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读书后,瞿正阳想起父亲的次数慢慢少了。
他的骑射皆是由父亲教导,虽父亲并非什么英武的大将军,但对于瞿正阳来说,父亲的骑射就是天下第一。今日拉起弓时,他久违地又想起了父亲。
想起幼时,父亲教他如何练臂力,如何静心瞄准……
也在人靶前,想起父亲率领的百人小队是如何在战场中被充当诱饵,尸骨无存。
人命怎么如此轻易在一句话下就化作了尘烟。
弃戎投笔,发奋苦读,就是他不愿再成为那样卑贱的存在。
可现在他就站在府学的长衡书院里,他却成了拉弓把人命视作玩物的人。
他不是没有把握射准。
他只是怕,这一箭会是当年射向他父亲的千万箭只中的一只。
“这就放弃了?”
许徽摇了摇头,刚刚提起一些的兴致又重新放下,一手捞起地上的酒坛,看了眼剩下的文弱学子们,“算了,你们还是乖乖读书去吧。”
“且慢。”林清樾从神思昏沉的瞿正阳手里接过了弓,“教谕可否让我试试?”
“世家公子,这可不是你们玩的投壶游戏。”许徽抬眼,见林清樾一身纤弱,文质彬彬的模样,摇摇头道,“射活靶还是算了——”
林清樾未回,不知何时拆去裹帘的右手指尖轻绕,转瞬将蒙眼布覆在眼前。后山的风拂过她的衣袖猎猎,搭箭挽弓一气呵成,像是下一秒就要放箭。
许徽吓了一跳,忙吹响哨声,好让远处靶场的人有所准备。
蒙眼的少年勾起唇角,淬着冷光的箭矢看似瞄着远处的红果,却再下一瞬,随着主人陡然转身,无差别指向了他身后的一圈人。
玄英斋学子哪里料到这情景,咽着口水本能地左右躲开箭头所向。
唯独梁映没动。
他紧紧盯着林樾持弓的模样,幽暗的眸子微微敛起。
而林清樾的箭也最终停在了梁映面前的位置,周围无人还敢驻留。眼看危险一触即发,众人却连张嘴示警的时间都不曾有,林清樾就已然放手。
慑人的箭矢直冲而来,所带起的风流掀起少年肩上微卷的发尾。
可箭镞未曾穿过血肉,而是在下一刻传来碎裂之声。
空气中弥漫的酒香代替了血腥味。
众人这才明白,一开始林樾瞄准的是梁映身后,许徽手中的酒坛。
酒坛破裂,酒液随着裂缝大半洒在了许徽的衣服上。似被挑衅的许徽倒不恼,只拎起被贯穿的酒坛看了看,那箭镞所带来的裂痕正中酒坛中心。
蒙眼、辨位、正中靶心。
这是许徽想要考校的,林樾没有妥协,也没有超出规则。
瞿正阳像是被什么打破了幻梦,他回过神看着林樾。
原来……可以这样。
少年扯开蒙眼布,放下弓箭的他眉眼便恢复了原有的温润知礼。
“教谕上课时,还是切莫饮酒,有违学规。”
“你是玄英斋的斋长,林樾吧?”许徽想起松鹤居时常提起的一个名字。
“望教谕,说话算话。”
对着少年礼节之下的寸步不让,许徽噎了噎。
他这课还没上成,倒让眼前人上了一课不要以貌取人。
“行,射艺算你们斋的。”许徽也不是小气之人,但此番过后,算是彻底勾起了他的兴趣。“既然比完射艺,那接下来御艺也一起吧?”
“本来御指驾驭之术,但今朝今日,书院的御艺以骑为主。自然,训马也是重中之重。书院借来的马匹中有五六匹成马,因失调习,性生恶,若你们今日能驯服其中一匹,我便也认了这门艺长。”
许徽特意望向林樾。
“斋长,再让本教谕看看你的本事如何?”
林樾正缠回裹帘,瞿正阳走上前来,替过许徽的视线。
“教谕,我们斋长手还疼呢,这还是先让我试试吧。”
“……啧,行吧,随我去马场挑——”许徽刚说到一半,队伍里又站出一位少年。
倒是也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但在一众学生中过于阴郁寡言了些。
许徽没记错的话,就是他先注意到了石头上的蹊跷。
“教谕,我也想试试。”
林清樾看着出列的梁映,不知道她这位太子殿下又是起了哪门子心思。
“噢?你先前训过马?”许徽好奇。
梁映想了想道,“不曾,但拧过倔驴。”
许徽:“……”
马场的马由专人统一喂养管理。
恶马因性向不合,都是单独隔开,共分六间。许徽带着瞿正阳和梁映走到马厩处。
“你们两自己挑一匹吧。”
对许徽来说,这几匹马他都熟稔,差别不大,没有什么盯着的必要,和负责喂养的马夫交代完后便走了。
瞿正阳凭记忆里父亲讲述过的技巧,认真挑起了相对来说脾气温顺一些的马,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新手。
马夫转了转眼珠,瞄向一同走来的另一位学子。
“要比训马呀?那还是要挑一挑的。免得训不成,还害得自个儿受了伤不是?”
梁映脚步一停,勾起一笑。
“噢?我确实不太懂,什么样的马好训一些?”
马夫眼睛一亮,瞥了一眼瞿正阳,附耳道。
“我也是看你学子不容易,偷偷与你讲。你右手边第二匹白马,这两天徐教谕时常来训它,已经乖巧许多了。”
梁映上前瞧了瞧,确实与其他几匹相比,白马文静许多,见人靠近也不逞凶。
“那便它吧。”
没想到梁映这么快就做了决定,瞿正阳多看了一眼他挑的白马,面色一变,念着同窗之情,急急把梁映拽到一边,悄声道。
“这匹马不行,现在看着还算温顺,但我观它呼吸不稳,经脉凸显,怕是容易躁狂,说不定是朱明斋的串通那马夫做了手脚,你还是换一匹吧。”
梁映却固执,把手上刚刚随意捻过的草料松开。
“我瞧着这匹甚好。”
不就是下了点药么。
瞿正阳劝不动,只能放弃。
须臾后,两人一人牵着白马,一人拽着一匹黑马出现在玄英斋众人视野。
相比于梁映的轻松,瞿正阳手里的那匹黑马显得过于倔强,一看到马场中间候着这么多生人,四个蹄子紧紧刨着地面,掀起一路尘土。
瞿正阳又是哄又是拉又是推,就差没抱着马往前走,就这样半响也只走了几步远。
而这时的梁映已经准备翻身上马了。
“这小子到底会不会骑啊?落霜平日遇到这样可早将人踹下去了……”
林清樾站在许徽身边,听得许徽这么说,眸色明灭间,似得见了什么。
市井之上,普通人家哪有马骑。
书院租借而来还是曾上过战场的军马,肩高便比过成人许多,是以上马时并不熟练的梁映就废了一些功夫,但他适应快,很快也能坐直。
但就在他拉起缰绳的一瞬,之前一直安静稳重的白马像是被触及了什么逆鳞,突然暴起,前蹄猛扬就要将马背上的异物甩脱下去。
梁映紧紧抱住马脖,才勉强在白马的第一次甩脱中稳住身形。
他顺着缰绳摸索,果然在靠近马脖的地方摸到两根细针。
真是没少做手脚,梁映冷笑一声。
察觉重物并未消失,白马从原地狂躁改为满场狂飚,并伴随着上下起跳的前后颠簸。
“梁兄,这样下去不行你会力竭的。还是先下来,否则脱力掉下去,被踩中要重伤的!”
眼看白马发狂的症状非同一般,瞿正阳也顾不得自己手上的黑马,忙大声喊话道。
可梁映就是不肯撒手,砂石飞扬间,幽沉的双眸紧紧锁着人群中最为挺拔端正的身影。
是她的话,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落霜怎会……”白马的颠簸每一瞬息都更加剧烈,心惊肉跳的场面在眼前上演,饶是素来见过大场面的许徽也察觉出不对劲,上前喊道。“梁映!快下来!命重要还是虚名重要?!”
“是啊!梁兄!别坚持了!就算输了艺长也没关系的!”
“下来吧!没必要把命都搭上!”
“是啊!输一门也不丢人!”
斋中其他学子看在眼中,感动之余,担心更甚,纷纷劝道。
可梁映只关心一个人的做法。
可偏偏这个人并未如他意料上前阻止,又或是取他手边最近的箭。
他只是微微蹙眉,声音也被其他人的声音淹没。
“映兄,不要勉强。”
梁映环望,是人太多了么……
他将抱着马脖的一只手松开,又向右扯了一次缰绳。再次受到刺激的白马,果然往马场边缘的围栏冲去,马蹄一跃而起,下一瞬带着梁映离开平地的马场,直往后山山崖边奔去。
“糟了!那里是死路!”
许徽面色一沉,双指成哨再吹,一匹枣红大马霎时从马厩方向飞奔而来。许徽一息未等,与这枣红大马默契十足,看也不看背后,飞身而起便正落在马背中央,双腿一夹马腹,奋起直追。
而梁映所骑的白马还在一路疯跑,山野景色飞速退去,树木渐渐稀疏,豁然间,断崖之景跃然眼前。
梁映回望,却只看到许徽追来的身影。
“梁映,你必须现在跳下来,就算受伤也管不了了!再跑就是悬崖了!”
难道,真的不是她?
眼见四周越发空旷,梁映自也没有真的寻死的打算,松开白马脖颈,他运劲便往右侧跳去,只是背已经重重砸在了地面,可身上的颠簸并未停滞。
梁映仰头一看,这白马的马镫竟也被做了手脚,紧紧地卡在他的脚腕之上。他被马拖着一路向前,身上时不时碾过低矮灌木,装上大小碎石,没一会儿他便能闻到他身上有血腥味传来。
许徽再管不了许多,抽箭瞄准。
一箭正中白马马颈。
白马嘶吼一声,终是在冲崖之前的最后关头,偏身倒下。
可梁映因白马陡然扭转的惯性,本拖在后面的身影甩出半圈,竟到了悬崖边上,身下便是深渊,只赖着抻直的马镫锁着他的脚腕而倒吊在崖璧之上。
“梁映!”许徽在断崖前伸出头,看到梁映未曾摔落,松了一口气。“你等着,我拉你上来!”
许徽刚想拉着马镫的绳,可一箭射中的白马并未完全凉透,垂死挣扎之际,竟还想站起,可受伤的躯体有一边被梁映拖着,白马无力更往山崖边倒去。
许徽没法,只能用尽全力先按住马身,保证梁映至少还能悬挂在崖侧。
但坚持不过须臾,许徽的力气终究是不够拉起一匹马和一个人。
两人一匹马,都止不住地往悬崖之下滑去。
梁映试着动了动,但马镫勒着脚腕越发紧,他只能回身望了一眼身下幽幽深潭。
“教谕,算了吧。”梁映看见许徽颤抖的双臂,叹了口气。
一把小刀从梁映的袖中被摸了出来,两三下轻甩,柳叶般的刀锋便抵在连接马镫的皮绳上。
“梁映!你做什么?!”许徽腾不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梁映指尖摩挲过手中小刀的刀柄后,对许徽露出一个笑容。
“教谕,我要赌一把。”
皮绳在利刃来回的切割中很快不足以支撑一个成人重量。
“梁映!”许徽忍不住对着那跌落的身影失声喊道。
许徽还未回神,忽然一道烟青色身影涌到他的身边,和他一样望着崖下。
显然在他赶来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一些动静。
“他自己往下跳的?”
许徽记得,这个学子一直温文尔雅,从容不迫,可现在他的眉间有一股掩不住的躁意,说话的语气也又冷又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见许徽怔愣,林清樾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语气稍缓,但语速仍飞快。
“底下是潭水,有机会活。教谕你先上报学正和山长此事,我对山中水路熟悉,先去找找看。”
竟被一个学子提醒了做事,许徽刚要说什么,少年已经回身上马,一拽缰绳,刚刚在瞿正阳手下极犟的黑马嘶鸣一声,便听从主人调令迅速往一处小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