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战将启

    炭治郎是被拔刀的声音吵醒的。

    正值深夜, 虽然为了杀鬼经常需要半夜醒来,但最近鬼很少出没,炭治郎也大多能够好好睡觉。

    忽然被吵醒,灶门炭治郎还有些困惑, 他茫然睁眼——

    然后对着大开的房间, 露出满脸震惊的神色。

    对着满室的月光, 灶门炭治郎喃喃出声:

    “缘一……大人?”

    眼中,是一个高挑的背影,穿着纯色的羽织, 一头深色长发发尾仿佛燃烧着火焰,那个人手侧在一旁,指尖搭在刀柄上,姿态寂静,仿佛斩碎大半个房间的人不是他一样。

    “炭治郎。”

    那个人, 轻轻呼喊着炭治郎的名字,与此同时,他轻轻转过脸,一张神明眷顾过的英俊面容上, 露出与平时相仿、却实际上截然不同的平静。

    灶门炭治郎能从那双火红的瞳孔里, 看见冰面燃烧下……

    熊熊燃烧的烈火般的暴怒。

    他听见继国缘一说:

    “兄长大人被鬼掳走了。”

    “……”炭治郎掩饰不了面上的震惊,“严胜大人——”

    而继国缘一似乎并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神之子只是微微垂眼, 看了炭治郎一眼,那目光中平静的杀意,即使并非针对自己, 也让炭治郎遍体生寒:

    “距离此处三百里的距离, ”继国缘一淡声说,“无惨也将在那里, 我现在去追,你可以禀告鬼杀队。”

    炭治郎惊愕地眨眨眼,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在他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面前月光一晃:

    继国缘一消失在原地。

    而炭治郎还愣着。

    他呆滞着,努力消化方才继国缘一留下的话语。

    严胜大人被掳走。

    三百里的距离。

    ……鬼舞辻无惨的,巢穴?!

    他登时站了起来,余光看见本该放在一旁的箱子已经消失不见,一股极强烈的愧疚从炭治郎心里升了起来:

    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照顾好严胜大人,我居然没有醒来,没有发现……如果不是缘一大人不知为何找上门来,到现在,恐怕都没有没有人发现。

    炭治郎愧疚得眼睛都红了,他咬着牙,抽出日轮刀,正要跳出房间时,一个金红色的身影匆匆赶来:

    “炭治郎!”

    他身后的羽织随着夜风拂卷,祖传的火焰花纹鲜艳显眼,炼狱杏寿郎面容严肃地向灶门炭治郎跑来,看见他身后房间被破坏一半的惨状,忍不住沉下脸:

    “汇报情况。”

    灶门炭治郎用最简略的方式,转达了被继国缘一吵醒、发现继国严胜失踪、以及缘一已经追出去的事,并精准地报出了方位:

    “从气味上来看,西北方向三百里,缘一大人正往那边移动,但现在我已经闻不到了,缘一大人的速度太快了…”

    “足够了!”炼狱杏寿郎赞许地点点头,“做得好,炭治郎!”

    “不,”炭治郎目露慌张,“我没有发现严胜大人失踪……”

    “不是你的错,现在被派出来的,定是有上弦实力的鬼,你孤身一人,对付不了也是正常,况且……”

    炼狱杏寿郎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善逸。”

    他微微侧身,炭治郎才看到炎柱背后黄发的少年,“你来同炭治郎说吧,我要用鎹鸦紧急向主公大人汇报,申请柱集合!”

    我妻善逸瑟缩了一下,然后惨白着脸站了出来。

    “善逸……”炭治郎心中有极强的不好预感,“出什么事了?”

    “…炭治郎…”

    连声音都比平时虚弱无数倍,炭治郎面色一凝,上前抓住他,“到底怎么了,善逸,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

    “我没能杀死他!”

    “……什么?”

    “……来掳走严胜大人的鬼,”炭治郎感到自己抓着善逸的手上,有温热的液体滴下,这是善逸的泪水,“那是我的师兄,爷爷的另一个继承人……”

    “我遇到了他,可我新的型还没练好,我偷懒了,严胜大人要我练,我没练好……”

    “他便从我眼前逃走了。”

    “我没能杀死他,”我妻善逸的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滚下,“是我的错,我害了严胜大人,我没能杀死他——”

    “啪!”

    一只手拍响了善逸的脸。

    力道很轻,可善逸顿时停住了。他愣愣地看着灶门炭治郎,看见对方沉肃冷静如火焰中心的双眼:

    “这不是你的错,”他听见灶门炭治郎温柔而坚定的声音,“炼狱先生说过,那是上弦,你能活下来已经很好,这不是你的错。”

    “炭治郎……”

    “而现在,我要去追缘一大人。”

    善逸刹那止声。

    “即使炼狱先生说并非我的错,可严胜大人帮过我很多次,我与他相处很久,我绝不想让严胜大人出事……善逸。”

    红发的少年,素来是他们的中心、支柱、最温柔也最坚强的那一个。

    抓住善逸颤抖的手指。

    “跟我去吧,”他说,“跟我去帮帮严胜大人吧。”

    我妻善逸呆愣地看着他。

    不要。他的内心在说,不要去,别去,不想去,刚刚不是听到了吗,那是鬼舞辻无惨在的地方,指不定别的上弦也在,最坏的情况,所有的鬼都在那里……狯岳也在那里。

    不要去,不要去,去了就会死,去了就会受伤,痛苦,就会失去一切,不要去那里,别的人的安危,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吗?那个前鸣柱的继承人,连雷之呼吸的壹之型都不会。”

    “哎,真的假的?壹之型是所有呼吸的基础吧,这个都不会,会别的型又有何用!”

    久远的回忆,出现在眼前。善逸以为自己因为失落和悲哀忘记了,他曾经那么愤怒地为狯岳出头,用尽一生一世的勇气,最后却没有半点好结果。

    我妻善逸以为自己不会再这么做了。

    可到现在——

    他仍然记得,他当时冲到那些人面前,狠狠砸到对方脸上的手。

    擦破血的骨节,是有多么的痛。

    那是我妻善逸第一次为别人出头。

    他很痛,很失望,甚至因为后来狯岳不感谢自己反而斥责他而难过,但是……

    我妻善逸不后悔。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眼泪,反握住灶门炭治郎的手。

    “好,”他郑重地说:“我跟你去。”

    另一边,在炼狱杏寿郎送出鎹鸦后,不到一刻钟,产物敷主宅收到了信件。

    正缠绵病榻,气息奄奄,生死恐怕不超过一月的男人,在听到鎹鸦的消息之后,猝然坐了起来。

    “什…么…!”

    “炎柱大人禀告,因严胜大人被掳,缘一大人发现了鬼舞辻无惨的所在地,正孤身一人前往。”

    这个时候?

    产物敷耀哉心下震惊。

    虽然早有预料,最后的战斗就在这半个月,可产物敷耀哉原本是想以自己为诱饵,引出无惨出现,毕竟就连继国兄弟都无法准确地找出鬼舞辻无惨的存在,想要无惨毫无防备地落入陷阱,自己的命就是必要的……

    可是,为什么严胜阁下被掳走了?!

    产物敷耀哉一顿,他猛地转头,“灶门、咳咳咳咳!灶门祢豆子……现在在何处?”

    “仍然由前水柱鳞泷左近次照看,没有被发现。”

    难道……严胜阁下自己作了诱饵?产物敷耀哉忽然想起之前蝴蝶忍送上来的药物,那药物有奇效,硬生生拖延他几月的光景。

    严胜阁下莫非看出来了我的心思?

    一时间心绪混乱,可产物敷耀哉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了,“马上叫辉利哉到指挥室准备、咳!让杏寿郎立即出发,集合所有的柱,由鎹鸦引路,跟随炎柱的脚步,追踪缘一阁下……咳咳!天音——”

    “已经全部传递出去了。”一只柔软的手,轻柔地擦拭了产物敷耀哉额头上的汗水,“请您安心,您的孩子们和缘一阁下,一定会平安将严胜大人带回来的。”

    柱训练地。

    正激烈对战的霞柱、风柱、蛇柱三人,在快得肉眼看不清的刀光剑影中,用木刀拼死搏斗着,在胜负眼见着陷入僵持时:

    “集合!集合!”

    天上的鎹鸦发出尖锐的嘶鸣,“主公大人命令,鬼舞辻无惨出现,跟随我前往,集合,集合!”

    三把木刀同时停下,几人震惊地往上望去,对视一眼,不死川率先拿起自己的日轮刀,时透一时茫然,似乎在担心什么,想问鎹鸦时,伊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走。”

    蛇柱的瞳孔动摇,恐怕也想到了什么不好的预测,但抓着时透的手用力,“走!”

    时透看着他,嘴唇翁动,最后还是拿起刀跟上了。

    留守产物敷宅邸的岩柱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他沉思一瞬,有些犹豫是否要先去一趟蝶屋,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率先跟着鎹鸦离开。

    而如他所料,在蝶屋配制紫藤花溶液的蝴蝶忍,在听到鎹鸦的叫声时手下一停。她闭了闭眼睛,对一旁眼睛泛红的栗花落香奈乎笑了笑,“走吧。”

    此外,熟睡的甘露寺蜜璃,以及深夜中仍然自己进行训练着的富冈义勇,也同时收到了消息,朝目的地奔去。

    一轮惨白的月亮升上日空,亟待染上深红的血色。

    而与无限城外,以最快速度赶来的鬼杀队不同。

    无限城内,继国严胜仍微微抬着头。

    他听见最上方的鬼王发出抑制不住的轻笑:

    “上一个胆敢跟我说要杀了我的人,要么被我变成了鬼,失去所有记忆,忠诚地归顺于我,要么被我斩断四肢,活活放血杀死……”

    “不知来处的客人,”鬼舞辻无惨单手撑着自己的脸侧,“你想选哪一条路呢?”

    第32章 斩断无限城

    继国严胜并没有回答。

    他面色漠然。

    无限城上方的鬼, 纷纷嘻嘻笑着,他们喊着“好弱”、“大胆”之类嘲讽的话,脸上也都是戏谑的表情:

    大概以为这个缩小版的上弦之一已经吓破了胆,正在心里瑟瑟发抖, 乃至于脸上露不出表情来。

    但继国严胜并非如此。

    他只是若有所思:

    对鬼舞辻无惨说过“杀了你”、失去了记忆, 强大的鬼……

    莫非说的是猗窝座?

    按照那个上弦之三的个性, 倒是确实有这样的可能,继国严胜忍不住笑了一下,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加沸腾。

    上方有鬼尖叫, “他还敢笑——对无惨大人不敬!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而鬼舞辻无惨也微微垂眸,冰凉的红色的瞳孔,闪过一瞬寒芒。

    然而,此时打破这僵局, 猝然挡在继国严胜面前的:

    “无惨…大人…”

    身穿紫色和服,佩戴以血肉筑成的长刀,瞳孔里有“上弦”与“壹”字样的恶鬼,挡在继国严胜与鬼舞辻无惨之间。

    黑死牟低声说:“请您三思…”

    “哎呀, 我觉得第一个主意就很好!”

    仿佛要与黑死牟针锋相对一般, 位于另一个高台上,童磨居然站了出来。

    他灿烂地笑着, 露出森森白牙,一双钻石般的眼睛睁大着,就这么热烈地看着鬼舞辻无惨:

    “无惨大人, 关于这件事, 我想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自从上一次玉壶出去袭击未归,我屋子里坏掉的壶就没能够再补充啦, 缺了好多装饰品,这个小黑死牟长得恰好很符合我的审美,较黑死牟大人更为漂亮可爱,我好想将他做成我新的展品……”

    在黑死牟沉沉凝望他的视线中,童磨不怕死地说:

    “——把他给我,我来削去他的四肢,做成一个花瓶,好不好?”

    鬼舞辻无惨并没有立刻回应。

    而继国严胜挑了挑眉。

    他抬头,看着那个白橡木发色的鬼,心里觉得很有趣。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少数几次听到有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大放阙词,自己世界那个鬼舞辻无惨算一个,这里的无惨算一个,不死川实弥偶尔疯了也算一个……

    但他们加起来,都不如这个上弦之二恶劣。

    童磨吗?继国严胜兴味地看着对方,记住了对方的气味和心跳。我记住你了。

    如果灶门炭治郎在此,大概就准备提前为童磨默哀了。

    “够了。”

    出乎几鬼预料,鬼舞辻无惨并没有理睬任何一个人的建议。他只是懒懒撑着自己的下颌,首先看了挡在继国严胜面前的黑死牟一眼:

    “黑死牟,”他声音像淬了冰一样寒,“你要背叛我么?”

    “……”

    上弦之一沉默着。他没有承认,但也并未从严胜面前移开。在鬼舞辻无惨沉沉的目光中,黑死牟还是开口了:

    “他…有一些…更值得注意的地方…拷问…比杀死和失忆…更有价值。”

    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显然比剩余几个都要敏锐,该说不愧是自己吗?

    继国严胜饶有兴致地看着死死挡在自己身前的黑死牟:

    察觉到了什么?我与他身体上的不同之处?相似但又有所区别的血鬼术?还是……

    继国缘一?

    这样的想象,让继国严胜想笑,又觉得有点恶心。他心知肚明,另一个自己绝不是因为什么“无法看着相同的一张脸惨死”而保护他,能够让黑死牟,或者继国严胜身体力行地去做某一件事,只有那么几个原因……

    力量。或者力量的代名词——继国缘一。

    他的弟弟,那个从不符合常理的神之子。

    而鬼舞辻无惨倒是没有反驳,显然,他对忽然出现的继国严胜也有点兴趣。

    作为存活千年的鬼之始祖,鬼舞辻无惨的生命漫长得堪称无趣,可又因为阳光这一天敌而迫在眉睫,他平生只关注两件事:

    蓝色的彼岸花,以及,拥有特殊体质、能够在阳光下存活的鬼。

    第一项基本宣告放弃,而第二项已经有希望的曙光,灶门祢豆子已经克服了阳光,无惨近期百般筹划,都是为了夺得她。

    但千百年来的惯性,让鬼舞辻无惨仍然会对特殊的鬼产生好奇。

    这个和黑死牟相貌完全一致,却有着幼儿的体型,以及更恶劣性格的鬼……

    鬼舞辻无惨若有所思,“你到底是谁呢?”

    大概是因为上弦齐聚,此处是最安全不过的无限城,而自己又曾经轻易重伤过变成黑死牟前的继国严胜,鬼舞辻无惨放松又惬意地往后靠,并不吝啬稍微多花一点谈笑的时间:“血鬼术?我曾听说过镜中身的理论,世界上会存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你是被哪个胆大包天的鬼做出来的玩意?”

    继国严胜不说话。

    而鬼舞辻无惨继续说:“抑或是幻象?能够骗过我的幻象,这个世界上大概还无人和鬼造出来…”

    “…还是说,鬼杀队的阴谋?”

    一旁,被鸣女接起身体,好不容易才恢复站直的狯岳抖了一下。

    “产物敷一族一向喜欢搞一些无用又弱小的玩意,你看起来倒是不弱,不过,在我眼中也不过如此,你是狯岳从鬼杀队那里偷回来的,鸣女也早有报告灶门炭治郎背着一个箱子,我原本以为是一个空箱陷阱,现在看来,他们倒是有了更有趣的玩意。”

    被提到名字的狯岳面色惨白。

    他大概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继国严胜的,却完全没想到鸣女早已将这个情报上报给鬼舞辻无惨,只不过是因为认定是陷阱才没有出手……

    那狯岳去把陷阱偷了回来……

    新晋的上弦之六冷汗直冒,他把手紧紧攥在一起,连话都不敢说。

    幸好,此时鬼舞辻无惨并没有理会他的想法,鬼王只是悠闲地坐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方这一切:

    “说说看,你是从哪里来的玩意儿?”

    整个过程中,无论鬼舞辻无惨说了什么,面前的黑死牟,上方的狯岳以及童磨有什么反应,继国严胜都只是静静听着。

    面色毫无波动。

    当鬼舞辻无惨问及他这句话,语气里的促狭和戏谑都遮掩不住,当这个鬼王大概觉得自己掌握了所有局势,而自己只不过是他囊中之物的时候。

    继国严胜笑了一声。

    “说了这么多种可能,离谱得让我发笑的都有,却偏偏没有那个正确的答案。”

    继国严胜抬头,望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姿态看似处在下风,目光却如俯视虫豸。

    “坐井观天,觉得渺小的世界就是一切,在一方狭窄的天地里为所欲为,就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他看着神色微变的鬼王,笑了,“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分身,也不是镜子倒映出来的鬼魂,在另一个世界有另一个继国严胜,另一个鬼舞辻无惨,另一个——”

    继国严胜顿住。

    然后,在鬼舞辻无惨顿住,因为联想到了什么,瞬间变得可怖的眼神中,继国严胜露出一个胜卷在握的笑容。

    而鬼王凝固在高台之上。

    他那张俊美的侧脸,此时在无限城叠叠的灯火之中,被勾勒出一种冰凉的冷酷,放在平日,能够让所有的鬼都心惊胆寒,恨不得马上跪伏,只求一点存货的空间。

    然而此时鬼王的表情定在面容上,视线也如同结冰,死死地停在继国严胜微笑的表情中间。

    从那样的表情中……即使幼化,却仍看得出依稀清俊痕迹的五官中。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起四百年前,那一个时隔这么久,仍会让他从噩梦中惊醒的背影。

    鬼舞辻无惨从不允许上弦之一在自己面前拟态,化作正常人模样的原因:那个拥有着和黑死牟完全一致的面容的人。

    那个……

    无惨的脑海中跳出的名字,与继国严胜此时说出的,合二为一:

    “——另一个,日之呼吸。”

    “你该怎么办呢?无惨…大人?”

    空气骤变,以所有旁观的鬼都看不清的速度,鬼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他目露红光,指甲闪烁着尖锐如钢铁的光芒,用光或许都追不上的速度,鬼舞辻无惨朝最下方的幼鬼俯冲而去:

    快一点、

    他在脑海里尖锐地哀嚎:

    快一点!!!

    身体急速下坠,周遭如幻境略过,只有眼下那个正微笑着的孩子,对着自己露出怜悯而嘲讽的表情。

    那个表情……

    那个表情!!!

    双眼都被溢满鲜红,血丝几乎溢裂而出,伸长的手臂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向继国严胜:

    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死牟控制住,只要有他、那个人的兄长,把他作为谈判和胁迫沨的筹码,那么至少,还能有一线活路——

    余光里忽然浮现月亮的色泽。

    月光,轻轻地洒下来,轻柔,平静,柔和得好像不是什么本不该出现的东西,只是凭空地,照耀到偌大的城池里。

    然后耳边一点轻声。

    铮——

    万境碎落。

    鬼舞辻无惨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哀嚎声。在无限城不知何时被整齐切分成无数细小碎片的一瞬间,他的后背感到日轮燃烧般的痛楚…四百年前,鬼舞辻无惨曾尝到过的:

    这辈子唯一一次,耻辱地,狼狈地,苟且偷生的——

    被神之子虐杀的痛苦!!!

    眼球爆裂,在转落的视线中,鬼舞辻无惨看见幼鬼站在自己面前。

    微微垂下头。

    对着他,露出和四百年前神子相仿的,漠然又轻蔑的笑容。

    “另一个世界的继国缘一来了,”继国严胜说:“你要试着再逃一次吗?”

    第33章 双更合一6

    只用一刀。

    那个人, 就斩破了无限城。

    重重叠叠的和室,工巧的桥梁,精丽的房间。

    一瞬间灰飞烟灭。

    不知从何处到来、与另一个黑死牟或许来自同一个出处的,来者不善的客人。

    持着黑色的日轮刀, 上面烧灼上日光照耀般的火焰。

    在无数恶鬼的脖颈应声断裂, 宛如落雨垂下的鲜血中。

    继国缘一如入无人之境, 穿过万千鬼躯,身体衣着仍如落雪般净洁。

    神明的转世,千百年来唯一一个被眷顾的人。

    轻轻落在唯一一处没有被斩断的高台上。

    “兄长大人, ”那个人,用平静清淡,宛若寺院清晨最初的一滴落水的声音,掠过地上的鬼王,孤直走向所唤之人, “我来接您了。”

    他英俊的脸侧,一柄花札耳饰摇晃,闪烁着让人刻骨铭心的日轮。

    “是你、”嘶吼般的,仿佛在沙尘里摸爬滚打血迹深深的声音, 从地上的鬼舞辻无惨嘴里发出来, “是你,你这个日之呼吸, 被黑死牟抛弃的杂种——”

    嘶。

    刀锋闪过。

    没有一秒的停滞,燃烧着鲜血与火焰的赫刀,划过鬼舞辻无惨的脖颈。让它分离。

    咚。骨碌碌。

    那颗千年来不可一世的, 现在却惊恐地瞪大眼睛的头颅。

    掉落在无限城万千化为灰尘的碎片。

    “请安静一些, ”远远地,鬼舞辻无惨听见继国缘一平静的声音, “不要打扰我同兄长大人见面。”-

    所有的鬼都陷入了震惊。

    太快了,这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方才坐在高台上的,站在悬梁上的,趴在门扉后恶意十足兴致盎然观看着的鬼——

    都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慌。

    这是人么?他们恐惧地看着自己身周漂浮悬起的尘埃和灰烬,这是鬼死亡时的迹象,不会留下尸体,只有这样的浮灰,肮脏又恶心地在空气中浮沉。

    上一秒,他们还在上面咯咯笑着,观看着上弦和无惨大人之间的事,难得一见的大人物的纠纷,并恶意地在心里等待着下方那个幼鬼的惨死……

    反正不管到底前因后果如何,他们恶劣地想,只要能够看到这些上弦倒霉,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根本瞧不起他们的强大的鬼受苦受罪,被无惨大人惩罚或者杀死……

    那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们都觉得无比爽快,毕竟他们可是无恶不作的、吃人的鬼——

    可下一秒,他们就死了。

    花了几个月召集起来,在无限城中躲藏的鬼,在继国缘一仅仅一击之下,就有过半化为了灰烬,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人类能做到这样的事,为什么能够斩穿这个无限城,为什么能够如同神明降临一般,在他们都堕落成鬼之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幸存的鬼发出凄厉的哀嚎和尖叫。

    他们忍受着被那一击波及到的痛苦,仿佛被太阳照射到一般,在混乱中辨别现有的情形:

    新晋上弦之四鸣女已重伤,正奄奄一息地被无限城的废墟压在底下,上弦之二童磨不知踪影,刚变为鬼的上弦之六狯岳,也因反应不及而被落下的房间压住,不知死活。

    一片狼藉中,只有方才到来的那个可怕的男人,挡在那个幼鬼面前,与重伤的鬼舞辻无惨和黑死牟对峙。

    要逃,幸存的鬼脑海中只有这唯一一个念头,快逃,必须逃!如果现在逃不掉,那等无惨大人和黑死牟大人战败,就是自己板上钉钉的死局!

    此时他们完全没想过无惨能赢的可能:

    因为,这不是人或鬼之间的战斗。

    是神。

    那个男人……是绝对不会输的人。

    所有鬼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像四百年前第一次直面继国缘一的鬼舞辻无惨一般,他们都深刻地明白了这一个可怖的事实。

    这让他们尖叫着四处逃窜,在拼命上爬,想要爬出残破的无限城时——

    一道熊熊的火焰升起,在漆黑的夜色中,闪过与凄清月光形成鲜明对比的烈火:

    “全部死在这里吧,”一刻都不敢停歇、拼尽全力追赶继国缘一脚步的炼狱杏寿郎,高高举着赤红色的日轮刀,“恶鬼!”

    他的身后,是以柱为首领的,潮水般赶来的、穿着鬼杀队制服的剑士们。

    所有的鬼,心中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

    完了-

    在看到继国缘一第一秒,继国严胜就微微后退一步。

    果然,他弟弟落下时,便毫不犹豫地往前斩断了无惨的半边身躯,而后看都不看,就精确地找到了严胜的位置,往前伸手一抱,将继国严胜一把抱在怀里。

    “兄长大人,”神之子垂头,花札耳饰随夜风轻动,“我来迟了,您是否有受伤?”

    “未曾。”继国严胜摇摇头,饶有兴致地朝对面看去,看到伤重的鬼舞辻无惨,双手拔刀动作紧绷的黑死牟……

    以及他们两鬼脸上,仿佛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的震撼神色:

    “…黑死牟,”鬼舞辻无惨连他并不叫黑死牟都给忘了,声音都在颤抖,“你为何……”被那个继国缘一抱着?

    你不是最讨厌这个人吗?!恨着日之呼吸?

    你不是还跟着我,在继国缘一死了之后,杀死了所有修习日之呼吸的剑士吗?

    现在为什么这样被对方抱在怀里???

    “下…来!”

    而旁边的正主黑死牟上前一步,脸上表情简直可以用扭曲来形容,难得如此没有风度,粗暴地打断了鬼舞辻无惨的话,抢险一步开口:“被缘…被他抱在怀里…成何体统!”

    看着他们这种表情,继国严胜反而笑了,他双手收拢,在黑死牟仿佛看世界末日的表情中,搂紧了缘一的脖颈,“怎么?”

    “——你也想抱抱看么?”

    黑死牟凝固一瞬。

    然后,六只金瞳猛地睁大,他发出了接近于狰狞的喊声,双手高举,竟不顾继国缘一,就要朝继国严胜劈来!

    而继国严胜也一把制止住想反手挡回去的继国缘一,冷笑一声,拔出一把一模一样的血肉所铸的刀。

    他往后一推缘一,就朝黑死牟迎了上去。

    “缘一,”严胜的声音里满是振奋,“你看好鬼舞辻无惨,我稍微玩一玩就过来!”

    “兄长……”

    看着继国严胜转瞬中消失的背影,以及他对面被生生逼退的黑死牟,继国缘一沉默下来。

    他定定站了一会,脸上是被哥哥再一次丢在身后的伤心,如果不是气氛不对,鬼舞辻无惨觉得还蛮像一只流浪狗的。

    然后继国缘一朝鬼舞辻无惨看了过来。

    “……”

    “喂,日之呼吸、继国缘一!喂!”

    在继国缘一毫无感情,只有冷酷和淡漠的视线,以及他扬起的日轮刀的倒影之间。

    鬼舞辻无惨一边尖叫后退,一边努力复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有分裂出去的血肉都被日轮刀斩碎,而自己的本体也被死死钉死在地上的瞬间:

    继国缘一朝他看了一眼。

    “请安静,”神之子看他如看蝼蚁,“我不想说第三遍。”

    鬼舞辻无惨:……

    鬼舞辻无惨:你不要过来啊!!!-

    另一边,继国严胜将黑死牟逼到了一处空地。

    这里被无限城的废墟包围着,与周围微妙地隔开,很适合作为一场私斗的地点。

    也不仅仅是私斗,继国严胜微笑地看着面前穿着紫色和服、表情扭曲的鬼。

    这个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除年龄外毫无区别的脸,名为黑死牟的恶鬼,或许和自己有着重叠的人生经历,却在此刻走上完全不同道路的鬼。

    继国严胜想,他们之间应当也有一些,可以聊聊看的事情。

    比如在这个世界,关于变成黑死牟之前的继国严胜,和他那个已经逝去的神之子弟弟的故事。

    继国严胜还是有那么几分兴趣的。

    为什么会加入鬼杀队,为什么继国家再无血缘流传下来,为什么归顺了无惨?甚至听产物敷所说,是带着战国时代的产物敷主公的头颅叛逃,最后导致此世的缘一被驱逐出鬼杀队,最后在乱世中失去了踪迹。

    虽然当时听产物敷耀哉述说的时候,继国严胜无法否认自己感到了几分快意,但选择鬼舞辻无惨那种恶心的东西……

    为什么?

    这个世界的黑死牟,和自己,到底有什么不同?

    继国严胜很好奇。

    而正好,对面那个正咬牙切齿,估计是因为他和缘一过于亲密的举动而愤怒的黑死牟,恐怕也有想问他的事。

    正比如此时此刻,对方从齿关里露出来的声音:

    “……你。”

    继国严胜微微抬头,等待对方的质询。而出乎意料,也符合情理的,对方没有问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为什么缘一作为人类却还活着之类的话。

    而只是死死盯着严胜,六只金瞳一起燃烧着怨憎和……

    嫉妒的火焰。

    “你…为什么…可以…留在神之子……旁边?”

    继国严胜怔了怔。

    下一秒,他举起头,对着惨白的月轮,他疯狂地、凄厉地、绝望而感到可悲以及讽刺地……

    大笑出声-

    “你被他抛弃了吗?”

    在黑死牟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笑声而感到不解,甚至有些恼火,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而僵持的瞬间,继国严胜慢慢停了下来。

    然后看着黑死牟滞住的表情,一字一句,一点点重复道:

    “你被你的继国缘一……”他仰视黑死牟,表情和姿态却没有半点尊敬,“抛弃了吗?”

    黑死牟定在原地。

    那六只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光怪陆离复杂难辨的神色,恼怒,羞耻,难以置信,无法理解,各式各样负面的情绪从上弦之一的眼睛里闪过。

    然后化为一点灰烬。

    出乎继国严胜的意料,黑死牟把他的刀收了回去。

    “他早就离开我了。”

    黑死牟,或者说,曾经的继国严胜,平静而冷漠地说:

    “七岁那年…我就无法再留在他身侧了。”

    这是一个短暂的故事。

    与继国严胜的那一个相似又不同。

    黑死牟大概是知道他们这边胜算全无,毕竟只要是有眼睛的人,看到继国缘一都知道会输,只是逃走、死和死得很惨的区别。

    更何况黑死牟曾经就是神之子的兄长,对继国缘一的实力有着最痛彻心扉的领悟。

    即使并非他的那一个神之子,也不会对此有什么影响。

    反正,每一个世界的继国缘一,都会是不符合常理、世界的错误一般的存在。

    因此,黑死牟首先收了手。他将那把虚哭神去收入自己体内,然后仰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夜色,以及中间惨白色的月亮。

    他看着天空。

    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七岁那年…缘一告诉我,他要离开家去。”

    “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出生开始,就因为相似的容貌而被视为不祥征兆的双生子,一个容貌干净,一个生来就具有火焰的斑痕。

    无知的人们错把象征着天资的痕迹当作诅咒,错误地估计了双生子的天赋,将弱小的那一个视为嫡子,将强大的那一个当作忌子。

    “我住在…宽敞明亮的和室…缘一住在狭窄的三叠室里。曾经我觉得天经地义……弱者应当获得更少的资源,强者则替他们担负责任。我觉得…我会担负照拂缘一的责任。”

    黑死牟曾觉得这理所当然。

    他是具有天赋的,每一个到家里来教导他的武士,都说他天资聪颖,是他们前所未见的用刀的天才。

    “我每日…每日练习,在缘一玩耍时,陪伴母亲时,无所事事只是看着天空发呆时…我都在努力地练习,手心磨出水泡,全身都是淤青……我没有一日…懈怠过…”

    继国严胜只安静听着。

    “我以为…永远都会这么下去,我是家主,而缘一将去寺院里苦修一生,但这一切…在我们七岁那年,全部改变了。”

    “缘一拿起了刀。”

    “然后…他就成了继承人。”

    在述说这件事时,黑死牟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也没有增添过多的解释,他没有说继国缘一当时做了什么、表现出怎样强大的力量,才能一跃成为嫡子:

    因为这是不必要的事情。

    在场的两个人,都是继国缘一的兄长,这离神之子的光芒最近也被灼烧得最痛苦的人,不需明说,继国严胜就能够明白黑死牟当时的心境。

    那样,几欲呕血,怨恨,不公,想要死去又不甘心,害怕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拿起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恐惧成为事实的……

    几欲去死的痛苦。

    然而黑死牟话锋一转。他不再看月亮,视线重新回到沉默的继国严胜身上:

    “之后缘一离开了。从我的身边离开。从此十余年,我再也未见到过他。我成为了家主,安然享乐,过无趣而平静的生活,那一种愤怒…妒忌…这种心情,我再也没有…品尝过。”

    “直到我碰见了鬼。”

    黑死牟述说了他如何被鬼杀死所有部下,而夜色中,继国缘一又是如何天神降临一般,在呆怔狼狈血迹斑斑衣衫不整的自己面前,握着刀,宛如太阳出现。

    “那一日…我心目中那一股,阔别十余年,却仍然疼痛如七岁那年的怨憎……那样的怨恨,又重新出现了。”

    “我痴迷于他所展现的力量,幻想自己有追上他的可能,抛弃了一切…孩子…家人…部下…家族,继国的荣光和领土,我舍弃了全部,跟随他加入鬼杀队,学习呼吸法,我以为,我终有一天,能够和他一样…一样看见…那个世界。”

    “但我错了。”

    他并不是神明眷顾的孩子。

    在无论如何努力都学不会日之呼吸的时候,在日以继夜,孳孳不倦,疯狂地练习和杀鬼时,在痛哭流涕也不敢停下、即使得到斑纹也追赶不上的日子里。

    继国缘一站在走廊边,看着天空。

    时隔四百年,黑死牟还能够记得当时弟弟的表情。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模糊,妻子,孩子,父母,每一张脸都在他记忆里变成空白的这一刻。

    黑死牟仍然记得住继国缘一的脸。

    那张英俊的脸,微微侧向廊外,脸上的表情是惯常的平淡和恬静。这仿佛对人世间所有事情都没有喜悲的人,就这么看着天外,看着春日里盎然生长的草木和柔软的空气——

    继国缘一说:“兄长大人,不必担心。”

    “无论何时,都有新的超越我们的孩子在诞生,即使我们死去,也会有新的力量。”

    “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毫无牵挂地……微笑地……”

    “死去。”

    那张脸上,露出了令人作呕的笑容。

    那一瞬间黑死牟想吐。他看着自己的弟弟,那柔和的平静的神明一般的佛像一般的什么都不在乎不在意的笑容。那从没有因为嫉妒和憎恨而被浸染过的笑容——

    那种,作为神的孩子,从未品尝过失败和痛苦的。笑容。

    ——凭什么?

    看着继国缘一。听着他嘴里那些话。

    凭什么?

    黑死牟想。

    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得到了神明的眷顾呢,为什么你看得见,为什么你照顾了母亲,为什么你离家出走却不死在野兽的嘴里,反而加入了鬼杀队,为什么你创造了呼吸法而我却无法学会,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敢在我面前露出这种表情,这种——

    胜者才有资格露出的表情?

    继国缘一,为什么?当时的继国严胜,后来的黑死牟,望着自己弟弟的背影。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攥住,仿佛窒息一般的扭曲。

    为什么……我无法追上你?

    无法追赶,甚至看不见你的背影。就连这件事你都比我洒脱比我开明,我赢不过你的剑,赢不过你的体贴,赢不过你的性格你的谦卑你的品格你所有的一切,你——

    缘一,为什么我无法成为你?

    为什么我始终无法留在你的身边?

    在得知开启了斑纹的人,会在二十五岁前死去的时候,黑死牟曾有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有人以为他灰心丧气,有人觉得他在翻阅古籍寻找解决的方法,因为他是一国之主,继国家曾经尊贵的家主,拥有常人不知道的资源,也有人觉得他疯了。

    而只有黑死牟自己知道,他在自己的屋子里,握着刀,三天三夜,没有一刻停歇,疯狂地练习着日之呼吸。

    壹之型 圆舞。

    壹之型 圆舞。

    壹之型 圆舞——!

    刀没有一点动静。

    也没有火焰燃烧。

    仿佛嘲笑黑死牟一般,冰凉的刀面,倒映出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苍白的脸。

    这张与继国缘一几乎一样,却没有他半点天赋和品性的脸。

    黑死牟当时定定看着。

    然后将刀反了过来,刀锋尖锐,抵在人类脆弱的脖颈上。

    我还不如去死。当时他想,在心中喃喃。我无法看到缘一看到的世界,去不到他的身边,连留下都做不到,终归要变成虚无缥缈的灰烬。或许缘一连记住都不会记住我的灰烬……

    我还不如去死。

    也就是此时,他遇到了鬼舞辻无惨。

    这个罪大恶极的鬼,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跟他说他是特别的存在,他会成为十二鬼月的首领,拥有无尽的生命。

    “你会有很多的时间去练习,”无惨轻松地说,“去变得强大,你渴望强大,对吧?”

    黑死牟答应了他。

    并不是因为想变得强大。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是因为向往着继国缘一的强大,哪怕堕落成鬼,也想再拥有多一点时间,多一点可能,多一点去挣扎去追逐的空间……

    因为想追上他。

    所以那一瞬间,看着鬼舞辻无惨,黑死牟松开了手。

    哐当一声。日轮刀落下。

    斩杀鬼的武器,被剑士在鬼面前主动抛弃。

    我无法留在你身边,他想,你是神之子,是神明转世命运之人全世界最偏爱的对象,你是永远追不上的太阳。

    而我……

    喝下鬼舞辻无惨的鲜血,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意识模糊又清醒的瞬间,曾经的继国严胜,现在的黑死牟,迷茫地抬头,看着天上黯淡的月亮。

    我只是这轮无用的月亮。

    永远……

    也无法和你在一片天空下相见。

    第34章 双更合一7

    继国严胜安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没有一处打断。

    无论黑死牟表现出什么样的心情, 动摇抑或是恨意,咬牙切齿还是痛苦不堪,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因为继国严胜认为,他应当给予黑死牟一点尊重。

    作为另一个自己, 继国严胜深切地知道他的自尊心有多强, 能够将这些事剖开, 一寸寸述说给继国严胜,黑死牟的坦诚让继国严胜感到惊讶。

    而作为回报,他应当听完整个故事。

    以及……

    “你知道吗?”

    继国严胜说。

    看着黑死牟微微抬起头, 仍然有些空白的脸。

    “想去追上缘一,留在他的身边,让神之子的眼里看见自己,并且永远看见自己……”

    “并不是只有超越他这一个办法。”

    在黑死牟茫然的视线中,继国严胜微微笑了笑。眼睛里, 露出与幼小柔软的脸毫不符合的巨大的野心,以及深沉扭曲的占有欲:

    “缘一是我的,”他微笑着说,看着黑死牟的震惊, “他这辈子……”

    都不可能离开我。

    继国严胜轻轻从一片废墟上跳了下来, 缓步走到黑死牟面前,高大的恶鬼仍然对他有所戒备, 肩膀绷紧,是随时都能拔刀作战的姿态,可是继国严胜丝毫不在意。

    他只是慢慢走近, 然后在距离黑死牟半米的地方, 停下。

    抬头,继国严胜看着他。

    “你告诉了我你的故事, ”幼鬼笑眯眯地,“作为回报,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如何?”

    黑死牟对着严胜脸上的笑容皱眉,隐约有些嫌弃。

    虽然只认识半日不到,但黑死牟已经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个和自己共享名字和面容的幼鬼,有着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性格,尽管从话语间能听出相似的部分,可是,继国严胜恶劣的程度、挑衅的态度,以及对继国缘一毫不避讳的亲密……

    这让黑死牟恶心,又难免有些好奇。

    他的故事?……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吗?

    黑死牟审慎地看着他,微微点头。

    而继国严胜笑了下,率先在黑死牟面前坐下,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样子。

    “反正缘一会看着无惨,其余的鬼由鬼杀队负责,我们稍微聊一聊,如何?”继国严胜眯起眼睛,作出思考的姿态,“该从哪里开始说好呢……?”

    “不一样的地方。”黑死牟说。

    虽然只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但黑死牟好歹为鬼舞辻无惨打工这么多年,他并非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老板,多少还是有点担忧,于是想让严胜长话短说,“说和我不一样的地方…即可。”

    “不一样的地方啊?”

    继国严胜苦恼,托着腮,换做别的场景大概显得非常可爱,可惜这四周只有废墟和鬼的尸体:

    “我想想,那就从最初的不同,我们出生时的经历开始——”

    “我们出生后,缘一是嫡子,而我是忌子。”

    看着黑死牟震惊到失语的脸,继国严胜轻快地抬起头,“这种不一样,你想听么?”-

    从最开始就不同。

    在他的世界里,继国严胜,从来没有成为过嫡子。

    出生时,仍然是带有不祥征兆的双生子,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继国家主选择抱起继国缘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这才是继国家的未来”,是“千百年来难遇的吉兆和祥瑞”。

    被誉为“不祥”的,是没有斑纹的继国严胜,而被视为天命的则是继国缘一。

    于是继国严胜就住进了三叠大小的屋子里。

    从出生开始,他从没有住过精致宽敞的和室,也没有得到过佣人的照顾,作为婴幼儿,严胜是依靠母亲偶尔的怜悯过活的,在不知道多少次高烧病危之后,严胜居然次次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尽管呼吸微弱,四肢都快要不能动弹,连医生都判下了死局:

    继国严胜都还是活了过来。

    没有人爱护和教导,他自己学会了爬、走和说话,在那间三叠屋里没日没夜地练习,仿佛知道自己如果不快快长大、学会照顾自己,就马上会死去一样,远远快于他的弟弟,继国严胜早慧地学会了一个幼儿需要生存下去的一切办法:

    撒娇,跟母亲和侍女乞求食物。

    哭泣,在自己因为太饿或太冷闯祸时,祈祷能够得到轻一点的惩罚。

    适时的沉默,在继国家主来看望妻子以及继承人的时候,学会闭嘴,自己乖乖呆在房间里。

    最后一条,是继国严胜在两岁时,因为学会了走路而兴奋地在房间里乱跑,最后跑到母亲那里去,生平第一次撞见他血缘上的父亲时,学会的道理。

    用当面的一场斥骂,三日禁闭,绝食,以及狠狠的一个推搡学会的道理。

    继国严胜学会了生存的方法。

    这让他的日子终于变得平静,至少有最底线的生存保障。

    可是痛苦仍然不会停息。

    冬日里,他蜷缩在三叠大的窄窄的房间里,连呼吸都是滚烫的,身体却无止尽地发冷,而夏季他热得大汗淋漓,却因为“规矩”而不许脱下衣服,即使无人在意,也要留有“继国家最低等的尊严”,痛苦到中暑也不允许开窗出去。

    在这样的环境下,继国严胜曾经思考过很多次: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我是那个不祥的象征,为什么我是被抛弃的孩子,所有人都讨厌的忌子,明明我才是没有伤痕的那一个,我才是学会了说话写字下棋的那个,为什么——

    六岁那一年,继国严胜第一次来到了剑道场。

    他偷溜出去,惊险地躲过了巡逻的护卫和来往的侍女,想去看看佣人们总谈论的“剑道”。

    从当时幼小的严胜所了解到的讯息里,这个剑道,是成为家主必不可少的事情,因为继国家是武士家族,需要强大的人担任家主。

    剑道就是强大的证明。

    虽然不敢说,但继国严胜心里其实是有一些期待的。他想,我已经比那个没见过面的弟弟更快地学会了说话和走路,还更能读书,说不定,剑道也一样呢?

    说不定父亲大人出了错,我才是那个吉兆,而那个没见过的弟弟才是不祥——说不定是这样呢!

    只要我也学会剑道,当时踏上去剑道场的路,几乎忍耐不住雀跃的严胜,心里满是欢喜:只要我在剑道上比那个弟弟更强——

    那我是不是就能成为继承人了?

    这样的幻想,让继国严胜感到飘飘然。他想象着,根据侍女们的说辞,以及母亲的表现,作为继承人,他可以享受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冬天会烧很好的炭,夏天还有冰用,他会有最好的老师教导,教会他谋略和棋术,他一定会很珍惜,成为最好的继承人……

    庄严的、木砌的剑道场出现在眼前。

    继国严胜满心欢喜地靠近。

    就差一点,他想,就差一点,我就知道怎么成为继承人了……

    铮。

    面前的景象让继国严胜停下了脚步。

    一个孩子。

    一个继国严胜从未见到过,但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对方身份的孩子。

    他有一张和继国严胜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卷曲的头发和额头上的斑纹,其余之处别无二致,完全可以用精致清秀来形容的脸,并不被伤痕而损害半点英色。长大后,想必一定能谋得不少爱慕和欢喜。

    但继国严胜注意的并不是他的脸。

    他看着的,是对方手里的剑。

    那是一把木剑,很长,是成年人才用的款式,可那个还不如成年人腰部高的孩子,拿着它,宛如拿着一把玩具一样轻松。

    他就这么举着,然后轻而易举地击败了面前的武士。然后又一个。两个。三个。铮铮铮铮铮——

    连眨眼的时间都不用,好像只是一个呼吸的事情。

    他的身边就倒下了一圈人。

    每一个都是继国严胜在偷溜时见到过的武士。甚至其中还有人责骂过他,说他“不懂规矩”。

    而当时那个趾高气扬的男人,看着严胜在自己面前低着头,拼命对他道歉,哀求到嗓子发哑,才勉为其难原谅严胜的男人。

    正倒在地上,满脸青肿,之前傲慢鄙夷的视线中……

    现在全都是崇拜和惊恐。

    “缘一…大人,”严胜听见那个武士说,“不过练习半个月,您就已经进步到这种地步……我们已经没有可以教您的东西,您是真正的千百年难遇的吉兆,神明眷顾的孩子。”

    而他对面那个和严胜长相相仿的孩子,听到这样的赞美和认可,也没有半点反应。

    只是轻轻垂下眼眸,连点头都仿佛懒得点,看那武士一眼,就将木刀放到一边。

    而继国严胜还是呆呆站着。

    他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那个有着卷曲头发,耳边扇动着花札耳饰的背影。明明幼小,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着神一般力量的背影。

    继国……缘一。

    这是他的名字。自己弟弟的……名字。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人。

    原来这样的人……才是继承人。

    继国严胜,为自己前几分钟的天真无耻的幻想,感到无与伦比的羞耻与愚蠢。

    我果然,是不祥的征兆。

    就在继国严胜陷入绝望,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在默默无名中度过,要在那三叠屋中待到七岁,就要悲惨地前往寺院,连自己的弟弟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时。

    他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风吹动的气息。

    “你……”柔和的,轻淡的,仿佛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又好像会眷顾万生的声音,轻轻在继国严胜背后响起。

    “你是谁?”

    根本没有察觉到继国缘一到来的严胜,在这一刻冷汗浸湿后背。

    今天这一次出门,他破坏了无数条规矩:不可以随意出房间、不可以被无关人看见、不可以去到剑道场、不可以轻举妄动、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在继国严胜有意识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告诉他一条规矩。

    女人担忧而悲伤地看着他,柔弱的身体需要人搀扶才能坐起:

    “绝对……不可以让你弟弟看见你。”她说:“绝对不可以,知道了吗,严胜?”

    当时继国严胜点点头,心里不以为意:他怎么会见到自己的弟弟呢,那个养尊处优的嫡子,出行肯定一堆人围着吧,怎么可能会……

    而此刻继国缘一就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距离。

    好像呼吸都可以打到自己的脖颈。

    在巨大的恐惧中,继国严胜僵直了身体:“我是——”路过的佣人……

    “您是……兄长大人。”继国缘一说:“对吗?”

    严胜的呼吸停了一个瞬间-

    那一天,继国严胜落荒而逃。

    当时他站在剑道场之外的阴影中,僵立着,因身后毫无预兆的声音而满心恐慌。

    额头上,慢慢滚下冷汗,心脏在加速跳动,砰砰,砰砰,继国严胜的脑内一片空白:

    被看见了。

    我破坏了规矩。

    我被他看见了。自己的弟弟,那个被誉为神子的孩子,刚刚在剑道场中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一圈武士的人。

    看到了我。

    那一刻继国严胜几乎不能呼吸,身后人似乎因为他久久不动弹而感到奇怪,伸出手,想要抓住严胜的小臂:“兄长…”

    “缘一大人?”

    继国严胜一惊。

    远远地,传来武士和佣人呼唤的声音,珍贵的嫡子哪怕有一刻消失不见都能引起骚乱,而继国严胜哪怕三日都找不到人,也不会有人注意。

    此时他们就是来寻找缘一的。缘一大人?缘一大人!那些人在不远的地方呼喊,而继国严胜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因墙壁和树荫,才形成的一个视觉上的死角。

    不行,那一个瞬间严胜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和缘一见到了面。

    这让他猛地伸手,打落了继国缘一朝自己伸来的手,甚至都来不及看自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弟弟,继国严胜就匆匆扭头,逃跑似的跑走了。

    只有最后,即将要跑过拐角的瞬间,继国严胜犹豫地、控制不住地,朝之前自己躲藏的地方望了一眼:

    他看见继国缘一仍然站在那里。

    手伸出去,仍保持着被严胜打开的姿势。而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则微微扭转,朝严胜的方向望来。

    继国严胜对上继国缘一一双赤红如火焰的眼睛。

    那双眼睛静静望着他,宁静,柔和,甚至有些许欣喜。唯独没有奇怪和鄙夷。

    继国严胜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匆忙跑走,而回到房间之后的一整晚,几乎都闭不上眼睛。

    继国……缘一。夜里严胜躺在榻上,身体蜷缩,双手交握在胸前,他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庄严的剑道场,高大的武士们,打败他们的矮小的孩子。

    以及那个孩子站在自己身后,喊他“兄长大人”的声音。

    ……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如此充满敬意地呼喊过。

    严胜越想,越觉得夜不能寐。为什么?为什么继国缘一知道我的存在?

    我知道继国缘一,是因为他是整个继国家最珍贵的宝物,父亲大人唯一重视的孩子,母亲大人最心疼最偏爱的小孩。

    所有人都把他当作继国家的继承人对待,恭敬,仰慕,他的事迹会在佣人间传颂,即使只是“缘一大人终于会说话了”,也能够被人津津乐道整整一个月。

    在这样的环境里,继国严胜对缘一产生好奇,甚至一丝——不公的嫉妒——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缘一呢?

    不可能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严胜的名字。

    正如出生时他们共同的父亲的判断,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忌子,继国严胜是代表着不祥的孩子,他的出生抢去了缘一珍贵的长子的身份,因为几分钟的时间而虚担一个“兄长”的名义,父亲大人一直怨恨这一点,认为继国严胜夺走了缘一的东西,于是从不对他有好脸色,也从不让他见人。

    而母亲……虽然母亲是善良而温柔的好人,可是她自始至终都偏爱生来迟钝、说话走路都缓慢的缘一,当严胜偶尔充满期盼地去找她时,总是会被门口的侍女拦住:

    “夫人正在教缘一大人说话,”那些人俯视他,像看一个不祥的象征,“您不能进去。”

    严胜茫然,失落地走回去。

    第三次的时候,他就不再试了。

    我不是这个地方被爱着的人。继国严胜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我是一个不能被提起的名字,一个应当安静呆着、到了岁数就离开的存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影子。

    而继国缘一是世界的宠儿,如果用星辰来形容,他是所有星星围绕的太阳,炽烈,耀眼,从出生就被钟爱的恒星。

    他不可能知道严胜的存在。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告诉他严胜的存在。

    生怕损害神之子半点光耀的荣光。

    继国严胜想了一天都想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当他因为思虑过多、一夜都没睡好,第二日在房间内昏昏沉沉地看书时:

    一道吱呀声,突兀地在房间内响起来。

    是窗户被打开的声音。

    当时严胜没有在意,他只是捧着手里的书,随手翻了一页,“是午饭么?非常感谢。”说完就准备继续看时……

    “兄长大人。”

    和昨天在剑道场所听到的,一模一样,语气,用词,音调,话语的间隔都别无二致的呼喊的声音。

    在窗外响了起来。

    继国严胜觉得自己的血管都发寒:

    “您在吗?”他听见屋外的继国缘一小小的声音,“您可以陪缘一玩吗?”

    继国严胜僵在了原地。

    半刻钟后,他来到了屋外一处空地。

    他居住的地方,是母亲大人所住殿宅后的一处小小的偏室,平日人烟稀少,除了送三餐再无人来,严胜原本觉得有些麻烦,现在倒觉得万分庆幸了:

    因为他面前,站着一个比自己稍高些许,垂着脸,拥有一头卷曲深色发的小孩。

    “兄长大人,”小孩说话了。递出手里的东西,“您想放风筝吗?”

    严胜麻木地低下头。

    看到缘一手心里递出的风筝线。

    为什么找我玩这个?继国严胜心绪混乱:

    示威?觉得自己胆敢破坏规矩出现在缘一面前,忘了自己的身份,所以警告我?

    还是试探?想知道我到底对他有没有威胁,用游戏的方式,看我会不会对他下手,所以在这里耍心机?

    不可以接……

    “您不想吗?”见严胜迟迟没有接过风筝线,眼前的孩子失落地垂下头,仿佛一只被人抛弃的幼犬,“可缘一真的很想放风筝…”

    “……”

    继国严胜伸出手,接过了那团风筝线。

    “我陪你玩。”他叹了口气,人生第一次在继国缘一面前开口说话,清楚地看见对方乍然亮起的双眼,“你要怎么玩?”

    从那之后,继国缘一就经常来拜访他。

    他每次来,从没有什么正经的缘由,今日是放风筝,明天就是玩双六,等游戏玩完之后,缘一就会拿出一些和果子,跟严胜分享点心。

    继国严胜这辈子都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点心。

    得益于严胜居住的偏远,以及缘一总挑一些不引人注目的时间,他们的交往竟然从没有人发现过。

    等从夏天转入秋天,天气凉了之后,缘一更是在一次拜访中,带了厚厚两个包裹过来。

    “这是……被褥,”素来面无表情,会让人觉得呆呆的继国缘一,望着严胜,露出一个雀跃、讨好,闪闪发光的微笑,“兄长大人的屋子太冷了……缘一想送这个给兄长大人。”

    “可以吗?”

    当时继国严胜看着那些被褥和毯子。

    厚实的,柔软的,摸上去又滑又暖,一看就是他这种忌子用不起的东西。

    嘴上知道自己应该道谢。应该说“缘一,谢谢你,我很喜欢”,应该表达感激涕零的心情,谢谢对方愿意施舍自己,明明地位有云泥之别,却还是愿意每天这么远跑过来,和自己相处,给他带吃的、用的、新鲜的书,还有这么好的被褥。

    可继国严胜的心却在燃烧。

    那一种……久违的,自从缘一来找自己,就很少出现的心情。嫉妒的心情。

    忽然又蔓延了整个胸膛。

    明明是兄弟,一个住在宽敞温暖的地方,独享父母的爱,一个却住在三叠大的房间,冬日被冷得瑟瑟发抖。

    明明是兄弟,一个是嫡子,一个却是忌子。

    明明是兄弟。

    继国缘一却拥有继国严胜根本无法比拟的才能。剑道场那一日之后,严胜自己偷偷捡来一根长竹,晚上他笨拙地模仿着当时看到的动作,挥、挑、劈、砍……每一个动作都试了。

    但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样子拙劣得让人发笑。

    那一刻继国严胜对着地上的积水,看见自己脸上,丑陋的,滑稽的,充满不甘心的表情。

    快要落泪的表情。

    凭什么?第无数次继国严胜想。剑道场时想,自己偷偷练剑时想,这一刻,看着那些被褥,继国严胜想。

    凭什么是缘一,凭什么缘一能得到这一切,凭什么我没有爱没有地位没有好的待遇,连才能都没有!

    最后继国严胜还是扯出了一个微笑。

    “谢谢你,缘一。”他笑着对缘一说:“我会好好用的。”

    可是弟弟却对着自己露出手足无措的表情。

    这么久的相处,严胜也发现了,缘一其实是一个感情淡漠的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句话能解决就不会说两句,脸上永远是平静的,根本不像这个年龄的小孩。

    不会大哭,不会大笑。

    而此时,缘一脸上的表情……

    就仿佛快要落泪一样。

    “您不喜欢吗?”继国缘一嗫嚅着说。

    “嗯?为什么这么说,我很喜欢。”

    “但是……”缘一低着头,两只手软弱地握在一起,继国严胜最讨厌他这副样子,“但是,您的心……”

    “看起来,像在哭一样。”

    继国缘一抬起头。

    看着继国严胜空白的脸色。

    “您现在的心跳,就和我第一次见到您,在剑道场外看见兄长大人一样。”

    “为什么?”

    继国缘一问。

    而继国严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缘一在说什么啊?严胜简直难以理解,一方面,觉得自己被拆穿,有一股无法抑制的耻辱感,另一方面,对缘一这话,严胜也感到莫名其妙……

    “看到了我的心……这是什么意思,缘一?”严胜问。

    而缘一茫然地看他一眼:“……就是看到了?”

    “看到了,是看到了什么?”继国严胜心里的预感越来越不好。

    “就是——看到了。”缘一说,“您心脏的跳动,血管的收缩,肌肉,脏腑……身体里的一切。”

    “我看到了。”

    继国严胜呆立在原地。

    日光炽烈。凶猛地从头顶洒下来,明明是秋天,继国严胜却觉得面上如火烧,身体又如冰窖般发凉。

    他怔怔地看着缘一,“你说……你看得见我的身体?从一开始就看得见?”

    缘一点点头:“从一开始就看得见。”

    “……你打败那些武士,也是因为,看得见他们的肌肉还有血液?”

    “是的……”缘一回答,好像完全无法理解严胜为什么要问这个,觉得这问题无聊又无趣,他抬头看看天空,毫不在乎地转移了话题,“兄长大人,有点晚了,我们一起玩双六好不好?”

    而继国严胜不想玩双六。

    他也不想放风筝。下棋,蹴鞠,靠在一起发呆聊天——

    继国严胜一件都不想干。

    他看着继国缘一。

    看着那双赤红色的眼睛。和自己一模一样,却能看见他看不见的东西的那双神明赐予的眼睛。

    就是此时。此刻。这一个瞬间。这一个太阳灼烤下让人呼吸不得的瞬间,继国严胜忽然想大吼出声。滚,离我远点,滚出去!他想毫不顾忌颜面地对着缘一喊叫,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不要让我知道你的存在,我会好好去寺院,而你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你——

    “……兄长?”

    继国严胜回过神。

    看见缘一茫然的,无辜的脸。

    严胜的手握紧,又松开。“好啊。”他对缘一笑了一下,“一起玩双六吧。”

    第35章 离家

    后来的日子里, 严胜始终陪着缘一玩耍。

    每当缘一结束在训练场的训练,他就会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想好甩掉侍从和佣人的借口,来到严胜居住的地方。

    他们在屋子里, 院子里, 偶尔去到后山上, 顶着日光或薄雨,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地玩乐着。

    但只有严胜知道,不在乎的, 只有缘一而已。

    反正缘一再怎么玩乐,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打败那些武士。他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努力,不用去忍受什么,只要安安分分走在父亲大人规划的道路上, 就可以成为继国家的家主,获得权力和土地,这辈子都不用品尝贫穷和痛苦。

    需要去寺院,过清贫卑微的一生的, 从头到尾都是继国严胜他自己。

    而继国严胜也慢慢承认了这件事。

    这是没有办法的, 他对自己说。

    如果说在见到继国缘一之前,严胜心里还抱着一点期盼, 他一直觉得自己应当算是天资聪颖,读书、写字都学得很好,一开始无法入门的剑术, 在偷学一段时间后, 也逐渐有模有样起来。

    可是缘一不一样。

    他是神明眷顾的存在,生来就注定非凡, 他的身体、眼睛、身份,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着他不同凡响的未来。

    抢不过的。继国严胜从未如此清晰地认清这件事,能够在缘一年幼时被称呼为“兄长大人”,已经是严胜应该感到羞耻的事。

    他或许确实不配当缘一的兄长。

    所以,去寺院也并不奇怪。

    就当严胜逐渐麻木,准备安分等待十岁的到来时,一个噩耗忽然发生了。

    母亲大人死了。

    他们的母亲,继国朱乃,从诞下他们两兄弟后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曾有传言说“是因为严胜大人是不祥之子”,才会导致夫人的衰败。

    继国严胜无法反驳。

    心里……也感受不到多少痛苦。

    难过肯定是有的。无论如何,母亲大人给予他最初的庇护,如果没有当时她的照顾,严胜定会在婴幼儿时期就死去。

    但是,要说多么悲伤,严胜自己都说不出口。

    他心底里,其实是有怨恨的。

    ——明明我也是你的孩子,甚至是更不受重视、境况更糟糕的那个。

    为什么,你不愿意好好对我。

    我都不奢求你偏爱我。我知道,是个人都会喜爱强大的、天赋异禀的缘一,可你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么,为什么要在我冷得瑟瑟发抖、因为饥饿而哭泣的时候,还要去照顾缘一?

    就因为他迟迟学不会说话么?

    就因为缘一学习说话和走路都很慢,三岁都不能开口,你就可以把三岁的我独自抛在漏雨的屋子里,等到高烧一整日之后才发现我吗。

    继国严胜无法忘记这些事。

    这也让他无法真切地为朱乃的死而难过。

    他并不被允许参加葬礼,下葬那一天,继国严胜独自跪在自己的三叠屋里,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白花,双手合十,听着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丧乐。

    他的心空荡荡的,眼眶干涩,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或许真的是我的错,有那么一秒严胜想,或许真的如父亲大人所说的那样,我是不祥之子,是携带诅咒之人,所以母亲大人才如此早死,说不定我年幼时无知的怨恨真的形成了伤害,我就是一个不祥的罪人……

    “兄长大人。”

    窗外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

    严胜睁开因祈祷而闭上的眼睛。他猛地转过头,看见窗外湿漉漉的缘一。

    “缘一?”他惊呼一声,把屋外的人拉进去,“你怎么来了!”

    缘一一身水汽地进来,看来屋外不知何时下了雨,他表情空洞,瞳孔有些黯淡,素来卷曲柔软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显得很狼狈。

    “兄长大人……”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过来?”严胜很着急,现在整个继国家唯一会关心他的估计也就是缘一了,他陪缘一玩了这么久,多少也有几分真心,“出什么事了吗?现在母亲大人的葬礼还在举行吧,你怎么跑出来的?”

    “——兄长大人。”

    严胜拿手绢给缘一擦头发的手停下。

    “……缘一?”他迟疑地松手,看弟弟一眼,见缘一低着头,表情隐没在发丝的阴影下,竟显得黑沉沉的空洞。

    “到底怎么了?”最后严胜还是又问了一遍,“你跟哥哥说说,好不好?”

    缘一沉默半晌。

    然后抬起头。

    “我想离开家,”他说,“我想代替您去寺院里。”

    “……”

    什么?

    继国严胜当时愣在原地。他还半跪着,因为要给弟弟擦头所以跪直了身体,手还放在那头湿漉漉软绵绵的头发上。

    神之子的脸就被他捧在手里,此时的表情像被洗过的宣纸,苍白平静得让人心里发寒。

    “……什么?”严胜把自己的心声说了出来,“缘一,你在说什么……”

    “缘一本就愚钝,无论是治理,还是策谋,都远远不及兄长大人半点,”而继国缘一平静得像他没有扔下一颗惊雷一样,“我并非合格的继承人,这么多年忝得嫡子的身份,不要脸地住在主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大人住在此处……”

    “缘一心里不安,实在无法弥补兄长,也不知如何改变父亲的意愿,加之现在母亲大人离世……”

    “我准备独自前往寺院去。”继国缘一抬起头,看向严胜惊慌的脸,“而兄长大人就会是继承人了。”

    “……你在说什么啊。”严胜勉强笑了笑,继续给缘一擦头发,“缘一,你的剑术这么好,怎么能去寺院里?寺院连剑都没有!你一定会成为国家第一的武士,缘一,不要辜负你的天赋。”

    缘一只摇摇头。

    “身为继承人,剑术并不是必须的……”他说:“父亲大人一定是弄错了,您才是最好的继承人。”

    说完这番话不久,缘一就离开了。

    只留着严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地。

    他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雨丝飘落,有一些打湿了窗沿,将纸浸得透明,这里的环境就是这么恶劣,严胜已经痛苦地忍受了七年。

    想必寺院会更差。

    他想起今日缘一说的话。

    继国严胜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很高兴。如果是以前,有人告诉他,他能够取代他的弟弟成为继承人,享受嫡子才能拥有的一切……

    那继国严胜大概做梦都会笑醒。

    但他现在却笑不出来。

    昏暗的铜镜,严胜的脸色惨白。他看着里面那个幼小的孩子,慢慢攥紧了手。

    不行。他想。

    缘一不可以离开。

    哪怕我这辈子都要住在三叠屋里。哪怕我永远都无法成为武士。哪怕要一生都可悲地嫉妒缘一……

    那也不可以。

    自从继国严胜第一次在剑道场见到继国缘一,他就明白了世界上或许真的有神的存在。

    那就是他的弟弟。

    那样的姿态,那样优美、利落、一击毙命见血封喉的剑术,那天赋的将剑作为自己身体一般的动作。

    继国严胜决不允许这样的剑术埋没。

    他是神之子啊。自己的弟弟,自己那耀眼得堪比日轮的缘一,如果没有出生就算了,继国严胜或许会祈祷缘一不要出生,或者祈祷这辈子都不用和缘一相见,但是——

    神明的孩子怎么可以去寺院过普通人的一生?

    继国严胜无法忍受。

    不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不允许。葬礼那一夜继国严胜彻夜未眠,他睁大眼,看着狭窄破旧的天花板。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缘一素来是一个说做就做的人,继国严胜想,葬礼要举行一个月,按照缘一对母亲大人的感情,无论如何他这一个月都不会离开。

    但一个月后,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会走。

    继国缘一就是这种人,就像当年,他来寻找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严胜,也没有一点耽搁一样。

    一个月,严胜在嘴里默念:一个月……

    他要怎么用一个月将缘一留下?

    ——他要怎么,用感情,用责任,用任何一切缘一可能在乎的东西,把继国缘一留在身边?

    继国严胜深深吸了口气,在天光熹微时,他心里有了主意。

    有办法的,他对自己说,一定有办法的。哪怕不择手段也好。欺骗也好,耍赖也好,就算丢尽颜面,做出最无耻无尊严的事情,怎么样都可以。

    就像握在手心里的宝石一样。

    他一定可以将神之子拴在身边-

    继国严胜精心制定了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很冒险,成功的概率飘忽不定,换做别人来看,或许会觉得严胜是一个赌徒。

    但继国严胜也没有办法,他手中的筹码太少,而神子又如此难以掌控。他能够凭依的,只有继国严胜自己,以及缘一对他的感情而已。

    但是足够了。继国严胜想。只要愿意放弃,不惜一切代价,他就能赢下这盘赌局。

    于是,在一个月后的一天,夕阳之下,继国严胜拿起了剑。

    他看着自己对面笑着,一无所知,还在和自己轻声细语言笑晏晏的缘一,严胜在心里默数:

    一刻、两刻……

    当夕阳变成残血的颜色时,继国严胜等到了自己要等待的人。

    “……继国缘一。”

    继国家的家主,整个继国家中最看重继国缘一,也最憎恨继国严胜的男人,出现在院子里。

    他们的父亲,继国家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个孩子。简直不敢相信,他精心培育的嫡子,和不祥罪恶的忌子混在了一起。

    这让继国家主的心中,甚至对继国严胜升起了杀意。

    “你在做什么?”血色的夕阳下,继国家主用最阴沉的声音,向继国缘一发问。

    第36章 猎物

    时间倒转回一个月前。

    继国缘一第一次向继国严胜提出要离家出走后。

    在继国严胜指定的计划中, 第一件事,是去找缘一,请求他教导自己剑术。

    “缘一,请你教我学习剑术吧。”

    看着茫然的弟弟, 严胜坚定地说出了口。

    “……”缘一露出愕然又不解的表情, “为什么?”

    他很困惑, 在继国缘一的眼里,剑术是比双六和风筝无聊一万倍的东西,轻而易举能做好, 练习时很无聊,伤害人很痛苦,连半点乐趣都得不到。

    甚至连做得好也没有意义,因为剑术是继国家主最看重的东西,他做得越好, 严胜的地位便越凄惨。

    但珍爱的兄长却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因为我也想成为武士。”严胜对着他笑,“你不是说了吗,要让我成为继承人,想保护好继国的领土的话, 那一定要学会剑术的吧。”

    缘一犹豫着。他想反驳:可以让武士们教导哥哥, 也可以等到自己离开后、只剩下一个继承人时,兄长大人再慢慢学习……

    “况且, 你是继国家最强的剑士,不是吗?”严胜说。

    他握住缘一的手。继国严胜平日里极少主动做出的如此亲密的行径,“那些凡夫俗子, 都根本比不上你一根手指, 你愿意让他们来教我吗?”

    “——缘一?”

    “……”

    最后继国缘一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神之子默默地答应了被视为不祥征兆的忌子的要求, “缘一一定全力以赴,感谢兄长大人愿意信任笨拙的我。”

    而严胜只笑笑。

    “那就拜托你了,缘一。”他的声音像夜晚才会出现的蛊惑人心的月亮派来的式神,“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于是,快乐的玩耍时间减少,当缘一每日来找严胜时,他们都开始练习剑术。

    而严胜对剑术表现出了莫大的热情,尽管无法像缘一那样强大,但严胜学习的进展也非常迅速,不过几天,就表现得有模有样,让人见到就觉得赞叹。

    果然兄长大人才是最适合当继承人的。当教导着严胜,看着严胜认真而汗津津的侧脸,缘一就这么默默想:

    只有像兄长大人这样出色又努力,懂得体会别人的心情,所有功课都能做得完美的人,才是继国家需要的主人。

    而不是自己这种连兄长的幸福、母亲的离世……

    都无法改变的人。

    两人就此沉浸在剑术的学习中,缘一离开严胜住处的时间越来越晚,从最初的日阳高照,到后来的黄昏将至。

    如果不是因为家主夫人的葬礼,缘一这么做,肯定早就有人发现异常了,但缘一沉浸在严胜每日望着自己专注的眼睛,“缘一”,他沉浸在兄长柔和呼唤自己的声音,“这个动作要怎么做?”、“现在我的血液流淌是否平稳?”,这种温柔的,仿佛把缘一当作全世界的语气。

    继国缘一像被蛛丝捕捉的猎物一样,掉进严胜柔软如丝绸的眼睛里。

    直到葬礼结束的前一天。

    作为一国之主的夫人,继国朱乃的葬礼举行了整整一个月。

    或许是为了保障缘一的地位,也或许是继国家主要面子的缘故,这一整个月他都被葬礼的相关事宜按在礼堂里,无暇顾及自己珍贵的嫡子。

    于是,在有人向自己汇报,“缘一大人有一周晚饭迟归”的时候,继国家主皱紧了眉头。

    “怎么回事?”男人放下待处理的卷宗,眼下是深深浅浅的青黑,“他去了哪里?”

    虽然学习说话和走路非常缓慢,但继国缘一是他非常满意的继承人。

    其余不说,就拿剑术上的表现:

    看看吧,每一个见到继国缘一的人都会这么想,这样的天赋,这样的动作,这样千钧一发宛如神威般的气势……

    不会有人对这样的继承人感到不满。

    尽管他少言寡语,举止怪异,成日都喜欢黏在母亲身边,也不可能有人质疑缘一。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反对都是蝼蚁。

    但成为继国家主,也确实需要武力之外的东西。因此,继国家主派遣了不少佣人和武士跟随保护缘一,教导他必要的事情。

    而眼前就是其中一个。此时面对继国家主的问话,他露出些微扭曲,又带着惶恐的表情:

    “缘一大人会在每天下午消失,骗过随从和佣人,去到后院里。”

    那人报出一个地点。

    表情不安又紧张。

    而继国家主怔了一下。这是哪里?他回忆这个地点,后院……

    后院。

    放在桌案上的手一瞬绷紧。

    而上面的卷宗全部落地。

    “……那个忌子住的地方?”继国家主问。

    而面前人深深低下头去,“是。”他嗫嚅着说,“那位严胜大人住的地方……”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如此不祥的名字!”

    继国家主猛地将茶杯打落在地,在面前人瑟瑟发抖时,他甩开一路哭叫哀求的仆人,步履匆匆,顶着如血的残阳,一步步走向了后院最偏僻的地点。

    那个不祥之子所居住的地点。

    严胜,继国家主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咬牙切齿。这个名字,是他在夫人还没有诞下孩子之前,提前想好的名字,他早早就决定自己的长子应当叫做这个代表着胜利的名字,可他万万没想到,朱乃怀的是双生子。

    而他的长子……

    是不祥的孩子。

    继国家主打了个颤,他面色阴沉,在半刻钟内,就穿过重重深院,走到那个人们从不敢提及的地方……

    “缘一,你说的手腕还要抬高点,是不是这样?”

    从来没听到过的,独属于孩子的,清澈又好听的声音,在门后面响起。

    继国家主的手放上了门口。他心里怒火中烧,那个忌子,居然敢呼唤嫡子的名字——

    “是的,兄长大人,”而他珍贵宛如珠宝般的嫡子,居然用这么尊敬的语气,“您做得很对,您果然是最有天赋的人。”

    然后是破风的声音。

    继国家主非常熟悉的声音。

    他们继国家,世世代代,每一任继承人,每一任家主,都会学习的最重要的本领:

    使用剑的方法。

    尊贵的、只有高贵的武士,才能够学习的东西。

    如果能看见自己的脸,继国家主或许都会被自己脸上的神色吓到,但此时他心里只有狂暴升起的怒火,那种几乎把人掐死的心情——

    他推开了门。

    “继国缘一。”在里面两个孩子惊讶望过来的视线中,继国家主站立在,身后的血色蔓延的残余的黄昏:

    他用生平以来最严厉的语气,对自己的嫡子问话:

    “你在做什么?”

    而继国缘一的脸上,也生平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父亲大人,”他听起来仍然平静,身体却下意识回护在继国严胜面前,让继国家主的愤怒更盛,“我只是在教兄长大人练剑……”

    “兄长?”

    继国家主往前踏了一步。

    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他宛如愤怒之神降下的神罚,又像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继国家主的声音染上了霜冻一样的寒冰:

    “尊贵的继国家,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你,继国缘一……”

    “——什么时候有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兄长?”

    继国缘一呆在了原地。

    有那么几秒,他无法理解现在发生的事情:

    今日,是葬礼前的最后一日,他照旧来教导兄长练习,并且做好了准备,明天葬礼一结束就会独自离开。

    因为是最后一天,所以缘一留下的时间格外久,他想教会兄长所有想学习的东西,而兄长也很努力,缘一教得很顺利。

    正当他们氛围良好的时候,父亲却突然出现了。

    像裹挟着最滚烫的岩浆,缘一从未见过父亲大人如此愤怒的表情,他逼问着,看着严胜像在看一个仇人:

    一个胆敢冒犯神之子、欺骗他喊自己兄长、教自己剑术的仇敌。

    为什么?继国缘一茫然不解:严胜明明就是自己的兄长,为什么父亲大人要这么说,兄长大人明明是上天赐予缘一的宝物,为什么——

    为什么要表现得像是一个诅咒一样?

    继国缘一无法理解。

    而继国家主似乎也不需要他理解。男人几步上前,一把夺下严胜手里拿着的刀,不顾孩子脸上惊愕又惶恐的脸,狠狠将缘一拨到一边,然后高举着那把抢来的木刀,双手一齐用力:

    他猛地朝继国严胜迎头劈下!

    那一瞬间在继国缘一眼里简直如同慢动作。他呆呆看着,看着那把木刀朝呆立的严胜头上劈下,他兄长那张清秀而柔和的脸,正因突变和恐惧,而显得茫然无措,仿佛一只一捏就会死的小动物。

    不,继国缘一想,不可以死。

    唯独兄长大人,唯独继国严胜,这个他自己在剑道场边看见的、选中的、发自内心尊重与爱护着的哥哥。

    这个跟自己有着完全一样的样貌,流淌着别无二致血液的人。

    他绝不可以死。

    他要幸福,他要代替我成为继承人,他要被我保护起来,他要在所有人的爱之下度过完美的一生,剑术不如我没关系,我会斩尽他的敌人,父亲不重视他也没关系,我会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的才华,我——

    继国缘一想起前几天,严胜捧来的一个东西。

    “这是我自己做的,”他的兄长,可爱的,柔软的,聪慧的,体贴的兄长,有点不好意思地出现在他面前,“因为材料不好找,而且刀也有点钝……所以可能不太好看。”

    “你可以收下吗,缘一?”

    当时继国缘一愣着,许久才低下头,在严胜躲闪的目光中,他看见小小的手心里,盛放着一只小小的、粗糙的竹笛。

    “我试着吹了,可能有点漏音,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不收下的。”

    大概是觉得太拙劣了,严胜看着缘一许久没拿,就想羞耻地收回去,但继国缘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死死地、像抓住人生中最重要的那根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严胜的手。

    抓着那根竹笛。

    “我会收下的,”他说:“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它,像对待您一样爱护它,将它放在手心里珍藏一辈子的。”

    继国缘一说。

    看着继国严胜因自己的话而变得惊愕、并慢慢变得通红的表情。

    那一刻继国缘一的心前所未有地震动着:

    继国严胜是他的兄长。

    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唯一一个,是因为爱和喜欢,才靠近自己的兄长。他不是因为继国家的荣耀靠近我,也不是因为继承人的身份靠近我,我的存在明明只会伤害他,可他却毫不芥蒂,如此亲密而温柔地爱着我。

    我也会爱他。

    我会像爱自己一样爱他。爱世界一样爱他。爱每一寸空气,每一滴水,每一束花每一片叶一样爱他。

    我会比任何人都要爱护他。

    绝不会让兄长大人受到半点伤害。

    所以继国缘一伸出手。

    他从地上跃起,轻盈的动作仿佛一团空气,然后发丝间日轮花札晃动,这是母亲临死前赠与他的祝礼。

    然后,对着暴怒的继国家主。

    继国缘一像神一样降临。

    他轻轻一伸手,就将比自己高大一倍的男人,毫不费力地挥开在地。

    “父亲大人。”

    垂着头,白皙的脸庞,被浓烈的日落笼罩的,因此而垂落下深深阴影的表情。

    继国缘一站在继国严胜身前,俯视男人,不像在看着父亲,反倒像在看着蝼蚁:

    “严胜大人,就是缘一的兄长大人。”

    他说:“我不想任何人伤害他。”

    哪怕是您。

    第37章 双更合一8

    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

    让缘一教导自己的方法, 效果好得出奇。

    在黄昏时,继国家主被缘一打倒在地,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缘一,第一反应是暴怒, 第二反应, 却带了点难以言明的喜悦。

    缘一看不透, 但严胜看得懂:这是对自己孩子出色到如此地步的天赋的喜悦。

    继国家主是真心将缘一当作继承人看待。

    严胜早明白了。

    但即使明白,在继国家主站起来,目光也只落在缘一身上, 而不给自己半点的时候,严胜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刺痛。

    他不再渴求了,作为孩子,还是会难过。

    继国严胜就只是在一旁冷冷看着,整个过程, 他一句话没说,只是听着缘一笨口拙舌地和父亲大人争辩,最后被愤怒的男人喊人来走:

    “将少主关进他房间,三日不许出来!”

    继国家主冷酷地说, 并不在意缘一拼命往严胜那边看的表情。

    “至于忌子……”

    所有人一顿。

    而继国严胜只静静站在破败的院子里。

    “关进房间,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与任何人见面,等待葬礼结束, 就立即……”

    “送到寺院去。”

    空气静若寒蝉。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而继国缘一,在呆愣几秒后,就开始挣扎起来, 是他身边好几个柔弱的侍从, 利用缘一不想伤害他们的心理,才勉强将他制住:

    “父亲大人、”继国缘一大概这辈子第一次用如此急促的语气说话:“父亲——”

    “闭嘴。”

    继国家主看着他。

    眼里是破败的血一般深重的残阳:

    “你再说一句, 我就杀了他。”男人说:“听到了吗?”

    “继国…缘一。”

    他在“继国”的发音上,重重地咬下了音节。

    而继国缘一顿时定住了。

    他呆呆站着,被一群人包围,在最后被带走、从间隙中,拼命望着继国严胜的一秒。

    继国缘一看到他兄长低下去的脸庞-

    不行。

    回去的路上,缘一拼命在想:不可以。

    兄长大人不能去寺院,兄长大人不能死,他身体这么虚弱,这么多年在三叠屋里的生活,让严胜的脏腑都变得脆弱,缘一通过透明的世界,看得非常清楚。

    去寺院,不过是死得晚一点。

    长这么大,缘一第一次为某件事焦虑。他在重重把守的房间里思考,想着破局的办法,这种事从来都是严胜考虑,继国缘一完全没有头绪。

    他挫败地跪在地上。

    兄长大人……缘一想,明明您才是聪慧的那一个。

    您才是……知道任何时候该做什么事的那一个。

    继国缘一呆呆跪在地上。

    他抬头,望着房间里摆放的白花。那是缘一为了祭奠母亲而特意摆放的花朵。

    母亲大人,请您保佑我吧。他想,请保佑我和哥哥吧…

    …母亲大人。

    缘一猛地站了起来。

    今日的事发生得太快太急,一时间,继国缘一竟然忘记了原本要做的事:

    他本来要去寺院。

    要代替兄长,去到寺院里。

    就在明天。

    因为担心看到兄长大人不舍和不赞同的脸色,继国缘一本来是想不告而别。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离开了,那兄长大人就一定能成为继承人,但是,今日父亲的表现,让缘一陷入了犹豫。

    或许这行不通。

    至少不能……马上做到。

    我应当去和兄长大人见一面。继国缘一想:

    我去给兄长大人送武器和食水,将兄长大人藏起来,然后自己离家出走,去到父亲绝对找不到的地方。等到继国家一片混乱,父亲大人接受我的消失之后……

    我再将兄长大人送回去。

    这样兄长大人就一定可以成为继承人了。

    虽然今日父亲那样生气,但无论如何,继国家都需要一个继承人,父亲大人年岁已经不小,就算再讨厌兄长,也不会拒绝兄长大人那样聪慧的孩子——只要我不在。

    只要我不存在。

    继国缘一猛地站起来,他从未觉得自己想出来这样好的主意,这和他原本的计划一致,只是稍稍有点改动。

    只需要先将兄长藏起来……

    带着这样的心情,继国缘一避开了把守的护卫,这对他来说不比呼吸更容易,他躲开巡逻的人群,悄悄的,沿着每一天都会走的路,顺利地走到严胜的院子外面。

    我拿了一周的食物和水,一把剑,还有一些洗漱用的东西,继国缘一在心里思考:

    将兄长大人藏在后山的山洞里,那里我和兄长大人之前去过,应当很安全,反正我会守着兄长大人,一周之后,我就可以将兄长大人送回来,确认他安全,我就可以永远消失……

    继国缘一停下了脚步。

    他的鼻尖动了动。

    浮动的空气中,他好像闻到了什么。铁的味道,剑道场偶尔会出现的气味,那些匆匆来见父亲的武士,身上会携带的味道……

    血腥味。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继国缘一睁大了眼睛。他瞬间从背后拔出刀,宛如光一样疾速冲向院子,在他空白的什么都没有的脑子里,继国缘一心里只剩下一件事:

    出事了。

    他出事了。

    继国缘一离开之后,继国严胜……

    “兄长大人——”

    继国缘一一把劈开了门。

    木门在自己面前裂开。

    而继国缘一首先看到的,是满地的鲜血。

    浓烈的鲜血,仿佛落雨的积水一般,在地上深深浅浅地蔓延,在夜晚中,如同一面倒置的明镜,反射出惨白的月色。

    而月色的间隙,几具尸体横陈着。

    继国缘一认出来那是父亲身边的几个武士。实力不算强,但绝对比年幼的继国严胜要强。

    而他们死了。

    这意味着什么?继国缘一呆立着,他原本以为这是父亲指使的,因为缘一出格的行为,故意说错了时间,抢先杀死严胜,让缘一措手不及。

    但这不能解释这些武士的死。

    尽管对严胜有着强烈的信赖,但缘一知道,他的兄长不可能杀死这些武士。

    这些武士不可能死。

    除非……

    不是武士。

    脚下的木屐,慢慢染上流过来的血,继国缘一低头看去:血,血,血……

    兄长大人!

    他猛的回神,认出肉眼可及的地方都没有继国严胜的存在,这让继国缘一短暂地松了口气,然后他提起刀,闯进了更深的后院里——

    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站立着,背影是继国缘一从未见到过的陌生。

    很高,说不定有三个缘一这么高。

    肩膀很宽,身型强大,而皮肤,是仿佛死尸一般的青灰色。

    ……死尸?

    继国缘一握紧刀,余光一刻不停地搜寻着继国严胜的身影,左侧,没有,右侧,没有,前方——

    通透的世界,继国缘一的瞳孔缩紧。

    在那个陌生人的前方,一个年幼的孩子,站在那里。

    脖颈被一双指甲尖利的手摁紧。

    “哦……”那双手的主人,陌生的男人,一寸,一寸,仿佛木偶一样转过自己的脖颈:

    “新来的人?”他有着继国缘一从未在人类身上见到过的竖直的瞳孔,和森白的獠齿,“真不错啊,今晚是大丰收啊……”

    “小孩的肉,”那个人,不对,应当说那个鬼,手里掐着继国严胜,而眼睛望着继国缘一,暧昧地弯起,“最好吃了……”

    继国缘一脑子里一片空白。

    吃?他想,然后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些尸体,身上不同程度的残缺。原来是被吃了。

    獠牙。皮肤。诡异的身高。竖直的眼睛……

    鬼。

    这是鬼。

    意识到这一点时,按照常人,或许会被吓得跪在地上,或者直接因为世界观的毁灭,而痛哭流涕,即使好些的,也是一片僵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沦为任人宰割的猎物。

    就像外面那些已经成为尸体的武士一样。

    但继国缘一没有。

    他没有慌张,没有害怕,没有恐惧,也没有呆滞。

    他只是平静地举起剑。像每一日的对战演习,轻易地打倒任何人一样。一双火焰颜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面前的恶鬼。

    并在恶鬼因他的动作嗤笑“就你也想打倒我——”的时候。

    欺身上前,轻轻挥动刀柄。

    在恶鬼嘲讽声话音未落之时。

    继国缘一就砍去了他大半身体。

    抱着挣脱束缚,不知道是否清醒,但心脏仍在跳动、呼吸仍然存在的继国严胜。

    继国缘一头都未回,只是又抬起刀。

    在恶鬼震惊得眼球都要崩裂的瞬间。

    继国缘一稍微一动。

    他将被砍成两半的恶鬼,肢解成几十块碎片。

    “离我的兄长大人…”

    孩子的声音,宛若冰凉的日光灼烧的火焰:

    “…远一点!!!”-

    继国缘一将鬼砍成了无数碎块。

    他把那些碎块,用石头和树枝钉死在地上,通透的世界里,继国缘一能看到对方一直没有死,心脏微弱跳动,血液还在流淌,这让他感到困惑,又觉得不安。

    正常人,在被自己斩断时,就应该死亡了才对。

    这个怪物……无法被砍死。

    “兄长大人,”他问被自己抱在怀里的严胜,“您还好吗?”

    继国严胜面色苍白。

    他脖颈上是深浅的淤青,小臂是深可入骨的划痕,现在还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我…”严胜一说话,声音就非常沙哑,他猛咳几声,让缘一立刻抱紧他。

    “抱歉,请兄长大人不要再说话了,缘一立刻将您送去安全的地方。”

    继国缘一犹豫了一下,他环顾四周,确认除了严胜之外再无幸存者,便最后举起刀,狠狠刺进那只鬼的头颅。

    他的神色,在惨白的月光下,是宛如死亡般的可怖。

    短短两分钟,继国缘一就抱着严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将兄长放到自己的床褥里,唤来平时会照顾自己的侍女。

    不顾对方因看到严胜而失声尖叫的表情,继国缘一安排她拿来热水和药品,语速很快,可说完之后,那侍女久久不动。

    “缘一大人,”她犹豫又惶恐,“您不应该将忌子带回来的……”

    继国缘一停住了。

    他来回抚摸严胜的伤口边缘,试探哥哥体温的手也顿住了。

    然后他回头望了那侍女一眼。

    让对方猛地后退,猝然坐倒在地上。

    “……请拿热水和药物过来。”

    看着面色惨白的侍女,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并用眼神予以平静的威胁:

    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从未见到过继国缘一有这样态度的侍女,被吓得一时半会不敢动弹,等她终于能动的时候,侍女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动作狼狈得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而继国缘一只是跪在床褥旁边,他撕下自己丝绸做的衣袖,尝试给严胜止血。

    而虚弱的兄长连睁开眼都很费劲,嘴唇是失血过多的青白色。

    “兄长……”继国缘一紧紧抓住继国严胜的手:“兄长——”

    忽然,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走水了!”侍从匆匆从外面跑过,“后山走水了!!!”

    失火了?继国缘一皱起眉,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杀不死的恶鬼,害怕那鬼再去伤害别人,此时听到失火,更是坐立不安。

    ……兄长大人已经在这里,应当不会有事的吧?

    继国缘一犹豫,他握了握严胜的手,静止片刻,在门外混乱的声音愈来愈强烈,甚至有了哭声之后。

    继国缘一松开手,准备站起来……

    然后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那只手非常虚弱,小小的手,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抓住了缘一的几根手指。

    而手的主人,继国严胜,继国缘一刚刚才救下的最珍贵的哥哥。

    看着缘一,艰难地,微微睁开了眼睛。

    “缘一…”他张了张嘴唇。

    声音太微弱,即使是继国缘一,也很难听得分明,今日第一次遇见鬼的神之子俯下自己的身体,低下头颅,将侧脸贴在严胜的脸颊上,想听清哥哥所说的话语:

    “缘一……”

    “我在,兄长大人。”继国缘一反握回去,将严胜的手攥在手心里,“您要和缘一说什么吗?”

    “缘一……”那声音细弱得如同幼崽濒死的哀鸣,“别走……”

    继国缘一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别走,缘一…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继国缘一静止在原地。

    他保持着俯身侧头的姿势,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严胜旁边,耳垂上悬挂的花札,正因严胜微弱的呼吸而轻轻颤动着。

    继国缘一就是用如此亲密的、近得仿佛未出生时,在羊水中的距离。

    听着他血脉相连、这辈子最珍爱的兄长。呼唤着他的名字,跟他说……

    “留在我身边…”严胜的声音里仿佛含着血,“永远都…不要…”

    “离开我……”

    继国缘一有几秒钟没有反应。

    心脏和呼吸都仿佛被静止,一并如同寒冰,冻结在安静宽敞的和室里。这一个瞬间他内心里闪过很多东西:离家出走,继承人,寺院,父亲大人,继国家主,失火,被钉死的鬼……

    然后他在询问自己的心之前,就得出了答案。

    “好。”他一根一根,握住了严胜的手指,将他兄长的每一寸手心,都死死掌控在自己的手掌里。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您,”继国缘一说:“您也永远不要……”

    离开我。

    这是我和兄长大人等价的约定。

    严胜得到了回复,呼吸慢慢变得缓慢而平静。

    睁开的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在继国缘一的凝视下,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又或许是因为得到了身为神之子的弟弟的许诺。

    继国严胜安静地睡了过去。

    而继国缘一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兄长姣好清秀的五官,柔和细腻的下颌,没有被半点斑纹毁掉的白皙的皮肤,以及即使在睡梦中,也蹙着的眉头,和始终握着自己的手。

    就是这一刻,他决定了。

    他不会离开继国家。

    兄长大人很脆弱,无法去到寺院,更不能去过风餐露宿的流浪的生活。

    奇怪的杀不死的生物,好像以人为口粮,能够轻易杀死武士,也能够轻易杀死兄长大人。

    如果自己离开,留兄长大人自己在继国家的话,万一那只鬼的同类再次袭来——

    继国缘一的瞳孔,从上往下,慢慢滑动下去。像非人的无机质一样冰。

    不可以。

    不可以发生这种事,继国缘一想,他要保护他,他要留在继国家,成为继国严胜的剑与盾,成为他日夜不离的护卫和最忠诚的弟弟,成为兄长大人幸福的人生中,最坚不可摧的墙壁。

    如果有人反对,那就说服他。如果有人阻挠,那就打倒他。如果语言和暴力都无法阻止。那么就……

    “缘一…”脆弱的兄长大人,在被褥里翻了个身,露出全是深浅伤口的手臂,他不安地抓住了缘一的衣摆,像寻找庇护的幼兽般瑟瑟发抖。

    那么就。

    杀了他。

    继国缘一微微垂头。

    他用平静的,始终不改变的,像是神佛一样毫无波动的语气。

    凑近了继国严胜的身旁。

    “我在,”他说,“晚安,兄长大人。”

    门口被拉动的声音,惊动了正近距离看着严胜的缘一。

    他转过头,看见恐惧紧张的侍女,以及跟在她身后,额头上缠着绷带的继国家主。那绷带多半还是缘一的杰作。

    这位继国家主,大概是听闻继国缘一胆敢带忌子回房间,没有半点反省之心,因此匆匆赶来的。

    男人面色难看得阴沉,他黑着脸走过去,就想把继国严胜从被褥里拉起来。

    可手碰都没碰到,就被一旁的孩子,紧紧抓住了手腕:

    “父亲大人,别吵醒兄长大人。”

    “……继国缘一,你在做什么?”继国家主简直难以置信。他眉眼阴森森地看着自己珍贵的嫡子,“你今日疯了么,外头现在走水,到处都在救火,你身为继承人,毫不顾忌领地的安危,在这里——照顾一个不祥的忌子?”

    而继国缘一并没有如继国家主想象中那样,露出恐惧或不安的表情。

    他只是死死握住家主的手腕,铁钳一样的手指,让继国家主动弹不得,不让男人前进半步。

    一双,宛如黑洞一样,深深的赤红色的眼睛。

    就如此平淡而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大人,我们谈一谈吧。”继国缘一说:“关于兄长大人的一切,请听缘一说几句吧。”

    “我为何要听你胡言乱语——”

    “若您不愿意,缘一今日便在此自刎,追随母亲大人同去。”

    七岁的孩子,在今日之前,从未表现出抗拒和攻击性的,天赋异禀的完美的继承人。

    对着惊愕的继国家主,露出不容置疑的冷酷与无情:

    “现在,您可以和缘一谈一谈了么?”

    第38章 计划

    当继国严胜再次醒来时, 一切都结束了。

    后院中武士的尸体被收敛。

    被缘一钉死在地上的鬼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无论如何都杀不死,最后是被晨光烧死的。

    起火的后山,火势颇为惊人, 但继国家家大业大, 家主携带侍从们忙碌一夜, 终于遏制了山火。

    继国严胜得知这些消息时,已经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不仅如此,他还得知了新的消息。

    “您以后随缘一大人一同居住在这里, ”俯身跪下、正瑟瑟发抖的女人,严胜认出来她是缘一的侍女,“我是缘一大人的侍女,我会一齐照顾您,您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我。”

    新的消息, 就是继国严胜搬离三叠屋,入住嫡子才能居住的屋宅。

    他那个最看重规矩和伦常的父亲,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撤去了严胜忌子的名义, 虽然仍不将严胜看为正常的有继承权的儿子, 但默许严胜离开后院,住进缘一的院子里, 并且特许能够陪缘一一起上课。

    这些都是缘一回来跟他说的。

    弟弟眼睛亮晶晶的,面色很兴奋,他说以后可以和兄长大人一起上课, 一起练剑, 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也不会有任何人需要去寺院。

    “……我会努力当好继承人的, ”大概是觉得自己抢走了严胜继承人的身份,缘一小心翼翼地看着严胜,“但是,如果哥哥想要,那我等……”

    等到父亲死后,我就将位子让给哥哥。

    继国严胜并不知道缘一为何总执着于让他当继承人。

    说实话,严胜当然是憧憬过的。成为一国之主,庇护领土千百子民,统领武士组成的军队,成为国家第一的武士。

    这些都是继承人才拥有的权力。

    但不会有任何人,在看到继国缘一之后,还能够残留“自己能够继承继国家”的幻想。

    继国缘一的存在,神之子的天赋,那样从层次上就不同的人……

    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残忍。

    继国严胜想,他或许就是命不好吧。

    命运……注定他无法继承继国家,也无法成为国家第一的武士。如果改换一个时代,继国严胜或许能够成为一方有名的武士,如果运气好点,在史书上留下痕迹,都是有希望实现的事。

    但一个时代只需要一个主角。

    继国缘一当上了太阳,那么继国严胜只能争取成为月亮。努力地跟随日轮的脚步,拼尽全力,让自己不要被抛弃。

    连望其项背,其实都只是一种奢望。

    继国缘一的存在天生就代表着这样的含义。

    所以严胜摇摇头。“不需要,”他对惶恐的弟弟笑,“缘一去继承继国家吧,我会帮助缘一的。”

    “兄长……”

    缘一的眼睛湿漉漉的。

    他一把抱住严胜,为如今兄弟俩的平安而感到开心,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鬼死了,没有人离开家,他们能住在一起,没有人要去经受寒冷和痛苦的折磨,能够永远、永远地在一起。

    继国缘一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而在他怀里,继国严胜笑了笑。他伸出手,抚摸着自己弟弟柔软的头发,仿佛在安抚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幼犬。

    缘一,他在心里柔情蜜意地想,你真的……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掌控-

    这一切是继国严胜做的。

    被父亲撞破,被命令禁闭而引诱缘一前来,被鬼袭击,甚至后山的走水。

    全部都是继国严胜筹谋的。

    最初的最初,是继国严胜听见了佣人们的谈论。

    “喂,你是不是又偷了夫人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夫人虽然去世了,但她的遗物还是有人在管理的,难道你以为所有人都会觉得晦气么!”

    “……”严胜听见一个低沉的女声,“无论如何,请你替我保守秘密,我很需要钱。”

    “为了你那个复仇?说真的,你想开点吧,说什么猎鬼人,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

    “当然有鬼!”那个女声变得急促,“我父母被鬼一口口吃掉,难道我不知道?要不是最后那位猎鬼人出现,斩断了鬼的手臂,我都没办法从鬼手下逃跑!我一定要攒够钱,我要杀了那个鬼……”

    严胜默默听着。

    然后记住了那个女子的长相。

    在隐秘地跟踪对方两日之后,严胜弄清楚了始末:这是继国家的一个佣人,之前是负责侍奉夫人的,可前段时间却因为家中出事而请了假,据说出事的情况,是她的父母,在一个夜晚中……

    全部被鬼杀死。

    两个老人,住在继国家附近的木屋里,独自生活,而她偶尔回家看望,在那一日回家时,她推开门,看到满地的鲜血,以及捧着父母的血肉在啃食的几乎三米高的男子。

    这让她被吓得呆在门口。

    那个鬼看到她,似乎非常高兴,嘴上念叨着“新鲜的女人”,还不忘咀嚼她父母的血肉,在她因为恐惧不敢动弹时,那鬼最终吃完了,然后猫嬉戏老鼠般,一步步朝她走来……

    就在此时,一点刀光闪过,斩过了那鬼的手臂。

    女子看见一个手里握着长刀的人出现,一击之后,就追着那鬼而去,可惜鬼的速度太快,最后对方跟丢了。

    而女子瘫坐在地上,被握着长刀的人返回来安慰,对方自称猎鬼人,现在要继续去搜寻那只鬼。当时女子被吓得无法回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猎鬼人离开。

    然后再也没有出现。

    从那日之后,女子疯狂地收集了关于鬼的信息,知道此鬼已经出没继国领土一段时间,在她父母死去后,还有新的伤亡出现,到现在都没有被杀死。

    她知道可以请求猎鬼人帮忙,可是又没有门路,只能通过偷窃敛财,尝试找到联系猎鬼人的方法。

    这让严胜感到有趣。

    并在缘一提出要离家出走时,第一个想到了她。

    “我将你的所作所为告诉父亲大人,让他把你驱逐甚至杀死,”

    看着女子惨白的脸色,严胜将手背在身后:

    “或者,你帮我几件事,我给你你想要的钱财,甚至,帮你完成你的复仇……”

    “你选哪一个?”

    对着女子听到“复仇”猛地抬起来的脸,严胜露出一个符合七岁孩子年龄的天真的微笑。

    他将缘一送给自己的金银礼物给女子,从女子嘴里知道了鬼的习性,包括紫藤花以及出没的习惯,知道临近母亲葬礼结束时,会是那个鬼下一次狩猎的时间。

    然后,他让女子,在葬礼前一天的白日,砍去了所有自己院内外的紫藤花树,沿路洒下严胜自己的鲜血,路径的尽头是严胜所居住的院子,再叮嘱她夜里放火,把砍树的痕迹全部烧毁。

    最后,他让缘一教导自己。

    “教我学习剑术吧,”严胜对着缘一,微笑着伸出手,“告诉我怎么使用剑吧,缘一。”

    告诉我怎么使用你吧。

    他的弟弟是一个心软的孩子,但也是一个果决的人,继国严胜很清楚,他猜测继国缘一一定会不告而别,一味等待根本无法把握缘一离开的时间,那么,就只能守株待兔。

    比如让缘一,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夜晚……

    主动来找自己。

    故意暴露,让继国家主撞破自己和缘一的练习,被斥骂一通之后继国严胜捡起地上尖锐的树枝,然后狠狠地划破了自己的小臂。

    他看着自己的鲜血淋漓滴落在地上,看到月亮一步步爬升,黑夜降临。

    身后传来聊天的声音,是父亲派来的武士:来杀他的?还是来囚禁他,要把他扭送去寺院的?

    继国严胜不知道。

    他只是对着天空,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

    他在赌,继国严胜知道。赌那个鬼会来,赌缘一赶得上,否则自己就会被吃掉。赌缘一能赢那个鬼,尽管继国严胜从没有见到过鬼,但他对自己的弟弟,是一种毫无理由的盲信。

    大不了就是死。

    看着神之子去寺院,被普通人埋没,过无趣的一生……

    继国严胜觉得自己还不如去死。

    然后他做到了。

    所有的一切,都顺利地实现了,这个七岁小孩制定出来的拙劣的全靠运气的计划,以完美的姿态收场。

    简单得像是天注定。

    此时继国严胜还不知道,是因为他所拥有的鲜血,具有着吸引鬼的能力,如他这种富有天赋的扭曲的孩子,先天就能够勾引鬼不顾一切地前来。

    他只觉得,继国缘一果然是命运所钟爱的孩子。

    而神明钟爱的孩子,爱着自己。

    从那天起,继国严胜决定,他永远不会放开缘一脖颈上的缰绳。他要掌控他,拥有他,控制他,把继国缘一变成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作为交换,他也会把自己……

    交给缘一。

    毕竟,继国严胜快乐地想,他们是彼此之间存在嫉妒、占有、自卑、盲信,这一切不良的感情的兄弟。

    拥有相似的面庞和血液,一模一样的兄弟。

    深深地爱着彼此,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的,注定要永远纠缠的……

    被血缘所诅咒的,独一无二的关系。

    这辈子,世界上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比他们彼此之间更加亲密-

    看着面前一片空白的黑死牟,幼鬼露出深深的微笑。

    他知道对于这个世界的黑死牟来说,自己的故事简直骇人听闻。毕竟对方曾经成为过继承人,品尝过权力的滋味,从小被尊贵地培养长大,不屑于如此费尽心机,只为换取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他不会明白自己抓住神之子,就宛如抓住一株救命的浮萍那种心情。

    “缘一是我的,”继国严胜说:“从那日起,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

    除了十八岁那年。

    他被鬼舞辻无惨掳走的那一天。

    第39章 访客

    从那时开始, 继国严胜和继国缘一每日形影不离。

    他们一同上课,一同修习剑术,一同接待来访的武士和继国家的附庸。

    在面对那些人的时候,缘一穿着端正华丽的赤红色和服, 坐在前面, 一张稚嫩的脸上面无表情。

    而严胜坐在他身后, 微微垂着脸,脸上是代表着温驯和辅佐的笑容。

    缘一并不擅长这些事。

    作为拥有卓绝剑术天赋的神之子,继国家的继承人并不喜欢待人接物此类琐事, 他讨厌社交,讨厌政治,讨厌寥寥几笔就能够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案卷。

    而现在,这些工作都被交给了严胜。

    这个从出生开始就被人认为是诅咒的忌子,在这些事项上表现出胜出缘一太多的天赋, 他面对他人时总有着谦恭的笑容,姿态得体,表情圆融,能够在继国缘一犯下错误或者不自觉走神的时候, 自然而然地接过话柄。

    严胜真正成为缘一无法离开的人。

    在朝夕相处半个月之后, 一个奇特的人来访。

    对方有着金红色的长发,发尾宛如最纯正的火焰, 熊熊燃烧的红色,而一双眼睛金红交杂,带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特征。

    他穿着独特的制服, 腰上佩刀, 以“杀鬼的剑士”这个身份,登门拜访继国家。

    继国家主原本并不想接待对方。

    虽然半月前, 全继国家都知道了鬼的存在,但继国家主作为继国领地的管理人,对此事有一种讳莫如深的羞耻感。

    他庇护的地方竟然存在如此邪恶的存在,这让继国家主感到恼火,于是,在这位杀鬼剑士找上门来之后,他立刻谢绝了拜访,并想把对方轰开——

    结果来人一刀就击晕了上前驱逐他的武士。

    明明那是继国家千挑百选才挑出来的护卫。

    在惊愕的继国家主面前,剑士深深俯下了身体:

    “请您让我见一见杀死鬼的人吧,我想对他表示感谢,并且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

    事关自己珍贵的继承人,继国家主最终同意了对方的请求,并在一日午后,让佣人将剑士带到了剑道场。

    继国家的继承人正在上剑道课。

    说是上课,实质上只是单方面的殴打,武士们绞尽脑汁在缘一手下支撑,以多坚持一秒为胜利,然而就算是这种目标,也难有实现的时刻。

    不过,自从严胜加入进来,武士们能做的事情就变多了,他们教导严胜基础的剑术动作,并且告诉严胜“正常人是如何学习剑术”的。

    虽然是忌子,但在严胜大人面前,感觉自己能有更多的成就感……

    武士们这样想。

    这让他们首先放下了对继国严胜的偏见。此时,他们大部分就在认真地教导严胜,而剩余几个倒霉的,就被派去和缘一对打。

    当剑士到来时,他正好撞见缘一高举起刀,毫不留情地打飞对面武士的刀柄。

    “感谢指教。”

    七岁的孩子,连成年男子的胸膛都不到,可打败对手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在见到继国缘一的第一秒,炼狱就知道这是自己在寻找的人。

    “那位——杀鬼的剑士!”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炼狱用自己祖祖辈辈惯常的热情,挥着手,朝缘一大喊,“您就是半个月前,把鬼杀死的人吧!”

    缘一愣住。

    呆呆地看着炼狱。

    而拦在他面前的,是早就发现了炼狱,并在看见炼狱的目标是缘一时,就毫不犹豫走过来的严胜:

    “这位先生,”继国严胜微笑,“询问别人时,应当先报上自己的名号吧?”-

    一番尴尬后,几人来到剑道场用的休息室。

    “我姓炼狱,是鬼杀队的剑士,一个半月前我追寻一个实力强大的鬼来到此处,虽然我得到了情报,但对方实在狡猾多端,我仅仅能砍下他一只手臂,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炼狱坐在继国兄弟对面,将刀放在身侧:

    “后来我因为更紧急的任务暂时离开,前两日我解决后,又折返回来……然后我就发现鬼已经死去了。听说,是被人钉死在地上,活活被日光烧死的!”

    “缘一阁下,”炼狱眼睛发亮,“您杀鬼的天赋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您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未接触过鬼的人能将如此强大的鬼杀死,更不用说是在这么年幼的年纪!”

    虽然缘一从小就是在夸赞声中长大的,但此时炼狱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是让他招架不住,他不着痕迹地缩了缩,牵住了严胜的手。

    而炼狱还在兴致勃勃地继续,“像您这样的人,如果不加入鬼杀队,那简直是天下和平的遗憾!如果您愿意的话,或许您可以杀死鬼的始祖,结束这千年来的诅咒——”

    “炼狱先生,且慢。”

    打断他的,并不是炼狱一直盯着的缘一,而是坐在一旁,并不怎么被炼狱注意的严胜:

    “您的意思是,这世界上,不仅仅那一只鬼么?”

    “当然,”被这样打岔,炼狱终于从兴奋中平复下来,他稍微坐直因激动而前倾的身体,“事实上,在整个国家中,鬼的数量可以上百上千来计数,每一只鬼都能够杀死数人到数百人,缘一阁下之前杀死的那只,根据我们的情报,或许已经杀死了一百余人。”

    继国缘一微微睁大眼。他握紧严胜的手。

    而严胜不为所动,“而你来自一个专职杀鬼的组织,并且代表这个组织,你想要邀请缘一加入么?”

    虽然仅仅是七岁的稚子,但继国严胜冷静且谨慎的表现,毫不动摇的态度,让炼狱微微侧目了,他不由自主地拿出更严肃的表情:

    “没错,我来自一个名为鬼杀队的杀鬼组织,每一个成员都肩负着杀死鬼的职责,而我们的使命,就是杀死天下所有的鬼,尤其是鬼之始祖。在来之前,我已经请示过主公大人,询问他是否能对您提出邀请,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独自一人,在发现鬼之后没有产生任何伤亡,初次遇见鬼就杀死了这一带最凶残的恶鬼,炼狱回忆起主公传来的消息:

    务必邀请他加入。

    这让炼狱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了。

    他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继国缘一,“我知道您身份尊贵,或许不愿意将生命投入到不为人知的杀鬼一职中,但我想,每一个遇见过鬼的人,都会知道它们多么可怖,对我们所爱之人,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威胁……我们鬼杀队每一个人,都是怀抱着要守护爱人、守护和平,而加入鬼杀队的。”

    继国缘一仍然没有什么波动。

    但严胜知道他心动了。

    自己的弟弟,虽然面上还是这样冰冷冷的样子,但睫毛颤动的弧度,微微垂下的脸,都昭示着缘一心中的动摇。

    因为缘一是被神眷顾的好孩子。

    在他和严胜出去玩耍时,如果遇到受伤的动物,缘一一定会停下来,笨拙地尝试为它们治疗。

    有侍女或随从犯了错,按照规矩要驱逐出去、或者进行鞭责时,缘一也从来不追究。

    当他听见家里某个佣人遇到了什么莫大的变故时,总是会露出失落忧伤的表情,好像这世界上每一件惨案都和他有关一样。

    好像这所谓的和平是他来负责一样。

    多么傲慢。

    严胜在心中冷笑。

    神之子才能有的独特的奢侈的傲慢,他想,是因为强大吗?因为能够看到那个透明的世界,天生与别人不同,所以觉得自己要去承担更多的责任吗?

    继国严胜攥住了自己没有握着缘一的另一只手。他面上在笑,心里,却燃烧起堪称怨毒的憎恨。

    不行啊,缘一。他想,你是我的啊。我不惜暴露自己,被父亲斥责,筹谋整整一个月,失血到快要死掉,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你得永远是我的啊。

    你唯一该负责的,只有我才对啊。

    他看着弟弟,看着缘一犹豫地抬起头,张开嘴想说什么的时候——

    严胜率先打断了:

    “一定要加入你们,才能够杀鬼么?”

    “什么?”炼狱茫然,“如果不加入我们,就没有日轮刀,那么就无法杀死鬼…沨…”

    “将鬼像上次那样砍死在地上,等待太阳升起,不也可以吗?”

    炼狱深深皱起眉,“这样是非常困难且危险的,鬼的强大非人类所能想象,用日轮刀砍去它们的头颅已经非常困难,更何况限制他们的行动,足足等待到天明——”

    “缘一不就做到了吗。”

    严胜上前一步,挡住缘一望向炼狱的视线,“七岁的孩子,不就做到这件事了么?”

    “……”

    再迟钝的人,也能发现严胜对这件事的反对,炼狱顿觉头疼。

    在这短短一刻钟,他早就发现了那个继国缘一对这位兄长大人的依赖,不仅一直牵着他的手,还不动声色地阻拦着炼狱打量严胜的目光……

    真是一对感情好的兄弟啊!

    素来被人评价“乐观得无厘头”的炼狱,哈哈大笑两声:“好吧!”

    出乎继国兄弟意料,刚才长篇大论想要缘一加入的炼狱,干脆地站了起来。

    他从行囊中拿出一把刀,形状和寻常的刀一样,但却闪着独特的色泽:

    “这是我们鬼杀队特铸的日轮刀,也是我备用的,原本应当是量身定制,但非鬼杀队员,不能够得到刀匠的帮助。”

    炼狱将刀递给缘一,“今日来访,确实是我们冒昧了,但我和主公大人无论如何都不想错过如此天资卓越的剑士,所以不要脸地恳求您加入。其实,看到您真实的年纪时……我也犹豫了。”

    “虽然无缘得到您加入,但还是非常感谢您杀死了那只恶鬼,作为答谢,请收下这把日轮刀吧。”

    “这……”缘一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刀。

    “这是用特制的铁砂铸的刀,用此刀斩断鬼的脖子,就可以将鬼杀死。”

    炼狱露出一个极爽朗的笑:

    “请用这把刀,保护您所爱护的人们吧!”

    望着灿烂如火焰一般的炼狱,缘一呆呆地抬起头。

    他还是太年幼了,身型这么小,炼狱想,这确实还只是应该被大人庇护、快乐地度过童年的孩子啊。

    大人的职责,不就是要保护孩子吗。

    但缘一把刀放在心脏的位置。

    他朝炼狱伸出了手。

    “谢谢您,”他郑重地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尝试杀死鬼的。”

    炼狱咧着嘴,握住了那只小小的、又具有无与伦比力量的手。

    从这一天开始。

    “继国领土不知名的神一般的剑士”

    在所有的鬼之间传开了威名。

    第40章 残忍

    炼狱很快离开了。

    而缘一收下了剑。

    夜晚的时候, 他偶尔会出去,差不多凌晨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身上总带着山林间清晨的露水,或者夜间街道上飞扬的浮尘。

    身上的衣服, 从来没有沾染上血。

    从一开始, 严胜就提出要和缘一一起去:

    “我也是曾经遇见过鬼的人, ”他担忧地摸摸弟弟的额头,“虽然我没有缘一强大,但我实在很担心你, 不可以让我跟着吗?”

    缘一刚开始反对得厉害,哪怕要把严胜打昏,都绝对不肯带上严胜出去。

    直到八岁那年,缘一想出了一种独特的剑术。

    一种利用呼吸来增强威力的方法。

    缘一将其命名为“日之呼吸”,严胜还没来得及为弟弟这难得的取名灵感感到惊讶, 就被缘一的呼吸法深深震撼了:

    那是非人才能拥有的强大。

    尽管从六七岁开始,严胜就知道自己的弟弟异于常人,能够将刀运用得淋漓尽致、如臂使指。

    但第一次看到缘一使用日之呼吸的时候,他还是屏住了呼吸:

    那把黑色的日轮刀, 在缘一手中燃烧起太阳般熊熊的火焰, 仿佛悬日高挂,在夜晚清寒的风中, 散发出能够驱散世间邪妄的、惊人的美丽。

    严胜简直移不开眼睛。

    这让他要求缘一教自己使用呼吸法。

    并很快地发现:自己无法学会日之呼吸。

    无论再怎么努力,日以继夜,废寝忘食, 把自己当作木头一样去对待, 没有一刻停歇,把手都磨出血泡都不肯放弃:

    严胜都学不会。

    连第一个型, 被缘一命名为“圆舞”的剑术,严胜都做不到。

    即使能够模仿外表的形状,却无法使刀变出与缘一一样的赤红色,只能让刀面泛出轻微的、幽寒的冷光。

    面对这个事实,严胜一时间无法接受。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天才,有太多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透明的世界,不需要锻炼就无比强大的身体、面对万物都毫无波动的心境……

    但这个也不行吗。

    连剑术,都不肯给他吗。

    这让严胜有好几日都心不在焉,甚至躲着缘一。而他那个半点不通人情世故的弟弟,根本就没发现兄长心中的茫然,一如既往,每日凑在严胜身边,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碍眼一样。

    是啊。严胜想。

    这本来就不是缘一的错。难道天才的天赋有错吗?有错的——

    有错的,自始至终都是没有天赋的严胜自己啊。

    缘一的存在是一种残忍。

    严胜最终放弃了。

    他没有再去练习那个所谓的日之呼吸,而是学习了最基本的缘一呼吸的方法,然后去请教家中的武士。

    并且在武士的指导下,以及弟弟通透的帮助下,严胜自己创造出了一种名为“月之呼吸”的剑术。

    这让缘一非常、非常高兴。

    高兴得严胜都不理解了。他问弟弟“你笑什么?”,对着缘一脸上那破天荒地的快乐露出些许疑惑和尴尬。

    不就是月之呼吸吗。

    不就是你的日之呼吸伪劣的仿造品吗。无法得到你的精髓,只能仿造你的外形,这难堪的对你拙劣的模仿,连名字都是追随你的脚步,自顾自唤作“月”的名字……

    你为什么要露出高兴又崇拜的表情?

    “兄长大人好厉害,”为什么要对着我露出闪闪发光的眼睛,“您的剑型美得让缘一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您的月之呼吸……”

    为什么要用如此真挚,真诚到我不敢倾听的语气?

    “宛如神明赐予的艺术品。”

    ……为什么要说这种,根本不符合事实的话语。

    严胜感到自己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太夸张了,”他对弟弟笑着说,“只是模仿你的日之呼吸而已,还有很多不足。”

    “不是这样的,”缘一摇头,“您的月之呼吸,比我的日之呼吸……”

    不要说了。

    “要美丽、强大、耀眼……”

    不要再说了。

    “要好一万倍不止。”

    缘一握住严胜颤抖的,因日夜研习剑术而伤痕累累的手:

    “缘一真的、真的,非常为您感到高兴。”

    严胜沉默。

    然后,他无法自抑地感到一股呕吐的冲动。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呢。他看着缘一,第无数次产生这样的想法,像你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对我说这种话,为什么要握住我这种人的手,为什么笑,为什么高兴,为什么为我感到由衷的欣喜和祝福,为什么给我身上增添丝毫不匹配的光彩,好像我和你都是神明祝福过的孩子一样?!

    为什么,缘一?

    为什么你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严胜无数次逼迫自己去接受这件事。这是你弟弟,他劝说自己,你最强大、最好用、最依赖自己的弟弟,你可以掌控他如掌控自己手心里的人偶,指使他为你所用,去战斗,去杀人,去掌管一个国家,去成为一个国家最强大的武士,而你是最强大的人的主人。

    可就是在这种时候,继国严胜简直难以忍受。

    他深深地、痛苦地。

    嫉妒着自己神之子的弟弟的事实-

    但缘一是真的非常喜欢严胜的月之呼吸。

    他不仅积极帮严胜改进,还破天荒地同意了严胜晚上与自己同去。

    虽然缘一仍然不许严胜自己去接近鬼,总是自己抢先将鬼杀死,但偶尔遇到非常弱小的鬼的时候,缘一会试着把日轮刀交给严胜。

    严胜也没有辜负缘一的期望,非常轻松地杀死了那些鬼。

    继国领土杀鬼剑士的传闻,慢慢传开了,在这个鬼肆虐横行,鬼杀队人手太少,左支右吾的时代,继国家所庇护的地方居然慢慢成为四下难得的净土之一。

    这一切,都是缘一和严胜的功劳。

    在他们十三岁那年,鬼杀队再次来访了。

    “唔,请问两位还是没有加入鬼杀队的意愿吗!”

    老熟人炼狱,仿佛完全没有变老一样,神采奕奕地来拜访了。

    只是这一次,他的左眼缠上了绷带:炼狱瞎了一只眼睛。

    缘一仍然动摇了,而严胜照旧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炼狱的请求。

    “我们会继续尝试独自杀鬼,不过,我们也确实对源源不断的鬼感到了厌烦,”严胜微眯起眼睛,“您当年说过的,鬼的始祖,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就是在这一年,他们知道了鬼舞辻无惨的存在。

    以及定下了追寻无惨、杀死他的目标。

    “鬼舞辻无惨狡猾多端,千年来,我们遇见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断地制造新的强大的鬼,混淆我们的视线。”

    炼狱表情凝重地叮嘱他们,“如果你们得知鬼舞辻无惨的消息,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而是尝试联系我们的人手,我会在继国的领土留下几只鎹鸦,你们可以寻求我们的帮助。”

    严胜点点头,表达了感谢。

    这一次来,炼狱并不是独自来的:他带上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奇异工匠。

    “这是历年为我们鬼杀队铸刀的工匠,主公大人为了表达对两位多年来杀鬼的感谢,拜托我带他来,替两位量身铸一把日轮刀。”

    这倒是有些出乎严胜意料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像缘一这样的战力,被拘于继国的领地,本来就是一种浪费。

    如果他是鬼杀队的主公,一定会不择手段将缘一夺到手,不,不如说只要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在看到缘一时,就一定不会放手。

    而现在如此宽容,又如此慷慨,倒是真的让严胜没想到,这也让他对炼狱口中提到的“产物敷一家”,有了几分好感。

    “非常感谢,”这次严胜的道谢真挚了许多,“我和缘一一定会珍惜的。”

    而全程又没怎么说话的缘一,犹豫地看了看炼狱的脸。

    “哦,是在看我的眼睛吗?”敏锐地察觉到缘一的视线,炼狱笑着指指自己的左眼,“在杀鬼时受伤了,医生说无可救药了,不用难过,我也准备退役了。”

    “退役……?”

    “没错,”炼狱点点头,“我出身的炼狱一族,是世世代代杀鬼的世家,我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是杀鬼的剑士。”

    这让缘一肃然起敬,他默默地坐得更直了。

    “您的离开,会是鬼杀队的遗憾。”严胜说。

    炼狱哈哈笑了两声,“没什么关系!我的儿子已经准备继承我的职务,不如说,我能够安稳退休,而不是死在鬼的手里,已经是非常好的结局了!”

    “说起来,我的儿子只比你们大一点,正是十五六岁,”临走前,炼狱微笑着发出了邀请:“如果有机会,就来鬼杀队的地方看看吧。”

    缘一点头。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与鬼杀队建立起稳定的联系。量身定做的日轮刀也很快送到,比之前的刀确实顺手不少,两人杀鬼的范围也不再局限于继国的领土,而是更为扩展,形成了一整片无鬼的真空地区。

    原本继国缘一认为,这样的生活会延续下去,自己白日作继国家的继承人,兄长陪在身边,教导自己处理政事的方法。

    而夜里,则是自己带着兄长,前往据说有鬼的地方,一个个屠杀殆尽,并在天亮前返回家中去。

    直到十三岁的末尾,某一夜,在杀鬼时缘一被鬼狡猾地调走,最后急得发疯,拼命往回赶的时候:

    他看到自己的兄长,在月色下浑身浴血,一张素白的脸上,沾染上深深浅浅,肮脏的鬼的血迹。

    而那张清秀的面容,在听到缘一的动静时,朝他的方向看来时。

    继国缘一清晰地看见严胜脸上,和自己天生所带的赤红色的斑纹,如出一辙的火焰燃烧的痕迹。

    那一瞬间,在皎洁的月光下,满地落池般深红的血迹之上。

    继国缘一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初生的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