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春天谢淮都在奔波, 他从零开始做建筑模板要打通的关节太多——了解行情、工厂看货、比价、应酬、开拓销售渠道、谈合同……所有事都要亲自经手, 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去年有位做复合模板的厂商接触过许大龙, 想请他代为销售, 利用他的渠道长久合作。
谢淮劝许大龙考虑对方的提议,他认为可循环的环保材料未来会取代传统的钢板木板, 开创一个崭新的绿色行业,可许大龙没有答应。谢淮一直觉得可惜,因此当他决定创业时, 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一行。
当年造成谢致生破产的因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他的钢厂已经不再适应发展的潮流了。
谢致生起家的年代木材匮乏,加上“以钢代木”政策鼓励, 市场对钢模板的需求足足占到总份额的四分之三。
谢致生对钢感情极深, 执意认为传统材料才是稳妥可靠的, 哪怕后来敏锐察觉到了市场风向在变化, 依然没有改变经营模式,因此破产前几年公司其实一直处于不盈利的状态。
谢淮亲眼见证了那个年月, 从幼年家境优渥至少年落魄潦倒,这期间经历的一切使他心智成熟坚毅,对事物洞察敏锐细微、果敢够胆, 这些足以使他应对绝大多数困难, 而他比别人的更有一条优势——谢致生犯过的错他不会再错。
谢淮的启动资金只有和乔波借来的一百万以及农家乐的四十万转让费,这对一个生意人来说算不得多。他年纪轻、又初出茅庐,大型项目看不上他,小型建筑工地也不愿意和他合作, 谈了几次最后都因为对方担心他没经验告吹。
……
春末夏初,谢淮的进度条卡在销售渠道这一节迟迟进展不下去。
他买来一辆二手车代步,每天开车三小时往返住处和工厂,白天顶着烈日在车间来回跑,晚上和承包商吃饭喝酒,两个月下来晒黑了好几个度。
今晚的酒局已经喝了三小时,对面坐的工程商从前和许大龙做过生意,谢淮和他喝过几次酒。
工程商姓赵,对谢淮有印象,接到谢淮的电话后没考虑多久,给了他一个地址和时间要他过来。
谢淮到时包间人满为患,他想见的人坐在主位,四周人吞云吐雾看不清面孔,屋里一股呛人的烟味。
谢淮将手里拎的两瓶茅台放在酒柜上,打了招呼后坐下。
有人吐着烟圈:“赵总,这小兄弟看着眼生啊。”
赵建泽眼缝从缭绕的烟雾里探出来,漫不经意说:“小谢。之前给老许做事,现在老许不做了,他来找我办事。”
问话那人笑道:“赵总上星期中标,在座各位都是找您办事的,按理得排先来后到,可不准偏私啊。”
赵建泽招呼谢淮坐,对他要谈的事情只字不提。
这些人拿捏不好谢淮有多少分量,用酒试探,仿佛约好了一样滚着车轮给他劝酒。
谢淮刚坐下酒杯就被人斟满,进屋没谈半个字生意,也没吃几口菜,肚子里装的全是酒。
赵建泽刚刚标下一项市政修建工程,今天酒席上的人有来道贺的,有来送礼办事的,昌平区新区开发,到处都在建设,开发几栋楼的油水丰厚,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但这钱没那么好赚。
赵建泽喝高了,解了领带靠着座椅抽烟,他眼神迷离,夹着烟的指尖飘出烟雾。
谢淮与他视线碰上,起身倒了杯酒:“赵总,之前电话里提起的事……”
四周的人喝得烂醉如泥,只剩两人还清醒,赵建泽摆了摆手,打断他:“谢淮,想和我做生意,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对谢淮端着酒杯的手视而不见:“两个月前你把我堂弟堵在桥头吹了整晚的风,听说你名字时我还不敢置信,我记忆里许大龙身边那个年轻人成熟稳重,面面俱到,谈判压价很有一套,可没想到这么浮躁。”
谢淮静了静:“赵总今天叫我来是为了别的事”
赵建泽:“年轻人火气大可以理解,但把人整到生病确实过分了,如果我不计前嫌同你做生意没法和晋松交代。况且你现在知道我是晋松的堂兄,这生意就算谈成了,你心里不会有芥蒂吗”
谢淮放下酒杯,神情淡漠,赵建泽看了眼他面前的的空酒瓶。
——半瓶白的,七八瓶啤的。
谢淮被灌了三个小时,虽然还没显醉态,眼神已经有些模糊。
赵建泽启了瓶红酒推到谢淮面前:“私怨归私怨,你这年轻人我还是很欣赏的,不然今天也不会叫你过来。这样,你把这瓶酒干了,从前的事我就一笔勾销当没发生过,我们冰释前嫌再谈合作。”
谢淮没动。
“说句不好听的,复合材料板不只你一个人在做,比你老练比你有门路的人多得是,你一个毛头小子,没有许大龙的面子,我凭什么跟你做生意”
“我有选择的余地,倒是你。”他笑,“你很需要这次机会吧”
赵建泽晃了晃酒瓶,嗤道:“你想跟我赵建泽做生意,这才刚刚能拿到资格而已。”
凌晨三点,灯火黯然。
谢淮进门倒在沙发,他脖颈的皮肤、胸前的衣服沾着大片红酒的痕迹,胸口因为醉酒难受得起起伏伏。
他盯向天花板明亮的吊灯,眼里染着醉意又带着半分清醒,他看了一会,手捂着眼睛挡住顶灯刺眼的光,脑子一片混沌。
已经很久没喝成这样了,上一次喝得烂醉如泥被许大龙送回来时夏夏还在身边为他擦脸脱衣服,现在只有一个人,屋里说不出得冷清。
他想给夏夏打电话,又怕吵她睡觉,呆呆望着锁屏上夏夏的照片看了半天,仿佛能替代真人似的。
他胃里火烧似得疼,起身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
赵建泽灌的酒出于冰释前嫌也好,出于刻意刁难也罢,他全都喝了。
赵建泽说得没错,放在从前他会一笑置之,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确实很需要这次机会,如果一顿酒真的能换到一单生意,他做不到转身离开。
可直到酒席结束,赵建泽都没提一句关于生意的话。
谢淮虽然喝得烂醉,但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被赵建泽耍了。
谢淮头疼欲裂,吃了醒酒药躺在床上,床单冰冷,沁得皮肤发寒。他抱着枕头,把它当着夏夏,可枕头不似女孩软软滑滑的触感,抱了一会就被他的汗液沾湿。半醉不醉的状态是最要命的,谢淮醒醒睡睡,一直难受到天亮。
烈日当空。
春樱凋零得只剩残花,蓝花楹一夜之间悉数开了,流浪猫慵懒趴在草地上晒太阳,麻雀跳跃在树干之间叽叽喳喳,抱着课本和笔电的学生笑脸青葱,穿梭在条条道路间赶去上课或自习。
南大会堂前的广场被各大企业招聘会的摊位摆满,毕业生人头攒动,来往领取公司简介和表格。
夏夏上星期听说学校今天有招聘会,早早起床逃课过来,混在大四毕业生里咨询薪资和心仪工作的招聘要求。
日头出奇毒辣,招聘会是露天的,夏夏戴了顶帽子依然难逃被晒得脸颊通红的命运。
她一上午逛了半边展位,逛累了就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看手里拿的资料。
许多公司对社会学专业都有岗位需求,但应届毕业生工资不会太高——三千起步,做满半年才有加薪的可能,实习生工资还要更低,一月两千块,甚至不如夏夏从前做家教来得多。
夏夏几家心仪的公司都在招收实习生,她纠结着要给哪家投递简历,一张一张仔细比对上面的人才要求和薪资条件。
周遭热得几乎静止,空气里没有一丝水汽和微风,麻雀也跳累了,病歪歪躲在树枝的阴影里乘凉。
夏夏汗流浃背,又被刺目的光线扎痛了眼,举起手里的传单挡住太阳,她一抬头,看见谢淮站在一条路之隔的图书馆外看她。
谢淮走过来:“今早没去上课”
他昨晚喝了太多酒,哪怕早晨洗过澡,味道也还没散,他睡到中午才起脸色不太好,眼里全是红血丝。
夏夏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皱了皱鼻子:“你喝酒了”
谢淮不答,扯过她手里的招聘简介在她面前抖了抖:“这是什么”
夏夏被烈日暴晒了一上午有点中暑,虚弱地说:“上面不是写着字吗,我……”
谢淮随手将招聘简介揉成一团,塞到垃圾桶里:“我说要你考研,你耳朵聋了吗还来参加招聘会,故意气我是不是”
夏夏跑了一上午才拿到这些,有的纸上还留着hr的联系方式,就这样被谢淮扔掉,一下恼了,站起来去掏垃圾桶。/p>
谢淮拽住她胳膊,夏夏甩开,被他态度气得语气也冲:“我不想读研行不行我难道做什么都要和你报备,必须一步不差按照你的安排走才行吗我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你能不能别这么大男子主义管着我”
“我大男子主义”谢淮眉蹙得深深的,嗓音冷了,“我逼你去做你不喜欢做的事了吗你喜欢读书也想继续读书,如果你为了我们感情稳定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的事,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夏夏抿着嘴唇,听谢淮对她说话几乎是用吼出来的。
“你知道社会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去外面要受多少白眼多少委屈吗”
“别人说话你要听,别人灌酒你要喝,心气再高也得赔笑脸装孙子,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我说让你等几年我能给你稳定的生活,你为什么不信你觉得我做不到是不是”谢淮眉眼冷峻,“如果我谢淮无能到自己女人连喜欢的事情都不敢做,还要出去赚钱养家,我他妈算个屁的男人啊”
夏夏怔怔的:“你凶什么……”
谢淮凶而不自知,他昨晚叫赵建泽耍了一通,被酒精麻痹的脑子没有完全清醒,心情极差。夏夏几次三番找工作的事情又正好戳在他心里最痛的那根弦上,让他情绪爆发,控制不住对她发了脾气。
曾经多少个夜里,夏夏依偎在他身边满脸兴奋和他畅想对未来的规划。
她不止一次提过喜欢学校的生活,喜欢读书的日子。夏夏不是真的想工作,而是要为两个人的未来努力,她这样做的理由无非是他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这让谢淮一想起来觉得自尊受挫。
昨晚和赵建泽喝酒,他记不清喝了多少又跑去卫生间吐了几回,诚意满满却被人当成猴子耍,只要一想到夏夏以后也有可能这样被人刁难和羞辱,他就觉得受不了。
“我没凶。”谢淮做了几个深呼吸,弯腰从垃圾桶里捡起刚刚丢进去的纸。
他强压着脾气,脸色冷漠得像块冰,将那一沓纸丢回夏夏怀里:“想去就去吧,我不拦你。”
……
四月暴雨倾盆而至,上午的闷热仿佛是为这一刻做铺垫,早前的太阳被乌云压得影都没有,空气里不一会就被饱胀的水分子浸满,植物的枝叶挑起精神,处处透着凉意。
谢淮躺到钟楼前的台阶,雨势大了起来,他不闪不躲,静静待在雨里。
钟楼笔直矗立,砖石的楼身因为年代久远裂开了条条清晰的石缝,缝隙里落满砂石,在时雨时晴的春日阴影里生满青苔。
地面不一会就积水了,脚踩上去溅起层层水花,钟楼下小池塘里几尾锦鲤吐着泡泡游来游去。
谢淮闭着眼睛,感受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生疼却纹丝不动,他仰着脸,任由雨水灌进嘴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滴落。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一时耳朵里只剩隆隆的雨声。
……
宿舍。
夏夏坐在座位,水沿着发丝滴滴答答向下。
赵珊琪也淋了雨,正在浴室洗澡,热水开到最大,氤氲的热气从门缝里冒出来。
夏夏回来得晚,其他人都洗完后才轮到她。
她拿上毛巾去浴室时热水已经放光了,冰凉的水从花洒里喷出来,冷冷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打了个哆嗦,裹着浴巾出来时头发更湿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半点温度都没有。
祝子瑜擦着头发:“我去楼下给你打壶热水洗头吧,你这样会感冒的。”
“不用了。”夏夏声音细软,她靠椅子坐着,头上顶着条浅蓝色的毛巾。
书桌上笔记本电脑待机,黑色屏幕映着她惨白的面容,湿漉漉的狼狈,犹如一只可怜巴巴落水的小狗。
谢淮从垃圾桶里掏出来那沓纸被她放在桌角,她没有再看,脑子里全是谢淮刚刚冷着脸离开的画面。
说不清是种怎样的心境,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由,只是心里发酸,涨涨的,既委屈又难受。
夏夏合上电脑盖子,疲惫地趴在书桌上。
谢淮冲澡出来,看见辛浦欲言又止的目光。
“淮哥。”辛浦忧心忡忡,“分个手而已不算什么,大学谈恋爱本来也没指望一辈子,你别想不开自残啊。”
谢淮疑惑看他,辛浦说:“我刚在钟楼下边看见你了,姿势是挺酷,不过刚才雨那么大,很容易叫水呛死的。”
谢淮:“……”
辛浦有些话唠,谢淮不说话他就自己絮絮叨叨,安静了没一会又问:“你和夏夏真的分了啊”
“没有。”谢淮冷漠地说。
他擦着半干的头发,目光阴沉死死盯着前方。
谢淮静了很久,忽然甩手把桌角的东西摔在地上,其中一包干脆面掉到辛浦脚下。
“妈的。”他憋了许久的气憋不住撒了出来,眉头深深蹙着,“女人都这么犟吗”
“她说分开一段时间我答应了,我想让她轻松点,想让她别整天东想西想,可她呢除了给自己压力别的什么都不干,跟她说了一万次让她读书她非不听,我看她就是要气死我才肯罢休。”
谢淮问:“夏夏他妈的是不是想气死我”
辛浦噤声,又忍不住说:“你是想和夏夏复合吗想去就去吧,这真的不丢人。”
“我是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谢淮不耐烦地说,“她说分就分,还要我眼巴巴去求复合,凭什么啊”
他桀骜地扬眉,一时说话不经脑子:“她不是想分手吗我成全她,分就分,我谢淮这辈子都不可能被女人牵绊不可能向女人低头,我就是孤独终老也不会先和她开这个口,大不了一拍两散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出门就当不认识——”
他走过去捡起地上刚刚扔的那包干脆面,撕开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嚼了一会,他忽然想起刚刚在操场上女孩被他凶过后看似倔强眼角却偷偷泛红的模样,心里燃烧的愤怒又瞬间熄灭,一点火苗都不剩。
他在心底把自己骂了一万遍。
没醒酒不是借口,他把外面的情绪带回了家,还发泄在了亲近的人身上,这是他的错。
谢淮强压着自己冷静下来,翻开手机,给夏夏发去一条消息。
【刚才不该对你发脾气,对不起。】
他握着手机,眼睛一刻不离屏幕。
半小时过去,夏夏没回。
一小时过去,夏夏没回。
班主任在班群发了一条通知,夏夏回了一句收到。
可两个小时过去了,夏夏依旧没回复他。
……
辛浦去超市买了瓶饮料,推门进来时鞋底踩到一个光滑的东西。
他低头,看见谢淮碎了屏的手机静静躺在地上。
谢淮沉默坐在位子上,偏头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脸色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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