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覆雨
时度因他这两个字怔住了。
宋持怀却神色自若, 他好端端地坐在窗前,地宫之下无日无月无风无云,飘飞的夜火冷然无温,只能起到一个照明的作用, 宋持怀觉得有些冷了, 他拿手背碰了碰刚才魏云深送过来的粥, 碗边还有些余温。
他的表现过于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惊骇的话一样。时度为此怀疑自己是不是心里怨气太大听错了,皱着眉多看了宋持怀两眼,纠结于不知该不该问。
宋持怀却先抬眸开口:“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这一句堵死了自己的退路,也斩断了时度的猜疑。时度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这些天一直照顾的人是造成如今魔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终于没办法继续维持宋持怀最开始所见的孤冷状态,他眼睛红了, 气息开始不稳, 握拳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宋持怀看着他笑,他笑得向来好看,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时度却从这伪装的温和里品尝到一丝嚣张的兴味,宋持怀慢声道,“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总归魏云深不会对我做什么, 不是吗?”
他如此轻巧地把魔界众人这段时间所遭受的灾难一笔带过,仿佛那些性命不是性命,而是他无聊时候的一个消遣。时度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他的自控力没那么好, 仅被这么撩拨两句,身后的魔气就蹿得比他人还高。
时度难以置信:“因为尊上不会对你做什么, 你就要做这些……你就觉得好玩?”
“不然呢?”宋持怀瞥了他一眼,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时度的怒气,又或许真是自恃有魏云深作保,魔界无人可以伤他,所以不将时度的怒意看在眼里。他捧起那碗粥,不知单纯是为了暖手还是想再晾一会儿,总之没有立即喝下去,却也不分给时度一个眼神,旁若无人、自视甚高。
甚至唇边都还噙着笑。
他的声音仿佛在凌迟时度:“反正是没有代价的事,若他们的死能为这乏味的生活添点乐趣,便也算是死得其所。”
“所”字才刚起了个头,比时度声音更快的是扑面而来的拳风。宋持怀早有准备,倾身后躲,精壮紧握的拳头便短了一寸。
时度双眼蒙上一层不正常的红,他身上灵气乱窜,整个人如陷入癫狂。宋持怀应付了几式便觉得吃力,该说难怪那部功法能引起这么大的腥风血雨,不过一个寻常的魔族便令人难以招架,若是真的修至上乘,恐怕整个九州都难寻对手。
只是……灵气虽然充沛盈盛,却太容易被情绪带动。时度出手凌厉却又莽撞,招招式式看似凶残,却实际都毫无章法,宋持怀避其锋芒躲了几式便寻到破绽,他顺着时度击来的手攻向对方脖颈,食中指合按在上头跳跃最激烈的那根青色的血管上,依旧不紧不慢:“就像这样,你看,就算没有魏云深,你们也拿我毫无办法。”
命脉被人抓在手里的威胁让他稍稍回了神智,时度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再无之前在宋持怀面前装出来的端方冷静,头发在刚才的打斗中披散下来,两眼赤红,黑气盈身,看上去倒与传闻中的魔族的样子十成十的相像。
时度恶声道:“你会遭报应的!”
“怎么会呢?”宋持怀笑意盈盈,“只要我讨弄得你们尊上高兴了,他会为我料理一切的。”
“你是为了这个!”时度想起什么,道,“你不会得逞的,尊上早就看清你的真面目了,他跟我说过你只会撒谎骗人,他……”
说到一半,时度脸色微变。
是啊,明明尊上早就说过了宋持怀擅长骗人,他嘱咐自己尽量不要跟宋持怀说话,也不要跟这个人有没必要的接触,可自己还是被宋持怀两句话骗得告诉了他魔界的事情,仅仅因为他说能让尊上高兴。
现在……是他做错了吗?
时度脸上有茫然和痛苦一闪而过,他想起当日尊上选人来照顾加监视宋持怀的时候,从来挂着笑脸仿佛没什么能难倒他的少年愁眉苦脸,他想要为尊上分担,于是问了什么事,尊上说魔族里这些人都不聪明,容易被骗,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看顾宋持怀。
可是现在……他也被骗了。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只觉得对不起魏云深,连要说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不能给宋持怀好脸色,于是放了狠话:“你别得意,尊上最在乎我们了,我多叫几个人去跟他说,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宋持怀稀奇地听着时度这段堪称可爱的话,照顾他的这段日子,时度话并不多,他原以为这人是个孤高的性子,谁知道却只是话少掩盖了他的蠢笨,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聪明而已。
宋持怀点头,似乎真的无所谓:“好啊,你去喊他杀了我,看他会不会听你的。”
魔族过于好骗,宋持怀只要稍微用言语刺激一下就能达成目的,是以他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然而落在时度耳朵里,却像故意挑衅似的,他受制于人,脖子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样子实在狼狈,却一点也不影响他骂人:“尊上最喜欢我们了,他要是知道你这么欺负人,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宋持怀微微笑着,半晌收回了手。
时度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用手捂了捂脖子,觉得就这样走了太没面子,想再动手又怕再被抓一次,他眼尖地看见了刚被宋持怀重新放好的那碗粥,一道黑气飞去,那碗粥掉落在地上,瓷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温热的粥撒了一地。
觑见宋持怀片刻失神,时度心里得意,凶恶道:“饿死你!”
他可从尊上那里听过了,宋持怀不知是不是还没辟谷,竟然还要吃东西才能活。
他怕宋持怀找他算账,打碎碗后立马离开。殊不知宋持怀压根没有追究的想法,他就这么低着头,望着地上的脏污愣愣发神,突然蹲下身,食指沾上白粥最表面没脏的那一层,然后含进了嘴里。
甜的。
宋持怀突然有些后悔,他刚才应该先把粥喝完再去挑衅时度的。
他再也没有以后,说不定哪次再吃东西,就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因为时度的告状,本来打定主意再晾宋持怀几天的魏云深才隔了半天就再次回到了这里。
地面已经清理干净,魏云深上次带来的那碟蜜饯也被吃空,只剩下了一个盘子,这让魏云深有些意外,毕竟看宋持怀之前的架势,他还以为他要开始辟谷了。
魏云深到时,宋持怀正在看他不知从哪里搜罗出来的话本子。
他手上的那本魏云深有点印象,讲的是一个书生救了狐妖被以身相许,结果书生家中有妻室于是抵死不从,最后被狐妖强抢了的故事。
并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话本,里边内容粗俗,后期甚至一大堆淫词艳语,是他刚到魔界时闲得发慌托冯岭给他带来的东西,只是无聊做个消遣,不知什么时候放到这里,竟还被宋持怀拿在手中。
且看宋持怀的样子,似乎还没看到后面女狐妖给书生下药那段,否则恐怕做不到那么面不改色。
魏云深霎时有些心虚,连带着来质问的气势都弱了不少,他从宋持怀手里抽出书,心里头这才自在了点,绷着脸问:“你都跟时度说了什么?”
面对他时,宋持怀没有了在时度面前的那么咄咄逼人,他默了片刻,道:“是我对不住他。”
魏云深皱眉,宋持怀这个态度跟时度说的仗势欺人可完全不同。
他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好不容易理出一根线头,才问:“……你没骗他?”
他问得语焉不详,宋持怀知道魏云深有所避讳,点头过后还不忘替他补全:“最开始放出魔族吸引万剑宗的注意……确实是我做的。”
魏云深沉默道:“可你那段时间都跟我在一起。”
“你忘了吗?我有黑鸦。”宋持怀好心提醒,“虽然在魔界里不知为何召不出来,但当时并不是在魔界,何况……”
何况,冯岭是他的人。
后面这句被宋持怀及时咬住,他可以随便激怒时度,因为他需要时度的愤怒替他造势,可魏云深不一样,如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这个少年手里,但凡魏云深一个不高兴,他连门都出不了,更何况后面的计划。
好在魏云深似乎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他并没有追究宋持怀“何况”后面的话,咬着牙忍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这么做?”
“我后悔了。”看出他的理智又开始被侵蚀,宋持怀越发不解为何先人们会为了这么一部容易被情绪左右的功法闹得腥风血雨,但眼前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他仔细盯着魏云深,随时准备好安抚对方失控的情绪,一边尽量以最平和的方式叙述最不堪直视的过往。
他说:“我那时为了……你的事,着了心魔一样,我需要一个引子,所以……”
话到这里已说不下去,宋持怀以哀求的目光看向魏云深,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再问。魏云深却听明白了,他冷笑出声,喝道:“你需要一个引子,让各门各派重新注意起多年不世出的魔族,好能让魔族这盆脏水更准更狠地泼到我头上,是吗?”
这是事实,狡辩无用,宋持怀张了张嘴,只道:“抱歉。”
“你的道歉没用,我也不会信你真有悔改之心。”魏云深看着他,眼底的寒意使人如芒在背,“比起这个,你若实在不愿告诉我为何今日态度转变这么快,师父是否能好心施舍一句,告诉我当日恨不能置我于死地的缘由?”
第62章 休戚
魏云深已有一段时间没再叫过他“师父”了。
两人一站一坐, 犀利或迟疑的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前者咄咄逼人,后者避无可避,半晌过后, 还是宋持怀率先移开目光。
他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 嘴里除了抱歉还是抱歉。魏云深听得烦躁, 可眼前人垂首避目的样子实在可怜,直到这时,他终于可悲地发现,纵使他曾因为宋持怀的背叛落到那样惨烈的地步,却始终对这个人恨不起来。
也许是有怨的,却不是怨从邺城初见开始步步为营的试探算计,也与后来的设计背叛不大相干。魏云深甚至不恨宋持怀从头到尾对自己没一句真心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自私自利, 不择手段,对他有用的永远温声细语地哄着,对他无用了就立马丢弃,毫不心慈手软。
魏云深唯一怨的,不过是宋持怀对谁都好,唯有自己仿佛生下来就是碍他的眼的, 竟要遭他那样磋磨。
若人人相等也就算了, 若宋持怀对着别的什么人也这么不假辞色,魏云深还能再哄一哄自己,说宋持怀并非故意针对, 而是天生如此。可偏偏又不是, 宋持怀就是对谁都好,看了谁都愿意温声笑着, 就算有时疲于应付也不过不准痕迹地浅慢淡开,而不是像对自己那样,千般筹谋只为了污他名声,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推入魔族深网,让他遭正道人人唾弃,从此往后,不能再“名正言顺”现身在修仙界里。
……他甚至想过让自己死。
虽然魏云深现在已经对修仙界祛媚,不再觉得各宗各派的弟子都是修正卫道的仙人,但这仅是他的看法,对宋持怀来说,他在修仙界生活了这么多年,并且往后也是要一直与其间众人打交道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从修仙界里摘去,其厌恶程度可见一斑。
可是现在——
魏云深抿着唇,他盯着宋持怀因垂下头而暴露在自己面前的柔顺的发顶,宋持怀已许久没有束发,却并不让人觉得凌乱,相反泼墨一般的青丝及到腰下,与绣着银色暗纹的雪质外衫黑白相映,衬得他整个人无辜如山野精怪,倒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恶人。
万一他是真的后悔了呢?
魏云深从未见过宋持怀这般模样,就算从前在天极宫时为了降低自己的戒备,他也仍保留着几分修仙之人的端方和傲骨,而非如眼下这般似乎连尊严都可以抛却的示弱,连句为自己狡辩的话都不说,若问起来就只道歉,倒真跟从前的宋持怀大相径庭。
魏云深心弦微动,他缓了口气,声音也不似刚才那样强势:“你说你后悔了?”
“那好。”见宋持怀点头,魏云深走到榻桌的另一侧坐下,“你先说说,那时为什么要害我。”
这个问题宋持怀曾经给过答案,此时也他未加思考,“魏士谦”三个字才刚出口,魏云深便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打断道:“我要听实话。”
他无所谓宋持怀在别的地方骗骗他,就算之前捅的那一刀都没关系,反正他在这个世界上无牵无挂,除了宋持怀谁都不想要,所以这条命拿给他也没关系,唯有这点,魏云深想究根追底,他不希望宋持怀对自己有所隐瞒。
宋持怀沉默了会儿,道:“这就是实话。”
魏云深觉得好笑,却没能真的笑出声,他紧着声音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是魏士谦的儿子,你就不会那么对我了,是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宋持怀擅长说谎,也毫不怀疑自己玩弄人心的能力,否则魏云深当初不会直到最后一刻都仍不敢相信自己在做局害他,否则凌微不会到现在都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要仰他鼻息才能苟活的“有有”。他习惯伪装自己,没有本真、没有自我,只看自己需要什么、别人愿意看到什么,再将自己包装成别人想要的样子与人交往,占尽便宜,无往不利。
这回跟之前任何一次都没有不同,宋持怀心头忖度,正备好了说法,刚一抬头,视线却被魏云深黑深如曜石一般的眼睛给吸了进去。
他突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刚涌到喉头的话化作飞烟消没。宋持怀哑着声,突兀地沉默下来,这沉默代表了他的态度,魏云深道:“你看,你现在连说谎都不敢。”
宋持怀别开目光:“我没说谎。”
魏云深不听他狡辩:“你要投诚,却没有真心,我要怎么信你?”
宋持怀道:“你如果想,可以把它剖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魏云深看着他,似乎在猜测宋持怀是真这么想还是只是用言语刺激自己,半晌当真抬起了手:“好啊。”
夏天穿的衣服本就单薄,少年轻易摸到了宋持怀膻中穴点位置,然后往左推开,他的手掌瞬间就包裹住了其间跳动的温热,感受着那处一下比一下有力的撞击,魏云深突然咧开了嘴。
充盈的黑气在他指尖跳跃,仿佛下一息就要将宋持怀开膛破肚。魏云深手指收紧,他毫不客气地将手往下按,旁边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闷哼,少年看都不看,他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了这颗似乎并不存在于宋持怀身体里的心脏,他的指甲已穿透宋持怀那两层薄薄的衣料,温热的手指触碰到手底下冰凉的肌肤,魏云深感觉到宋持怀抖了一下。
“别怕。”他依旧没什么感情,不知道是在嘲讽谁,“不过开膛破肚而已,我经历过的,死不了。”
宋持怀眼底微暗,他调动了全身的灵力护住心脉,不肯再发出哪怕一点声音。
感觉到被他手按到的地方已经破皮,宋持怀胸口处传来一阵麻刺刺过般的痛意,他咬着牙,突然狠下心将身体往上送,魏云深原本带着试探意味的折磨瞬间成了报复的谋杀。
那股痛意也被无限放大,宋持怀从来不是多吃得疼的人,此刻胸口被贯穿一半,如月似华的衣服被潺潺鲜血染成深红,他却硬是一声痛都没喊,只是颤着问魏云深:“怎么……不继续刺?”
变故发生得太快,魏云深脸上有一瞬间的呆滞和惊悚,而后手忙脚乱地拿手去捂宋持怀的伤口。他双眼瞬间爬上赤红,也终于没办法再继续假装从容下去,他看着面容渐渐失去血色的宋持怀,低吼道:“为什么不躲!”
宋持怀笑着看他,似乎终于有些释然:“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多了去了,你以为你能还完吗,你以为你死了一了百了,往前种种就能两清了吗!”
他声音越来越大,到后面竟逐渐演变成宋持怀从未见过的失控。魏云深死死地抱着宋持怀,温热的血如水一般从他指缝流出,他一边查探宋持怀的生命特征一边低骂:“你是不是蠢,我想让你死早杀了你了,为什么留你到现在?你以为你死了能改变什么?你以为我会愧疚后悔吗?错了!该愧疚后悔的人是你才对,你凭什么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要主动送上来让他杀,为什么说后悔了,却不选择活着赎罪,而是想要拿命相抵?
为什么自己都被他这样对待了,却仍舍不掉最初伪装出来的那点好,直到现在都犯贱地想要补救跟宋持怀的关系?
为什么要怀疑宋持怀,如果刚才他不说那样的话,不故意试探,是不是……是不是现在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体内的灵气倾数转为煞气,魏云深抱着怀里的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替他止血。两人相拥的身下、榻上、青石地板表面,无处不见浓稠绵密的鲜红,魏云深一身黑衣都被染成深色,温热的液体浸没衣衫过后便成了无情的冷,他却仿若未觉,只是就这么抱着宋持怀,仿佛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地宫里的夜火被这冲天的魔气吸引过来,没有温度的暖光色光团仿佛获得生命。他们从窗口飘进、从门缝挤入,然后合聚在魏云深身边,这些夜火带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安抚的能力,似乎来自久远以前的悲鸣。
魏云深某瞬错神,他的耳畔不断响起听不明白却又令他倍感亲切的声音,那道声音仿佛有种魔力,魏云深周身暴乱的灵力逐渐被安抚下来,他感觉到本以为只是为地宫照明的夜火融入自己,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温热的流水淌过全身,又像被柔软的云层包围,魏云深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觉得自己人生经历匮乏,竟没有一种曾经感受过的情绪能描绘出现在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母亲。
很奇怪,魏云深生来就是孤儿,唯一见过的母亲的样子是从前在魏府时见到的魏家主母的样子。只是那个女人虽然极为溺爱她的儿子,面对他们这些似乎生下来就该送给达官贵人们取乐的下等人却总不好以颜色,魏云深讨厌她得要紧,所以从来没觉得“母亲”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在这一刻,这个曾经因讨厌的人而被他想得污名化的词语却一下变得神圣起来,魏云深从没感受过有母亲是什么感受,脑子里却只出现了这个词,仿佛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再配得上。
他身上黑色的“魔气”被夜火洗成与宋持怀此时脸色一般无二的暇白,然后又温柔地落在宋持怀胸前,刚才还令魏云深毫无招架之力的伤势瞬间长好,那层白光将宋持怀托住,不过片刻,他的脸色竟然红润起来,气色比平常还要更好些。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魏云深上一刻还在为如何救宋持怀手足无措,下一刻他所面对的难题悉数解决,少年看呆了眼,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脑海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空明的疑惑:“我的孩子啊,背叛者生命垂危,你在悲伤些什么呢?”
第63章 相关
魏云深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 是个女人。
女人面容清丽,未施粉黛而丰容盛鬋,她的脸上透着与因常年浸在病里而难以染上颜色的宋持怀同等的苍白,墨发如被拂地, 身形缥缈如仙, 神态空明似魅。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魏云深, 视线存存下移到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失血过多而晕过去的宋持怀身上,没等到魏云深的回答她也不恼,而是走近了,弯身看向呼吸匀浅的宋持怀,再次询问:“他骗过你,也杀过你,如今他要死了, 你为什么要伤心?”
她的手即将要碰到宋持怀, 魏云深一个激灵,抱着人往后退了好几步,声音蓦地沉了下来:“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地宫里重重把守,每日三轮换防,加上魏云深自己自从“入魔”以后境界大涨, 但凡周边有个风吹草动就没有能够躲过他耳目的, 可如今这个女人……她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魏云深分毫动静都没感应到,守在门外的时度也没个声响, 这怎么看都不正常。
……是盟军的人吗?如果是, 便也能说得通她为什么肯救宋持怀了,可刚刚那几句话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她的孩子?又为什么质疑他因宋持怀失控的举动?如果真是盟军的人……难不成其实跟宋持怀有仇吗?
魏云深想不通, 他本来在修仙界也没待几天,对内中的是非恩怨不太清楚,也从没听说过有这么厉害的人,指掌之间就能起死回生,何况还是个女人。
仔细想想……好像自从入了修仙界以后,魏云深便没再见过女人。
无论普通修士也好、洒扫的仆役也罢,“女人”在修仙界里似乎就该是不存在的,仿佛一切理当如此,并从没人提出过任何质疑。
但是面前这个……
想到这,魏云深对眼前女人的来路更加怀疑,他小心护着怀里的人打量,后者察觉到他戒备的目光,顿过之后直起身来,女人收回了手,道:“按照‘她’的说法,我应该是你娘没错。”
魏云深心头猜疑未消,乍然间听到一个“你娘”一个“应该”,眉头不禁细微地皱了起来,若不是对面的女人神情过于真挚,他恐怕要怀疑对方是故意在逗弄自己。
话过之后,女人没有再开口的想法。魏云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声音,面无表情道:“我是个孤儿。”
女人点头:“我看到了。”
“……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
女人依旧点头:“我知道。”
“那你……”魏云深深吸了口气,他觉得跟女人说不明白,干脆换了话问,“你说的‘他’是谁?”
“我的姐姐。”女人覆下眼睫,不知想到什么,“她跟你娘一样,生产时难产死了。”
魏云深:……
生怕魏云深误会似的,说完这句,女人看了魏云深一眼,迅速补充:“但她不是你娘,她死了好几千年,大概比我睡的时间还长,她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你跟她没有关系。”
魏云深:……
谁问这个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草木皆兵有些可笑,这女人强则强矣,脑子却似乎并不怎么好使,跟她讲话半天挑不到一句重点,这么一会儿功夫了,魏云深仍不知道她的来意,简直是鸡同鸭讲。
顾及着宋持怀的伤口,魏云深心里有些烦躁,他正想着该如何把这碍事的人赶出去好探探宋持怀的脉,女人突然抓住“重点”:“他的伤口虽然愈合了,刚才那一遭却在他胸口积郁起了瘀血,你再这么抱着他,淤血回流堵塞心脉,他真的会死。”
魏云深心下大骇,他不懂药理,只觉得这女人说话唬人,但又不敢拿宋持怀去赌,一时继续把人抱着不是放下也不是,刚好女人伸出了手,没有主心骨的魏云深下意识把人交了出去,女人将宋持怀平放在床上,魏云深亦步亦趋跟着,问:“你会看病?”
女人摇头:“不会。”
魏云深一噎,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无意识中把宋持怀交了出去,但好在女人没有要伤害宋持怀的意思,后者躺在床上看上去也比被他揽着好,魏云深因此乖顺地只站在一边,问:“那你这是要干什么?”
女人道:“要会看病干什么,一把灵力下去什么病治不好,为何要多费时间钻研那个?”
说话同时,女人手掌抚上宋持怀心口。顿时大把充沛的灵力从两人相接处涌动流转,魏云深眼睁睁看着宋持怀的脸色红润起来,呼吸也更加平稳,看上去不像晕厥,反而更像睡过去一样。
大约一炷香功夫过后,女人收回了手,她的脸似乎更白了些,额头也出了一层薄汗,她喃喃道:“睡了太久,魔气还没完全恢复,好在总算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魏云深直到这时才松了口气,他满脑子都是宋持怀,压根没注意听女人说了什么,胡乱地点点头,走到床沿坐下:“他什么时候能醒?”
“等他睡够了自然就能醒了。”大概刚才耗了太多力,女人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他身上还有其他痼疾,应该是伴随他很多年了的,我刚睡醒,又才消耗了太多魔气救他,不然刚才就能把他体内沉疴化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魏云深一惊:“你能解他的寒症?”
女人一顿,大概猜出魏云深要说什么,想了想道:“如果刚才没有救他,我的魔气应该足够。”
“……”魏云深又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床上睡着的人,突然抬手摸了一下——床上的人的触感比之前更加真实,宋持怀的体温终于不再是犹如抱冰一般的冷,他的肌肤上起了温度,脸上也有了血色,那股飘渺的随时要乘风而去的不真实感从宋持怀身上剥离,让魏云深有了种终于可以真正拥有他的错觉。
女人喝过水又折返回去,她再度重复了一遍:“我帮你救了他,你能跟我说了吗?”
魏云深转过头,他仿佛才听到对方的诉求:“什么?”
“你为什么会伤心呢?”女人皱着眉,空明的脸上携带不解,“他又骗又杀,应该算你的仇人才对,我看了你们两人的过往,觉得你就算把他千刀万剐了也不过分,可是为什么他要死了,你又这么舍不得?”
“……”魏云深动了动唇,却问,“你看了我们的过往?”
女人点头,她看上去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正孜孜不倦地找人解答自己没曾经历过的情感:“修仙界里今日恩明日仇的例子很多,但你们不太一样,至少如果是我,在他把刀子递到我胸口处的时候,他就比我先成为尸体了。”
想到女人深不可测的灵力,魏云深毫不怀疑她有这个能力,他皱眉问:“你是怎么看的?”
女人道:“只要我想,我可以看到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任何事。”
魏云深盯着床上熟睡的人影,沉默许久才问:“……他从前在魏家的经历你也看了吗?”
女人点头:“你想知道吗?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对他狠不下心,我可以……”
“我不想知道。”魏云深替宋持怀掖好了被子,他声音冷了些,“我有时候是想问他,但我不至于这么下作。他想说我就听,他不想说……虽然我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想说,”
他抬起了头,虽然知道自己不是对面人的对手,却丝毫不收敛眸中的警告:“你最好也不要再看了。”
女人因为他这句话里的坚定惊讶,她并不被吓到,只是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魏云深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为什么。”
“我很感谢你救了他,但仅此而已了。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但看你不像那些所谓正道的人,又不像是魔族,还是提醒你一句……”
“我是魔族。”
话没说完,女人的声音抢过了魏云深的话,后者脸上惊疑初显,女人就就着魏云深的目光,神色自如,没有半分自己正在吐露一个惊天秘密的自觉。
“他们说我的灵气邪佞,不配与正道为伍,所以我的孩子们都随了我是魔族,我们运使的是魔气,对人界有害,所以都要关进烬日寒不得世出,祖祖辈辈都只能在这里。”
“……”魏云深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他一时无话,只是想起宋持怀之前对魔界的猜测,突然不知道做何感想。
她说她是魔族,可……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本没有魔族吗?
还是说……
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闯进他的脑海,魏云深心头一跳,他突然仔仔细细从上到下打量了女人一遍,他的心头狂跳,手背上筋肉隐动,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魏云深咬了把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你的孩子们?”
“有很多,用我姐姐的话来说,这整个烬日寒里,所有以我留下的那本功法为基修炼的人都是我的孩子。”
她瞥了眼魏云深,手心里窜起一股与地宫内照明夜火同等的灵光,女人将光簇推到魏云深面前,慢吞吞仿佛在回忆,“房外守门的那个是,你也是,那个姓冯的半灵半魔的算有一半是,但是他……”
她的视线落到了宋持怀身上,“他,不是。”
魏云深心脏跳得飞快,他感觉好像有一把小锤子在敲击自己的心口,一下比一下更快更重,仿佛要将那层阻拦破去,让他的心从里面蹦出来一样。
“所以那部功法是你留下的,只要是正道眼里的魔修都能算是你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好像要抓住了什么真相,在这时候,心境反而难得的平和,“可你为什么要在那部功法上下禁制……你又是谁?”
按理来说女人修仙应该极为不易,如果从前真有一个境界如此之高者,那些古籍上不该没有她的名字才对。
可魏云深不说博览群书,先前跟着宋持怀在书楼里找魔族真相时也看了不少,他敢确定,那些数以千万计的书里,没有一本记载过女子修仙的事。
……还是这么强大的女子。
“魔心,我的名字。”
魔心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却能感觉到他与面上强装沉静全然不同的躁动。她看了眼魏云深,慢声解释,“他们说我至奸至恶,所以以我的名字为应,但凡追随我者,皆为魔族,但凡传承我修悟者,所炼皆为魔气。”
第64章 装腔
宋持怀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冰释雪消,春莺疯长。他再次回到了年少时:魏家高可接天的着月楼、人牙子那拥挤逼仄的大通铺,梦境里人如潮流拥挤,所有事物堆积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然而这次再没有人对他动辄打骂, 没有冬天时被强迫泡在冰桶里的寒冷刺骨, 也没有出逃失败后被抓的惩罚。他真正经历过的那些不忍回忆的过往被一点点洗去, 取而代之的是声声关切的疾询慢问。人牙子、魏士谦、着月楼里其他与他一同被调教的无辜稚子,他所见所遇所接触过的所有人全都围坐一团,以他从没见过的温和神态对他嘘寒问暖,似乎他是这世间最值得奉送真心的珍宝。
浸裹在骨子里的那股冷也因过往的改变逐渐消尽,宋持怀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他未曾因在人界走投无路而投身修仙界,他没认识凌微, 也不必为了复仇桩桩计较。着月楼从专门调教送给权贵们的玩物的不光彩处改成了特意建来教导无依孤儿明理的学楼, 宋持怀从小在楼里苦读,后来年长也成了一名教导先生。学楼新捡了一批孤儿,坐在他原来位置上的稚子乌衣黑瞳,他不认字,一双好奇的眼睛只盯着自己,宋持怀被他盯多了难免不自在, 于是走过去问他:“你叫什么, 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初到新环境而有些不安的小孩一看到他就笑了:“我叫魏云深,夫子,你真好看。”
这话任谁来说都像是调戏, 偏偏说这话的是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小孩子, 宋持怀强忍着心里不知缘由的烦躁,道:“好看也不能总看,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魏家主人好,他兴办学楼是为了我们长大以后能有傍身之长,你不学习明理,往后出了学楼要怎么办?”
小孩似懂非懂:“我学习明理了,夫子就会喜欢我了吗?”
宋持怀有种话说不通的无力感:“当今世道,像我们这种无父无母的来说要活下去已经很难,你要我喜欢你做什么?”
小孩道:“我喜欢夫子,所以希望夫子也能喜欢我。”
宋持怀与他对视,最终败下阵来:“你若好好学,我会喜欢你的。”
“真的吗?”
魏云深的声音一下变得粗了起来,宋持怀不过眨眼功夫,眼前人已经越过青涩的童真时代一跃而成少年。少年玄衣乌发,他盯着宋持怀,双眼赤红仿要滴血:“那我是哪里没做好呢,师父没喜欢上我,却恨不能把我杀死。”
眼前一切变化得太快,瞬息间书楼坍塌,宋持怀所站所见终究成了一场梦幻泡影。他看见了他真正经历过的那些遭遇呈现在着月楼崩裂所化的碎片里,桩桩件件如血如泣,飞快将他被抹平在梦里的记忆拼回,宋持怀心神大恸,恍然一魇,幻梦骤醒。
床边一身玄衣撑头浅眠,宋持怀沉默地望着这张与梦里无有不同的脸,唇边牵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梦不愧是梦,到底蛊弄人心,但这辈子,他或许都不会再听到魏云深叫的那声“师父”了。
他隐约觉得那个梦应该暗示着什么,却又不愿深想。宋持怀感到自己胸口处的伤势完全长好,昏迷过去前那股尖锐得仿佛要将他所有生命力都夺走的疼痛空幻得像是一场错觉,若非当时魏云深的表情太过鲜活,只怕连他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有没有走到那一步。
宋持怀动了动手,床边的人立马醒了过来。魏云深的眼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片刻之后又立马转变为克制的疏离,他为宋持怀垫好枕头方便人坐,才道:“醒了?”
宋持怀张了张嘴,干哑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这一句废话。
魏云深给他倒了杯水,目光如炬:“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自杀?”
宋持怀将水一饮而尽才感觉到好受一点,他转着手里的空杯,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什么原因并不与魏云深对视:“你气消了吗?”
“气消?”魏云深气消没消他不知道,但他是真的气笑了。他紧咬着牙,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紧绷,“你以为你死了,我从前受过的那些罪就能当没发生过了?”
宋持怀垂眸道:“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
“你怎么不知道?”魏云深忽然近上身,他站了起来,整个身体从上往下以一种无法抗衡的姿势将宋持怀倾覆,他两只手撑在宋持怀左右,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几乎是恶劣地呼吸在人脸上喷气,“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吗,如今我想要的,你也就能给我这个了,怎么,还想去肖想别的?”
宋持怀什么都没想,由着这个姿势,他如今已经避无可避,宋持怀望进魏云深眼底毫无保留的凌辱,一话不发。
他就趁着两人这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在人最想不到他会开始动作的时候,宋持怀抬起了手,解开自己的衣领。
魏云深一愕,明明宋持怀做的一切都是顺着自己的话来,但他就是觉得生气,以至于在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宋持怀乱动的手:“你要做什么?”
他们离得太近了,只是像这样说两个字,魏云深的吐息全打在宋持怀鼻脊眉眼,宋持怀偏过头去,却问:“你不是想要吗?”
魏云深气不知从各处起,怒声道:“我什么时候说了我想要了?就算我真想了你就可以脱衣服?你把你当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宋持怀,你睁眼好好看着我是谁,你以为我是凌微?”
当然不是。宋持怀心道,凌微虽也觊觎他已久,却没能真的成功睡过他,真正跟他有过肌肤相亲的人从始至终只有魏云深一个人,宋持怀分得很清,甚至在某一时刻有些庆幸。
——至少相比于凌微,相比于之前魏士谦给他安排的权贵,相比于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等他失了天极宫的庇佑之后对他为所欲为的人,他更愿意那个人是魏云深。
宋持怀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魏云深冷眼道:“你少跟我耍心思,不要让我费心,我自然就开心了。”
宋持怀不可否置,他无意在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上跟魏云深继续浪费时间,一顿过后问:“我睡过去多久了。”
魏云深冷声冷气:“一天不到,怎么,又想吃东西了?”
宋持怀想说不是,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魏云深又说:“馋了也给我忍着,现在进出不方便,余粮剩得不多,你又才惹了我,还想想之前一样天天都找人给你弄吃的?”
宋持怀有些莫名,他直觉自己不该戳破魏云深的幻想,却还是道:“……才只一天,我的伤就好成这样了?”
“……”
魏云深眼底掀起了一丝恼色,皮笑肉不笑道:“怎么,没真的死成你很失望?”
失望倒不至于,毕竟宋持怀没真的想死,别的尚且不说,凌微在他身体里留下的血契就不会让他自己做生死的主。
眼看魏云深咄咄逼人,宋持怀抿唇道:“你若觉得不够,我可以再来一次。”
他说着就又要抬手自伤,好在有了防备的魏云深眼疾手快地将他拦下。两人掌腕相对,黑白灵气纠缠不休,宋持怀抬眼望去,魏云深刚好垂眸,四目相对之间,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
未及宋持怀出声询问,魏云深将他的手放到身侧并按下,少年眸光闪烁,沉声道:“你说你知悔了?”
宋持怀点头,又似乎觉得自己不够格说后悔的事,补充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
魏云深笑不达眼地扯了扯唇角:“这次不骗我了。”
宋持怀道:“这条命现在在你手上,你随时来取。”
“别总要死要活的,没人想要你的命。”
魏云深重新在床沿坐好,脱离了刚才那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变得充盈起来。魏云深捏了捏眉心,道:“也罢,好歹师徒一场,我给你个机会,但机会只有这一次,要是让我发现你在骗我,那……”
他说着,眼神骤然沉了下来。魏云深依旧保持着唇边的弧度,只是这回他的笑似乎更真实了些,他看上去心情极好,哪怕摆了脸色也不吓人,反而像是故意吓唬宋持怀一样,眼底盈盈:“你知道后果的,对吧?”
宋持怀道:“只要你想,杀了我偿命也悉听尊便。”
“不准再跟我说活啊死啊之类的话,我不喜欢听,这是第一个要求。”魏云深道,“你既然是想赎罪补偿,总不能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吧?”
宋持怀一顿:“可以。”
魏云深满意了:“第二个,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天极宫的任何事,尤其凌微,你既然从时度那里套出话来,知道他在我手里,便更该知道如果你不听话,他会是什么下场。”
宋持怀沉默了会儿:“为什么不杀了他?”
魏云深冷笑:“我若这么快杀了他,还有什么能牵制得住你呢?”
宋持怀张了张嘴,某一瞬间,他差点脱口而出自己与凌微之间的实情。然而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宋持怀心下自嘲,他最终没追问下去:“还有呢?”
“还有等想到了再说。”魏云深道,他声音懒散,忽然抬手为宋持怀别去额前的散发,“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如果你要装,最好是一直装下去,否则我再被你骗一次,到时候会做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宋持怀依旧只是点头。
“好了。”魏云深很满意他的态度,盯着宋持怀看了一圈,才继续说,“我的要求提完了,看在你有忏悔之心的份上,也给你个便利——说吧,你想要什么?”
宋持怀没料到自己的示弱还有这个好处,他一时怔住,心里立马有个想法,却还是装作思索了片刻,道:“我要见冯岭。”
魏云深一愣,皱眉问:“你见他做什么?”
宋持怀面不改色:“你该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而今他既然敢背叛我,总该让我秋后算算账吧?”
第65章 作势
两人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 这几天里,宋持怀果然没再常将生死之事挂在嘴边,也谨记后者所言未曾再提起过别的闲杂人等。他们仿佛回到了最刚开始的状态,闲下来只说说话、看书喝茶, 就算偶有接触也并不逾矩, 彼此保持着一个最得体分寸的距离, 全然没有了前段时间的剑拔弩张。
有时宋持怀坐在桌前看书,窗台烛火被晚风吹得半明半灭,他抬起头,看见魏云深正低头专注地用手拨弄灯芯,少年一只手挡在来风的那边,一边思索如何落手,也忘了自己身有灵力, 就这么跟那盏灯较起劲来。
大约察觉到他的目光, 少年偏头看来,宋持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移开了目光,听到魏云深问:“看不清?”
“没有,正好。”宋持怀看着书页上一点点亮起来的光线,心思不知怎么飘远了,他将书合上, 道, “不看了。”
魏云深问:“怎么不看了?”
“我本来也不爱看这种话本子。”宋持怀将书塞到他怀里,眼神意味深长,“你之前……都是在这里面学的?”
魏云深疑惑道:“学了什么?”
宋持怀不说话,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细长的水柱击撞玉杯内壁的声音好听,魏云深却莫名想起了点其他的东西。他脸没来由地红了, 魏云深粗略扫了几眼书里的内容,总算明白过来宋持怀的“之前”是指什么,摇头说:“……不是。”
宋持怀喝了口水,“哦”道:“有些话看着耳熟,像是什么时候听到过,所以来问问。”
心弦像是被什么撩拨了一下,其实这段时间宋持怀总有意无意发起试探,大概是为了之前所说的“后悔”和“补偿”,他几乎是笃定了魏云深对那事的热衷,又似乎是没有别的办法来偿还了,所以总想着这些歪门邪道。
魏云深如往常一般不为所动,他面不改色地移开了落在宋持怀捻在刚接触过他唇角位置的杯沿的视线,道:“是有些晚了,你歇息吧。”
宋持怀犹带笑意:“今日也不宿在我这里?”
魏云深盯着他的脸,良久才硬邦邦地转移目光:“有事。”
他不说自己有什么事情宋持怀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他只是看着魏云深离开,直到那扇朱红色的门被重重关上,宋持怀收回目光,一改刚才的笑意,眸色瞬间冷了下来。
刚才还被他拿在手上的书就这么孤伶伶地单在了桌上,翻开的一页写尽不堪和屈辱,宋持怀看了一眼就撇开视线,他早洗漱好了,没理会房间里的其他事物,直接上了床榻。
也许是对他之前那场盗梦的好眠,宋持怀近来很难睡好,今夜亦然,他在床上闭着眼数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终于隐隐约约酝酿出了点睡意,却突然听到一阵窸窣作响,像是有什么翻窗而来,宋持怀的灵感极为敏锐,不过眨眼之间,便感觉到一道人影站在了自己床前。
——魏云深不会在拒绝了他以后折返,时度不会走偏路,魔域里其他人未经许可见不到他,那这个人……
宋持怀立刻醒了瞌睡,他睁开眼,黑暗中难以视物,便在掌心凝聚了一团灵火,刚要动作,却听到一道极谨慎的“嘘”声:“霁尘尊别动手,是我。”
“……”
宋持怀借着掌上荧光勉强看清对面的脸,确定是公孙止后才收了杀意,他问:“怎么是你?”
“……此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公孙止苦笑一声,道,“我听闻霁尘尊被囚了起来,不少人想要救你,你那个徒弟也总叫嚷着要踏平魔域,我想着到底来过这里,怎么说也比其他人要熟些,便揽下这个重任了。”
宋持怀坐在床头,一话不发。
公孙止被他盯得不大自在,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说:“我已经想办法把其他人引开了,你门口守着的那个也不在,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霁尘尊,跟我走吧?”
宋持怀沉默片刻,以一种能洞悉人心的目光深深看着他:“公孙止,你没说实话。”
公孙止一顿,脸上有些难看:“霁尘尊……”
“我那天都听到了,想来你已经将魔族的真相告诉了他们,可没人信你,如今你在修仙界已经人人喊打,人人都以为你勾结魔族,连你的宗门也受了牵累,这才是真相吧?”
公孙止眼神闪烁,片刻后叹了口气:“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也没想着要你跟我一起背上叛徒的罪名,你随我出去,我送你到烬日寒附近就走,没有人会知道是我救的你,魏云深的事……你也是受害者,不会有人说你什么的。”
“受害者?”宋持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真如心里所想的那样笑出了声,却始终目光冰冷,面无温度,看上去不像真的在笑,而更像是在嘲讽公孙止的天真,“你刚才说,我是受害者,是吗?”
公孙止被他笑得莫名,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宋持怀摇头,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万剑宗怎么样了?”
公孙止沉默下来,他的眉峰处闪过一丝痛苦和隐忍,他捏着拳,声音随着发抖的身体升起了不明显的颤动,他说:“……我被视作叛徒,师父全力保我,跟其他宗门的人起了冲突,已被收押。”
宋持怀又问:“既然如此,为何你却好好的?”
“因为师父、师父他救了我。”公孙止恍然一瞬,又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如今情况紧急,机不可失,趁魏云深他们没注意,你先随我……”
宋持怀没耐烦地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万剑宗掌门为护你身处险境,你如何好意思独自逃出来,用他换给你的这条命跑到这里来的?”
这话说得太尖锐,公孙止从没想过翩翩谦谦的宋持怀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他甚至宁愿怀疑是自己听错,也不愿相信刚才的话是从宋持怀嘴里出来的:“什……么?”
宋持怀薄唇轻启,声线讥诮:“我若是你,不若当着盟军的面自裁了以死明志,再当众切断跟万剑宗的关系,从此你是你、宗门是宗门,你做了再出格的事都只是你自己的事,你的师父、同门也不会因你受累,就如同魏云深那样,人人得而诛之,却无人敢置喙天极宫半句。”
公孙止晃了一下,他一脸不可置信,大受打击:“霁尘尊,你……”
“还不明白吗?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受害者。”宋持怀稍稍一顿,他看了眼门外,压沉的字句比刚才更重,“魏云深无端入魔是因为我,万剑宗邀起伐魔联军之前的魔潮异动是因为我,就连如今你深受良心谴责,成为众矢之的,虽不是有意而为之,却仍然是因为我。”
看着公孙止寸寸失去血色的面容,宋持怀犹觉不够似的,他没有丝毫动容,像是一只没有情感的傀儡:“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救,也不会跟你走。”
公孙止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他看着宋持怀的嘴一张一合,一种从未感受到过的茫然席卷全身,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明明宋持怀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但怎么连在一起,就这么……
令人费解呢?
什么叫都是因为他?魏云深的事、当前的情势、包括如今无处可去的他自己,竟都在宋持怀的算计之中吗?
不会的,不应该,天极宫身负盛名的霁尘尊,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公孙止艰难地张开嘴:“霁尘尊,你刚刚说……”
“你要让万剑宗掌门的付出不做白费,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回去杀了盟军的其他人,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谈,或者说你要耗到魏云深察觉为止?到那时候,你师父拿自己一把骨头给你拼出来的这条逃路就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公孙止眨了眨眼,继续道:“……我好像没听得很清楚。”
宋持怀冷声道:“还有,陈蕴不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从始至终只有魏云深一个,这句话你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算了,在他面前就算了吧,他会不高兴的。”
……
大概是过于崩溃,公孙止连被浓重欺骗过的愤怒都还没来得及涌上来,他人就已经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一袭黑影推门而入,魏云深站在门边,并不深进,只倚在门里,神情复杂:“我以为你会跟他走。”
宋持怀并没对他的出现感到太多意外,对着魏云深时,他的态度比刚才好了很多:“听到多少了?”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完了,我以为你欣赏他,不会对他说这么重的话。”
宋持怀了然:“听上去是你故意把人放进来的。”
魏云深道:“谎话听得太多了,总要试一试真心。”
“那这次试得如何?”宋持怀看上去并没有被怀疑的失望或者难过,他倚在床头,温声笑道,“……我的表现,你满意了吗?”
魏云深瞥他:“尚可。”
他说完这句评价就沉默了,宋持怀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两人相顾沉默了一会儿,突然:
“要不要过来睡会儿?”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两双眼睛短暂交汇,宋持怀挑眉:“你希望我跟他走?”
不希望,怎么可能希望?如果魏云深真的希望他离开,就不会想办法把他关在这里。
心里如同被人塞了一团找不出起始点的乱麻,魏云深心如鼓擂,某一瞬间,他极其迫切地想要询问宋持怀为什么不肯跟公孙止走,但这想法很快又被他压下,他清楚自己在宋持怀面前自作多情太多次,早就丢不了那个人。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魏云深问的只是:“你上回说想见一见冯岭……是吗?”
第66章 棋差
魏云深效率很高, 前一天才刚答应让宋持怀见冯岭的事,第二天夜间人就被送到了宋持怀那里。
将人带来以后,魏云深借口尚有它事就要离开。按理来说宋持怀跟冯岭要聊的本就不该方便他听,得知他不留下来旁听, 却是宋持怀先稀奇地问了句:“你要走?”
魏云深道:“方便我听?”
宋持怀模样无辜:“有什么不方便的?”
“……”
魏云深心情好了不少, 但他面上未显, 只道:“不用了,我是真的有事,你俩就先聊着,有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开了,说不定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冯岭冷眼听两人“你侬我侬”了会儿,直到魏云深的身影消失在他们视线里,宋持怀脸上的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冷漠所替代, 青年拨了拨烛火, 看也不看他,说:“看来你在他这儿过得不错。”
冯岭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
宋持怀不可否置,他拿着剪子将灯芯剪了一段,屋内霎时明亮不少。他盯着烛台上轻轻晃动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问:“上面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伐魔联军的事, 宋持怀被按在地宫里太久, 地面上的事接触不到、魏云深也不肯说给他听。是以宋持怀虽然有一段伐魔联军来势汹汹的记忆,却因为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些时间,半点异动都未曾听到过, 时间过得久了, 就总有种之前所闻所见都只是一场错觉的不真实感。
冯岭并未瞒他,虽然宋持怀是以“问罪”为缘故将人讨过来的, 但二人真正相处时却并不见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十分平和:“联军还在烬日寒那儿守着,魏云深实力莫测,他身边最近又新出现了个人,那边不敢轻举妄动,每天也就只骂骂阵,得了机会便掳掠几个魔族来杀,魏云深他……”
说到这,冯岭话转了个口:“他身边那个人,你要小心。”
或许是对冯岭的话感了兴趣,宋持怀这才终于看了他一眼:“什么人?”
“……一个女人。”冯岭回忆了会儿,“女人修仙是闻所未闻的事,可那人实力也不可小觑,似乎还能洞悉人心,我看魏云深对她非常敬重,总之,你要多注意这个人。”
宋持怀本来没什么感觉,听到“敬重”这两个字时却突然想起他跟魏云深从前相处,默了默笑出声来:“他拜了别的师父?”
他虽然笑,语气却是冷的,冯岭跟了宋持怀许多年,轻易就看出对方藏于表面之下的真实情绪。没有任何原因的,他突然就想刺激一下宋持怀:“我看也未必,那女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又单纯不谙世事,或许魏云深是对她起了怜惜之心也有可能。”
“怜惜之心?”宋持怀像是觉得新奇,回想这段时间与魏云深的相处模式,后者强势不容置喙,实在很难将他跟“怜惜”两个字绑在一起,不禁嘲道,“他倒是风流。”
冯岭的坏心情一扫而空:“是啊,反正你只是利用他,他身边有个真能知冷知热的人也挺好的,免得总想起某个要拿刀子捅他的人。”
宋持怀觑他:“你倒是心疼他。”
冯岭点头,他似乎并未听出宋持怀话里的嘲意,理直气壮道:“你也知道,我这人别的没有,就是老好心,可惜不是人人都对得起我的这份好心,上回我这么心疼新入门的师弟的时候,转手就被人给卖了。”
“叫你来不是为了跟你追忆往昔的。”宋持怀看上去没有半点歉疚,他将剪子放下,多情潋滟的眼睛里跃进昏黄的烛光。宋持怀的面容本就柔和偏多,此时灯下看人,更比平时要多几分颜色,叫人忍不住想要沉沦进去。
他淡淡问:“……凌微被关在了哪里,你知道的吧?”
提及正事,冯岭收敛针对,也严肃下来:“知道,只是……”
宋持怀没有给他“只是”的机会,听到前头两个字便开口截断:“我要见他。”
冯岭便沉默了,半晌才道:“凌微已经收监,他死是早晚的事,你好不容易到了今天,跟魏云深的关系也缓和下来,眼看着就真要自由了,你……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宋持怀讥诮道:“怎么,你是在担心一个将你害得在正道失了容身之地的人吗?”
冯岭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持怀才是对的——他做了太多恶事,就算立马去死也只不过罪有应得,但冯岭仍然有些不忍,正如宋持怀所说的老好心,哪怕对面的是自己的仇人,他仍保留着一两分恻隐。
过了不知道多久,大概宋持怀也知道他需要时间想通,青年静坐着没有开口,更没看他。冯岭吐出一口浊气,问:“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宋持怀弯起眼,唇边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最好是魏云深无暇顾及的时候。”
那就是……现在。
冯岭深吸了口气,他从怀里掏出来个东西给宋持怀:“这东西能让你脱离结界,是魏云深给我出入魔域用的,等出了这个房间的禁制再还我。”
宋持怀毫不客气地接过,随意收进怀里,又听他问:“要换一件衣服吗?”
“不必了。”宋持怀想也不想就拒绝,他吹熄了桌上的灯,偏头看了眼窗外柔和流窜的夜火,道,“本来也没什么衣服可换。”
冯岭有些动容:“你……”
宋持怀最不喜欢别人同情可怜自己,哪怕冯岭只是开了个头,听他语气也知道他要说什么。青年定定地看着他,深如黑渊一般的眼睛叫人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冯岭被他看得闭上了嘴,便见宋持怀抬起手来,修长的指节攀上胸膛,缓缓落到心口的位置。
他声音冷淡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等我死了,把这里挖出来,你身上的剃魂蛊就能解了。”
冯岭脸色难看:“你拿自己的心做药引?”
难怪……难怪他以前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剃魂蛊的解药,他还以为宋持怀是想借这蛊虫控制他一辈子,却没想到宋持怀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留半点退路,直到他死之时,自己才能真正解脱。
冯岭盯着他单薄的胸膛,呼吸急促:“若是让魏云深知道我要把你的心脏挖出来吃了,只怕我也得不到什么好活。”
“放心吧。”宋持怀看着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他会亲手杀了我,没有机会想到你的。”.
魏云深再次去见了魔心。
这个“再次”有据可靠,换句话说,这段时间魏云深只要有空都会来看看她——正如魔心对被自己沉睡数千年之后错过的世界感到好奇一样,魏云深同样对这个上古的“魔族”感到新奇,尤其这人还是魔首,如今修仙界里广为流传的“魔族”皆是由她分衍而来,却是个女人,实在很难不令人心生在意。
当然,魏云深本人对女人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单纯地有些新奇罢了。
魔心早知他要来,在庭园树下的石桌上温了壶酒。
她只知魏云深会来,却不知道具体会什么时候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坐等,她长发依旧未束,柔顺地顺落到地上,地宫内游离的夜火似乎有了意识,它们格外亲近魔心,在她的衣与发间缀出温柔的颜色,有的还往她怀里拱。
魏云深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女人无聊地趴在石桌上玩弄着瓷白的杯子,周边夜火绕了满身,整体看上去恬然安静,叫人不忍打扰。
魏云深不禁放轻了脚步,却还是被魔心察觉,女人迅速从桌上抬起头来,看到他后眼前一亮:“你来了。”
魏云深脚步短暂停滞一息,便恢复如常走了过去:“等很久了吗?”
“也没很久吧,还没我之前睡觉的时间长。”魔心没什么时间观念,反正她的人生漫长无聊,就算不等魏云深也没别的事可做。
她给魏云深倒了杯酒:“东西找到了吗?”
魏云深点头又摇头,他从怀里拿出几截木头,道:“没找到你说的那种,但这几种看上去跟你说的很像,你看看,可以吗?”
魔心一一摸上魏云深放到桌上的那几截断木,她的指尖流盈出黑白两道灵气,待将都断木排查了一遍,摇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几样虽然大体上跟我让你去找的很像,却总有这点或那点不足,到时候就算塑起肉身……也难免不出意外。”
魏云深眼里的光熄了,他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魔心安慰他:“不过也不着急,你这是最下下之策,不一定真会到那个地步,说不定我灵力过几天就恢复了,到时候为他将经脉温养一遍,他的寒症也就解了。”
魏云深握紧拳头:“你不懂,我等不了了。”
“我怎么不懂了,我知道你是……”
话到一半,魔心突然想起魏云深说过不让她窥探别人心事的话,不禁心虚地捂住了嘴,嘟囔道:“当个娘麻烦死了,我阿姐为什么这么想当娘啊。”
魏云深只当没听到她后半句,他对自己单方面被魔心当成晚辈的想法并不排斥,却也因为从未被女性长辈关心过而有些违和,于是干脆佯装不知:“我是什么?”
魔心蔫了下来:“没什么。”
魏云深道:“你说吧,我不生气。”
“真的?”魔心飞快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才试探着开口:“你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魏云深沉默了会儿,“我不喜欢他。”
“可我还没说他是谁呢。”魔心看上去颇为自得,“我姐姐以前也像你这样,她后来告诉我,心里一直想着谁就是喜欢谁,我没说宋持怀的名字你却立马想到他了,你分明就是喜欢他!”
魏云深又要狡辩,想到魔心是可以直接看到自己内心的,干脆放弃挣扎:“可他不喜欢我。”
“是啊,你喜欢他,可他不喜欢你。”魔心道,“所以你处处受他掣肘,因为怕他死,又因为怕他的寒症无药可解,所以连最讨厌的人都不能杀,要我说,喜欢别人有什么用?”
魏云深看她:“你好像经验很丰富?”
“也不算丰富吧,我阿姐以前跟你一样。”魔心回忆起什么,有些感慨。
魏云深问:“她后来怎么样了?”
“谁?”
“你阿姐。”
“她后来……”魔心敛下眉,她平时跟魏云深说话时总离不开她阿姐,此时说起故事,却没有半点伤心,“她后来为了男人生产死了,那个男人在他面前总说好听的,她死了以后却立马去找了别人,还趁我阿姐魂魄未散时生吞了她的魂魄,夺取了了她残剩的大部分灵力,可见情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靠谱的。”
过往太多惨重,就连魏云深这个局外人听了都有种感同身受的难受,魔心却面色如常,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魏云深望之生惑,问:“你就不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魔心更疑惑,“她死的时候,我已经为她哭过一次了。”
“……”
魏云深望着她平静的样子,又想起之前跟她相处,实在很难想象出魔心哭的样子。
他不再为难自己,点了点头,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我会再叫冯岭去找找有没有你说的昆山木,但你确定,若给他换个躯体,所有沉疴痼疾都会消除吗?”
魔心点头,确定地说:“寒症绑的是身体不是魂魄,但你师父心有郁结,除非失忆,否则我解不了他的心症。”
魏云深点头,他看上去很累,抬手揉了揉眉心。
魔心顿了顿,又继续说:“但是你的那个师父,他……”
“不要看他的事,就算看了也不要跟我说。”魏云深恰时截断她的话头,“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永远都不想知道。”
“……”魔心往院外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可是他现在……”
魏云深道:“他跟冯岭只是说说话,没有别的。”
“我知道。”魔心看了眼他,心知这人莫名其妙的酸意泛起来了,只能说,“好吧,不说他,那我说冯岭,你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魏云深青筋一跳:“他跟宋持怀亲上了?”
魔心不知他是怎么联想上的:“……那倒没有。”
“那就没事。”魏云深松了口气,“师父好不容易愿意主动示弱,只要他不跟别人走,其他的事,我都尊重他。”
第67章 一招
魏云深并无苛待俘虏的习惯, 哪怕他已厌憎凌微到死,关着他的也不过是一个因许久没打扫而落了灰尘的偏院。
院中虽有些简陋,关着凌微的那间房却收拾得干净。到了地方,冯岭留外望风, 宋持怀独身一人进去,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 却仍在看到浑身挂锁着镣铐、哪怕睡着了也满面阴郁嗜血的凌微时心间颤了一下。
听到响声,床上浅眠的少年立时睁开双眼,原本充斥着狠戾的眸子在看到宋持怀的瞬间变得温和下来。凌微从床上坐起,他盯着宋持怀看了许久,最终确定这不是一个梦,于是露出个笑:“我的好有有,你来了。”
宋持怀关好门, 他慢吞吞踱到凌微前方, 掐捏在掌心的指甲松了又紧,才终于得以保持住面上平静:“师叔。”
“你是怎么说服那个杂种来看我的?”短暂的久别重逢的喜悦过后,凌微又恢复成了平常冷静的模样,他上下扫视了宋持怀一眼,那眼神不像在看人,而像在评估一件破损宝物的价值, “你让他上你了?还是用别的什么交换的?”
宋持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拿出刚才冯岭给的钥匙,将凌微身上的禁锢解开:“师叔, 你跑吧。”
“吧”字才刚起了个音, 宋持怀便感觉到一股大力搂着自己的腰往前扯,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刻,凌微的手从他后腰往上攀升,如阴冷的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在宋持怀身上游走,最后那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宋持怀被迫仰头与凌微对视,后者声音冷漠:“你让他碰你哪里了,还是说……哪里都碰过了?”
宋持怀想要挣扎,可他一来本就不是凌微的对手,二来身上的血契受制于人,面对凌微时他身上的抵抗意识总会变弱,宋持怀挣了一会儿没挣动,只能强忍着这个屈辱的姿势,说:“我只有这一会儿的时间,师叔再不跑,一会儿魏云深发现了,就再也跑不了了。”.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他不跟别人走,就算他把那个姓凌的放了也没事?”
话一出,满院沉沉,风停树静。刚才还一脸淡然的魏云深瞬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魔心道:“宋持怀跟冯岭去放凌微了。”
“这不可能!”魏云深几乎是下意识开的口,他甚至是先把话说了出来,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冯岭早就跟他决裂了,他做了那样的事……冯岭怎么可能原谅他?”
冯岭从前是帮过宋持怀没错,可现在前尘债消,而且冯岭为了报复宋持怀甚至选择跟自己合作,他跟了宋持怀很多年,对那个人的信息掌握得很全,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自己根本没法这么快攻克天极宫!
而且、而且如果他真的是宋持怀的人,冯岭又为什么要救自己?宋持怀不是恨不能除他而后快吗?
魏云深越想越乱,他早就猜出宋持怀设计自己入魔一事另有隐情——毕竟如果只是为了报魏士谦的仇,那他最开始在邺城的时候就没必要救自己,何况魏云深后来也已经知道魏家的变故是宋持怀的手笔,他真的要报仇,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可知道归知道,魏云深始终无法得知宋持怀的真正用意。他调查过也问过,但冯岭说不知道,宋持怀则一口咬死他就是为了报当初着月楼之仇,其他方面无从下手,于是哪怕再不甘愿,魏云深也只好先停了这方面的调查,但……
看穿他的想法,魔心欲言又止,魏云深按着太阳穴:“看都看了,直接说吧。”
魔心这才说:“冯岭被他种了蛊,他从始至终,都没真心归顺过你。”
“……”魏云深差点哑了声,“也就是说,他救我又帮我,也是宋持怀授意的?”
看到魔心点头,魏云深又问:“所以让我捣乱天极宫杀死凌盛,背后也是他在推波助澜?”
魔心仍然点头。
魏云深并不怀疑魔心的话,抛开魔心确实拥有洞悉人心的本领不谈,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顺,反而有很多事开始疏通,让他能窥见其中一二关窍。
魏云深直接气笑了:“既然这样,他跟我目的一致,为什么不直接说,要故意引我误会呢?”
“他信不过你。”魔心道,“他以为你是魏士谦的儿子,对他来说一个是血海深仇的仇人,一个只是受惠于父辈的利益既得者,对他来说,自然是前者重于后者。”
魏云深冷笑,他自以为这个“血海深仇的仇人”说的是魏士谦,却突然想起魏士谦早在他这个“利益既得者”出现之前就已经死了,自然没有谁轻谁重的说法,既然这样,那……
魏云深突然激动起来:“你说的这个‘血海深仇’是谁?”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很多事,在天极宫时、宋持怀面对凌微时做低伏小、凌微对着宋持怀宛如玩物般的态度——他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先前所有不通的事都在这一瞬间被理通,诡异的赤红攀上了魏云深眼底,少年执拗地看着魔心,他心底突然生出无限懊恼:要是他早点想到就好了,要是他早点想到,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魔心在少年的期待中开口:“他还活着的血海深仇还剩两个,一个凌微,还有一个,是他自己。”.
“跑不了,那就不跑了。”
凌微低着头,他用眼神侵犯了一遍宋持怀多了血色的双唇,语态痴迷:“从给你种下血契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一天了,我要死,有有有陪着,哪怕真的死了也甘愿。”
他一只手扶着宋持怀的腰,一只手按着他后脑勺,少年迷醉地嗅着宋持怀的脸,最终轻轻吻了一下青年的眼睑,道:“就算让他捷足先登,等他赶过来时,却发现我二人已缠绵至死、灵肉交融,也还是他输了。”
“……师叔。”一直知道凌微是个疯子,却没想到他竟疯到这个地步,宋持怀极力往后倒着,试图拉开与他的距离,“逃出去,为我报仇……求你。”
凌微静静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你不仅跟他上了床,还要我把你丢下了一个人跑,有有,你好狠的心。”
宋持怀闭了闭眼:“我自然愿意与师叔共同赴死,只是大仇未报,死不瞑目。师叔,他辱我至深,若不报此仇……”
他话没说完,凌微却想起初知宋持怀与邺城魏家的纠葛之时对方不时流露出的难忍与恨意,他的有有是那么睚眦必报的一个人,若不能卸去心头之恨,只怕就算是死,也难以磨平怨念。
虽然他的有有时常很不乖,但凌微也不愿意将人磋磨到这个地步,叫人抱憾而终。
凌微抱着他,心头旖旎渐渐消去,过了许久才将人放开,慢声说:“为你报仇,可以,但你要跟我一起走。”
宋持怀急道:“地宫森严,魏云深恐怕很快就能察觉到此地不对,如果我们一起,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那就谁都不要跑,咱们两个一起死在这里。”凌微没给他留半点商量的余地,他活动了下筋骨,然后召出佩剑开路,“这次我生你生,我死你死,有有,我得不到的,魏云深也永远也别想再得到。”
“若你先死,我给你报了仇便会来找你,若我先死,你也得给我殉葬。”.
察觉到宋持怀的真实意图过后,魏云深连半点思考的时间都没多留,立刻就拔腿赶往凌微的关押之地。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路行一半,魏云深便看到某处发出了冲天白光——地宫里本就无日月明光可照,游离的夜火虽能令他们勉强视物,却还是有些暗了。因此那道白光尤为醒目,晃得魏云深心头一颤,他只能祈祷自己快点、再快点,然而赶到的时候,偏院里已经没了凌微的踪影,只剩满地魔族尸体。
“尊、尊上。”
其中一个倒在院门的魔族尚存一息,大概是战斗时离得远,他没有被一击毙命,但也离死也没差多少了:“是……是你带回来的那个人,他,他把人放走的。”
魏云深连忙蹲下来去扶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他以为自己受过宋持怀那样的对待,早已练就了铁石心肠。然而到了现在却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清明的液体断了线般从他眼角流下,他捂着人的胸口,不住摇头:“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该相信宋持怀的鬼话,他不该掉以轻心,他不该优柔寡断留了凌微一命,他不该没有及早察觉宋持怀的意图……但凡以上任何一个“不该”不存在,都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濒死的魔族胸口涌出大量的血,他回头看了一眼,从院子到离开地宫的必经之路上断断续续倒了不少魔族的尸体,那些都是他的同族,有的昨天还在一起喝酒下赌尊上什么时候能让尊后回心转意,今天就已经死了,再也说不出话、再也不能一起喝酒、再也回不来。
他很伤心,却也只有伤心这一种情绪了。他知道魔族大多低智,所以自己不如尊上那么聪明,也猜不到尊上和那个“尊后”之间发生了什么,哪怕那个人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尊上的事,尊上都能不计前嫌地原谅他。
可是,可是他们这么多兄弟和朋友,真的都比不过那一个人重要吗?
他是恨不起来的,尤其是对魏云深,他知道他们的尊上跟寻常的魔族不一样,也知道他本可以不跟他们绑在一起。尊上对他们没有任何责任,但还是留了下来,把他们聚在一起,说要有房子住、有暖和的火烤。
他不忍心让尊上为难的,但看到兄弟们的死状,还是没忍住自私了一回:“尊上,可不可以……不要喜欢他了,给我们……给他们,报仇……好吗?”
他每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大口血,到最后脸上被污血盖满,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色。魏云深哭得抽噎,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只一个劲地试图用灵力为他恢复,却只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生命力渐渐消亡。
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心脏好像都被捏成一团,不是传来针刺的钝痛:“对不起……对不起……你撑住,我去给你找郎中,我带你看病,你不要死好不好,我错了,我不该……我不应该相信他,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尊上……”魔族费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摇头说,“但如果你……如果尊上真的很喜欢他,那还是……算了吧。”
像是拼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缓缓闭上,魏云深手底下微弱的跳动彻底平息下来,他睁着眼,而后不可置信般,又往里送了大段灵气。
没用、没用。
视野所及尽是尸体,如果是从前,他们看到他会高兴地拥上来喊他“尊上”,会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有些胆子大点的,会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他跟“尊后”大婚。
可是现在,他就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叫他一声“尊上”。
某一瞬间,魏云深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魏家灭门的那个早上……被宋持怀从祠堂里带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满地满地都是尸体,多得是人死不瞑目,他们或许是魏士谦的帮凶,或许只是刚进魏府以为某了个好差事的无辜人,但都没有分别,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宋持怀剑下。
那时杀人的是宋持怀,现在造成这一切的……仍是宋持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魏云深不懂,他悲恸地吼出了声,巨大的痛意自心间蔓延开来,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吞噬了他的神智,他慢慢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慢慢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只想着把人——不管凌微还是宋持怀都抓回来,他们欠他的,造下的孽,都是要偿还的。
地宫外,刚还云清月朗的天空霎时乌云密布。
魏云深已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自然也就看不到无数道黑色的灵气自那些死去的魔族胸口蹿出,奔流涌向他的心口,连绵不绝。
无上的怒意与哀恸充斥着他的大脑,待那些融汇的灵气尽数没入,魏云深逐渐恢复清明,他听到了一道唤声:“尊上。”
是冯岭,他还不知魏云深已经知道真相,仍扮演着自己“魔族护法”的职位,“逃出去的那两个,被抓回来了。”
第68章 枯树
魏云深到得晚, 等他抵达宋持怀与凌微被擒之地时,他们二人已被许多魔族围了起来。
凌微是力竭而败的,他的身上、脸上、鞋子上各处都沾溅了新鲜的血液。他手上的利刃轻颤、呼吸急促,脚边还倒着几具魔族的尸体, 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车轮战。但杀敌再多, 在绝对的人海战术下, 仍逃不了败亡的结局。
对比之下,旁边搀扶他的宋持怀看上去就干净很多,相比于凌微浴血奋战后的狼狈,宋持怀仍穿着一身洁然的白衫,除却扶着凌微的那双手,其他地方没有任何见红。
尽管如此,凌微仍做了一副保护的姿态将宋持怀守在身后。他以剑杵地, 傲然凝视周围每一个蠢蠢欲动的魔族, 明明身陷颓势,却硬是以一个眼神吓得那些魔族不敢妄动。
光凭两人一剑,竟就让当场的阵势僵持起来。
“尊上来了!”
不知哪个眼尖的先发现了魏云深,魔潮中爆出一声洪亮的喊声,而后人人回头,刚还密不透风的魔墙飞快给刚到的魏云深让出一条路来, 魏云深踏路而行, 很快就走到了宋持怀二人面前。
……很奇怪,若是之前让他看到宋持怀与凌微相互扶持的样子恐怕他又要痛不欲生一番,但自从知道宋持怀的真面目, 魏云深心里就再也掀不起任何一点痛怒, 他的心海平静无波,唯一一点轻微的悲哀和同情, 却不知是为凌微还是为自己。
——直到现在,宋持怀都还在演着不离不弃的戏码,乐此不疲。
想到宋持怀前几天跟自己说过的那些示好的话,魏云深心如刀割,再开口时余情已烬,他的嗓音透着自己都没想到的疲惫和嘶哑:“把宋持怀带下去。”
魔群中立时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架在宋持怀身后。宋持怀却突然发难,他两掌击向那两个魔族,那两人始料未及,一倒一退,宋持怀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要我离开师叔,想都别想!”
这其中大多数都知道他与魏云深之间的关系,闻言纷纷将视线投向后者,既是为难也有悲愤与恳求,宋持怀害人太多,他们一忍再忍,就算是看在魏云深的面子上,也不想再继续忍下去。
魏云深心生钝痛,一股无力感将他席卷,他捂着心口:“要杀要剐?你想那个很久了吧?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痛快的。”
宋持怀神情一滞,尽管极力掩藏,他的眼中还是有错愕一闪而逝。然而还没等他多想试探,魏云深再次下令,刚才被他击退的二人重新上前,将他按着押了回去。
无瑕白影经过身边之时,魏云深连一个眼神都没分出去,他的视线早就落到了将全身力气都寄托到剑上的凌微身上,这个男人阴冷无情,哪怕杀了这么多人仍不见半点愧疚,凌微只望着宋持怀被带离的背影,知道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吝啬地分出一点注意力给了魏云深。
他真是个怪物,直到此时都还笑得出来,冰凉的嘲讽目光如同能穿过血肉直接刺进魏云深脏腑:“我败了,但我没输。”
魏云深摇头。
他跟凌微没有多深的交情,说是互看不顺眼也说得过去,他本不该为对方解释什么,就让凌微一辈子都活在宋持怀的骗局里也很不错,可……凭什么呢?
他不甘心,凭什么同样是被宋持怀骗得团团转,凌微能到死都活在宋持怀为他编织的美梦里,他却提前知道残忍的真相,知道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棋子,从不曾在宋持怀那儿获得过一星半点的真心。
凭什么?
真正的痛苦不是简单的死亡,而应该是杀人,诛心。
魏云深牵起唇角,却笑不出来,他干脆摒弃了这个僵硬的动作,说:“如果你没输,现在就应该已经跟烬日寒众人会合了。”
凌微闷哼着挑了下眉:“你想挑拨我们?”
“不是挑拨,是说实话。”魏云深一步步走近了他。
——凌微杀了太多人,所以魔域里这些对他心有余悸,但魏云深不一样,他到现在才切实地感觉到,原来人在强到了一个地步以后真的可以轻易看穿别人的境界,哪怕此刻凌微再虚张声势,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的纸老虎罢了。
对待这样的凌微,还没有到要他这么严阵以待的地步。
魏云深走到凌微身前,他手一前一提,凌微手上的剑立马就被他夺了过去,凌微抢而未成,他脚下一个踉跄,最终还是撑住了没倒下去。
魏云深拿着那把剑照着地上那些尸体的伤口朝着凌微一招招比划,道:“是冯岭带他来找的你,又是冯岭来向我告的密,不然你猜猜,冯岭是谁的人?”
凌微不为所动:“冯岭不是早就堕魔了吗?”
“是啊,就这么巧,偏就是宋持怀身边的两个人堕了魔,冯岭于我之前许久,我本不该认识他的,偏就是万剑宗大比这么关键的时候他出现了,当场给我定了死罪。”
魏云深声音淡淡的,或许是已经被背叛到麻木,今天哭过一场之后,他的心情就很难再起波动,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
见到凌微脸色微变,他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继续说:“你似乎没注意到一个问题,他灵力恢复了,却不愿为你挡杀一人,你确定,他是真心想跟您逃出去的吗?”
凌微心跳一漏:“他的修为……”
不是说他的修为被封印住了吗?
凌微话犹未尽,魏云深却听明白了,道:“如果他真毫无修为,刚才又是怎么能对得过魔族的呢?”
因受伤而有些迟钝的意识逐渐醒过神来,凌微耳边一阵嗡鸣,饶是再不敢置信,也不由得对魏云深的话信了三分。
可是……为什么?
他的有有就算偶尔任性了些,在大是大非上却向来拎得清楚,有有从来乖顺服帖,这次却为什么……
凌微不愿深想其中缘由,面对着咄咄逼人的魏云深,他仍带着邪佞从容的笑:“那又如何?至少他肯与我同死,这就够了。”
“他会死,但不会跟你同死。”凌微缓缓道,他说完这句就闭了嘴,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凌微的,后者丝毫不躲地反看回来,轻佻道:“怎么,舍不得杀我了?”
魏云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你还记得林玉琼吗?”
凌微皱眉,他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捂着胸口咳了两声:“那是谁?”
“一个哑巴。”魏云深道,他死死看着凌微,试图在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丁点懊恼的情绪,“曾经天极宫的外门弟子,曾有机会入内门,但因为跟别人说了两句宋持怀与你的事,被你削了舌根。”
“哦?”凌微来了性质,挑眉道,“这样的人太多了,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我看看能不能想起来。”
他话里犹带笑音,虽然看上去是在好好说话,但分明却是……挑衅。
简直……无可救药。
魏云深闭上了眼,他暗笑自己愚蠢,也放弃了跟凌微继续交流的想法,只是说:“没关系,你会记住他的。”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凌微才只察觉到他语气不对,就见魏云深拍了拍掌,霎时一袭青衣缓步走了上来,魏云深将凌微的那把佩剑递给他,莫名地,鼻头一酸。
他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于是偏过了头,轻喊:“林师兄。”
那袭青衣“嗯”了一声。
魏云深道:“慢慢来,除了你的,还有天极宫其他师兄们的仇,你都要一并报了。”
林玉琼:“嗯”。
魏云深深吸了口气:“还有魔域里族人仇,也都劳烦你一并。”
林玉琼:“嗯。”
凌微不可置信地沉声道:“你让一个无名小卒来杀我?”
魏云深没有答话,他只是最后看了凌微一眼,觑见对方眼底的怒意和质问,然后漠然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身后传来利剑破体和谩骂的声音,魏云深仿若未觉。他眼着于前,步履坚定,心境从未这样沉重过。
后面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地宫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监牢,因此宋持怀仍只是被关押在他原来的房间,相比于之前的宽容,他这回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看着,时度守在中间眼也不眨,好像自己稍一松懈他人又会不见。
相比之下,宋持怀淡定得已经不能用平静来形容。他自在极了,看上去不像刚刚出逃、刚放了俘虏、刚被抓回,而是就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像往常一样安静看书,有时嫌光太弱,还拨一拨旁边的烛火。
魏云深站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心底生出无限的悲切和愤怒,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看着宋持怀,良久才说:“你们先出去吧。”
时度看了他一眼:“……尊上。”
“我会亲手杀了他。”知道他的为难,魏云深哑声道,“我会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时度这才不再多说什么,他朝另外两个人打了个眼色,领着人出去了。
魏云深走进房里,听到门被关合的声音。他的眼神在未从书上收回视线的宋持怀脸色流连许久,最后不得不从对方手里将书抽出,问:“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有啊。”宋持怀露出个笑,这个笑魏云深先前见过一次,不同于此前装出来的温和或嘲讽,而是明媚如三月春风,带着一股憾事终结的释然,和再也不必伪装自己的真实。
他笑着问魏云深:“你什么时候杀我?”
他太聪明,被带走前听到魏云深的那一句话就猜到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真是目的,于是干脆连最后的伪装也卸去,哪怕知道这个提问是在拿刀割魏云深心口,也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
魏云深叫他说话,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都是假的。”宋持怀知道他要问什么,在他开口之前就出声了,“你见过的、经历过的、想象里的,但凡跟我有关的一切,都是假的。”
真相扎人,魏云深早有准备,却仍觉阵痛:“……只是因为我是魏士谦的儿子?”
宋持怀点头:“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当然够了。魏云深在着月楼待过,他甚至里面是怎样一番地狱的景象,宋持怀从那里面出来,会对魏士谦深恶痛绝实在正常,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
魏云深问:“如果我不是呢?”
宋持怀摇头否认:“没有这个如果。”
其实他当初并不是故意留了魏士谦的儿子一条命,只是刚好察觉到有人躲进结界、刚好懒得费事、刚好将结界里的人留在最后、刚好他需要一枚棋子复仇,所以选择了魏云深而已。
但谁知道就这么刚好,他留下的就是魏士谦的儿子,但这样也好,宋持怀虽然不介意将无辜的人卷进来,能少一桩罪业,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魏云深用力捏了捏手,他口中喃喃,不断重复着宋持怀那句话,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极大,宛若发狂一般,因为太过用力,到最后竟然咳了起来。魏云深双眼发红,笑得癫狂乱颤,但眼睛从始至终没离开过宋持怀身上,他仿佛要用眼神从宋持怀身上扒下一块皮来,到最后却无事发生,直到他笑累了停歇下来,宋持怀都还只是好好地坐在那里。
他问:“你真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了?”
宋持怀道:“死了总比活着好。”
“好啊。”魏云深轻声道,“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宋持怀问:“赌什么?”
“就赌……死了以后,你会后悔,怎么样?”
宋持怀问:“你要怎么知道一个死人会不会后悔?”
魏云深道:“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决定赌不赌就行了。”
宋持怀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赌注是什么?”
“就赌自由吧。”魏云深掏出一把匕首,这把跟当初宋持怀刺向他的那把极为相像,细微之处又略有不同,看上去是仿制而成,只是用铁更精,反而更像正品。
他将匕首抽出,匕尖抵住宋持怀的胸口,冷声道:“如果我赢了,你的自由归我,你永远都要待在我的身边,不管真心假心,你当初怎么在凌微面前演戏的,就要怎么恭顺地对我。”
胸口传来一阵刺痛,宋持怀有意将身体往前送,却被血契阻挡,他只好等着魏云深主动将匕首刺进更深的地方,闷笑着问:“那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从此做你的狗,往前你怎么对凌微的,我再给你演一遍。”
第69章 新芽
这一天, 魔域里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擅蛊惑人心的宋持怀与杀害了几百条魔域人命的凌微终于伏法,宋持怀遭遇剜心而死,凌微身受数刀最后割首而亡,魔域里凡所围观, 无有不拍手称快者。
第二件: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 杀了凌微之后, 林玉琼当夜自裁于房中,魏云深也在击杀宋持怀后暴毙而死。他与宋持怀的尸体同时消失,一起失踪的,还有长久为伐魔联军的事在外奔波的冯岭。
第三件,也是最振奋人心的一件:魏云深失踪以后,一个自称为他们母亲的名为魔心的女人接手了魔域。魔心性格单纯更与域中魔族相近,且实力强盛, 初来不过仅仅三天, 便将烬日寒的驻军杀得猝不及防、奔逃溃散。
压在魔族众人心头已久的乌云终于拨去,最后一批盟军退出烬日寒那天,魔域里的所有人终于都从地宫搬回了地面。
他们争先恐后地打扫起了这片被战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土地,半成未成的魔宫里的血迹都被清理干净,不知属于魔族还是所谓正道的残骸也悉数归拢。他们在魏云深原来的寝宫在搭建了一个木架台,所有在这场伐魔之战里受到破坏的, 无论活物还是死物, 通通丢了上去。
为死去的同伴们举办祭礼的这天,魔域里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木架台边上围了不少的人,大多面含悲伤, 或低声泣语。退敌最初的兴奋与激动消退过后, 亲朋逝亡的伤感如同慢一步追上来的潮水席卷上所有人心头,他们沉默地看着魔心一把火将这场争斗的遗迹烧光, 扑天大火熊熊燃烧,炽热的恨意与悲恸染上了在此旁观的每一双眉眼。
不约而同沉默的哀悼之中,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哭声:“尊上……”
旁边有人递了自己的袖子过去:“……你别哭了,尊上看到了会难过的。”
有了开头,余下的人也都再忍不住。木架台前窃窃嘈杂声起,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自喃自语,有人暗自伤神……无论什么,都阻挡不了对已逝之人的思念。
“……我也好想尊上。”
“尊上怎么会死呢,他不是都把那个坏人杀了吗?”
“尊上喜欢他的吧?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让尊上杀了他?”
“其实尊上不杀他也没关系的,只要尊上开心就行了,也没有人说他一定要死啊,为什么尊上杀他之前不跟我们说一下呢?”
“就是就是,尊上跟我说一下,我肯定要拦着的呀,哪有人杀自己喜欢的人的?”
“……我好想尊上呀,以前我哭了,尊上都会抱着我哄我的。”
“又不是只抱你,我也被抱过,要是尊上可以高兴,我给尊后杀了也没关系。”
“尊上都说了不要叫尊后了。”
“就叫就叫,尊上喜欢为什么不能叫?我叫了尊上还高兴呢,我就要尊上高兴!”
“……”
吵嚷的声音令人烦躁,时度默不作声从人潮里退出,此时魔域里百废待兴,闲忙都有,他无事可做,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之前关押宋持怀的房间。
他看着床边被削了一段的铁链,不知为什么走上前去,伸手要摸的时候又清醒过来,立马收回了手。
“你不高兴?”
身后传来鲜有的女声,时度没回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应该是在为尊上难过。”
魔心绕到他旁边:“但这里又不是魏云深的房间?”
时度一顿,面露困惑:“他死了,罪有应得,但我好像也没有很高兴。”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魔心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想不明白的。”
她语气笃定,引得时度不禁侧头去看:“你怎么知道我想不明白?”
“都怪我。”魔心看上去有些懊恼,“我没有把你们生得太聪明。”
时度反驳:“我不是你生的。”
“身体不是,但其他的是。”魔心看上去也有些费解,但她向来不喜欢纠结这些复杂的东西,于是只说,“你忘了吗,我是母亲,魔族的起源,孩子当然是由母亲生的。”
这话乍一听有道理又没那么有道理,时度自诩是魔族里较为聪明的那一类,也没听懂魔心这番高深的话,虚心求教:“什么意思?”
魔心说:“我也不知道,这些话是我姐姐……就是你大姨,她教我的。”
“……”时度又不说话了,他想到魔族们都不怎么聪明的智商,心想能生出这么多笨蛋魔族,魔心当然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他不该为难她的。
魔心看穿他想,说:“你们笨是我造成的,但不是我不聪明造成的。”
“我创造的功法虽然强势霸道又极好上手进益飞快,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执……”
“……大喜大怒、大爱大恨,若心有执,则系引全身悲喜,执所系者动,心神大乱。”
时度想到什么,飞快看了魔心一眼,“是这个吗?尊上跟我说过。”
魔心点头:“人的欲望是无尽的,但还可以掌控、还可以更改。而随着年岁长进,想要的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人一旦被这种欲望——执念所控制,很容易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很不凑巧,我的功法无法压制人的执念,反而会将其越放越大,所以所谓的‘大喜大悲,大爱大恨’,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人或事物嗔痴而已。”
时度没太听懂,但不明觉厉:“这也是我大姨跟你说的?”
“不是。”魔心摇头,莫名执拗,“这是她死了以后,我自己悟出来的。”
时度顿时恍然,看魔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能再具体一点吗?”
“就拿魏云深举例子吧。”魔心想了想,“你觉得他怎么样?”
“聪明。”时度毫不犹豫地开口,“尊上是我见过最……第二聪明的人。”
他原本想说最聪明的,但脑海里突然闪出宋持怀那张脸,只好不甘愿地改了口。
魔心没否认他的想法,问:“魏云深跟宋持怀都很聪明,但是他们最后都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时度想不出来,只能摇头:“……不知道。”
“因为他们太聪明了。”魔心道,“当一个人太聪明,又执念过重的时候,往往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自己的目的,而这个‘代价’里,甚至可以包括他们自己。”
时度心念一动,他觉得自己脑子突然灵光了一下:“所以……”
“所以我的孩子们不需要太聪明。”魔心为他揭开谜底,“愚笨一点只是会被人嘲笑,可是如果人太聪明,是真的会死的。”.
另一边,距离魔域三百里的昏黄树林里,一玄一青两道人影之间剑拔弩张,相对而立。
魏云深出走仓促,除了魔心谁都不知道他的死亡真相,自然也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甚至是本来应该躲着自己走的仇人。
……冯岭,他伙同宋持怀骗了自己这么久,最后还把宋持怀的心挖走吃了,魏云深念及当初的情谊没有追究,他竟然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
魏云深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拳,尤其在左右避了两次都能将人错开,他脸上的烦躁越加明显:“你到底要干什么?”
“赎罪。”冯岭垂下眼,难得正了神色,“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都要替他还上。”
魏云深气笑了,他最讨厌别人一副很自然跟宋持怀同一战线的姿态:“他对我做的那些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冯岭道:“我参与进来了,我也有份。”
“哦,那我只记他的仇,不记你的。”魏云深促狭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淬了毒,“你现在可以滚了吗?”
“我不会走的。”冯岭道,“我知道你现在信不过我,但没关系,你可以当我不存在,我只跟着你,不做什么别的事,等需要我的时候我才会出现。”
“我永远都不会需要你!”魏云深狠狠剜了他一眼,“嫌之前做戏还没做够吗?还是说他算到自己之后的劫数,连这条路都给自己铺好了?”
冯岭摇头:“我身上的蛊毒已经解了,从此往后不会再受他摆布,也不会再来骗你。”
魏云深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他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上回这么信誓旦旦的时候,是在拉拢我向他报仇。”
然后怎么样了来着?然后他就跟个傻子一样被这两个人合起伙来骗得团团转,一连好几个月,他以为自己真的能控制住宋持怀了,谁知道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在跟自己演戏,连冯岭的“背叛”都是宋持怀的一步棋,他们编排好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他,就只有他真的把那场戏当了真,毫无防备,不然今天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从今往后,他再信宋持怀或跟宋持怀有关的人的任何一句话,他就是狗!
冯岭显然也想起了当日的事,他脸色微变,勉强维持住,说:“没关系,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可以帮你。你不是在找昆山木吗?我之前找到些线索,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他说完,察觉到魏云深目光幽深如渊潭死水,那双眼睛冷漠得不像话,无由迸射出一股冷意,冯岭不自觉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魏云深默了默,问:“你的意思是,我之前让你去找昆山木,你明明有了线索,但还是找了一堆没用的木头来应付我?”
“……”事实面前,冯岭无从辩驳,他心虚地偏过头,“我只是想帮你。”
魏云深冷呵:“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刚才还心虚着的冯岭立马自信起来,他重新看向魏云深:“你不会的。”
魏云深被他这眼神看得恼怒,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就因为你跟宋持怀一起骗我,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是我对不起你。”冯岭这回没再避开他的目光,“如果你想让我以命抵,也不是不……”
话未完,一道凌厉的掌风忽然而至。冯岭前襟与头发被扫得轻动起来,但他躲也不躲,就是站在原地等着魏云深下手,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下一刻,魏云深的手停在他胸前两寸,只要再近一点,冯岭当场殒命。
魏云深咬牙:“为什么不躲?”
冯岭额上覆了层冷汗,但他半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仍只是说:“这是我欠你的,你就算真要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魏云深收回了手,冷脸道:“我不是不想杀你,是宋持怀的魂体等不了太久,你既然有昆山木的下落,等我把昆山木拿到手了,再杀你也不迟。”
冯岭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多想。
他之前的奔波并非无用,虽然在魏云深面前装出不力,但昆山木确实早已到手——没错,不是线索,是直接到手,如果非要说跟先前所说的“线索”有什么关系,大概就是冯岭提供了自己在人界的新住址的线索。
然后,甚至不需要魏云深多去寻找,他才刚进冯岭所住堂屋大门,就看到了一截被珍而重之供起来的半人高断木。
魏云深走到那截断木前面丈量一番,又是不住看着冯岭打量,后者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好像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魏云深没忍住开口:“这就是昆山木?看起来跟正常的木头也没什么区别。”
冯岭道:“皮囊表象而已,宋持怀倒是有一副好皮囊,但也掩盖不了他败絮其中的事实。”
魏云深防备地用余光觑了他一眼:“他长得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
“……”冯岭没有解释,只是问:“昆山木有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接下来我需要找一块更大的昆山木。”魏云深看着前面只有半人高的木头,可惜地摇了摇头,“这木头太小了,只能当做备选。”
其实也不能说小,只不过到时候宋持怀很有可能会以一个幼年的姿态复活,魏云深倒是无所谓把人从小时候养起,只不过宋持怀太狡诈了,他怕到时候自己看了小孩心软,又被人钻了空子。
……再说,他们两个之间还有旧恨没有算完,魏云深不愿跟少年时候的宋持怀发生争吵,哪怕这只是一具躯壳。
他话没说明,冯岭却明白过来。他掐诀施法,嘴里念念有词,魏云深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就见一道白光从冯岭指尖飞向昆山木,下一刻那截断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大起来,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足足长成了正常成年男子大小。
冯岭擦了擦额上的汗,说:“昆山木有伸缩之能,最小能消弭于肉眼,最大可建天梯,你看看现在这样,足够了吗?”
“……”魏云深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到无以复加,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道:“……应该是够了。”
冯岭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现在呢?要干什么?”
“接下来的事就跟你没关系了。”魏云深的眼底瞬间攀上赤色,他周身灵力暴涨,双眼一闭一睁之间,冯岭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大堂,同时堂门受风力紧闭,关得严丝合缝,任凭冯岭在外如何叫喊拍打都不再打开。
魏云深从丹田分出一股雪白的魂体,将其融入至昆山木中,眼里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思悼和恨意。
他盯着散发柔和光线的昆山木,喃喃道:“接下来,就是我们两个的事了。”
第70章 乌海彻明
宋持怀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浑浊, 往事流转犹如四季更替,变幻莫测得令人难以抓握。他细细看那些流逝于眼前的经历,骤然之间白光化影,飞成一把尖锐的短匕刺向心头。
巨大的痛意瞬间将他包裹, 眼前一道虚影恍过, 替他重现意识最后一刻的情景。无尽无言的沉默之中, 宋持怀想起一切,他记得自己终于激怒魏云深动手,心脏撕裂的颤栗犹然加身,宋持怀定睛看着对面正在杀自己的“魏云深”,心境掀不起一点波澜。
他只是沉默着想:是了,他已经死了。
下一瞬便是:……怪了,死人怎么会做梦?
几乎是这个念头响起的同时, 宋持怀感觉到自己本该停息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他的脑中闪现从未有过的清明, 宋持怀魂识充盈激烈起来,他发觉自己重新掌控了失衡的五感,然后在下一刻,山隐林间,一处闲小屋舍,临窗床榻上沉睡了不知多少时月的青年睁开了眼。
——闲云避暑, 风响残叶, 窗台黑鸦跳食,远野溪径粼闪,竟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
宋持怀下意识就要查探周边情况, 却是一动两边肩胛骨就生痛意, 铁链叮当作响,宋持怀在魔域时听了太多这样的声音, 他偏头看向声音源头,却见两根长链一左一右穿过他两边琵琶骨,将他此身困在床榻之间,令他无法多动分毫。
宋持怀心头生骇,他盘腿运气,却察经脉封锁,所有的灵气涣散在丹田之内无法凝聚,宛若死水一潭,经不起丝毫涟漪。
“醒了?”
许是察觉到门内动静,一道意料之中的人走了进来,看到宋持怀,魏云深眼中没有任何夙愿终成的宽慰和兴意,他似乎又长了点,比宋持怀上回见到他时成熟不少,少年的青涩全然褪去,此时在宋持怀眼前的,是与他之前所见完全另一副风貌的魏云深。
见到是他,宋持怀重新躺好:“我死了多久了?”
魏云深道:“三年。”
宋持怀又问:“为什么复活我?”
魏云深道:“前债未消,你还不该死。”
宋持怀笑了,说不清是冷然还是嘲讽更多,又或者二者兼有:“那你觉得,我要怎样才算该死?”
“你的问题太多了。”魏云深没有继续回答他的问题,他从上到下把宋持怀检查了一遍,确定后者没什么问题,才问:“饿了吗?”
两个问题之间的跨度太大,宋持怀眉间短暂染上困惑,随后唇边笑意更甚:“担心我?”
魏云深起身离远了他一步:“只是你如今功法被锁,若不进食,生命难以为继,我不想我才刚把你救回来,你就又死了,让我白费功夫。”
这番话答得滴水不漏,宋持怀心头顿生没趣。他没觉得饿,但还是任魏云深送来吃食,是最常规的家常菜,此间山野深林,没有其他客舍或饭店,想也知道这些是谁做的。
宋持怀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式,挑眉诧异:“你还会做饭?”
魏云深替他在床上布置好矮桌,他尽力将每一角都铺得平稳了,听到宋持怀发问,略微侧混眼去,从前见人如生星光的璨眼如今古井无波,他闷闷“嗯”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说:“三年少与人交际往来,无聊把什么事都学了一遍,怎么也该会了。”
他没有刻意叙惨,只是像说最平常的事那样将自己在宋持怀未醒时的事浅暂说了一遍,过后也没有再提的欲望,仿佛真的混不在意,宋持怀却莫名听出其他意思,他抬头看了眼魏云深,不再说话,安静吃起了饭。
出乎意料的,魏云深手艺不错,宋持怀向来不贪食的人都没忍住多吃了两口。期间魏云深没有动作,他只是在一旁看着,宋持怀吃好后放下碗筷,拿着魏云深递来的帕子擦嘴:“你不吃?”
魏云深摇头:“我辟谷了。”
辟谷的人却学会了做饭,真是奇也怪哉。
魏云深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只又帮宋持怀撤了桌子和碗筷,期间一话不发,乏味得像块木头。
三年的时间让他成长不少,当初满腔委屈悲愤的辩解无从下口,如今明明是他占据主导的地位,魏云深却一句话都不想解释了——或许也有知道自己再怎么说对方都信不过的原因在,又或许是从前被宋持怀诓骗太多,数度积累而来的失望压在心头,再多信誓旦旦的承诺和保证,都不如身体力行地做来的重要。
他收拾好一切,又开大了窗透气,然而坐在床边,问:“还记得那个赌约吗?”
宋持怀很快就想起他说的“赌约”指的是什么,抬头笑道:“你输了。”
他并不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也不后悔最后死在魏云深刀下——总归他早就哀莫大于心死,若非当初凌微的血契,他或许在看清世间所有真伪的那一刻就死了,可凌微限制他不能自尽,宋持怀只好另寻他法,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来杀他,他倒更宁愿那个人是魏云深。
至少曾经朝夕相对,某一刻忘了对方身份的时候,真心也曾映照过真心。
倒在魏云深怀里的最后一刻,宋持怀曾经无比庆幸,又无比失望,如若这人身上没有魏士谦的血脉,如若魏士谦没有对他做过那样的事,他都不介意在生命尽头之前与魏云深多些温存的时候。
……但世间种种,从来就不该加上“如果”评判。
宋持怀敛下眉目,他掩去所有可能被看穿的细节,没见魏云深反应,便得意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后悔,你输了。”
魏云深却摇头:“未到后悔的时候,你怎么确定自己不会后悔?”
宋持怀对文字的玩弄远熟于他,闻言没有多在上面加以纠缠,而是问:“你要抵赖?”
抵赖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亏,这个赌局他一开始就没答应下来,只是问了赌因和赌注而已,是魏云深自作多情,他一个满门心思只想着死的人,哪里需要遵循对方的想法?
恰巧一阵风越窗而来,宋持怀拢紧衣领,唇边含笑:“有想这个赌局的功夫,你不如好好想想,现在凌微已经死了,没有解寒丹,我凭什么撑过今年冬天。”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这话刚落,一片黄叶随风飘落窗台。台上跳跃的乌鸦被这树叶惊扰,铺展着翅膀飞向枯树枝头。
魏云深却不答问题。他盯着宋持怀多看了几眼,突然发问:“你原来有这么爱笑吗?”
这声问意料之外,宋持怀嘴边的弧度僵硬:“……什么?”
魏云深伸出手,碰了碰他微微勾起的唇角:“你从前的笑都是假的,那现在呢,是想激怒我、或是达成什么其他的目的,还是你真心的笑?”
宋持怀偏头躲过他的手,醒来之后,第一次冷下了脸:“有什么区别吗?”
魏云深道:“我总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失败,喜欢过的却是从不存在的幻影,还任这幻影发展成足以牵系我一静一动的执念。”
事隔多年,他再次强调自己对宋持怀的感情是“过”,且态度比起之前的刻意强调要平淡不少,仿佛真的坦然了一样,虚实之中,宋持怀头一回能察觉出他的真实想法,心底片刻慌乱。
但他很快就将那抹异样镇压住了,宋持怀扯了扯唇角,道:“你向一个习惯了戴面具的人询问真假,就不怕得到的是另一张面具?”
——至此何须多言,魏云深心里有了答案。
他没再说话,只是从宋持怀房间里走了出去,且接下来好几天也没再跟宋持怀多说一句,甚至除了每天的一日三餐,魏云深没多找过宋持怀一次。
他的冷淡太过明显,尤其宋持怀见识过他一往情深和恨海滔天的样子,极致的爱和恨他都在魏云深身上看到过,无论如何都是浓烈,至于这宛若无视的平淡,反而令他难以招架了。
宋持怀不禁多信了几分魏云深如今对他只是喜欢“过”,他甚至开始怀疑后者复生自己的原因是什么,如今情势说不得好也说不得不好,具体要怎么评判,关键还是在魏云深。
这天晚上,宋持怀熄了灯打算睡觉,闭合的窗却被风吹出了缝隙,他坐起就要将窗重新关好,却突然一道光影缠来,下一刻,他的房间里多了个人。
——若是魏云深,他当然只会走正门。宋持怀没把来人往前者身上想去,甚至期盼最好来的人是魏云深仇家,这样他就能将杀机往自己身上引,魏云深三年复生之计功亏一篑,他就算不能杀了魏士谦的儿子为自己报仇,能见对方心血被毁,也算死得其所。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朦胧的月色之中,宋持怀勉强看清来人,他收起脸上表露的虚伪笑意,皱眉道:“怎么是你?”
来的人正是他最熟悉的人,当年全程参与了他复仇计划,最后又成功脱身而退的冯岭。
他没想到冯岭胆子竟这么大,当初联合他将魏云深骗到那个地步,现在却还敢出现在魏云深的地盘。
……真是尽挑着心软的欺负。
冯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叹道:“你果然醒了。”
听了他的话,宋持怀眉流目转,他收敛了针对,吟吟道:“听你的意思,是知道魏云深的计划?”
冯岭自上而下,当初他为了一□□命跪在地上乞求宋持怀大发慈悲给他剃魂蛊的解药,而今换宋持怀身陷囹圄,两人地位转换,他有些怜悯地看着床上的人,俯身摸了把那两条露在身体外的链子,道:“知道,但知道的不多。”
宋持怀咳了两声,刻意偏头的动作让他看上去有些无辜,宋持怀顺势捉住了冯岭的手指,放在掌间不住摩挲着,是个引诱的动作:“不能说?”
“……”冯岭默默抽回了手,又连忙看了眼四周,确定没看到魏云深的身影后才松了口气,“我对你没那个心思,你这招对我没用。”
“是没有,还是不敢?”宋持怀倚靠在床头,懒声道,“你放心,现在魏云深不在,你就算真要做什么,他也不会知道的。”
“……”冯岭的手握了又握,“你这样对得起他吗?”
“你真的不不想试试吗?”宋持怀道,他现如今经脉被穿过琵琶骨的两根锁链拦腰封堵,灵力无用,也没有其他的筹码,这一张仅剩的牌是他孤注一掷,容不得半点差池。
他慢吞吞关了窗,一只手贴在衣领处,看着冯岭慢慢攀上红色的脸,戏谑道:“当初在天极宫时你不是还邀过我同浴吗?这样,你就当跟我做个交易,我们互利互惠,你也不用有太大压力,当年魏云深被骗,纯粹是他技不如人,现在……”
“在”字才刚脱口,冯岭便如临大敌般用力甩了甩头,他一连往后退了好多步,直到脊背贴着门才喘着气停下了,他戒备地看着宋持怀,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宋持怀一顿,有些惋惜地看着他,但更多还是嘲弄:“你说你对我没有那个意思,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躲呢?”
他话未说全,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有愧之人才需要躲,真正无愧的人何怕直面诱惑,若真的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再看千万眼也惊不起半点波澜。
……就如如今魏云深对他那样。
不知为何想起不该想的人,宋持怀有些烦躁,他提醒自己专注眼前,便见冯岭贴着门躲到了墙角,看上去比他更加烦躁:“我是来找你说事情的,你听得见就行了,管我现在哪里做什么?”
宋持怀问:“你说什么?”
冯岭一愣,刚怀疑自己是不是站得太远了,抬头就看到宋持怀眼底笑意不减,明白过来自己又被捉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真的是来跟你说正经事的!”
宋持怀并不说话,他半坐半跪地倚在榻上,未束的青丝泻至身前身后,不见糟乱,反而像才刚梳理过一样,在昏暗无灯的环境里竟显得有几分……勾人。
冯岭连忙遏止这可怕的想法,他摇摇头,继续说:“魏云深不是魏士谦的儿子,他跟魏士谦没有关系。”
床上的人一顿,而后嘲讽道:“你现在连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话也信口拈来了?”
冯岭道:“我没骗你,我一开始也不信,后面我去邺城调查了一下,魏士谦的儿子是叫魏云深没错,但根本不长他那个样子,而且‘魏云深’早在我们杀到邺城一个月前就失足溺死在水里了,魏士谦就那一个独子,没有第二个人了。”
空气中短暂地沉默片刻,宋持怀缓缓收敛笑意,他面上看不出半点表情,良久才说:“……你说我就信?”
“我后来去邺城走访过,根据魏云深的形貌特征,确实找到一个能够匹配的人。”
冯岭看了他一眼,犹豫着上前两步,又看了他一眼,见宋持怀确实没有了引诱的意思才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他将一个东西递给宋持怀:“这是邺城施家小姐跟魏云深的手信,魏云深是魏士谦捡来了养在着月楼里的,他本被配给了施家家主当做娈宠,是那家的小姐见他可怜,从她父亲手里把人要来了,她知道着月楼中人的凄惨,从那以后,就给魏云深写信。”
看到宋持怀拆开了信件,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你认认,这是不是魏云深的字?”
宋持怀看了两眼就把信扔到一旁:“我怎么知道这些信是不是你们故意写了做旧的呢?”
冯岭急道:“我骗你这个干什么?”
宋持怀没感情道:“你跟魏云深素没交情,为他奔波澄清又是干什么?”
“那是我欠他的,我骗了他这么久,我得还!”见说不动宋持怀,冯岭气得咬牙,语气也没忍住重了不少,“你以为我是你吗?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一颗心染成七个样子掰给十个人分,到最后谁都拿不到一点真心!宋持怀,你好好想想,我当你天生冷心冷情是个怪物好了,但你想想魏云深对你,你就算把他当成棋子,他有这么大恶不赦吗?你连我都能留下一线,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他?”
说到激动的时候,冯岭直接扯住了宋持怀的衣领。
他用力极大,宋持怀全身灵气凝滞,他不是冯岭的对手更挣脱不得,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冷笑:“既然知道我没有心,更应该知道他是不是魏士谦的儿子也改变不了什么才对,所以呢,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我欠他的,就算你真的无动于衷,我也要把我要说的说完。”冯岭冷声道,他深吸了口气,“你知道魏云深初入天极宫时,他心斗的考核结果是什么吗?”
宋持怀当然不知道,他当时假模假样地关心着魏云深,实则一心想着怎么将这个人化为己用,心斗虽然是卡在入门的重要一关,但他背后有人,能确保魏云深就算心斗不过也能拜入自己门下,所以没多关心,如今听冯岭提起,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
冯岭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把自己从负责考核弟子那听来的话重复了一遍:“‘要不是这个人替你动了手,恐怕你跟天极宫的缘分就到这里了’,这是当时考核魏云深那名弟子的原话。”
心斗用以测试心魔,若是那关不过,普通弟子确实无法进入天极宫。
至于前面半句的“这个人替你动手”……宋持怀忽然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他那时也不是全然没关心过魏云深的,他至少问过对方在心斗时看到了什么,当然魏云深怎么回答的来着?
——魏家的祸乱之夜。
恍然间,宋持怀眉心一跳,他这回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冯岭继续说:“我后来问了他,他说那天晚上他在魏宅的井水里下了毒,本来是想跟魏士谦同归于尽的,但后面听到打斗声,所以……”
他话没说完,特意又看了宋持怀一眼。
宋持怀想到什么,脸色怔然失色。
他向来聪慧,自然听得懂冯岭的未尽之言:那天魏云深本来想跟魏士谦同归于尽,但他意外杀出,慌乱间魏云深躲进祠堂,意外进入了里头的结界,因此留了一命。
他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不过是施了一点小恩小惠就引得魏云深那样珍视,明明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却在连与他奔波数月、添在天极宫寄人篱下之后仍适应得极好,甚至从来没对魏士谦的事感到过半点悲愤或是思念。他一开始以为是魏云深不认生心胸开阔,如今想来、如今想来……
心里有什么轰然碎裂,宋持怀咽下一腥甜,声音含糊不清:“一面之词,我凭什么信你?”
是了,冯岭说的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其实只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仅仅这点线索而已,他也可以编出很多个不同的故事,只凭听者开心。
冯岭嘴里说的,未必就是真实发生的。
宋持怀不住说服自己,他勉强定下心神,心里却从未有过地慌乱起来:正如他自小聪慧,此时更知道冯岭说真话的概率大过假话,但宋持怀仍执拗地不肯相信自己错了,或许他不肯信的不是自己的错,而是他将曾唯一奉送上来的真心践踏在脚底的愚昧和无知。
他不肯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对魏云深确实有那么点不一样,详细原因未知,他不是喜欢在不相干的感情里浪费多余感情的人,从前只以为是因为在他在凌微面前为奴做宠的那段时间里,他唯一在魏云深面前是个人,所以才对对方另眼相看。
所以他无所谓在自己的复仇计划里多牺牲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反正众生芸芸无相,世人皆若蝼蚁。宋持怀不在乎蝼蚁——哪怕是他自己的死活,如果魏云深是魏士谦的儿子,那随便怎样磋磨他都可以,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当初魏士谦怎么对自己的,后来他如何还给仇人的儿子,算起来公平极了。
但如果魏云深跟魏士谦没关系,而仅是自己的徒弟……
“手信你觉得是假的,心斗你也觉得空口无凭,那好,我问你,你自己呢?”
“宋持怀,你信不过别人,那你自己呢,你也信不过吗?”
耳边的声音打断思绪,宋持怀向来擅长口舌,可他现在看着冯岭的嘴一张一合,从未这样迫切地想要对方闭嘴过。
宋持怀心头一愣,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问:“什么?”
“魏士谦只有一个独子,而魏云深跟他半点不像,我不信你没看出来。”冯岭冷漠看着他,残忍开口,“你目力好,记忆佳,就算过去了很多年,应该也不会忘了那天晚上的事。”
“你不信我,那问问自己,那天晚上,魏家满门一百多口尸体里,有没有人比魏云深跟你的仇人更像。”
一话毕,记忆回溯,心神激荡。宋持怀闭上眼,他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个夜晚,魏家夜火通明,门宅庄严,偶有下人交巡换守,低语私私。
宋持怀重临其境,他循着自己杀人灭口的路线回到魏家,疾风厉扫面颊,一片昏暗之中,他看到了一个人。
——锦丝蜀,金线衣,银缕绣附玉鞋,头冠映衬明珠。
视线上移,那张脸跟魏士谦起码有七成相像,那夜急于杀戮而忽视的细节也重新出现,少年死前往魏士谦书房的方向爬了两步,微弱地喊了声“爹”。
过往封尘,真相大白。
宋持怀胸口一痛,重重吐了口血。
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无力维持强装的镇定,跌坐在了床上。
想到跟魏云深从前种种——他过去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