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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2章 第二十二掌:测真心(三合一)

    水路熟悉自然是林清樾骗教谕的。

    陆路都认不清的她, 怎么可能摸清水路。

    她只不过找个借口能离开罢了。

    策马到半途,林清樾找到个能看清深潭的位置便停下。

    上次凫水还?是为?了逃离林氏掌控,差点没?死在河中,没?想到今日突然就?要重新捡起?了……林清樾没?时?间回忆当时?的溺死之?感, 俯视着被一股力量搅弄开白色水花的幽幽碧潭, 她深吸一口气便一跃而下。

    冰冷彻骨的水面陡然扎入, 林清樾饶是做好准备, 也被高坠砸落的力量冲晕了几息, 再睁眼,她便在寒潭水底四望。

    幸而她跳得果断,寻摸了一会儿, 她便看到一抹烟青色在身下稍远的位置。但他并未移动,好似是一只脚被什么缠住, 手上拿着把刀试图割开,可供他呼吸的气却不多了。

    最后一口从他的口鼻处化?成?大?小?的气泡冒出,少年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后,手脚终是无力垂落下去。

    被主人松开的柳叶刀摇摇晃晃就?往潭底沉去。

    还?好一只手半路接住了它。

    林清樾举刀一刀割开了缠在腿上的水草后,拉住缓缓下沉的少年躯体游到他身前, 只是多看一眼那?张失去生机的脸,林清樾就?越气得恨不能拿刀捅两下。

    让他好好活着,他倒好, 还?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还?试探她,真不如死一死, 长长记性。

    兴许投胎就?能知道错了。

    林清樾右手横握着小?刀,刀刃都没?有收回, 就?在梁映心口前三寸的位置,随时?都能刺下。但下一刻她的左手还?是扶上了梁映的脊背, 将他按向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水流卷着两人的衣角交缠到一起?。

    她的视线从少年阴郁的眉眼逐渐下移,最终落在那?看着凉薄透顶的双唇之?上。

    没?再犹豫,温热的舌尖撬开紧闭的牙关,湿润的气从口中渡出。

    林清樾注意到少年眼皮微微颤动,便及时?退开,单臂环过少年胸口,带着自己最后一口气息往上游。

    潭水之?中暗流涌动,林清樾本就?没?有方向,浮出水面后,她才发现他们两个已经被水流冲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书院修缮时?并未涉及,略显荒凉。

    林清樾把人拖到岸边后,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见梁映仍然昏迷不醒,脉搏也弱。她想起?琉璃教过的救溺水的法子,将梁映的双腿搁在肩头,将人倒置着背,来回走了两圈。

    一阵颠簸,还?真有效果。梁映咳嗽着吐出了一些水,她见状旋即把人放下,举起?手掌在俊美却苍白的脸庞上连扇了两下。

    “梁映,不许死,听到没?。”

    握了握火辣的掌心,林清樾绝不承认自己在假公济私。

    但梁映还?是没?有完全醒来,林清樾测了测他的气息和脉搏都已经正常。她只能将梁映上下检查了遍,这才注意到在梁映右脚上的马镫竟经过这一番折腾仍禁锢在上。

    她凑近摆弄,发现这马镫竟是特制的活扣,外观和一般马镫无异,但是若是踝骨完全套进?去后,便很难拔出,只会越勒越紧。这会儿梁映的脚腕处已是血色浸透了一圈周围的布料。

    随便钓钓鱼,还?真叫她钓上个大?的。

    林清樾神色冷了冷,将梁映的裤腿骤然撕开。

    周边血肉已经是不正常的紫红色。

    若是再不除去这马镫,怕是整只脚都要废了。

    也就?是这傻子,天?生不知道痛的。

    换做别人,马镫缠得刚有些疼就?该知道退了。

    不想对着废人生气的林清樾,开始思索解法:

    她今日出来可没?带什么趁手的工具能解开这马镫——

    等等,好像也有。

    林清樾想起?自己在水中捞起?的那?把小?刀,虽没?细看,可那?刀刃好似又细又尖,正适合拆卸这种金属扣。她折身在上岸的地方搜了一遍,将那?把暂时?丢开的小?刀重新找了回来。

    只是刚拿在手中,水下还?未察觉的熟悉感,在日光下尤为?明显。

    她转了转刀身,果不其然在刀柄处看到了她幼时?錾刻的如意纹。

    线条幼稚笨拙,和现在她能烙印出的极致纹路还?是有些区别。

    可这如意纹的走势,却未曾变过。

    这把刀,怎么会在这儿。

    林清樾皱了皱眉,看向躺倒在那?里的梁映。

    不会吧,天?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

    梁映从昏沉中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像是地狱。

    可耳边火焰燃烧木枝的噼啪声,和身上温暖干燥的感觉却又不像是死过的人该享受到的生机。

    这么说,他没有在潭中溺毙。

    只是眼睛看不见了。

    意识到自己确切活着的梁映坐起?身,却忽然觉得少了什么。忙将浑身摸了个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少了两层,只剩一件贴身里衣,捏在手里的小?刀也全无踪影……

    刀呢?

    梁映没?急着在意自己身在何?处,眼睛为?何?失明,只顾着找刀。

    “在找这个?”男声在旁边一点的地方响起?。

    梁映看不见,只能不确定地转到那?个方向。

    “林樾?是你??”

    他的眼睛在掉入潭底,猛然砸进?水面的时?候便有些看不清了。梁映只记得自己在潭底挣扎了许久,想割断缠住他的水草,却因为?眼睛总是差一点。

    直到,他的最后一口气都耗尽。

    一切算计和试探都落了空。

    梁映才想起?回溯这份冲动是怎么被滋养长大?的。

    是他在看见如意纹的那?一刻?是王二麻子确认她可能是她的那?一刻?

    是在相同的弯弓射箭,箭镞飞来时?凛冽的风又一次擦过他耳边的那?一刻?

    他近乎本能地觉得,只要是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从而刻意忽视了某些可能。

    可能八年了,她早已不记得他;可能她变了,只当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目标……

    可能,一切相似只是巧合。

    但,又为?什么总是你?呢?林樾。

    “是你?……救了我?”

    梁映的双目无神,让林清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定没?有任何?反应后,猜出了梁映看不见的事实。

    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能活着已是万幸。

    眼睛看不见,多半是冲撞到了脑袋,有血块堵着了。

    都这样了,还?一点对自己视物都不着急,反而又开始动脑子试探?

    林清樾简直要被气笑了。

    “是啊,教谕说你?跌到潭水中还?有可能活,便叫我来水边寻你?。”

    林清樾不认为?梁映能无应证地从这话里找到破绽。

    或许是四下无人,或许是梁映失明,那?平日声音里装着的温润柔和去了五成?,凉意便漫了出来。

    “我倒也有话想问问梁兄,梁兄到底是为?了什么竟不惜以性命作赌?当真是艺长之?名?吗?”

    梁映身形微滞,林樾直白的问法打乱了他固有的步伐。

    他当然可以矢口否认,把所有过错都怪在设计此局的人头上。

    若林樾只是林樾,他不该有怀疑,也没?有实证。

    可林樾的声音太冷,春日溪流突然结冰,寒意比极北冰川都来得料峭。

    梁映从未见过他如此态度,平日里脱口而出的精巧谎言,忽然卡壳。

    林清樾见状,只觉得梁映对自己这般合理的质疑都未想好如何?圆上,心下恨铁不成?钢的气又涨了几分。

    “好。权当梁兄大?义?,那?敢问梁兄,若是教谕晚了一分喊我,若是我晚了一分找到你?,梁兄这会儿死透了,去阴曹地府的路上可会有一丝后悔?”

    梁映:“……”

    这会儿倒成?锯了嘴的葫芦。

    林樾忍不住嗤笑一声,感觉自己的前路好似一片黑暗。

    “看来是未曾想过。梁兄早说不惜命,我这水性不好的何?必多管闲事——”

    “你?水性不好?”

    梁映终于开口,但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

    “怎么,我便不能有不擅长的事?”

    林清樾咬得后槽牙越发紧,字音几乎是被挤出来的。

    梁映好似被她的话噎住,长长乌睫压住他眼底情绪。

    林清樾当他总算有了些许触动,要说什么。

    可半天?,她只等来一句。

    “我并未让你?救我。”

    就?算林清樾自诩颇能忍耐,此刻是一点也绷不住了。

    “狼,心,狗,肺。”

    梁映愕然抬头,林樾骂人了?

    他不得见林樾此刻神情,可耳边听那?四个字在齿间厮磨,隐忍克制,又饱含丝缕压不住的怒意。

    梁映确定这是真心实意的骂,与林樾几日来所展现的温柔体贴,截然不同。

    但梁映竟不觉得生气,更像是……受用。

    这一声,好像阿婆气急了的时?候,会骂他的样子。

    他早知道虚与委蛇,尔虞我诈是人间常态。

    心如赤子在这个世上是活不下去的。

    林樾太过完美无瑕了,饶是总对他说着春风化?雨的温柔言辞。但对梁映而言,多年的野蛮生长所取得的一切经验和教训,都让他在面对林樾的一切好意时?,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张看不见、没?有底的深网。

    不知道因何?而来,也不知道何?时?离去。

    让人无端不安。

    可现在,林樾那?总是被人群簇拥的高不可攀,于这一刻,突然落了地,确切地站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

    因为?梁映知道。

    对人好是可以装得出来的,但气极的无可奈何?却很难装。

    他这样的人,需要的从不是从天?而降的恩惠,而是要真实的,可以触碰到的存在。他不怕人带着欲|望和谎言向他靠近,他只怕自己无法掌握这份距离。

    如今梁映终于可以确定——

    不论林樾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至少,他在乎他的命。

    而且,好像比他自己更在乎。

    这是一件好事,虽然没?赌赢,也不算赌输。

    梁映吐出一口浊气,心绪彻底平静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情调侃起?眼前气得厉害的人。

    “那?如何?不算狼心狗肺?你?救我一命,我任凭你?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小?缕轻风擦过梁映的鼻尖,伴着刚刚还?在近前的冷香离去。

    林樾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死吧,谁死得过梁兄啊。”

    好像闹过头了。

    梁映摸索着站起?身,刚想提步往那?声音的方向追,右脚的沉重滞涩让他不得不停了停。他蹲下身,往自己的脚上摸去,那?紧紧缠着的马镫不知所踪,腿上的伤势被人重新一层层缠绕了上了布带,厚重,却让血腥味变得很淡。

    其实并不觉得痛,但梁映故意往前踉跄了一下。

    “……别乱动,才包好的。”

    林樾的声音去而复返,一声沉重的叹息于话意之?前从高处落下。

    梁映勾了勾唇角。

    他没?急着站起?,而是双手往前一捧,果不其然残破的衣角从他的掌心划过。

    要是现在能看得见就?好了,他就?不会错过林樾狼狈的模样了。

    不过他实在不能想象林樾和他一样粗暴地撕开衣物。

    “用我的刀割的?”

    林清樾瞥了眼手上的柳叶刀。

    明明是多年前所铸,刀刃却依旧锋利如初,确实好用。

    她可不记得自己用的是多好的钢料,只有可能是主人时?时?磨砺,不曾弃用。

    这对作为?礼物送出去武器来说,是最好的尊重。

    “很好用吧。”梁映倒似比她这个锻造者更自豪这把刀。

    “一醒来就?找刀,怎么,这把刀有什么来头?”林清樾指尖抚着刀柄的如意纹,重新生出些耐心。

    梁映手指蜷了蜷,斟酌片刻才道,“是……故友所赠。”

    “故友?”

    林清樾扯了扯唇角,原来他把她当故友。

    但她可不知道,什么知己好友会不告而别。

    自看到这把小?刀,从记忆中挖出和梁映有关的事件,并不难。

    因为?彼时?尚在暗部?的她,除了训练,接指令,生活里有趣的东西不多。

    偶然一次,尚小?的她偷偷溜到城郊,被铁匠当成?乞儿收留,教她打铁。

    看

    着铁花飞溅,看着黑铁成?型,看着淬炼之?后在她手下获得新生的刀剑,那?些在暗部?被训练得几近麻木不仁的心,才勉强能得到一丝喘息。

    但很快,她这点喘息的空间也随着师傅的死去,而彻底消失。

    直到她遇见了个常常坐到师傅埋骨之?处的树边,割血的少年。

    他看着活不久,可好多次,也没?见真的死掉。

    反而树下,让他浇灌出了鲜嫩的花。

    她想,师傅应该是喜欢他。

    所以她送了把小?刀给他。

    不知道他够不够聪明,用明白那?把小?刀。但在那?之?后不久,林清樾去祭拜的时?候发现,在无人会去的铁匠铺门口,时?不时?被摆上了一些东西。

    有的时?候是香酥点心,有的时?候是刺绣香囊,有的时?候是侠义?话本。

    用暗部?学得本事探查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是之?前的那?个少年不再作受气包,只会偷偷割血,而是换了去做些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与他相依为?命的那?位阿婆并不知道,他做得很隐秘,每日进?的货几乎都能卖光。

    这些送到铁匠铺门口的东西,是他单独留下一份。

    倒是个不愿欠人情的家伙。

    林清樾对过甜的点心和熏香的香囊都不感兴趣,唯一留下的只有话本。

    那?话本当真有意思,她还?记得她看得第?一本。

    恶人谷的恶人竟以恶制恶,最后成?了扬名?天?下的大?侠。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长在烂泥堆的人,也能有个不一样的活法。

    少年不总是带来话本,林清樾看完一卷又等了十多天?才盼到下一卷。

    最后实在等不住的林清樾现了身,和梁映约好,以后只带话本。

    一卷一卷地看,两个人见面的频率也越来越固定。

    林清樾偶尔会因话本的一些桥段,和少年争执起?来。

    当然,以少年沉默寡言的性子,多是林清樾气愤其中情节,少年只是负责理智地解释——“这样写,话本才卖得多。”

    两年过去,他俩竟也算唯一互相了解对方脾气的同龄朋友,尽管他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曾告知。

    但这也是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就?像他们常讨论的话本里英雄所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虽没?有承认过朋友这个词,他们却都心知肚明,只要他们谁也不主动越过那?条线,这段情谊便能长久。

    枯燥生活里,林清樾已经渐渐期盼上每隔十天?,去铁匠铺看话本的日子。

    可有一天?,她等少年给她带豪侠系列最后一卷的话本,但却一直没?有等到他。

    她不记得确切等了多久,只是觉得少年不是轻易悔诺的人,便从白天?等到月色升起?,又等到东方既白。

    暗部?的人没?有指令一夜未归,就?算犯忌,何?况林清樾在暗部?素来不讨人欢喜,有人偷偷检举她私会外人,有意泄露林氏机密。

    林清樾没?有解释,领了二十道笞刑。

    皮肉之?苦倒是未让林清樾心绪有所起?伏。

    只是行刑完毕,倒在刑堂冰冷的地砖之?上,没?有气力的她侧脸抵着砖面,窥视着窗外惨白的月光。

    忽然后悔遇见了少年。

    若是不曾遇见,也就?不会尝过泥潭之?外的那?一点甜头。

    不曾尝过,便不会憎恶。

    ……

    林清樾此刻再听故友二字,非但半分感动没?有,还?觉得刺耳得很。

    “那?倒是我擅拿擅用冒犯了,梁兄收好吧。”

    梁映手里蓦然被塞进?硬质的刀柄,他本能握住,弧度贴合在他的掌心之?中自然顺畅,就?像是他血肉的延展。

    初时?未曾找见的惶然按理应该消退。

    可梁映握着刀,却想——

    林樾是什么时?候叫回他梁兄来着?

    “林樾,我——”梁映循着声音摸上前一小?步,可刚张了张嘴,更远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更快地挤破了一隅失落的僻静。

    “找到了!他们在这!”

    林清樾抬眸望着朝着他们走来的人群,这大?概是书院派来找他们的其中一队。

    顾不得置气,林清樾拉着梁映背过身去,重新抽出刚交出去的小?刀,在自己快要愈合的左手手心划下一刀。

    新鲜的血腥味掠过梁映鼻尖,他微微蹙眉,没?反应过来,下一瞬便感觉自己呼吸之?上,温热液体被涂抹开来。

    最重的一笔划在他的痣上,在梁映意识到林樾所做为?何?后。

    那?一点残留的温度似化?成?碎裂的火星,透过血肉灼热起?来。

    “谢天?谢地!都好着呢吧?吓死我了!我说呢怎么可能人刚进?书院五天?就?出人命!又不是刑狱!”

    “果然是斋长找到了!我回去必得给斋长立个小?像,没?事就?拜拜,这不保上进?也保平安呐……”

    率先发现林清樾和梁映两人的是关道宁。

    在他一顿吆喝后,很快把他身后散着寻人的众人视线一道调转过来。队伍里有表情最为?严肃的郝学正,还?有直抚心口的玄英斋学录,剩下就?是五六个玄英斋弟子。

    “学正。”林清樾藏起?手心,低头见礼。

    郝北前后一通打量两人,见没?有大?碍,肃穆表情才稍稍松快下来,纵使许多想问的,对着神色不振的两个少年,他只缓和了语气,尽可能温柔道。

    “没?事就?好,先回书院安顿。”

    梁映感觉自己被几个人架了起?来放到一个竹担上,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林樾没?有在这几个人之?中,他大?抵是走在队伍的前头,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润沉稳的声线,和学正一问一答讲述起?事情起?因经过。

    不过很快,林樾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梁兄,你?的眼睛怎么回事……这脚上怎么也这么多血啊……”

    “我真的没?想到,梁兄你?为?了大?家竟拼命到这般程度,还?好你?没?事,不然我们斋都不知道以后要怎样面对……”

    “是啊这么多伤……这得多疼啊……梁兄你?受罪了。我们这要是哪里抬得不好碰到伤口,你?一定开口!”

    面对此起?彼伏的关心,梁映只能讪讪摇头。他如今失明,除了腿上的伤,没?有痛觉让他根本不知道都伤在哪里了。

    “我没?事,只是看着严重罢了……”

    失明的少年,昳丽深邃的眼眸失去了焦点,不再显得阴郁,配着披散下的湿漉漉的长卷发,苍白的脸色,还?有此刻甚至故作坚强的神色,让在场玄英斋弟子涌起?莫名?怜爱。

    “梁兄,你?这份大?义?玄英斋的大?家都会牢记在心的!”

    “没?错,以后有何?难处你?尽管说,你?这兄弟我认了!但凡朱明斋敢冲你?,我第?一个揍他!”

    “梁兄我……我打架不行,不过我愿意以后用膳都分你?一个饼!”

    “大?可不必……”

    梁映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两眼一闭,就?让他们当自己晕过去了。

    “你?说的我已经听明白了,许教谕也说白马发狂,是有人刻意为?之?。此事非同小?可,但凡出事,便是命案,书院一定会找出肇事者,决不能容。”

    走在路上听林清樾讲完的郝北深叹了一口气,他被庄严请来当学正,要求端正书院学风的那?一日,他便告诉自己,他不求教出多少进?士举人,但求从长衡书院走出每一位学子都有清名?在身。

    这开学才几日,前有图册,后有蓄意谋害。

    图册找不到罪魁祸首也就?算了,此次他决不能再放过了。

    林清樾听郝北这样说,忽然收住脚步,深深一拜。

    “学生深以为?然,这般行凶,实在目无法纪。我斋学子无权无势只盼书院能行公道,不然怕是整个玄英斋都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郝北去扶,目光却多在林清樾身上流转了两分。

    “你?可是知道是谁为?之??”

    “学生没?有实证,不该妄言。但学正定能找出,无论是谁都将严

    惩,对吧?”

    少年抬眸,眼底恍如一面没?有任何?杂质的镜面。

    郝北看进?去,清亮又冰冷地映着一个被学生寄予重托,不该有任何?偏倚的大?人。

    “理当如此。”

    梁映被抬回学舍时?,脚程更快回书院报信的关道宁,已经带着请来的医师在房里等着了。

    而屋中不止医师,山长庄严,掌事教谕邵安和许教谕都在其中,各个眼神都在真正看到平安无事的两人后,才算松懈了些。

    大?约诊治了一炷香的时?间,医师从床榻前退了出来,禀明情况。

    “此生实乃命硬,我从医数年,也未见过如此伤势还?能保持清醒之?人。他身上大?小?外伤无数,如脚腕上的勒伤再严重一些,就?伤及筋骨不良于行了,而内里五脏也有轻损,轮上他人怕是吐血不止,他的脉象倒还?算平和。

    “整体而言,只需服药静养,以防病根留下。”

    许教谕仍有不放心道,“我刚刚看他眼睛也好似不能视物?”

    “眼睛?那?不算严重,只是有些血块淤堵,每日针灸,两三日便能复明。”

    “无事便好。”庄严颌首,便让学录去随医师拿药方。

    “这也不能叫无事吧?”邵安摇着羽扇,即使对上山长,语气中的嘲讽也不曾退让,“这幸好是我们斋学生命硬,命不硬这可找谁说理去?山长不会因为?是玄英斋的学子,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庄严瞥了一眼俯首低眉的林清樾,“自然不会,只是此事——”

    林清樾忽然像是受了凉风,阿嚏一声,声响不大?但引了众人侧目,清隽的面容因失态微微赧然。

    郝学正见状上前一步,“山长,我已从玄英斋斋长林樾口中了解过详情,事不宜迟,应与许教谕按照顺着线索详查,此二子不妨让他们先行休息压惊。”

    庄严:“……好罢。”

    终于待到舍房里的人走了个干净,木窗外的日头也已西斜。

    膳房先送了两份驱寒的热参汤,林清樾端了一份绕过屏风到了榻前。

    梁映正把手从枕后抽出,摸索着坐起?身。

    大?抵是药汤刚煮好,还?烫,瓷勺碰撞着碗壁似在搅动散温,叮铛脆响一时?不查让梁映想起?了尚在老屋时?,他和阿婆相处的静谧时?光。

    “参汤喝不喝?”

    不在人前,男声仿佛又回到了河边的石滩上,不再温柔妥帖。似只要他不识趣一点,便要掉头就?走。

    “喝。”

    梁映瞬答,比先前多了不少乖巧。

    他自躺在床榻上,便觉得枕下有什么的硬物硌着他,但碍于一室外人,他没?有拿出。直到刚刚,他伸手去摸,摸到一个手指粗细的竹筒,竹筒外面被刻了纹路,竟是如意纹。

    里头细摸被塞了张纸,虽不知道具体写了什么,但梁映可以肯定是“她”来过。

    他当即心中一跳,思绪从今日一日的惊险中抽离开。

    这竹筒是中间有人塞进?来的,那?便不可能是与他上课又救他的林樾了……

    心对着林樾理所当然的怒气,不自觉地虚了两分。

    林清樾瞥着一口气将药喝完,老老实实把空碗递来的少年人,就?知道是她偷偷支会关道宁替她跑腿一趟的活干成?了。

    他想要个结果,那?她就?给他个结果。

    只希望能让她这太子殿下能安稳一段时?日些。

    满意地将空碗从少年手中刚收走,林清樾便听到门口传来了叩门声。

    “医师开的药方还?在熬煮,学录在盯着,让我先把这外伤药送来。”

    关道宁站在门口也没?有进?去的意思,把手上看着就?做工上乘的白瓷罐递给林清樾。

    林清樾笑着称好,却在接过瓷罐时?,把腰间佩着的一枚羊脂白玉佩抽下,压在瓷罐底下,无声无息之?间换到了关道宁手中。

    关道宁微微一惊,抬眼见着林清樾平淡无澜的眉眼,霎时?明白了这是他的封口费。

    果然,和这品德高尚的世家公子打上交道就?是不同。

    卖图册一事,书院里一共有两人察觉,一是只有一日之?缘的舍友梁映。他眼睛毒,脾气差,身上时?不时?冒着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戾气,偶尔威胁一趟,关道宁只能提心吊胆。

    二便是那?天?夜里,正撞见他卖图册的公子林樾。

    林樾非但没?有检举他,还?帮他遮掩,甚至隐匿剩下没?卖完的所有图册。

    关道宁虽然摸不清林樾的用意,可他知道他也不必摸清。

    人有的时?候还?是活得糊涂一些,才长久。

    只要有钱赚,有命花,其他闲事就?该少管。

    关道宁将玉佩悄悄收尽衣袖,把嘴巴阖得紧紧的,只留一个微笑便离开了。

    果然还?是和懂眼色,识时?务的聪明人打交道方便。

    林清樾关上门,又绕了回来在梁映的塌边坐下。一心公事公办地拧开瓷罐罐盖,舀出一块凝脂状的药膏。

    “脱衣吧,我给你?上药。”

    梁映没?马上应声,林清樾以为?是太子殿下对着林樾这个身份戒心仍重,如此亲近过于冒犯。却没?想到梁映循着她声音的方向,很是准确地捉住了她的小?臂。

    没?猜出梁映想做什么的林清樾,默许着他顺着往上捏了捏,大?手碰到她新缠的裹帘,像是突然长了眼睛一般,轻轻将缠得随意的裹帘解了开来。

    一道旧伤加新伤,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先给自己上药。”

    少年指尖尚冰冷,说着的话倒有暖意。

    林清樾稀奇地望了过去。

    “和你?相比,只是小?伤。”

    “我生来不知疼痛,但我阿婆曾经和我说,有伤就?会疼,若放任不管,疼久了就?会烂,烂的多了人就?会死。你?这伤口反复,会烂的。”

    林清樾微微一怔。

    这话不像是从梁映嘴里说出来的。

    他明明仗着不知疼痛,百无禁忌地做着危险的事……

    但仔细一想,他又切切实实地活到了出现在林清樾的眼前。

    这倒是奇怪。

    林清樾重新认真地端详过少年。

    少年的神色许是提到了阿婆,褪去了所有阴郁、世故,竟认真得纤尘不染。

    噢,原来是有人已经从渺然尘世间抓住了他。

    不像她。她当然也知道伤口反复会烂。

    但不是有人告诉她的,是她一次一次在受伤中,在溃烂的痛苦中明白的。

    所以,她学会的是尽可能的不去受伤,是照顾好自己,是永远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根本无法理解梁映这般,去拿出所有的勇气赌一个莫名?的可能。

    这论起?来,她倒是比他差了点。

    从没?谁对她说过这种话呢。

    掌心的伤口莫名?泛起?一阵细痒,林清樾抽回手,合拢起?掌心。

    清凉的药膏终究还?是先抹到了林清樾的新伤之?上,林清樾却涂得并不细致,匆匆将裹帘缠了回去。

    随月色攀升,玄英斋的最后一间学舍落入一片宁静。

    同样安静的还?有山长的济善堂。

    只是这安静之?中透着的是无言以对的沉重。

    “你?是说,是你?一人贿赂了马夫,让他下了药在饲料之?中,引玄英斋的学子去选病马。”

    “又是你?独自一人,怕药剂量不够,又在缰绳之?上装了牛毛针,刺马发狂。”

    “还?怕玄英斋即时?脱身,你?又换了特制的马镫。”

    庄严抚着须髯,对着书案之?上许徽拿来的一件件证物,最后确认一遍。

    跪在堂中的弟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跪伏下来。

    “回山长,确实皆是学生所为?,此间有违君子之?道,学生愧疚难当,愿领其责。”

    “咳,朱明斋怎么会出了你?这般用心险恶的学子。”

    堂侧两边站着四斋掌事教谕,以及学正郝北和许徽两人。

    说话的正是朱明斋的掌事教谕杜元长。

    邵安睨了一眼杜元长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羽扇略提,待他翻过一个大?白眼后才又重新拿下。

    这厢杜元长又道,“但终究此子良心未泯,此次能够主动上报,也算是他真心悔改。逐出书院便是严惩了,往后仕途便看他自己造化?吧。”

    这

    也算是给自斋学生求情了,离开书院或有许多名?目,但若被庄严这样的大?儒贴上无德的斥责,无论他读书再好,也再难登仕途。

    邵安摇着羽扇在杜元长说话间,把案上划坏的马镫重新拿在手中盘玩。

    直到山长沉吟,他忽然道。

    “这马镫的构造我倒是瞧着眼熟。京都之?中世家公子好打马球,不过花样百出,这样构造的马镫便被研究出来用来为?难对手。不过到底是有钱人家的乐子,就?连马镫也是用得上好的精铁铸造。”

    庄严头疼地看向邵安。

    “你?又想说什么?”

    邵安放下马镫,在跪着的学子身边绕了一圈。

    “山长看他手上粗茧,还?有这自己削的榆木簪,他虽在朱明斋,却不是什么家底丰厚的孩子,这般身世,别说马球了,许是来书院之?前连马都不曾骑过。又怎会这些手段?”

    庄严还?没?开口问,底下就?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都怪学生贪慕虚荣,斋中同窗待学生以真心,不曾芥蒂学生身世,还?赠了许多玩意。后与玄英斋有些口舌,一时?不忿才做了此等恶事,望山长明察,不要因学生之?过,牵连他人。”

    真是一个乖巧至极的替死鬼。

    邵安冷笑一声,“这怎么能叫牵连呢。没?有因,哪来的果。我看,这给东西的人没?安好心,也得治个同罪,你?说是不是郝学正?”

    郝北默了默。

    离开了玄英斋的学舍,他没?有浪费一瞬。当即和许徽沿着线索,一步步探查,一直摸到了朱明斋中冯晏的学舍门口。几乎只差冯晏认罪,可偏是这个关键时?候,眼前这学子跳了出来,把所有罪责一道揽过。

    冯晏就?坐在那?里,干干净净地笑着看学子被他们带走。

    此时?郝北回想起?林樾白日的那?一拜,口中发苦。

    他口中的“理”,想立的“德”,他以为?在书院这个地方终能得到最初的清正。但事实是,即使是在更有话语权的他们手中,到了最后还?是成?了场面的上漂亮话。

    出生就?注定的权势阶级,注定由他们来书写君子美德的结果。

    见没?人应和邵安,杜元长更是瞪了过来,“邵安,做人还?是不要太尖酸刻薄,要不要我整个朱明斋的学子给你?们斋磕头道歉?”

    邵安掀起?唇角,摇起?羽扇。

    “也行啊。”

    “你?——”

    “好了。”庄严就?知道邵安在场,必要鸡飞狗跳。他揉了揉眉心,“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吵的。该逐出书院的逐出书院,你?们朱明斋也确实德行有违,该好好收敛下性子了。斋长便代全斋记学册一笔吧。”

    一切尘埃落定。

    邵安笑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两条人命换个记过,好值啊。”

    杜元长皱了皱眉,还?是应声领下。

    学册的记录很快就?传到“代为?受过”的斋长耳中。

    “你?先前那?一笔还?未消,如今又添一笔,玄英斋的邵安已经记住了你?,我也不好借故消去。在月底学测结果出来之?前,你?还?是安分些,少与那?些玄英斋的再起?冲突。”

    “我安分些?”冯晏嗤笑一声,周身的狠厉刺破风流的外壳,溢出毒液来。

    “你?以为?我永远只会是通判之?子吗?不过一个长衡,还?真当自己有多少脸面了……”

    杜元长抿了抿干燥的唇,不敢再多言语。

    他知道冯晏没?有说错,若他的背后是那?位大?人的话……

    第023章 第二十三章:请外援

    长衡书院开学后第六日的?清晨, 明心堂又贴出一则布告。

    人群哗然了片刻后,终还是在上课钟声中回到了各自斋堂。

    今日四斋都是上各斋掌事教谕所?讲的?儒家经典之课。

    邵安这次终于没有再?弄成堆的?卷子,而是依据上次卷上所?得的?斋中学子学识上的?参差,着重对薄弱之处进行巩固。一天下来, 真叫大家见识了邵安的?真本事, 再?没有一个叫苦连天, 想着去?别的?斋了。

    不过下学的?钟声响起, 不待邵安说放课。

    斋中学子已然起身, 拔步就向?斋外冲去?。

    邵安拉住中间走?得最慢的?关道宁,问道。

    “怎么了,一个个饿死鬼投胎啊?”

    关道宁笑了笑, 躬身回答。

    “倒不是为了吃饱,大家只是想尽快吃完, 然后去?看望病人。”

    玄英斋最后一间舍房,此刻汇聚了整个玄英斋的?热闹。

    二十个人几乎把小小的?舍房占得满满当当,找不出多少下脚的?地。

    “梁兄你是没看到今儿朱明斋那群人的?脸色,青得跟鬼一样?。上次还是他们?说我?们?玄英斋的?就该除名,话说早了吧, 第一个除名的?是他们?朱明斋的?!”

    “总算是大快人心,而且许教谕也特?来和我?们?说,骑艺艺长便选定?当日驯服那匹黑马的?斋长。总之接下来到月底学测之前?, 我?们?只要安心学习便是!让那朱明斋彻底服气!”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把课上的?新鲜事讲了个遍。

    林清樾对于冯晏平安无?事的?消息并不意外。

    书院说是为了太子立德而建,但真正实打实尊重德行的?又有几人呢。

    包括她自己, 都在心怀鬼胎。

    热闹说完了,也不知是谁带的?头, 先是一册书从身上搜罗出来,放到了倚坐在榻上的?梁映手中。

    “梁兄, 这是我?今日誊抄好?的?讲义,都是邵安教谕所?讲的?重中之重。每读一遍,我?都颇有收益,待你复明,可?好?好?研读。这两天就先麻烦斋长为你口?诵,虽然不如下笔记得牢,但总归听熟了也是好?的?。”

    “哦,对了!梁兄,这是我?之前?托人从各地收集来的?历代状元行卷集,就算只能学个一分相像,这策论成绩也不会太差。”

    “嘶——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哎梁兄,你别看我?这个虽然没有他们?那么珍贵,但也是我?自己多年总结的?行卷经验。要知道每次行卷时间非常有限,把握好?时间答完全卷,比起精益求精更是重要……”

    林清樾猜梁映应该会非常庆幸自己此刻看不见。

    这样?,才不会对渐渐堆高在他榻前?几十本,待他去?阅读的?笔记书册太绝望。

    而梁映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出此刻林清樾隔岸观火的?笑意。

    昨日稍晚的?时候,学录告知他们?二人明日可?暂时先在舍房压惊调养。林樾可?待后日再?去?上课,而梁映只能等到眼睛复明之后。

    如此,就当得了旬假的?林樾今日竟一觉睡到了午时,还是他这个病人提醒用午膳。

    要不是呼吸声一直都在,梁映都以为是人一早离开了舍房。

    这般懒散一直延续到放课钟声响起,刚刚还在喝茶翻书的?人忽然起身,开始收拾起舍房。梁映甚至听到了那笨重的?屏风被移走?的?声音。

    “这是作甚?”

    林清樾把屏风搬到了水房放下。

    “怕客人坐不下。”

    果然坐不下。

    耳边充斥着不间断细碎说话声的?梁映这才明白了林清樾那句话的?意思。

    “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么多都只给我?也不好?吧,林樾今日不也没——”

    梁映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瞿正阳笑着打断。

    “斋长,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吧?”

    “嗯……应该是斋长得操心操心我?们?。”

    小小舍房上空响起一片认同。

    “我?今日问过邵教谕,他看过朱明斋的?卷子,说是以我?们?斋现在的?学识要赶超朱明斋,只是白日上课,晚上温习尚不足够,还要算上六艺补习。精力时间都是问题,我?们?还需得想个别的?法子……”

    瞿正阳坐在林樾身边道。

    他之前?亦是青阳斋的?人,对他来说单是考过朱明斋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把整个斋参差不齐,各有偏重的?的?成绩一块拉上来。

    林清樾单手支着下颚,迎上多双同样?苦恼的?眼睛,略一沉吟道。

    “逐个击破呢?”

    “虽然学以致用为上,但如今情况特?殊,六艺之中只需补足短板便可?。水平能与朱明斋相当者,便可?带教斋中最不擅长者,不必所?有人都统一步调一起补习,三五人成小队,以长补短,互相督促,也可?节省不少时间精力。”

    林清樾就坐在原位上,视线在少年们不同的脸上穿巡。

    “例如,关道宁戴明业乐艺尚佳但数艺不足,可?以与乐艺不佳的?衙内和宋昌安为一组。瞿正阳、樊恒骑射不错,礼艺稍差,可?与杜恒……”

    随着清朗的?男声一个个念出名字,斋中的?声音慢慢静下,他们?其实与这位光风霁月的?斋长单独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都是他们?看着斋长在前?,却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经不知不觉被记住。

    而且,不仅仅是被记住,还记得他们所长。

    梁映呼吸也慢了下来,这就是林樾。

    就像猜到他乱发乱须的隐秘帮他遮掩,知晓他故意引灾上身却仍庇护,林樾总是能注意到无?人在意的?琐碎细节。

    平日里并不招摇,可?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便能凭着这一抹温柔闯进眼前?。

    毫无?阻拦。

    梁映大抵能懂斋中其他人所?想。

    因为林樾也是这样?对他的?。

    “如此这般,六艺虽不会长进太多太快,但也不会再?拖后腿,剩下每隔三日,晚膳后,若大家愿意便回玄英斋一同研学典籍经册。”

    果然林清樾说完,斋中众人皆无?反对的?。

    只是除了六艺,更看重基础和眼界胸怀的?策论诗赋无?法如此投机取巧。

    “当然愿意,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多学多悟……看造化了……”

    林清樾指节依着节奏轻轻叩着书案思索,三声之后,她笑道。

    “若有外援呢?”

    很?快,玄英斋就在第二日下学后,见到了斋长所?提及的?“外援”。

    ——青阳斋斋长,祝虞。

    长衡书院实打实的?第一名,但也是出了名的?孤僻清高。

    “阿虞答应每三日都来我?们?斋帮忙,若研习之中,有任何不解都可?以找我?和阿虞。”

    玄英斋彼此面面相觑,这可?是青阳斋的?人啊。

    青阳斋大多学子和玄英斋学子家世?相差并不多,只是他们?在读书一事上更为拼命。毕竟是青阳斋,有着日后可?以升往国子监的?名额,再?不济也能多配一个秋闱解额。

    若说他们?玄英斋这次为了月底学测的?努力,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那青阳斋的?努力则是不让其他三斋的?学子抢走?属于他们?的?位置。

    论起斋中严阵以待的?氛围,绝不会比玄英斋差,甚至更窒息。

    而第一名祝虞的?位置更是青阳斋之中人人都想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的?位置。

    这样?一天学十二个时辰都要担惊受怕的?人竟然同意另花时间帮他们??

    有点美好?到像是圈套了。

    难道这又是朱明斋的?新手段?

    可?不应该啊,好?歹是斋长请来的?人……

    祝虞似不太习惯这么多人瞩目,只轻声道。

    “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初时众人并不信这般场面话,但真的?坐了下来,试着向?祝虞请教时,他们?才知道祝虞是真的?倾囊相授,手把手确认提问者吃透了其中深意才放过。

    那耐心比他们?掌事教谕邵安还好?。

    按理,瞿正阳也能帮同窗答疑解惑,可?自问做不到祝虞这般深入浅出地教,不遗余力地讲。

    他不得不拽过林樾,偷偷地问。

    “你是不是手上有祝虞的?把柄?怎么如此为我?们?斋尽心尽力?”

    被分担去?不少担子的?林清樾望着祝虞来回走?动,不曾停歇的?身影,由衷道。

    “阿虞是个讲义气的?好?兄弟。”

    祝虞收尽耳中,脚步顿了顿,清俊斯文的?脸上隐隐漫上两分欣然。

    一日繁忙,倒也充实。

    林清樾踏着宵禁响起的?钟声回了舍房。

    舍房里亮着灯,这倒奇怪。

    依梁映现在的?眼睛,哪里用得着点灯。

    昨日因着探病,林清樾把木屏风撤了,但当人群离开,梁映并没让林清樾把木屏风搬回来。说是房中沉闷,木屏风挡着风,撤了才觉呼吸顺畅些?。

    这样?一来,今日的?林清樾一推开门,就得以一览无?余房内之景。

    那身上缠着多道裹帘,脚瘸眼瞎的?少年竟没在榻上好?好?修养,而是独自坐在案前?,守着一盏灯,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才回来?”

    “你能看见了?”

    梁映开口?和林清樾的?声音撞在一起。

    林清樾愣了愣,梁映这话问得——

    怎么莫名像妻子质问晚归的?丈夫?

    而梁映说完也是察觉到了不对劲,速速咳了一声,试图装作没有说过的?样?子。

    “并无?。”

    林清樾也顺势忽略了过去?,背着书箱边往里走?边问。

    “那怎么点了灯?”

    “哦,见你好?似不太喜黑,平日睡觉都亮着灯,便就点了。”

    少年说得随意,林清樾放下书箱的?手微微一滞。

    她确实不喜欢黑。

    特?别是在她开始为暗部执行指令之后。

    黑暗之中,她的?眼前?便会止不住浮现出每一张她所?杀过的?人脸。

    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他们?的?眼神总是紧紧锁着她,好?像把她的?模样?记到地狱里去?。

    留灯睡,不知不觉就成了她的?习惯。

    她没料到梁映会去?记这件小事。

    林清樾眼神下落在梁映的?手上,尽管大部分都被梁映压在另一只胳膊之下,但还是依稀看到在没有完全藏起的?手背,有一些?嫩红色的?烧灼痕迹。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摸黑点灯实在为难。

    而对于一个察觉不到灼烧之痛的?瞎子,应该更是难上加难。

    大约林清樾沉默的?时间长了些?,梁映不自觉把手又藏了藏。

    “别误会,这灯是今日医师针灸完,我?让他顺手点上的?。不是说今日要让我?背书给你,我?是想着早晚也要用上,顺便而已。”

    这倒提醒了林清樾,她确实为了不浪费修养的?时间,就算梁映眼盲,也布置了个将前?两天所?学的?书册记诵的?作业。只是不知道梁映会如此乖地等着她,还为她点灯。

    而且要细说,这乖竟已经延续了两日,实在不像梁映作风。

    林清樾只怕是暴雨前?的?宁静,警惕地多看了梁映两眼。

    “今日请了阿虞到斋中教大家,我?怕阿虞一人初来乍到,待不习惯便多陪了会儿。只是今日会晚些?,之后会早点回来的?。”

    梁映却没管之后如何,只皱了皱眉问。

    “阿虞?”

    “祝虞,你们?之前?见过的?,他天资过人,能博闻强记,一个人也顶上半个教谕了,有他帮忙,月底学测胜算能多不少……”

    梁映当然知道祝虞。

    但什么时候,林清樾与他的?关系这般好?了?

    还阿虞。

    “既然梁兄好?学,那就背书吧。”

    林清樾想了想还是决定?舍命陪君子,陪着太子殿下消耗掉多余精力,免得又惹事端。于是刚在床榻坐下的?身子重新弹起,挨到书案边,将书册摊开,预备给梁映抽背。

    可?明明说着等她背书的?梁映此刻又突然把嘴闭得紧紧的?。

    “梁兄?怎么了,突然忘了?梁兄?”林清樾莫名其妙地问。

    林清樾问完,梁映周身气压更沉,明明看不见,却倔强地站了起来,摸索着往自己的?寝榻走?去?。

    路上连磕了好?几下,也是一声不吭。

    徒留林清樾坐在原地,捏着书卷的?手紧了紧。

    这都叫什么苦活啊……

    第024章 第二十四章:受牵连

    “梁兄确定就这样去上课?”

    林清樾上下看了眼梁映。

    少年今日起?得很早, 许是昨日没?背书,休息得好吧。

    自?己默默独自?一人将学服穿好,书箱背好,摸到林清樾的榻前说要一道上课。

    只是他的发?髻歪倒, 礼课周教谕见

    了会再把他扔出课堂, 衣襟也不?对称, 鞋袜倒是没?穿反, 但显然梁映又忘了自?己受伤的那只脚, 没?有乖乖缠好裹帘。

    诸多毛糙之处,林清樾一时都不?知道先说哪样。

    可?梁映蒙着?眼前的白布,面冲林清樾偏东南的方向, 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就这样。”

    “……”行?。

    为了太子日后英名。

    林清樾没?再反驳,只是从榻上站起?先把少年的身体转正, 面对自?己。

    两人同时站着?一比,林清樾要比梁映要矮上半个头。

    为了扶正发?髻和发?簪,自?然而然抬高的胳膊从少年耳侧绕过,柔软细密的里衣面料擦过少年的面颊。但很快因为林清樾的手法熟稔,便离开。

    紧接着?, 一双手来到少年胸前,替他理正衣襟。

    刚刚还一副对自?己甚是自?信的梁映竟也由着?林清樾摆弄。

    只是呼吸渐渐,渐渐放得很轻很轻。

    “怎么了?”林清樾敏锐地停了手, 怕这小祖宗带伤硬撑。

    梁映抱着?书箱退开半步。

    “你的头发?扫到了,有些痒。”

    林清樾偏过头, 拢了拢自?己的散发?。

    这几日仗着?梁映看不?见,早上林清樾便松懈了些, 没?再起?得更早“梳妆打扮”。

    这倒提醒了她,这样的好日子怕是没?几天了。

    “你的眼睛, 医师说还需几日?”

    梁映轻咳了一声,“看血瘀散开的情况,一两日,两三日说不?准。”

    虽然舍不?得多睡一会儿的日子。

    林清樾转身将药和裹帘取来,但眼前少年不?能自?理的时日,她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坐下吧,给你脚腕上药。等我洗漱完,再一起?去玄英斋。”

    梁映迟疑了一会儿,半响才在林樾的床榻边坐下。

    林樾的床榻和他的不?同,上面铺了细棉垫褥,软和厚实,离得很近后,浅淡的冷香便会明显一些。通常这气息伴着?熏过的檀香,便会成为林清樾身上温雅矜贵的一部分。

    但现在,林樾还不?曾扮上那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模样。

    透过眼前只蒙了两层的裹帘,梁映隐约可?以看清一个清瘦的人影半蹲在他的身前。未来得及束起?的长?发?顺着?一侧从垂落在胸前,眉眼宁静而专注,就算他说过他不?知疼,替他上药的手法也依旧轻缓。

    这时的林樾不?会记仇似的叫他梁兄。

    很温柔,也很……触手可?及。

    梁映觉得自?己假装还未复明的决定果然很正确。

    而且他也不?算完全的骗,眼睛是醒来时后发?现能看到一点光,到现在也不?过是能朦胧地视物,看得久了还会有些刺痛,若要好周全确实要到明日……

    林清樾很快就上完药,留梁映坐着?,自?己转身去打水洗漱。

    舍房外陆陆续续有学子出门的脚步声,而梁映他们的舍房门口?也响起?了敲门声。

    “走啦,斋长?。”是瞿正阳。

    林清樾不?认路,之前让梁映带着?还好,梁映受伤之后,林清樾为了不?耽误时间,拜托了瞿正阳每日一道去斋堂,昨日也是如此。

    林清樾背着?书箱,扶着?梁映从舍房里走了出来。

    瞿正阳睁大了眼睛,“梁兄,你这也太勤勉了些吧,我是山长?,高低得把你学册上那两笔都去了。”

    “我本?就底子差,不?该继续磋磨了。”

    林清樾扭头看了眼梁映,越看越陌生。

    只感?觉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但退一万步来说,有鬼也行?。

    要是能早点来多好,她得省多少事啊。

    “我看斋长?这手也不?方便扶你,不?若让我背着?吧,免得路上颠簸。”瞿正阳试着?从林清樾手中将梁映的手臂接过来,可?不?料梁映的手一点也不?像个病人般无力。

    瞿正阳被晃了一下,回过神?发?现,梁映的手不?过是从林清樾的手心落到了林清樾的袖子上。

    既放过了林清樾有伤的右手,也不?曾改变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

    “多谢瞿兄关心,我已经习惯了林樾的步伐,这样走着?刚好,不?必再劳烦。”

    瞿正阳最终没?能犟过一个病人。

    今日还是邵安的课,本?来要讲《易经》,但见梁映来听课。

    邵安把书册又塞了回去,讲起?了《论语》。

    时常巩固基础也是好的。

    下学之前,邵安把昨日他布置下的策论课业发?了回去,卷面上他都重新标注了一些行卷的思路和着重点。

    “昨日是让青阳斋的人教了吧,我说改着?改着?怎么一股李学究的味。人家愿意教是好的,但吃透才是你们自?己的本?事。下次别把人留到宵禁之前,才把人放回去。人家学录都来我这里告状了……”

    堂下一片讪讪笑声,但没?有一个确切应了。

    个个是知道错了,但下次还敢。

    谁叫祝虞这个小“教谕”真的很尽心呢。

    大不?了他们午膳的时候,给他们的小“教谕”多分一些吃的。

    看那单薄小身板,想必平日里也抢不?到什么好菜。

    今日膳堂好像有羊肉,必然得给准备上!-

    白汤羊肉的味道确实香。

    祝虞在这队伍里排了好久终于?打上了一份。

    这么奢侈的肉汤,以前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蹭上一口?。祝虞小心翼翼地端着?碗从队伍中走出,可?还没?几步远,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

    满满当当飘着?香味的肉汤就这么骤然被撇开,撒到了地上。

    祝虞望着?救不?回的肉汤,心疼地皱着?眉,不?懂突然抓住他手臂的学子所为何事。

    “这是作?甚?”

    “就是你!你刚刚排在我的后面!我腰上戴的那一块松鹤鹿纹玉佩定是叫你给我偷了!”

    来人倒是言之凿凿。

    祝虞却对自?己前面的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无凭无据的,你空口?白牙就要诬陷于?我?”

    说话间,这点热闹引了不?少学子围观。

    “哼,你要证据?那你敢不?敢让我搜搜你的口?袋和书箱,若是真的问心无愧,便也无所谓吧?”

    “是啊,一搜不?就知道了。”

    “青阳斋也都是寒酸的,还真不?好说呢……”

    窃窃私语之中,祝虞对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有一种不?好预感?在心头泛开。

    “怎么,不?敢?心虚了?”来人提着?嘴角,好像早有预料。

    “光说偷了东西该如何,怎么未曾听闻倘若冤枉错了人该如何?”

    清朗的男声穿过重重人群。

    这声音四?斋已是耳熟。

    “林樾?又是你。”

    祝虞回望,正是那个端方如玉的身影。只是今日他的身边亦步亦趋跟了一位眼蒙白布的少年。带头的林樾步子走得不?快,少年拽着?他的袖角刚好能够跟上。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都是一块来用午膳的玄英斋学子。这会儿随着?林樾,玄英斋将孤零零被围在视线之下的祝虞拉到了他们身后。

    “朱明斋?又是你们?”

    瞿正阳抱臂,看清了发?难学子的脸,轻笑了一声。

    “这和斋有什么关系。”发?难学子轻咳了一声,抬手直指玄英斋中心圈里祝虞的眉心。“是他偷了我的东西,我才找他的,你们玄英斋难不?成还想仗着?人多包庇不?成?”

    “未有实证,便口?称为偷,衙门断案若按你这么来,世上倒也没?有悬案了。”

    瞿正阳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你——我说不?过你们,但被偷的玉佩是我祖传之物,今日这事一定要见个分晓,就算上报山长?,上报府衙,我都是要查的。”

    “别急。东西这么贵重,查自?然是要查的。东西在哪儿丢的,怎么丢的都应该查清楚,你说之前祝虞排在你的身后?”林清樾眼底含笑,语气和缓,稍不?注意便被安抚了心境,顺着?他的话意回答。

    发?难学子就是这样,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往刚刚的位置一站。

    “我便排在这儿,想必就是我双手拿汤时给了他可?乘之机。”

    林清樾走过去瞧了瞧,被留在原地的梁映竟也摸着?跟过来。

    “有什么好看的?”

    那学子轻哼一声。

    可?话音刚落,蒙眼少年像被绊了一下,跌在那学子身边,林清樾见状,快步过去扶起?梁映。

    “眼瞎了——”学子本?能地要骂,可?看见梁映眼前白布,硬生生咽了回去。

    梁映的眼睛因何看不?见的,朱明斋的学子大都知晓。

    发?难学子只能拂过被弄乱的衣服,不?耐地皱眉,“看也看了,找也找了,总该搜他的包了吧?还要包庇,你们便一同陪我去见山长?吧。”

    说着?,真就抓住林清樾的手臂,似要直接拿斋长?开刀。

    一直没?说话的蒙眼少年拽回林清樾的衣袖,阴恻开口?。

    “你搜过你自?己吗?”

    “我自?己?这怎么可?能?”那人嗤笑着?,把自?己的两只袖口?抖了抖,又把手伸进?胸口?衣襟里随便掏了掏,“还能在这——”

    正说着?,一声清脆的玉佩碎裂声从地面炸开。

    “呀!我怎么看到有个玉佩从他的衣襟掉出来了?”

    瞿正阳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大声道。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句,整个膳堂都听得清清楚楚。

    发?难学子脸是青一阵白一阵,定定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玉佩。这才想起?刚刚身上被撞那一下产生的异样,他竟大意了,一心觉得书院书生们满脑子圣贤道理,不?可?能会有人比他手更快。

    本?就不?光彩的手法,技不?如人,只能认栽。

    发?难学子随手将碎掉的玉佩抄起?便要走,可?下一刻一条条手臂拦在他身前。

    皆是玄英斋学子。

    “平白诬陷了人就要走,连声道歉都没?有?”

    刚刚陷他人于?孤掌难鸣境地的人,此刻也没?有人为他站出来。

    发?难学子扫了一眼正嫌弃地离开人群的紫冠折扇公子,心下凉意蔓延。

    再抬头便像是认了命,脸色灰败地快速道。

    “祝虞抱歉,是我一时不?查错怪你了。”

    祝虞从玄英斋的庇护之中走了出来,此时的他怎么还会不?懂这是一场蓄谋。

    “何为要陷害我?我并未得罪过你。”

    “怪只怪,你选错了边。”

    发?难学子从林清樾的脸瞥过,别的再不?肯多说,冲出人群很快离开了膳堂。

    “好了好了,散了啊,没?什么好看的。”

    瞿正阳将人群挥散。

    剩下的玄英斋学子彼此看了看,略带沉重的表情之下,像是一同拿定了什么主意,各自?排了不?同的菜最后都走到祝虞面前,一份份拿给他。

    “祝兄,是我们连累你了。往后你就当不?认识我们吧。”

    面前十几个碗,祝虞两双手哪里接得过来。

    他无奈地一笑,他们大概不?知道,就在被诬陷的那一瞬间,青阳斋的人没?有一个愿意与他对上视线。

    天下之大,他能站的能有几边呢?

    之前不?曾想过,可?若真的要选……

    祝虞忍不?住抬眸,去看向人群中始终淡然浅笑的温雅少年,他就静静地迎上自?己的目光,好像无论自?己做什么选择,他都可?以理解。

    清风一般,释放了他压抑的心绪。

    祝虞把碗一个个推回去,“这么多菜当然一起?吃,不?要浪费,这两年粮食可?不?好长?。”

    这意思是——他们不?会失去一个小教谕了?!

    “好,一起?吃!”玄英斋愁容来得快,去得也快。

    二十多人坐在一道,吃得比任何一斋都要热闹。

    “所以这一次算朱明斋演砸了?天天不?用心读书,尽整一些有的没?的。”

    “谁说不?是呢,就这么拙劣的手段,我好像对月底学测信心都提高了不?少。”

    祝虞吃着?饭,不?似其他学子那般庆幸。

    他几乎可?以确定当时那枚玉佩已经放到了他的口?袋或者书箱之中。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他身边拿走,又重新放到那学子衣襟上。

    祝虞只见过一个人,那是在百十双聚精会神?的赌桌上,他众目睽睽也能偷天换日。

    他侧身对隔壁坐着?的少年低声道。“谢谢。”

    梁映没?承认也没?反驳,只说道。“你和我换个位子吧。”

    祝虞莫名,但还是同意了。

    梁映假装摸索着?,重新挨着?刚刚隔开他坐下的林清樾。

    “斋长?大人怎么突然不?管我死活了?”

    林清樾兀自?夹起?一口?菜,看也没?看假装可?怜的少年。

    “都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想必梁兄眼神?比我还要好些。”

    梁映:“……”

    才装了一日都没?有。

    第025章 第二十五章:旬休日

    新一日的开课钟声敲响。

    邵安上摇着羽扇坐在最前, 依旧是那懒洋洋的腔调。

    “两个好消息说一下。”

    “第一呢,医师说梁映的眼睛已经能视物?了,日后上课就正常了。”

    众生回望过最后一排,对着解下白?布的梁映都投以贺喜的目光。

    梁映微微颌首, 予以回应, 眼角余光却?瞥过身侧的位置, 只有那儿的青衫少年因为早知结果, 对着窗外春景神思外游, 并不关?心。

    “第二呢,明天就是书院的旬假。你们可下山好好放松一下,这?几天尽是埋头苦读的, 一点年少人的朝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你们读书, 还是书读你们。”

    能下山,确实对已经连续九日都在书院毫无消遣的学生来说,是不小的冲击。

    斋中大家看了看连日挑灯苦读的青黑眼圈,低声笑开。

    邵安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道。

    “但是下山后, 有几点书院让我特意交代你们,不然到时候出了事,记在学册上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一呢, 在长衡一日,便?一日是长衡的学子?, 不要忘了自己的学子?身份。旬假在外,也?要仔细穿戴好书院学服, 一言一行都当注意,不要丢了书院的脸面。”

    “二呢, 旬假只有一日,晚上依旧是要宵禁查寝的,切勿忘了时间。”

    “三……哎记不住了,反正你们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

    邵安那规矩严谨的表象还没维持上几句,就散了架。

    玄英斋的学子?们已经习惯了自斋掌事教?谕的随意,点头称是后,没再怎么讨论,便?先投入课中。

    等到下了学,斋中的学子?们才对旬假怎么过讨论起?来。

    玄英斋几乎没有几个扶风县本地的,若是回家,一日不够。若是出去玩乐,花销不谈,心里?上压着和朱明斋的事儿,也?没法尽兴。

    多数学子?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决定哪也?不去,就在书院,就在玄英斋里?。

    少些折腾,少些花销,抓紧时间多学一些是一些。

    “还学?真要把人学傻了。”高衙内第一个受不了站起?身,把关?道宁正收在手里?那截,短到用?到只能用?指尖捏起?来的墨条,抽走扔远。

    “看看你们,拿的书是誊的,笔尖是分?叉的,学服里?面的棉衣薄得惨不忍睹,这?能专心读书?”

    高衙内一视同仁地骂,把连同关?道宁在内的斋中学子?都骂得一愣一愣的。

    直到衙内举手一挥,硬着神色阔气道。

    “全部下山,吃好的,用?好的,记我账上!”

    关?道宁蹲着准备去捡被扔到角落的墨条的手,立刻停了下来,转瞬一张笑脸跟上。

    “我觉得,衙内说得有理?,一张一弛,方能长久。”

    斋中稍稍骚动?起?来,这?条件着实有点诱人。

    “嗯……可是衙内我们这?么多人呢,府上留的钱够吗?”

    平日就爱探听点消息的瞿正阳摸着下巴,恶趣味地把私下里?流传‘衙内在禹州没钱没势’的消息,直接舞到正主面前。

    而正主一顿,倒不是生气,而是他猛然想起?——

    现在若要支五十两以上的银子?,他必须要通过飞鸽

    传书,给京中高家上报。于是刚刚的豪情壮志一下消失无踪,高衙内生生改了口。

    “那,金海楼请顿饭,还可以的!”

    吃饭呐,那膳堂的饭也?不差,没必要非要去金海楼吃不可。

    众学子?又兴致阑珊地扭回了头。

    “还是去吧,每人买点笔墨,买些用?得到典籍,省下誊抄这?些功夫,也?好专心用?功。”

    玄英斋斋堂最后一排传来少年清朗温和的声音。

    “衙内若不够,那便?由?我补上。”

    补上二字咬字轻松随意,却?又格外掷地有声。

    众人闷了闷,此起?彼伏道。

    “是不是太让斋长破费了?”

    “其实买点书册就行了,笔墨不够,大家相互借着用?用?也?都够。”

    高衙内越听越不对劲。

    “等等,你们怎么光替林樾省钱啊,刚刚我说的时候,怎么没人体贴啊?”

    玄英斋学子?彼此对视一眼,偷偷抿住唇角,尽量遮掩着呼之欲出的答案。

    自艺长之争,高衙内愿意出头,他那纸老虎的性子?再也?唬不住斋中学子?。

    众人皆知,只要顺毛捋,那高衙内就会是个嘴硬心软,爱随手打赏的散财童子?。

    在钱财之事上,他们若是体贴了,怕不是要被骂一声是不是瞧不起?他衙内呢。

    林清樾轻笑一声,还是起身拍了拍衙内的肩。

    “是大家知道衙内为人豪爽,与衙内亲近了,才没有说那些客套话。”

    高衙内听着受用?,抖了抖肩膀,重新振作起了衙内的风范,扫了一圈众人。

    “是这?样?吗?”

    “自然,我们知道衙内不喜欢我们虚情假意。”

    大家开口,说得都是真心话。

    “那就行。”衙内满意地扬了扬下颚,“你们记着,衙内我只是暂时不方便?,银钱不是没有,日后等我与家中消了隔阂,我拿银子?砸都砸死那个冯晏。”

    斋中大家一块儿乐了,好像都能看见那个场面。

    今日在斋堂自觉研习的时间没有太长,林清樾劝着大家早些回去整理?看看,有何必要的东西要添置,明日下山一次补齐。

    斋中学生们三三两两聊着旬休散去,林清樾也?和梁映一道往舍房走。

    梁映眼睛好了,便?走在林清樾前面领着路,不过心里?念着事儿,人低着头,高挑的身形有些不成规矩地矮缩着。梁映自己没察觉,还是林清樾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脊骨之上。

    那力度隔着衣衫不轻不重,正在他颈后脊骨第三节,属人身薄弱之处。

    梁映本能地绷直,指尖去够袖中小刀,但很快他反应过来,那是林樾。

    “行立需端正。”

    毫无私心地指正,梁映松懈下去的身姿不得不顺着那力度收紧,挺直。

    见少年身形彻底伸展开,林清樾收回手,对着他学服之下短上寸许的袖子?。

    “明日你也?添件新衣吧。”

    语气温和,和斋堂之上如出一辙。

    梁映顿了顿,提步重新往前走,脚步却?比之前更快一些。

    “不了,我明日有事,斋长大人惦念的事情多,不必管我。”

    林清樾不置可否。

    她?倒是知道明日梁映的事。

    他大抵在眼睛能看清后,就去看了如意纹竹筒里?的信。

    信上,她?让关?道宁留了六个字:旬休日,家中见。

    他有事要忙,她?何尝不是?

    但林樾也?不能不在。

    是以,帮全斋采买些东西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对林樾这?样?不愁金银,又光风霁月的公子?来说,再贴切不过。

    可林清樾怎么听梁映咬着那斋长大人四个字,好似不是真的心悦诚服。

    罢了,明日用?女身与他见过后,便?彻底断了他的那些心思,好好安心读书。

    今夜的长衡书院比往日都更早安歇一些。

    等竖日曙光初照时,即使没有响起?上课钟声,也?已经有不少学子?洗漱好,穿戴整齐学服从打开的山门?,有说有笑地往山下走。

    祝虞也?在下山的一员之中,不过他倒不是为了消遣或者回家。

    主要是要给家里?去信。

    只是他刚从台阶上下来,一簇人群在山门?口或倚或站,似是等谁,但期间欢声笑语,一片热闹,和旁边走过三两个匆匆学子?行程鲜明对比。

    突然,先有一人注意到祝虞,紧接着便?是一只只手臂举起?摆动?。

    “祝兄,早啊!正等你呢~”

    “我们斋今日打算采买些东西,祝兄随我们一起?挑挑吧?”

    “不必担心花销,衙内和斋长都已经说好,任我们挑选了。”

    玄英斋的旬休日,完全是祝虞没能想到的阵仗。

    他不禁抬眼望去,林樾烟青色学服的身姿于在众人之后也?卓越显眼。

    “我便?算了……我毕竟不是玄英斋——”

    “这?叫什么话,朋友哪论什么斋啊,走吧~”

    瞿正阳直接长臂一挥,把祝虞清瘦的身板一下揽过。祝虞踉跄着,勉强跟上,只是瞿正阳力气粗使惯了,压着祝虞都挺不直腰板走路,还是林清樾见了,施以援手将粗臂拨开。

    瞿正阳扭头见是林清樾,嘻嘻一笑并不在意,又和前面几人勾肩搭背继续往前走。

    祝虞松了一口气,缓下了脚步重新站直,脚步本就不快的林清樾自然而然与他一道并肩而行。

    “不要拘谨,你帮玄英斋许多,都是应当的。”

    祝虞回想着自己所作所为,摇摇头。

    “只是举手之劳。”

    林清樾转过头,对着祝虞浅笑道。

    “可不是谁都会举手。”

    祝虞默了默,艰难从林清樾满是他的眸光中抽身。

    山脚扶风镇今日多了不少女儿家在街面。

    原因无二,皆是听说了长衡书院旬休日的消息。

    能在此间上等学府读书的学子?,就算不全然是大富大贵的富家子?弟,也?多是前途无量的少年郎。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玄英斋这?样?一起?行动?的十几人,看起?来更是声势浩大。

    一水儿的烟青色学服在扶风县的石板街上,衣诀随风飞扬。少年朝气止不住的涌动?,很快惹来了不少目光跟随。

    少女尤多。

    “那便?是长衡书院的学子?吧,当真是不一样?呢。”

    “可不嘛,你看那走在最后的,那仪表堂堂,我敢说他若考上,定是探花郎~也?不知道以后会娶哪家姑娘……”

    “那一看就是世家公子?,咱们这?般市井人家就别?想了,倒是其他一些,看着不似那么矜贵,若得姻缘,说不定能押中一个进士郎君呢?”

    姑娘们当她?们说话声小,可熟不知这?些看着面上正经,认真在书肆挑书学子?们都偷偷尖着耳朵听着,心中忍不住得意。

    “学!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我不为了赢过朱明斋,也?为了我自己!”

    “区区朱明斋!我学测必拿下!给他们看看我们实力!”

    眼见斋中少年们越采买,越有劲头,林清樾瞥了眼对面的布庄,笑道。

    “笔墨和书册买得差不多了,每人再添套新衣吧。”

    “每人一套新衣?这?要量体裁衣,可得花费不少——”

    “大家权当是我任性,想买个体面。”

    玄英斋受之有愧的学子?们话说到一半,被林清樾眼也?不眨拿出一张二百两银票的举动?贸然打断。

    果然……任性。

    先前还觉得斋长为了高衙内打赌给朱明斋每人十贯钱,铺张浪费。

    如今这?钱切切实实花到了自己斋的人身上,那感觉竟又不同。

    怎么说呢?

    感觉今日斋长的身影又伟岸了三分?。

    随着少年们踏进对面的刘氏布庄,布庄的掌柜因接下一笔大单,开心得嘴巴都合不拢。

    尤其是对着这?单的主顾,说什么都是连声称好。

    “掌柜的,这?是定金,我们能下山的时日不多,麻烦掌柜的仔细些给他们量好,不要错漏……我刚刚看中的那几件便?在里?间自己试,不必让人陪着。”

    “好好,都听郎君的。”

    掌柜的收好银票,立马先带着林清樾往专给贵客试衣的里?间去。

    而与扶风县闹市街相隔甚远

    的城郊小巷,梁映即使一大早天未亮就出了门?,这?会儿也?才刚刚走到。

    本就没有什么人气的巷子?,在梁映走后,更显破落。

    越到巷尾,潮湿的霉味便?越重。

    梁映推开先前被赌坊的打手生生砸裂的木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废墟般的残景。

    不知道是不是在林樾整修得温馨的舍房住得习惯了,如今再看打手摧残过后的一片狼藉,梁映竟觉得以前的日子?有些遥远。

    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

    没有约好的时间,他想见的人并没有出现的迹象。

    梁映索性弯腰收拾了起?来。

    这?个老屋,多少还是被她?,还有他自己定义为一个家的所在。

    只是,梁映收拾收拾着,在屋子?外墙根处忽然看到了一处松动?。

    这?个地方,是他此前为了避开阿婆,与三教?九流不同人秘密联络用?的。

    扣开墙砖,里?面可以塞上纸条或是信。

    梁映走过去掰开那松动?之处,一张团得随意的纸条随之落下。

    打开纸条,那粗陋歪扭的字迹似是在极为着急的心境下写就的。

    只有四个字——

    风紧,扯呼。

    是王二麻子?的字迹。

    出事了。

    第026章 第二十六章:拂云楼

    王二?麻子与梁映相识几年。

    梁映深知王二?麻子看着泯然众人, 可做事为人最是小心谨慎,又长袖善舞,若不是遇到了不可解的难事,必然不会只留下这四个字。

    而王二?麻子最近能?遇到的麻烦, 梁映只能?想?起?自己托他查的箭镞之事。

    梁映呼吸放轻, 缓缓把手中的纸条阖起?, 收到怀中衣襟夹层。

    而于下一刻, 他身形猛然往右扑倒。

    一阵银光在?他刚刚所站之地闪过, 静下再看,竟是七八根牛毛细针。

    眸光从这偷袭的暗器上收回,梁映手撑地面以?单膝的跪姿止住动势, 再抬头。终于不再掩藏身形的两名灰衣蒙面人,于日光之下站在?梁映老屋的院中。

    用?的是细针, 那便是没?想?直接杀他。

    梁映微微敛眸。

    “你们是何人?”

    刚推门进入老屋的梁映,面对一片狼藉,面上不显,但很快就在?收拾之中发现了端倪。很多杂乱之物的堆叠,和他离开之前并不一样。

    是有人来过。

    而且不会是简单的赌坊打手, 因为他们就算又来老屋,想?翻找值钱东西,也不会翻过之后?, 试图把东西恢复成第一次打乱的模样。

    来翻找的人,绝不会想?到梁映能?对翻乱的老屋一砖一瓦, 细枝末节还记得那么清楚。那些不可能?出现在?院外的东西看似堆得一样杂乱,但梁映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他确定不会是她。

    只是敌人在?暗, 梁映在?明?。

    不是贸然对峙的好时机。

    故意暴露背后?是唯一能?引出敌人的方法。

    可那两个灰衣人并不答,两人一对视, 竟是直接冲来,准备二?次动手。

    梁映咬牙,本是把纸条收进衣襟的手再掏出却成了一包药袋,随他扬开,白色烟尘迅速漫开,将灰衣二?人的视线遮住。

    是迷烟。

    灰衣二?人很快从鼻尖泛上的一点?甜味辨别出来,虽即时捂住了口鼻,但还是给了梁映逃跑的机会。

    不过只是很有限的一会儿。

    待烟雾散开,除了院门,长直的巷尾还能?依稀看到少?年逃开的身影。

    灰衣的其中一人,抬起?手臂,将手腕之上的机弩对准那奔跑起?来还不算利索的小腿。

    只是弩箭刚一射出,忽然一道破空声来,一道长箭生生将粗直的弩箭半路打落。

    灰衣二?人忙往来处看去,是不远处屋脊上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修长身影。她手上长弓无甚出奇,却能?轻松特?殊研制的强弩一箭打落,可想?而知,箭术应是极为高?超。

    竟是碰到硬茬了。

    少?年的身影眼看消失在?视野之中,灰衣二?人同时向那屋脊之上的人出手。

    一个连发弩箭,一个轻功迎上,抽刀劈砍。

    弩箭先攻,却对屋脊之上的人影并无威慑。她游刃有余侧身避开之际,还空手截住了其中一只弩箭,上下一掂后?,竟还往帷帽里面拿去细看。

    待到另一人寻机贴身,刀影兜头劈下,那戴帷帽之人却不避不闪,迎着刀光从怀里拿出一块银质残月形状令牌,亮在?灰衣人眼前。

    是银月令。

    灰衣人眸子一缩,刀势连忙收缓,甚至直接单膝下跪,对着面前之人恭敬道。

    “属下不知是大人,多有得罪。”

    另射机弩的灰衣人眼神更好,此刻忙捂住连发的机弩,射空了箭槽才赶到屋脊,一同跪下,向银月令主人示忠。

    “林氏派你们在?这作甚?”林清樾将令牌收回,把手中林氏制造的弩箭随手扔下。

    刚从布庄赶来就看见她的太子殿下似被追杀,林清樾本还想?不通是哪里泄露了太子身份,却没?想?到追杀太子的人竟是林氏。

    银月令,是林氏暗部中只有执行特?殊指令的人才能?拿到。

    见此这块令牌,无论林氏暗部正在?执行任何指令,都要以?此为先。

    “回禀大人,我二?人注意有人在?查往年林氏暗杀踪迹,便一路追踪过来。只是那查探之人,在?这里匆匆留下纸条后?,便突然没?了踪迹。我们为了线索不断,便在?此处守株待兔。”

    “查林氏踪迹?”

    林清樾大致明?白这祸事从何而起?了。

    林氏暗部多年暗中布控,对于相同的暗杀查探之事更是敏锐。

    通常会将此类会暴露林氏踪迹的危机提前扼杀在?襁褓之中。

    也亏是梁映机警,若是她再晚来一步,这两人怕要和她一样成为意图刺杀太子的罪人了。

    她扶额轻叹,“除了刚刚那少?年,你们还有什么线索?”

    灰衣二人没有异议,脱口而出。

    “那人消失之前,最后一处去的地方是拂云楼。”

    拂云楼是扶风县的一处销金窟。

    和兰香坊的温柔乡不同,拂云楼往来迎送不是士绅名流便是膏腴贵游。里面虽是莺歌燕舞,美人如云,但皆是卖艺不卖身。因此里面酒水比起?金海楼上等?厢房都要贵一些,销金之速,常人望而生畏。

    梁映从暗巷跑出,未敢停歇,寻了几条小路交差穿梭,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才放慢了脚步。

    他环望一圈,确定身后?没?有一点?追查迹象,又不免奇怪。

    那两人身法训练有素,与寻常泼皮无赖不能?比,梁映都准备好一场生死追逃,但就这么结束?是不是有些太轻易了……

    梁映思索片刻,还是往王二?麻子家中去。

    王二?麻子没?讨媳妇,家中就他一人住。

    梁映发现他家门倒是关得紧,翻身到屋中,屋中有些许凌乱,也是被人动手翻过,没?有什么线索。他放眼望去,只有屋内方桌上还有一盏倒好的茶水没?喝。

    果然王二?麻子出了事,且出得突然,应该不会太久,是这两日刚发生的。

    “再查下去,咱们这种?小老百姓惹不起?啊——”

    “谁叫哥哥欠你的呢……”

    还人情,也没?让你这么还……既然出事便不该再跑来给他留信……

    梁映手指微微攥紧,从怀中将王二?麻子最后?留下的纸条拿了出来,看了又看。

    这纸条好像是在?哪里随意撕下的,边角毛糙,但纸页光滑细润……

    梁映凑上前细细嗅过,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这是芙蓉雨。

    梁映想?起?之前他卖过这种?香膏,但现在?芙蓉雨是专供给拂云楼女子所用?的。

    拂云楼吗……那地方倒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梁映低头扫了扫自己这一身烟青色书院学服略略思索。

    ……

    旬休日,和赶着时间下山的其他学子不同。

    冯家的马车一早便等?在?了山门口。

    冯晏慢悠悠下山时,路过那山门口挤做一堆,吵吵嚷嚷

    的玄英斋,嫌恶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

    要不是遵照那位的意思,他怎么会放着好好的宗学不念,跑来长衡这般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地方来遭罪。

    “快走,吵得我耳根子疼。”

    冯晏上了马车,冷声吩咐。

    马车一路悠悠前行,过了闹市街后?,最终在?金漆涂就的‘拂云楼’三个大字的匾额下,缓缓停住。

    “郎君,到了。”

    冯晏嗯了一声,踩着小厮的肩背从马车中一步步走下。

    “什么时辰了?”

    拂云楼上前接应的下人谄媚地笑道。

    “还早呢,东家还未到,请郎君先进楼中,已?备好美酒佳肴,还有云霏姑娘的轻铃舞为郎君去乏。”

    冯晏这会儿脸色才好看许多,折扇一打,扇着凉风往楼中踏步而去。

    隐隐的舞乐声渐从高?楼之间飘逸而出。

    站在?拂云楼偏门守门的护卫听到夹杂在?乐声之中脆响的铃声,唇角勾起?一丝耐人寻味笑意。

    “竟请了云霏姑娘跳轻铃舞,这郎君可真是了不得。”

    “你没?听早上妈妈让我们今日多上心点?,不就是今日东家要来,要和那位郎君切谈么……”

    护卫正聊着,忽然一架木板车载着满满的酒缸在?二?人面前停了下来。

    “二?位爷,桃花醉六十坛,您点?点??”

    站在?车前的是个熟脸,人称杜二?爷,拂云楼常年都在?他家的酒肆订酒,桃花醉这样尤其得姑娘喜爱的甜酒更是每日都不断。

    两个护卫绕了车一圈,粗略数过后?瞥了一眼推车的布衣男子。

    “换了个新伙计?”

    “这我远方表弟,阿宝啊去给金海楼送酒了,我这才找他搭把手的,喏老规矩,这两壶是孝敬您的。”

    杜二?爷笑呵呵地从板车后?面另拎出两壶酒,一人一壶递了过去。两护卫相视一笑,迫不及待地接过,拔开酒塞深深闻了口。“竟是千日春?”

    “我这表弟手生,做事慢了点?,想?请多担待些。”

    “我是不想?催,不过今日楼里有贵客,厨房估计忙不过来,你们自己弄好了就赶紧出来吧。”

    “好嘞。”

    木板车轮从拂云楼外的石子路一路碾到拂云楼后?院的石砖上,停了下来。杜二?爷见左右没?人注意,这才绕到车后?对着那张去了胡须,还有些陌生的少?年面孔道。

    “小梁兄弟,时间不多,你快去快回。”

    梁映这才抬起?脸,拱手道。“有劳二?爷了。”

    杜二?爷摆摆手,“客气,要不是你,我独养女儿早就被那赌徒被卖进兰香坊了。”

    在?杜二?爷的遮掩下,梁映很快就得以?从后?院摸进后?厨。

    刚在?门口听见今日这拂云楼似要来什么贵客,后?厨确实忙得热火朝天。寻摸了一会儿,梁映这才找到机会将一个躲在?柴房偷懒的小厮劈晕,把他身上的衣服一套剥了下来。

    拂云楼据梁映所知,并不算多大的营生,七年前才建成。但进了楼中才知道,这其中景象与扶风县地处偏远的粗朴截然不同。窗牖焕明?,器皆金饰,光彩夺目,其奢靡风范直逼梁映先前所见过的京都之景。

    梁映皱了皱眉,这般纸醉金迷的歌楼会在?哪里藏人呢……

    “果然在?这偷懒了,厨房都忙成这样了,去!跟着把菜一起?送去厢房。”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厨娘一股子牛劲,生生把往深处走去的梁映拽了回来。没?等?他回过神,手上就多了道色香味俱全的奶白鱼汤。

    人也被扭着送进了上菜队伍的最后?一位。

    梁映不知道要去的厢房是楼中最高?处,送菜的队伍一路途径各层,梁映索性多留了几个心眼查看。只是青天白日,客人不算多,大多厢房都空着,连续在?几层楼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郎君,是否用?席?”领头的小厮叩着厢房门,轻声问道。

    房中乐声暂停,传来一男声。

    “进来吧。”

    这男声竟耳熟,梁映忙把低着的头更压低了两分。

    冯晏也在?这里。

    以?防被发现梁映并不敢多看,只用?余光扫过房内景象。此间厢房更是镂金铺翠,暗香丛生。随着众乐师和舞姬退出,几十道菜品流水一般往主桌上去。梁映也瞥见主位所坐之人着靛青鹤纹锦袍,矜贵非凡,而居于客位的长衡学服比之素淡许多。

    “先生放心,解额一事我已?找齐三个名额,只待秋闱结束,便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你家办事,我一向放心,倒是书院之中,交代于你的事……”

    上菜的队伍听不到两句便退下将厢房门重新掩映,可梁映直觉这其中并不简单。假意跟着队伍走了半道,梁映一个转身便将自己藏在?一处来时看到的拐角阴影之中。

    这里隐蔽,不失为探听的好地方。

    “我确实发现几处古怪,只是常有人碍着我,不好行事,不知可否借先生之力……”

    “噢?只是碍着?若有把握,还是杀了方便。”

    “那我说,那人是御史中丞之子,林樾。”

    “先生也可杀之吗?”

    梁映心弦忽而拉紧。

    不曾注意脚下木板竟有所松动,随他足下一重,发出吱呀之声。

    “是谁?!”

    第027章 第二十七章:定心念

    眼看厢房声音一顿, 楼下竟立刻传来护卫重重的脚步声。

    梁映不敢耽误,直往自己?身?后一间空厢房躲去。

    此间还是显眼,梁映将厢房窗牖打开,往下望了望, 五层高楼, 跳是不能?直接往下跳的。只能?先行翻出?, 借由各层檐角往下攀, 寻机会从?别?层逃开。

    不过拂云楼的防范远比梁映想得机敏迅捷, 或者?说刚刚谈话应属特?别?机密,不允许被任何人发?现。梁映才刚翻下两层,楼上几间厢房的窗牖都在传来嘈杂人声后, 被一扇扇打开。

    这样下去,躲得过初一, 躲不过十五,迟早会被捉住。

    梁映咬牙在檐角吊着,脑内迅速过了一边其他可施行的法子。

    却是这时,他身?侧最近的一处窗牖忽然打开,一脸戴舞姬金丝面纱, 只着白色里衣的女子向他伸手。

    “进来。”

    这声音——是她。

    梁映眼眸微微睁大,却没再多?犹豫便将自己?的手交了过去。

    能?一箭射穿头颅的臂力果然和一般舞姬不同,一瞬就将梁映从?外面拉进了屋内。

    这一间大抵是舞姬自己?平日?休憩的房间, 房中都是女儿家细心布置的模样,最显眼的便是刚刚换下来的一套缀满细碎铃铛的舞衣。梁映却不得多?看, 女子在他进来之后就迅速关好窗牖,又将他一路拽到了房中木屏风之后, 刚刚灌满热水的浴桶旁。

    水面上被人颇有意趣地撒了不少海棠花花瓣,嫣红的色泽掺杂着幽幽暗香, 在热气环绕的一隅角落,一男一女本该生出?无?限旖旎和悸动。

    面对久违之人,梁映确实心脏躁动,却不是因为女子面纱之秾丽的眉眼,周身?轻薄的单衣。

    而是他听得分明,搜查的声音已经从?楼上到了这层,隔壁厢房逐渐传来破门之声。

    这一扇小小的木屏风可拦不住外面的气势汹汹。

    “屏气。”

    清冷的嗓音在梁映耳边落下,不待梁映反应过来,他就被女子按住肩膀,不由分说地往浴桶里面栽去。

    噼啪散开的水花声中,也轮到了这间厢房被人重重拍开。

    梁映随即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将所有的挣扎尽数默去,可他伏在水下没几息,女子竟也翻然躺进浴桶,甚至那件白色里衣也不复存在,只有心衣和亵裤无?法尽数包裹的柔韧躯体?,在狭小的浴桶内不可避免地抵上他的腰间。

    小小的气泡忽而在水面之上冒出?三五个。

    林清樾皱了皱眉,很想伸手直接将那不省心的家伙口鼻尽数捂住,但听着耳边已然闯进房内的脚步声,她缓了缓面上表情?,回忆起?她刚到房间时被她打昏的那姑娘的声音。

    应是清媚之中带一丝猫儿一般的惹人喜爱的娇嗔。

    “谁?快出?去!我还在沐浴呢!”

    “云霏姑娘,是东家那儿出?了事,哥几个也是奉命,不得不查。”

    那脚步声并未停歇,甚至不如说听到她咬字在沐浴二字时,便多?了两分急不可耐。

    男人啊。

    林清樾心中嫌恶,却是一刻不停从?浴桶之中再次起?身?,将搭在屏风之上的殷红外衫抽下,素手轻抖衣料便翩然展开,如同刚刚盛开的一株海棠。

    饶是男人紧赶慢赶,也只能?看到这艳丽到极致的颜色盖住他所有视线,再能?看清时,宽大的外衫已贴合上女子湿润的身?躯,虽线条曼妙,但一点多?余的春色也没有泄露。

    女子背着他,将濡湿的墨发?从?颈后拨开,声音满是不悦。

    “就你?这等货色,还想看什么?”

    男人扫过一眼毫无?异样的浴桶,顿感无?趣地撇了撇嘴,却也不敢多?得罪。

    毕竟这云霏姑娘的轻铃舞可是楼中一绝,妈妈还指着她当摇钱树呢。

    “都是替东家做事,姑娘见谅。”

    男人带人退去,又继续去查剩余厢房。

    此间厢房一时之中竟轻得只有林清樾的呼吸之声。

    就这么一个太子殿下,可别?给她生生憋死?了。

    林清樾刚俯身?,想去将人捞上来,可下一瞬,水面破开,少年被水浸润后更为秾丽的容颜贴着她的鼻息,冷不丁的出?现。

    水珠滴答顺着少年的长?睫落下,她看见那一刻素来幽深的眸中映着她带着惊愕的眉眼,须臾过后,他眸色也随之动荡,最后竟选择乖乖阖起?。

    回过神的林清樾退开一步,看着反常地保持姿势不动的梁映。

    还以为是暴露了。

    她率先摸了摸脸,面纱还在。

    不过就算没了面纱,她还保险起?见的用易容术将原本的容色加艳了三分,看起?来至少会和林樾那光风霁月的眉眼毫无?相似之处,不应该察觉出?异样才是。

    “你?这是作甚?”林清樾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音,不想去猜少年心思。

    梁映闭着眼睛。

    “你?的衣服。”

    林清樾后知后觉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外袍,背面倒是挡全了,不过正面她只是虚虚拢着,胸口脖颈有一大片肌肤裸露着,确实不算得体?。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神色显得过于端正的少年,还以为他百无?禁忌,这点男女之防早不在意了。

    将藏在床榻下的自己衣服重新翻了出?来,迅速穿好,林清樾通知一般喊了一声。

    “行了。”

    哗啦的水声过后,梁映拧着吸满水的衣服,从?木屏风后绕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暖香纱帘层叠之后,女子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坐在圆桌旁,舞姬的金丝面纱仍未除去,但也能?看见在潮湿的发?丝之下,那颜色浓郁姝丽的眉眼,灿金比之,也不逊色。

    和八年前记忆里的样子,大不一样。

    “只是一会儿没看,你?倒是能?惹祸,书院没死?够,又跑这来……”

    林清樾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兀自倒了口水喝。

    这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这股子浑水没被她这位太子殿下搅得更乱前,将人捞了出?来。

    这交易做得,真没有一天的活是白干的。

    梁映却敏锐。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清樾环视一圈周遭这从?京都到禹州,变不掉的奢靡之气,很难猜不出?这背后之人。

    有这般毫不顾忌的财力,又能?让林氏暗线探查受阻,便只有当今无?人能?违逆的不是天子的天子——摄政王景王。

    真假太子一事,景王若是一无?所知,她倒是觉得奇怪。

    所以找人时顺便发?现冯晏是景王的人,她内心实在没有什么波澜。

    这世上,只有有靠山的人做事才能?那般嚣张。

    只能?说,还真是让冯晏抱上一个黄金浇筑的大腿了。

    景王和林氏这些年暗地交锋不知过了千百回,这次梁映用如意纹寻她的动静,景王的人先注意到将人截了胡,定也是为了拷问林氏的消息。

    人应该还活着。

    “你?要找的人我会想法子弄出?来,这里的事儿你?便忘了,回书院好好读书。”

    梁映微微一怔,“你?要帮我救人?”

    林清樾幽幽道,“我不是救他,我是在救你?。”

    “他若将你?供出?来,你?估计很快就会死?于横祸。”

    “所以若你?想不出?法子救他,你?会……”

    “杀他。”

    尽管梁映已经有所设想,但口舌还是被林清樾平静的语气堵住。

    “这一趟浑水,你?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就不该总想着用你?惯用的那些三教九流的法子投机取巧。先前在书院,你?也是想试探我是不是在书院对吧?”

    “怎么,差点死?了一回,有结果么?”

    梁映脑海里几乎不可控地浮现出?那厮磨于齿间的四个字。

    他神色暗下。

    “我以为他是你?。”

    “你?说的是那斋长?林樾吧,他确实可疑,你?这般莽撞,他若是别?有用心之人,定有所察觉。依我看,也是该杀的。”

    林清樾说着话,语气像是聊天一半闲适,可听着却叫人胆战心惊。直觉那嗓音中的冷,更似一柄彻底从?剑鞘抽出?的剑,锋利冰冷,见血封喉。

    梁映指节微微攥紧。

    他本以为再见到她,与她相谈,以她那离经叛道的性子,说不定会多?出?一些选择。

    却终究是他想错了。

    八年前的时光,她好像变了许多?。

    察觉不出?少年的怅然若失,林清樾对于这份提议十分认真。

    她实打实地有些倦怠少年的莽撞,若能?把身?份由明转暗,能?省不少事。

    以刚刚查探所知,林樾的风头已经将景王的视线吸引了过来,不如顺水推舟,将林樾“杀”了,想必能?替梁映挡去不少阴谋诡计。林氏这里她也不用假以辞色,天天装作乖巧规矩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每日?早起?上学。

    林清樾越想这个提议越得她心,只要梁映同意——

    “你?若要杀,那我现在便出?门。”

    可惜,梁映根本没有考虑,长?腿几步一跨,竟已经站在了门口。

    林清樾忙起?身?,挣扎道,“王二麻子我再试试,那林樾——”

    她话没说完,少年举手按在了门扉上。

    “好——不杀。”

    林清樾见少年这才止住脚步,一股浓浓挫败涌上心头。

    真是比不过这不要命的。

    “只要保证他们两人安然无?恙,我不会再惹别?的麻烦,如你?所愿,好好读书。”

    林清樾狐疑地上下扫过少年不似作伪的神情?。

    “就因为这两人?他们……对你?很重要么?”

    重要?

    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知根底,说重要,言过其词。

    但梁映知道,无?论是王二麻子还是林樾,他们都不该死?。

    至少,不该因他而死?。

    她说的没错,他一脚已经踏入浑水。先前他不肯轻易承认,总还是觉得就算有事,也不过是牵连他一人性命,可如今桩桩件件,已经超出?现在的他所能?掌握的。

    林樾、王二麻子都是无?意牵连的加注。

    若不能?改变豪赌的命运,若他不想输……

    ——起?码,他要把赌的方式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上,牢牢抓住属于他的筹码。

    梁映视线上巡,幽深的眼眸将金色面纱的女子完整吞入,隐秘的火焰在少年的瞳仁中燃烧。

    “我虽不知道你?与阿婆做了什么交易,但大抵你?是把重要的东西押在了我的身?上。你?与我也算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就算身?份不能?告知,总该让我知道你?叫什么。”

    林清樾察觉到少年短短瞬息,陡然转变的心志。

    好似她刚刚说出?口的杀,杀的不是林樾这个假身?份,而是杀掉了他最后一分的回避犹疑。

    不过这样也好。

    “单字一个清正的清,唤我阿清吧。”

    林是继承,樾是宿命。

    在这个林清樾的名字里,唯有一个清字,是她自己?取的。

    阿清。

    梁映总算在八年后得知了她的名字,虽然物是人非,但还好,他们不是敌人。

    “现在,还是先想法子出?去吧。”梁映还能?听到外面的嘈杂之声,这里到底不是一个可以长?谈的好地方。

    “麻烦了点,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林清樾瞥过梁映身?上还滴着水的衣服,伸手解开自己?刚刚才束好的腰带。

    梁映微微沉默,又重新背过身?,将脸面回门扉。

    “你?去屏风后换。”

    林清樾看了看已经裹住主要部?位的心衣亵裤,并无?觉得不妥。

    “你?阿婆未曾和你?说过林氏暗部?的训练之法?我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林氏暗部?,生作女子,男欢女爱的手段学得是最早的。

    男女之防这根俗世禁忌之线,从?没在林清樾心中留下过什么规训。

    说话间,梁映手中一重,是被脱下来的月白长?衫被放到了他的手心,温热柔软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掌心。

    他捏着柔软的衣料,还是不曾转身?。

    “既然问了名字,你?对我而言就只是阿清,我认得不是林氏的谁。那套做派,也不必拿到我的面前。”

    只是阿清。

    林清樾念着这几个字,莫名听着不像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倒像是……挚友。

    她抬眸,望向少年沉默的背影。心头升上几分新奇,明明日?常所见总觉得是一片无?药可救的贫瘠,偏生却总在她想放弃的时候,他就开出?一朵花来。

    无?奈的弧度在唇边微微漾开,林清樾顺着少年往木屏风后走去。

    似察觉了她的妥协,木屏风的另一端也响起?悉悉索索衣料声,很快新脱下来的一套小厮衣服便规矩挂在了上面。

    还当真一点多?余的逾距也没有。

    林清樾换着衣服,对着屏风之后的少年打趣道。

    “一开始倒是没看出?你?还有这般品节,那我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担心你?会溺于男女情?爱之中。”

    “这有何可沉溺的?”梁映想起?自己?在市井见闻的一桩桩爱恨痴缠,就算当初再山盟海誓,却无?一例外地毁在生活的困顿中。

    “光是活着就已够累了。”

    林清樾深以为然,第一次与少年达成一致。

    人啊,能?把自己?活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028章 第二十八章:梦中人

    “看到了!在?那儿!”

    “不对?!又给他溜了!”

    “格老子的!玩我们呢!”

    拂云楼数十护卫脚步繁忙, 却始终被一个小厮身影牵来牵去。

    梁映正大光明装作富家公子姿态,从拂云楼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不免想起楼中的鸡飞狗跳,唇角无奈勾起弧度。

    好歹是别人地盘, 她倒自如得?很。

    应是不用担心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了。

    薄暮的晖光从拂云楼尖落下, 梁映微微敛眸。

    这一番折腾, 倒也费去了不少时间?。

    想起邵安嘱咐过的时间?, 梁映加快动作, 将该善后的事统统料理好,才重新换回?书院学服,匆匆往山上书院赶去。

    待他刚到玄英斋学舍, 书院也打起宵禁的更声。梁映眼见学录已然在?其他舍房前查点?人数,他忙稳住气息, 从学录身后的草丛中绕过,换了条小路回?到最后一间?舍房。

    这条小路通向的是舍房背面的木窗。

    刚刚掀开之?时,梁映还未曾注意,直到他足底落地,鼻尖传来浅浅潮气, 他才意识到舍房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有?人在?用水房。

    而这人,除了林樾,不作他想。

    本来舍房里的水房因为浴桶腐朽, 两人一直都?是就近去旁边的寒潭洗漱。大多?时日水房都?只是一角暗室,而今日水房里面点?了烛灯。

    不知奢侈地点?了多?少根明烛, 烛光在?暗夜之?中,混着蒸腾的热气, 将里面修长挺拔的人影隐隐绰绰地投在?新设在?外?的木屏风上。

    水声淅沥渐轻,似到了尾声。

    梁映垂眸盯着那修长的影子, 刚刚还在?匆忙掐点?的身形竟就这么缓下。

    实在?是间?隔太近,白日里刚在?拂云楼度过了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如今水声、雾气,一瞬又把梁映拽回?到了那一片旖旎之?中……

    忽而,木屏风后传来轻微响动。

    一张在?水汽之?中,被熏蒸得?微微泛红的温润面庞蓦然出现在?梁映的视野之?中。

    潮湿好像将他沾落。

    眉宇之?间?最后一分知礼的疏离在?他背后晕开的烛光中,找不到踪迹。

    梁映不自觉视线下移。

    一身白色里衣和拂云楼的场面相比,端正齐整太多?,不过是自锁骨之?下衣领不拘地敞开了半寸,未曾露出多?少肌肤。可就是这半寸像一把凿子,最后一击,将一块山巅之?上的无暇白玉彻底凿落。

    而梁映,好像一伸手就能接住。

    “梁兄,回?来了?”

    温朗的男声将梁映从记忆与现实的边界拉回?。

    梁映下意识把泛出痒意的手心背到身后。

    “嗯。”嗓音发沉地应了一声。

    “查人了。”舍房的门被学录敲响。

    林清樾握着绞干头发的帕子朝外?应了一声,路过梁映上前开门。

    “现在?才洗漱?”学录瞥过都?在?房间?的两人,拿起笔在?名册上勾勾画画。

    “逛了一整日,不洗不好入睡。”

    世家子弟爱洁正常得?很。

    学录点?点?头,随意嘱咐了一句早点?休息便转身离开。

    林清樾关上门,摸了摸自己到现在?也未曾干透的头发,这澡她是不洗不行啊。

    从拂云楼出来,溜了半天的人,她却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又马不停蹄地为自己新找的活忙碌起来。

    还好银月令好用,上午撞到她跟前的两个林氏暗线被她抓了壮丁,扔去了拂云楼先替她盯着。

    与他们交代完拂云楼事宜,又抽空去了趟布庄把之?后的行踪掩饰好。这样东奔西跑几?趟,她也没比梁映早上多?少回?舍房。

    这才不得?不谨防随时可能回?来的梁映,躲在?水房里将自己变回?林樾的样子……

    这日子过得?,恐怕耕地的老牛也会为她落泪。

    “这是……?”

    梁映的声音从屋内他那半边的床榻前传来。

    林清樾藏起眼角眉梢的疲惫,下一刻转身,又是温润的笑脸,她走?到梁映身边看了眼他所指之?物。

    一套在?床榻前摆得?齐整雪青云纹锦袍。

    “是衣裳。”

    “……”

    梁映当然知道这是衣裳,但他记得?分明他说过不用。

    林清樾见梁映不知又在?纠结什么,只好温声解释。

    “你原来的尺寸小了,也都?单薄,今日你不在?,尺寸是我平日估摸着的,不如量得?细致,你先试试。若是不合身,或是不喜欢,等下次旬休,再去布庄换就行了。”

    梁映一眼便能看出这衣料大方的放量,清楚林清樾不会挑错。

    他不知道这样的衣服是不是玄英斋都人手一份,但就单算这一件,他也知晓这背后不菲的造价。

    这是南边所进上乘织锦料子,吸汗透气还不易褶皱。阿婆还在做绣活时,与他讲过。甚至再好的料子,因为阿婆的绣工足够出众,他也见过。

    可从没有?一件这样好的料子最终穿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他的衣服从没去成衣铺买过,几?乎都?是阿婆在?做完差事之?后,夜里对?着昏暗的油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而他这几?年身量抽得?快,他不想阿婆熬坏眼睛给他做新衣,每次阿婆问他要不要做身新的,他总说还能穿。

    混迹市井,短了半截的拮据比比皆是,并不醒目。

    进了书院之?后,更是藏在?学服之?下,除了林樾这样心细如丝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会去注意他的衣服是否单薄。

    “林樾,你没听过斗米恩升米仇么?”梁映摩挲着软滑的布料,嗓音宛若刚刚结成的一团乌云,翻滚着莫测的气息。

    “这般对?人好,是会惹祸事上身的。”

    语意里是威

    胁、是警告、还是仅剩的一分善意劝他回?头是岸。

    可眼前的人从不对?他展现的阴沉有?一分惧意,现下也是如平常一般,逸散着青山百川的无尽宽宏温柔气息。

    “你我是同窗好友,又不是外?人。”

    衣料在?梁映的五指下被微微攥作一团。

    和他预料的答案一样。

    同窗好友。

    呵-

    入夜时分,最后一盏烛光在?另一处床前轻轻摇曳。

    梁映听着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紧绷过后的神思终于堕入柔软的梦境。

    梁映极少做梦。

    市井之?中常把梦分为预兆未来的颠倒梦,思及故人的托梦,还有?便是埋藏在?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甚至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微妙欲|念。

    梁映觉得?自己做的,是除去三者?之?外?的清醒梦。

    他很清楚他是在?做梦。

    梦中还是那个纸醉金迷的拂云楼,他又被发现,攀在?檐下,试图逃脱。

    可他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现在?所经历的千钧一发,终是会在?那扇窗牖推开之?时被——

    “进来。”

    梁映攀着檐角的手差点?松开。

    他紧紧盯着那推窗之?人。

    一身白色里衣并无出入,可自那向上而去,为何是那双沉静温和的眉眼。

    “林樾?”梁映舌尖不解地抵住齿后,碾出两个字来。

    他不懂,林樾怎么会在?这里。

    可梦中发展的急迫不因他的不解而停滞,眼前如玉少年似是担心,竟扶住窗棂,探出大半身子就为了拉住还吊在?半空中的他。

    玉白的指尖,是那样在?拼尽全力伸向他。

    梁映像是被什么蛊惑,明知梦境,他却没有?耻笑这一刻的荒诞。而是同样伸出手,于空中紧紧交握住。

    清醒梦依托于白日之?景。

    竟清晰又合理。

    林樾没有?那般功力,他那样拉住自己往屋中拽后,两人并没有?平稳地落入房间?,而是因为受不住两人的冲力,林樾整个人被后来的他压在?身下。

    白色的里衣因为过大的幅度褶皱在?一起,微敞的领口又拉开了两分,玉白的肌肤正对?着梁映呼吸之?下。

    梁映喉间?滚过一丝隐晦的干渴。

    “梁兄,他们要进来了。”

    身下的少年顾不得?摔落的疼痛,清隽的脸上写满焦急,一口喊着不肯改回?来的称呼,温暖的手掌抵在?梁映胸口,微微推搡着他起身。

    那力道不大不小,成了一颗坠在?他心口的落石,闷堵着他,将清醒与梦境之?间?的界限彻底模糊,而此刻砰砰的破门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他没再去想林樾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在?这关键关头成了救他的人……

    他只知道,下一步,他们该躲起来了。

    梁映起身后,沉默地拉起躺在?地上的林樾,视线却往房中那蒸腾着热汽的一隅角落固定。他像是怕打破什么禁忌,没有?踏步。

    “来不及了。”

    可身边之?人不曾在?乎他晦涩难明的心思。焦灼的氛围让少年自然而然没有?放开与之?交握的手掌,牵动着他,往木屏风后跑去。

    海棠花瓣还是那般娇艳地散落在?目前还沉静的水面之?上。

    梁映视线上移,来到了少年面上,手脚关节像是陈腐失修的转毂,充斥着滞涩,不推着便动不了一步。

    “屏气。”

    果不其然,少年等不及他。

    双手按着梁映的肩,将他往水里推去。

    眼前景色骤然倾斜,忽而这瞬息,一丝神智在?混沌中缠上了梁映。

    他想,林樾不是女子,留他一人要怎么装得?像舞姬,骗过那些?人呢……

    于是,他在?跌进水中的最后一刻,手臂比去思索解决方法的理智更快一步揽上了少年的腰肢,劲瘦的腰间?他几?乎可以?一手揽过,而少年又对?他不设防。

    水花四散之?下,他与他,一道沉入水面。

    水面之?外?的声响,梁映不再听得?到。

    他在?水下缓缓睁眼,少年伏倒在?他的怀中。因无准备,双目紧闭又不敢多?动,无辜至极。但自他脑后散开的墨色长发在?水中不受控制,近妖一般四处勾缠,一缕绕在?梁映还按在?他腰际的小指指根处,一缕涌向梁映的心口。

    而更多?的发丝在?白玉无瑕的面孔旁招摇。

    然后梁映蓦然看清一片嫣红的海棠花瓣嵌在?乌黑的鬓间?,极致的色彩对?撞,终将少年的端正自持冲刷得?荡然无存,唯剩陌生?的艳丽靡曼。

    明明在?水中,梁映却觉得?周身有?如火灼,燃起难耐的热意。

    他认定那片海棠花瓣是迷阵阵眼,他伸手试图摘下,好似再晚一步,神思就会越发无法自控,陷入一种天旋地转的昏沉。

    可就在?他即将触及之?时,少年痛苦地蹙眉,口鼻之?处涌出无数细小气泡,似无法再忍耐,也不管自己惹出的幻象,便要抽身而去。

    但,这怎么行。

    终是让那火线蜿蜒到深处,炽烈的火海几?乎烧亮了梁映素来阴沉幽深的眼眸。他抬起的手转道握向少年光滑的脸颊,将他自临近水面处按向自己。

    若是渴求生?机,他也能给。

    滚烫的视线在?少年饱满浅红的唇瓣游弋,他知道他自己即将要做什么,破碎的理智在?他的脊骨漫上一层宣告危机的战栗,但他已经无法停下。

    偏过头,他像在?偷盗什么珍宝,一整颗心高?高?悬着,小心地贴了上去。

    舌尖撵开柔软的唇瓣又将齿间?撬开,未曾遭受的阻拦,鼓舞了他。气息交融着,他沉迷之?中,竟又莫名觉得?这一场景似曾相识。

    可他想不起来,也不愿细想。

    不用压制的欲|念在?反噬理智,明知渡气应点?到为止,他却不想松开。

    好像在?这一刻,死了也好。

    “梁兄?梁兄。该起了,再睡下去要迟了。”

    过于清明的男声像是一阵晴天霹雳,将人生?生?从迷瘴之?中拔除。

    梁映猛然从床榻坐起,前刻还清晰无比的炙热潮湿突然如同雾气模糊散开,唯有?无法霎时寂静的心脏还在?为了证明什么存在?过,不住狂跳。

    或许没有?听到应答,脚步声贸然走?近。

    梁映不自在?地抬手捂住大半张脸。

    只怕让最不该看见的人瞧见他眼里未曾平复的痴缠。

    第029章 第二十九章:破平常

    梁映平日睡得很浅。

    若林清樾没用迷香, 几乎是她稍微发出什么声响,他?便醒了。

    但?今日不同,她都?洗漱完毕,梁映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眼看?要误了上课的时辰, 她不得不出声喊他?。

    也不知道是谁昨日答应她要好好读书的。

    林清樾还是没听见应答时, 心中叹着自?己的轻信, 脚步认命地往梁映榻前走?去。

    刚绕过书案, 她便看?见少?年一手撑在腰后, 支着单腿坐在榻上,另一只手宽厚的掌心将大半张脸拢住。被窗棂筛过后的稀薄日光有?限地落在少?年身上,只能?窥见汗湿的额角, 还有?指缝间露出的一点幽黑瞳仁。

    那里面的光明明灭灭,像是一望便能?吞噬人的深渊。

    林清樾分辨不清这异状, 只能?问。

    “可是做噩梦了?”

    “……不曾。”

    梁映的嗓音出口便低沉嘶哑得厉害。

    他?自?己心中一嚇,可林清樾似乎只当?他?是少?年晨起时的正常状况,转过身,弯腰替他?先收拾起书箱来。

    疯了。

    梁映盯着眼前端正纤薄的背影,某一瞬梦境中他?钳握过腰间的画面止不住地贴合面前的曲线。

    他?好像醒了, 但?又没完全。

    愈发意识到?梦境的荒唐,他?脑海里残留的画面便愈发深刻。

    怎么会?是林樾。

    怎么能?是林樾……

    和晦暗的室内不同,室外春盛时分已经来临。

    完全褪去阴冷潮湿的山林翠绿在日光疼爱下, 焕发出明朗生机,入眼便惹人喜爱。

    林清樾本有?意欣

    赏, 奈何为她领路的少?年脚下像是踩着轱辘,走?得飞快。

    明明出来的时候有?些迟了, 但?这一路紧赶,他?们竟是头几个坐进玄英斋里的。

    林清樾边从书箱里拿出笔墨, 边琢磨这一路上不肯跟她说上一句话的少?年心思。

    可直到?斋中坐满,她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心想着可能?只是今日少?年心情不虞……

    “斋长,把前日布置的策论?收上来。”

    林清樾颌首起身,就近收起。

    梁映这回倒是理她了。

    只是在她从他?手中拿过那张薄薄的纸页,不小心蹭过他?的掌心时,他?像是沾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倏地将掌心收紧,反叩在桌案之上,紧绷的身形似马上就要夺门而出。

    这根本不是心情不虞。

    这明明是针对她。

    她能?有?什么惹了他?的地方?

    难道是打断了他?的美梦?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蹙眉,亏她昨日那么奔波。

    真是一点好都?不该施舍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将策论?课业收齐交于邵安,林清樾坐回坐席不再看?梁映。

    反正也没有?她一定要热脸贴冷屁股的道理。

    午膳时间,林清樾瞥见梁映在原地慢吞吞地收拾着他?没几册书的书箱,扯了下唇角。转身跟着瞿正阳一道,和斋中其他?同窗有?说有?笑地一道走?去了膳房。

    领完膳食坐下,林清樾一抬头,才看?到?刚刚踏进膳堂的梁映身影。

    “怎么了?和梁兄吵架了?”瞿正阳瞧了一眼站得远远的梁映,撞了一下林清樾的肩膀露出一张八卦的嘴脸。“你旁边的位子?还要不要给梁兄留啊?”

    林清樾端起碗筷,笑意短暂又浮于表面地掠过。

    “不管他?。”

    “没人吧?我?能?坐这儿吗?”

    清癯少?年端着自?己刚打好的饭菜,腼腆地上前问道。

    林清樾对上祝虞,霎时换上温和的语气。

    “当?然。”

    祝虞微微弯起唇角,坐了下来。只是放下了饭菜,他?却不急着动筷,而是在衣袖之中掏了掏,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把藏在衣袖的物什拿到?了林清樾的眼前。

    掌心里呈着盘成一团的细长绳,是一般系在腰间的丝绦。比起书院中人佩戴的素净单色,样式更?为繁复精细,是用天水碧与竹青丝线混着编出了的曲水纹样,将小小丝绦更?显飘逸别致。

    “昨日厚礼,无以为报,还望樾兄不要嫌弃。”

    祝虞捏着丝绦的手指有?些用力?到?发白,他?自?己应没有?察觉,一双眼眨也不眨正候着林清樾的反应。生怕这样回礼太过寒酸,惹得林樾这样看?惯奇珍异宝的世家公子?失望。

    可不待林清樾说话,旁边的瞿正阳先一步抢了过去,握在手中打量。

    这细细一条的丝绦在瞿正阳大掌中更?显得小巧精致。

    “哎呀,祝兄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这样一比,我?们成什么人了?”

    旁边空着手的玄英斋中人赞同地点头,看?到?祝虞这才意识到?什么,突然涨红的脸,他?们又忍不住软下心,纷纷找补道。

    “但?话说回来,这丝绦真是精美,坊市上我都不曾见过。”

    “是啊,特别是这天水碧的颜色,选得好,特别衬斋长,一看?就知道祝兄挑的时候煞费苦心了。”

    玄英斋中都?是一般出身的少?年,比起去在意这丝绦与林清樾腰间那一串凝脂白玉作的玉佩玉珏是否相配,他?们更?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用心。

    林清樾从瞿正阳手中拿回丝绦,妥善地收好放到?书箱之中,对祝虞真挚道。

    “阿虞送得甚好,明日我?就有?新丝绦用了。”

    嗓音落下,祝虞面上亮起两分。

    处于阴暗角落处偷偷观望的目光却阴沉了两分。

    “祝虞。”

    刚把仔细编就了一个晚上丝绦的祝虞,心中刚觉欣喜,忽然膳堂门口,青阳斋的学录边喊着祝虞的名字,边四?处从人群中寻找祝虞的脸。

    “学录,有?何事?”

    祝虞见学录似面色焦急,忙站起向学录方向微微躬身。

    “是你家人来寻。”学录说着看?了看?喧闹的膳堂,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冲祝虞招了招手,示意他?尽快跟着出来。

    青阳斋的学录向来温声慢语,难得如此,是以祝虞也不敢耽误,放下碗筷匆匆离了膳堂。

    “学录不妨有?话直说。”

    学录走?得很快,祝虞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实在莫名。

    学录看?了一眼祝虞,面露不忍道。

    “山门外,是你阿兄来寻。说是……说是你父亲病重不久于人世了,想与你交代?些事。”

    他?父亲……病重?

    不久于人世?

    祝虞刚刚还不解的神情,一旦联想到?他?那大哥,忽然就沉静了下来。

    耳边是学录安慰的话语,但?祝虞全无心情听进去。

    就这般两人一直走?到?山门。

    祝虞远远就瞧见一个短打布衣二十来岁的青年嘴中叼了根野草,正蹲在山门旁百无聊赖地碾着地面。

    隔了最后十几步远,学录停下步子?。

    “祝虞,你们家私我?便不听了,我?在山腰静心亭等你。若要紧,你还是跟着你阿兄先行归家,书院这边我?替你和教谕说过。”

    知道是学录心软帮他?,祝虞不敢多说什么,弯腰作礼。

    待学录的身影到?了台阶尽头,祝虞也走?到?了青年眼前。

    他?的布鞋正踩中青年用草叶圈起来的一隅囚笼,里面歪七扭八死了有?数十只蚂蚁,唯独一只还在这人为圈起的“高墙”之下不肯放弃。

    而祝虞这一脚刚好帮了它,这坚持到?最后的蚂蚁转瞬就顺着坍塌的一角,飞速地爬了出去。

    “啧。”青年皱了皱眉头看?着自?己千挑万选的小蚁王没了踪迹,颇为不爽地将嘴中草叶吐掉。仰起头,却发现日光太好,刺得他?都?不看?清这多日未见的好“弟弟”。

    青年扶着膝盖站起身,身量比祝虞刚好高了一头,也壮了一圈,面上五官与祝虞有?四?份相似。只是祝虞文气更?重,而细看?眼中更?是有?一股不会?轻易撅折的拗劲。

    而青年则吊儿郎当?太多,眼中闪着得永远是算计的光。

    “爹怎么会?重病?”

    祝虞开门见山。

    他?的阿爹,因?他?读书误了浇肥的时间,打着一双赤脚追了他?半个山头,追到?后又将荆条抽断两根。这把子?力?气和劲头,就算祝虞病死了,也不会?是他?病死。

    青年双肩环抱,边审视着一身规整学服的祝虞,边痞笑道。

    “你这书院可太了不得了,看?得这么紧,若不是我?这么说,你那什么狗屁学录能?把你这么快带到?我?跟前来吗?”

    祝虞深吸了一口气,劝自?己不该生气。

    相处十八年,他?早就清楚自?己的亲兄弟是个什么样子?。

    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诅咒自?己的亲爹要死哪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来,你这些时日混得是真不错。”青年绕着祝虞,抓起他?学服的一角在指尖捻了捻,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好料子?,嫉妒的色彩在眼中毫不掩饰。

    “这么些天,除了考中书院的那日,竟也不往家中再寄一封信来?爹娘真是白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刺耳的言辞让祝虞闭了闭眼,没有?反驳,却气息发沉。

    “书院学规森严,平日不得外出,只有?昨日旬休,我?刚寄了信。而且不是说,自?我?离家考学就该少?与家中联系,家中无钱无力?,管不了我?死活。”

    青年瞥见祝虞那恨不能?,怨不得的窝囊劲,勾了勾唇角。

    “瞧你那心眼小的样子?,那会?儿家中谁知道你有?这本事,真能?考上这长衡书院。”

    是啊,一个农户家的穷孩子?。

    靠着每日去村中学堂偷听夫子?上课,一点点读书识字。就算文章写得再好,写完的纸照样第二天便会?被裁碎,成了家中糊破洞的窗户纸。

    他?说他?要去考长衡书院的那天。

    他

    ?的爹又在他?身上抽断两根筋条,她的阿娘骂他?不知孝顺,罔顾人伦,将他?关在厨房一夜。

    冻晕在柴堆的记忆,还恍如昨日。

    可他?还是活下来了,赶来了长衡,考上了第一名的位置。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但?祝虞知道。

    因?为他?早把读书当?成他?唯一的生机。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要什么?”

    祝虞看?破青年的意图。

    青年也不装了,伸手到?祝虞鼻子?底下。

    “你考上这书院第一名的行卷给我?。”

    祝虞皱了皱眉。

    “你拿行卷做什么?”

    他?这位阿兄,拢共认识的那么几个字都?是在那帮狐朋狗友的赌桌上。要说他?突然发奋,祝虞是不信的。

    “你还管我??我?自?有?用!”青年不虞瞪了回去,心想着这小子?在书院是长了脾气,竟然敢同他?这样大声说话了。

    以前爹娘都?帮着他?,祝虞哪有?敢这样冲他?的时候。

    “入学试的行卷都?在书院里面收着,不在我?的手里。

    “那就去偷来。”

    祝虞沉默地看?着青年,适才在林清樾面前同春日一般明朗的心迹,彻底被这一点乌黑侵染。

    青年见祝虞半响不搭腔,烦躁地挠了挠头。

    “算了,你这德性,定是偷不成半路还要被人发现的。那你有?没有?其他?什么能?证明你是这书院最有?前途的学子??”

    听出些许端倪的祝虞心渐渐冷下,盯着青年问道。

    “你要给谁证明?”

    一下被戳破心思的青年急了眼。

    “你真有?脸问这么多!你可别忘了咱两之间,到?底谁叫祝虞!我?要我?自?己名字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的!”

    第030章 第三十章:他是她

    祝虞大约三岁时, 家里人都?以为他年纪小,不会?记事。

    但那时他已经记得自己叫过祝虞。

    虞之一字作名,非是什么好的寓意。

    之所以取虞字,完全是为了替他早两年出生, 但从小体弱多病的大哥祝平压灾用的。

    不过到了他三岁, 他那大哥依旧是小病小灾不断。那时的爹娘为了保住大哥, 不惜花费两只鸡和十个蛋的重?金请了村里有名的算命师傅来看。

    师傅便道, 比起用他人压灾, 还是自己掩了命门更好。

    祝虞这?个名字便被大哥挪用了去。

    随后十几年,祝虞改叫祝平,一直到他为了去长?衡书院, 偷偷溜出家门又被逮住的那日。

    或许是冬日的柴房把他的心冻得太冷,却又没把他冻死?。

    祝虞知道自己以祝平的名字断然是去不了的, 他另想了个招。

    “长?衡书院如今是禹州府学,若是考入,秋闱多半能中。就算再差也是个举人!举人可是半只脚踏进了官途。爹,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还秋闱?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祝平倚坐在厅堂右侧木椅上,拿着母亲刚给他烙好的炊饼就着咸菜咬了一口, 嘴里鼓鼓囊囊还想发笑。

    坐在主位,脸晒得黝黑的祝父听了更是直接把面前的茶碗重?重?地砸下。

    “你倒是心比天高,可惜投错了胎!你生在我们祝家, 流着我祝家的血,你自然就得为祝家而活, 你的事儿?你娘都?替你安排好了——”

    祝虞望着父亲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的眼睛,尖锐的犬齿终是刺破了口中的皮肉, 尝着那淡淡的属于祝家的血腥味,祝虞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倘若我说, 我用大哥的名字考进去呢?”

    “以后,十里八乡都?会?知道是祝家的祝虞有出息,考上了举人,说不定以后还能做大官,家家户户都?会?上赶着来咱家巴结……”

    “真能考上?”

    “此去车马盘缠不会?要家里一分钱,若是不中,任凭家中处置。”

    单薄的身?躯深深地伏下。

    就算只能短暂地拥有这?个名字,短暂地拥有读书的可能。

    总好过困在这?里。

    ……

    “是你自己求我把名字借给你的!你都?忘了吗?!”

    祝平理直气壮的声响,让把这?秘密一直藏得好好的祝虞眉角一抽,他率先看了看周围,拉着怒气上头的大哥,又往山门外?走远了两步。

    “大哥小声些,若将此事暴露,与咱们家都?没有好处。”

    说到这?里祝虞心口忽然一凝。

    是啊,大哥从来无利不起早。

    他本来只要在家中用祝平的名头乖乖等着享福便好,何故亲自动身?,从隔了两个县的家里辛苦跑来就为了要个行卷。

    定是有让大哥觉得白得一个举人名分更得利的事儿?。

    祝虞心渐渐沉下,盯着祝平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他几乎可以确定。

    “你把举人的名额卖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把祝平吓了一跳。

    他一直知道祝虞聪明会?读书,但从没见祝虞如此锋芒毕露的样子。

    ——和家中任打任骂的样子截然不同?,一身?齐整服帖的烟青学服把他的身?形不再显得单薄怯弱。特别?是眼里敢于指摘他的那份刺眼光亮,像是一把利刃,把从前的他完全切割了开。

    “我只是说秋闱有可能得中,并非必然,你如何能卖?”

    “若入学第?一名都?不能秋闱得中,谁能?只要贵人认下就行了——”

    下意识的反驳,祝平一直说到最后一句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捂上自己的嘴。但马上,祝平察觉自己竟在看祝虞脸色行事,一点面子都?挂不住。

    “你知道也好,我的份额我想卖谁便卖,谁与你无关!别?真以为你的小算盘我不知道,想着从禹州考出去,家里就管不住你?呵,休想!你现在只管把能证明你名次的行卷拿来。”

    祝虞藏在大袖下的拳头渐渐攥紧。

    “倘若,我说不呢?”

    他好不容易拥有了明净的课堂,博学的教?谕,懂他的友人,这?一切可以触及的美?好,要他怎么甘心说放弃就放弃……

    “不?”

    素来的权威被挑战。

    祝平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他阴恻恻地扫视过祝虞的胸口,压低了嗓音。

    “你有资格说不吗?身为女子,混迹在满是男子的书院里,我若是你,夜里我可不敢入眠。”

    一句话顷刻碾压过祝虞奋力张起的所有尖刺。

    是啊,他是她。

    男装之后的日子比想象之中过得顺利太多,她竟一时忘记

    ——这?是她,偷来的资格。

    祝虞的脸色极速灰败下来,宛若失去生机的花。

    祝平斜睨着,心中隐秘涌上和刚刚碾死蚂蚁一般,拿捏的快感。

    “我最后一次问你,到底有没有?”

    “……有,但要到月底学测。届时书院教?谕出卷,那样水准的行卷应该可以让你的贵人满意……”

    “月底学测?那可要段时间呢……幸好我有先见之明……”祝平看了眼不再逆反的祝虞,满意地挑了挑眉,从怀中拿出一叠粗糙乱纸,尽数塞到祝虞手中。

    祝虞低头只瞥见一瞬其上的荤乱线条和字词,便闭上了眼。

    “装什么清高,你乖乖把这?些各誊抄十遍,我应了人,后日便要给到,你别?误了时间。这?扶风县的开销可比村里高多了……”

    “……知道了。”-

    书院还是那个书院。

    可走在同?样一条小路上,祝虞与一刻之前的心境判若天渊。

    浑浑噩噩之中,冷不防肩膀被一只手搭上。她神?色未及跳转,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身?,却不曾注意到脚下湿滑的青苔,整个人就要往旁边的粗石倒去。

    粗石的锐角赫然之间就离她的眉心几寸远。

    祝虞本能地闭眼,却感觉自己的肩头横过一只长?臂将她揽住。

    她略微一晃,摔势便缓住。

    待被人重?新拉起,她的眼前也出现了“救命恩人”的确切模样。

    一张有着山水般温润隽永的俊颜。

    当然,他的身?边还跟着瞿正阳和另几个玄英斋的学

    子。

    瞿正阳上前一步搭上林清樾的肩膀,一脸好奇道。

    “怎么了?刚刚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适才想着课上的问题入了神?……没注意。”

    祝虞忽然不敢再对上这?样光风霁月的目光,她本能地退开一步。

    “什么题让我们祝小教?谕茶不思饭不想的,就你怀中的这?个吗?”

    瞿正阳目光下移,正是刚刚祝虞翻身?摔倒时从胸口外?衫夹层露出的几张页角。

    他向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伸手就想取。

    祝虞脸色蓦地一变,脑子没反应过来前,她的手已经狠狠地抽在瞿正阳的手背之上。

    霎时,一声皮肉相挨的脆响下,瞿正阳的手背快速浮现出一道红痕。

    这?一记,蕴含的是一点不带玩笑的狠意。

    瞿正阳摸着手背,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祝虞。

    周遭适才还轻松和乐的氛围瞬间凝滞下来。

    祝虞明白自己搞砸了。

    但她什么都?解释不了。

    也好,不属于她的,还是不该肖想。

    祝虞低下头,脚步不自主地后撤一步,她想要逃走。

    可就在心中的退堂鼓打得震天响时,她感到自己的臂弯猛然一沉,本能地接住后才看清,那是一个两层食盒。

    “膳堂要关了也没见你回来,大家给你留了一些饭菜,你用完功记得吃些。”

    林清樾看向祝虞的眼底温和依旧,似一点也没被刚才的插曲影响。

    “多谢。”

    祝虞牢牢抓着食盒,这?才明白此处遇到他们并非偶然,是他们记着她还不曾用饭,专程找来的……

    她有些后悔地望着瞿正阳手上那道红痕,动了动唇却终究是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下晌的课快到时辰了,阿虞别?顾我们了先去吧。”

    祝虞对着林清樾脸上的笑,心里总算透过些气,得着正当理由匆匆离开。

    “你倒是帮着祝虞,怎么不看看我这?手上肿的?”

    瞿正阳幽怨地把涨红的手背递到林清樾眼前。

    林清樾佯装关心地拿着,可看了还没有一眼,瞿正阳就装不下去把手背收了回去。

    “樾兄,不是我说啊,你这?平日里还是得有点分寸。你不知道你这?双眼看个石墩都?温柔,实?在容易让人会?错意。若是让旁人看见,还以为你跟我之间是什么分桃断袖——”

    “嘁——”

    瞿正阳自信满满的话意还没结束,就被剩下两个玄英斋学子狠狠嘲笑,加之白眼了。

    “你?咱们退一万步,就算斋长?是,斋长?图你什么?图你不洗澡?图你饭量大?”

    “谢谢你,正阳,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林清樾跟着走在嬉笑打闹队伍之中,对身?后杂树林中偶尔传来的动静,假装听不见。

    有些人就是怪。

    你找他,他躲着你。

    你不找他,他便隔着十几步地偷偷摸摸地跟着。

    林清樾已经放弃用林樾这?个身?份能问出什么,只想着回头用阿清的身?份套套话。却没想到,下了晚课回到舍房,她便看见了放在木窗瓷瓶旁的一支枯枝。

    这?是她在拂云楼时,与梁映约定好的暗号。

    若是他们之中有事要见面联络,便在这?此处摆上枯枝。

    情况不同?,枯枝的数量和摆法也不同?。

    林清樾看着那一根孤零零横放的枯枝,得出这?阴晴不定的少年并未有急事,只是想找她问些事情。

    这?不巧了。

    是夜,书院一片熟睡之中,后山山崖之处,一个少年迎着浅淡的月色走来。

    那里已然坐着位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她的双腿正垂在断崖边缘一晃一晃,触目惊心的震动于她而言只是玩耍。

    听到脚步声 ,她笃定地没有转头,声音随意道。

    “这?才刚分隔一日,是不是黏人了些?”

    少女语意亲昵,月下身?影也如一缕轻烟,动人缥缈。

    可这?偏偏让少年升不起一丝心念,他一本正经地先问。

    “昨日之后,可有王二的消息。”

    “他倒也是聪明,拿半真半假的消息吊着对面,只是锁在地牢,受了些皮肉伤,但也没有大碍。最快下个旬休日你能见到他。”

    “喔,那便好。”梁映并不怀疑少女的能力,她既然答应下来,他便相信她能处理好。

    “那林樾那边呢?可有什么异动?”梁映装作顺其自然的模样,继续问下去。

    “他?”林清樾故作为难的沉吟了一会?儿?,感觉少年脚步耐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她才继续道,“正常得很?,毕竟家世在哪儿?,谁能轻易动他。”

    “倒是你,这?么问,可是发现他对你有别?有用心之处?”

    在林清樾暗藏的期待中,熬过少年许久的沉默。

    迎来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

    “他?他若真是对我别?有用心,就该一直看着我才是……”

    又怎会?,把那相同?的眸光给予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