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哥下厨烧了一桌好菜。
谢烟客瞧着灶房里那个忙忙碌碌,嘴巴快咧耳根后面的傻小子,又望着院子里那个忙着洗脸洗头的臭丫头,鼻孔快仰到天上了。
“哼,哼,哼。”
【“一个对你心怀妒忌的谢烟客。”】
【“一个渴望普通亲情的谢烟客。”】
安小六:……
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老爷子您就不能诚实点吗?
天渐渐黑了。
安小六离开时金陵尚在盛夏,待她回来时已是金风送爽的秋日。
灶房里散发着诱人的饭香,堂屋里点着明亮的灯盏,暖黄色的光照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狗哥端着一大盆香喷喷的炒鸡,大声道:
“姊姊,开饭啦!”
谢烟客重重“哼”一声,冷笑道:“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嘿嘿嘿——”小少年傻笑着,并不反驳谢烟客的话。
“我来了。”
一道柔中带冷的声音响起。
谢烟客本想嗤笑“臭丫头架子怪大”,一抬头却怔住了,原来安小六已经洗干净脸和头发,露出谢烟客从未见过的本来面容。
短暂的怔愣后,谢烟客捋着胡子道:“老夫还道你是个无颜女,没想到打扮一下的倒也有几分人样。”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性格忒得可恶。”
不等安小六说话,狗哥率先反驳道:“姊姊才不可恶,我姊姊是最好的姊姊。”
——这个臭小子,我可是你师父,你不喊我师父也就算了,居然还敢顶嘴!
谢烟客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看到男孩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摩天居士的心又软了下来,这段时间他与男孩朝夕相处,虽谈不上视若己出,但确实有几分香火情: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们姐弟情深。”
谢烟客淡淡说着,夹了一筷子肉。
晚饭时,安小六将此次沙漠之行简单讲了一遍。
无论是石观音、无花还是龟兹王,她都没有隐瞒。
谢烟客冷眼旁观,发现傻小子说“家里的事姊姊从不瞒我”并非虚言。
期间狗哥问了许多问题,安小六虽然说得轻松却没有敷衍的意思。
这一刻,谢烟客的疑心病又犯了。
如今他已知道安小六就是大名鼎鼎的“凤阳瘟姬”,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为何要当着自己的面讲这些事,他可不认为他们的交情有好到这个程度。
饭后,心满意足的狗哥收拾碗筷,男孩坚决不肯让安小六动手。
在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撤去后,堂屋里的烟火气瞬间消散,只剩下貌合心离的谢烟客和安小六。
谢烟客望着对面的安小六,听着隔壁狗哥欢快的刷碗声,冷笑道:
“你这臭丫头在打什么鬼主意?你早知道我在教你弟弟功夫,却一直装不知情究竟有何目的?”
“没有目的,”安小六平静地望着谢烟客,“前辈,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既将狗哥托付给了前辈,前辈就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谢烟客盯着安小六看了一会儿,他心里信了安小六,嘴上却不肯服软:“说得好听,像你这样阴恻恻的小丫头老夫见多了,用毒的心也毒,你别想在老夫面前打什么歪主意。”
老实说安小六有些奇怪,她对谢烟客虽然谈不上敬重,但也算客客气气,倒不知谢烟客哪来那么大的怨气,一见她就进入了斗鸡状态。
只能说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奇妙,她与狗哥并无血缘关系,长得也不甚相同,但无论是谢烟客又或是别人,谁也不曾怀疑她与狗哥不是亲姐弟。
她与谢烟客就没有这样的缘分,如此相看两相厌还能坐在一起平静喝茶,全是因为他们都在意狗哥。
回到金陵的第二天,安小六照例五更天起床,准备上街卖粥。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起床了,狗哥也起床了。
男孩头发毛毛躁躁,脚上趿拉着布鞋,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
“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
“我昨晚跟谢伯伯说好了,今天上午要跟着姊姊到街上卖粥,”狗哥这般解释着,“姊姊,你来看锅,我帮你生火。”
安小六望着小少年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俊不禁:“好吧,过来吧,别被火烫到。”
“嗯。”
小少年虽然因成长环境和正常人不同,行事作风有些天真稚嫩,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痴傻儿,经过安小六和谢烟客的教导,已与当初在侯监集遇到的小乞儿有很大的不同。
只是安小六这一去三个月毫无音讯,真的吓坏了狗哥。
他不由得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的妈妈,以至于现在安小六去哪儿,他就想跟到哪儿,生怕姊姊有朝一日会像妈妈那样忽然消失,然后再也找不到了。
暗淡的天空一点点亮起来,姐弟俩在灶台前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这段时间书读得如何了,”安小六随口问道,“我在兰州时托人帮你挑了些书,昨天忘给你了。”
其实安小六书读得也一般,她不是天纵奇才,学习制毒和暗器占据了大部分精力,加上几个师父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安小六只能苦练书法,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有文化的人。
所以她希望狗哥认真读书,最起码、最起码……想到狗哥听写时画下的一个个圆圈,安小六悲哀的想,没什么要求了,他识字就行。
狗哥身体一僵,不自在道:“还、还行吧……”
他不自觉耷拉下脑袋,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生怕姊姊现在听写。
安小六也是从狗哥这个年纪过来的,看到小少年畏首畏尾的样子,哪能不明白呢。
“这三个月看书了吗?”安小六问。
“没、没有。”
狗哥不会说谎,他虽然心虚,但还是没有说谎。
“为什么不看书?”安小六又问。
“一直跟着谢伯伯学武。”
“谢前辈没教你?”
“教了一点。”
“都教什么了?”
“……”
狗哥沉默,他想不起来了。
比起读书识字,他更喜欢拳脚功夫,连谢伯伯都说他在习武上有天赋,狗哥练得就更加起劲儿了。
这段时间他天天在院子里习武,完全忘记了识字的事情,谢烟客本来还记得这件事,后来发现自己这个傻徒弟颇有武学天赋,不仅学得飞快,还能举一反三,谢烟客恨不得将一生绝学倾囊相授,便也忘了傻小子是个半文盲的事情。
安小六听着狗哥讲述他这三个月的生活,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所以说……你这三个月既没有学习新字,也没有温习旧字?”
“昂。”
男孩缩了缩脖子,像极了富贵儿说的那些“学渣”。
安小六深吸一口气,在“把不上进的弟弟打个皮开肉绽”和“补课”之间选择了后者:
“今晚听写。”
狗哥耷拉着脑袋,像个被抛弃的小狗狗:“知、知道了。”
晌午。
卖完粥的安小六和狗哥收拾摊子回家。
安小六让狗哥换上一身新衣服,自己依然是那副灰扑扑的打扮。
她要带狗哥去彭一虎的别业做客。
经过漫长而寒酸的乞讨生活,彭一虎回家后懒得一根骨头都不想动了。
——这他娘的才是人间啊。
虽说如此,这位彭家镖局的扛把子还是亲自出来迎接了安小六和狗哥。
见到狗哥后,彭一虎热情招呼道:
“这就是恩公的弟弟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和恩公一样都是人中龙凤。”
说完,又有几分郑重道:“在下彭家镖局彭一虎,你姐姐救过我的性命,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至于一同挨饿受冻、沿街乞讨……
安小六没说,彭一虎也没说。
昨天晚上狗哥已经知道彭一虎与姊姊的渊源,听到对方夸赞安小六心里非常高兴,语气上也带了几分欢喜:
“彭大哥好,我是石中坚,姊姊平日都叫我狗哥。”
他学着江湖人的模样抱拳行礼。
小少年一点都不扭捏的模样赢得了彭一虎的好感:“好小子,恩公的兄弟自然也是我彭一虎的兄弟,等你再大一些,你彭大哥请你喝酒,喝最好的酒!”
在彭一虎宴请安小六和狗哥时,楚留香、胡铁花却又回到了中原。
与他们同乘一辆马车的是那日在酒楼碰上的李玉函与“无眉女”。
“无眉女”不仅人没有眉毛,名字也没有眉毛。
她叫柳无眉,是李玉函的妻子。
李玉函夫妇说,楚留香苦苦寻找的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正在他们家中做客。
这日,马车到达开封。
几人在城里歇下,楚留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刚好,胡铁花也睡不着,二人便在屋子里说话。
却在此时,窗外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
“这位大爷,行行好,给点钱吧。”
楚留香起身推开窗户,发现客栈外居然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子。
他捧着一个破碗,脸脏兮兮,头发也脏兮兮,看起来像是从泥里钻出来一般。
【“……你们年少成名,自是不知我的辛苦……那是开封附近的一个小镇……”】
楚留香飞身掠出窗外,他像一只轻盈的灵鹊,一瞬息的工夫便是一个来回,待他回到房间,小乞儿的碗里已经多了一锭银子。
小乞儿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这块“从天而降”的银子。
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向天上的月亮,对着月亮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欢欢喜喜地跑了。
胡铁花望着坐在对面沉默不语的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你若实在是惦记,不如事情结束后去趟金陵,总好过这样神神叨叨的……”
楚留香摸着鼻子,只当自己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