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很妙。
吃午饭早了一些,吃早饭又晚了一些。
安小六手里提着一只母鸡、一篮很新鲜的鸡蛋、篮子里还有几瓶治疗外伤的药,前往一户人家做客。
这家主人姓胡,名叫胡云冀,是翰林院的小官。
安小六要拜访的却不是这位官老爷。
而是……
一个身材中等的虬髯大汉迎了上来:
“恩公,您可算来了,老夫人怕您找不到地方,让我出来接你。”
大汉露出爽朗的笑容,额头上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这个季节,即使正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也不太热,大汉身上的衣服也没厚到可以让他冒汗的程度。
安小六眉头直皱:“刘长山,你怎么下床了,不是叮嘱过你卧床静养吗?”
大汉咧嘴笑了:“我平日都是躺着的,今天听到恩公要来实在激动得很,躺不住了。
“恩公,别说我了,老夫人还在家里等您哩。”
安小六叹息,她知道这汉子固执得很,也不劝他上床休息,而是从袖子里另取出一包药粉递给那壮汉:
“待会找个人帮你上药。”
虬髯大汉用仅有的一只手接过药粉,乐呵呵应道:“恩公,我晓得了。”
这虬髯大汉刘长山和他口中的老夫人,正是几日前,姐弟俩上京途中救下的刀客和老妇人。
姐弟俩谁也不曾料到,那夜藏在麦田里提刀捅死强盗的老妇人,不仅有一个在京为官的儿子,还是一位有品级的诰命夫人。
胡家虽然是官宦人家,住的地方却很普通。
小小的四合院里有三间大瓦房,不及姐弟俩在金陵家的一半。
胡老夫人身边只有一个粗使婢女。
女孩年纪不大,人也没什么城府,得知安小六提了一篮子鸡蛋,当即欢喜道:“太好了,老爷回来有鸡蛋吃了。”
“家里没鸡蛋了吗?”安小六问。
刘长山黝黑的脸一红:“家里没有恩公想的那么艰难,老夫人这次入京是带了钱的,只是这京城花销大,那些跟着老夫人入京的人要安葬,家里有妻儿老小要多给一些,老爷在翰林院俸禄微薄又未曾娶妻,总要省着点。”
安小六了然。
胡家看起来也算是小有家底,但那天夜里实在死了太多人,路上又黑,安小六倒是有替胡家人收起来贵重财务,但对于遗在路上的那些,她能挽回的损失杯水车薪。
“那天我若能多装一些就好了。”
安小六有些可惜。
“若没二位恩公,我和老夫人现在用的已经是纸钱了,”刘长山说着,将安小六迎进一间昏暗的瓦房,“老夫人,安姑娘来了。”
和记忆中相比,胡老夫人精神好了许多。
安小六帮她施了一次针,开了个方子,又教婢女如何换药,便以狗哥为理由向胡老夫人提出告辞:
“胡老夫人,我弟弟还在客栈等我,那孩子心眼实,我留他一个人在客栈有些不放心。”
与其让胡家人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招待自己,不若趁早离开,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胡老夫人也知道眼下家里乱糟糟的,不是待客的时候,倒没有强留安小六,只说:
“恩公哪天有时间就带着小恩公一同来家里吧,我儿有些不用的旧书,小恩公若是看得上就带走。”
安小六眼睛一亮:“好,后天我带他过来,打扰老夫人了。”
胡老夫人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待安小六走后,服侍胡老夫人的小婢女说:
“安姑娘真跟仙女似的,人长得好又会治病,和我说话也好和善,刚刚我说记不住,她还特意给我写了个条子……”
胡老夫人心念一动:
“你觉得安姑娘如何?”
“很好啊。”
“老身也觉得很好,长得好,心肠也好,本事大,人也不张扬……唉,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该多问几句的。”
小婢女望着一会儿懊恼一会儿欢喜的老夫人,完全不明白自家老夫人为何突然激动又突然懊丧。
待安小六回到客栈。
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
全福客栈塞满了人,甚至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饶是如此,安小六还是一眼便看到了狗哥。
“姊姊,我在这里!”
狗哥挥着手,冲安小六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和峨眉派严人英坐在一起,其他人却是不在。
安小六坐下后问:“怎么只有严少侠一人,张大侠马女侠他们呢?”
严人英气愤道:“有恶贼重伤了我大师兄,那些人武功极高,我师兄妹几人均不是他们的对手,险些全军覆没,幸好石小兄弟听到了二师兄的声音,及时赶到救了我等一命。”
安小六吃了一惊:“什么人,武功竟如此高强?”
峨眉七剑虽然大部分被富贵儿判为“蹩脚剑客”,事实上几人剑法相当不错,合体之后更是威力无穷。
想来就算少了一个孙秀青也不会差太远。
严人英恨恨道:“看打扮像是密宗的喇嘛,可峨眉派与密宗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兴许是旁人假扮的也说不定,不过其中重伤大师兄的却不是那些喇嘛,而是一个神秘剑客。”
“剑客?”安小六喃喃自语。
剑客,又是剑客!
你们剑客都这么闲吗?
看看人家西门吹雪,平时在家待着不出门,难得出一次门就解决了终生大事,你们就不能像西门庄主那样安安静静做大事吗?!
【“就是就是。”】富贵儿小声附和。
【“他们就是吃太饱了。”】
“张大侠现在如何?”安小六又问道。
严人英有些难过地说:“二师兄正在照顾他,目前还未脱离危险。”
却在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红鞋的女子从楼上走了下来。
这姑娘长得极美。
比马秀真师姐妹还要美。
她环视了一圈,发现每一张桌子都有客人,她想坐下来吃饭就必须与人拼桌。
这满堂佩刀挂剑的绿林大汉在白衣姑娘现身的瞬间眼珠子快掉下来了,自是入不了这姑娘的眼。
她看来看去,走到狗哥身边:
“三位介意拼桌吗?”
安小六抬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是你?!”
那姑娘比安小六更加惊讶。
她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拔腿就跑。
安小六说:“真巧,居然又见到姑娘了。”
狗哥目露惊悚,他也认出了这个女人:“你不是昨天——”
安小六一把捂住狗哥的嘴。
小少年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瞬间变得很乖顺,任由姊姊乖乖堵嘴,不挣扎不反驳。
这白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姐弟俩在春华楼见到的啃陆小凤耳朵的那位。
“姑娘请坐,我们姐弟都是乡下来的,说话没什么规矩,让你笑话了。”
安小六虽然这样说,人却不卑不亢。
反倒是白衣少女有些扭捏:“谢谢。”
她不好意思地坐在安小六身边,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我叫薛冰。”白衣少女轻声说。
严人英脱口而出:“你是‘冷罗刹’薛冰?”
薛冰抬头,羞怯的神情倏然变得冰冷:
“不错,我就是薛冰,冷罗刹薛冰、母老虎薛冰。”
严人英脸红了。
江湖“四大母老虎”,薛冰是最凶的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
午饭后。
安小六端着木盘上楼给欧阳情送饭。
狗哥带着安小六的药,跟着严人英去隔壁探望昏迷不醒的张英风。
“那个,对不起。”
一道声音从安小六身后传来。
说话的是薛冰:
“我应该向你正式道歉,昨天晚上,是我冒犯了。”
安小六没有说话。
因为她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门之隔就是陆小凤昨晚抱到自己房里、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的欧阳情。
安小六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有一种“和陆小凤狼狈为奸,欺骗无辜少女感情”的负罪感。
突然,安小六的房间里传出欧阳情的声音:
“是八妹吗?”
“四姐?!”
薛冰震惊得无以复加。
安小六倒抽一口凉气:
欧阳情认识薛冰?
她们居然是姐妹!
——陆小凤,你这个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