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风声渐起, 火光跳跃着映照在他的眼底,群鬼的哀嚎渐渐变得低沉,漫天的灰烬与烟雾中, 一道影子缓缓浮现,似真似幻。
燕渡山一身青袍随风扬起,身后的霜携剑散发着凛冽的寒光。他垂下眼眸, 神情淡淡地看着喻凛,眼中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你是何时发现我的?”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猜的。”喻凛弯起眼睛, 笑着说道,“我想师尊这般关心我, 应当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出来。没想到居然被我赌对了。”
燕渡山一路上都隐藏得很好,出了寒江春屿后, 喻凛再没有嗅到他的气息。但他本能地知道燕渡山一定会跟上来,这个猜想也在到达松庄的第一个夜里得到了应召。不过他并没有打算提及那晚的事情,毕竟他这脸皮薄的师尊若是被当场拆穿,恐怕要羞愤地甩手离开,然后又是十天半个月不理人。
“师尊, 路椎已经杀了重华脱困离开, 而我不信他那条路,想试试其他的方法。”喻凛说道, “只是如今修为尚浅, 风吹野后三式还没学明白,往日更未读过经书, 只好求师尊临时授剑。”
燕渡山问道:“你是为了破阵,还是为了渡人。”
喻凛想了想, 回答道:“我的剑会告诉师尊。”
既是佛经衍生出的剑法,若心中没有济世之心, 与寻常杀招也无甚区别了。
燕渡山沉默不言,目光落在喻凛身后的火海,与灵犀庙倒塌的木门上,庙外的魂灵像是挣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他手腕一翻,霜携出鞘,锋利的剑刃在火海中撕开一条路,方圆几里的火苗都畏惧地向后退开,留出了一块焦黑的土地。
喻凛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手中的长剑微微震颤,灵力在剑身上涌动。耳边回荡群鬼的哀嚎与悲鸣,仿佛在业火中无尽地挣扎,渴望解脱,却又不得解脱,脚下的大地都传来叹息的声音。
“心随剑动,剑随心生。”燕渡山轻声说道,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裹挟着一股檀香浸染的风。
喻凛的心随之一畅,身遭浓艳的红都像是在顷刻间消散,空荡宁静的夜如潮水般涌出,取代烈火的灼热。手中的剑颤动不止,他跟随着燕渡山的动作挥出一剑,剑气如清风般挡开,轻柔地安抚过躁动的火焰。
风吹野最后三式分菩提、须弥、莲华,皆是燕渡山昔年于寒山寺所创,有菩萨慈悲之相,亦有金刚怒目之相。剑影婆娑纵横之间,寒山寺的松涛声如在耳畔,禅音阵阵,佛陀低语,沉沉钟声回荡,檐间的铜铃当啷地响。
燕渡山手中旋剑,似点燃一盏佛前的幽微孤灯,灯中烛火并不耀眼,却止住了群鬼不安的行动,连呜咽的风声都安静了下来。
二人的剑舞行云流水,轻盈飘逸,剑气刺破了熊熊烈火,剑意上缠绕的梵音将整座灵犀庙,乃至整个松庄都笼罩了起来。
喻凛一开始只是模仿着燕渡山的剑招,可越到后面,他的剑法越发流畅,宛若在天地间泼墨作画。剑光与清风交织,他与燕渡山的剑交错而过。
喻凛抬头,撞进了燕渡山深邃的眼底,顶着不属于云宿的那张脸,冲他扯着嘴角促狭一笑。散去的乌云露出了皎洁的月,清辉的光投落在他的脸上,脸上原本故意压得柔和的线条都变得锐利,一时之间竟有些雌雄莫辨的美感。
燕渡山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不自然地撤回视线。心跳还在砰砰作响,他紧绷着脸,故作平静地袖袍一拂,剑气在空中回旋,形成了一道道无形的涟漪。
以灵犀庙为中心,火势渐渐消退,群鬼的哭嚎叫喊也越来越轻,直至散在了夏夜凉爽的微风里。层层叠叠的虚影自脚开始瓦解,那些苦痛与挣扎,不甘与纠葛,悲愤与惋惜都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收剑的那刻,喻凛晃荡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受这股剑意的影响,他的灵海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隐隐有突破的征兆,血液翻腾着,尾椎骨燃起微末的热意。
他压下这股奇怪的感觉,一回头,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昨日卖她包子的老妪站在一群年轻的鬼中间,面色惨白,身上却没有焦黑的痕迹,应当是病死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喻凛,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牵扯出两片蜘蛛网般的笑纹。
“她记得你。”燕渡山说道。
喻凛说:“很快就会不记得了吧。”
在这个世界,死者有轮回,等她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前尘尽断,也会忘了从前受过的苦楚了。
燕渡山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身上的雅青胡袍,眸光微微一闪,语气生硬地说道:“既已不需要骗他,为何还要维持着这副模样?”
喻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还未解除化形的法术。
不过刚抬起手准备捏诀,看到燕渡山偏过头不愿瞧他的模样又颇觉得有趣,于是三两步地转到他的面前,倾身歪着头,吊儿郎当地说道:“师尊觉得我这化形的法术学得如何,这张脸变得好看吗?”
燕渡山抓紧了霜携的剑柄,颇为冷淡地朝他的脸觑了一眼,半晌后,才道:“尚可。”
“只是‘尚可’吗?”喻凛好奇地追问道。
燕渡山闷闷地应了一声,问:“你还当如何?”
喻凛摇了摇头:“算了,能得师尊一句‘尚可’,也算是无憾啦。”
说罢,喻凛便解除了化形的术法,恢复了云宿的身形相貌。与此同时,周遭的废墟也在顷刻间如荧光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乱石林立,荒草遍地的原野。
“这里是……”
【重华遗府。】
“重华遗府。”
“云宿”和燕渡山的声音一同响起,喻凛的视线向四周一转,锁定在了不远处被乱石簇拥着的那柄剑上。
那柄剑修长笔直,剑柄银白雕花,剑身却是幽蓝色,冰裂一般的纹路盘旋缠绕,锋利的剑刃在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不让尘。
偌大的重华遗府,不会还有第二柄这样的剑。
一只长尾山雀扑扇着翅膀从远处飞来,端看外形,与灵犀庙中见到的那只几乎无甚差别。
山雀在剑前停下,化作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尚未长开的眉眼瞧起来乖巧又稚嫩,同他的原形一般,都是第一眼就让人心生爱怜的类型。
只可惜在场的两人一妖都对这张脸免疫。
“你是第一个从松庄进入遗府的人。”雀妖歪着脑袋,圆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似乎是在打量这两位消解了重华执念的人,“自主人死后,那个被他收入洞府的镇子就变成了旁人难以踏足的幻境,他的一抹神念留在那里,我只踏足了一次,就被驱赶出来。”
喻凛想起了那只被自己轻而易举捏散的雀鸟,问道:“所以你在松庄中的自己身上,留下了记忆?”
雀妖摇了摇头,语气失落:“那应该是主人留下的记忆,我只要一进去,修为便会被压制,和普通的鸟没有区别。”
“……唔。”
“松庄的事是主人的心魔,当年他历劫之时也是被勾动了这段往事,才身死道消,如今应当是无憾了。”雀鸟说道,“为报恩情,遗府之内,只要是二位想要的东西,梁逸必定亲手奉上。”
【……上辈子我们来的时候,可是闯了好多的阵法才到了这里。】“云宿”的语气有些酸,【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
“云宿”本来想说“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到了小剑阵最后的石林”,但回想一下,松庄的那一路也不比闯阵轻松到了哪去。
【唔……你可以把整个遗府想象成一个游戏,你上辈子走的那条路是常规打法,而“松庄”属于隐藏地图,需要随机触发,一旦完成就能直通结局。】
“云宿”说道:【你这样一解释,我反而更不懂了。】
明明每个字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连在一块却有很多陌生的词汇,但这些都不重要。
【我们还是先拿不让尘,免得他又出来捣鬼。】“云宿”说完,才意识到他们来到这里这么久,竟还没见到路椎,按道理他们在松庄内耽搁的时间,路椎应该早就到了才是。
未等他开口,喻凛已经问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在我之前也有人从松庄出来过,你见过他吗?”
梁逸支着脑袋回忆了一下,说:“如果你说的是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他应当被传送到了入口处,正同刚入遗府的那群修士们抢夺月见草吧。”
他就知道杀死重华是错误解法,所以路椎才会被传送到了入口处。
可是什么叫和他长得很像?
路椎的那张脸和云宿哪里有相似的地方,这雀妖怕不是个脸盲罢?
他还在疑惑中,旁边的燕渡山却抬起手,在他的背上轻轻一推,说道:“先去拔剑。”
喻凛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好”,然后转头对梁逸说道:“我只有两个想要的东西。”
“第一,我要不让尘。第二,我要交你这个朋友。”
这话一出,不仅是雀妖,连“云宿”和燕渡山都愣了一下。
007看不下去,出声说道:【谁家交朋友是用这个语气啊?】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这样不是直截了当吗,整那么多弯弯绕绕干什么?】喻凛不解地说道。
007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雀妖缓过神来,“噗嗤”一笑,他虽生得脸嫩,但毕竟也是活了两百多年的妖怪,形形色色的人见了很多,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的。
“好啊。”他头顶上的羽毛都晃了三晃,眼睛弯弯的,像个月牙似的,“朋友我可以交,但是不让尘,得你自己去拿,如果它愿意认主,我不会拦着。”
“那我就不客气了。”
喻凛缓步走入乱石中,矗立着的长剑散发出幽幽寒气,像是在阻挡着生人的接近,喻凛驭起全身灵力,单手握上剑柄。
寒意一瞬间从手掌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成冰。灵力与剑气相撞,腾起的气浪撩起一片飞沙走石,不远处的燕渡山横剑相挡,在周身开辟出了一块真空带,将梁逸一同囊括了进去。
澎湃的剑意涌入身体,好似将他的经脉灵髓都伐洗可一遭,地上的石头开始崩裂,不让尘发出铮铮清澈的鸣响。
这本就是属于云宿的剑,属于他的气运,他夺不走的一生。
胡乱塞进储物囊的镇志掉出,砸在了剑旁,登时散发出金灿灿的光。书页哗哗翻滚,最后化作了数道星火,窜入喻凛的身体里。
那是重华仙尊的轻语呢喃,是他百年修行的成果。
是不让尘上任主人的认可与传承。
石崩剑出,喻凛被掀起的风浪甩出了石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撞在了燕渡山的怀里。
他偏过头,勾起嘴角,得意地对燕渡山一笑,把剑递到他的眼前:“你看,我就说一流的剑法,一流的剑客,该配一流的剑。”
燕渡山垂眸,温柔地应了一声。
喻凛寻思着他怀里舒服,本来还想再寻个姿势靠着偷个懒,不想身形凝滞,兀地吃痛一声,捂住了胸口。
“疼……”
汹涌的力量在丹田肺腑涌动,如潮水般一股又一股地冲撞着每一处经脉和窍穴。血脉中仿佛有火在烧,躁动的血液仿佛要冲破皮肉。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风声、鸟鸣、花香,乃至遗府中肆意攒动的灵气都清晰可闻。
燕渡山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快速用灵力一探——
“你要突破了。”
第122章 第 122 章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 路椎缓缓地站直身子,眼睛发昏地胡乱扫过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他的一只手被血肉浸染, 几乎要看不清原本的轮廓,另一手紧握着一柄染血的剑,鲜血顺着锋刃滴落, 在地上汇聚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以后这种事还会有很多次,你平日练功时不是很得意吗, 怎么现在杀几个人就连剑都握不稳了?】455凉凉地说道。
路椎用手背抹开剑上的汗,语气不耐:【你来试试, 我好歹是在和平年代出生的正常人,杀人不眨眼的那叫魔头!】
他喘息着, 慢步挪到旁边的溪水边洗干净五指手上的碎肉和血块。清澈的溪水中倒影出一张清俊的脸,却不是属于他的。
忽然,他感觉到手底下的水流速度好像变快了一些,一股强劲的灵气如汹涌的潮水般四面八方地向他涌来,水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 而后竟是起伏成了朵朵浪花。不远处的树林沙沙作响, 和着风声好似吟唱,树叶上残留的露珠在灵气的波动下微微颤动, 折射出迷离的光。
大地剧烈地颤动, 碎石弹跳跃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苏醒过来。
路椎被晃得一个趔趄, 若不是及时扶住了一棵树干,只怕要被摔个不清。
林中的鸟扑棱着翅膀争相飞远, 发出清脆的长鸣。
【这是怎么回事?!】路椎问道。
445沉默了片刻,才幽幽地开口:【不让尘, 被人拔出了。】
路椎一愣。
他进入遗府的时候才发现,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在他滞留松庄之时,重华遗府已经提前开放。收到消息的修士源源不断地朝遗府赶来,单是他一路上杀死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他已经算是动作快的了,还有谁能抢在他的前头,先行找到了不让尘?
【是云宿?】没等445回答,他用肯定地语气继续说道,【肯定是云宿!该死,就因为他是主角,所以可以开挂吗!】
清风悄然吹过,扬起他的衣角,浓重的血腥味都在此刻消散。千丛万丛的山花竞相开放,松软的泥土覆盖层层惊绿,彷如春神苏醒,惊飞的鸟雀从头顶掠过,带来声声欢鸣。
【现在怎么办?】路椎咬着牙,用脚碾碎了刚冒头的一株花。
445说道:【我们不是还有备用计划?你当这身行头是白给你的?】
……
石林中。
体内肆虐的力量安静下来,浩瀚的灵力充盈过每一条经脉,带来微微的胀痛感,却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舒畅。
喻凛的感官变得比先前还要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微风穿过林间的呼呼声,能看见尘埃在阳光下细微地舞动,周围的灵力缠绕着他的指尖,不知从哪传来的花香丝丝缕缕地闯进他的鼻腔。
燕渡山无声地收回替他理顺气息的手。喻凛呼出一口浊气,但那股难以言喻的热意却并没有消褪下去。
血液还在沸腾着,甚至比先前体内灵力淤堵时更甚,那股热意像是从后腰燃起,逐渐弥漫全身。
他张了张嘴,泄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怎么了?”燕渡山问道。
“……好像……还是有一点不对劲。”
他压在石头上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股莫名的热意不断在体内游走,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心跳骤然加快,周身酥痒得不行,喻凛的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红晕,双眼都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雾。体内的灵力又开始按耐不住地四处乱窜,血液躁动着、叫嚣着,更难以形容的则是从下半身传来的……
旁边的梁逸早就发觉了他的不对,抢先一步开口说道:“突破时体内灵力充盈,他这是起情啦。”
燕渡山抬起的手一顿。
【从前从未有人告诉我,这般也能……】
“云宿”此时也不大好受。
他尚未经历发|情期,本以为还要再过上两三年,再加上这段时间一直在冷冰冰的寒江春屿里待着,更是被霜雪模糊了时间。却不想冬末春初本就是雪豹容易动情的时刻,他们从寒江春屿一路奔波自五月的人间,正好全了这段动春情的“天时”。
“云宿”的声音都变得黏糊了起来:【现在该怎么办……】
【身体暂时不能还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打晕。】喻凛声音一顿。他的额上热汗淋漓,试图用残存的理智压制住内心翻涌的冲动,然而这股情肠来势汹汹,体内愈发炽热的乱流正在迅速失控。
半晌,他又强装镇定地说道:【我不会用它做什么。】
【……好。】
蛮横地弄晕“云宿”后,他一手扣住燕渡山的手腕,抬头问梁逸:“遗府中可有落脚的地方?”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扣着燕渡山手腕的掌心极热,后者被烫得小臂紧绷,想要抽手,却被抓得更紧了一些。
“主人昔年有一处庭院,在洞府深处……”梁逸的目光在二人的脸上来回一转,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也罢,我便送你们一程。”
话音刚落,一道大阵在二人身下升起。下一刻,金光大胜,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到了一处清幽庭院。
院中池塘波光粼粼,塘边爬满青苔的玲珑怪石错落有致,葱葱郁郁的花草树木环绕凉亭,兰花淡雅的香气窜进亭中,激得喻凛尾椎处的热意烧得更旺了些。
“师尊……”喻凛的声音微微发颤,甚至带上了一丝沙哑,“我难受……”
燕渡山眉头紧锁,目光游离地看向亭外风致,说话时语气是极力克制下的平淡:“我可替你想其他办法。”
喻凛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血脉中强烈的本能吞噬,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渴望放肆,他的呼吸逐渐急促,心跳如擂鼓般轰鸣。
“师尊……”他的声音几近沙哑,翻身搂住燕渡山的腰身,“帮帮我,好不好?”
轻软的声音像是在撒娇,燕渡山微妙地抿紧了唇,不作言语。
毛茸茸的尾巴从身后撩了出来,在燕渡山的手腕上蜷了好几圈,恳求似的晃了又晃。喻凛的眼睛聚不上任何的焦点,只能凭借着模糊的影子,扬起头去寻燕渡山的脸。
昳丽糜烂的红在他的眼尾漫开,燕渡山攥紧手掌,语气中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你我师徒,不该如此。”
“可我真的难受……”喻凛埋首在燕渡山的颈窝,闷闷地说道。脑海里的那些清明思绪都在逐渐远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何时会轰然崩塌。
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几层衣物传递至燕渡山的皮肉上,他越是不愿去看,越是不愿去想,所有的感觉就越是清晰。
怀里的身体发着颤,无法忽视的热抵在他的腿上。燕渡山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理智告诉他应该将喻凛推开,快速离去替他另寻方法,但本能却控制不住地想要朝他靠近。
“我的识海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师尊进来帮我看看吧。”喻凛索性耍起了赖,挣扎着起身,抵上燕渡山的额头,“你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你同意了。”
他说得极缓,话音刚落,一股轻柔的、如微风般的力量瞬间包裹了燕渡山的神识,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就大喇喇地敞开了自己的识海,把他容纳了进去。
其实以燕渡山的修为,只要他想,还是有机会能够逃离。但他就像是被定了身般的没有任何动作,好似生怕自己稍微起念,就会伤了喻凛的神识般。
但再多的理由都像借口。
喻凛的识海化作了浮雪殿的模样,燕渡山从未想过他能把自己殿内的一分一毫都记得如此清晰。识海的主人靠坐在床柱上,胸腔起起伏伏,嘴里泄出炙热又微末的喘息声。
湿润的头发披散而下,察觉到燕渡山的出现,他往前一倒,扑了上来。
燕渡山无奈抬手,接下他柔弱无骨地身体,但眼前出现的却不是云宿的那张脸——
是松庄的第一天晚上,他在驿馆中见到的那一张。
喻凛在他胳膊上借力,竭力撑起身体,眯着眼睛对上了他的目光。
“原来……真的是……”喻凛轻轻地笑了一声,眼尾沁上一星淡淡的春情。而后,他慢吞吞地抬起手,抚摸上燕渡山的脸颊,滚烫的指腹细细摩挲着每一处线条,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感都在神识上炸开。
眼中的欲|望烧得愈发浓烈,他仰头凑近了燕渡山,作势要亲。却不想后者下意识地偏头一躲,柔软的唇只在脸颊擦过。
喻凛愣了一刻,喃喃说道:“……你还是不愿意吗?”
燕渡山后知后觉地看向他,见他敛下眼皮,一张脸上尽是失落,心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焦躁了起来。
他不是不愿,只是……
燕渡山纠结了片刻,便也释然了。
他们的关系,从最开始便不像寻常师徒,拘泥于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那你走吧,放任我自生自灭算……”
还未说完,燕渡山一只手便抚上了他的后脑勺,将他整个人都压了过来。
微凉的触感落在唇上,喻凛下意识地眯起眼,微微翕张的唇中发出一声餍足的喟叹。
燕渡山浑身一僵,随即倾身,手上的力道压得更紧。
耳鬓厮磨,攻城略池。
平静的识海掀起了风浪,星星点点的光在殿外炸开。
喻凛整个人都好似都踩在了云端,脑袋昏昏沉沉,不分昼夜。轻柔如羽毛的触感抚摸过他的背,他隐约听见燕渡山一字一顿地说道:“会后悔吗?”
喻凛迟钝地偏过头,睨了他一眼,迷离的眸中略有不耐:“都这样了,你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啊,该不会是不……”
“唔!”
粼粼的光在眼前一晃而过,热意与清风一同缠上。喻凛感觉自己一半的身体在烈火中不断灼烧,一半浸没在赤潮中,随着潮湿温热的海浪不断颠簸。
海浪淹没了他,他无助地大口喘息,陌生的快慰顺着脊椎一寸寸攀上,冲撞到神智都失森*晚*整*理守。
意识沉沦间,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一会是喊“师尊”,一会又是喊“燕渡山”,甚至喊了“哥”,也喊了那个只在梦中叫过的名字。
然后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猛地呜咽了一声,侧颈上落下了一个赤红的印。
扣进腰窝的拇指在细腻的皮肤上蹭过,喻凛被燕渡山抱着牢牢坐进他的怀里。
他失神地偏过头去亲燕渡山的嘴角,嘴里含糊地说道:“……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燕渡山一只手绕到他的身前,疑惑地摸了摸他小腹上微鼓的皮肉:“你想听什么?”
可是喻凛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135章 第 135 章
识海中的浮雪殿摇摇欲坠, 神识好似春潮带雨中的一叶扁舟,湿润的风推搡,炙热的浪冲撞, 潮水随着暖意缓缓涌上,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气息和冷冽的松木香,细雨如丝般飘落, 像是情人间温柔绵长的呢喃。
喻凛的声音堵了又疏,疏了又堵, 意识在满腔强烈的情感与生理的快|感中不停摇摆。他的心脏疯狂跳动着,每一次的跳动都在拉扯着他的意识向很深处沉沦,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将他彻底吞没。
不知如何出现的尾巴将燕渡山的手腕缠得更紧, 好像生怕他逃脱了一般。
喻凛喊出的声音沙哑又急切,偶尔恢复短暂的清明时,只听到燕渡山低声在他的耳边说道:“……松开一点,我不会跑。”
同样沙哑的清冷嗓音如同清泉一般,在喻凛的混沌意识中缓缓流淌。
璀璨的星辰在模糊的视线中划过, 整个人都好似被引向了一望无际的春风草野, 脱了缰的欲|望肆意奔腾,轻微的触碰都像是野火般顷刻燎原。
识海中不分昼夜, 沉沉浮浮中不知过了多久。
浮雪殿崩塌的那一刻, 喻凛再无气力地挂上燕渡山的肩膀,轻声咕哝道:“以后再叫‘师尊’, 是不是才是不合礼数了……”
燕渡山正欲抚摸他后颈的手一顿,混乱的思绪不成篇章, 并没有回答。
无数光点飞散开来,二人的神识交缠着不断下坠, 亲昵得不分彼此。
……
喻凛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寒江春屿里的那座浮雪殿。
殿中静谧无声,缕缕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入,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白色的纱幔在微凉的风中飘动,袅袅的檀香在其间穿过。
喻凛坐起身来,银白色的头发如瀑布般垂落下来,蓝色的眼睛扫视周围,一柄剑静静地躺在桌案上,剑鞘上繁复的花纹在光下闪着光。
剑边还放着一小坛酒,喻凛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那是梁逸送的。】“云宿”突然冒了头,【遗府里的桂花酿的酒,说是可以醒神。】
【……唔。】情潮过后的身体没有半分不适,热浪褪去,神智是前所未有的舒畅清明。喻凛低下头,无意识地揉搓了一下小腹,所有的触感只停留了在了他的神识上,这具身体没有分毫残留的暧昧印记。
【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云宿”犹豫了一会,说道:【昨日……那时你和师父都还没出来,我与梁逸唠了两句,他便送了我这坛酒。】
【上辈子只觉得他烦人得很,但这一辈子一交谈……却觉得他这只鸟倒也有趣。他同重华仙尊走过无数名山大川,见过很多我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云宿”喃喃地说道,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失落下来,【若我当年遇上的是师父,大概也会像他那样舒心快活把。】
喻凛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说:【过去的事就别耿耿于怀了。而且他本来就是你的朋友,以后你大可以多去找他玩玩……唔,不过豹子应该不吃鸟吧?】
“云宿”倒没想过这个问题,被这么一问,也愣了一下。
喻凛也没等他的回答,正要收回放在腹上的手,就隐隐察觉了一丝不对劲。他运气灵力在体内一探,发现原本空空如也的丹田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妖丹,丝丝缕缕的灵力与妖气流转缠绕,让他的心神都凝滞了一瞬。
“云宿”显然也发现了他的动作,开口解释道:【昨日同梁逸聊天时,突然察觉到结丹的征兆,便在他的帮助下结了妖丹。】
到底是主角的气运,连结丹都说得这般容易。
但喻凛转念一想,他与燕渡山到底在识海中纠缠了多久,怎么“云宿”在外面又是躲发|情期,又是交朋友,又是修炼的,好似做完了许多事情。
“云宿”尴尬地清了清声:【师父的修为离出窍只有一步之遥,许是你们在识海中……修行时,匀了些过来,又不知为何落在了这具身体里,我那时被那股灵力折磨得难受,便自作主张炼化了,可能是之前刚才突破,这一炼化就直接结了丹。】
提起燕渡山,喻凛不由地想起在识海中见到的那张脸。
【他人呢?】该不会又要避着好几天不见他了吧。
【我不知道。】“云宿”说,【师父清醒后,我怕被他发现端倪,就只能躲了回去。然后便被带回了寒江春屿。】
左右不让尘已经到手,重华遗府之内也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喻凛对回不回寒江春屿也无甚在意。
他现在只想知道,燕渡山到底去了哪里?
不过某位剑尊倒是没想他料想的那般再次落荒而逃,燕渡山惯例在后山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回来时就看到喻凛懒洋洋地挂在窗前,正一盏一盏地给自己倒酒喝。
雀妖许是酿酒的新手,这桂花酒半点酒味都没有,反倒像甜水儿似的,喻凛吭哧吭哧地就喝了小半坛,难得地没有半点醉意,感觉很是得劲。
见到燕渡山负剑走进殿中,喻凛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脱口而出道:“原来你没有跑啊。”
燕渡山面色一僵,生硬地问:“我跑什么?”
喻凛把坛子放下,撑着手坐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直勾勾地盯着燕渡山的脸。
他说:“我以为你不想负责,不敢见我了。”
燕渡山云步行至他的身前。从进入喻凛的识海开始,他凌乱的、不成条理的思绪就闪过无数的念头,一会是伦理纲常,一会是宗门声誉,但所有克制的不得已都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土崩瓦解。
他不断挣扎着逼迫自己面对内心深处最直白的欲|望。结果就是在那漫长的浪潮中逐渐失控、失守,乃至沉沦。
他敛了敛眼皮,挡下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
其实他的失控并不是从那时开始,而是从更早的,在寒江春屿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不由自主地……
所以他那时才会想,他们本就不是寻常师徒。或许他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他的赌,也不至于到了现在,还要这般畏首畏尾。
喻凛见他不说话,也没打算开口,只是眨了眨眼,抬手去勾他的指尖。
被喻凛这样注视着,燕渡山的心都不住地酥软起来。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浓密的长睫上,撒下了一层细细碎碎的金,让他忍不住地想要俯下身,细细噙去那些光点。
燕渡山任凭他勾上自己的手,顺着他的力道克制地走到他的身前,缓缓抬起的手终于触碰到了他的侧颈,在昨日被他咬过的地方慢慢摩挲过。
喻凛被他弄得有些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是把他的手禁锢在了原处,抽也抽不得。
“没这么想过。”燕渡山说着,手掌顺着往上攀,柔软的银发在皮肤上扫过,仿佛也贴着他的心扫过了一遭,“我在识海中问过你,会不会后悔,你没有回答……”
“但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自己。”
喻凛问他:“答案是什么?”
“不会。”燕渡山舒了一口气,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若不想,当时便有很多种方法能够拒绝。”
喻凛笑了起来:“那我的回答也是不会。”
燕渡山的指腹捏了捏喻凛的耳垂,终于还是忍不住地低头,想去吻他的眼睛,却被喻凛偏头避过了。
喻凛对上他的目光,只说:“你应该知道的。”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可燕渡山却没有追问他自己应该知道什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后,就要把手收回。
“但是我可以去你的识海里瞧瞧,你愿意放我进去吗?”喻凛眼疾手快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了过来。
燕渡山踉跄了几步,在榻上坐下,犹豫了片刻后,才并指点上了喻凛的眉心。
与喻凛可以随意变化的识海不同,燕渡山的识海是一片被浩渺烟波笼罩的竹林。
还未等燕渡山站稳身形,喻凛便似乳鸟投林般扑了过来。
燕渡山慌忙地揽住他的腰,下一刻,喻凛便仰着头轻轻贴上他的嘴角。他只好低下头回应着对方的逗弄,手指却有意无意地拨弄着他的后颈软肉。
喻凛被揉得舒服,趴在他的肩膀上泄出几声轻哼。他向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所有的反应都摆在了明面上。
反倒总是把别人搞得手足无措起来。
“……好喜欢你啊。”喻凛歪着头,冲着燕渡山的脖颈吹着气,垂在他背后的那只手,撩起一撮头发,故意蜷在手指上打着转。
从前没能回应宁景和的那句话,他现在已经有了清晰的答案,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说给眼前人听。
燕渡山耳热,却又不得不压下心中诸念,托着喻凛的大腿把他抱起,寻了一块山石坐下。
识海中翠影摇曳,竹音和鸣。
倏忽,识海中起了一阵风,风中夹杂着一声轻如蚊呐的:“我亦如此。”
第124章 第 124 章
仅仅四个字, 好似胜过了万千甜言蜜语。
喻凛软在了燕渡山的怀里,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廓,声音缠绵又略带调笑:“怎么还抄我的答案啊?”
燕渡山眸光微动, 耳边的触感让他的心神一阵紊乱,脸上却竭力维持着淡然的表情。
他惯来克制自己的情绪,然而此时此刻, 有意无意的挑逗却让他心中堆积多时的情感再难压抑,他目光微垂, 看着怀中人无拘无束的模样,内心都仿佛被他的尾巴轻轻挠了一遭, 眼底都流露出几分温柔。
“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燕渡山的语气不似往日那般冷漠疏离,反而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味道, 像是深海中涌动的暗潮,平静却无法抗拒,“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会走到何处,但……”
喻凛听他这么说, 原本调侃的神色稍稍收敛, 抬起头认真看他,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落了一幕的星辰。
他轻声接过话:“但不管我走到哪里, 你总是要陪我一起的。”
这话说得简单又直白, 燕渡山心中一热,却不知怎的想起了他跟在他身后去找遗府的那几日, 疑心自己的行踪或许早就被他察觉,这句话在耳中怎么听怎么像在揭自己的底。
喻凛见他没有回应, 抚摸着他头发的手愈发放肆,手指在燕渡山的发丝间仔细梳理, 三两撮的被他缠绕一块。
玩够了,喻凛终于想起了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正事”,问道:“不过,你带我回来的时候,有发现路椎的踪迹吗?”
燕渡山一愣,似乎也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手指在鼻尖不动声色地在鼻尖上蹭了一下,说道:“未曾。”
犹豫了一会,又说:“你纠缠三日,我没有心神去管旁人。”
喻凛:“?”
污蔑,这一定是赤裸裸的污蔑。
“明明最后是你不放过我……”喻凛刚委屈地说了一半,就被燕渡山抬手捂住了嘴。
“呜呜”两声后,他不满地撩开眼皮,就见燕渡山连面颊都红了几分,另一只手正压着他的脑袋不想让他瞧,不由地觉得有趣。
本来还想拨开他的手再作弄几句,突然就听见了识海外“云宿”的微末声音。
亲手养的徒弟向来识趣,若是没什么事应当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坏他们的事。
喻凛无奈,只好先撤出燕渡山的识海。
神识刚回了身体,便听见“云宿”说道:【梁逸方才传音,遗府里好像出了事。】
喻凛闻言,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趁我累极睡着时,和那只鸟都留下传音工具了。
然后才说:【会出事才正常。我们离开时,遗府里的修士应该都知道不让尘被人取走,姓路的横竖会被气得要大闹一通。】
燕渡山看他又靠在榻边放空,没忍住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耳朵,下一刻,一只翠鸟携着一身荧荧的光飞入殿中,化作了一道传音符。
这花里胡哨的东西,整个万相宗也只有那位宗主会用。
【梁逸倒是没说起路椎,他只说在我们离开后不久,灵霄派的大弟子带着一群人进了遗府,带出了门下十数弟子的尸身……】
与此同时,听完宗主传音的燕渡山面色一凝,不冷不热地说道:“萧靖岚唤我到主山大殿一趟……指名要带上你。”
萧靖岚是万相宗宗主的名讳。传音中并未说明是何事相找,只是对方语气急切,似是有大事发生,又不便言明。
喻凛的手指在燕渡山的手背上安抚地一蹭,轻快地说道:“既然如此,便走吧。”
……
主山大殿内,萧靖岚烦躁地搓了搓扶手,殿内凝重的气氛压得他如坐针毡。
殿下端坐着的几位别派长老怒气冲冲,其中一一位白胡子老道为最。他怒目圆瞪,横眉冷对,尚未开口就自带无尽威严与怒意,身后站着几位年轻的弟子,身前则摆了一排裹了白布的担架草席。
“萧宗主。”老道的嗓音如洪钟般响起,“灵霄派八百三十一名弟子,在祖师祠堂内均设有本命魂灯。日前,祠堂中的魂灯平白灭了十三盏,我差弟子前去一查,才知这十三名弟子皆是进了重华遗府,遭人所害。”
“道友之间切磋夺宝,点到为止,何故用如此残忍手段伤人性命?而况那凶徒不但害了我派弟子,其余各家也均有弟子在列。”老道继续说道,“尸身伤口上的乃是贵宗的止戈剑法,周围还有野兽抓挠的伤痕,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万相宗数月前开宗收的那只豹妖有这等手段!”
萧靖岚眉头紧皱,看了看旁边的闻楚青,见她满脸事不关己地转过视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掌门莫急,万相宗自会查明此事,若是手下门徒真有这等心狠手辣之辈,我绝不姑息。但在此之前,还请诸位冷静,且莫妄下定论。”
老道冷哼一声,说道:“我那大徒弟彻夜翻找了亡故弟子的魂灯留像,这可算证据?”
话落,一盏莲灯从老道袖中飞出。莲灯在大殿中央流转,其中一名弟子被杀时的魂灯记录下最后画面跃然空中。拿剑的凶徒银发蓝眸,确实是与云宿一般的脸。
大殿之内一时寂静无声,萧靖岚的手微微攥紧,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留像中那人的剑招。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自殿外铮铮而来,顷刻之间撞上了殿中雕花木柱,留下了一条三分深的剑痕。
白影闪过,燕渡山无声地在萧靖岚的另一侧落了座,而喻凛则是落在了那排担架后,随手挽了个剑花,将不让尘收入鞘中。
“我就是云宿。”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缓,然而配上他方才的那一剑,几乎可以称得上挑衅十足。
与老道一同而来的长老被他这恣睢妄为的出场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便怒不可遏地骂道:“这便是贵宗教出来的弟子吗!目无纪法、傲慢无礼至极!”
“你竟还敢如此飞扬跋扈的出现,杀人恶徒,今日你难逃其咎!”
喻凛扫了他们一眼,抓了个空档就朝殿上已经听得面色冷峻的燕渡山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面不改色地走到那处木柱前,抬手缓缓摸上那道剑痕。
“我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杀人,更不知道这处留像从何而来。”他不疾不徐地说着,“这是我的止戈剑法,但凡懂点剑的人一看便知,这与伤口处的剑痕并不相同。”
老道一挥手,身后的大弟子立刻上前查看,不一会,便朝着他摇了摇头。
别派的长老却不依不饶地说道:“我们又怎知不是你在杀人时有意藏了一手?”
“那死去的弟子身上还都有兽爪撕扯的痕迹,他们生前最后的留像上也是你的脸,这又该如何分说?”
喻凛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殿下的几具尸身,见他作势要去掀尸身上的白布,灵霄派几位随行的弟子气愤地就要上前阻拦,却不想人还没迈出一步,便被一股强大的威压禁锢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老道望向燕渡山,说道:“剑尊如此包庇行事,不怕落人口实吗?”
燕渡山端起桌上茶盅,撇了盖微微一抿,凉凉地说道:“他未曾做那等事,想为自己辩驳几句,我这做师父的,还能不允吗?”
喻凛的视线迅速在这些弟子的尸身上走过一遭,又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尸身上数道剑痕均是出自止戈剑法的招式,致命的伤口分布不同,找不出规律。
“杀人者确与我相似,但你们不觉得奇怪,我既用了剑,为何又要用爪,平白多此一举,是我闲着没事找事干?”喻凛漫不经心地说道,“摆明了是有人故意伪造,想要陷害我呢。”
那长老冷笑一声,说道:“陷害?谁会费了这么多功夫陷害你一介无名小卒,就算如此,除了你们万相宗的,谁人会使这止戈剑法,你以为我们会这般容易地被你糊弄过去?”
“说不定是为了借我之名毁我师尊清誉。”喻凛觑了他一眼,眼色一沉,“万相宗人人承学止戈剑法,也有不少人知道我的容貌,你若非要深挖个究竟,不如让宗主把所有弟子都喊出来,让他们一一使上一招。谁是凶手,还不是自有分晓。”
“但谁会这么蠢,专用自家门派的剑法伤人,等着人来找呢?”
老道与几位长老的神色各有变化,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并非表面这般简单。
“而且啊,”喻凛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这尸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似是花香,我嗅觉灵敏,看各位的模样,先前大抵是没有闻出来——重华遗府中奇花异草无数,我未闻过这个气味,自然也没去过他们去过的地方,你们若是心有疑虑,不如让我师尊去找那守洞府的雀妖问问——”
“啊,对了。”喻凛终于想起了什么,抬起手将手上的那柄剑展示于众人目光之下,“刚才忘了说,这柄剑正是重华仙尊的不让尘,我取剑都来不及,哪还有空杀人夺宝呢?”
萧靖岚说道:“这倒是如此。”
几位长老还想再行争论,却不想老道先一步开了口:“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但也不无掩罪饰非的可能。若我门今日放你离开,难保你不会逃遁而去,又不知剑尊会不会与那雀妖串通哄骗,那我门下这十数条弟子性命,又当寻何人去讨?”
喻凛勾着嘴角笑了一声,轻松地说道,“这位掌门若担心我们串通雀妖,不如就派个信得过的徒弟和我师尊一道去寻重华遗府好了。至于我,我可自请入水牢,等我师尊带着那雀妖来救我。”
燕渡山端茶的手一顿,茶水险些洒了半盏。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本欲动作的上身又坐了回去,目光冷冷地看向喻凛。
喻凛偏了脑袋。来前没和燕渡山提到这个环节,他心虚得没敢直视回去。
“云宿既自愿入水牢,便已表明了态度。待破军寻来雀妖,我们定彻查清楚真相,还亡者公道。”萧靖岚看向老道,温和地问,“诸位觉得如何?”
殿下来人互视一眼,虽有不满,但也无话可说。只得臭着脸,等着萧靖岚派人押解喻凛入牢。
燕渡山先行一步拂袖走下台阶,紧抿着唇行至喻凛身前。
后者弯着眼浅浅一笑,温声说道:“师尊放心,不是都答应好了吗?我会没事的。”
燕渡山望进他澄明的眼中,无声地对视片刻,最终深深看了他一眼后,撤了视线御剑离去。
第125章 第 125 章
水牢位于万相宗主山之中, 乃溶洞所改。牢内冰冷幽暗,石壁上滴落的水声回荡四周,时间都仿佛在此凝固。
积水漫过小腿, 寒意穿透皮肤深入骨髓,昏暗的光线从高处狭小的窗口投射进来,却无法驱散牢内深沉的阴霾。
因是自愿入内, 真相也尚未明了,萧靖岚未差人与他束缚铁链, 只给他下了封锁修为的符咒。喻凛面色平淡地转悠了一圈,刚找到了一个干燥的石头准备坐下, 便听到门外看守弟子压得极轻的交谈声。
“那几位门派的掌门长老来势汹汹,师兄, 说这人真是他杀的吗?”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
“我们只听宗主命令行事便好,旁的不需打听。”年长的弟子说道。
“可我方才听其中一个长老说,云宿已入金丹之境,他方才入门几月,怎么会有如此快的进展……”
喻凛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听着他们的对话, 很想告诉那位小弟子一声, 能有这么快的进展多亏了他与“云宿”勤学苦练,以及从燕渡山那里匀来的馈赠。
【说起来, 这在你们的世界, 是不是叫“双修”?】
“云宿”被他直白的一问闹红了一张脸,支支吾吾地说道:【算……算吧。】
然后又说:【我看你方才和师父商量时的语气不似从前, 我是不是要改叫师娘了?】
喻凛没有回答,只是问:【你和那只雀妖说过了吗?】
“云宿”说道:【一离开寒江春屿我便传音与他了, 现下重华遗府暂时关闭的消息应当已经传了出来。但我不懂,你自请进入水牢, 又把师父支开,还让梁逸关闭遗府拖延师父在外的时间,是为什么?】
喻凛抬手接下了钟乳石上坠下的一滴水,用手搓了搓。
【路椎的系统给他开了太多绿灯,就算这次陷害不成,也还会有下一次。】喻凛顿了顿,轻飘飘地笑了一声,【那我便让他成功一次,看看他接下来还想做什么。】
【燕渡山若是在这里,他投鼠忌器不敢下手,可若是人走了呢?】
“云宿”说道:【所以我们现在,只等他来——但你当时在浮雪殿中与师父商量时,并没有提到这些。】
喻凛当时与燕渡山动身前往主殿时,只告诉他大殿之上一切任由他来主导,不论他说了什么、旁人说了什么,都请燕渡山安心,只要相信他能解决好一切便好。
燕渡山是顺应指示了,除了回应老道阴阳怪气的那句话,他便再没多言一句。
结果谁想到,他最后得到的就是被喻凛支出去寻找梁逸作证。“云宿”心想,也难怪燕渡山走的时候脸色都快黑成了冷铁。
【……唔。】提到这个,喻凛也有些心虚,声音也轻了几分,【这不是当时没想到——而且我也是使了那一剑后,才想起来,如今不让尘在我手上,妖丹我也结了,梁逸这个朋友你也交了,就算不经历明年的宗门大比,你的命运也几乎回到了正轨,你说他还能怎么办?】
“云宿”思考了片刻,试探地说:【你觉得他会……再来挖一次我的妖丹吗?】
结丹是修士修行中的重要门槛,妖修的妖丹更是重要的修炼资源与煅器材料。而在原世界里,它似乎也被思雾设定为了云宿气运的映射,所以她才要路椎千方百计地等到云宿结了丹后方才下手。
喻凛甚至觉得,思雾在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大概是把自己同时代入了445和路椎的两个角色,她借着445给路椎提供便利,又借着路椎大杀四方。乃至后来云宿结局的生剖妖丹,大概也是她借着路椎的手,实行自己对李云素的恶毒报复。
所以结妖丹这件事,在承载了思雾意识的445那里,应当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剧情节点。
若是让他们知道了,估计不会只有“杀人陷害”这么简单。
【谁知道呢?】喻凛回“云宿”道,【机会都给他们创造好了,就等人来吧。】
喻凛在水牢中枯坐了半天,石洞顶上有几颗钟乳石,每颗钟乳石上又滴了多少滴水都被他数得一清二楚。
实在无聊了,他又把正在静心参悟的“云宿”唤醒,拉进识海里打上一架。这位“徒弟”倒是比谢知让厉害了不少,两人来来回回过了几十招都不分胜负,最后累得喻凛把手一摊,倒在识海的那片茫茫大海中不动了。
“云宿”深知他的脾气,只好随着他一同坐下,盯着海中喻凛化出的蹦跳着的小鱼瞧。
“其实我对这些虚名本就无甚在乎,更何况已经死过一次。”他一字一句,语气轻缓地说道,“若是这般等待烦躁,不如我们直接杀出去,宰了路椎,从此天高海阔,自有容身之处。”
喻凛闻言,“噗嗤”地笑了一声,调侃道:“你这是哪里学来的占山为王的做派?”
“云宿”说道:“我只是觉得,与其这般憋屈地等他上门,不如直接了结了他,永除后患。”
喻凛说:“我倒是没觉得憋屈。”
“而且啊……”他在水面上翻了个身,舒展了一下腰身,懒洋洋地说道,“你不想看看,自己原本的妖生会是什么模样吗?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个东西为难自己,那我觉得才是真的憋屈。”
“云宿”温和地说道:“其实对我而言,无论是在寒江春屿修行正道,还是流落尘世四处游历,都无甚差别。”
“那我有。”喻凛说,“若我说,我偏要看你道心澄澈登程大道,一剑光寒万世扬名呢?”
“云宿”犹豫了一会,无辜地说:“那我便只好听师娘的话了。”
喻凛识海中的鱼忽然一跃,登时扑了“云宿”满面,溅了他一身的水。
识海中的一切都由主人控制,“云宿”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他暗搓搓地瞥过喻凛泛红的耳尖,见多了他吊儿郎当的模样,还是第一次知道他居然会因为这个小小的称呼害羞。
……
入夜。
水牢中的亮光消失,狭小的窗口映照出一片星子稀疏的夜空。喻凛靠在石壁上,倏地听到外边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两位看守水牢的弟子似乎与那人交谈了些什么,没多久,便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喻凛淡淡地看着牢门,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一个黑影也在门外显露了身形。
剑光闪过,水牢的门被斜斜斩断,黑影踹开门匆匆走进牢中,环视一周后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喻凛身上。
他涉水快步上前,仿佛全然感受不到刺骨的冷意,扯着喻凛的手就把他拉了起来。
喻凛没有反抗,顺着他的力道稍显不稳地从水中站起。夜空中的乌云被吹散,微末的月光终于能穿过窗口,落进这座大山深处的水牢中。
喻凛借着光,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剑尊不知为何在路上遇了袭击,和灵霄派派去的弟子一同失去了踪迹。那该死的老道已经找上了师尊,让他明日前必须把你交出去!”季别风仓促地说道,“师尊让我来水牢中偷偷带你出去,你且随我离宗躲避几日,等找到剑尊了再回来。”
喻凛幽幽地打量着他的脸。
季别风的面容仍如他们初见时一般,只是眉宇之间少了几分少年郎的倨傲,反而多出了别的情绪来。
“你愣着干什么!”季别风拽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扯,强迫地拖着他就要往外面走,“我好不容易打晕了看守的弟子,等他们醒来,你就走不了了!”
喻凛把手腕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嘴角扯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多谢季师兄,我刚才乍一听这噩耗没有反应过来。月黑风高,山路难行,我们快些走吧。”
季别风听到他这么说,也没在乎他刚才的举动,连忙在前引路。
水牢外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往左走便是上主殿的大道。二人往右边拐进了杂草丛生的小路,喻凛修为被封,加上月色昏暗瞧不见脚下,一路是走得跌跌撞撞。
季别风几次停下来催促,脸森*晚*整*理上的不耐烦都快压抑不住。
喻凛并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和他拉开了好一段距离,逼得季别风只能折返回来找他。
夜色如墨,风猎猎地在山间呼啸穿梭。乌云如同鬼魅般在天空中涌动,遮蔽了本就黯淡的月光,四周的树木在风中簌簌摇曳,仿佛张牙舞爪的怪。
脚下的山路越走越崎岖,主殿坐落的这座山山势挺拔险峻,这处背阴面更是少有人来往,山路上布满了碎石和枯枝。
喻凛走得匆忙又慌乱,时不时地趔趄一下向旁倒去,险些要将季别风推倒在地。
不知走了多久,地势终于开阔,一条山溪在他们身前潺潺流过,溪水撞击在石头上,发出阴恻恻的声响,季别风止住了脚步,说道:“我们喝点水再走吧。”
喻凛应了一声“好”,径直走到溪边,背对着他蹲下。
下一刻,寒光迸溅,季别风手中长剑出鞘,直指喻凛后心。
第125章 第 125 章
霎时间, 喻凛身形一闪,如同轻盈的飞燕般躲开了季别风的剑势,似是早有预料。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随着利刃划破黑沉夜空的那一声响,喻凛就势一个翻滚, 同他拉开了距离。
“未免有些太心焦了。”喻凛稳稳当当地落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道。
季别风没想到自己等待多时的突袭居然会被他轻松化解, 但满脸惊愕尚未消褪,他就立马挥剑而上。
季别风招招狠辣, 剑剑致命,但招式左右离不开止戈剑法的演化, 喻凛旋身躲过他的凌厉攻击,翩飞的银发白衣宛若展翅银蝶,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灵力擦着他的面庞撞上身后的树,顷刻间无数树枝被飒飒斩落。
眼前的季别风单靠这身强大的灵力撑着,真要论起剑法也就是个普通弟子的普通水平。几次躲避下来, 喻凛逐渐摸清了他的招式套路, 也不再伪装,当即破了萧靖岚施加在他身上的符咒, 如鬼魅般闪身到季别风的身后。
季别风大惊失色, 急忙转身挥剑,但已经来不及了。
喻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抬手精准地扣住他握刀的手腕,巧力一扭。
季别风吃痛, 手中长剑应声落地。喻凛紧接着一个侧身,抬腿踹上季别风的胸口。
季别风闷哼一声, 身体登时向后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不想喻凛没打算放过他。后者一个箭步冲上前,挥手一掀,把他整个人都摔在了树干上,随后一手扣住他的喉咙。
喻凛凑近了,仔仔细细地将季别风的脸端详了一遍,戏谑地说道:“这张脸,确实和本人一模一样。”
季别风被他制服得不敢动弹,瞪着眼满脸不甘。
“怎么,你那张脸是生得见不得人,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吗?”喻凛说着,扣在他脖子上的手一个用力,手指深深地掐进他的咽喉,“路椎,是你吧?”
季别风,或者说路椎,登时哽咽得喘不过气,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本就瞪圆的眼因为窒息的惊恐与痛苦更是睁得眼球凸出,强烈的压迫感和恐惧感笼罩全身,四肢不自觉地挣扎着,却如同陷入泥沼般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喻凛的手骤然一松。
路椎摔落在地上,捂着脖子猛地咳了好几下,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却见喻凛蹲下身来,再次擒住了他的脖颈,说道:“你在重华遗府扮作我杀人,引得各家上万相宗找我认罪。我如你所愿被冤入牢,可你这大晚上的过来,又是放我走,又是想杀我,该不会是想演一出畏罪潜逃,自己再当个‘大义灭亲’的好人吧?”
路椎心下一惊。
老实说,他与445的谋划几乎被他猜中了。
顺利离开松庄之后,他原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进入重华遗府的人。数不清的灵丹妙药、奇花异草任他挑选,名剑不让尘等他占有。却不想那只雀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居然提前开启了遗府,闻风而来的各家修士成群涌入,而他苦心谋划许久,居然还和这群人在同一个起跑线!
他毕竟还要抢夺云宿气运受万人敬仰,杀人越货的勾当自然不能用本相。还好445的仓库里还有可以改换样貌的道具,他顶着云宿的面容混迹寻宝的修士队伍,又趁他们不注意时背刺一刀,为了将一切痕迹都指向云宿,还特意化了爪子掩盖了致命的剑痕。
谁能想到苦心孤诣这么久,不让尘还是让云宿给拿了!但也好在,各家的掌门长老都得知了弟子被害,在重华遗府查探过尸身后,便直杀万相宗。
再然后,便是燕渡山去重华遗府寻雀妖作证,云宿被关入水牢。好似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行事,然而他躲在那群外门弟子中打探消息时,却得知了云宿已经结丹的消息!
他没能阻止云宿拜燕渡山为师,也没能阻止云宿获得不让尘,现在连妖丹都让他结了!
【除了杀他,我们已经没有转圜之地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445也是这么说的。
【但现在已经失败了!】路椎怒吼道,若不是445一听到云宿结丹就发了疯地催促他来杀人,他又怎么会落到云宿的手里!
【杀了他。】445魔怔地重复道,【挖了他的妖丹,夺了他的不让尘,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现在是他随时都可以杀了我!】被紧扣过的脖子传来阵阵疼痛,皮肤像是被灼烧一般。但云宿的手却凉得惊人,微弱的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那双眼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求饶吧……】路椎喃喃地说道,【什么狗屎气运、狗屎天命,我都不要了,我只想活着!】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成功过,是你一直撺掇我……这任务我不做了,我要回家!】
喻凛见他沉默不言,继续说道:“不说话吗?还是你在和你那位系统商量,要怎么力挽狂澜?”
路椎震愕:“你居然知道……”
他话音未落,便感受到大脑一阵刺痛,随即脑海里传来了445声嘶力竭地一句:【不行,今天要么他死!要么你死!】
喻凛眼神一凛,下一刻,他条件反射般地做出了反应,挡下了路椎体内突然爆发出的一道灵力。
那柄被丢落在草丛中的长剑再次出现在路椎的手中,这一回他的剑招再未犹豫,直刺喻凛的咽喉。
喻凛没料到他还有办法脱困,立刻从腰带下抽出了一柄软剑抵挡。
路椎这次的招式与先前截然不同,仿佛被夺舍了一般。他杀得双眼通红,满是决绝与恨意,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握剑的手都因用力而发白,银刃快得只能在月下看见几道残影。
“你怎么还不死!”路椎丝毫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嘴里还着了魔般咕哝念叨着,“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飞沙走石,摧枯拉朽。
剑刃相撞时,软剑上的剑意化为无数尖刺,刺破路椎的面庞。他却像是不怕疼一般,手上动作不停,快速地在林间月下穿行。
喻凛挡开他的剑势,竟还有闲心同识海里的“云宿”调侃一句:【她倒是恨极了你。】
【只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便要置我于死地——】“云宿”说道,【还真是可笑。】
喻凛说:【我说的不是路椎。我说的是创造这个故事的人,都已经是个死人了还不消停。】
话落,喻凛挥出一剑,猎猎剑风势如破竹,将急速俯冲而来的“路椎”甩上了一颗粗壮的树干。
趁此空档,他在溪水中站定,开始凝聚全身灵力。
周围的空气都似被一种无形的即将牵引,微微颤动起来。山风呼啸,山峦震颤,一道璀璨的光自西北冲来,如烈日般耀眼,刹那间照亮了整片林间。
树叶纷纷飘落,野草也被剑气压弯。不让尘悬于“路椎”的头顶,化作无数剑影,直插入土,压抑的剑气形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他团团困住。
“路椎”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双目圆睁,咬牙切齿地咆哮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抓住我!”
“我要杀了你!只要杀了你,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喻凛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缓缓走入剑影之中。
“你是445,还是思雾?”他不疾不徐地问道。
“路椎”狰狞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随即扯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喉咙里发出了干涩喑哑的声音:“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李云素那个贱人也死了?”
喻凛说:“她活得很好,死了的只有你。”
“你骗我!”445扯着嗓子,声音尖细刺耳,“这是我创造的出来的故事,你本应该被我的主角抢夺走一生,被他扒皮抽筋!如果没有别人帮助,你怎么可能逃脱我给你定下的命运!”
喻凛没有说话。
“我根本没有抄她!”445又变了脸色,疯疯癫癫地说道,“葫芦公主和白雪娃还都连环撞车,她拿着那些狗屁证据说我抄她,坏我名声!我不过写本书阴阳她又有什么错!”
喻凛没有教育人的打算。思雾的是非对错自有后人评说,不过像她这种不要脸的人,就算说再多,她也会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都是旁人对不起她、想谋害她。
只是不知道,她是在死后,一抹执念不甘心地进入了这个世界,附身在了445的身上。还是在生前,创造445的时候就阴差阳错地留下了自己的意念。
但现在不是该深究这些事情的时候。
【你想怎么处置她?】喻凛还是好心问了一嘴“云宿”的意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思雾确实是创造云宿的人,但他的一切又是从李云素的身上演化。她创造了这个角色,给予过他美好的命运前程,然后又亲手将它打破,只为了报复一位被她伤害过的旧友。
何其恶毒,又何其令人作呕。
喻凛从前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与情感,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弯弯绕绕。可走过这么多个世界,到了这里,依旧没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能做出如此厚颜无耻的事,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
可能是李云素那十七刀捅得还不够狠。
“云宿”说道:【你决定吧。】
喻凛沉默片刻,抬起手,并指点上了445的眉心。他想起自己刚到这个世界时,就曾经感觉到445的存在,系统的构成方式大差不差,更遑论如今她附身在路椎的身上,省去了他不少麻烦。
意识到不对的445慌乱地说道:“你想做什么?!”
精神力如汹涌的潮水般涌出,“路椎”的身体猛烈一颤,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喻凛闭上眼,在试探到那股与007的波动几乎相同的精神网络时,强大的精神力如尖锐的长矛般强行切入。
“你见我拿了不让尘,结了妖丹,不想尘埃落定,所以动手杀我。那么我也一样——”他冷冷地说道,“杀你。”
第127章 第 127 章
445的精神网仿若黑魆魆的洞窟, 看似坚硬的石壁实则不堪一击,在喻凛的精神力压迫下,四周迅速出现细微的裂痕, 很快就如同蜘蛛网般向外蔓延。
445疯狂挣扎,试图用剩余的力量抵抗,但她在喻凛面前就犹如蚍蜉撼树, 任何反抗都显得无力。她尖叫着,声音越来越尖利, 直到被喻凛的精神力完全控扼。
路椎的身体剧烈抽搐,仿佛被连带着一同撕裂。
“放过我……放过我吧……李云素承诺了你什么, 我也可以给你……我才是创造你的人……”445语无伦次地说道,“主角……你放过我, 我可以让你继续做这个世界的主角……”
“不行呢。”喻凛笑得温柔,“我恶心极了你,单是看到就食不下咽。所以为了让我能好好吃些东西,你还是安心死了比较好。”
说完,喻凛没再给她求饶的机会, 控制着精神力势如破竹地在她的精神网中肆意撕扯攻击。直到发现了躲在暗处的那抹脆弱阴森的精神体, 喻凛毫不犹豫地扼上了它的关窍,收拢、绞杀, 只在一瞬间, 石壁崩裂,无数碎片如同流星般坠落。
445发出最后一声惨叫, 不知在喊着“李云素”还是“云宿”的名字,然而碎片很快就消失在了虚空中, 她的不甘与愤怒也随之消散。
路椎的身体猛地抽搐,双眼失去了光彩, “嘭”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剑影布就的牢笼随之消散,山中冷冽的风盘旋而上,无情地掠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声响。
喻凛冷冷地站在路椎的身前,抬脚踹了踹,见他没有动静,又俯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
【人还活着,交给你处理吧。】喻凛说道,【当时带你从镜湖月影中出来时,我答应过你的,现在也算做到了。】
“云宿”应了一声,闷闷地说道:【多谢。】
随即,喻凛交出了身体的控制权。切号上线的云宿嫌恶地提着路椎的腰带把人拎起,刚召唤回不让尘准备御剑前往主殿,就见一阵狂风从山林间肆意穿梭而过。
一道剑光从黑漆漆的天穹直穿入地,羽衣蹁跹的燕渡山在光影中显出身形,面容冷峻地款步而来。
云宿浑身一僵,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先解释情况,还是先把喻凛喊出来,略带心虚地喊了一声:“……师父。”
燕渡山的视线在他的脸上剐了一遭,面无表情地颔首点头,又看向他手中的路椎,语气淡然:“解决了?”
云宿轻轻地“嗯”了一声,礼貌又疏离地说道:“师父也寻来梁逸了吗?”
“他收到你的传音,未及半路便与我们遇上。”燕渡山说道,“本想拖延些时刻,但察觉到不让尘已动,料想你们是擒住了他。”
云宿来来回回琢磨了一下那声轻飘飘的“你们”,沉默了片刻,说:“先前花费了一些功夫,现在正准备带他去大殿对质,证明我的清白。”
燕渡山说道:“那便走吧。”
说罢,云宿御剑而起,与燕渡山一同到了万相宗主殿。
……
坐在主位上的萧靖岚似乎是休憩之中被人唤醒,面色沉沉颇为不耐。殿下坐着的灵霄派掌门与其他门派的长老也大抵如此,面色黑得堪比锅底。
殿中跪着的外门弟子正是看守水牢的那两位,嘴中翻来覆去地就是几句“看守不力,请宗主责罚。”
而临时被传唤来的季别风暴跳如雷,张口便骂:“大晚上的,我是闲出屁了才去水牢看他!师尊,萧师兄作证我这一晚都在他房间和他讨论剑法,没有出落霞屿半步!”
萧靖岚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又看向殿中正蹲着嗅闻横死弟子尸身的梁逸,感觉自己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白日宗主倒是保证得好,结果这才几个时辰,人也丢了,看守的人说是宗主的二徒弟放的人,二徒弟又说自己未出宗主的岛……”老道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灵霄派敬宗主是个人物,放心地将这事交付于你,得到的便是这般吗!”
萧靖岚不急不徐地含笑道:“掌门稍安勿躁,如今看守重华遗府的梁道友已至,不如先听听他的说法。我想逃跑一定非云宿本意,他若有心,在白日传唤时便可以逃了,何必费这些周折?”
查探完毕的梁逸盖回了白布,也起了身说道:“这几人身上沾染的都是月见花的花粉,云宿说的想必也是花粉的气味,他鼻子灵敏,换作旁人不太闻得出来——月见花生长在遗府西南入口,云宿没去过那里。”
白日挑事的其中一位长老当即呛道:“你先前说自己掌握不了遗府各处地方的动态,现在又如何证明云宿没去过?”
梁逸想了想,缓缓说道:“云宿是破了我主人的执念幻境,直接进入的不让尘石林。幻境已有百年未曾被人入内,我自然知晓。当时曾有一位与他生得一般的修士提前一步从幻境出来,但许是破关方式不能令主人满意,所以也被传送到了西南入口。”
“在那之后,云宿拔出不让尘,修为突破,临时在我主人的庭院闭关三天,我与燕剑尊都在他的身边,他没有杀人的时间。”梁逸继续说道,“而况他已经拿了遗府中最珍贵的剑,又何苦去同别人争抢?”
在场的长老面面相觑,老道沉吟许久,再次开口:“就算老夫认你所言,但那杀我弟子的恶徒依旧与云宿有关,宗主还是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掌门不必担心,我已经把人找来了。”
话音刚落,“云宿”踩着不让尘自殿外而来,他稳稳当当地在殿外落下,将手中胁着的人往殿中央一推。
“他便是那杀死贵派弟子的恶徒。”云宿说道,“一个时辰多前,他扮作季师兄的模样,骗我说师父罹难,诸位前辈逼迫宗主将我交出,他受宗主之命放我下山躲避。我疑心有诈,但还是跟着他下山,不想他半途欲偷袭我,伪造出我畏罪潜逃,不慎被他所杀的假象,但被我识破反擒。”
燕渡山悠悠地走到白日的那个位置上坐下,自顾自地斟了盏茶,敛着眼皮没有说话。
已经醒来的路椎战战兢兢地在殿上跪下,不管他在脑海里狂喊多少次,都再也听不到系统445的回应。
她是真的被云宿杀了!
路椎只记得自己认栽时445歇斯底里地喊话,随后整个人两眼一黑,就再没了意识,后来发生了什么他通通不知情,再次醒来时已是在半空之上,被云宿粗暴地拎着御剑飞行。
“此人是谁?又为何要扮作你的模样陷害?”老道追问。
“他是万相宗的外门弟子。我与他在入宗试炼中相识,他邀我结队,我二人一路闯至玲珑塔第三层,他不幸被我镜湖月影中的心魔踹出幻境,重新来时已经错过了入宗名额。我心下愧疚,故而求师父帮忙收他入外门,不料他却记恨于我,借奇遇得来的法器变化成我的模样杀人陷害。”云宿一字一顿地说道,“宗主与师父应当记得此人。”
燕渡山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说道:“却有此事。”
萧靖岚也说:“破军难得请我办事,那条传音我都还留着——你可是路椎?”
路椎面如土色地点了点头。
萧靖岚又问:“云宿说的可是真相?”
路椎僵硬地转头,看了眼站在他身边的云宿,见对方也垂着眼,黑深若寒潭的眸子直勾勾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先前大殿之外的高空上,云宿拎着他吊在半空,威胁地说道:“你若老实承认,我心善,些许能留你一命,放你离开过点安生日子。你若不承认,我也不介意坐实了杀人的罪名,只不过杀十个是杀,杀十一个也是杀,你觉得呢?”
如今445已死,云宿结丹、手握不让尘,他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哪怕原著再怎么描写云宿是个正人君子,他也不敢去赌。
“……是我。”路椎声音喑哑地说道,“如他所说,我因为入宗之事怀恨在心,扮作他的模样杀人陷害,又装成季别风放他出水牢,想伪造出他畏罪潜逃。”
季别风闻言,大骂道:“你这瓜皮,害了他还想害我!”
若不是萧靖岚在上面盯着,只怕季别风当场就要提剑上去,把路椎捅个对穿。
路椎连忙叩头喊道:“宗主!我鬼迷心窍,我已经知错,请求宗主放我一马!”
老道胡子一吹,怒道:“放你一马?你杀我门徒时怎不会想放他们一马!”
在座的长老也紧接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路椎埋首在大殿之中,极力压抑着颤抖的身躯,这些掌门长老有一个算一个修为都在他之上,纷纷泄出了灵力重重压下,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偷看了眼主位上的萧靖岚,见他还在沉思没有说话的意思。又看向旁边的云宿,见他也没有开口。
明明说只要自己承认就会饶他一命,这些人都恨不能要将他千刀万剐了!
他从最开始就不应该听信445的话,做这什么狗屁任务,不然也不至于落到这种下场。
“路椎既是万相宗外门弟子,杀人之事又攀扯云宿,不如就交给他处置。”在一旁静观许久的燕渡山终于开了口,不咸不淡地说道。
路椎浑身一颤,顿时松了一口气。
估摸着云宿是与燕渡山串通好了,由他来开这个口。毕竟剑尊修为实力摆在那里,云宿也算受害者,旁人不好说什么。
萧靖岚想了想,问道:“诸位觉得如何?”
老道说:“我弟子尸骨未寒,既然人已经抓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处置了吧,也省得我们再跑一趟。”
路椎再次惊惧起来。云宿虽说要保他,可这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徇私,只怕那些别派修士不肯。
路椎的大脑飞速运转,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他一面寄希望于云宿能够遵守约定,一面又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在场能说得上话的人,下意识地喊道:“宗……”
然而,字音未落,一股刺痛就穿透了他的皮肤。
路椎茫然地睁大双眼,只见不让尘化作月牙状的光影向他袭来。
那些光影落在了他的四肢手足,顷刻之间便剐了他十七刀。
路椎剧痛难忍,大殿里充斥着他撕心裂肺的叫喊。最后一刀落下,剑气搅弄起的飓风散去,他无力地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
还好、还好,云宿避开了他的要害,应当只是做给那些人看的障眼法,他的命保住了!
然而下一刻,不让尘凌空而起,云宿足间一点,握住剑柄,径直刺下。
长剑没入心脏,路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最后的挣扎与绝望:“你骗我……为什么不让我活下去……”
云宿把不让尘刺得更深了一些,俯身传音道:“蠢货——”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怎么生剐了你的黑心烂肺,才能消我所受之苦。”
第125章 第 125 章
大殿中一片寂静, 唯有殿外风声呼啸,似是在低声哀鸣。
燕渡山看了眼已经失去生气的路椎,面色如常地说道:“云宿, 处理干净吧。”
云宿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将不让尘从路椎的胸口中拔出,甩开剑刃上的血, 收入鞘中。
他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划,一股劲风便将地上残留的血渍卷起, 顷刻之间化作尘埃。
此刻,萧靖岚才缓缓开口:“此事到此为止。诸位若对今日之事仍有疑虑, 万相宗随时恭候再议。”
灵霄派的掌门老道面无表情,却也皆深知事已至此纠缠已是无益, 他冷冷地拱手作揖,随后拂袖而去。其他长老见状也纷纷起身跟随,季别风应着萧靖岚的指示带着梁逸前去迎客岛落脚,整个大殿登时空荡起来,只剩下了云宿、燕渡山与萧靖岚三人。
萧靖岚从主位上起身, 走到云宿面前, 说道:“这事你做得不错。如今恶徒已死,日后你便随破军安心修行, 不必再受此等烦恼。”
云宿神色淡然, 俯身恭敬地说道:“还要多谢宗主愿意信我,同意了我的计策。”
萧靖岚摆了摆手, 说道:“回去歇息吧。”
云宿抬头看了燕渡山一眼,得到他的首肯之后, 便拱手告退,转身走出大殿。黑压压的寒风扑面而来, 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天边的月亮半隐在乌云之后,在殿前的空旷出投下一片阴影。
云宿没有御剑离去,只是缓缓地走下台阶,穿行在深沉的夜色之下。识海里老实待着的喻凛也没有催他,无声地陪他走过了一段漫长的下山青石阶。
上辈子他死的时候,满腔悲愤,后来得知自己的命运为人掌控,才觉得自己的身上满是别人赋予的枷锁。他不断地想要挣脱束缚,挣脱既定的命运与不堪回首的往事,可直到这一刻,喻凛替他杀死了445,他亲手捅穿了路椎的胸膛,他终于可以迎来真正的解脱。
可他的内心竟还如此的迷茫与空虚。
云宿脚踩着石阶上的枯枝,一步步地向下蹦,小声说道:【……师娘,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了。】
喻凛疑惑地问:【我不懂,你大仇得报,为什么会想哭?】
云宿说道:【大概想起前世付出过的真情,毕竟从最开始,我确实是真心相待,现在想来那些光景都如南柯一梦,所有都似错付了一般,莫名地就觉得眼酸。但如今路椎已死,我应该是要笑的。】
喻凛仍然不太理解。他从前就觉得常人的情绪复杂得过分,喜极时会泣、怒极时反笑、爱极时生恨、悲极时来愤,他就好像是一个三岁懵懂孩童初识字,搞懂了读音,便要学笔画,搞懂了笔画,便要学笔顺。但人的感情又不似说文解字,条条都能说出个章程,只能在与旁人的相处中渐渐摸索。
【那你便随心而动吧。】喻凛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无论你做出什么反应,我都不会笑话你。哪怕你这时边哭边笑、涕泗横流,我也只能顶着这么个身体回去浮雪殿见燕渡山了。】
不知为何,听了他这句话,云宿反而笑出了声来。
【我原以为报仇以后除了畅快便是空虚,因为唯一的目标已经实现,好像再没什么指望。但转念一想,其实还是有的,你先前说想见我登程大道,我不会食言。】
云宿说完,便召出不让尘。
银蓝色的剑身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回旋而上,云宿跳上剑身御剑飞离万相宗主山,又在寒江春屿的半空中化为豹身,乘风坠落北面的雪坡。
喻凛这时才知道,他先前在雪地里撒过的那些欢都算保守。云宿玩闹起来一蹦能有三尺高,吼一声就是无尽的回荡,山顶的雪团被震得簌簌滚落,没一会就被他一爪拍了个稀碎。
北坡的坡势陡,云宿纵身从高处一跃,撞进雪里,向下滚了一圈又一圈,喻凛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好似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脑浆都要摇晃匀了。等到云宿玩累了把身体的控制权给了他,自己回到识海中休息去了,喻凛仍觉得脑袋晕眩得过分。
他踉跄地回到浮雪殿,刚进了庭院,便见燕渡山从正殿中走出,原本平静的面色在瞧了他一眼后,登时沉了下去。
喻凛:“?”
他刚哄好了一个,怎么还有另一个等着他。
喻凛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嗫嚅了一下正思考怎么开口,就听见燕渡山说:“这般结局,是你想要的吗?”
喻凛犹豫了一会,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你不远万里去寻梁逸,还帮我说服了萧靖岚。”
提到萧靖岚,燕渡山的脸又沉了几分,冷冷地说道:“你白日时若说要入水牢,我不可能……”
话未说完,便被喻凛打断了:“我错了。”
他抬手勾了勾燕渡山的袖子,撒娇似的晃了晃,又撩起眼皮无辜地同他对视:“我不该瞒你,不该以身犯险,别生气啦。”
燕渡山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舒也不是,咽也不是。
喻凛的手指趁着他失神的空挡,拨开他的袖子钻了进去,勾住了他的手指。
“忙了一晚上,困死了,进去睡觉吧,好不好?”他压轻了声音,在燕渡山的耳边说道,“事情都已经解决了,我也没什么事,下次不这样了。”
燕渡山心想,他的认错永远都是这几套,但保证了半天,下次依旧还敢。
可是他被喻凛勾着手抱着手臂,身体都僵硬得不由自主,只能任凭自己在他的半推半拉下进入主殿。
喻凛抬手一挥,门窗齐齐掩上。
他施了一道净身法诀,把身上的尘埃脏污悉数清除,然后三两下地褪去外袍,穿着里衣就钻进了被子里,仿佛此处是他居住的侧殿一般。
燕渡山看他这副轻车熟路的模样,张了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来吗?”喻凛见他没有动作,眨了眨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后,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又笑着说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怎么还害羞啊?”
燕渡山险些被他气笑了。
“离你平日练剑,还有两个时辰。”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森*晚*整*理,喻凛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刻,燕渡山抬手点上他的眉心,竹林的清幽声响传进耳中。神识脱离躯体,再次被扯进了茫茫绿意的识海之中。
“啊……”喻凛这才恍然大悟,促狭地望向面前的燕渡山,“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还禁不起说的?”
燕渡山只觉得他恶人先告状,无意与他争论什么。他抬手护住喻凛将要磕上竹子的后脑勺,把他往自己这里靠了靠,顺毛似的在他的脑袋上抚摸了两下,然后捏住了他后颈的软肉,力道轻柔地细细揉捏。
“话都是你说的。”燕渡山还是没忍住,无奈地抱怨了一句。
喻凛两只手臂勾着燕渡山的脖颈,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嘴里哼哼唧唧了几声,又用脸贴着他的脖子蹭了蹭。
“两个时辰是不是来不及啊?”喻凛喃喃地说道,“要么明天就休息了一天罢,下午在水牢里已经练了很久的剑,实在动不了了。”
燕渡山的手掌压着他的腰身,顺着脊椎一寸寸往上摸去。喻凛那几处的皮肉最是敏|感,尤其是印刻到了神识上,更是如此。没一会他便被摸得软成了滩水,连腿都颤得站不稳,只能懒洋洋地倚在燕渡山的身上。
燕渡山又摸了摸他的头发:“骗你的。”
“嗯?”喻凛不解。
燕渡山托着他的大腿把他抱起,竹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凉亭,与先前在重华遗府中的那座甚是相像。燕渡山抱着他,撩开凉亭的竹帘走了进去,在亭中的美人榻上坐下。
“没想做什么。”燕渡山轻轻圈着他的腰身,“你若是困了,便睡吧。”
喻凛本就因为催动精神力绞杀445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后来无论是陪着云宿到大殿杀路椎、还是到后山撒欢,都是在强行撑着。如今往燕渡山身上软软地一靠,识海中温柔的山风轻拂,竹林沙沙作响的声音都像是催眠曲,被压制的倦意卷土重来,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真不做啊?”
燕渡山听见他这含糊得都快听不出音调的声音,用手抚了抚他的背,用哄小孩似的语气说:“别贫了,睡吧。”
喻凛“唔”了一声,圈在燕渡山腰上的腿也收紧了一些:“那你别让我掉下去。”
话落,他便困倦地掀了掀眼皮,睡着了。
燕渡山还没拍上几下,就听见了他逐渐轻缓的呼吸声,不由地有些失笑。
喻凛抱得他紧,他本来还想拉开距离再好好瞧一瞧那张脸,但又怕惊醒了他,一直不敢动作。
这样的睡法绝对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但他就好似不会难受一般,反倒是燕渡山先坐得有些累了。
他思考了一会,调整好喻凛的腿,自己往榻上一靠,让喻凛顺势趴在他的身上。
似乎是感觉到了燕渡山的动静,喻凛稍微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又乖顺地在他肩上埋好了。
这样的姿势,燕渡山低头就可以看清他的脸。
他扫开贴在嘴角的碎发,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喻凛柔软的唇,原本平静的竹林登时起了风,无数竹叶翻涌成浪,凉亭四周悬着的银铃叮叮当当地响。
心猿意马。
大抵也就如此了。
他将那缕碎发理至喻凛的耳后,没忍住用手搓了搓他的耳垂,然后一路游离至他的下唇,指腹一压,顶开了他的牙关。
紧接着俯下身,吻在了他的唇上。
第129章 第 129 章
燕渡山的吻轻柔又克制, 像是生怕惊扰了怀中人的睡梦。
但喻凛本来就睡得浅,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然而即使如此, 他也并未睁眼,而是下意识地翕张着唇回应着燕渡山的吻。
一瞬间,燕渡山的心都仿佛被羽毛尖拨弄了一下, 仿佛世间纷扰都被隔绝在了林海雪原之外,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相依相偎。
喻凛的回应虽然迷蒙, 却莫名真切,搅动他的心弦。燕渡山原本还想压抑的情感如洪水决堤, 一发不可收拾。扣在腰上的手逐渐收紧,将人更紧密地抱进怀中, 目光却一寸不离地落在这张明明只见过了三次的脸上。
就在此时,喻凛挣扎着蹭动了几下,含糊地吐出一句:“怎么还没睡啊?”
燕渡山见他依旧紧闭双眼,刚才生出的窘迫顿时又消了下去,欲盖弥彰地说道:“怕你会掉下去。”
“唔?”喻凛“嗤”的一声笑了, 故作惊讶地说道, “只是看着吗?”
燕渡山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舒了一口气, 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毕竟你总是不让人省心。”
喻凛闻言, 低低笑了一声,把脸埋进燕渡山的怀里贴好了, 懒懒地说:“那就继续不省心吧,反正你都习惯啦。”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喻凛迷迷糊糊之间, 感觉燕渡山搭在后腰的手又摸了上来,轻轻抚着他的背, 轻柔的节奏像是在哄他入睡,没一会就他便再次进入梦乡。
翌日清晨,浮雪殿外的薄雾尚未散去,云宿便先一步地清醒过来。他本来还在思考着要不要喊醒喻凛,谁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先一步把身体的主动权出让了出来。
云宿与他待了这么久,大概也明白了对方想要赖床再休息会的意思。于是顶着这具身体到后山练了剑,又去迎客岛访了友。
前情后续他都提前与梁逸传了音,但后者毕竟是为了自己远道而来,还是需要拜访一次。云宿没什么好当作谢礼,只好在燕渡山的同意下从后山挖了一坛灵酒,又到藏书楼寻了本《灵鸟图鉴》,送给了梁逸。
好在雀妖对此深为喜欢,兴致勃勃地扯着他叽叽喳喳了好半天,让云宿有种仿佛回到上个世界时,他们与路椎一同游历时的感觉。只是每当想到那时的欺骗与误解,以及后来自己的下场,他便不由地心生愤懑。
遗府那边还需要看顾,梁逸待到了午时便匆匆离去。
云宿见喻凛醒来,便再次把身体的主导权交给了他。
【先前听他提起南疆,你似乎很感兴趣。】喻凛漫不经心地说道。
云宿说:【我出生于西北雪域,万相宗的景色在我眼中已是与众不同,更不用说是南边风景。上辈子游历时未顾得上沿路风景,若是有朝剑成,大概会想再去走上一遭。】
喻凛轻快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接话。
云宿见着他大步进了浮雪殿,四下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在亭子里观书的燕渡山,然后化作雪豹原形扑进他的怀里,顺势那么一滚,在他的大腿上安了家。
燕渡山目不转睛,但却分出了一只手在他柔软的耳朵上捏了捏。
“我突然有个主意。”喻凛的尾巴尖从燕渡山的胸前晃了上去,“啪嗒”一下挡住了书上的文字。
燕渡山问:“什么?”
“寒江春屿里待着无聊,不如我们下山玩玩,看看世间的风景如何?”
燕渡山听罢,眉头微微一挑,似是有些意外,但随即点了点头:“好。”
他本不喜离开宗门,但此刻既然喻凛提了,他也愿意陪他四处走走。
择日不如撞日,燕渡山当即给萧靖岚传音一道说明原委,收拾了行装,封了寒江春屿,御剑离开了万相宗。
他们一路南下,行至南疆,徜徉在绵延的翠绿林海间。晨曦穿过茂盛的树叶洒下点点金光,喻凛在林间轻巧地穿行,如同一只灵动的鹿,时不时地还折下了细长的竹叶,笨拙地折成各式的小玩意儿。燕渡山在一旁看着他,嘴角难得地挂上了一丝浅笑。
再往东行,又来到了繁华的江南水乡。喻凛化了身形,变作了识海中的那副黑发黑眸的凡人模样,意兴盎然地抓着燕渡山走过水乡的每处小巷、古桥与茶馆。
他们在湖面泛舟,荡漾的水波映照着岸边的灯火阑珊,星星点点的花灯从船边擦过,似是天幕上的无数星子。那夜,在凡间的客栈中,燕渡山难得放松了心情,与喻凛共饮了一壶当地名酿。
谁曾想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是位一杯倒,一口酒下肚,微醺的眼比窗外月下的水光还要潋滟三分。燕渡山看着他半倚在窗台上,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窗上的铃铛,宽大的袖子滑落,暴露在外的手臂好似白玉,不由地也有些醉了。
于是他的识海的凉亭中添了个一模一样的银铃,叮叮当当地晃了一整夜。
至于那剩下的酒,被抛在房中的云宿喝了个干净。
他们又接着北上,行过了山川河流,看尽了世间百态。喻凛有时懒得动手,便主动下线让云宿上号,美其名曰考验他的剑法。
除水患、斩妖邪,不让尘沉寂百年再次扬名,这一回却是带着云宿的名字。
最后,他们穿过了茫茫的大漠孤烟、行过落日长河,进入白皑皑的雪域。两人御剑而上,雪峰之巅风雪呼啸,银装素裹的天地宛若仙境。喻凛在云宿的教唆下从雪坡上急速跑下,不多时就撞进了山下的岩羊群里,和这群美味的储备粮滚作了一团。而燕渡山只是静静地站在了高处,等他玩累了化出人形,便轻盈地一跃而下,弯腰替他抚去衣上雪花。
雪域的夜晚澄澈又宁静。头顶璀璨的星空仿佛触手可及,墨蓝色的天幕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无数闪烁的星子汇聚成了浩瀚的河流。喻凛躺在雪中,耳边只有喧嚣的风声与燕渡山的呼吸,整个人都好似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突然归乡,连躁动的魂灵都有了去处。
喻凛把时间计算得明明白白,等到游历结束回万相宗时,正好赶上了宗门大比。
万相宗的宗门大比总共分三回,第一回十人混战,各组选其一进入第二回比试。二三回合皆是两两对战,以抽签定对手,最后角逐出前三甲登宗门凌云榜。
混战是喻凛的强项,他们那组开场还没半个时辰便有了结果。等到后面两轮,他便全权交给了云宿。
这毕竟也是他的成名之路,上辈子未曾走过的,这辈子喻凛愿意替他补全。
大半年的游历下来,在两位老师的双重调教之下,云宿的剑法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他在对手身侧游走如风,剑法灵力又潇洒,仿佛将游历时所见的万顷松涛与流水、百代风雪与山峦都融入了自己的剑意之中。
最后一轮,云宿遇上了方才击败那位萧大师兄的季别风。外门演武场的比试尚还历历在目,他与季别风谁都没有懈怠轻敌。
剑光交织,剑气激荡,台下观战的弟子无不屏气凝神。楼阁上的萧靖岚一边斟茶,一边暗戳戳地瞟向不动如山的燕渡山,耳边还回荡着闻楚青方才的那声“铁树开花”,一时之间大脑运作得比台下的光影还要凌乱。
“破军觉得,谁会赢?”
燕渡山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虽未做言语,但答案已经藏在了眼神里。
“最后一剑,是我自己所创,还未有名字。”云宿同季别风拉开了距离,手中挽过一个漂亮的剑花。
剑起时,似有万千霞光乍现,柔和的春风撕开寂静的虚空。不让尘争鸣作响,无数剑影飞舞,一时间,万相宗各处诸岛的山林都在应和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漫天山花汇聚而来,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燕渡山收徒时,送了喻凛霜寒一剑,从此寒江春屿再不见春日,只剩下终年不化的银粟。
如今,他以春风繁花相赠。也算是拜谢二人一场。
随着云宿最后一剑收势,场上风声骤停,万千山花飘落而下,四周一片寂静。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响彻云霄,季别风落败,云宿荣登凌云榜第一。
喻凛抬手接下一片飘落的花瓣,用指腹捻开,红艳的汁染上他的手,他轻笑一声,望向高阁中走出的燕渡山,眨了眨眼,无声地张合了唇,问道:“如何?”
燕渡山扯了扯嘴角,眼中似乎坠了一片莹莹的光。
“很好。”他也无声回道。
【自是花中第一流。这一剑,倒是应景。】喻凛说道,【你要是没想出名字,不如我来起个?】
云宿说道:【本来就是留着,想问问你的意见。】
喻凛沉默了片刻,说道:【就叫春相吧。】
【好。】云宿顿了顿,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语气忽然沉了下来,【……谢谢你,若是可以,也帮我谢谢他。】
喻凛也觉察到了身上微妙的变化,看来是那位在外监控的燕小姐终于心满意足,舍得放他离开了。
【要走了吗?】云宿又问。
【嗯。】喻凛应了一声。
云宿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只是即使在心中反复琢磨了万千遍,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难掩心尖酸涩。
但他并没有挽留什么,只是说道:【山水有相逢,善自珍重。】
喻凛倒还是第一次和旁人经历这般的离别,正思考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安慰一下云宿,好歹对方也是他和燕渡山养出的徒弟,和自家崽也差不了多少。
便又听云宿说道:【我日前……写了一封信。你当时说那人正受牢狱之灾,若有机会,希望能把这封信交给她。】
喻凛答应:【好。】
第130章 第 130 章
喻凛的意识从世界抽离, 仿若一场春风过境,却什么也没有留下。好似那段与旁人共用一具身体的日子,只是云宿的错觉, 算不得真。
半个时辰后,云宿回到了寒江春屿。
浮雪殿外的鹅绒细雪纷纷扬扬,天地一白, 廊桥与凉亭结满了银霜。
燕渡山站在亭柱前,抬头静静地望着院里最粗壮的那棵桃树,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宿在远处站定,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打扰他, 就见燕渡山缓缓地偏过头来。
“回来了?”
陌生的语气、陌生的神态,虽然眼中仍是一片静默的霜雪, 却与从前的那位师尊不太相同。
云宿快步上前作揖,喊道:“师父。”
燕渡山垂眸,淡淡地扫过他的银发蓝眸,又落到他腰间悬的那柄剑上。
“我曾经以为剑道漫长,注定孤身无挂。后来闻楚青为我算过一卦, 说我命中该有一个徒弟, 于是我去了雪域。”燕渡山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云宿说道:“当年多亏师父点化, 我才能化为人形。后来我出雪域, 也是为了寻师父报恩。”
燕渡山说:“只是近来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今日尤其如此。大抵就好似做了一场梦, 现在突然醒了。”
云宿似有所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却见燕渡山抬手在他脑袋上一拍, 说道:“你如今夺了凌云榜首,往后来挑战的人只多不少。我依稀记得那日江南的酒很是不错, 你若无事,便再陪我离宗走上一遭吧。”
云宿笑道:“师父怎么知道我也想喝那里的酒了?”
燕渡山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远处,万相宗的诸岛群山在日光下更显得几分壮阔威严,寒江春屿笼罩在皑皑白雪与薄雾浓云之下,山外厚重的钟声响起,群鸟惊飞。
漫长的旧日结束,云宿要重新开始琢磨与这位新师父的相处方式。
当然,燕渡山也是如此。
而离开这个世界的喻凛,正瘫倒在中转站的懒人沙发上大快朵颐。
许久未见的中转站焕然一新,平白地多了许多新奇的家具,堪比熊猫中心的玩具丰容。
喻凛还没来得及研究清楚每个家具的作用,鼻子就率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焦香,混杂着各式香料的馥郁气息,间或还夹杂着几丝甜香,把他肚子里的馋虫勾得直乱窜。
匆匆循着香味的源头找去,露台上的藤椅换成了趴趴熊、趴趴狗、趴趴企鹅懒人沙发,木桌上还摆满了丰盛的食物。正中央是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全鸡,外皮泛着诱人的光泽。旁边,醇厚的酱汁包裹着色泽红亮的排骨,清蒸螃蟹溢出了黄,油焖大虾的肉质饱满紧实,垒了好几层的松软蛋糕堆叠成了塔,丝丝缕缕的香草气息扑面而来。
在应羡那个世界时,因为身体的关系,喻凛就很少摄入这些高油高糖高热量的垃圾食品了,而云宿那个世界生产力不足,更是没机会吃到这些东西。
连蛋糕上的装饰苹果都被他咬得咔嚓咔嚓响。
【这是金主妈妈给你准备的。】007适时地提醒道,【据我的同事说,她对你在这个世界的表现很满意。】
喻凛刚一口闷下一个蛋挞,正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好不容易就了口果汁把东西咽下,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便道:【但我做那些,不是为了让她满意的。】
他做的只是他想做的。他看不爽路椎,所以戏弄他。他厌恶445,所以会亲手杀他。他想看云宿登程大道、万世扬名,所以拉他入伙,圆了他的心愿,为他夺不让尘,让梁逸与他交游。
燕予京的情绪阈值固然是通关世界的标准,但喻凛行事并不是以迎合她为目的。
【……我知道。】007说,【她也明白,但她很感谢你,圆了她与李云素的梦。】
提到燕予京与李云素,喻凛这才将注意力从眼前山似的食物里分出一点,说道:【云宿有一封信,是给李云素的,你帮我想个办法,交给燕予京吧。】
007犹豫了一会,还是应了下来。
【……唔,你那有李云宿被抄袭的那本小说吗?】喻凛又问。
007说:【有,你想看吗?】
喻凛说:【不知道你要去多久,我一个人吃东西有些无聊,你把那本小说传进来,我打发打发时间好了。】
【我试试能不能把整个网站发送进来。】
007话刚说完,喻凛手边就凭空多出了一个智能终端。终端的外形和应羡的那款很是相像,喻凛随手唤出AI助手,把终端里仅有的那个阅读页面切换到了朗读模式。
这个AI的声线是谁设定的,带了些冷调的性感,介于林鹤与燕渡山之间。只不过听着这样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读起那些情情爱爱的词句多少还是有些出戏,刚开头,喻凛就没忍住笑了好几次。
但实话实说,李云素的这本小说,确实写得引人入胜。似乎曾经登上过网站的新秀榜第一,红极一时,但这本书后,她因现实工作繁忙再没有产出,一直到被思雾抄袭。
小说的故事其实很简单,社畜受饱经上司压榨,忍无可忍辞职,待业一周后深觉生活无趣,于是踏上了一条西行之路,碰巧结识了与他同样前来散心的歌手攻。从飞机上巧妙的误会开始,到后来两人结伴驱车同游,他们经过凉风呼啸的青海湖,走过漫天风沙的莫高窟,在鸣沙山山顶看月,在祁连草原跑马对酒,在中山桥下喝茶。
这些景色均不属于喻凛存在的那个世界,或者它们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已成了历史。李云素硕士时的研究方向是地球史与数字孪生,他们的团队曾依照现有的数据文献资料复刻出城市的数字模型,但毕竟仅供内部参考,并没有公开投入使用。
所以李云素笔下的大漠、石窟、草原、河流栩栩如生,但未曾亲眼见过这些景象的思雾只能拾人牙慧,她模仿着李云素的文字,将那些地方移花接木到了现实世界,却处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李云素很擅长写人物之间的暧昧互动,每每落笔,读者的情绪都被调动,随着二人的拉扯抓心挠肝。而思雾笔下,便只剩下了味同嚼蜡的工业糖精。
小说最后一次更新是在两年前,正好是思雾发出《抢夺主角气运后》的那天。
那个章节中只有寥寥几字:若无人能允我公道,我便自己来拿。
而评论下思雾的粉丝与她的粉丝吵作一团,至今未能停止。
也不知道她看见云宿的那封信后,会是什么反应。
喻凛撕下一块鸡腿肉,暗自想道。
……
联盟第一监狱里。
燕予京一接到林七委托顾云深交付的那封信件后,便马不停蹄地上传了探视申请,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打理,就匆匆赶了过来。
坐在玻璃窗后的李云素清减了许多,但脸色看着却比从前好上不少。自思雾那事过后,她总是面容憔悴,整个人瘦得像片纸,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阿予。”见到她,李云素的眼睛都亮了不少,她迫不及待地前倾着身子,问道,“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燕予京努力挤出一个笑,扬了扬手里的信件,说道:“我是来替人送信的。”
“啊……”李云素犹豫了一会,不知道是思考外面还有谁会惦记着她,还是在疑惑到了这个年代,谁会大费周折地手写这么一封信。
“你自己看吧……我想,你应该会高兴的。”
信件已经经过检查,燕予京顺利地交到她的手里。
李云素好奇地抖落出折了又折的信纸,见燕予京这么郑重其事,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捏着信的手指微微颤抖,上面的文字却不像她想的那般,居然是用毛笔写就的簪花小楷,落笔细腻,赏心悦目。
“李云素亲启: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李云素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字字句句,才读了开头,眼眶就在刹那间温热,忍不住掉下了泪来。
曾经经历的种种委屈、寸寸不甘,都在此刻化为了压抑不住的抽泣哽咽。
她那夜捅下十七刀时没有分毫犹豫,刀刀心狠手辣,可手刃仇人之后是畅快、是空虚,她被偷走的孩子永远刻上思雾的名字,此后每有人提起她们其中一位,便会有人想到另一位的存在。
像是刮不尽的沉疴旧疾,杀不尽的滔天蝗虫。
她是那样喜欢那个故事,喜欢到会为了一个字句辗转反侧,为了一个情节彻夜难眠。她写笔下的人物冲破桎梏,在自由的天空下徜徉,她赋予他们最美好的祝愿,成为她想成为却没能成为的人。无数读者被她的故事吸引,鲜花与掌声接踵而来,却有腌臜的强盗偏要蛮横占有。
她愤怒过、悲哀过、自责过,维权的半年间她无数次在深夜惊醒,不明白她和温如梦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直到看到了《抢夺主角气运后》。
惊雪、惊雪,不就是她的续兰川写给舒霁的那首歌吗?
李云素轻柔地触碰上信上的每一寸字句,问道:“……是他吗?”
燕予京点了点头:“你知道,顾云深卷了我和上将不少投资,在搞一个项目。我把那本书塞给了他,那个任务者做得很好,他们一起杀了445,杀了路椎,云宿拜了燕渡山为师,拿了不让尘,结交了梁逸,最后一剑桃花春相,登了凌云榜首。”
李云素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盈盈的目光停落在信的末尾——
“……他人所作之恶,不应伤怀。惟愿长风相伴,笔耕不辍……”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泪水再次不由自主地盈满,微微颤抖的双唇想要勾勒出一个笑,却再次被奔涌而出的泪水打乱。她的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珍珠,颗颗滚落,却又强忍住不想让它们浸透云宿的字迹。
也许他的续兰川和舒霁,也会像云宿那般,在她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作为两个完整独立的灵魂活下去。
“代我谢谢他。”
第131章 第 131 章
喻凛炫完了桌上的所有食物后, 接受了传送。
睁开眼时,四周格外寂静,只有呜呜咽咽的风声穿行。
漆黑的夜空布满浓厚的阴云, 无星无月。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混合着焦土和枯萎植物的气息。
他坐在半塌的建筑物顶端,抬眼望去, 一座城市废墟笼罩在压抑的夜幕之下,曾经繁华的街道只剩下断壁残垣,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悉数破碎,钢筋和混凝土的残骸横七竖八地铺满街面, 几辆废旧的车在破败的马路上连环相撞,仅剩的车骨架上爬满了青苔和干枯的植物根须, 像是自然吞噬的痕迹。
旁边的破损的墙面被稀疏的藤蔓与苔藓遮掩。那藤蔓爬得诡异,好似蛇缠。混凝土墙的另一侧依稀传来跳跃的火光,喻凛还没来得及查看,耳边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来人的脚步压得很轻,像是怕会惊扰什么。喻凛故作不知地没有反应, 脑袋里却先阻止了007传送世界线的请求。
他想先看看来的是谁。
那人似乎并没有恶意, 轻手轻脚地在喻凛的身边坐下。他的身上沾染了一些浅淡清新的香,像是绿茶与茉莉、玫瑰之类的花混合的味道, 喻凛闻得鼻子发痒, 没忍住抬手搓了搓,才偏过头看去。
“这里的夜晚真令人不安, 望着这片黑洞洞的街道,好像总感觉会突然窜出一只变异生物, 想想都令人害怕。”他的音色清澈细腻,微微带了一丝软糯, 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精心斟酌,“如果我像你一样,是个哨兵就好了,这样胆子可能会大一点。”
他身上的衣服穿得单薄,被夜里的凉风一吹,清瘦的身板楚楚可怜地瑟缩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往喻凛这边挨了挨。
喻凛忍住把他推开的冲动,问道:【不过可以先告诉他是谁。】
【这个世界的主角,林谦。】
林谦的脖子上不知挂了什么,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喻凛借着这片荧光瞧清了他的脸,他生得白净,面部的线条很柔和,介于少年与成女之间。眼睛是细长的丹凤眼,这般压着眼皮看人时,总是显得有几分可怜。
“你身上好热,因为是动物系的特殊种吗?”他温热的呼吸轻轻喷洒在喻凛的皮肉上,手指状似无意地触碰到喻凛的手臂。
哨兵、动物系,都是令喻凛陌生的词汇。他因为没来得及接收世界线,还不太能理清这个世界的具体情况,只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在镇海禅林寺被白毛鼠精撩拨的孙悟空,哪哪都觉得不自在。
“可能。”喻凛随口回答。
“自全球异变后,夜晚总是这么冷。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就算是待在城镇里,夜里也时时冷醒。”林谦不被他的冷淡所扰,依旧我行我素地继续说道,“季楚,之前还没问过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喻凛说道:“忘了。”
林谦的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空旷的地方过夜,怕晚上睡不安稳……你身上暖和,我可以和你睡在一起吗?”林谦轻声请求着,望向喻凛的眼中满是期待,他的上身微微靠了上来,似乎有带了点暧昧的挑逗意味。
同时到来的,还有一缕柔软的精神力,试探地在喻凛的精神领域上触碰了一下,像是无形的撩拨。
喻凛冷漠地把着这缕精神力挡了回去。
“只是睡在一起吗?”喻凛戏谑地说着,目光平静地停留在林谦的身上。
林谦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白皙的脸上登时生出了两坨红晕,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起来:“你、你别误会……我真的只是怕冷……昱哥又不喜欢和别人亲近……所以才来找你的。”
“而且你今天救过我们的命……我那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只蜥蜴的嘴里……你的翅膀太漂亮了……我忍不住,才想和你说过话。”
喻凛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可落在林谦的眼里,却像是鼓励他继续深入的无声回应。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状似无意地吐出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倾身撞上了喻凛的肩膀。这种似有若无的触感,像是在试探喻凛的底线,盯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无辜又期待的恳切神情,配上他一张又嫩又乖的脸,放在大部分色中饿鬼的身上大概也能无往不利。
但很可惜,喻凛自觉是个冷漠无情的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份和这位主角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这夜黑风高的,他这么鬼鬼祟祟地凑到他的身边又摸又贴是安的什么心思。
他只知道,林谦不是他等的那个人。
于是喻凛与他拉开了距离,正要起身,一股强烈的精神压迫从黑暗中传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微妙气氛。
“你们在干什么?”
冷冽的声音落入喻凛的耳中,他的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
林谦和喻凛同时转头,只见说话的那人站在不远处,明明灭灭的火堆在他身后跳跃,平白地为那张冷峻的面容增添了几分阴沉的色彩。
林谦的表情瞬间凝固,他慌忙地从喻凛的身边退开,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声音急切地说道:“昱哥,你怎么醒了啊?我森*晚*整*理睡不着,看着四周黑漆漆的,你睡着了又不能和我聊天,只好来找齐楚说说话。”
被叫作“昱哥”的男人没有回应,视线却从他那转移到了喻凛的身上,他的眼中无波无澜,也不知道在打量什么。
“……因为我实在太冷了,所以说着说着,就没忍住往季楚那靠近了一点。”
“他说夜里风大,他冷,还害怕,想和我一起睡觉。”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林谦震愕地睁大了双眼,慌张地看向喻凛。
只见先前一直对他不为所动的人弯起眼睛,笑面盈盈地注视着江昱,仿出一口与林谦如出一辙的柔软语气:“这里的夜确实有些冷,我也有点害怕会有什么奇怪的变异生物突然窜出来,所以……我可以和你睡吗?”
江昱的目光在喻凛与林谦之间来回扫视,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对这句突如其来的可以称得上是冒犯的提议感到疑惑与不悦。
林谦也愣住了,他原本以为眼前的哨兵就算不顺着他的话接近自己,好歹也会帮他遮掩一下,却没有想到他居然用相同的话术问了江昱!
而且,江昱是比他强大的向导……
林谦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的心中闪过无数猜测,不知道喻凛这番话是有意为之,还是慌乱中无意冒犯出的言辞,又或是……
“你在说什么?”江昱凉凉地问道。
喻凛上前了几步,凑近了看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我说,晚上冷,我害怕,想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林谦的脸色不太好看,没等江昱开口,他便小跑着插进两人的中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是白天的时候为了救我们状态不稳定了吗?昱哥为了保护我已经很累了,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我的能力差一点,但如果只是简单的疏导也可以做到的。”
喻凛垂眸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林谦回头看向江昱,推了推他,不死心地继续说道:“昱哥你快去休息吧,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好了。”
却不想,在江昱下意识避开他的触碰到的同时,喻凛也扣住了他的手腕。
“啊……不行呢。”喻凛柔声地说道,“你都说你能力差了,我怕你弄伤我呢。”
林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会的!我在晨曦镇中也训练了很久……”
“林谦。”江昱开口止住了他的话,“你回去睡觉,这里交给我。”
“既然这样,我就先去休息了。”林谦讪讪地说完,就不情不愿地向火堆的方向走去。但没走几步,他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正好对上喻凛毫无波动的目光。
内心的猜忌与不安持续放大,林谦只能扯出一个尴尬的笑,然后匆匆转头。
喻凛收回视线,就听到江昱说道:“手。”
“嗯?”
江昱说:“没接受过疏导?”
喻凛摇了摇头,下一秒,又点了点头。好像是接受过那么一次,007特意抓来的人,就是不知道和他们口中的“疏导”是不是一回事。
“精神引导和身体接触,都是最常用的疏导方式。”江昱和他解释,“我只能给你做最基础的疏导,把手给我。”
喻凛听话的把手交了出去,颇有种还在上个世界当雪豹时,被燕渡山逗弄着玩爪子的感觉。
江昱的掌心贴上他的手背,手指虚虚蜷起,喻凛只觉一阵暖流从被触碰的地方蔓延开来,瞬间流淌至全身。
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好似能清晰地感觉到江昱每一根手指的温度和细腻的皮肤纹理。
可是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江昱很快便把手抽离开,冷冷地说道:“你的精神域很平静。”
话落,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喻凛一个人在风中不明所以:“?”
他立马转头把007喊了出来,问道:【这个世界到底是在干什么?】
007回答:【末世哨向,向导林谦在他的青梅竹马向导、英雄救美哨兵和霸道狼狗哨兵三人之间游走的故事。】
【?】
喻凛仿佛一下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沉默了小半分钟,仔细地将这段话理了一遍后,感叹道:【……我是该说你们系统品味独特,还是说林谦他……真会玩啊?】
第132章 第 132 章
2102年, 全球气候异变,地球生态系统崩溃,动植物也随之变异。人类社会在这场灾难中瓦解, 科技高度衰退,侥幸存活下来的人类要么进化成了“哨兵”与“向导”,要么在变异物种的骚扰下苟延残喘。
哨兵拥有超强的战斗能力与感知能力, 按照能力属性被分为了自然系、动物系、金属系与精神系四种,向导则有能够稳定哨兵精神状态的力量, 以精神系为主。
而喻凛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名叫齐楚, 是一个动物系哨兵。齐楚是个天生的“旅行家”,在末世之前, 他便居无定所、四处游荡。末世后,进化为高阶哨兵的他依旧我行我素,一边处理异化生物,一边寻找能与他匹配的向导。
于是,在去云霄镇进行物资补给的路上, 齐楚遇见了刚和江昱从晨曦镇逃出的林谦。
幸存者们在末世中建立起了官方的、非官方的独立城镇。有城镇之间偶尔会互通有无, 但因为外围的变异物种,大多时间都是彼此封闭。
江昱是林谦的邻居, 也能算得上青梅竹马。末世来临时, 林谦在江昱的保护下一路逃亡,进入了刚刚建成不久的晨曦镇。
晨曦镇位于他们原先的城市西南方向的山坳里, 规模不大,前前后后加入的哨兵与向导不过一千, 在几名稍有威望的哨兵统领下,基本保持着脆弱的平衡。江昱也因为出众的疏导能力与堪比哨兵的战斗力得到了优待。
林谦的能力一般, 最开始尝试帮哨兵疏导时,甚至差点把自己搞晕了过去。但他自小左右逢源,更重要的是靠着卖乖扮惨攀关系抱紧了江昱的大腿,在晨曦镇的生活过得也算是有滋有味。
只可惜,背靠山林的镇子最终还是受到了山林的反噬。不久之前的夜里,晨曦镇遭到了变异兽群的突然袭击。林谦与江昱侥幸逃脱,后者权衡再三后,决定迁移至与晨曦镇有过一次通讯的云霄镇。
不想,路上遇到了三只变异蟒。林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当即就被吓软了走不动路,江昱一边要保护他一边还要躲开变异蟒的攻击,分身乏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艳的火划破天幕。
林谦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绚丽的翅膀,每一根羽毛上都流光溢彩。晨曦镇中没有这么厉害的哨兵,翅膀上掀起的火三两下地便把三只蟒蛇烧了干净。
江昱虽然强大,但毕竟只是向导。而且因为性子冷淡,不管林谦如何使尽浑身解数、百般示好,他都是这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林谦时常怀疑,江昱对他的保护只是因为双方父母临终前的托付,他明里暗里地撩拨过、勾引过,可江昱始终都把他当作自小一同长大的邻家弟弟。
这样的身份固然让他占到过不少好处,可末世之中险象环生,他要的是完完全全的保证。
在见到齐楚,短暂交谈之后,林谦决定把目标转向这位能够带给他足够安全感的哨兵。
当然,他也不会放弃江昱。因为以优质向导的稀缺程度,江昱在新的城镇中一定可以如鱼得水。
林谦想,他只不过是想好好地活下去而已。
世界线接收到这里,喻凛轻笑一声,说道:【头一次见把脚踏两条船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然后又问:【之后呢?】
007说:【之后就到了云霄镇,见到了哨兵首领贺以泽。】
贺以泽也是动物系的哨兵,能化为狼人形态作战。他在半年前来到云霄镇,靠着武力迅速收拢了镇上的哨兵,掌控了城镇内大部分的资源与武装力量。
这一路上,林谦对齐楚的勾引初见成效。但是在云霄镇里,所有的资源调配取决于镇委员会的评级。林谦的资质平平,等级自然不高,生活用度都是按照最低等级执行,平时还要跟随自卫队外出寻找物资,即使齐楚刻意托关系把他分到了自己的队伍里,但林谦对这样的生活还是颇有微词。
林谦想要更安全的住所、更充足的食物和更干净的水源条件,想要在城镇中拥有更高的地位与特权。于是,他开始计划着接近贺以泽。
林谦自小生得好,唇红齿白,圆润的鹿眼看人时纯情又无辜。从初中开始,他只要想获得谁的关注,几乎都是无往不利——当然,稍微在江昱哪里栽了一点跟头。但贺以泽不是江昱,贺以泽本就喜欢他的长相,很快就被他勾得找不着北,迅速将他划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然而,贺以泽作为云霄镇的哨兵首领,本就追随者无数。别人绞尽脑汁都没能啃下的香骨头,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给了林谦?
在林谦最后一次与齐楚外出探索时,一位向导勾结了队内的其他哨兵,引来了变异虫群。齐楚为了保护林谦,翅膀大面积被虫群的毒液腐蚀,再也无法战斗。而林谦,在他的病床前假惺惺地掉了几颗眼泪后,便继续和贺以泽你侬我侬,同时因为放不下青梅竹马的江昱,也与他保持着似有若无的暧昧纠缠。
在这个世界的最后,齐楚复健成功,但两只翅膀已毁,战斗力大打折扣,逐渐被边缘化。云霄镇被官方取缔,贺以泽被下放,稳扎稳打的江昱进入新的委员会中心。贺以泽邀请林谦一同离开云霄镇,再次寻找新的家园,却被林谦拒绝。
他宁愿留在江昱身边,一辈子混吃等死,也不会和落寞的哨兵出去流浪。
这一个大腿废了,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
贺以泽自以为的情深似海,不过都是林谦嗤之以鼻的东西。
……
喻凛猛地睁开眼,盯着天空中显出的熹微晨光,反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胛骨。
齐楚的能力属于动物系·朱雀形态,战斗时往往会化出将近三米的翅膀辅助。在原世界的描述里,林谦不止一次在温存时抚摸过他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温柔地亲吻过去,喋喋不休地夸赞他的这对翅膀生得多么漂亮。
而被虫毒腐蚀之后,为阻止毒素蔓延到身体的其他地方,这对翅膀被全部剐去。
喻凛想想,就觉得肩胛骨一阵幻痛。
一墙之隔的地方,林谦被明亮的晨光照醒,他四下转头一望,没找到江昱的踪迹,但看到喻凛醒了,便也露出一个开朗的笑,起身向他走来。
“昨晚睡得好吗?昱哥的疏导能力很强的,以前在晨曦镇的时候很多人都找过他呢。”林谦说道,“如果还有不舒服的地方,我也可以帮帮忙。”
喻凛收回视线,低头翻了翻自己仅有的家当装备。林谦见他不回答,便蹲下陪他一起看。
“哇——这把刀好特别啊!”林谦惊讶地感叹道。
喻凛说:“它砍人的时候也很特别。”
林谦又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齐全的装备,你肯定去过很多地方吧?我从前的梦想也是四处冒险,可像我这么柔弱的向导,没人保护哪里都去不了。”
喻凛说:“你很有自知之明。”
林谦咬了咬牙,继续说:“还好遇上你这么厉害的哨兵,一想到有你在就觉得特别安心,昨晚都睡得比之前沉了好多。”
喻凛瞥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哦,那你再睡一会?”
说着,他便把背包的拉链拉上,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屁颠屁颠地朝着刚从楼梯里走出的江昱跑了过去。
“这么一大早你去哪里了?昨晚上你给我疏导过后,我睡得都比之前沉了许多,今天还能再给我疏导一次吗?”
林谦:“……”他怎么感觉这句话还是他刚才说的变种。
江昱:“……”
“找了一辆车,修理后勉强能用。”江昱不冷不热地说道,“准备好了就走,前面的路不安全。”
喻凛撇了撇嘴,倒也没太在乎他的冷淡。反正每次的开局都是这样,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返回自己睡觉的地方拿上了背包,没分给旁边的林谦一个眼神。后者自讨没趣,悻悻地跟上江昱的步伐,谁想到喻凛先一步插了进来,几乎与江昱并肩而行,好像他才是那个突然加入的外人。
林谦气得猛猛地跺了一下脚下的楼梯。本就历经风霜的混凝土骤然开裂,边沿的碎块哗哗地往下落,暴露出内里已经锈蚀的钢筋。
听到动静的喻凛和江昱同时回头。
先前还冷淡万分的喻凛挑了挑眉,促狭地问道:“怎么了啊?”
“没什么……”林谦很快调整好了表情,楚楚可怜地说道,“就是刚才不小心踏空了,差点摔了一跤,还好我扶住了,你们不用担心我。”
喻凛“哦”了一声,说:“可要小心点啊,昱哥刚才说前面的路不安全,万一你伤着了,还要有人分心来照顾你,多麻烦啊。”
林谦的泪花刚涌到一半,凝固住了。
“我知道的,我肯定会照顾好自己,不会拖累你们的。”
喻凛说:“那就好。”
江昱找来的车停在楼下,是一辆越野车,除了车头和车门有些生锈与剐蹭,碎了两块车窗外,几乎没有什么问题。
喻凛见江昱主动坐上了驾驶座,也十分自然地开了副驾驶的门。
江昱觑了他一眼,说道:“你……”
喻凛指了指晚来一步的林谦,眨了眨眼,说道:“总要有个人帮你观察路上情况啊,林谦说他柔弱不扛事,不是只有我来帮你了吗?”
说完,他还刻意顿了顿,然后轻声地说道:“而且我想和你坐在一块,哥。”
他那声“哥”喊得缱绻,好似藏下了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江昱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收紧了些,凸出的骨节几近泛白。
心却克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第133章 第 133 章
越野车驶离废弃的建筑, 车轮碾过公路上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块,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风吹过车窗上的玻璃破口,带来一股夹杂着尘土与腐烂味的冷风。
喻凛安然地靠在副驾驶上, 也没个坐像,两条腿曲着抵在了前挡,几乎要把自己蜷成一个球。
江昱分出心神瞥了他一眼, 正好对上了喻凛毫不避讳的目光,于是脸上的冷静自持微微一僵, 下一秒没好气地说道:“坐好,很危险。”
喻凛不乐意地哼哼了几声, 说道:“反正系了安全带。”
江昱说道:“影响我看路。”
喻凛轻声感叹了一句“真麻烦”,但还是把腿放了下来。
林谦坐在后座, 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了一遭,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略微生硬的微笑,然后压着江昱的椅背,冲着喻凛眨了眨眼。
“昱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别太介意。而且路上确实危险, 万一遇到了什么事都反应不过来。”
喻凛没有理会他, 自娱自乐地哼起了歌。
只不过他的五音不全也不是一天两天,林谦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多说几句话拉进点距离, 但被这魔音贯耳后, 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好几下,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与之相比, 江昱的反应就平淡许多,他只是淡淡地睨了一眼, 随后便将注意力重新挪回了眼前的道路上,显然对这个不着调的歌声已经习以为常了。
车子继续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 偶尔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风呜呜咽咽地呼啸而过,伴随着混杂着的腐臭味,像在昭示他们刚才离开的那座荒废多年的城市,在日复一日的腐朽后等待着最后的湮灭。
直到行驶过一片坍塌的高速公路,江昱眼神一变,车子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荒草与树根侵蚀了大半的车道,喻凛抬头望向窗外,繁盛的绿意绵延,几乎看不清路的尽头。
茂密的树木和藤蔓横七竖八、形态各异,像是从地底喷涌出来的怪物,密密麻麻地交织成了一片海。
“这是……什么?”林谦喃喃地感叹道。
江昱似乎是早对此处的情况有所了解,又或是昨夜在废弃的大楼上已经看到了这边的景象,只解释道:“九溪山公园,灾害后植物变异,之前周霖他们就是探索到附近失踪了。”
“失踪?”喻凛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说道,“该不会都成了这些植物的食物了吧。”
林谦一听,顿时被吓得脸色发白,直往江昱的椅背缩,咕哝道:“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喻凛轻笑一声,伸了个懒腰。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望着车子周围的藤蔓,右手探进了背包里,摸上了一把瑞士军刀。
哨兵特有的强大感知把他本就敏锐的感官扩大了好几倍,连树叶枝条摩擦的声音都在耳中清晰可辨,忽然,他的耳朵动了动,似乎是听到了某种急促接近的声音。
正要开口提醒,江昱却抢先一步采下刹车。惯性促使喻凛往前扑去,又被安全带紧紧地禁锢在原地,胸口都被勒得生疼,险些喘不过气。
“发生什么了!”林谦惊呼道。
下一秒,一根巨大的藤蔓从地底窜出,狠狠地抽向车头。本就不堪的铁皮发出沉闷的哀鸣,顿时被敲出一块凹陷。
喻凛立即拉开车门跃下,手中的军刀寒光一现,顷刻间斩落了袭来的藤蔓。
绿色的汁水喷洒而出,喻凛闪身避开。
林谦吓得缩在后座,一脸惊慌失措。见江昱也跟着下了车,他着急地喊了好几声,犹豫地不敢出去。
藤蔓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是无数涌动的触手。喷溅出的汁水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还夹杂着莫名的黏腻感。
涌动的藤蔓如同游蛇一般灵活,数十条此起彼伏地朝着他们咋了下来,喻凛翻身躲过,但碍于周遭树丛繁密,行动空间实在有限,偏偏那些藤蔓好似无穷无尽,怎么都砍不完,很快就如同鸟笼般把他包裹了在了方寸之地。
江昱刚把林谦从车上扯了下来,余光中瞟见逐渐被绿色覆盖的喻凛,不由地心头一紧。
【说起鸟笼……】喻凛猛地一个侧身,躲开了一根直冲而来的藤蔓,【这齐楚好像确实是一只鸟来着?】
007:【非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没错。】
喻凛斩落下一根藤蔓,在它的尸体上稳当地落了地。随后轻轻地舒了一声,仿造着他在上个世界时第一次调动灵力那般开始运起了气。无形的火流穿过他的身体,背上传来灼热的痛感,如同竹笋破土而出一般,肩胛骨两侧的皮肤瞬间撕裂,骨骼被拉扯、扭曲,皮肤下的肌肉紧绷。
两道巨大的翅膀骤然展开,火红色的羽毛在满目绿意中更显得浓艳,细腻的荧光流转而过,轻轻一振,便带起一股灼热的气流,火星溅落在藤蔓上,顷刻间便成了燎原的焰。
腐臭味被焦糊味取代,藤蔓剧烈收缩、扭曲,砸在地上的声音似是无法承受的哀鸣。
喻凛振翅而起,流光溢彩的宽大翅膀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刚才还在咄咄逼人的藤蔓挣扎着缩回地下,又从不同的地方突然冲出。
“啊!”林谦惊叫一声,江昱反应迅速地斩断扯住他脚腕的藤蔓。
“昱哥……外面的植物都变异到了这种程度吗……”
江昱眉头紧锁,望向半空中那道绚丽的红。那些不断涌现的藤蔓没有尽头,尽管喻凛现在看起来还游刃有余,但这样强度的战斗很快便会让他的精神失控。
可江昱刚朝着喻凛的方向进了一步,便察觉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
“昱哥……你要去哪里?”
江昱回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林谦,视线滑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上,说:“你躲在车旁,别乱跑,我去帮他。”
林谦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我害怕……丢下我。”
“哥,你还是待在我们娇弱的小向导身边吧,其他交给我好了。”
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喻凛轻飘飘地在车顶一落,身后的巨大翅膀晃了两下,甩开周围正欲接近的藤。
林谦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正想反驳几句,脚底下不知何时又冒出了一根粗藤,猝不及防地一摔,差点将他抽倒在地。
林谦下意识地寻找江昱的庇护,踉跄了几步就向他扑去,没想到喻凛再次舒展翅膀,掀起的风直接让他撞在了车门上。
以越野车为中心,翅膀上溅落的火焰生起了一个圈,将江昱和林谦牢牢护在了火圈之内。
江昱欲言又止:“你……”
喻凛耸了耸肩,懒洋洋地说道:“不好意思啊,还不太熟练,扇出的风有点大。”
话虽如此,但他表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歉意。
但江昱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藤蔓再次如野兽般扑来,喻凛的翅膀再次挥动,连带着他的人也跃入半空。火圈外再次燃起了一道火墙,炙热的气流如同惊涛骇浪,层层叠叠地向外漫去,像是要将这整片树林都燃烧殆尽。
却听喻凛继续说道:“如果这些东西一直贴上来的话,我也会生气的。”
他这句话说得奇怪,与其说指的是这些纠缠不休的变异藤蔓,倒更像在说躲在江昱身后的林谦。
意识到自己生出的这点奇怪想法,江昱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他注视着半空中的道道寒光,灼目的火交织在刀刃上,狠厉非常地砍下每一根手臂粗的树藤。
齐楚无疑是吃尽了进化红利的高阶哨兵。高阶哨兵具有强大的战斗力,但这种强大也造成他们更容易因为感知过载导致精神力不稳定,进而进入暴躁状态。所以最开始见面时,他才直言自己是需要找到一个能够匹配上他的向导。
江昱想,所以是因为需要,才总是说些这样暧昧的、让人心神动摇的话吗。
昨日刚见面的时候,他表露出的分明是对林谦的兴趣,可为什么到了晚上,却突然转移了目标?
江昱蹭了蹭自己的掌心,好似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心烦意乱。莫名涌动的情绪如同视线中火热的红光,将他的思绪都烧得凌乱。
无数藤蔓在火海中吞噬,先前泼墨的绿都化为了焦土,留下一地枯黄的残渣。
喻凛缓缓地降落在地,两片翅膀脱力地垂下,又在瞬间消失。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刚朝江昱那里走上几步,额头上的汗珠便争相冒出,迅速浸湿了发丝。
虽然面上依旧是一副随意的姿态,但发糊的视线中疲惫与混乱已经显而易见。
喻凛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皱着眉接近他的江昱。
“搞定啦。”他的嘴角扯出了一丝笑,江昱却不知感受到了什么,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不过好像飞得太久了,有点晕。”喻凛的手往上抬,按住了太阳穴,试图缓解脑袋里突如其来的跳动与混乱。
江昱冷冷地说道:“只是有点晕?”
“唔?”喻凛疑惑地看着他,“好像很晕?”
江昱险些都要被他逗笑了。他回头看了眼向扶着车门站起了林谦,说道:“先上车。”
说完,他便径直走到越野车旁,仔细检查了一下车辆的受损情况,确认可以继续行驶后,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齐楚,多亏你了!不然我们都要成为这些东西的养料了。”林谦见喻凛还在原地没有动静,忙凑上来要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找补,温柔又关切地问道:“你没有受伤吧?身体有难受的地方吗,以前镇子上的哨兵外出回来后都有不同程度的暴躁行为……”
喻凛觑了他一眼:“没事。”
“你在看什么?昱哥刚才好像和你说了话……”林谦还当他是因为江昱刚才的态度不满,于是也随着他一起把目光挪到了越野车上,语气放得更软,“他一直都是这样,和谁都很难接近,冷冰冰的。我也是试了好久……唉?”
却见喻凛连个眼神都没有留下,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林谦无能猛跺了下脚,只好跟着返回车内。
车子重新启动,碾压过满地的残枝焦叶,林谦被刚才的那场变故弄得疲惫不堪,随意地在车窗上一靠,不过多时便睡了过去。
直到江昱把车拐出了车道,沿着土路下坡,停在了一处空旷的河滩上。
林谦睡眼惺忪地调了个姿势,模糊的视线正好迎上了江昱的脸,他解了安全带,侧着身子,不知道这样看了他多久。
他心中一动,却听见江昱不咸不淡地说道:“林谦,下车找个地方休息,别去太远。”
第135章 第 135 章
林谦还没有睡醒, 但这么久的末世求生,听江昱的话行动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浑浑噩噩地下了车,被外面的风一吹才清醒过来, 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去——
对上了江昱黑沉沉的眼。
他不敢多问了。
脑海里已经琢磨出了江昱要做什么,他愤愤地踢开脚下的石子, 又担心走远了再遇上什么奇怪的变异生物,只好背对着他们面向河面坐下。
江昱收回了视线, 转头看向倚在车窗上闭着眼睛的喻凛。
额头上的冷汗还在喋喋不休地冒,被浸湿的头发狼狈地贴在脸上, 面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干涩的唇上都被咬出了牙印。
他前面那般不克制地释放自己的能力, 刚落地江昱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哨兵躁动的程度可大可小,但本来以为他怎么样都会聒噪地嚷上一路,可怜巴巴地说自己有多难受,却没想到上了车后居然安安静静地睡起了觉,哪怕都快在唇上咬出血, 都没有喊上一句。
江昱想到这里, 不由地有些愕然。他好像早就摸透了这人的行事逻辑,仿佛曾经相处过无数次, 单看一个眼神就知道他下一刻会做什么。
但看他这副模样, 江昱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
一只飞掠的青鸟扰乱了平静的湖面,由此生出的道道涟漪都是他不净的杂念。
江昱深深呼了一口气, 喊道:“齐楚,醒醒。”
喻凛故意过了几秒, 才缓慢地睁开了一只眼睛,迷蒙地看向他, 嘴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嗯?”
哨兵精神力躁动和他先前经历的精神网受损差不了多少,一样的恍惚、一样的意识模糊,听007说严重的情况还有可能精神错乱或出现创伤,但就目前的难受程度而言,也不是不能忍。
喻凛最开始也想过,找江昱诉苦,可怜又无辜地哀求他为自己止止疼。毕竟他相信不管在哪个世界,最开始是什么样的关系,他都不会放任自己不管。
可是后座坐了个人,喻凛不想在他的面前被江昱拒绝。而且同一招用太久也有点厌烦了,不如等他主动来关心自己。
好在江昱早就有这个打算,不然也不会把车停在这样一个空旷的地方,还把林谦给喊下了车去。
“不难受吗?”江昱问他。
喻凛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明白他说什么。混沌的日光从喻凛的身后洒落下来,他的每一根头发都像是被毛绒绒的金丝缠绕,过渡出一层暖融融的金黄。
他半耷拉着眼皮,像只半梦半醒的猫。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淡的阴影,微微露出的眼眸中,似有波光流转,如同藏着一湾澄澈的湖。抬眼的瞬间,刻意勾人心魂,却偏偏有人还是控制不住地咬上了钩。
江昱又重复了一遍:“你的状态不太好。”
喻凛拖着尾音,懒懒地说道:“那能怎么办呢?”
江昱嗫嚅了一下,垂下眼,目光落在他搭在大腿的手上。纤细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裤子的布料,江昱不用怀疑,他其实对自己想要做的事心里门清,但却故意假装没有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就等着他来主动开口。
可是他能怎么样呢?
车都停了,人也走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打算。
江昱摊开手掌,递到喻凛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手给我,我帮你疏导。”
喻凛瞥过他僵硬的指尖,轻轻地笑了一声,把手搭了上去。平和、稳定的暖流轻轻缠绕在他的手指上,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攀上,探进狂躁的精神网中。
疏导的方式有森*晚*整*理很多种,江昱以前在晨曦镇时,用的最多的方法是精神引导,只有在极少数时间才会和哨兵产生肢体接触,但也仅限于肩膀手臂之类的地方。
牵手的方式,还是第一……是第二次了。昨晚也莫名其妙地先伸出了手,结果什么都没感觉到,平白地被耍了一遭。
轻触安抚是身体接触式的疏导中最基础的方式,但对于江昱而言,握手已经足够亲密,更不用说轻抚脸颊与头发。
只是对于齐楚这个等级的哨兵来说,这点浅尝辄止的疏导无异于扬汤止沸,潜入精神网中的暖流安抚不了任何风暴。
喻凛哼哼唧唧了几声,终于挺着腰把自己从副驾驶与车门的夹角里拉了起来,被江昱握住的手指轻微挣开束缚,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了几寸,扣住了他的手臂。
江昱手上的肌肉顿时绷紧,就听见喻凛软声说道:“……怎么还是很难受啊。”
手背贴上温热的脸,喻凛埋下身体,用脸颊在江昱的手上蹭了蹭,又掀开眼皮看他,半挑衅半调侃地说道:“你行不行啊,哥?”
江昱的心怦怦直跳,手指顺从着随着他的动作插入发梢,没入他柔软的头发里。
车内安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江昱的手不受控制地滑下,指尖不小心擦过喻凛的耳廓,他瑟缩着躲了一下,下一秒又再次贴了下来,舒服地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他确实……换了目标。江昱心里暗自想道。
“还不够。”喻凛喃喃说道,“还是很难受啊,哥。”
喻凛说着,又在江昱手里蹭了两下。
他想起末世来临之前,那只经常在自己家楼下游荡的流浪猫,每次去给它送粮时,它也总是眯缝着眼,餍足地享受他的抚摸,喉咙里还时不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要怎么办啊?”喻凛再次掀开了一只眼皮,偷偷瞧他。
江昱脱口而出:“你喜欢什么动物?”
“唔?”喻凛不解。
“算了。”
江昱的手指在半空中轻轻一捏,释放出一道幽幽的光。这道光快速凝结团聚,最后变作了一只白色的猫,落进了喻凛的怀里。
那只猫温顺的蜷缩着,毛茸茸的触感让喻凛的手指不由地收紧,轻轻揉捏着它的脑袋。半阖着的眼是亮蓝色,有几分像上个世界里云宿的本相。
“抱好。”江昱说完,倾身上前,揽住了喻凛的背。
轻触之后便是拥抱。可是江昱的动作依旧克制,搭在喻凛背上的手都在僵硬着刻意留出一点缝隙,好像生怕唐突了什么。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想来就算到了末世这种物资匮乏的时候,这人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好,连身上干净的味道都没有变上一点。
江昱的精神力如同一股涓涓细流,悄然渗入了喻凛的精神领域。先前肆虐的狂风慢慢缓和下来,汹涌的海浪终于找到了能够平息他的港湾,原本混乱无序、四处冲撞的精神力不再疯狂地纠缠、扭动,随着那股细流的深入逐渐松弛。
可喻凛还是觉得不够。
他揉搓着白猫柔软的肚子,感受到江昱揽住他的手好像又僵硬了一点,呼吸都跟着低沉了起来,有些不明所以。
他朝着江昱的方向挨了挨,越野车的位置很宽敞,两个座位之间隔了好大的距离,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抱得亲昵,这让他有点不太高兴,于是揉着猫肚子的手都烦躁了几分。
“别乱摸。”江昱的手抵在他的脖颈上,咬牙切齿地说道。
喻凛这才反应过来,根据他昨晚恶补的知识里,好像有向导偶尔在疏导时会释放出自己的精神体一同安抚哨兵这么一条。
而无论哨兵还是向导,精神体就相当于他们的元婴,所有的感受都会传递回他们的本体。
“啊……”喻凛的脑袋贴在江昱的肩上,低下头看了眼自己怀里抱着的白毛,耳边传来擂鼓般的心跳重响,一下接着一下,怎么都平复不下来。
“可我只是摸了摸它的肚子。”喻凛无辜地说着,抽出了一只手,指尖抵上江昱的腹部,“会有什么差别?”
江昱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
他蜷起了手指,收回手退开了距离,冷冷地说道:“我看你现在已经不难受了,可以继续睡了。”
喻凛说道:“可是你还没疏导完,万一之后我又难受了怎么办?”
江昱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自己的精神体,静静地看着他。
“我听说向导的疏导方式有很多种,肢体接触、拥抱、亲吻,还有……”
江昱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是可以做这些事的关系。”
“什么事?”喻凛明知故问,停顿了一会后,又说,“那从现在开始,我们也可以是这种关系。”
话落,他一手压在了江昱的坐垫上,蛮不讲理地凑了上去。
半分钟后,坐在外面等得都快烦躁的林谦打了个哈欠,兀地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粗暴的开门声。
他闻声回过头去,只见江昱气势汹汹地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沉着脸头也不回地往河边走。
江昱的步伐迈得又大又快,林谦只感觉到身边刮起了一阵冷风,除了江昱耳根后一闪而过的红,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清。
他皱着眉疑惑地回头看去,就见喻凛趴在中控台上,弓起的背微微颤了两下,臂弯处露出了一只眼,眼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晶莹的泪花。
第135章 第 135 章
等江昱从河边回来时, 喻凛已经坐直了身体,靠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望着横亘在山坡上的公路。
他眼中促狭的笑意未消,撑在脸上的手似有若无地擦过嘴角, 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冷风将车外的树丛吹得沙沙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躁动又再次漫了上来,江昱扫过后视镜映照下耳后残留的红, 心里翻涌出难以言喻的情绪。
就连再次上路时,脑海中都时不时地回放着方才车内的情景——喻凛无辜又带着挑衅的脸, 手上柔软的触感,那句已经超出暗示范畴的话依旧在耳边回荡, 但比这些都要令人深刻的,还是他贴上来时温热的气息, 和略微干涩的唇。
这样冒犯,这样……令人心烦。
车窗外,灰蒙蒙的阴霾如影随形,无论是金黄的麦浪还是翠绿的庄稼如今都被奇形怪状的植被占据,河谷低地上偶尔能瞧见一两只小型的变异生物,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车声, 仰天发出一声长啸。
江昱的心头一团乱麻,即使他极力地想要保持冷静, 但混乱的思绪比起那些横七竖八地占据了田地的潦草植被, 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知道喻凛安得是什么心思、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只知道对方好像摸清了自己在他面前的底线, 偏偏还要故意试探,甚至……期待他打破那条线。
他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一向淡薄的情绪好像一遇上这个人就永无止境地翻涌,像是刻在了本能里, 怎么都平复不下来。
前排的两人各怀心思,林谦几次想要开口打破沉默的气氛,但每次刚准备开口,总能被这压抑的氛围噎得说不出话。
越野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到了晚上,他们便睡在车里,喻凛和江昱轮流守夜,好在没有再遇上其他的变异生物。
第二天下午,他们终于到了云霄镇。
喻凛从很远地地方便瞧见了沿着城镇环绕一圈的围墙。墙面大多数由回收材料构成,生锈的金属板在浑浊的日光下泛着黯淡的颜色,巨大的石块与粗壮的原木相互交织,围墙的顶部布置着尖锐的木桩与简易的铁丝网,每隔一段距离都设有一座瞭望塔。
瞭望塔上的哨兵很快也发现了他们的踪影,等越野车开近了,七八个哨兵便在门口将他们拦下。
“哪来的!要干什么?”其中一个哨兵上前喊道。
林谦自知江昱是个惜字如金的主,而旁边坐着的喻凛已经维持着靠窗的窗户坐了一路,对哨兵的盘问没有任何反应。他生怕激化了矛盾,他们又要重新去找落脚的地方,只好活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钻出窗外,笑盈盈地说道:“我们是从西边的晨曦镇来的,之前镇上好像有通讯过几次,前几日晨曦镇遭了变异生物的攻击,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想要个落脚的地。”
说着,他还撇了撇嘴,装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上前查看的徐大东愣了一下,惊讶地挑了挑眉:“你是向导?”
“对的。”林谦猛猛地点了两下,说道,“我和我哥都是向导,还有我的朋友,是个哨兵。可以让我们进城去吗?”
徐大东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不要太好。
他是云霄镇的自卫队队长。镇上的哨兵很多,但高阶的向导却屈指可数。平日里为了满足他们的疏导需求,仅有的几个哨兵几乎连轴转,隔三差五就要病倒几个。对于他们来说,优质向导是和食物一样稀缺的资源。
目前镇子中只有贺以泽有专属的向导,其他的哨兵都是好几个人共分一个。
“向导可以留下。但是哨兵……”徐大东停顿了一下,目光从破碎的窗口探进车内。坐在主驾驶上的男人气质内敛,周遭包裹着一层柔和的精神力,不带任何攻击的排他性,显然就是林谦口中的另一位向导,而且看起来能力等级很高。
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打量,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这样的人徐大东在末世开始时就已经见了太多,最后无一不是哭着哀求他们庇护,他的目光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放肆地审视起来。
“看够了吗?”
副驾驶上的喻凛终于动了,凑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只不过他的笑意未达眼底,连眼尾的弧度都没有弯上一下。
哨兵身上释放出的威压扑面而来,徐大东心下一惊,但表面上还是戏谑地冷哼一声,说道:“我们镇上的哨兵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增加一个无用的废物。”
云霄镇毕竟是非官方城镇,镇上的护卫与镇外的搜寻工作都仰仗哨兵。贺以泽上位之后,一直秉持着“不养闲人”的原则,新加入的哨兵,若想得到城镇的庇护,就必须要证明自己的实力。
“贺总立下的规矩是,任选五个哨兵,在围攻中走过二十分钟不倒下。”徐大东上下扫过喻凛的脸,与他的细胳膊细腿,嗤笑道,“我劝你还是快点另找地方吧,趁天还没黑,免得被山林里的蜥蜴抓去。”
江昱眉头微皱。异变之后,通讯失效,新建起的城镇大多偏安一隅,他们也是在进几个月才靠勉强修好的无线电联系上了几百公里外的云霄镇。如果放弃这里,继续寻找下一个城镇,还不知道要走上多远,路上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后座的林谦也因为这个规矩焦躁了起来:“这也太危险了……”
他在晨曦镇没见过齐楚这么厉害的哨兵,那么同样,云霄镇的哨兵也有可能比齐楚还要厉害。他眼光闪烁着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但徐大东已经发话,他与江昱进入镇里肯定是没有问题,只是……
“我们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知不知道在这种鬼地方活着有多不容易?快点选吧。”徐大东说道,“你们俩要是想跟他一起走也没关系,反正这么久了,我们可没收到其他地方的通讯信号。”
林谦听到他的话,顿时急了起来:“我们没说……”
“我也没说要走啊。”喻凛突然开了车门,登山靴踩在了稀碎石子铺成的地面。他不疾不徐地搭着车门站定,抬头慢悠悠地扫过门口站着的一排哨兵,“随便选是吧?”
徐大东:“当然,你也可以慢慢挑。”
喻凛直觉他在阴阳怪气自己,但也没怎么在意,随手点了点最左边的哨兵,说道:“从左边开始四个,还有……你。”
徐大东笑了起来,抖了抖健硕的胸肌:“你确定?”
喻凛:“当然。”
他顿了顿,又道:“毕竟这里我最讨厌你。”
徐大东脸色一僵,随即笑得更大声了。
然而喻凛却全然没有理会他,而是又钻回了车里,对上江昱的目光。
“你……”
“放心好啦。”喻凛冲他眨了眨眼,反手把车门关上,“不会让你和我分开的。”
江昱说道:“我不是想说这个。”
喻凛疑惑地趴了下来,问道:“那是什么?”
江昱犹豫了一会后,说:“……万事小心,不要逞强。”
话落,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嘱托太过亲昵,他的脸上不□□露出了几分懊恼。但很快,被无视的徐大东在旁催促,江昱把越野车开到远处挺稳,给他们留出打斗的场地。
徐大东是动物系的哨兵,随着一声令下,脑袋瞬间涌出了两个尖角。而喻凛选择的其他四位分别是自然系与金属系,一个负责喷火,两个负责耍木根、藤蔓困住他,金属系的那位哨兵甚至还能操纵周身五米内的磁性,喻凛几次想拉开距离,都被他扯了回来。
但比起体术,他们的战斗方式大多依附能力。喻凛躲开一脚扫开了那位烦了他很久的金属系的哨兵,庞杂的精神力重重压下。
他的翅膀还没现出,因为不想太快暴露能力。但这位金属系的哨兵总是打乱他的计划,喻凛打算先把他给解决了,再料理其他人。
然而没给他这个机会,徐大东顶着牛角便冲了过来,木根与藤蔓一左一右夹击,还有一团火焰直喷他的后心!
喻凛无奈放手,将金属系的哨兵往外一丢,几个侧翻,在牛角擦过时忽然抬手。
腰腹用力一撑,他握着那根角直接把徐大东掼在了地上,尖锐的角刺穿地面,直直插入土中。
徐大东挣扎了几下才把牛角拔出,喘息着心有余悸。他从前已经受过严格训练,却不想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亦或是战斗素养,喻凛好像都在他之上。
金属系的哨兵在地上打了个滚,摔进了同伴堆里。喻凛的施压虽然戛然而止,但他的精神空间还是遭到了沉重的打击,整个人都忍不住地抽搐起来。
剩余的哨兵继续从四路攻击,喻凛刚躲过一个火团,又要避开抽击的木根与想要抓他的藤蔓,紧接着徐大东再次挥舞着他粗壮的手臂向他袭来。
四人的精神力扑开,与喻凛的精神力撞在了一块。太阳穴像是被针扎过了一下,眼前都出现一阵恍惚。
这个世界确实耗费精神和体力,这种忽然没电的感觉,比第三个世界里用应羡那具病恹恹的身体打斗还要难受。
等喻凛回过神来,两片翅膀已经骤然展开,火团与木根撞在一块,发出滋啦滋啦的火燎声响。喻凛临空望下,余光却发现刚才的那群哨兵中出现了一个向导,正将被他扫落出去的那位金属系抱在怀里。
喻凛的目光在那个向导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挪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后毫不犹豫地镇门右边冲去。
“跑什么,怕了?”徐大东喊道,“你随时可以喊停,我们允许你放弃。”
“急什么?”
喻凛收起翅膀,在他们的越野车旁落下。林谦还坐在车内,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江昱不让他出来。而后者靠在车头,本来还在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喻凛的动向,却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回来。
“就你们可以找向导吗?”
江昱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喻凛猛地上前了一步,本就因为剧烈行动而温度上升的灼热脸颊与他暧昧地贴了一下,江昱无处安放地手擦过他身后翅膀上柔软细腻的羽毛。
向导的精神力如同细密的清泉注入浩瀚躁动的精神网。
几秒后,喻凛松开手,翅膀一振,盘旋而起,整个人跃至半空。两片火红的翅膀向外舒展,漂亮的羽翼如同燃烧的云霞,占据了江昱的整个视野。喻凛垂眸,如同神祇俯瞰众生一般,随后抬手在翅膀上虚虚一撩,勾出了四道箭矢似的火,搭在了左手用精神力化出的弓箭上。
江昱不由失笑。
无他,这般绚丽的战斗风格,好似他变异的不是朱雀,而是正在开屏的孔雀。
偏偏那人还有闲心朝他这边眨了个眼。
喻凛松开手。
四箭齐发,顿时点燃了木根、藤蔓,与飞来的火球炸成了绚丽的火花。徐大东堪堪避过,喻凛却没打算放过他。
他又撩出了一道火焰,攀附在了刚从腰间抽出的军刀上。整个人调转方向向徐大东俯冲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围墙后兀地跳出了一个黑影,挡下了喻凛的攻击。
他挑了挑眉,就听到来人抖开一身灰亮的毛,露出一张半人半兽的脸。
“二十分钟已到,可以结束了。”
“三位远道而来投奔我们,还要受此磋磨,是我们待客不周了。”
可喻凛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这人怎么和林谦一样虚伪?
第135章 第 135 章
定规矩的是他, 现在出来装好人的也是他。
喻凛振翅往后退去,贺以泽收势站稳,身上黑灰色的毛迅速消失, 露出小麦色的皮肤。他的脸部线条锋利俊朗,颧骨略高,眼窝深邃, 眼睛的颜色尤为引人注目,是一种罕见的灰绿色。
他的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 发丝略微粗硬,显得格外清爽。可是在昏沉的阳光下, 他那清晰的眉目轮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贺以泽扫了眼喻凛,又看了看远处越野车旁的江昱和林谦, 眼神中缓慢地透出几分兴味:“你很能打,恐怕整个镇子,能与你打成平手的只有我。”
徐大东在旁边摸过自己被掼痛的牛角,憋着气不敢多说一句话。
喻凛的羽翼轻轻扇动了几下,抖落了先前沾染的灰尘, 随后翅膀隐入身后, 眼神淡淡地扫过贺以泽,没理会他的自吹自擂, 只是说道:“既然时间到了, 我们可以进城了是吧?”
贺以泽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斟酌什么, 但很快点了点头:“当然。我们云霄镇虽然条件艰苦,但好歹能提供一处安身之地。”
“所以, 刚才那些不过是小小的入城考验,毕竟如今的情况下, 每多一张嘴,镇子的压力就会增大一分。”贺以泽说完,走近了一步,低头看向喻凛,“不过,我个人还是很期待有机会和你切磋。”
喻凛神色不变,静静地看着他。
贺以泽倒是丝毫不在乎他的冷淡,挥了挥手,回头对徐大东吩咐道:“走吧,镇子里还有几间空房,带他们去安顿一下,晚上好好招待我们这几位新朋友。”
徐大东恭敬地点了点头,随后向喻凛三人示意跟上。他脸上的不服气未消,但当着贺以泽的面,也不敢造次。
喻凛回到车里时,正好撞见林谦刚从车窗外收回视线,他不着痕迹地顺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贺以泽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镇门口。
算盘确实打得很快。
喻凛有时候都挺佩服他,毕竟末世之中,普通人想找靠山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但能像林谦这般,把所有人都当作自己的生存工具,不沾一丝真情的,又着实罕见。
见喻凛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林谦下意识地顺了顺自己的头发,瞬间捏出了一副娇羞的语气:“你没事吧?”
喻凛懒懒地靠回座位:“小打小闹,能有什么事?”
江昱转过头盯着他,心情莫名复杂。他想气喻凛的冒险,可想起他从半空飞跃自己身侧的那一刻,近乎遮天蔽日的绚丽火光与光彩溢目的漂亮红羽,所有的气顿时消散。可是他没有生气的立场,也不敢再多回想那时的场景。
“哥,你再不开车的话,那只牛要急疯了。”
江昱缓过神来,别开头去。
“你一直在看我,在想什么啊?”谁想,在车准备启动的时候,喻凛又开口说了一句。
越野车猛地振动了一下,后排的林谦被甩上前排的椅背,脸色难看地瞅了喻凛一眼。如果换作别人,他早就反驳回去,江昱怎么可能会盯着别人看。
可是喻凛是他如今仅能接触到的强大哨兵,在他找到下一家前,还是不能放过他。
小半分钟后,江昱犹豫地说道:“……五个哨兵,还是太冒险。”
喻凛侧头看他,笑得狡黠:“你让我小心,不要逞强,我心里有数得很。”
江昱一时语噎。
越野车在徐大东的带领下缓缓驶入云霄镇中。镇子的主干道是一条被碾压得坑坑洼洼的土路,两侧杂草丛生,老旧的路灯杆风烛残年一般。沿街排列着几排低矮的房屋,墙壁被废弃的金属和木材拼凑着加固,带着厚重的腐蚀痕迹和风霜剥落的痕迹。每家每户的窗子都用铁栅栏牢牢封住,似乎是在防备什么。
一座略显破旧的仓库在角落里形单影只,周围堆放着用木板与篱笆临时搭建的围栏,里面杂乱地堆积着生活物资和武器。几个身材健硕的哨兵蹲在门前,嚼着不只什么东西卷起来的“烟”,神情警惕地扫过他们的车。
后方,云霄镇的围墙越来越远,却愈发显得压迫感强烈,仿若一道无形的壁垒,阻挡了外界的危险与声音,也挡住了旁的什么东西。
云霄镇的功能分区不像正常社会那样完备,但根据生存需要,也形成了一些核心功能区域,以确保基本的生存和防御能力。居住区的房屋大多是简单拼凑起来的低矮建筑,一墙之隔的地方便是哨兵的训练场。
大概是出于疏导需求,哨兵与向导大都住在一块,没有刻意区分。不过徐大东却有自己的心思,他本想把两个向导安排得离自己的房间近一点,再把喻凛丢到另一栋楼,却不想再开江昱的房间时,喻凛直接越过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简易的木床上坐了下来,
徐大东的嘴角抽了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是给江向导的房间。”
喻凛扬了扬眉,无辜地说道:“可万一我的精神空间不稳,找不到我的向导该怎么办?不知道会不会控制不住驭火烧了整个镇子呢。”
徐大东的脸色一变,显然没有料到他会以这样的话来回击。刚才在镇门口他已经见识过了喻凛的实力,加上贺以泽临走前发过话,他只能强行镇定地说道:“你们要是不嫌房间小,两个人住也无所谓。”
他显然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混沌纠缠,转身离开,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喻凛和江昱两个人。
房内的陈设简朴,虽然有基本的家具,但看起来都是从不知何处收集来的老古董。床上的棉被有些褶皱,墙角的灰尘也并未清扫干净。
喻凛往后一倒,被褥上顿时掀起了一片灰尘,在窗户缝隙里倾泻进的光柱间混乱飞舞。
之前一直不发一词的江昱,面色复杂地扫过喻凛掀起的衣摆,与暴露在空气中白皙平坦的小腹。那声“我的向导”还在耳边不合时宜的回荡,把他本就不安的思绪搅弄成了一团乱麻。
他只好强压着这些心思,把房间内的窗户和门都检查了一遍,确保它们能够稳妥关上。
“你应该先跟我商量,这样自作主张……”
喻凛轻轻地睁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望向在窗前站定的江昱。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他要是有什么坏心思,把我们分开击破了怎么办?”喻凛说着,声音逐渐轻了下来,还带了点委屈,“既然你不想和我住,那我去和林谦挤挤?”
话音刚落,江昱便听到了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喻凛从床上下来,正拖着步子往外走。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刚一张嘴,就看到了喻凛近在咫尺的脸。
他歪着头,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闪烁着莹莹的光,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江昱的挽留,就等着看他自投罗网的窘迫。
“舍不得我了?”喻凛轻快地说着,往前走了一步,勾住了江昱的手指。
江昱浑身一僵,本能地想要抽开,却发现不论他怎么动作都无济于事。
“……不是。”他喃喃地说道。
他好像被围困在了喻凛与窗户的中间,进退两难。视线飘忽得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心却先一步出卖了他,开始怦怦狂跳。
喻凛凝望了他好一会,才悠悠说道:“你说得没错,一个人打五个确实有点冒险,我现在头重脚轻,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江昱手指一蜷,半秒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样的举动倒像是在挽留……或者是邀请。
“可以亲吗?”喻凛这句话说得含糊,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我们……”江昱后颈仿佛燎起了一团火,顷刻之间烧红了他的皮肤。他努力想要找到一些合适的词汇来回应这一突如其来的要求,可是一触及喻凛那双澄澈的眼,却什么都说不出。
喻凛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等待着他的回应,但勾着的手已经牵引着,将它搭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感受到温热细腻的皮肤触感,江昱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手指瑟缩了一下。
“你不说话,我就当是默认了。”
喻凛的面庞在眼前无限放大,感受到柔软的唇瓣贴上来的瞬间,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猛烈跳动。
他的吻很轻,几乎像是羽毛擦过。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带着笑意。若有若无地扑在脸上的气息,让江昱心中泛起了无法压制的痒。
他的另一只手也被牵引着搭上喻凛的后腰,掌心的触感让他无所适从。
直到察觉到湿润的舌尖试探地磨过他的唇缝,心中本就绷紧的那根弦骤然断裂。
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决断。
喻凛的小腿磕上坚硬的床板,整个人向后倒去。江昱放在他后颈的手滑到脑后,压在腰上的手也为他垫了一下。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冲动,身体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冲撞着,陌生的欲望想要破土而出,理性的高地失守,怎么也夺不回它的领土。
可无处安放的冲动却得到了短暂的栖息,插入发根的手克制不住地轻揉着,他听见喻凛嘴中泄出几声闷哼与喘息,下一秒却淹没在他的失控里。
“嘶……”
江昱直起身,同他拉开了距离,指腹又轻又柔地搓上喻凛嘴角的破口,一滴血冒了出来,又被他无意舔去。
江昱眸光一暗,好似被蛊惑着正欲再次俯身,就听到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什么事?”江昱没好气地抬起头,冷冷地喊道。
“昱哥,这地方简直不是人住的,连水都是黄的,我可以来看看你浴室里的水吗?”林谦捏着嗓子在门外抱怨,没等到江昱的回话,他又再次说道:“而且我看外面好像很多哨兵和向导在训练场上,我想去看看,但又有点害怕,想喊你一起……”
江昱垂眸,对上身下喻凛迷蒙的目光,从来没有一刻感觉门外这位从小一同长大的邻居这般多事得令人烦躁。
他的手不情愿地从喻凛的腰下抽出,替他拉下了已经掀到胸下的衣服,沉着脸下了床。
房门被打开,林谦探头进来,似乎是有些等急了,正噘着嘴表示自己的不满:“昱哥你怎么这么慢……啊……”
他的视线擦过江昱的手臂,落在床上的喻凛脸上,面色微微有些尴尬:“齐楚怎么也在这?”
第137章 第 137 章
喻凛一手撑在床上, 懒散地后仰着脑袋,纤长的脖颈拉出一条好看的弧线,背光下的嘴角似是有些红艳, 还有些肿,唇上的破口莫名暧昧,林谦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 但很快江昱身形一偏,便将他的视线遮挡起来。
喻凛仿着他刚才敲门时说话的语气, 慢吞吞地说道:“我一个人也有些害怕呢,只好到昱哥这里和他挤一挤了。”
林谦“啊”了一声, 狐疑地在江昱的脸上扫过一遭,见他抿着唇看不出情绪, 犹豫着说道:“可是昱哥不喜欢和别人住一块……要么你住我那吧?”
喻凛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从后面贴近了江昱,手肘搭在他的肩上:“哎呀, 这可怎么办呢, 我刚才也和他说过了,可他好像不太愿意呢?”
喻凛与他挨得极近, 大片大片地胸膛都懒洋洋地靠了上来, 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江昱背上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
一同森*晚*整*理僵硬的还有林谦的脸。
与江昱认识了二十多年, 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与他这样亲近过。甚至他花了这么多年,离得稍微近些都要斟酌再三, 生怕惹来反感。
而他们才认识短短几天……
林谦的后槽牙磨了又磨,有一种自己看中的两块骨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突然一起跑了的诡异感——是因为之前的疏导吗?他暗自地想, 哨兵都是这种肤浅的感官生物,给点温柔乡就会陷落。
江昱抓住了喻凛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扯了下来,偏过头无声给了一眼警告,又不冷不热地说:“这栋楼都是一个水管,我们这也是一样,你可以去试。”
林谦闻言,撇了撇嘴,无奈地说道:“既然昱哥都这么说了……那就不试了吧,我努力忍耐一下。”
却听喻凛戏谑地“嗤”了一声。
林谦忍耐着没有发作,咬着牙继续说道:“不过正好齐楚也在这,不如我们一起去训练区悄悄?刚才在窗户听到了一点声音,好像很热闹。”
江昱不动声色地瞥了喻凛,正想要拒绝,刚说了一声“不了”,就察觉到喻凛拽了拽他的手。
“去呗。”喻凛好整以暇地说道,“人家可是亲自来敲门邀请我们了。”
他把“我们”两个字咬得极重,似乎还带了一点难以觉察地不满。等到林谦一个人往前走出了好一段路,他才贴着江昱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道:“他来得真不是时候,怪讨厌的。”
“你是这么想的吗,哥?”
江昱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生硬地说:“……没有。”
喻凛不相信,但也没有过分纠结。三个人一同出了这栋只有三层高的小楼,并不舒坦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训练场上的喧嚣声音。
人影在视线中逐渐放大,林谦不敢再独自走在前面,只好放慢了速度退了下来。场上的的哨兵似是在操练,拳脚相交,尘土飞扬,躁动的精神波动让空气也跟着热了起来。
林谦的能力本就一般,被十几个哨兵的气息这么一冲撞,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下来。
“深呼吸。”江昱回头看了一眼,“受不了就往后退。”
林谦悻悻地看了眼丝毫没有任何不适的两人,本来碍于面子还想再强撑一下,但在一个自然系的哨兵召来了一阵风沙后,还是没忍住地快速往后褪去。
喻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胛骨,好像原世界里,那个想要加害林谦的向导,勾结的也是一个拥有相似能力的哨兵。
原本的齐楚在入镇考验中点到即止,后续徐大东也是公事公办根据他的能力把他编入合适的队伍,没整出什么幺蛾子。可现在就有些难说了,有的人练得五大三粗的,心眼指不定比针缝都小。
不过这样一来,他肯定不会把他们都丢在一块,只要自己不把林谦要过来,到时候也不必受断翅之苦了。
就在这时,那位卷起风沙的哨兵忽然眼神一凛,手上的半米高的小旋风换了方向,径直朝喻凛丢了过来。
硕大的翅膀骤然展开,赤羽一收,便将喻凛和江昱牢牢地挡在了里面。
但那位哨兵似乎没有恶意,丢来的风在撞上喻凛翅膀的那一刻,便如春风化雨般散了个干净。
“喂,你就是刚才在门口一挑五的哨兵吗?”那人抱着手臂,吊儿郎当地看着他,“我们正在训练,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玩两手?”
虽然那道风并没有伤到他们,但这种搞偷袭的方式让喻凛有些不爽。他冷冷地盯着那个人看了几秒,又转过头赖唧唧地和江昱告状:“他好嚣张啊。”
江昱失笑:“不必理他。”
喻凛同时开口:“等我去教训教训他。”
江昱本来想阻拦,但转念一想,自己拦也拦不住,索性连手也懒得抬了,只是说:“小心点。”
喻凛轻笑一声:“我心里有数。”
说完,江昱只觉得一阵风从耳畔擦过,原地再也瞧不见喻凛的身影。
他对哨兵之间的训练与战斗没有兴趣,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担心人群中的那人又玩脱了,顾不上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往后退了几步,无意看到林谦正四下张望地打量什么。他大概知道他的想法,却并没有拆穿,只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定定地看着训练场中的哨兵。
奇怪。
江昱的目光逐渐凝重,这些哨兵的身手不像半路出家,倒像是训练有素的雇佣兵之类,并且这些操练也不是针对日常防御和野外搜寻战斗,倒像是为了某种更大的行动做准备。
然而江昱在末世之前也只是个普通的小职员,他的能力还摸不清这些人的具体路数。
过了一会,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响起。
“二位向导。”
江昱与林谦同时回头,只见徐大东从一辆皮卡上探出了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贺总特意准备了接风宴,让我来请你们到他的住处共用晚餐。”
林谦与江昱对视了一眼,轻快地说道:“贺总也太客气了!但是齐楚他刚被那边的哨兵邀请走,只有我们去……会不会不太好啊?”
徐大东不不以为意:“哦,没事,我说一声,到时候让他们闹完把人送过去就好了,你俩先上车走吧,别让贺总等急了。”
林谦又看了江昱一眼,小声说道:“怎么说,昱哥?我们先过去吗,毕竟人好心请我们吃饭……迟到不太好吧?”
江昱没有回答。他心中自觉几分古怪,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林谦和徐大东明里暗里地频频催促,江昱也只好先坐上了车,看着徐大东找人去通知了,才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
贺以泽的住处在镇上其他人的旁边,是一座独立的、仓库改建的小楼。徐大东恭敬地敲了敲门后,推开大门,贺以泽坐在“客厅”的中央沙发上,脸上挂着笑,却有一种皮动肉不动的怪异感。
“二位,等候多时了。”
江昱面色未变,上前微微颔首:“贺先生客气了。”
“晨曦镇遇袭后,我们跋山涉水,路过了好多废弃的城市,还好有惊无险地来到了这里,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林谦说着,借着江昱的遮挡,目光不着痕迹地开始打量起了贺以泽。
贺以泽脸上笑容不变,抬手示意他们坐下,慢条斯理地在茶盘上泡起了茶。他是个粗人,泡茶没有那么多讲究,茶叶往里面一股,水一冲,连刮盖的功夫都省得,直接就倒了出来。
“末世之后,资源匮乏,危险无处不在,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小,谁都希望能有个安身之所,我很了解。”贺以泽夹出两个茶杯,斟满了,递到他们面前,“江向导以前是哪里人?”
“江城,我和昱哥都是江城人。”林谦笑盈盈地说道。他和江昱落座后,就变成了斜对着贺以泽的姿势,左右已经没了遮掩,他索性开始似有若无地释放起了信号,“贺哥以前是哪里人?”
贺以泽顿了顿,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说道:“都成了废墟了,有什么好说的。”
“但总归是个念想嘛。”林谦撇了撇嘴,天真地说,“虽然已经成了废墟,但我总是回想起以前无忧无虑的时光,万一哪天末世结束了,说不定还能再回去呢。”
“结束?”贺以泽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突然就笑了起来。与他之前酷似假面的笑不同,这次的笑更像是真情流露,还带了一丝嘲讽,“我是很想结束啊,但就算结束了,又有什么不同呢?”
林谦不明所以。
江昱捏着茶杯,也隐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
“外面那个叫齐楚的哨兵,你恐怕才认识了没几天吧?”贺以泽说道。
林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路上认识的。”
“那你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吗?”
林谦的脑子轰地炸开,整个人都当机在了原地:“啊?”
他试图找回一点理智,缓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之前认识他吗?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昱哥……”
但是江昱已经回答不了他了。
眼前的景象猛然模糊,无数光影晃动,江昱强撑着一分精神,但怎么也挨不过源源不断漫上的睡意。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听见贺以泽说:“……当初派去杀他的人,可是一个都没回来。”
第138章 第 138 章
江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的身体不受他的控制。
头顶炙热的烈阳烘烤大地, 巨大的光圈都晃出了残影,空气中仿佛能闻到晒得发烫的柏油路的气味。穿着校服的少年从校门中飞奔而来,脚下生风, 白色的衬衫在微风中微微鼓动。
“哥!”车门被一把拉开,少年一溜烟地钻进车里。他喘着气,额前的头发有些湿润, 脸上因为方才的动作晕出了一抹潮红。江昱的视线在他的身上轻飘飘一扫,少年立马老实巴交地把藏着的零食交了出来。
“谢知让让我保管的, 我可一口都没吃。”
江昱心想,我信你个鬼。
梦里的人也说道:“你看我信吗?”
少年撇了撇嘴, 心虚地说:“其实只吃了一口。”
江昱沉默,他立马改口:“好吧, 两口……”
见江昱依然不说话,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是啦,我吃都吃了,你说怎么办吧!”
紧接着,场景一转, 烈阳被璀璨的灯光取代, 他一下子又置身于人来人往的片场。
满身泥泞的青年靠在墓碑上,怀里抱着一柄长剑, 失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张漂亮昳丽的脸上染着青黑, 两颊凹陷,手腕上的血痂刺目, 整个人瞧着狼狈又脆弱。
江昱盯着眼前的监视器,目光触及青年眼角的泪痕, 心里莫名生出了一丝冲动,想要上前将他揽进怀中。
当然, 梦中的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只是出乎意料的,青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接近,在他刚伸出手的一瞬间,就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梦境中的触感真实得让他恍惚,好像和春风撞了个满怀。
但江昱没来得及细想,片场的光线开始扭曲,场景再次变换。
银蓝色的光芒撕裂黑暗。
激光束在眼前炸开,入眼是一片浩瀚的太空,无数星云在身后流转,群星在远方闪烁,密密麻麻的机甲成矩阵排开,火光此起彼伏。
银蓝色的机甲从遥远的星河中疾速飞来,冰冷的机器外壳在漆黑的宇宙中发出幽幽的蓝光。银蓝色的机身冲入敌阵,如猎鹰般穿梭于机甲群之间。江昱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身影,但指尖刚刚触及,眼前的一切又如镜面般悉数碎裂。
掌心的手无力滑下,他听见病床上青年气若游丝的声音:“别哭啦,我们会再见面的。”
克制不住的泪落在病床上,世界骤然冷却。
万丈青山中一剑霜寒,所有绿意顷刻间覆满皑皑白雪,蓝眼睛的雪豹猛然扎进雪中,翻滚间便蹭上了一身雪沫。江昱的视线扫过臂上的宽袖,看着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没入雪中,抓出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柔软的绒毛蹭过他的掌心,瞬间击碎了他的心房,周遭的风雪都要融化,
最后,画面转到了一片竹林里。
风声掠过叶梢沙沙作响,坠在凉亭下的铃铛随着无力的小腿叮呤当啷地晃,燥热淹没了他的所有感官,呼吸都要停滞,喉咙发紧,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细细碎碎的哼声像是猫爪在心上挠,细长有力的双腿缠着腰,色授魂与,神思颠倒。
梦里的人长着不同的脸,可表露出的性格却如出一辙,令人熟悉得过分。江昱甚至不用深想,就得出了答案。
那些记忆太过真实,像是真实存在过的,属于他的上辈子、甚至更加久远,所以他才会在见到那人的第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受了蛊惑,整个人都变得不像原来。
心脏失速跳动,无数碎片在眼前一晃而过,他几乎要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边界,意识不断挣扎着,却只能跌入更加深沉的黑暗中。
……
与此同时,云霄镇,哨兵训练场。
喻凛轻松化解了周凯的风沙,懒洋洋地站在原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哨兵正分为三人一队各自练习,倒像是把他环绕在了训练场的中心。
江昱和林谦被徐大东带走后,有人过来通知过他,但当时周凯纠缠得紧,喻凛也不曾察觉到异样,但现在静下来细想,一切都好像不太对劲。
这些哨兵的战斗训练方式不似寻常,不少人的肢体紧绷,脸上隐隐约约在警惕什么,看起来好像等待着谁的命令。
喻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们的动作,才发现其中好几个不善掩饰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死死盯着他的方向,就算要挪开,也不会超过十秒的功夫。
“还一场来吗?”周凯笑嘻嘻地说道。
喻凛沉默着,没有回答,正准备直接离开去追江昱,却发现周遭的风向猛然一变,十几人铺天盖地的精神网从头顶砸了下来。
“滋啦——”
突如其来的刺耳噪音让喻凛头晕目眩,先前围绕在他周围的哨兵们纷纷动作,北面三米高的土墙瞬间拔地而起,西面火焰窜天,东面的水冻结成冰,南面无数木根藤条交织成网。
似是要将他围困在这一隅之地!
可喻凛强压着不适,在他们动作时就作出了反应,赤红的羽翼翩然展开,强行破开了所有哨兵的精神网压迫,直冲天际。
“何必急着逃呢?”
被土墙遮挡的那一处空地上冒出了大片大片的藤蔓,狼人形态的哨兵踏着蔓尖一跃而起,挥爪斩向喻凛的面庞。
“贺以泽?”
他迅速操纵着翅膀向后急速退去,一条藤蔓却率先缠上他的脚腕,拽着他重重砸向地面。
身后的翅膀骤然一扇,藤蔓顷刻被火苗吞噬。
不等喻凛喘息,更多的哨兵施展能力扑了上来。周凯的风沙在他的眼前汇聚出了两条巨大的风柱,黄沙迷惑了他的眼,喻凛的翅膀被刮得一偏,悻悻避开了一个趁虚而入的火球,无奈地降在地面上。
视线中一片混沌的黄。
几道刀刃同时朝他砍来,徐大东顶着牛角趁乱偷袭他的后腰,喻凛闪身躲过,攥着牛角临空一翻,把它卡进了另一个哨兵的腰腹,旋身压在了徐大东的身上。
“江昱在哪里?”
风沙之中,贺以泽的身形渐渐清晰,灰发獠牙的哨兵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放心,只要你安心受死,我们不会伤害他。”贺以泽讥讽地说道,“不过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也会在乎别人的命吗?”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喻凛直视着贺以泽的脸,眼底一片冰冷,“我再问一句,江昱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们想做什么?”贺以泽反问道,“该不会真在这些世界里待久了,把别人的感情当成自己的吧?”
喻凛面色一沉,一字一顿问道:“你是谁?”
贺以泽笑了笑,说:“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我会将你心心念念的人稳稳当当地送回他的世界,至于你——便请在这里长眠吧。”
喻凛轻哼一声:“你大可以试试看。”
钢刀从贺以泽后腰拔出,带着呼啸的破风声直扫喻凛。后者抽出匕首抵挡,金属相撞的铮铮声响彻云霄,连耳膜都发麻。
“算了吧,就算出去了又如何?战时的英雄,一旦生错了时代不过是屠夫[注1],更何况是你?真以为会有人愿意放过你吗?”
钢刀的刀刃被磨得锋利,贺以泽斩落抬手的速度极快,饶是喻凛已经提了十二分的警惕,但在周遭其他哨兵时不时的偷袭干扰下,脸上不免还是被划破了一道浅痕。
喻凛后跃站定,抬手一抹,脸上的笑却愈发灿烂诡谲。
“我管别人怎么看我呢?”喻凛说道,“你这人一定活得很不快乐。”
贺以泽嗤笑一声,再次举刀砍来。
喻凛与贺以泽在其他的哨兵的包围圈中交了数招,对方的战斗路数俨然经过专业的训练,隐隐与他有几分相似,但又与他的这种野路子不太相同。
心跳疯狂攀升,喻凛手中的刀舞得几乎只能看到残影。但这样僵持不下的战斗不过是拖累,最关键的还是要先找到江昱在哪里……
贺以泽为什么要单独带走江昱?他说不会伤他性命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霎时间,喻凛的精神力向外轰然铺开,潮水一般地冲向那些试图压制他的哨兵们。
贺以泽顿时感受到了一阵眩晕,身形都凝滞了一下,也就是趁这个空档,喻凛猛地张开了巨大的羽翼,赤红的羽毛如火般撕裂了周遭漫天的黄沙。
“果然,还真是顽强……”贺以泽脸色微变,眼看着喻凛飞离训练场的上空,临走前还不忘放一把火,阻断了他们追击的路。
“愣着干什么,杀不死他谁都别想出去!”
缓过神来的哨兵纷纷追击,喻凛却已经飞过了大片低矮的房屋,降落在了贺以泽的住处前。
【007,你现在的沉默最好是在好好打个草稿,等我把江昱找到了,非得让你给我把这事说明白……】
喻凛的话刚说到一半,就看到仓库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一个人。
那人跑得慌乱又匆忙,脚尖不知道是踢到了哪里的土块,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喻凛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面无表情地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江昱呢?”他冷冷地问。
林谦在他不沾丝毫温度的目光下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感受到喻凛的手上地力度又重了几分,他才尖叫着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转头他就倒下了!怎么喊都不应!”
“我什么也没干,贺以泽只是让我看住他而已!”
第139章 第 139 章
仓库里有个地下室。
看守江昱的三个哨兵全都昏迷不醒, 只有林谦一人逃了出来。当喻凛押着他来到关押江昱的房间门口时,三人仍旧昏迷不醒。喻凛顺手给他们的后颈补了几下手刀,随后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
房间的布置不像是关押人质的牢房, 反而更像一个简陋的旅馆。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晃动,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狭窄的木床。
之前林谦口中昏迷的江昱已经清醒,此时他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床沿上, 痛苦地揉着发晕的太阳穴。
喻凛松开扣着林谦肩膀的手,将他一把推到一旁, 然后径直朝江昱走去。
“哥?”
听到声音,江昱疑惑地转过头来, 喻凛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却只看见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瞬间僵在原地。
血液像是被冻住,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大脑,浑身的毛孔颤栗,连心里都空荡荡得过分,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江昱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和喻凛几乎同时开口问出了同一句话:
“你是谁?”
话出口的瞬间, 江昱自己也愣住了,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看着面前的人。
【007!007!】喻凛急促地在脑袋里呼喊着, 却没能得到半点回应。似乎是从他遇袭开始, 007就安静得过分。原剧情中完全没有这个变故,贺以泽更是没有说出那些话, 世界线中他的人设是嚣张跋扈、少年意气,怎么都和自己遇到的那个人对不上号, 可这么重要的差错,007居然没有说一句话——
他那时满脑子只有突围与江昱, 没来得及深想,如今见到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时,之前的不对劲好像都在瞬间拼接了起来。
他联系不上007了。
那个人也不见了……
“昱哥,你终于醒了!我真的没有想害你,是贺以泽逼我的!”摔在墙边的林谦终于爬了起来,一股脑地扑到江昱的腿边,“而且他只是让我看住你,别让你出去、更别让你伤害自己!他说只要你不出这间房间就能相安无事,等事情结束后他会放我们走……”
江昱像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迟钝地歪着头看向林谦紧张慌乱的脸。
“贺以泽……是之前云霄镇的通讯中提到的哨兵?”
林谦瞪大了眼睛:“昱哥?你是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你醒了就好,我们先出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喻凛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可以。”
林谦脱口而出:“为什么!”
喻凛只是盯着江昱的脸,说道:“你不能走。贺以泽没想伤害你,留在这里,暂时还算安全……”
他努力压下混乱的思绪,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继续说道:“我会处理好外面的事,但你绝不能离开,否则……我保护不了你。”
江昱回道:“可我并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不行。”喻凛语气冷硬,“我说过的话不会再重复。不要出来,我会解决一切。”
说完,他不给江昱任何拒绝的机会,转身离开,房门猛地关上,发出沉闷的“嘭”一声。
喻凛感觉自己的大脑都在发胀,像是要炸开一般,所有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头绪。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发狂,恨不能清空眼前出现的一切事物,他在地下狭长的走道中踉跄了几步,上楼前还要靠着墙壁的支撑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
为什么他和007一起消失了?
他又会去哪里?
贺以泽说会把他稳稳当当地送回那个世界,是外面的人的授意吗?他们知道陆鹤川和自己在系统里,想杀他,却不能动陆鹤川……
但是按照林谦和贺以泽的说法,这群人刚开始在训练场制造突袭的时候,陆鹤川还在这里,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势力带走了他吗?
无数的念头冲撞着,喻凛没能理出个头绪,下一刻,仓库门前的光线被遮挡,贺以泽带着一群哨兵赶了过来,将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贺以泽略微诧异地看了孤身一人的喻凛一眼,似乎没料到他没能将江昱带出来。
但这样的局面无疑对他有利,贺以泽没有纠结太多,抬手一招,身后的哨兵就瞬间包围上来。
身体比混乱的大脑更先一步做出了行动,背上的赤羽卷起狂风,直接冲向了最密集的哨兵群。交织叠加的精神力猛地刺入他的精神空间,喻凛闷哼一声,离他最近的哨兵面上一喜,手中的刀也顺势向他肩膀的破绽刺去。
“蠢货,别上他当!”
贺以泽的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喻凛一把抓住那个哨兵的手腕,手段狠辣地卸了他的胳膊关节,与此同时,周遭的四五位哨兵发出嘶哑的惨叫,随后就像被抽空了一般纷纷倒下。
卖了个空门的精神空间实现了关门打狗,所有自以为成功入侵的哨兵都被喻凛的精神力瞬间绞杀。
细看之下,他的眼中红血丝密布,不知道是调用了太多精神力产生的副作用,还是……
贺以泽脸色阴沉地再次挥舞着砍刀冲了上来,庞大的精神力从头罩下。而这一次,喻凛的速度比先前的更快。
巨大的翅膀载着他急速向旁边掠去,贺以泽的刀尖甚至没能擦破他一片衣角。喻凛在半空中极限划过一道弧线,贺以泽立刻警惕地分析他的行动路径。
可是他只能看到火红的残影。
距离他上一次和喻凛交手,不过短短的十分钟,可他无论是出手的速度还是下手的速度,都远胜于之前!
军刀从身后刺来,贺以泽凭借自然系哨兵迅捷的身体素质迅速闪避,但喻凛没给他躲开的机会,在他还没稳定之时,军刀刀势兀然转向,凶狠地朝他捅了过来。
刀刃刺上强化过后的皮肉,像是撞上了一块钢板,贺以泽嗤笑了一声,立马擒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挥刀。
却见喻凛泽跟着笑了一下,他笑得很轻,嘴角只是微微一扯,但配上他泛红的眼睛,好似地狱中爬出的鬼面阎罗一般。
“你总是妨碍我找他……”
轻飘飘的语调仿佛要散在骤然蔓延的火海之中。
收紧的翅膀挡住了贺以泽的刀,掀起的火焰将二人团团围困,其余的哨兵都被灼热的气流冲撞到了墙角。握在军刀上的手都泛了白,喻凛手臂上的青筋暴起,铜皮铁骨瞬间碎裂,刀尖破开贺以泽的肩膀,搅动着捅进他的血肉里。
但比起身体的痛,更令贺以泽惊惶的是被控制住精神力。喻凛松开军刀,那双冰冷的手瞬间扣上了他的喉咙,陡然发难的精神力如同汹涌潮水冲向他的意识防线,冷汗如雨般坠下。他试图反抗,却被一道网牢牢地擒住,那道网越收越紧,仿佛与那只手一同掐住了他的脖子,连喘息与挣扎都无比艰难。
“我不知道你们是用什么方法进入的这里……”喻凛的眼睛没个焦点,躁动的火光在空洞的眸子上跳跃,“但既然有办法进来,就能出去。”
“你是选择死在我手里,还是告诉我怎么出去?”
“哈……你没了记忆后……人也跟着天真了不少……”贺以泽直视着他的脸,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出去的……别妄想了……”
喻凛的目光一沉,手上顿时收紧,贺以泽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嘴里泄露出粗重的呻吟。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刺入贺以泽神经网的精神力化作一道尖锐的利刃,连带着他的灵魂都在被一同撕裂。
“你们刻意阻断了我和007的联系,抓走了他,却不能伤他,为什么?我不信指使你来杀我的那人会有什么不牵连无辜的恻隐之心——他很重要?还是那个人惹不起他?”喻凛喃喃地说道。
“说不定……就是他指使我来……杀你的呢……”贺以泽嘲讽地说道,“一个连痛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的怪物……还装起真情来了……”
喻凛眨了眨眼,终于在贺以泽的脸上聚起了焦。他沉默了片刻,认真地说道:“如果是他要杀我,应该不会用这么蠢的方式。”
话落,他的手继续收紧,贺以泽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喻凛说道,“等我制服了其他人,就有大把时间可以在你的身上摸清楚怎么出去。”
“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现在就逃回去。”
贺以泽当然知道他安得什么心。喻凛的精神力他早就见识过,只要还有一个活口,他总有办法折磨出两个世界的接口。而倘若自己现在逃离,那道刺入精神网的力量也会跟着他一同出去。
他在进入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有了准备,自然不会害怕这种威胁。
“你……尽管试试。”贺以泽挑衅道。
“好啊。”
喻凛从善如流,庞大的精神力立刻开始作乱,利刃斩破精神网,四处驰骋、冲撞,仿佛一根锥子在大脑里不断地搅弄,贺以泽疼得发颤,痛得发冷。
喻凛的眼神却越来越沉,心中难以言喻的空洞也跟着越来越大。
如果陆鹤川在这里,大概一眼就能知道他在害怕。
只可惜唯一能看懂他情绪的人不知去了哪里,连喻凛自己都无法理解这股令他无法适从的感觉。
直到贺以泽再也发不出声音,喻凛也没有问出一句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的思绪乱得他想发狂。
干脆直接杀了他吧。
他无力地想。
就在手指收紧的那刻,脑袋里突然传出了熟悉的声音:【喻凛,等等!】
他缓了一口气,迟钝地喊道:【……007?】
【谢天谢地终于联系上了,系统遭受到了不明侵入,我们正在修复……】
喻凛打断了他的话:【江昱,你见过他了吗?】
【咳……他在,你放心,你先冷静一下,后台的数据显示你现在各项指标都很高……】
007没把这句话说话,喻凛就感觉到贺以泽浑身一抖,他直觉不对,迅速抽手后退,却见贺以泽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随后刺眼的强光迸溅开来,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顷刻间吞噬了他的身体。
在摧枯拉朽的爆炸中,喻凛好像想起了一切。
第140章 第 140 章
半个小时前。
突然打开的实验舱体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实验员1号。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余光扫过光屏上稳如老狗的数据条,还没来得及深想陆鹤川突然离开世界是为了什么,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操作台被他占据, 1号听见了陆鹤川冷若冰霜的声音:“立刻把顾云深喊下来!”
1号跟在顾云深身边干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陆鹤川用这样焦急的语气说话,于是想都没有就遵照了他的指令, 当即就给楼上的顾云深传了一条紧急通讯。
半分森*晚*整*理钟后,叼着半块面包衣衫不整的顾云深匆匆赶来, 而光屏上的数值与先前1号监视时的全然不同。七情面板上窜下跳,恐怕比顾云深此时的心率还要波折, 一个个警告疯狂在左上角跳出,像是在经受着顽固不化的病毒攻击。
“系统被入侵了。”陆鹤川手上动作未停, 大段大段的代码窗口在光屏中间弹出,修复程序一次次运转,又一次次失败,“林七遭到屏蔽,联系不上喻凛, 他无法登出, 只能联系我……”
陆鹤川说着,手肘抵了一下略微发昏的眼, 继续说道:“我借着江昱的精神力反震自己强制脱离世界——必须尽快解决, 和他们恢复联系。”
顾云深闻言,连剩下的半片面包也来不及吃, 立刻就绕道去了光屏之后大大小小的服务器。
一边走,还一边嘱咐道:“1号, 先检查喻凛目前的身体和精神状况。”
1号马不停蹄地进了旁边的观察病房。
顾云深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繁复的线路上, 一字一句地说道:“科阿摩德星球的战争结束后,他从第五星系回来,在经过四、五星系之间的小行带时,受到了袭击。”
“想要他死的人很多,毕竟他曾经是谍报中心的一把刀,被操纵着挑起过不知多少事端……还有理事会与云岭的那些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有不少都指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一点当年那项‘研究’的数值。所以,当他的生态舱被你父亲运回第一星系时,联盟对他的处置方案依旧僵持不下。”
“一部分人认为,他不是一个社会化的、独立的人,本来近几年就时常出现精神网混乱的情况,就算救活了,万一哪天再不受控制大开杀戒,其他人的命怎么办?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他在边境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战役,单是身体里德战斗数据就够云岭研究几十年,如果‘销毁’,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哈,‘销毁’,多好笑啊。”顾云深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当年他们强制那些小孩接受实验,现在又要强制唯一的幸存者接受审判……”
“顾云深,慎言。”陆鹤川提醒道。
“是啦、是啦,军委中以陆上将为首的一派认为,一个为联盟立过无数功劳的战士,哪怕不能扬名于世,也不应该就此死去,所以我才托了一大堆关系找到了你,又联系到了陆上将,提出了这个计划。”顾云深说道,“现在他七情完善,下一次‘审判’时,他肯定能通过理事会的检查,加上上将背书,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安排人员监视、定期报备……有些人坐不住了。”
“这次动手的,不知道和第一次动手的是不是同一批人。联盟对外宣称是跃迁时遭遇的意外,除了喻凛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他们已经有去无回一次,你觉得还会再来第二次吗?”
陆鹤川按下一个键,庞杂的代码再次从跳出的窗口中快速生成,这次却没遇到任何阻碍。左上角的警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庞大的星系地图,红色的焦点无限缩小,最后停留在了第二星系偏远星球的一片绵延的山区里。
陆鹤川扫了一眼,将地图定位传到自己的个人终端上,说道:“楼下的守卫每日轮换,都是陆行知信任的人。”
“系统受到多重加密,如果真那么容易被入侵,你我这么多年也是白干——所以你觉得是……”顾云深的脸色沉了下来。
陆鹤川说道:“当年你姑姑的同僚们为何入狱,他真不知道吗?”
话落,陆鹤川对着系统里终于再次接收到外界讯号的林七说了一句:“如果喻凛问起来,告诉他,我没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再见了。”
然后又对顾云深说道:“系统里已经不算安全,我建议恢复之后尽快让他离开。但他醒来后状态很难判断,必要时可以……”
陆鹤川顿了一下,手指僵硬地摩挲过冰冷的台面。
顾云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道:“你放心去,我会处理好。”
……
系统内。
随着贺以泽的突然自爆,围攻他的哨兵也失去了意识。喻凛借着翅膀的遮挡避开了大部分的火焰与冲击,但不免还是被波及了一点。
左臂上的皮肤破损,皱巴巴地卷在一起,暗红色的斑驳与其他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被一把滚烫的刀子切割过,每个神经末梢都在叫嚣着。
他好不容易撑着回到了地下室里,赶走了江昱与林谦,但在他们走前,还是没忍住对江昱多说了一句:“要小心伥鬼啊。”
江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林谦似乎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不太好看。
“贺以泽已经死了,剩下的哨兵无人接管,你可以试一试,也可以选择离开。只不过有时候责任固然重要,但作为一个成年人,他离开你未必无法生存。”
“只有傻子才会主动让蚊子吸血。”
说完这句,喻凛没有再理会他们,只是把门重重关上,将自己关在了这片安静的地方。
他毫不留情地撕下粘连着皮肉的袖子,连大气都没有喘上一下。从门外走廊上搜刮出的烈酒不要命地往伤口冲过,军刀草草消毒过一遍,手起刀落,剜去了被烧焦的皮肉。
做完这些,喻凛咬着绷带的一头,动作轻缓地把伤口包扎好,就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经过我同事的综合评估,你的精神网大部分已经修复完成,由于突发变故,这个世界的任务终止,五分钟后我会将你抽离。但你很可能还要昏睡几个小时才会真正醒来,在你昏睡的期间,我无法和你取得联系。】007说道。
喻凛疲惫得连一根指头都懒得抬起,眼珠盯着发黄的天花板溜溜地转了一圈,才缓缓【哦】了一声。
然后又问:【醒来后,能见到他吗?】
【……可以。】
喻凛察觉到他的犹豫,轻笑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下一秒,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钻心的疼痛在逐渐离他远去,杂乱的思绪也在消退。那些混乱中忽然涌入的记忆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缓缓浮现出来。
喻凛也终于空下心来,可以从头到尾将这些被他遗忘的记忆一一理顺。
他想起一座破旧的福利院,干瘦的小孩挤在狭小的房屋里,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在院子里玩泥巴,有时候趁老师的不注意,也会偷偷从后边围墙下的狗洞里偷溜出去,跑到绿意苍茫的后山胡闹。
他也想起了一个叫顾明绪的女人,想起他牵着年幼的自己走出冰冷的实验室,想起她一句句地说:“人不会永远是孤身一人的。”
他还想起了大雨滂沱的泥塘,炮火交织的太空,还有炙热烈阳下在他身前的那个人,和枯川渡口的那个吻。在到后来,毫无预兆的分别,漫天的硝烟刺鼻,他心狠手辣地引爆最后一台机甲,帝国归顺,他可以回家了……
他想起自己最初的时候,其实并不叫这个名字。
他自出生时,便被遗弃在了约克星的一家福利院外。
喻凛生活的世界,和第三个世界的背景些许类似,联盟笼罩了五大星系,但几大星系各有各的矛盾,外部还有帝国掌管的星球虎视眈眈。
约克星是第二星系中最偏远的星球,与第三星系接壤,资源匮乏。生了小孩又养不起的父母比比皆是,福利院中多的是与他同病相连的伙伴。
福利院在一座名叫宁康山的山上,他又是当年福利院收养的第三个孩子,所以他叫宁三。
最开始的几年,福利院还能仰仗于微薄的资金苟延残喘,直到后来院内的老师相继离开,连校长都三天两头见不到一次。他们断断续续饿了几天肚子,后山结出的果子又酸又涩,还不能果腹,喻凛和几个年纪大点的小孩跑到了山下,在菜市场的地上捡了些菜叶,又翻遍了垃圾桶,煮了一锅黑糊糊的东西勉强吃了个饱饭。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便被人接走了。
那地方离福利院不算远,隐没在更深的山林之中,看不到外部的机甲车将他们直接送入了建筑的内部,再睁眼时已经是纯白一片的房间里。
福利院的房间不多,空间也很小,时常是十几个人挤在一块,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晚上睡觉时鼾声、梦呓、汗臭交织在一块,无处可逃。
可是在这个地方,喻凛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他也出不去,但每天的食物都有人送到门口,透过天窗还可以看到外面白日湛蓝的天和夜晚亮晶晶的星星,偶尔还能看到停在栏杆上的鸟。
他有时也会听到门外说话的声音,他们会打开房门带一个人离开,有时候是一天一次,有时候是两天一次,喻凛记不太清,不过被带走的人都没有回来。
终于有一天,他的房门打开了。
他跟着那个人走过狭长的走道,进入一间宽阔的实验室中。墙壁是冷调的银白,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寒光,地面干净得能反射出天花板上整齐的光带,巨大的仪器坐落在房间的中央,透明的操作面板上数字与图表不断跳动,他听从指令躺上仪器下方冰冷的床,束缚带缚住了他的四肢与脖颈,针尖从他的皮肤上扎进,不知名的液体推进血管。
喻凛的意识陷入了昏沉,此后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一般。
来往穿行的人像梦,他们惊讶的欢呼声也像梦。
他再没有回到那间屋子,但也没有看到在自己之前来到这里的人。他像是一个旁观者、一台摄影机,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见到了一个熟人,他们曾经一起到食堂里偷过牛奶,见到他时,那人兴奋地冲上前抱住了他,可喻凛却连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都不知道。
他们从自己的血管里抽出了一管血,比起第一次注射时的疼痛,喻凛此时已经毫无感觉了。他静静看着自己的血进入仪器,分离出的液体又加入别的东西,重新注入那个小孩的手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些人的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情。那个小孩最终被送出了实验室,喻凛知道他应该不是唯一能够回去的那个人。
因为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当然,他也不是每天都在实验室里。有的时候,他也会被带出去,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会让他摆弄器材,把他送进蛋形的仪器,然后看着外面显现的数字连声赞叹。
喻凛忘记了时间过了多久,大概是一个中午,他没能等到按时送来的午饭,等到的是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喧闹的声响打破了安静的实验室,喻凛坐在冰冷的床上,看着门外身着白大褂衣服的人被他们带走,他也跟着被送上了一辆机甲车里。
就像来时的那般走,只不过这一次的路途似乎更久。
他辗转了许多个地方,听过无数人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做出反应。
他有时候会想,他在福利院的时候似乎也是老师棘手的顽皮泥猴,好像也被骂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怎么才没过多久,就变成了这样?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他都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他能听见、能看见,大脑却处理不了这些信息。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再次被送上了机甲车。
然而这一次,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站在车外的人俯身撑着膝盖,笑盈盈地看着他。
她说:“你好,我叫顾明绪,从今天开始,你要暂时和我一起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