳。
他忍不住起身飘向佛龛,飘得高了他才发现,在初音未来的手办旁边,还放着一张三人全家福合影。
照片中,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身旁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士,女士腿上坐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一家三口皆是蓬松自来卷。
贺今朝正想要看清楚那位女士的面貌,就在这时,他们这间屋子的大门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原本闭目养神的凌宸立刻被吵醒,他迷迷糊糊地应:“外卖快递放门口!”
门外沉默了几秒,又一次“咚咚咚”响起敲门声。
凌宸多日没有休息好,大脑发懵,他下意识掀开被子起身,要去开门:“大巫,是你吗?你没带钥匙?”
贺今朝立刻从佛龛前飘下,拦在凌宸面前,冲他摇了摇头:“不对劲,先别出声。”
他的提醒让凌宸瞬间清醒。
凌宸轻声问:“怎么回事?”
贺今朝也压低声音:“门外的人不是胡亦知,更不是快递或者外卖。”
他刚才通过透气窗瞥了一眼,只看到那人是个女人,戴着帽子口罩,衣着低调。
这明明是胡亦知的家,突然找上门来的陌生女人会是谁?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暗自揣测——难不成宁苇和冯总还有余党未消灭?
贺今朝说:“你先找个地方藏好,我出去探一探。”
凌宸赶忙说:“你小心,别被对方发现……”
他话音还没落,门外就响起了一道高昂的女声——
——“屋里那个不人不鬼的家伙给我听着!我数三个数,给姥子立刻滚出来!!”
凌宸:“???”
贺今朝:“!!!”
门外的人怎么知道这屋里有鬼?
第68章
胡亦知借口下楼取快递, 其实是在快递驿站的角落里猫着,他宁可冻的哆哆嗦嗦的在这里玩手机,也不敢回家。
他实在没脸啊——虽然他只认识了凌哥和贺先生三个月, 但他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好朋友好兄弟。他很想帮助贺今朝回到他的身体里,但是他真的没办法。
外婆留下来的笔记他和凌哥都翻遍了,但没有一条能教会他要如何破局。
都说旁观者清, 他这个旁观者可以清楚看到凌宸和贺今朝之间涌动的感情,他们之间就差捅破最后的窗户纸了……但前提是, 贺今朝必须要“活”过来。
哪有什么人鬼情未了?
当灵魂投胎转世之后,只有活着的那个人被困在了原地。
一想起凌宸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贺今朝欲言又止的双眸……胡亦知就难受得不得了。
库嗖,他最讨厌虐心纯爱番了!
胡亦知忍不住从兜里掏出小柴柴丸,用它柔软的被毛揩掉眼角的泪水。
就在这时,一位老者走进了快递驿站。驿站小哥熟悉这小区里的所有人, 热情地和那老者打招呼:“老爷子,您来取快递?”
“不取快递,我来你们这里躲躲清净。”老爷子气呼呼地说,“我家楼上那户人家搞装修,叮呤咣啷的闹出好大动静,害我连午觉都睡不好。我上去和他们理论, 他们还瞪我!”
“您楼上?”驿站小哥想了想, “您住xx栋十二层4号……所以装修的那户是xx栋十三层4号?”
胡亦知本来只是听个热闹,一听到熟悉的字眼,他立刻跳了起来:“xx栋十三层4号?!”那可是他家啊!“那户怎么会装修?!!”
“怎么,你认识那户啊?”老头重重杵了下拐杖, “我可是亲眼看到的,大门都卸了, 吊顶也拆了,什么家具啊家电啊都扔了一地,还有小年轻喜欢的机器人模型都在楼道里堆着!”
胡亦知:“………………”
他拔腿就往家跑。小仓鼠四肢并用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生怕被主人甩下来。
胡亦知满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老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机器人模型!都在!楼道里!堆着!!
可不能有事啊,他辛辛苦苦拼装的高达!
他甚至连电梯都没有坐,全凭一股蛮气顺着楼梯咚咚咚直上十三层,他冲出楼梯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可怕的断壁残垣。
他家的防盗门被暴力破开一个大洞,拆下来扔到了一旁,露出屋内的一片狼藉;柜子倾倒,吊顶坍塌,满屋烟尘,仿佛刚刚经历过第三次世界大战;他的初音手办、高达模型摔得东倒西歪,地板上随处可见它们的“残尸”。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他只是离开了半小时而已啊!
胡亦知一脸痴呆地走进屋里,脚下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踩着的是千年隼模型的炮台遗骸,他捡起那块炮台,结果稍一用力,原本就不结实的炮台碎成了八瓣,他的心也跟着炮台一起碎成了渣子。
就在这样的废墟之中,有三道身影分坐在沙发两端,仿佛楚汉河界,遥遥相对不可侵犯。
左边,是胡亦知的好朋友凌宸,他脸上多了一片细小的擦伤,看着可怕,好在并不深。
他身旁还有一道透明得几乎要看不清的身影围着他团团转,那道半透明的灵魂操纵着药箱为他上药,语气心疼至极:“小凌,咱们去医院吧?”
右边,一位梳着高马尾的女士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去医院?那可要抓紧,再慢些伤口就愈合了。”
她额角唇边各有一块青紫,她拿着冰棍袋子按在青紫上,脸色不快。
胡亦知:“……”
他以为他看错了,他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茫然喊出那个称呼:“老妈?你回来了?”
这一声立刻惊动了屋里的两人一鬼,他们同时转头看向胡亦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
凌宸是惊讶、贺今朝是沉思、而那位女士脸上只剩下满满的笑意。
“suprise!”梳着高马尾的女士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张开双臂跑向卷毛青年,“我的好吱吱,妈想死你了!!”
下一秒,胡亦知就被她揽进了怀里。她比他矮了一头多,但母亲的怀抱是那样温暖、那样有力,胡亦知一头扎在母亲肩膀,以此掩盖住泛红的眼睛。
因为母亲常年在外求学,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上次母子俩相见还是在外婆的葬礼……
那时候他母亲正在写毕业论文的重要阶段,她只请到了十天假,在主持完葬礼仪式后,她便匆匆踏上了回美国的飞机,带走的只有外婆的一罐骨灰。
胡亦知不知道,在大洋彼端那漫长无际的日子里,妈妈会不会想念她的母亲;胡亦知只知道,他真的很想他的母亲。
“这是小柴柴丸吧,还这么活泼呢!”她松开怀抱,转而从胡亦知的肩膀上摘下小仓鼠,“等等,仓鼠能活这么久吗?这不会是小柴柴丸二世、三世、四世吧?”
“妈,它就是小柴柴丸本丸。”胡亦知赶快把小仓鼠从她的魔掌中解救了出来,“它没死,活的好好呢!”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身后,响起了贺今朝的声音。
胡亦知和母亲同时回头看去,他们母子真的长得极为相似,唯二的区别就是身高和头发长度。
贺今朝态度恭敬地问:“请问您就是上任大巫之女、胡亦知的母亲——胡珀女士吗?”
他想起刚才看过的那本育儿手记,没想到手记里写到的人物,居然真得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不要叫我女士,”梳着高马尾的女人扬了扬下巴,语气高傲地回答:“叫我胡珀博士。”
贺今朝:“……”他改口,“失敬,胡珀博士。”
听到这个称号,旁边的胡亦知终于反应过来:“妈,你毕业了?!”
“没错,姥子终于毕业了!”胡博士振臂高呼,“谁能想到一篇狗屁论文居然写了我那么多年,我终于通过答辩了!”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毕业典礼要到明年统一举办,我就先回来看你,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屋里居然有这两个奇怪的家伙。”
“我们不是‘奇怪的家伙’。”凌宸忍不住了,他指了指脸上的擦伤,说,“我们是胡亦知的朋友,您一上来就给我这么一份见面礼,真是让人‘惊喜’。”
从凌宸的口中,胡亦知终于还原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不在家时,胡珀博士突然空降出现。她误以为屋里的贺今朝和凌宸是抢占她儿子房子的“野鬼”,而贺今朝和凌宸把她当作宁苇的余党……两方人马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胡珀的巫术太过强大,让凌宸见了血;贺今朝为了保护凌宸,拼着透支灵力努力反击,最终也给胡珀留下了深刻且难忘的教训。
不过这样一来……贺今朝的身体变得更透明了,甚至连膝盖以下的腿部都看不清了!
若不是关键时刻,楼下的老头找上门来,他们可能真要把房子拆了呢!
胡亦知欲哭无泪,他看看碎了满地的手办,再看看贺今朝愈发透明的身体,都不知道要先给谁哭丧了。
这可真是漫威大战迪士尼——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啊!
……
坏掉的防盗门歪歪扭扭地塞回了门框里,地上的灰尘打扫干净,掉下来的天花板也用胶条勉强粘上……只剩下满地的动漫周边零件等待拯救。
胡亦知拿了一个大筐,一边捡碎掉的手办一边忍不住抹眼泪。
胡珀很尴尬,只能安慰儿子以后给他买新的。
胡亦知的眼泪立刻消失不见,嘴里吹着口哨哼起来残酷天使的纲领。
“好了,现在该说你们的问题了。”胡珀坐在屋里唯一完整的沙发上,把原本冰在额头上的冰棍包装拆开,边吃边问,“这位贺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的状态似鬼非鬼,也不像是昏迷后的灵魂出窍……这算什么?死人微活?”
她凭空捏起凌宸手边那根看不见的线,笑道:“你俩可真有意思。旁边那位……你叫凌宸是吧?你和这位贺先生之间有命定的缘分,如果不是你像‘锚’一样拴住他,他这时候早该投胎去了。”
胡珀的力量远超胡亦知,只一个照面,就看出来凌宸和贺今朝的关系。
“但是,灵魂不能离开身体太久,超过一百天他的灵魂就会消散,运气好还能投胎,运气不好就直接变成天地间的养分了。”
她的出现让凌宸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的手指忍不住摩挲起裤子的接缝,他定了定神,用最简短精炼的语言把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胡珀刚开始表情随意,听着听着,她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换命?你们刚才说的命符在哪里?”
贺今朝手腕一翻,一枚小小的折叠成菱形的纸符从他掌心升起,纸符泛着点点金光,任谁都看得出它和贺今朝之间的关键。
胡珀问:“你们试过把它放回体内吗?”
“试过,但是……我留不住它。”贺今朝苦笑。
“怎么试的?给我演示一遍。”
贺今朝与凌宸对视一眼,凌宸向他点了点头,贺今朝抬起手,捏住那枚小小的纸符送向自己的胸口位置。
然而在他松手的下一秒,那枚纸符穿透贺今朝的身体,在地心引力的召唤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胡珀看看那枚纸符,再看看面前的两人一鬼:“………………就这?”
贺今朝点了点头,认真回答:“就这。”
胡珀怀疑自己是飞了太长时间时差还没倒过来,否则怎么能遇到这么一窝蠢货!
“人和鬼最大的不同,是人有身体,但是鬼没有——你们拿着命符直接往灵魂里塞,根本没有身体承托住它,怎么可能留得住!”
这句话宛如惊雷,让屋里的三个年轻人瞬间惊醒。
对啊,他们一直在尝试把命符和贺今朝的灵魂合二为一,却没想过要如何把他送回自己的身体!他们完全是灯下黑,一门心思想要找什么法术啊秘笈啊,完全忘记了肉-体的重要性。
胡珀问:“他的身体在哪儿?不会已经被烧成灰了吧?那就算是我母亲再世,那也不可能再把骨灰捏成人了。”
“没有。”贺今朝立刻回答,“我的身体被运回了家乡,一直在冰棺里。我老家的亲戚都很迷信,打算等到黄道吉日再下葬。”
凌宸心里咚咚直跳,迫不及待地问:“胡博士,您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带着命符回到贺今朝的身体旁,就能让他苏醒?”
“哦,那倒是不行。”哪想到胡珀下一句话就打碎了他们的希望,“贺今朝的情况和你们之前遇到的戴雅楠不同。戴雅楠只是陷入昏迷,她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还在流淌,所有器官都在正常运作……可是贺今朝不一样,贺今朝的肉-体已经死亡,想要重新把他拽回人间,寻常法术解决不了,还需要一个最重要的施法道具,牵引他的灵魂与身体。”
“是什么?”
“——是雷击木!”一旁的胡亦知扔下扫把,举手抢答,“妈,我想起来了!外婆的笔记里提到过,雷击木能够驱散邪崇、镇魂安神!”
所谓雷击木,就是指雨天时惊雷从天而降劈开树木。自古民间相信,这是天上的雷神在发威,这种“天火”带来的威慑可以庇佑民众。
所以,很多道士会随身携带雷击木制作的木剑与桃符。
“看来你有认真学习。”胡珀满意地点点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以贺今朝的情况,如果能找到一支由雷击木打造的棺材,把他的身体安放其中,我就能施法把他的灵魂与命符送回去——然后,他就能复活了。”
复活……
他终于可以复活了!!
贺今朝托住命符的手掌忍不住轻轻颤抖。这段时间他虽然一直在劝慰凌宸看开、甚至故意说些蠢话哄凌宸开心,但在贺今朝心底,他依旧无法放弃“生”的希望。
他做梦都想摆脱现在这幅鬼模样,他想回到人间,他想站在阳光下,他想牵起凌宸的手,感受他的体温,然后向他诉说心中满溢的感情。
他迫不及待地问:“胡博士,我要怎么找到雷击木的棺材?去哪里可以买到?钱不是问题!”
“……钱,确实不是问题。”身旁传来凌宸黯淡的叹息。
贺今朝转头看去,却在凌宸眼里看到了苦涩。
“我给客人入殓时,曾经见过一位家属用雷击木给客人陪葬。就这么小小一块——”他比划了半个掌心大小,“——家属在庙里跪了许久才求到。雷击木太难得了,更何况是大到足以做棺材的雷击木?即使找到,雕刻也废时间……”
而现在的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贺今朝的身体透明得仿佛被风一吹就散,经过刚才的战斗,他膝盖以下的小腿部分几乎看不到了。距离他消散只剩下最后三天,根本不够让他们寻找那么巨大的雷击木,再把它制成棺材。
一时间,整个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胡亦知也被他们之间的悲伤氛围所传染,忍不住又掉了几颗眼泪,那感觉比他的高达模型都报废了还让他难受。
见他们一副天塌了的模样,胡珀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她扔下吃剩下的冰棒棍子,拍了拍手:“行了,一个个垮着臭脸给谁看?吱吱,你告诉他们,我在美国读的是什么专业?”
胡亦知吭哧吭哧背出母亲的专业名称:“Material Science Mechanical Engineering Master,翻译过来就是材料科学与机械工程博士。”
“没错,我是材料学博士。再名贵难寻的雷击木,不过是一种材料而已。”
“胡博士,难道您能找到雷击木制成的棺材吗?”贺今朝满怀希望地看向她。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胡珀双手抱胸,脸上扬起一抹促狭的笑意,“我找不到雷击木制成的棺材,但是,我可以让棺材变成雷击木!”
“……?”
“雷是什么,雷就是高压电啊。工业革命都几百年了,人类早就能在实验室里制造出雷电了,想要多大电量就有多大电量。”胡珀指了指自己,“我读书这么多年,也有一些人脉,借一个雷电实验室人工引雷,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买一套普通的成品棺材,拉去实验室前后左右狠狠劈一劈,雷击木棺材就做好了!
人工引雷,童叟无欺,不用求老天爷开眼,牛顿电磁学定律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凌宸心跳加速,忍不住看向身旁的贺今朝。四目相对,笑意诞生。
这一次,他们真的跨越了生死,向彼此迈进了一大步。
——拯救封建迷信,果然还是要靠科学啊!
第69章
时间紧迫, 凌宸立刻订了当天下午的飞机,和胡珀一起飞到了贺今朝的家乡。
胡亦知本来也想跟着一起去的,但他家现在一片狼籍, 他必须留下来收拾残局,所以他只能和小仓鼠一起目送他的好友们和母亲踏上了飞机。
有贺今朝的大金库在,凌宸很不客气地刷卡买了商务舱。
航班旅客不多, 商务舱空荡荡,只有凌宸和胡珀两个人。胡珀时差还没倒过来, 盖上毯子迷迷糊糊地闭目养神。
贺今朝仗着空姐看不到他,干脆坐到了凌宸身边的座位,蹭商务舱的酒喝。
他现在的灵体愈发透明,仿佛风一吹就散,膝盖以下几乎消失不见,实在像鬼怪故事里的幽魂。但他精神头十足, 毕竟他距离复活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的家乡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小城,他十六岁被导演在街头发掘,一步踏入影视圈,从此开始了他辉煌壮阔的人生。他今年三十岁,这么算来,他在外漂泊的日子几乎要和在家乡的日子一样长了。
凌宸也难得轻松下来, 同他闲聊:“大影帝, 十几年没回去,有没有近乡情怯?”
贺今朝边品酒边回答:“确实没有。其实我不觉得那是家乡,家乡应该是生我育我的地方,但那里只有生我的人, 没有育我的人。”
凌宸想起他之前看过的一些关于贺今朝的采访,那些新闻稿里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家乡、他的父母, 凌宸原本以为是贺今朝太过注重隐私,不想粉丝打扰他的家人,现在想来应该是经纪公司特地和媒体记者打过招呼,避开了这些问题。
凌宸没再说话,反而是贺今朝问:“小凌,你难道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这种时候,你不该问问我为什么和家人关系不好吗?”
“不了。”凌宸摇摇头,“如果那是你的伤心事,我为什么还要触碰它?”
胡珀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在心底吐槽这些小年轻:话题都进展到这里了,如果是其他不开眼的人问,那叫“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贺今朝明显一脸“小凌你问啊你问啊你快问啊”的表情,就等着凌宸问呢,等到凌宸问完,贺今朝就可以顺势卖个惨,让凌宸心疼他。
也不知道凌宸是真看不出来贺今朝的小心思,还是看出来了却装不懂,总之话题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商务舱里安静了好一阵子,终于贺今朝开口了:“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生母是谁。”
胡珀打了声哈欠:嗯,坚持了十二分四十五秒才开始卖惨,已经比她想象中的时间长了。
凌宸上钩,侧头看向了身旁的男人。
贺今朝对着凌宸露出一个忧郁苦涩的笑容:“根据周围邻居所说,在三十年前的某个清晨,还在襁褓里的我被一个女人留在了父亲家的大门外,襁褓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出生证明,以及一张字条,写着:’姓贺的混蛋,这是你的种!‘”
这个开局大大出乎了凌宸的意料,就像一部先声夺人的电影,勾起了观众的所有兴趣与期待。
贺今朝陷入回忆之中:“她说的没错,我父亲那个人……确实是个混蛋。他能说回道,脑子聪明,可是他没把这些天赋用在正途上,而是一直在勾三搭四,流连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家里。说直白些,他就是一个小白脸专业户,对着每个女朋友都甜言蜜语,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能摘下来给她们,但烂人哪有真心?”
“他很少在家,偶尔我在放学路上遇到他,他身边的阿姨从来不是同一个。有一次,一个阿姨爱他爱的太痴狂,想开车与他一起同归于尽,哪想到他命大没死,在icu住了许久才抢救回来,我去病房看望他,却发现有另外几个阿姨自愿当护工,轮班照顾他……”
“那些阿姨走后,我问他,你到底爱哪一个?”
“他当时躺在病床上,明明浑身骨折连一块好皮肉都没有,却笑得特别得意。他说他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我和他的关系并不亲近,小时候他花钱雇保姆照顾我,我成名后定时给他打赡养费,除此之外再无关联。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是不是受到了他的太多影响,才变得如此自恋?他这一辈子一直在出卖色相,哄骗女人的钱;而我现在所做的事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过是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向更多人炫耀我这张脸。”
贺今朝话中带着浓浓的自嘲,语气逐渐低落下去。
刚开始,他确实带着一点向凌宸卖惨的委屈心思,但当他被记忆拉扯回童年后,他不知不觉被童年的阴影所影响。他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可以成熟地笑对过去,现在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
“不要这么想。”凌宸打断他,语气认真,“贺今朝,难道你会把爱情当作筹码,又把别人的真心当玩具吗?”
贺今朝立刻说:“当然不会。”
“那不就行了?”凌宸啧了一声,“他游戏人间他会得淋病梅毒尖锐湿疣,你洁身自好恪守男德,死了都要抱个贞节牌坊陪葬。你真是脑子有病,才和这种管不住下半身的人比。”
贺今朝:“…………”
凌宸:“我是不是骂得太狠了?”
“不,你骂得太好了。”贺今朝笑着摇摇头,“小凌,我要是早认识你一些就好了,我怎么没想到还能这么骂他呢?”
凌宸又说:“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
“你爸能当一辈子的小白脸,应该很英俊吧?”
“……”贺今朝大惑不解,“你怎么对着我这张脸问出这种肤浅的问题的?”
他指了指自己:“当然,我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个老家伙年轻时也就我的七分……不,六分半英俊!现在嘛,也就只剩下五分了。”
只这五分英俊,就足够阿姨们为这位老白脸神魂颠倒了。
凌宸哦了一声。
只不过,他在想另一件事情——等到贺今朝复活后回到自己的身体,再过三十年的光阴,他也会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帅老头吧?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路,中途空姐过来为头等舱的客人服务,她们看到凌宸对着空气说话,一个个花容失色,全靠出色的职业素养才没吓得叫出声来。
……
一晃四个多小时的旅程过去,他们终于降落在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
下车时,湿润温和的空气迎面而来,凌宸一时间有些恍惚——明明他们前不久才在大雪之中经历了生死,现在又一步踏回春天,仿佛时间倒转,四季重来。
从机场到贺今朝家所在的小城还要再开车两个小时,他们上了高速一路疾行,终于在日暮前赶到了那里。
贺今朝成名后,他父亲拿钱置办了几套独栋别墅,他的遗体连同冰棺现在就存放在其中一栋别墅中,打算等到黄道吉日再下葬。他父亲决定把他葬在祖坟里,说他能当明星全是祖坟冒青烟,现在死了就要回馈列祖列宗,让他旺一旺祖坟。
“那他肯定要失望了。”贺今朝脸色很臭,“我是注定要断子绝孙的,他这么想旺,不如埋几块雪饼仙贝,那可比我旺多了。”
“不下葬也有不下葬的好处。”凌宸安慰他,“我本来以为咱们要大半夜去陵园里挖尸体,那要是被警察发现可就解释不清了。”
贺今朝皱眉:“要是迈进土里三个月,我的身体应该已经变成蚯蚓的肥料了吧。”
一旁的胡珀秉着科学严谨的态度开口:“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里湿润温暖,土壤里的水份含量高,你埋在这里确实会变成肥料;但如果你埋在干燥的西北荒漠,尸体不腐,说不定千年后又是一具楼兰美……不,楼兰帅哥。”
贺今朝问:“那我如果埋在东北会怎样?”
凌宸认真思考:“那你应该冻成冰块,从冰里跳出来就会唱let it go了。”
胡珀:“……这笑话好冷。”
贺今朝不解:“有吗?我觉得小凌很风趣幽默啊。”
胡珀心想,虽然说人类的审美是很私人化的,但贺今朝的审美已经不是私人了,纯属私心啊。
凌宸问他:“那今天我们是不是就能见到你父亲了?”
“不。”贺今朝语气嘲讽,“你以为他会老老实实地守着我的遗体吗?他这人闲不住的,就我所知,他现在又傍上一个富老太太,现在去沪市陪人家跳探戈去了。”
他爸一辈子不能没有女人,女人也不能没有他。如果说他年轻时傍富婆是为了钱,可是他现在每个月拿着高额赡养费,还在坚持不懈的傍女人,只能说明他天生不要脸。
存放遗体的那栋别墅远离市区,贺今朝的父亲雇了八名保安轮班值守。
只不过,这些保安都不知道冰棺里的是谁,只知道是个有钱又风流的老头死了唯一的儿子,雇人给这个早死的儿子守坟头。
这工作清闲的很,雇主从不露面,他们也不会手欠到掀开棺材看看里面的是谁,怪烦忌讳的。
如果他们当真掀开了,不知是会被棺材里的人吓到,还是会把这条爆炸新闻卖给狗仔呢?
……
深更半夜,一辆陌生牌照的黑色商务车缓缓驶向这座从来没人光临的别墅,停在了保安岗亭前。
原本正在摸鱼打游戏的保安们疑惑地走了出来,大声提醒:“这里是私人住宅,有什么事吗?”
黑色厢车的车灯闪了闪,刺目的远光灯穿透黑暗,晃得保安睁不开眼。驾驶座的车窗降下,司机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口罩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俊秀的眉眼,他眼神沉静,平平淡淡的扫了他们一眼,却莫名让他们心头发麻。
年轻的司机递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工作证,保安困惑地接过,借着车灯的光芒定睛一看,当场吓得差点把证件扔出去——
——那证件上赫然写着xx市殡仪馆的字样!
这大晚上的,怎么会有殡仪馆的灵车开过来?!他们想到别墅客厅里那台二十四小时运转的冰棺,难不成这车里又运来一棺?(其实这不过是当地租的普通黑色厢车罢了)
凌宸见保安面露惧色,淡定开口:“别误会。我是殡仪馆的遗体化妆师,我是受雇主贺先生的委托来给客人化妆的。”
几个年轻保安彼此对视一眼,谁也不敢继续问下去。他们推推搡搡,推出一位看着年纪最长的保安大哥,让他和凌宸对话。
那位保安组长把凌宸的证件翻来覆去的检查,故作镇定地问:“您的证件怎么是xx市?那里距离这里有一千多公里吧。”
凌宸早有准备一套说辞:“当初客人就是在我们市去世的,也是我为他化的妆。现在时间满三个月了,我这次算是售后服务。而且我们这行有个规矩,只能一个入殓师从头到尾负责,不能中途换人,否则会有冲撞,所以我才千里迢迢飞来。”
他这套玄乎的说法果然哄得保安们一愣,不过保安组长还是尽职尽责地给雇主贺老头打了电话询问。
他们不知道,有一位看不见的“朋友”略施手段,就能让电话一直忙音无法接通,而且这位“朋友”的身体就在他们看守的别墅内。
保安许久联系不上雇主,凌宸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问:“你们能不能快一点?要是错过了吉时,就不好办了。”
他的数声催促让保安们头皮发麻,最终保安组长一咬牙:“行吧,您先进吧。”
凌宸冷冷地嗯了一声,正要启动车子,保安组长又想起了什么,问:“对了,您身边这位女士的证件呢?”
副驾驶座上,胡珀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盯着保安组长,语气幽幽:“你……看……得……见……我……?”
保安组长:“!!!”
凌宸:“……不好意思,这位是我们单位同事,喜欢开玩笑。”
保安组长也不知道信没信,慌张地比划了一个手势让凌宸赶快开车进去。
凌宸心想,他以后再也不说胡亦知总是烦中二病,原来他妈妈才是真正的中二病啊。
……
别墅里空荡荡,连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座巨大的冰棺安放在空旷的客厅内,静静等待着他们。凌宸摸索了好一阵子,才在墙上找到了电灯开关,可惜电灯因为太久无人检修,颜色也变得暗淡昏黄。灯光点亮后,可以隐约看到木地板上有着数道深深的划痕,想来是之前保安搬动冰棺时,沉重的棺材在地面上拖动留下的痕迹。
这间别墅场景仿佛是一座实体版的恐怖怪谈,而凌宸就是闯入这座鬼屋的勇者。贺今朝寸步不离地飘在他身边,男人看向那座埋葬了他的冰棺,眼神里有急切,有怅然,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这是一种复杂至极的感情——意外刚发生时,他茫然于自己的突然死亡,看到自己的遗体只觉得荒唐又可笑,满脑子想的就是“我就这么死了”?现在,他以鬼魂之身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认识了许许多多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与凌宸相识相知……当他再次站在这幅冰棺前,望着自己曾经的身体,他脑中免不了诸多杂念。
男人的手轻轻搭在冰棺上,他自嘲地想:他回到家乡没有觉得“近乡情怯”,现在面对自己的身体,他倒是“近乡情怯”了。
见他迟迟未动,凌宸催促他:“你怎么不开棺?”
贺今朝转向他:“小凌,不如咱们一起开棺?”
“……?”
“百天以前,是你亲手帮我的棺椁盖上,现在也该由你亲手启封。”
凌宸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看到贺今朝执着的眼神,他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为了保证密闭性,冰棺的盖子极为沉重。因为三个多月没有开启,冰棺盖子的缝隙处已经结了一层冰,一人一鬼合力打开冰棺的那瞬间,冻气立刻涌出冰棺,又在瞬间凝结成细密的小水珠,沉甸甸坠了下来。
待白色的冻气散尽,躺在冰棺里的那道身影,再一次出现在凌宸和贺今朝面前。
棺中的男人双眸闭拢,一头黑发打理得整整齐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他双手叠放在腹部,好似陷入了睡梦之中。
一些细密的冰凌凝结在他的发梢、他的指尖、他的脸颊,就连他的唇瓣也结了一层细密的霜。
两人同时缄默不语。
时隔近百天,贺今朝再次见到自己的身体,他一会儿觉得好像距离他死的那天已经过了许多日子,一会儿又觉得很短很短,恍如昨日。
旁边的凌宸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明明他见惯了遗体,不论是年少年长、抑或身体残缺都不会引起他内心的波动,但是现在看到贺今朝的遗体,他的心里却有了别样的情感。
“你们到底还要盯着那副身体看多久?”就在此时,别墅大门又一次被推开,胡珀快步走了进来,语气调侃,“王子殿下,难道你现在要亲吻白雪公主了吗?”
她这具颇为调侃的话,让凌宸心里一跳,下意识反驳:“贺今朝才不是白雪公主!”
凌宸能感觉到,贺今朝颇富深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胡珀:“我开个玩笑,你声音这么大做什么?”她催促道,“没问题的话,就赶快把贺今朝的身体搬到车上。那几个保安虽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时间久了肯定能察觉出不对。”
在她的连声催促下,凌宸和贺今朝合理把冰棺中的尸体抬了出来。为了尸体不腐,冰棺一直保持在极低的温度,贺今朝的身体摸起来冰凉又坚硬。
贺今朝注视着自己硬的像仿佛铁板的身体,语气复杂:“……我怎么觉得,我好像一块冻肉啊。”
凌宸:“看来你没听过那个笑话——老公你怎么变得硬硬的?啊,原来是死了啊!”
贺今朝:“……”
胡珀忍不住问他:“你现在还觉得凌宸幽默吗?”
他们颇废了一番辛苦,才把硬硬的老公、啊不对,应该说是硬硬的贺今朝搬回到车上。空置的冰棺还在照旧运转,凌宸回车上摸索了一阵,出人意料地拿出了一只冻鸭子。
贺今朝大惊:“哪来的鸭子?”
凌宸:“中途经过服务区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人卖,就顺手买了一只。”
凌宸把那只冻鸭子扔回了冰棺里,然后才啪嗒一声合上盖子。
贺今朝看不明白他这番操作,只能大胆猜测:“难不成这是你们行内的什么机密?就像盗墓开棺要放黑驴蹄子,你们开棺要放速冻鸭子?”
“那倒不是。”凌宸解释,“虽然这次回你的家乡,没能看到你父亲,但我身为晚辈总要送他一些见面礼——你想,等他开棺时,看到冰棺里你的不翼而飞,棺内剩下一只小鸭子,棺外还有一只大鸭子,鸭子看鸭子,这多亲近啊。”
贺今朝:“………………”
他实在忍不住笑了。
贺今朝转头看向胡珀:“胡博士,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在我心里,没人比小凌更能逗我开心了。”
第70章
黑色商务车驶出别墅区,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胆小的保安们甚至没有想过打开后车门检查一番。
贺今朝的遗体就躺在临时购买的木质棺材内,大大的奠字挂在棺头, 黄黑二色的绸带装饰其上,肃穆庄重。
因为车里有棺材不方便投宿,他们就没有住酒店, 而是直接在车上凑合一晚。
胡珀是长辈,又是女士, 所以凌宸把最舒适的前车厢让给了她,她直接把副驾驶座放下躺平,合衣而卧。
凌宸本想睡在棺材旁边,但又嫌车子的地面太脏。贺今朝提议:“你不如直接睡我身上?”
凌宸:“……?”
贺今朝:“咳,我是说,你要是不忌讳的话, 那就直接睡在棺材板上吧。”
凌宸想想也是,好歹棺材板擦得锃亮,总比地上干净。他躺在贺今朝的棺材上,以外衣当被子,侧身而卧,厚厚的一层木板下, 贺今朝的身体正在沉睡。
半透明的灵魂飘在凌宸身旁, 那双深邃的眸子看向青年。凌宸忽然觉得有点想笑,他拍了拍棺材板,说:“贺今朝,现在有两个你了。”
贺今朝问他:“你更喜欢哪个我?”
凌宸居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然后他的指尖敲了敲棺材板,说:“非要选的话……我选下面这个。”
“小凌, 我刚知道你有这样的特殊爱好!”
“嘁。下面这个安静,话少,没那么多无聊的问题要问。”
贺今朝哑然失笑:“那你要庆幸另一个我安静话少,他要是突然开口说话了,那就叫诈尸了。”
若是让别人和棺材睡在一起,肯定要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但凌宸几乎刚一合眼就坠入了梦乡。这段时间他的压力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大,贺今朝即将消失的事情宛如一把利剑悬在他的头顶,过去的那几天,他几乎一闭眼就会看到贺今朝离他远去的画面。
好在……他们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凌宸侧身枕在棺材上,如同枕在了一份希望上。
凌宸再醒来时,太阳已经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车前的玻璃洒进车厢,晃的他有些睁不开眼;车子平稳且快速地在高速路上行驶着,胡珀正在开车,她听到凌宸起身的动静,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说:“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咱们快到实验室了。”
胡珀联系了一位师兄,这位师兄六十有余,是胡珀读第一个博士时的同门。这位师兄和某知名大学有合作,在学校里设立了自己的实验室,胡珀联系到他后,他立刻慷慨地借出了实验室的设备,允许她来做电击实验。
贺今朝不知第几次道谢:“谢谢胡博士帮忙。”
胡珀:“你是要谢谢我,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你在这世界的时间就只剩下二十四个小时了。”她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现在只剩下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钟五十秒……四十九秒……四十八秒……”
“谢谢您热心地为我的人生倒计时。”贺今朝苦笑。
很快,车子驶下高速,胡珀按照导航把车子开进校园,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座实验室前。
胡珀的师兄就在门口等她,他看起来六十出头,虽然头发染成黑色,但长出来的发根全是白的,甚至连胡子里都夹杂了几缕白,看来做科研实在够折磨人的。
胡珀利落地跳下车子,凌宸本来想扶她的,但没想到胡珀的身手利落矫健。她明明是五十多岁的人,但她看起来可比二十多岁的儿子健康多了。胡亦知每天坐在电脑前,不是脖子疼肩膀疼就是腰疼膝盖疼,感觉胡珀一个人就能打三个他。
“师兄,好久不见了。”胡珀与那位师兄久别重逢,“咱们至少有七八个年头没见过了吧?”
“差不多。上次见面,还是我去美国开会。”师兄乐呵呵地摸了摸胡子,看向胡珀,“听说你终于毕业了?怎么回国不多休息一阵,现在就急着做实验?”
胡珀委婉回答:“接了个小项目,老板需要雷击木,要的急,等这个项目做完了,我再休息。”
“没问题,现在实验室里有学生在做实验,我让他们给你腾个设备出来。你说的木材在哪里?用不用我叫几个学生帮你抬下来?”
“不用,我们有推车。”胡珀唰的一下打开后备箱,露出车里挂着奠字和黄黑两色绸带的棺材,她拍了拍棺材,迫不及待地问,“那我现在开始?”
“等、等等!”师兄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说,“你没和我开玩笑吧?你不是要电击木头吗,怎么抬来一口棺材!”
“是木头啊,棺材不就是木头吗?”
“师妹啊,刚才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在实验室猝死了然后黑白无常伪装成你来勾我魂了!”六十多岁的师兄差点心脏骤停,他抖着手说,“这棺材里不会还有人吧?”
“没有。”胡珀睁眼说瞎话,“就是一口空棺材,你要打开看看吗?”
“不、不用了。”师兄到了这个年纪,最是忌讳生死的时候,他连连摆手,“你要是早说你要电击棺材,我肯定……”
“师兄,你不会要食言吧?”胡珀眉头一皱,旁边的凌宸和贺今朝也是心头一紧。
“这个……我答应的事情肯定不会食言,但时间能不能改一改?”师兄很为难地说,“现在是白天,我所有学生都在,要是让他们看到我叫人搬进来一口大棺材进实验室,肯定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这样行不行,你等太阳落山再来,我今晚会开组会,把所有学生都叫走,我给你们三个小时的时间,够不够用?”
胡珀算了算时间,三个小时虽然有点紧,但应该没问题。
“好,那就晚上九点我们再回来做实验。”胡珀还是同意了。
事已至此,也不差这几个小时了。于是,胡珀把车和棺材留在实验室外的停车场,她一会儿要和师兄吃饭叙旧,顺便聊一聊彼此这几年的科研收获。
这样一来,凌宸和贺今朝忽然闲了下来。两个人从之前几日的紧迫状态中脱离出来,一时间颇有些无所适从。
“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打发时间?”贺今朝提议。
凌宸:“怪无聊的。”
胡珀急着赶赴饭局,随口提醒他们:“现在距离太阳落山还有八个小时,你们抓紧时间,还有什么没做的都去做,还有什么没说的话赶快说,千万别留遗憾。”
凌宸一头雾水:“您这话说的,贺今朝是要复活,又不是要死了。”
胡珀:“他确实是要复活,但生死跨过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贺今朝警觉:“您的意思是,这次实验有可能失败?”
“那倒不是,有我出马,成功率至少能到99%。”胡珀见他们俩一脸状况外的样子,她眉头打了个结,看看凌宸,又看看贺今朝,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等等,我儿子没跟你们提前说过吗?”
她的语气如此郑重,让贺今朝顿时心里一沉:“说什么?”
胡珀盯着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他难道没告诉过你们,一旦你跨越生死、回到自己的身体,你就会忘记自己是‘灵魂’状态发生的一切。经历的危险,遭遇的磨难,拥有的能力……以及最主要的,和凌宸有关的所有回忆,都会像肥皂泡一样消失在阳光下。
运气好的话,你可能会在某一天,看到某个熟悉的画面,想起有关的零星回忆——但这个可能性太低了,至少我没见过。”
短短几句话,仿佛一双无形的双手,把凌宸猛地推进了彻骨的冰水里。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明明在太阳升起之前,他还在枕着希望安睡,但为什么太阳升起来之后,他的希望却消失了?
不,消失的不是希望,而是凌宸自己——
“我们知道。”凌宸听到自己开口说话,他声音如此镇定,听不出任何紧迫,但只有站在他身边的贺今朝注意到了他背在身后不住颤抖的手。“我们之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一位女编剧因为车祸生魂离体,那时候胡亦知就告诉过我们,当她的灵魂回到身体之际,就是我们缘分结束的时候。”
是啊,他们知道,但他们都故意遗忘了。
那个时候,他和贺今朝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和戴雅楠说再见,他们如此坦荡、如此自信,认为复活不需要眼泪,更不需要告别。即使戴雅楠苏醒后会忘记他们,他们也会祝福她在人生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选择出现在他们面前,凌宸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了。
——是“带着记忆死去”,还是“失去记忆复活”?
贺今朝脱口而出:“小凌,我……”
“你什么你?”凌宸说话时甚至没有看他,“你不要忘了咱们辛苦这么久是为了什么,你要是敢说你不想复活了,那我现在就把你的遗体拖去焚化炉,烧成骨灰再给你扬了!”
贺今朝苦笑,他们都是有理智的成年人,当然知道“带着记忆死去”和“失去记忆复活”究竟要选择哪一个。
他恨自己的理智,恨凌宸的理智,更恨他们对彼此的了解。
“既然你们都知道,那我就不多说了。”胡珀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回桓,意有所指地说,“珍惜最后的机会……你们好好道个别吧。”
……
电影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剧情——当一个人在世间的时间进入倒计时,要如何“疯狂”一把,留下最珍贵的回忆?
缠绵病榻的女画家想要脱单,坐轮椅的富豪想要跳伞,时日无多的父亲想要为女儿复仇……这些影史上的经典作品,贺今朝拉片看过许多遍,可是当他站在同一个十字路口时,却不知道要向哪里迈出一步。他好像有许多选择,又好像根本没有选择。
“走吧。”身旁的青年忽然开口。
贺今朝问:“去哪里?”
“看你。”凌宸声音平稳,在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一天,青年冷静而内敛,稳如一块尘封在泥土中的石块,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撼动他。“反正就几个小时而已,找家电影院看两场电影怎么样?”
“我这辈子看过的电影够多了。”
“那就去吃一顿好的?”
“山珍海味还有什么我没尝过的?”
“你不是喜欢猫吗,那就去猫咪咖啡店,你想吸多少毛茸茸就吸多少。”
“我怕贺黛眉会吃醋。”贺今朝还惦记着殡仪馆里那只玳瑁色的野猫,他说过不止一次想要收养它,但凌宸从没同意过。
“……”凌宸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身看向他,“那你说去哪里?”
说实话,贺今朝也不知道。
人生……不,鬼生的最后几个小时,他只想和凌宸两个人呆在一起,去月球上也好,去火星上也好,他只想和凌宸在一起。
他想多看凌宸几眼,多和他说几句话,多留下一些回忆,但他又不忍心这么做——当他消失后,凌宸要怎么办呢?抱着那些冰冷却鲜活的回忆,继续独行吗?
贺今朝没有办法,只能说:“小凌,我都听你的,你想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如此懈怠作派,让凌宸看似平静的状态出现了一丝裂痕:“要是听我的,你现在就去死……不对,你现在就去活!”
贺今朝苦笑:“我倒是想,但是我怕我把棺材搬进实验室,会随机吓死几个熬夜做实验的博士生。”
“……”
恰在此时,几个学生从他们面前经过,青春洋溢的少年少女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咱们逃课,不会被导员发现吧?”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咱们都是大学生了,逃几节课又怎么了?师兄师姐们说得好: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咱们点完名签完到才溜的,肯定发现不了!别废话了,你到底想不想去游乐园了?”
“去去去!等等我啊!”
他们小跑着离开,言语中皆是对游乐园的憧憬。贺今朝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说:“小凌,你陪我去游乐园吧。”
凌宸一愣:“你多大了,还去游乐园?”
“满三十减十二,”男人微微一笑,“永远十八岁。”
凌宸:“……双十一都凑不出你这样的满减。”
话虽这么说,但是半小时之后,他们还是出现在了游乐园门口。
仔细想想,凌宸上一次来游乐园还是小学时的春游活动,他向来对游乐园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在他的记忆里,游乐园代表昂贵的票价、排不完的队、难吃的食物、还有在过山车项目的身高板前偷偷踮脚让自己增加两厘米的小心思。
可这是贺今朝的愿望,凌宸一定会陪他实现。
凌宸问:“你很喜欢游乐园吗?”
“谁会不喜欢造梦的地方呢?”贺今朝看向游乐园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内心也被欢笑声勾起了一丝童真的感觉,“这里永远充满笑声,感觉自己的尸斑都淡了呢。”
结果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不远处就响起一个熊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嚎。
“呜呜呜呜呜我要买巧克力我要买巧克力我就要买巧克力!”
熊孩子边嚎边打滚,即使周围有不少游客对他指指点点,他还是固执地抱着父母的脚索要巧克力。最主要的是,他哭归哭,嚎归嚎,但是光打雷不下雨,一滴泪珠都没有。
熊孩子的爸爸根本不惯他的坏毛病,抓着他的裤子对着他的屁股啪啪啪就是几声重击,怒斥道:“你说说你今天吃了几块了,上次牙医怎么说的?!别逼我在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抽你!!”
几巴掌下去,熊孩子假哭变真哭,脸颊挂满了金豆子。
旁边的凌宸:“……”
旁边的贺今朝:“……”
凌宸:“唔?现在你的尸斑是不是又长回来了?”
贺今朝摸摸自己的脸,怀疑自己真的要用淡斑精华了。
两人顺着人流走进游乐园的大门,今天是工作日,但游乐园里的人并不少。原来本月有万圣节活动,游乐园的入口改成了长着血盆大口的小丑,游客们要从小丑的巨嘴里穿过,才能走进游乐园中。
进入园区后,还有更多的“怪物”游荡在园区内,那些都是工作人员装扮而成,有人打扮成僵尸新娘、巫师、电锯狂人,脸上还挂着血浆,若是一不留神从他们身边经过,真有可能被吓一大跳。
凌宸正在寻找售票处,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看去,突然一张挂满血浆的脸冲到他面前!那人身穿泼满血迹的白大褂,一手拿着钳子锤子、一手拿着染血的十字架,头发凌乱,对着凌宸发出怪物般的咆哮。
凌宸镇定问:“您好,有什么事吗?”
“……”那个恐怖角色npc尴尬地愣在原地,半晌才说:“呃,没什么事,看您在这里转了半天,想问问需不需要帮助。”
“我在找售票处。”
“哦,我们现在都是线上售票了,您下载官方app,然后这样这样操作……”
app下载有些慢,凌宸客气地说了谢谢,又问他:“说起来,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npc用染血十字架挠了挠头:“官方设定是嗜血的疯狂入殓师。”
凌宸:“……”
啊,原来是一位嗜血的,疯狂,入殓师。
贺今朝发誓,这是他这几日里第一次被逗笑。
见凌宸表情奇怪,那位npc问:“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凌宸:“没什么,你扮演的很好,加油。”
恰在此时,凌宸的手机发出一声轻响,提醒app已经下载完毕。凌宸在那位入殓师npc的帮助下,注册了会员,又购买了两张门票。
npc提醒他:“您是不是把双人票看成双日票了?”
“不是,我知道我买的是双人票。”
npc:“那您还有其他朋友同行吗?”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入场。”
npc:“……”
凌宸说:“毕竟万圣节快到了,我身边这位看不见的朋友很期待你们园区内的活动呢。”
npc:“!!!”
凌宸向着npc挥了挥手机,然后慢悠悠扫二维码通过了闸机。贺今朝飘在他身旁,不停地问:“小凌,你为什么给我买了一张票?”
凌宸头也没回:“因为两人同行减十块。”
贺今朝:“那之前坐火车、坐飞机、甚至住宾馆,怎么不见你给我单独买票?”
凌宸:“因为火车票和飞机票没有满减。”
贺今朝可不信。
凌宸的指尖在屏幕上轻划,心里升起一道细小的声音——为什么游乐园不再卖实体票了呢?手机里的付款记录成为了他们一同进入游乐园的最终记忆。
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游乐园早已不是凌宸小时候的模样,他再也不用垫起脚去触碰过山车项目的身高标尺,陪在身边的也不是同学和老师,大排长龙的汉堡店和烤肠摊也对他没了任何吸引力。
他与贺今朝穿过人流,没有去玩任何项目,只是漫无目的在园区里散步。
这里确实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有小情侣手拉手坐在旋转木马上,有小朋友牵着刚买的气球,甚至还有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与装扮成鬼怪的npc合影,几名小丑拉着手风琴从凌宸面前经过,留下一地欢声笑语。
每个人都像是一颗太阳,在自己的世界里熠熠发光。
凌宸从太阳与太阳的缝隙之间经过,却感觉不到丁点温暖。
他知道,身旁的贺今朝也是一样。
这个总是把玩笑挂在嘴角的男人从来没有这么沉默过,半透明的身体仿佛被风一吹就散,双腿几乎与空气完全融为一体。
“嘭”的一声轻响,路边的魔术师用魔杖点了点自己的神奇帽子,源源不断的气球和彩带从帽子中喷了出来,甚至还有一只白鸽咕咕叫着跳了出来。
贺今朝目不斜视,从气球与彩带中穿行而过,白鸽扇动翅膀,没有带走一片快乐。
凌宸的工作与生活里总是充满泪水,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听到这么多欢笑声是什么时候了。他站在满地的欢笑声中,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扯了扯嘴角,问贺今朝:“咱们要不要去玩什么项目?”
他想,不论是刺激的过山车还是幼稚的旋转木马,他都愿意陪贺今朝体验。
危险也罢,愚蠢也好,只要他们一起,就不算什么。
阳光下,贺今朝透明的睫毛轻轻扇动,像是振翅的蝴蝶。
“小凌,我确实有一个项目想和你一起玩。”贺今朝抬起手,指向不远处。
凌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些意外的啊了一声。
“你想玩那个?”
“嗯,既然遇到了,试试也无妨。”
“我以为你对这种类型的不感兴趣。”
“确实没什么兴趣,但和你一起体验,我就有兴趣了。”
也对,重点不是玩什么,而是他们要一起共度所剩无几的时光。
想到这里,凌宸点点头,迈步走了过去。
而在那个游乐项目的门口,立着一块醒目标牌——
#万圣节限时项目——鬼屋上线#
#惊魂停尸房,期待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