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穗冲入卧房时,暮绛雪已经没了呼吸。
见他周身散出微光已显离魂之兆,长穗又惊又慌险些跪倒在地,恨不能拔剑自戕谢罪。
……这太荒谬了。
她是真想不通,明明她已经给暮绛雪喂了心头血,明明暮绛雪已不再发热,怎么她才走了一会儿,人就死了呢?!
来不及多想,她手忙脚乱往榻上扑,企图阻止什么,然而暮绛雪的魂魄已呈半离体之象,已经来不及了。
暗红色的微光渐亮,逐渐凝聚成乌发绯袍的虚无之体,男人双眸闭阖衣发扬动,正以极快的速度,吸收这具凡胎弱体的记忆信息。
不能让他知道这具凡体经历了什么!
莫名的,长穗脑海中蹦出这个念头。
一缕缕血红色记忆从凡胎额心泄出,长穗伸手去抓,因过度用力,指尖不小心穿入虚体白皙修长的脖颈,像是扼住了他的喉咙。
同一时间,男人像是感知到什么,缓慢掀开了眼睫。
“!!!”对视的刹那,长穗头皮发麻,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完了。
强大的威压倾泻而出,长穗无力弯折了腰身。
虽还是半离体的魂魄状态,但只凭一双眼睛,长穗便能识出,眼前的暮绛雪并非她记忆中的温良徒弟,而是来自记忆未封印的她口中……那个毁了灵洲界的恐怖煞神。
“师尊?”死寂的房间中,传出温和略带惊讶的低唤。
暮绛雪轻轻后仰被长穗穿透的脖颈,一双漂亮瞳眸深深注视着长穗,略微弯起唇角道:“好久不见。”
长穗笑不出来,紧绷着身体警惕望着他,听到他状似惊讶道:“我竟……还在,看来任务失败了?”
他果然知道她的任务。
在冰花的留音中,她自己有提到有关恶魂的剥离,是她与暮绛雪签定了契约誓文,强迫暮绛雪主动剥离恶魂投入虚空境,所谓的契约便是长穗净化湮灭恶魂,灵洲界恢复如初。
只是,失去记忆的长穗无法理解,她是如何强迫暮绛雪签下契约剥离恶魂的,如此对自己不利的誓约,处于强势方的暮绛雪凭什么签?
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长穗对此一直存在质疑,直到暮绛雪如今轻飘飘吐出这几个字,她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契约震动,终于信了这荒谬的誓约。
“怎么会。”虽还有疑惑,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长穗尽可能维持声音的平稳,佯装镇定,“只是出了一点点小状况,但问题不大,可以解决。”
暮绛雪静静盯了她瞬,忽然抬手去触她额间的法印。
“你干什么?!”长穗下意识后缩,却还是着了他的道,法印亮起微光,伴随着隐约疼痛。
“你封锁了自己的记忆?”像是习惯了长穗的抗拒,暮绛雪从容垂落手指,“难怪……”
凡尘记忆还在往他额心侵注,过于杂乱的信息与他在灵洲界的记忆冲撞,不知是在新记忆中看到了什么,他抿唇垂落眼睫,明明安静又沉默,却莫名让长穗感到寒意。
那些记忆中,包含了凡胎暮绛雪在遇到长穗后所经历的事,长穗不免有些心虚。
“那个……”不敢让暮绛雪沉浸在这些凡尘记忆中,她没话找话干巴巴问了句:“难怪什么?”
不知不觉间,她的呼吸都变的小心翼翼,长穗对上他幽黑不入光亮的眼瞳,看到他很淡牵了下唇角,回:“没什么。”
或许是察觉自己的回答太过敷衍冷淡,暮绛雪忽然倾身问:“见到桓凌,师尊高兴吗?”
他显然是接收到了猎区的记忆,想来也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恼不怨过分的平静,却比他发疯打骂长穗看起来还要让人生畏。
长穗舔了下发干的唇瓣,不敢暴b露真实情绪,吐出干瘪几个字:“还、还可以吧。”
“是吗?”暮绛雪似笑了声,羞的长穗有些抬不起头。
她自知理亏,在同时面对桓凌和暮绛雪的时候,她的心始终在偏向兄长。两人都很清楚,但凡她当时不想放弃暮绛雪,就一定不会让他有机会跳出屏障陷入危险。
然而,这还不是最伤人的。
从情感上讲,她与暮绛雪是师徒身份,与桓凌却是如血亲般的兄妹,暮绛雪不如桓凌重要,还可以解释的通;但从理智上讲,如今在凡尘身压灵洲界的担子,在明知暮绛雪于自己的重要性时,却还是舍不得抛下桓凌,这点就非常致命了。
“果然。”暮绛雪嗓音淡淡,“无论在灵洲界还是异世,桓凌在你心中永重于我。”
真是伤了他这做徒弟的心。
“只是,有什么用呢?”她宁愿千百次抛弃他,都不肯放弃桓凌一次,有什么用呢?
帐篷外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在这静谧的环境中,任何轻微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包括人们的谈论声。
“这红雪怎么越下越大了?”有士兵纳闷说了句。
“嘶……我怎么觉得有点腿软喘不上气啊。”
“是啊,我也憋得难受,头疼厉害。”
是杀戮之气。
暮绛雪释放了杀戮之气。
如果此刻还看不出暮绛雪生气了,那她就是傻子了。隐约察觉到他的意图,长穗顾不上害怕,朝他扑了过去,“你要做什么?!”
“快停下来!”
暮绛雪的魂魄正在往实体转化,长穗抓住了他冰凉柔软的衣袖。
他侧脸望着窗牖的方向,顺着未闭阖的窗缝,感受着属于长穗的灵力结界,夹杂着透凉的风流波动,两者正对抗厮杀。
“如此弱的灵力,也要布结界护那些蝼蚁吗?”兴许是情绪实在太差,暮绛雪展露本性中的恶,不再装温柔好性情。
低眸看向扑倒在身前的少女,他抬手覆上她柔软白皙的脸颊,柔情像是在抚摸挚爱,一字一句问着:“师尊,你不要命了吗?”
一直处于灵力亏损状态,会导致魂灵不稳精气受损,还有走火入魔成为痴儿的风险。
长穗被他的体温冰到,毛骨悚然打了个寒颤。她原本还在挣扎,听到他这话忍不出反驳呛声:“你算什么东西又有多高贵?”
“仗着比凡胎多些术法修为,就觉得高人一等可以为所欲为吗?”
若真要分个高低贵贱,那万物生灵在天地面前皆是蝼蚁。
暮绛雪被长穗惹笑了,“没了记忆,教训人的话倒一字不变。”
记忆未失前,她已经用这些话教训过他了,不过她大概忘了,“我确实有为所欲为的能力。”
指腹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暮绛雪攫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脸与自己对视。
被迫对上暮绛雪黑黝幽的瞳眸,长穗看到他唇角扯出很浅的弧度,“崩坏的灵洲界甚美,可惜,师尊不记得了。”
“不过没关系。”他压低的嗓音带有诡异温柔,如情人低语,“此间凡世,大概能重现灵洲界的美。”
“师尊想看看吗?”
他在威胁她。
他要毁了这里,让这里变成第二个崩坏的灵洲界。
长穗的身体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暮绛雪轻飘飘几句话,轻易勾起长穗的噩梦,崩坏的细散碎片浮现在眼前,无数双血手抓着她的衣衫求救,拼凑完善着她遗忘的世界,“谁说我不记得了。”
她揪住暮绛雪的衣襟,眼里盛满凌凌耀目的光,如同有火焰在燃烧,“你胆敢发疯,我定要你后悔。”
她在他身上埋下的杀咒,是她最后的底气。
长穗强迫自己冷静,做好与他鱼死网破的准备,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暮绛雪,你忘了我们签下的誓约了吗?”
“如今任务还未结束,你违背誓约造下杀孽,就不怕灵魂撕裂魂飞魄散吗?”
暮绛雪挑了下眉,似嘲笑她的天真,“我出现在这里,任务便已结束。”
“穗穗,你已经失败了。”
“谁说我败了!”长穗听不得这话,一个猛力从他身上窜起来。
她用左手抓住暮绛雪的手腕,右手一直背在身后没动过,此时她将右拳主动抬到两人之间,露出过分惹眼的笑容,“你看,这是什么?”
五指放松一点点打开,现出一缕暗红色光丝,与自己的主人感应吸引。
在暮绛雪低眸注视的刹那,长穗一巴掌拍到他的脸上,以此生最快、最猛的力道结术封印,将他的魂体压入那具凡胎躯壳中,恶狠狠说道:“你给我进去吧!”
只要暮绛雪的真魂未化成实体,只要刚断气的凡胎躯体还未毁化,便还有机会将二者融合复活。
不知是她速度太快,还是暮绛雪懒得出手,她这冒险拙劣的行为诡异的顺利。暮绛雪没有反抗或暴怒,在被她一掌拍入凡体后,竟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被她气傻了?还是脑子出了问题?
“穗穗。”暮绛雪的魂体逐渐被凡胎躯体吸噬,缓缓闭上眼睛,“虚空太寂,渺邈无岸,不要……让我等太久。”
他在等什么?
等着看她笑话任务失败吗?
“那你大概等不到了。”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长穗结术助魂体融合,灵力不要钱似的往这具凡胎体内输送。隔了好一会儿,榻上面色青白的少年才恢复生气,苍白的面容浮现出清晰的巴掌印,可见长穗刚刚有多用力。
……可算救回来了。
直到重新感受到少年的呼吸,长穗才缓慢将再次被掏空的灵力撤回。
飘在半空的光丝被重新抓入手中,这是她刚刚情急下截断的记忆。小小一缕光丝,并不能阻止暮绛雪的本体化实,她纯粹是想不出别的办法,用来虚晃暮绛雪的注意,倒没想到真能计成。
难道,自己在灵洲界,也是这样哄骗暮绛雪签下的誓约契文?
长穗实在破不开这段记忆,难捱的探出一声气。
失力跪倒在榻前,她盯着小少年瞧了片刻,准备将这缕记忆还回,抬手触碰到他眉心的刹那,光丝散出微光,一半回归本体,一般无意接到长穗的指腹,瞬间涌现属于这段光丝的记忆片段。
血,满地的血。
漫天红雪悠然降临,波涛海浪汹涌拍打着礁石海岸,杂乱的说话声伴随着刺耳尖叫,【怪物!他是怪物!】
【族长,此子不除必是祸害,您究竟在犹豫什么啊!】
【啊——杀人了。】
砰——
是厚重殿门被封锁的声音,沙沙符纸掀动,暗处像有指甲划擦木板的刺耳音。
长穗是被光丝无意卷入这段记忆的,并非有意窥探,也正因她没做准备,光丝中的记忆场景跳脱闪动,伴随着响彻天地的兽鸣,黑暗的困地被撞裂撕开,无数光芒倾洒进来。
嗒嗒——
嗒嗒——
血珠顺着指腹滴落,在地面汇聚成血洼。
一枚看不清面容的木雕人像,掉入血泊溅湿脏污,血花四洒。
天空阴沉欲要坠落,窒息到让人喘息困难。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探入血污捡出木雕,耳边传来疯癫刺耳的大笑声,阴冷重复着,【恶寿长,苦难寻,你这一生,都会不得所愿。】
砰——
长穗挣扎着从记忆光丝中逃出,满头是汗。
太压抑了。
暮绛雪在巫蛊族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虽然片段场景闪动太快没有让她看太清楚,但满世界的血与黑暗,以及耳边充斥不停的叫嚣谩骂,足矣让长穗体会到暮绛雪过的什么生活。
从小处在变态压迫的环境中,难怪他这么小三观便那么歪。
好在,她把他带出来了。
看着躺在榻上昏睡不醒的少年,长穗无力垂下手臂,生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感,有瞬间,她再无法将少年暮绛雪,与灵洲界那个煞神看作一人了。
他们,或许不同。
“我会对你好的。”趴在榻沿,长穗将手覆在暮绛雪滚烫的额上,腕间冰花吊坠血色流转。
她闭上眼睛,安静的房中只余她的喃喃自念,“这次,我不会再失败,我会当好师尊,净化你心中的恶……给你平顺一生。”
窗外风声呜咽,不远处的烛台打了几个晃,隐隐约约中,榻上少年长睫煽动似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