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六和狗哥落脚的客栈,是鼓楼东大街规模最大的全福客栈。
黄昏。
当安小六跟着马秀真、叶秀珠、石秀雪逛街回来,腹内已是饥肠辘辘。
三个姑娘越逛越精神,唯有安小六,像一条离了水的咸鱼。
她这一路被三个姑娘打扮,瞬间回到被师父们强按着梳小辫的童年。
就……不太想和她们来往了。
这个时间刚好是饭点,大堂里坐满了来自各地的江湖豪杰,跑堂的伙计们上上下下,忙里忙外,恨不能一个人分成三个人用。
四个容貌出众的女子一同出现,瞬间吸引了满堂人的目光。
“我上楼了。”
安小六对三个姑娘说。
她这一路已确定苏少英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字未提,否则这三个姑娘也不会如此热心大胆。
却在这时,上楼的安小六忽然听到富贵儿的声音——
【“隔壁住着一个身负重伤的唐门高手。”】
安小六脚步一顿。
唐门?身负重伤?
莫非隔壁住的是唐天容?
随后,狗哥证实了安小六的猜测:
“姊姊,我刚刚下楼烧水时见到唐天容了,唐天容也住这家客栈,他请了很多大夫。”
安小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他的伤不是寻常大夫可以治疗的,就算我也只有六成把握。”
“六成?!”
“很奇怪?不相信你姊姊的医术?”
“这倒不是,”狗哥挠挠头,“那些大夫都说治不了呢。”
说着,小少年看向安小六。
姐弟俩朝夕相处,狗哥想什么,安小六很容易猜出来:
“你可以问问唐天容,就说他的伤我可以一试,条件是一睹唐门七种暗器的风采。”
狗哥犹豫了一下:“只有这些吗?”
“嗯?”
这些还不够吗?
狗哥诚实地说:“我以为姊姊会要钱的。”
安小六忍不住笑了:“不识货的傻小子,唐门的暗器可比钱珍贵多了,这世上真正值钱的东西,往往是用钱买不到的。”
“是吗,那姊姊为什么还那么穷呢?”
狗哥有些费解。
虽然姊姊现在还很年轻,但小少年已经开始忧虑她的晚年生活。
总觉得姊姊随时都有可能重操旧业呢。
安小六神色复杂地望着小少年,在富贵儿一声声“打弟弟要趁早”中毫不犹豫地敲了一下男孩的脑袋。
——就你话多!
这个季节黑夜来得总是格外早。
安小六和狗哥在大堂里吃晚饭。
与姐弟俩同桌的还有隔壁客栈的苏少英。
明明他的大师兄张英风、三师弟严人英也在。
姑娘们却独独以“挤死了坐不开”为由,将苏少英赶到姐弟俩这一桌。
苏少英满面酡红,明明滴酒未沾却像喝了二两烧刀子。
狗哥奇怪地说:
“苏大哥,你脸好红啊,你很热吗?”
在峨眉弟子的笑声中,苏少英年轻英俊的脸庞红得滴血。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一战仿佛是一个大的集会,将这些佩刀挂剑的江湖人召集在一起。
苏少英等人与姐弟俩相同,都是今天上午才到的京城,他们为了孙秀青日夜兼程,吃完晚饭已经非常疲惫。
狗哥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今天下午姊姊出去逛街,他一直房间里背书。
苏少英知道自己该走了,可他却舍不得。
他一杯杯喝着浓茶,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始终不敢看安小六的眼睛。
因为困顿,苏少英清澈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加上那张泛红的脸,仿佛哭过的小媳妇。
安小六觉得有趣。
这种腼腆赧然的表情永远不会出现在楚留香的脸上。
楚香帅见到姿容姣好的女性,会大大方方的欣赏、毫不吝啬的赞美。
却不会露出这般青涩单纯的眼神。
只有真正的年轻人才会拥有这样的……
【“王怜花就是真正的年轻人,可他既不单纯也不羞涩。”】
富贵儿反驳着安小六。
安小六笑容一滞,哦,差点将自己的“大孙子”王怜花忘记了。
眼看苏少英就要灌下一壶浓茶,“三英四秀”里的大师兄张英风看不下去了:
这个木瓜,你不睡觉人家还要睡觉呢,就不能养精蓄锐第二天再来吗?
“安姑娘好生休息,我们师兄妹另有要事相商,先行告辞。”
“告辞。”
峨眉弟子“呼呼啦啦”地离开,张英风那句“要事相商”不单单是托辞,他与师弟师妹确实有话交代。
安小六揉着狗哥毛茸茸的脑袋,柔声说:
“别趴在桌上了,回房休息吧,今天早点睡。”
“好的好的……”
小少年打了一个哈欠,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房睡觉。
安小六也有些累了。
可她却不能睡。
因为……
“你真的可以治好我的伤?”
唐天容眯着眼睛,定定望着对面的女人。
他对这个女人印象深刻。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通常越美丽越有破坏欲。
可直觉却告诉他,这个女人很危险。
不输于叶孤城的危险。
“我不确定,”安小六说,“叶孤城那一剑的威力你我心知肚明,我只能保证你不成为废人,愿不愿意治、接不接受我的条件随你。”
唐天容皱眉:“你究竟是什么人?要我唐门暗器意欲何为?”
唐门有七种独门暗器,这个女人治疗他的条件就是这七种暗器。
对于唐门弟子来说,这是背叛。
叛徒在唐门会得到比死亡可怕数百倍的报复和惩罚。
“要你唐门暗器?你是这么理解的?”
“难道还有另一种理解方式?”
“我原话是‘一睹唐门七种暗器的风采’,我只是想看一下那七种暗器的效果,你却说我要你们唐门的暗器?你平时也是这么曲解别人的意思吗?”
“你!”
唐天容瞪着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怒气冲冲地离开安小六的房间。
他只是断了胳膊,两条腿还很灵活,甚至还可以用脚狠狠去踹房门。
安小六知道唐天容还会在回来,自是没有锁门。
很快。
“砰”一声,安小六房间的门又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唐天容,而是……
“陆小凤?!”
安小六目瞪口呆望着心急火燎的“四条眉毛”,他怀里抱着一个漂亮妩媚的姑娘。
陆小凤将姑娘放在矮榻上后,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拍在桌上,一字一字道:
“这些够不够,救她!”
安小六吓了一跳,她忍不住看向矮榻上的女子。
钱肯定是够了,但是……
这姑娘好像不是中午咬你耳朵的那位吧。
陆小凤又道:“安姑娘,只要你能救活她,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想办法帮你弄来。”
本就没什么医德的安小六听了这话差点“狮子大开口”说“我想当快活王”。
她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用仅存的一点良心说:
“她被毒蛇咬了?”
“看出来了,能不能救?”
“可以。”
“砰!!”
正说着,安小六房间的大门再次被撞开。
这次才是唐天容。
唐天容听到安小六房间传来的动静有些不放心,担心唯一能治好自己的大夫死了,便过来看看。
当他看到陆小凤,表情突然变得很微妙。
不过,当唐天容发现这间屋子里除了陆小凤和安小六,还有另一个看起来快死的女人,又恢复了平日那副阴郁、冷酷、残忍的模样。
陆小凤也傻了眼。
他知道唐天容住在全福客栈,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来安小六的房间。
安小六表情不变。
她指了指床上不认识的姑娘,对唐天容说:“就算你现在考虑好了也要等一等,她比较严重。”
唐天容却没有说话。
他看了一眼陆小凤,大步走进房间,用脚带上门,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
他也能看出来床上的姑娘中毒了,比今天中午的李燕北更加严重更加凶险。
他要留下来看看安小六的本事。
江湖许多医者因为手法独特,担心别人偷学,治病时尽量会避开同行,安小六却是不怕同行的。
因为她的手法旁人学也学不会。
她收起陆小凤放在桌上的银票,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瓷瓶。
中午吃饭时背对着安小六的唐天容不知道,陆小凤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瓶子里的药今天中午李燕北也吃过。
如今看来,李燕北想要重金购买这瓶药,倒是颇有眼光。
安小六倒了一粒药喂到中毒姑娘的口中,开始着手处理她左手被蛇咬过的伤口。
她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很薄的刀片,划开了这姑娘的左手,又将她袖子卷上去露出纤白的胳膊。
“去拿个杯子来。”
安小六对陆小凤说。
陆小凤从桌上拿了一个茶杯递给安小六,安小六放在中毒姑娘被刀片划开的伤口处,以银针刺穴。
黑色的血沿着左手伤口缓缓流出,一滴滴落在水杯中。
盏茶的工夫。
“好了,人带回去吧,明早她就会醒了,平时多休息适当活动、晒晒太阳、吃点好的,养半个月就好了……”
“你确定?”
陆小凤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安小六没有说话,手却摸向了袖子。
陆小凤记忆力超群。
他记得上一次安小六就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堆毒药,毁了阎府的荷塘。
如今看到这姑娘摸袖子,陆小凤连忙道:“人我现在不能带走,能不能让她先住你这里?”
安小六一愣:“为什么?”
陆小凤苦笑,也只能苦笑,理由他不能告诉安小六,因为安小六一旦知道原因,怕也有性命之忧了。
安小六见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果断道:“没问题,让她留下吧,保护费另结。”
陆小凤惊愕:“我刚刚给了你那么多钱——”
“那是她的治疗费,”安小六很诚实地说,“我平时花销大,赚钱的门路不多。”
“所以你把我当肥羊?!”
陆小凤瞠目结舌。
唐天容笑了,这是他双手残疾以来露出的最畅快最舒心的笑容。
安小六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新的财神爷。
比楚留香更傻更灵验也更好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