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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1章

    刻漏一滴一滴落下, 好像滴进心里的血。

    姜遗光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隐阎王,催促道:“明孤雁的性命已经被我买下了,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身为隐阎王,你要违抗万金堂的命令吗?”

    隐阎王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当然不是。”

    杀死姜遗光的行动注定是失败的, 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她杀不了对方, 可她也不能确保自己能活着离开。

    那就只有,用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

    他说得对,天下第一的杀手, 连自己也能杀死。

    父亲签下了那份契约,代表着,万金堂再容不下她了。

    即便她活着回去,父亲也会杀死隐阎王。

    隐阎王抽出刀,飞快划向自己喉咙——

    没能成功。

    姜遗光比她更快地打掉了她手中的短刀, 用的是她先前使的暗器中的一把——几人试过,传递其他东西都行,但棋子过不去,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壁障挡住了似的。

    “先等等!”

    明孤雁不解地看向他。

    刻漏快见底了, 隐阎王还没走棋, 孟惜慈有些心急,因为隐阎王手里的棋属木, 是他的。他不确定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如果只惩罚隐阎王也就罢了,万一牵连到他呢?

    姜遗光阻止明孤雁寻死,孟惜慈松了口气, 不好催促明孤雁, 就笑着和姜遗光说:“棋局没有停止,不如先下完这一步你们再谈?”

    明孤雁不在乎, 最好是她自己死去,再牵连到下这局棋的所有人都一块儿死。

    但姜遗光一句话就止住了她的动作。

    “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你已经不属于万金堂。”姜遗光托起那份签署着她父亲名字的契约,“你如果遵守万金堂的规定,如今就应该听我的命令。”

    明孤雁沉默片刻,低下头,就像无数次站在父亲身后那样收敛起所有锋芒。

    “是。”

    刻漏眼看要见底。

    聂欢眼中有紧张,有期待。

    许庭深唇角掀起微不可见的笑,同时绷紧手背。

    孟惜慈若真死去,他不可能不受影响。

    明孤雁知道姜遗光想做什么,随手摇晃骰盅,几乎是转眼间就扣在桌面。一眨眼的功夫,其他人还没看清,她就已经将青色棋子走出了十几步,停在一个安全的位置。

    许庭深心里啧一声,表面笑着对孟惜慈遥遥拱手,算是庆贺他不必遭罪。

    顺序又轮到了姜遗光。他手里的是属于聂欢的红色木偶,五行属火。

    聂欢对姜遗光甜甜一笑。

    姜遗光对她微一点头示意,沉思片刻后,他通过操纵骰子把火棋移到了青色框中。

    五行之中,水克火,但木生火。

    把火棋放在属于木的棋格里,会怎样?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姜遗光的行为,因而纷纷看向聂欢。

    聂欢仔细感觉,不确定道:“好像……什么也没有。”

    她并没有觉得更舒服,也没有难受的地方,和前两次一样,什么都没发生。

    姜遗光陷入深思。

    前几次他们争斗,让木偶走入陷阱,木偶消失,他们也受了伤。

    就好像是把他们的命分成三等分,每一份划给一个木偶。三只木偶合在一起,就等于一整条命。

    木偶就是他们自己么?

    姜遗光仔细地盯着自己面前小棋盘上的其他几枚棋子,那些木偶看着很粗糙,只有简单的人的轮廓,连男女都看不出来。每个木偶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他又望着大桌正中间的巨大棋盘。

    上面的木偶也一样,粗糙简单。

    棋盘上的血渍早就消失了。

    木偶,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木偶“死去”也会在棋盘上留下血迹?

    每个人的木偶都在和自己属性相克的人手中,为什么死劫要这么安排?

    仅仅是想看他们相争的话,棋子的顺序打乱也可以,各人拿着各人的棋也可以,为什么会是现在的局面?

    相克……相生……

    五行相克相生本该一体,可棋盘上的格子,只有相克,没有相生……

    一面让他们的棋在棋盘上被相克的格子杀死,可棋子由相克属性的人操控却不会有影响么?

    棋盘上的异色格子和他们的座位又有什么关系?按规则上说,红色格子是火海,聂欢坐在红色座椅上,她现在是否也处在“火海”中?

    姜遗光有许多想法却不好验证。而在场其他四人没有一个是能相信的。他提一句,这几人心里都会想一百句,到时候说不定会生出别的念头再反过来害自己。

    线索还是不够,还要多试探才行。但刻漏越来越快,能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过后轮到孟惜慈。他是一轮中最后一人,等他结束便是新一轮的开始。

    孟惜慈手里的三枚褐色木偶失去一枚,必须用新的棋子重新从起点出发。

    受姜遗光启发,他这回没有把木偶送上死路,而是经过了同样褐色的格子。

    棋入相生的格子,无事发生。

    那让棋子经过相同属性的格子,又会如何?

    和规则上说的一样,同样无事发生。刚才让姜遗光几乎窒息浸死的泥浆,许庭深却丝毫没有变化。

    问他,也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不过孟惜慈却没办法继续往前走了。

    他丢出的点数共十一,走出七格就经过一个褐色格子,然后只能停一停,等下一轮掷出新点数再前进。

    几人看向聂欢。

    新的一轮开始了。

    不出意料,聂欢面前刻漏滴得更快。她把着脉同时数水滴,默数一会儿,无奈道:“更快了,这回只有半刻钟。”

    半刻钟,够干什么呢?

    棋盘上的彩色格子瞬间又多了近一半,乍一看五彩斑斓一大片。

    聂欢叹口气,对姜遗光说:“我知道你心善,面对要你命的人都能放她一马,可是我也没办法,你看,这么多红格子。”

    如果她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棋倒好了,火棋子放到火格子里什么事也没有。可偏偏这棋盘好像故意和他们过不去,每个棋子附近都聚集着大片相克属性的格子。她想绕都不好绕过去。

    明孤雁并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已做好死的准备。

    如果姜遗光和她一样死在这里,她的父亲就会知道,她既杀了姜遗光,也杀了自己。

    如果姜遗光能出去,他也会告诉父亲,她杀死了自己。

    那样,她还是天下第一的杀手。因为她没有死在任何人手中。不论后来再出现多么有名的杀手,都不可能越过她了。

    聂欢说着可惜,实则迫不及待地把金色棋子步入“火海”。

    棋子被迅速吞噬、融化。

    这一回甚至能听见什么东西在火中炙烤的滋滋声响。

    并非从明孤雁身体上传来,而是,从棋盘中传出。

    只是一个小木偶,一个颜色不一样的格子,竟真的像活人丢入火海一般。

    明孤雁脸颊边缘鼓起□□一样的鼓泡,白色老大一个,很快鼓鼓囊囊满脸都是,手上也开始鼓胀起来,好像烧开的油锅拼命冒泡似的,鼓起后啪地爆开。

    孟惜慈奇道:“明姑娘,你的脸……”

    许庭深笑着说:“依我看,是她脸上的人皮面具要破了。”

    姜遗光对她说:“撕下吧。”

    明孤雁顿了顿,不知想了什么,抬手在衣服领口下摸索,之后慢慢往上揭。

    一张肉色的人皮面具缓缓撕拉开。

    露出一张皮肤微黑、样貌平平无奇,看过一眼后很难记住的女子脸庞。

    可再多看几眼时,又觉得她其实长相称得上精致漂亮,但不知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被忽略的感觉,让人难以记住。

    聂欢托腮对着她笑:“原来这就是江湖第一杀手的真容么?若不是火烧坏了你的面具,恐怕我这辈子也见不到呢。”

    明孤雁贴身的衣服全都被汗打湿了,脸上不断渗出汗水往下滑,跟雨水似的滴落成串。她悄悄擦去,不发出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回应聂欢。

    聂欢可不管她回不回答,自顾自笑的开心。

    聂欢过后,轮到许庭深。

    许庭深心中有些不忿。

    五个人只有他们几个受了惩罚,明孤雁就是自作自受,孟惜慈那厮也是活该。可凭什么聂欢和姜遗光就不用?他们怎么就这么悠闲?

    许庭深直接忽略自己刚才已经折损一枚姜遗光木偶的行为。只一次哪儿够?更何况谁叫姜遗光装好人护着聂欢?他不会被这女人迷惑住了吧?

    想到这儿,他将棋子推动,往前走几步,拐个弯,再走几步……

    乍一看棋盘上的道路很多,可大多数都是死路,被五色斑斓的陷阱堵住了去路。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哪条畅通无阻。

    他就选了一条通往棋盘外的死路。再往前几步,蓝色木偶必然会踩入泥浆。

    其实再仔细看就能发现,他们每人起始的出发位置旁都有一个出口,通向棋盘外。

    双陆棋以棋子离开棋盘为胜,这个出口应该就是他们的出路。但想要走到这条出口很难,棋盘上的路弯曲、纵横交错,又有大量陷阱夹在其中,很难找到通往出口的路。

    第502章

    双陆棋, 以所有棋子离开棋盘者为胜。

    每人三枚木偶,在场除了聂欢以外,其他人全都至少失了一枚木偶。若以这条规则为准,剩下的木偶即便离开棋盘也不能算胜出。

    如果是第一个离开呢?

    最先离开者为胜, 并不是没可能。

    只是, 他不能用姜遗光的棋去试探。如果真把姜遗光给送出去了, 他自己怎么办?

    许庭深看眼姜遗光,收回视线,深深吸一口气, 按下心里蠢蠢欲动,以免被其他人发现。

    自从师父死后,医馆被砸,他就再也不信这世间有真正的仁义道德。

    人,不过为了自己罢了。

    那些个假仁假义, 满口正义之言的,也不过是因为没到紧要关头。在面临生死和权势面前,这些人就褪去了画皮。

    以前他师父总爱叹些什么人间疾苦,世人多艰。可他看见的, 只有为一文药钱大打出手的朋友, 不愿给母亲花钱治病互相推诿的亲兄弟,想把生病妻子卖掉再娶一个所以来抓药让妻子看上去气色好些的丈夫……

    这就是世人。

    这就是人。

    他最爱做的就是把人慢慢逼上绝路, 最好是些正人君子、“好人”。许庭深欣赏着他们被逼无奈下做出恶事后,不断给自己找理由安心,最后再也伪装不下去的样子, 百看不厌。

    他很清楚, 每个人都是小人,世界上最多的就是小人, 可小人却总想着和君子打交道。

    为此,许庭深平日里不得不装出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看那些被自己药倒、又被自己救活的人感恩戴德,他只想笑。

    真正医者仁心的大夫,早就被他救下的病人害死了!他这个假模样反而被追捧。不愧是一群不长眼的愚民。小人只配遇到小人,他们也只配碰上自己了。

    现在的姜遗光,他也在装模作样……

    许庭深可不相信姜遗光护着聂欢是真的为她着想,他一定在打什么算盘,可维护聂欢对他能有什么好处?他的棋又不在聂欢手里!

    就连要杀他的隐阎王他也护着。

    总不可能真是个好人吧?

    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没见过姜遗光的卷宗。

    他要做什么呢?

    许庭深心里算计着姜遗光可能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又不断思索死劫的活路。

    一轮棋,许庭深过后就到明孤雁。

    明孤雁照旧先看眼姜遗光,姜遗光对她说:“试试把棋子按出路带出去。”

    棋盘上各条路交错,看的人眼花缭乱,难分辨不说,也很难保证一条路下一轮会不会突然冒出来几个陷阱。

    明孤雁肃容道:“是。”

    说罢低头看棋盘一会儿,心里算了几条道,揭开骰盅盖后,抓着棋子就往前走。

    孟惜慈仔细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上面呈现出明孤雁的路数。他不禁在心中描摹路线,心中微喜。

    如果明孤雁不从中作梗,途中也不要突然冒出新的陷阱挡住去路。最多再有三轮,自己的一枚青色木偶就能离开棋盘了。

    要是明孤雁每次掷的点数再大些,甚至不必三轮,两轮就可以。

    明孤雁后,下一个又到了姜遗光。

    他面前的刻漏不断落水,却不忙着走棋,而是问其他人。

    姜遗光对许庭深说:“许兄,现在感觉如何?”

    许庭深脖子上勒痕还在,因为没处理往外扩成青紫一片,十分瘆人。许庭深如实道:“还疼着,不过没有大碍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被数十根藤蔓缠身,用力勒紧,勒得脖子和四肢好像都要断了。

    孟惜慈也说:“疼过那阵子后就好了不少。”他背上、腿上的伤还在,但伤口都结了痂,不再流血。

    明孤雁道:“还好。”

    姜遗光自己也是。

    他仿佛完全陷入了泥浆中,浑身喘不上气,心好像都要炸开,不过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碍。

    失去木偶,会重伤一瞬,之后还能恢复,仿佛不再受影响似的。

    可入镜人受伤后会恢复得比寻常人快,刻漏流速变快会不会也和这个原因有关?

    如果还是像最初那样,一人留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完全可以先让一枚棋子送死,等人受伤时其他人拖延,等伤好后,再用第二枚棋子试探,以此类推,直到第三枚。

    他们几乎都默认了第二遍踏入陷阱时,会受到更重的伤。不过默认未必为真,以往被默认的规矩反误导的入镜人也不少。

    毕竟每个格子看起来都一样,那受到的伤势很可能也是一样的。

    姜遗光便很想知道,失去第三枚棋子会有怎样的惩罚?

    他手里属于聂欢的红色火木偶不能轻易折损,可以用来和其他人对比。

    应该再找一个人,对比一下,损失一枚、两枚、三枚,和完全没有损失木偶的人会有什么不同。

    许庭深手中的木偶是自己的,暂时也不需要自己冒这么大的险。

    明孤雁……正因为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压过了她,反而更不好直接吩咐。还不能动她,最好先留着。

    那就只有孟惜慈。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总之他让许庭深失去了一枚木偶,绝不可能像他说的,只是因为运气不好。

    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回孟惜慈很可能再送一枚木偶入陷阱,下一轮应该也会到时只要观察许庭深的反应就好。

    姜遗光打定了主意,微不可见地向聂欢飞快使个眼色,下巴微微撇向孟惜慈的方位。

    聂欢立刻会意。

    就算姜遗光不暗示,她也想看看,失去两枚木偶的人会是如何痛苦。

    刚才这几人接二连三的痛苦的模样,让她很兴奋。就是这明孤雁太扫兴了,要不是姜遗光,自己还欣赏不到明孤雁痛苦的样子。

    聂欢轻咳一声,叫其他几人看了过来,尤其是许庭深,许庭深坐她邻近右手边,姜遗光在另一头,许庭深扭头看聂欢的时候就不容易看见姜遗光在做什么了。

    聂欢趁此时机问出自己心中几点疑惑,而姜遗光也在许庭深不往这边看的数息间,和孟惜慈飞快对个眼色。

    比了比“二”。

    孟惜慈如出家多年的高僧那样,点头笑了。

    刻漏滴完前,姜遗光下出了那步棋。

    和盘算好的一样,聂欢的红色火木偶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现在就只有聂欢还拥有完好的三枚棋了。

    聂欢显然对姜遗光很感激,不断承诺,只要她出去就一定会报答这份恩情云云。

    唯一可惜就是姜遗光没有把剩下两个木偶派出来,他一直只用着第一个木偶,如今,这小小的木偶一样的棋已经快到了棋盘边。

    聂欢也很紧张,她刚才和许庭深商量的事正和这有关。

    起初她以为木偶就像人的灵魂的寄托,可木偶死去后,伤势却直接出现在他们身体上。说明木偶本身和他们的肉身有联系。

    一枚棋子损失,会让人受一部分伤。

    那一枚棋子离开呢?

    一轮就只能操纵一枚棋子,就算三枚棋子同时来到棋盘边,那也得有个先后顺序不是?

    她不会只有一部分离开吧?比如离开了一半的身子什么的?到时岂不也是死?

    最好的结果是三枚棋子相继离开后,她也能离开这盘棋局。可谁知道鬼怪是怎么打算的呢?万一真有这么奇怪呢?

    聂欢想的有些头疼,转眼就见孟惜慈拿起了骰盅。

    他生得悲天悯人,即便拿着赌具也好像是坐在寺庙里敲木鱼。

    许庭深却有种不妙的预感。

    尤其是刚才聂欢说了自己的担忧后。

    孟惜慈这厮……莫不是想拿他来试验?

    许庭深就对孟惜慈说:“孟先生,我听闻您先前也是位出家人,即便入镜也少作恶。今天不会偏要和我过不去吧?”

    孟惜慈依旧一脸温良,就差对他双手合十了:“许公子多虑了,在下并不是存心和您过不去。”

    他笑了笑,指指聂欢,“聂姑娘刚才和你商量的,在下也听见了。在下也想知道,失去两枚木偶又会如何。”

    许庭深无奈地笑:“孟先生高义,为什么不自己试试?这回就不能让我再歇歇?”

    说着他盯向明孤雁。

    明孤雁不接话,一声不吭。

    他又看姜遗光,姜遗光同样没开口,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姜遗光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三枚木偶棋……

    三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他想起了一个传闻。

    传说人身上有三盏灯,额头一盏,双肩一盏,三盏灯护着人百邪不侵。所以走夜路时,如果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名字不要回头,因为鬼会趁机吹掉肩膀上的灯,这样它们就能害人了。

    如果三盏灯都被吹灭,意味着人的魂魄也会被勾走。

    这里的三只木偶,是否和三盏灯类似?

    去掉两个,就会看见不一样的东西?或者更容易被鬼怪侵蚀?

    为何要设计三只木偶?一只木偶也可以下棋,总不见得是鬼怪仁慈要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

    绝大多数时候恶鬼都会残忍地戏弄人,让人活久些只是为了折磨。

    还是说不过去,这痛苦过于短暂了。每个人只感受片刻的痛苦,马上就能缓过来。比起折磨,更像是警告。

    他开始环视四周,一切都没有变化。

    腿仍旧被禁锢着,无法起身,动弹不得。

    尝试看底下,原来还能弯腰看桌底,现在连腰都弯不下去了。

    姜遗光又尝试掐了一把,疼痛微弱,在自己身上摸索过,发觉从腰往下知觉渐弱。

    孟惜慈已经走出了那步棋,许庭深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勒死了。

    姜遗光看一眼许庭深,便问其他人是否能弯下腰去。孟惜慈尝试着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了。

    明孤雁试了试:“我也不行。”腰以下就像被绑住了一样。她抽出根针扎进腿,只有一点微弱的痛。

    许庭深近乎昏迷,几人看向聂欢。

    聂欢试了一下,微微不安道:“我没什么问题。”

    她思索片刻,慢慢弯下腰去,小心地,一点点掀起桌帘。

    不知为何,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就好像帘子下的东西是她不能面对的,一旦看见……就会发生非常糟糕她无法承受的事情。

    ——那是她长期从生死关头闯出养的直觉。

    真的,要看吗?

    再拖延下去没什么好结果,刻漏滴得越来越快,许庭深不出意料会被孟惜慈送上死路,还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想到这儿聂欢就心一横,一把掀起了帘子。

    映入眼帘的是……

    姜遗光突然发现自己面前的红色木偶少了一个。

    棋盘上一个,棋盘下两个,可现在棋盘外的两个红色木偶突兀地变成了一个。他立刻扭头看着聂欢,对方猛地从桌下直起身,满脸惊恐。

    “刚才我……”她脸色煞白,正要说什么,张张口,却说不出来。

    “你看见什么了?”

    “桌下有什么?”

    “我……”聂欢惊魂未定,额头上满是冷汗,不像作假,她神色惊惶地想了半晌,惶急道,“我忘了!”

    “忘了?!”几人惊诧。

    聂欢是真的忘了。她连想都不敢想,一回想,心中就会生出莫大的心悸,好像会把她整个人都吞进去。

    她早就学会不在害怕时喊出声,连颤抖都忍住,但仍不能避免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跳出嗓子眼。

    她确定,发生的一切都是在警告她。

    再得知她的棋子突然少了一枚,更笃定桌下有古怪。

    他们一开始都认为桌子禁锢着不让他们离开,只是为了走完这局双陆棋。可这么一看,这张桌子本身就是有古怪的。

    桌下……到底有什么?

    聂欢不想再看,就算她愿意也做不到。现在她和其他人一样,桌面卡着腰,腰以下被牢牢固定住,根本弯不下去。

    第503章

    新的一轮仍从聂欢开始, 每人能考虑的时间连半刻钟都不到了。

    可他们却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难题。

    桌下,有什么?

    聂欢桌上的刻漏已经走了一半,她心还跳的很快,但不得不让自己冷静下来, 随手掷出个点数后就操纵着明孤雁的金色棋子走了几步, 来到个安全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 刻漏上的漏壶近乎见底,水滴停止滴落。

    聂欢稍微松口气,又提了起来。

    因为她过后, 就轮到了许庭深。

    她知道姜遗光可能还想利用明孤雁做些什么,便干脆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但许庭深可不是好相与的。

    他表现出的一切温和、耐心、宽容,都不过是表象。

    真正的许庭深……

    她听过一些事,比如许庭深很喜欢去某户人家下毒,或是下在水井, 或是下在晾晒的衣物上,再或是一户人家中的某人来看病时,先把他治好,再给他下毒, 并提醒他一定要做某些事, 那病人通常是不听的,结果数月后再犯病, 不得不求到他这里来。许庭深再把人重新治好。

    这时病人和他的家人们就该感激涕零了。

    聂欢低低地啧一声,端看许庭深怎么出招。

    他手里拿着的可是姜遗光的棋。

    姜遗光刚才没暴露自己,许庭深未必知道有他的推波助澜, 可人迁怒起来是不需要理由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迁怒姜遗光?或者单纯想着要死大家一起死?

    姜遗光同样看着他。

    棋盘上, 每一枚木偶棋周边的异色格子都增加了一倍有余。想要平安通过很难。

    他们的座椅禁锢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明孤雁不知在想什么,表情冷淡且麻木, 似乎不论发生什么,她都只是这样平静又麻木地接受。

    姜遗光认为,明孤雁是自己极少数完全感知不到善意和恶意的人,对她来说,杀人就像看见路上有只蚂蚁在爬,然后顺手把它弹到一边,根本说不上杀意。因而姜遗光不确定自己能掌控好这把刀,在彻底掌控前,他要小心保存着,但也做好了随时抛弃的准备。

    所以他根本不指望从明孤雁嘴里问出什么,转而关心起许庭深。

    重点在于问清失去第二个木偶时,他感觉到了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许庭深缓过来后,面前刻漏只滴了一小半,姜遗光问起,他一边拿起骰盅一边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身上的淤青伤多了不少,他自己看不见脖子,就问姜遗光喉咙上的伤怎样,自己声音还是哑的,后者回答仿佛更深了些,青紫红肿。

    可又好像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严重。

    他再看其他人,伤势也没有太重。

    若把伤势也按照数来算,第一回受的伤为四成,第二回受的伤应该也是四成,加在一起就变为八成的重伤。但这么看,他们的伤又似乎好了许多,不论是许庭深还是明孤雁,总之完全不像受了八成重伤的样子。

    姜遗光陷入思考。

    他想到了什么……

    许庭深就叹口气:“光我说,恐怕也理解不清。不如你自己试试?”

    聂欢一怔,心道果然来了。

    不料姜遗光居然点点头:“也好。”

    咦?

    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刻漏快见底了。

    趁水滴漏尽前,他没有管已经走出去的蓝色木偶,而是重新拿起放在棋盘初始位置的一枚,一格一格往前,踏进代表“泥浆”的褐色格子中。

    蓝色木偶陷了下去。

    姜遗光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仿佛在这一刻他真的落入了黏密厚重的泥浆,四肢百骸都被沉重的泥土挤压,喘不上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回神,深深喘气。再看刻漏,已经轮到了明孤雁,刻漏还有一大半,其实只过了一会儿而已。

    许庭深脸色还有点苍白,可也好了许多,笑着问:“如何?”

    姜遗光却先飞快又不留痕迹扫一眼孟惜慈,再回答许庭深:“尚可。”

    他心里那个猜测越来越明显,但他不好说出来。

    恐怕死劫就是想让他们发觉这个规则,到时候,他们才会真正陷入相杀中。

    既然他们拿的棋子,坐的座位,都代表了五行。

    五行有相生相克之理,相克这点体现在棋盘上,踏入属性相克的格子就会让棋子“死去”。

    也体现在棋盘外,每个人都拿着自己属性正好相克的棋子。

    那相生呢?

    他先前尝试过,把棋子放入属性相生的格子中,无事发生。可现在看来,五行相生,被这双陆棋体现在了别的地方。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个眼神,孟惜慈却留意到了——他本就时刻关注着姜遗光。

    怪哉,许庭深问话,他为何要先打量我一眼?

    原本姜遗光分明是觉得明孤雁不够可信,虽然收服了,却不敢用,才要拿许庭深做试探。既然姜遗光已经选定了许庭深,为什么自己又要以身涉险亲自体会一把失去两枚木偶的感觉?

    他那时候分明是在思考,他想到了什么?才肯同意?

    还有,他为什么要在回神后看着我?

    拿着他棋子的可不是我,表面上,我和他应该没什么关系。

    除了一点,我为木,他为水。

    ……五行之中,水生木。

    他折了一枚,才看看我是不是因此得利?

    孟惜慈推断出这个结论,心跳都停了一瞬。

    如果是这样……

    他面上依旧镇定,悲悯温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仍在苦苦思索。

    在明孤雁面前的刻漏滴落。

    明孤雁为金,金克木,故而明孤雁手中的棋就是孟惜慈的。

    孟惜慈看着桌上巨大的棋盘,决定等这一轮过了,再说出这个猜测。否则他不确定明孤雁会做出什么来。

    只因为一纸契约,明孤雁便奉姜遗光为主,可谁知道她是不是真这么想的?她现在的顺从,会不会也是一个杀手取信于人的伪装?

    反正他可不信一个在江湖上有赫赫威名的杀手会因为一份契约便突然认主。看姜遗光明显也是不信的,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明孤雁看一眼姜遗光,后者对她微微点头。

    明孤雁就又卡着最后一点时间,把孟惜慈的青色木偶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

    接着便是姜遗光。

    如今就连聂欢也失去了一个木偶,在场五人木偶全都折损过。

    聂欢心知肚明,姜遗光保存她的木偶肯定不可能是为了她好,估计就是想对比看看。毕竟谁也不知道留着三枚木偶的人最后会遇到什么。

    现在她也意外失了一枚木偶,还不知姜遗光会怎么做呢。

    刻漏滴落的速度很快,聂欢脑海里念头百转千回,面上也只是一副天真又可怜的样子:“说起来,这桌子的确有古怪,我一开始竟忘了,孟先生,你也觉得这张桌子和这个房间眼熟,对吧?”

    孟惜慈无奈一叹气,低低道:“聂姑娘这么一说,在下也想起来了。”

    姜遗光本要落子,见状和许庭深一块儿看了过来。

    明孤雁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可她能看出,这四人虽然应当是初识,并不熟,但他们似乎都对这个鬼地方的来历知道些什么,并有种奇怪的默契。

    他们四人都不蠢,可以说非常聪明,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听从纸上所写“规则”,毫无质疑。

    为什么他们连疑问都没有?仿佛进来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四人都经历过类似的事!且不止一次!

    明孤雁回想起自己刺杀姜遗光的经过——

    万金堂许久没有新的生意,正是青黄不接时。底下有些人心思也渐渐浮动,但都被堂主压了下去。

    她知道,但她从没在意过,只是日复一日地习武。在接到命令前,她在一间药铺打杂。

    因为,有人买下了一个大夫的命。

    这个大夫姓许,开了十来间医馆和药铺,据说医术了得,又心慈仁善,在当地十分有名。

    买下他性命的人是一位富商,不久前富商的独生女死了,听说和这个大夫有关。那富商花了不少银子买凶刺杀,可最后刺客都离奇死去,大夫还是安然无恙。不得已,富商变卖了大半家产,求到了万金堂头上。

    明孤雁并不关心大夫得罪了什么人,为什么要死,也不在乎他是否被冤枉。她只知道,接了万金堂的命令,就必须完成。

    若真有冤屈……

    这世上几人是清白干净的?他有冤屈,下地府和阎王爷说去吧。

    她原本想伪装成病人,可她发现,这大夫医术确实卓绝,武艺也不算低后,而且……他身边似乎有不少高手护卫。以前刺杀他的人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无功而返。

    如果诊脉发现出不对劲,恐怕会打草惊蛇。

    她当即改变主意,伪装成从受灾家乡逃出来的女子,丈夫在大水中死了,留她一人独活。

    她把自己说得很可怜,又道她略通几分医术,能认字能抓药,还会些粗浅的小儿妇科医术,于是就留在了医馆中。

    第504章

    明孤雁发现这大夫的确很古怪, 他很少给人看病,出诊的都是医馆里坐镇的大夫。而他自己则时常行踪不定。

    她夜里悄悄跟稍,发现对方在查一间名为喜金客的赌坊。那赌坊也古怪,去过的人少有不沉迷的, 而许大夫似乎在想办法引诱那个富商进赌坊。

    他可能查到了什么, 知道富商找人刺杀他, 才这么做。

    明孤雁观察了很久,终于找定机会要动手。

    在动手前一夜……堂主却找到了她。

    让她放弃这一单,因为, 万金堂来了一个新的大主顾,指名道姓要隐阎王出手。

    至于她这边的活,会有别人完成。

    于是明孤雁又想办法混到了姜遗光身边。

    却不知为什么。

    她和姜遗光都来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一同进来的还有三个人。

    除了她以外,另外四个人毫不意外。

    在最初来到这个古怪的房间时,她就觉得有些眼熟。不过因为她最初没有进入过那间赌坊, 只在外面看过几眼,所以仅仅只是有些眼熟而已。

    等许庭深进来后,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但也只能装着不认识, 心里却怀疑, 这个地方……会不会和喜金客有关?

    如今聂欢和孟惜慈把事情一说,明孤雁所有迷惑的地方都解开了!

    喜金客是一座鬼窟, 聂欢和孟惜慈去收鬼。他们不是第一次收鬼了,应该是每次收鬼后,他们就会来到这种地方, 然后想办法离开。这样鬼才会真正被消灭。

    姜遗光和许庭深都是能收鬼的人!

    一个地方想明白, 好像所有关节都被打通了。明孤雁当即反应过来,他们都是朝廷的人!

    姜遗光若是以朝廷的名义要求万金堂行事, 堂主自然不敢抗命。

    短短一瞬间明孤雁就猜出了七七八八,她什么也没说,仍旧沉默地坐在原地,听桌上几人交锋。

    那边,聂欢仿佛不经意地提到,最后是孟惜慈收走了鬼魂。

    明孤雁不太理解聂欢为何这么说,不过看另两人反应,她也马上明白过来:收鬼不可能毫无代价,聂欢一定是为了把矛头转嫁到孟惜慈身上才这么说。

    刻漏滴落的速度很快,聂欢说完后,已经快见底了。

    姜遗光这次还是选择保下聂欢,在一片蓝色格子中选出一个正常的格子,把红色木偶放在那儿。

    姜遗光过后,就是孟惜慈。

    孟惜慈为木,木克土,他手中拿着许庭深的木偶。

    而许庭深的木偶,也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如果这一只也消失……

    孟惜慈绝对会这么做的,他会毫不犹豫送自己去死!而他还会认为是在拯救自己。许庭深毫不怀疑,孟惜慈做得出这样的事!

    以往大多数孟惜慈参与的绝大多数死劫,都只活下来了孟惜慈一人。偶尔有些手段高超的入镜人也能离开,出来后就到处说孟惜慈会抓住机会杀死所有人。

    偏偏孟惜慈还认为,人间是炼狱,活在世间就是痛苦,自己是在救他们!他甚至是一脸悲悯地送其他人上路的。

    最可怕的是,真有人认为孟惜慈是为了他们好。和他入镜后还能离开的,只有几个看穿了他的险恶用心,更多的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君子。

    许庭深不去赌孟惜慈的仁心,眼看孟惜慈要开始掷骰,他急忙道:“实不相瞒,聂姑娘刚才说的喜金客,我一直有所耳闻。”

    他一进来就发现了这死劫和喜金客有关,许庭深当然没这么好心把自己了解的真相说出来。可直到现在这份真相也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便利,不如说出来换取生机。

    规则上说三只木偶是替他们死的,第四次才会轮到自己。可谁知道真的失去三只木偶会有什么下场?

    他才不要赌!

    孟惜慈果然停手了,做出一副虚心听教的样子。

    许庭深就飞快地说了一段往事。

    他的师父,一位真正悬壶济世的名医,因卷入豪门阴私而被杀死,死后还被人泼脏水。

    那时他也险些过不下去,夜里睡觉都警醒着,生怕有人闯进来把他一块打死。

    不过师父生前救下的人也不全都是狼心狗肺的。他以前治过一个江湖上名声很不好的神偷,没有收他钱。听说他师父出事,那神偷悄悄过来,靠着一手潜伏的本事潜进那人家偷听出了真相。

    其实真相很无聊,不过是正房担心妾室生出儿子继承家产罢了。

    正房暗示府里的大夫,每次给妾室看病时,药放多点或少点,不需要下毒,没几年就能让那妾室病死。那妾室心眼不差,求了大少爷请外面的大夫,等大夫走后,借机把这事儿掀出来。正房夫人失了面子,找儿子和弟弟哭诉,弟弟一气之下就找上医馆把人杀了。

    想替那女人撑腰?也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仅仅……因为后宅争风罢了。

    他师父苦学医术数十年,从不敢懈怠,就是想成为一代名医,不辱师门荣光。

    偏偏他的满腔抱负、坚持半生的信念,就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破灭了。

    太可笑了。

    许庭深非常冷静,请求神偷带他入江湖,那几年他一直辗转在各大门派间,知晓了不少江湖秘闻。

    江湖上不少门派其实过得很拮据。听说以前朝廷管不住的时候,帮派们就可以占地方靠收佃租,或是收徒弟,或是收保钱、拿钱杀人等等来敛财。

    现在朝廷势大,不允许这些江湖门派当土皇帝,于是有些门派就动起了歪心思。

    他先前说的七杀门就是其中翘楚。七杀门表面做杀手生意,实际上七杀门门主和几个心腹一直研究五行八卦,干起了盗墓的行当。

    盗墓说起来是损阴私的勾当,迟早遭报应,可在银子面前,阴德算什么?他们杀的活人不少,还怕死人?

    七杀门还知道有财大家一起发,每次盗墓都联络其他门派的一起干。许庭深就知道,他们前几年要探出一座前朝某王爷的墓,联络了好几个门派一起动手,最后挖出不少宝贝,当时这几个门派都发了大财。挖出来的宝贝能卖的就卖,不好卖的就当传宗之宝。

    只是后面不知怎么,都遭了报应。传宗之宝也都卖了。

    许庭深还亲眼见过一些宝贝。

    比如,一张赌桌。

    众人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待要继续往下听,刻漏却快见底了。

    孟惜慈心底暗暗叹气。

    不得不把最后一枚褐色木偶移到寻常格子上。

    许庭深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起心。

    孟惜慈过后,再次轮到聂欢。

    她面前刻漏滴落速度更快,水滴连珠成串。

    第505章

    此时, 许庭深对上了明孤雁,笑意不达眼底:“七杀门找上的门派中……也有万金堂。”

    明孤雁不为所动。

    许庭深继续自言自语般说:“身为万金堂最有名的杀手,总该知道一些吧?”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不肯说?”

    姜遗光问她:“你知道多少?”

    明孤雁摇头:“我不清楚, 万金堂中一应事务我并不插手。”

    姜遗光似乎无所谓一样:“哦?是吗?”

    明孤雁低下头:“我确实不清楚。”说着她便想请罪, 可又动不了, 只好把头低得更低。

    姜遗光便对其他人一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聂欢拿着第三枚木偶,笑盈盈地对她道:“能进来的都是和赌坊有渊源的, 你说你不知道?”

    明孤雁沉默不语。

    “唉……算了算了。”她摆摆手,“你一开始就谎话连篇,起先还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呢。”

    明孤雁:“我确实不知。”

    但她心不禁提了起来。

    眼看刻漏要走完,聂欢到底还是不敢想若是失了三枚木偶会有什么后果。

    赶在最后一刻,她放下棋子。

    又不甘, 又松了口气,她现在也不知做什么好了。

    明孤雁心下一松。

    其实真到了最后关头,大家反而都不敢冒进。

    如果杀了别人自己能活着出去,在场每个人都不会犹豫。可现在谁也不知道

    每个人犹豫片刻后, 就默不作声地把棋放入了安全的位置。

    明孤雁如此, 姜遗光如此,孟惜慈也一样。就连许庭深, 在几番思索后,也选择了稳妥的办法。

    别人走棋时,他也嘴上不停, 一直在说关于这张桌子的来历。

    事实上, 他也不太清楚这张桌子究竟是直接从前朝古墓中挖出来的宝藏,还是那些人拿着墓里取出陪葬的木材重新打的一张桌。总之肯定是从那个古怪的墓里出来的就是了。

    而他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他一直在追查前朝古墓。

    前朝的秘密很多, 本朝从未放弃过派人追查。就像姜遗光一直在查骊山、时不时去骊山帮忙一样,许庭深就是调查前朝之人其中一个。

    那些散出去的宝贝许多都不见了踪影,大多则被人买走了。有个富商买了不少,既是为收藏宝贝,也是为了和七杀门打好关系。

    不过后来富商家里就遭罪了,他们以为是生病,竟求到他这儿来。许庭深勉强治了一段时间,实际是用山海镜压着诅咒不爆发。等他查到富商家中藏物后就丢开不管。

    许庭深一清二楚,那富商不知诅咒一事,也不知道喜金客里有古墓遗物,只以为他女儿的死是自己故意为之,还想着找江湖杀手刺杀自己,都被近卫拦下了。

    这段他倒没说,不让其他人认为自己和明孤雁有关联。

    他没看明孤雁,仿佛对方只是个陌生人。可他心知肚明,那富商并未放弃,变卖了不少家产就是为了找人杀他。

    明孤雁,隐阎王……

    富商最后倾家荡产请的杀手,会是她吗?

    现如今,就连姜遗光他也信不过了。

    许庭深听说姜遗光一直和江湖门派走得很近,从骊山回来时还带了一些江湖人,不知是为了什么。后面姜遗光又回了骊山。

    他会不会也和七杀门或万金堂的人搅在一起?明孤雁会不会是假意杀姜遗光,实则做戏让自己放松警惕,就为了杀他?

    要不然明孤雁怎么会这么简单就放下了对姜遗光的追杀?她可是出了名的只要接下单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

    是只有一个人做戏?还是两人合伙骗自己?许庭深瞥瞥邻桌两人,心里拿不准。

    幸好,姜遗光的棋在他手里,他想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许庭深打定主意不说。

    坐在这儿的都和那家赌坊有些渊源。他有,聂欢和孟惜慈也有,这样就只剩姜遗光和明孤雁。

    他只说了万金堂刺杀自己一事,其他人自然会以为明孤雁和喜金客有隐藏的关系。自己就静等事态发展即可。

    新的一轮又开始了。

    不出意料,刻漏速度更快。棋盘上,异色格子也多了近一倍。

    放眼望去,白色格子寥寥无几。

    如果说棋局刚开始,每个人思考的时间都是在考虑要不要让手中木偶活着,现在则是在努力找白色格子好让手中仅剩的木偶活下来。

    可想而知,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快,很可能会快到连掷骰子的时间都没有。

    这还仅仅只是桌面上,桌下呢?桌下的东西,他们丝毫没有头绪。

    聂欢十分头疼,棋很快轮到了姜遗光,姜遗光仍旧选择保她,现在,她是五人中剩下木偶最多的。

    可姜遗光却是五人中事情交代最少的。

    他为什么要雇隐阎王杀自己,他和喜金客又有什么关系,一样也没说。

    聂欢不禁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姜遗光没有回答,只低声道:“这和你们无关。”

    此时已轮到一轮中最后的许庭深,他把姜遗光的蓝色木偶放在了白色格子上,同样笑着问姜遗光:“真的无关么?我以为经历了这一切,大家怎么说也是生死之交了。”

    “朋友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你隐瞒了什么?”

    “五行相生相克……”许庭深说到这儿,孟惜慈眉头微微一动,没有人留意,许庭深继续道,“大家都明白,一人出事也会牵连到其他人,姜兄为什么要隐瞒?”

    “是因为……你已经有了离开的办法,却只想自己出去吗?”

    姜遗光终于道:“并不是。”

    他之前一直在看棋盘。

    棋盘上的格子不论如何变化,出口——也就是棋盘边缘始终留着一条能通过的白色格子路。死劫始终给他们留着一条活路。

    而棋盘正中,最中心的格子,也始终是白色的。

    他很少玩棋,原本对棋具并不了解。但他对前朝了解很多,前朝时,双陆棋一直非常风靡。而那时的双陆棋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任意一方的棋子如果踩中正中心的格子,则所有棋子一律出局,判定为输家。

    如果他的棋子经过……

    是否意味着,他的木偶,连同他自己,都会死去?

    死去……

    姜遗光环视着其他四人。

    棋局又轮到了聂欢。

    聂欢非常迅速地走出几步,金色木偶踩在仅有的空白格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聂欢催促他:“姜兄,你一直护着我,我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可事关大家安危,你如果知道什么,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姜遗光漠然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聂欢:“你……”

    姜遗光竟一笑,“大家都出不去,一起死在这儿又何妨?”

    “说不定,死反而才能超脱。”他喃喃道。

    孟惜慈心中一动,抬眼看他。

    莫非他也是同道中人?

    孟惜慈认为姜遗光早就知道相生之道。他不说,只是因为人心难测,怕引起骚乱。

    是极,世上有多少好因,本可结出好果,却因为人心叵测,善因结了恶果,善人也得了恶报。

    似这山海镜不也是如此?

    山海镜,镜中有山海,本该是镇压邪祟,还天下太平的宝物。但宝物却不能靠自身制服邪祟,非得要被人使用不可。

    人要用镜,就必然给使用它的人带来莫大痛苦,一物换一物,看上去很公平。

    可这世上不公之事更多!

    譬如世间有鬼,却不见得有神。

    人会被鬼杀死,却不会被神佛救命。这难道不是不公平吗?

    孟惜慈坚信,唯有死,才是最公平的。

    若这世上再无活人,那些恶鬼又能做什么?

    若人人都变成鬼,那人就是鬼,鬼就是人,无痛无伤,无惧无难。

    死便是解脱。

    此即,向死而生。

    此时明孤雁已经下完了,轮到姜遗光落子,他笑着看向聂欢,笑容里竟带着几分痛快的解脱之意。

    然后,他随意掷出点数,在聂欢惊诧的怒视中,把赤红的棋子落在了相克蓝色格子上。

    聂欢顿时仿佛被水浸没,窒息的痛苦让她忍不住挣扎起来。等她意识回笼,发现自己面前的刻漏已经再次滴落,连忙抓起骰盅。

    方才她意识不清之际,几人早已下过了一轮。聂欢顿时心里一阵后怕,谁知道过了时间还没落子会有什么后果?

    更多的则是愤怒。

    姜遗光……

    他到底要做什么?

    明孤雁和他是一伙的吧?既然三枚木偶迟早要失去的,不妨就从明孤雁开始。

    姜遗光他估计知道些内情,还不能杀。

    眼看聂欢要掷出点数,明孤雁当机立断甩出一把刀——

    却并非对着聂欢,而是姜遗光。

    后者一侧头,那把刀贴着他的脸擦出一道伤疤,深深扎入椅背。

    刀把还在微微晃动。

    姜遗光没有生气,而是很平静地说:“你果然没忍住。”

    明孤雁不答,又是一把刀袭来,姜遗光不闪不避,那把刀就和之前聂欢刺向她的那把一样,扎穿了肩膀,把人钉在椅背上。

    聂欢心里啧一声,看两人好像起了内讧,最终还是将明孤雁的金色棋子放在了安全的白色格子上。

    她着急了?

    她想说些什么呢?

    他们是真的闹翻,还是又在演戏?

    姜遗光笑了起来,似乎很是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不对准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咽喉。

    “你要取信他们,却又不肯真的下杀手?”

    “怎么?是怕了么?不敢赌杀死我的后果?”

    聂欢之后,便是许庭深。

    他已经看好了位置,掷出点数,却不着急落子,两只眼睛盯着刻漏,余光看看他们又在闹什么。

    明孤雁道:“我以为你会躲开。”

    她明明精心算好了,这一刀射得十分刁钻,姜遗光躲开第一刀,下一刀必然也会躲,只要他躲,这把刀就能拐个弯扎进他心口。

    可偏偏姜遗光居然不躲了。

    他不躲,反而让她算盘落了空。

    明孤雁看着他,了然之后十分不解:“你想寻死?”

    姜遗光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忽然激动起来,尽管他迅速冷静下去并冷冷道:“你在胡说什么?”

    可在场谁不是人精?哪个看不出来?

    刻漏见底前,许庭深思索再三,还是把姜遗光的棋放在了安全的位置。

    接着便轮到明孤雁。

    明孤雁看一眼孟惜慈,犹豫片刻,还是有样学样,把孟惜慈的棋子放在白色格子内。

    此时,每个人仅剩的木偶都走到了棋盘边缘,只差几步,就能离开棋盘。

    双陆棋中,第一个将所有棋子离开棋盘者,为胜。

    第506章

    明孤雁后, 轮到姜遗光。

    聂欢心紧紧揪起。她本想着许庭深会处理掉姜遗光的最后一枚木偶,但许庭深并没有这么做。

    现在怎么办?姜遗光会怎么做?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

    从一开始姜遗光就很奇怪,借其他人之口逼问明孤雁,迫不得已才承认是自己让隐阎王杀自己。当她以为对方必死无疑时, 他又坦诚自己找隐阎王时又留了后手。

    他到底要做什么?真像明孤雁说的那样想要自尽?那也太可笑了。

    自尽的入镜人不算多, 也不少, 十重后的入镜人也有。聂欢不是不理解,她不觉得那些人不对劲。真说起来,她自己有好到哪里去吗?

    姜遗光会不会是真想自尽, 途中又后悔?

    能下定决心杀死自己的人很少。许多人都是过了那股劲儿,胸中那股气散了,就想着回头了。可惜,回头的人过得也不怎么好,绝大多数都是在想死去和苟活之间挣扎。

    姜遗光……他会是这样吗?

    姜遗光握着骰盅, 头低着,下半张脸都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水珠滴滴落下。

    他一动不动,好像在说什么, 声音很轻。

    圆桌上忽然安静下来。四人皆竖耳去听, 尽管声音轻弱,他们还是听清了。

    “假的……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什么假的?

    他到底在说什么?

    姜遗光冷静了下来, 趁刻漏滴完前随手掷出骰子。

    这一轮,他还是选择了保下聂欢最后一枚木偶。

    棋子落地,聂欢松了口气, 跟着再提起心。

    许庭深心里啧一声, 没说什么。

    孟惜慈看了过来,深深感到可惜。

    他为何还在犹豫?

    孟惜慈见过许多半信半疑的信徒。他们对现实感到痛苦不堪, 无法改变,所以选择愚昧地相信供奉神灵就可以变得更好。可他们又不敢选择死亡。

    死,即终生唯一解脱之法。

    世人如蝼蚁,愚昧且庸碌一生,既不知自己所活为何,也不知为何而死,沉浮在苦海中不可自拔,无力改变。不付出任何代价,只靠自以为虔诚的几句祈祷就愚昧地奢求不存在的神佛拯救,然后靠着这点奢想继续在苦海中煎熬。

    这种人活着,却不如死了。难道姜遗光竟也和那些愚昧之人一样么?

    亦或者……姜遗光又在说谎?

    他从进来后可不止说了一次谎。

    许庭深也是这么想的。

    姜遗光一直隐身在幕后,起初因为明孤雁要杀他,众人就将目光放在明孤雁身上。等明孤雁“效忠”姜遗光了,聂欢的棋子又在他手上,动他一个等于动三个,才叫他一直瞒到现在。

    表面上姜遗光什么都参与了,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不是吗?

    姜遗光落子后,又轮到了孟惜慈。

    一看到他许庭深就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很确定,孟惜慈想杀了他。

    不光是他,还包括在场其他三人。

    他听过孟惜慈那可笑的言论,什么死即是生,什么死亡才最公平。在孟惜慈眼中,人分为两等。一种如蝼蚁般毫无存在的必要,死后跨越苦海得超生。另一种则是智者,见世间疾苦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需肩负起杀灭前者的责任。

    不得不说孟惜慈这套鬼话还真说服了不少人,那些信徒在遇着暂时过不去的难关时,就干脆选择了自尽。

    许庭深觉得孟惜慈就是对别人说多了,说得自己都信了。现在孟惜慈没有直接下狠手,不过是他自己还想活而已,他还得活着“拯救”更多人。

    但如果他感觉自己也活不了了呢?

    这张赌桌的秘密还未解开,他们仍旧什么也不知道。孟惜慈恐怕是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连掷骰子的时间也没了吧?

    这样……他一定会尽可能杀了更多人!

    而且孟惜慈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在“救”他们。呸!谁要他来救?

    孟惜慈已经掷出了骰子。

    许庭深看清了上面的点数,心里就是一咯噔。

    按照点数,除非往回走,只要往前进,就一定会踩中青色格子。

    其他人也看清了,同样一怔,又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许庭深。

    孟惜慈忍不住了?他会落得什么下场?

    三只木偶消失,他会死吗?

    孟惜慈果然没有往回走。

    他握着许庭深的褐色木偶棋,一步步往前。再前方几步,就会踩中青色格子。

    施比受有福。此刻,孟惜慈心里默念一句往生咒,分出一部分心神望向许庭深。

    许庭深只是冷冷地看着,好似事不关己。

    就在木偶棋即将踏入青色格子的前一瞬……

    ——他猛地甩出数十根银针!

    骤然发难,孟惜慈躲闪不及,被扎个正着。那银针不是要他性命的,只是点住了穴道,让他一下子瘫软在原地动弹不得。

    要解开穴位少说需要一刻钟。

    刻漏水滴声声响,丝毫不等人。

    其他人顿时明白了许庭深的主意。

    不论是没有按照骰子点数前进,还是在刻漏前没有走完。都是孟惜慈违反了规定。

    违背规定的后果……

    最后一滴水落下,刻漏流尽。

    明孤雁发现,自己面前最后一枚青色木偶,消失了。

    孟惜慈忽然顿住。

    不是被许庭深点住穴位后的僵硬,而是仿佛被另一种不可知的存在控制住的僵硬。

    每个人都只能坐着,看不到桌子下方。但却能清晰地看见孟惜慈露在桌面上的胸膛自下往上变化,粗糙的青色木头纹路一路攀沿而上,直到覆盖住头顶。

    他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尊青色木偶。

    而后这木偶又如一缕青烟一般,消失了。

    与此同时,明孤雁面前消失的青色木偶又回来了。

    和原来粗陋的只能看见简单人型的木偶不同,这只木偶虽然也很简单,脸上只是很简单地刻出五官的样子,可怎么看都像孟惜慈的模样。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来不及多想,新的一轮继续开始。

    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干扰桌上棋局的进行。

    直到聂欢面前的刻漏再度滴水,许庭深才松了口气。

    他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可他不知道,干扰别人下棋会不会连带自己也受罚。刚才他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手。

    还好,他没有受牵连。

    松口气后,他更加后怕。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被一双眼睛盯着似的。

    其实,一直注视他们的就是这张桌子吧?

    一张赌桌……双陆棋……

    幕后的执念到底想要什么呢?

    聂欢直到拿起骰盅,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有些心有余悸地掷出点数,然后说:“这下糟了。”

    “孟先生不在,你的棋子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许庭深一想也是,孟惜慈死了,他的棋子怎么办?谁来下?停在原地算是违规吗?

    如果一直没有人下,他岂不是被困在这里到死?

    想到这儿许庭深又有些后悔,可再一想,孟惜慈起了杀心自己能怎么办?阻不阻止都是死路一条,至少阻止他还能多活一阵,拉个垫背的。

    已经没了一个人,聂欢也担心再死一个恐怕会生出什么恶果,又不想让明孤雁这么快就离开——她的金色棋子只差十几步就能走到边缘了。

    于是她丢了个最小的点数,金色木偶前进几步后停下。

    许庭深面前的刻漏开始计时。

    许庭深望望姜遗光,尽管心里意动,却还是没有让姜遗光失去这最后一枚木偶。

    姜遗光的眼神太瘆人了。

    他自认见过的活人死人都不少,江湖上有些魔子妖女什么的哪个不是作恶多端?那些人的眼神就跟野兽一样凶残,至于他见过的一些厉鬼,目光更是十分恐怖。

    可姜遗光和那些都不太一样。

    那是一种极致的漠然,似乎完全不在意他是不是会把自己杀死,甚至还有些催促的意思。

    快些!快杀了我!

    他仿佛在这么催促着。

    许庭深犹豫过后,还是决定不顺着他。

    他竟发现姜遗光还有点失望?

    下一个轮到的是明孤雁。

    明孤雁看着眼前和孟惜慈十分相似的木偶,十分犹豫。

    原来粗糙的木偶也就算了,这个木偶……怎么看都感觉好像真的捏着缩小的孟惜慈在棋盘上行进。

    其他人也不催促她,在刻漏滴完前还不落子就是违规。违背规则的后果,明孤雁已经见到了。

    明孤雁再三思索,最后还是决定把这木偶放在白色格子上。

    她实在不确定,如果这枚木偶没了,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她只剩这一枚木偶了。要是这只木偶也没了,她拿什么下棋?这张桌子压根就不会考虑她手中没有棋子,只会判定她没有下棋,违反规则,然后……把她也变成木偶。

    她不敢去赌这个可能。

    她掷出骰子,确定后,伸出手,想要握住那只木偶。

    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木偶的刹那,明孤雁猛地缩回来,惊疑不定地盯着桌面。

    刚才……这只木偶好像对她笑了一下?

    木偶太小,其他人没看见,聂欢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明孤雁从未见过这种怪事。

    她已见惯生死,可在那一刻仍旧感受到了心悸。

    木偶还在微笑,明孤雁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说罢,她小心地捏着木偶的下端往前移——明孤雁总有种这只木偶会活过来咬住自己的错觉。

    好在只是错觉,木偶没有动,只是对她意味深长地微笑。

    木偶顺从地站在该站的格子上,没有异样。

    下一个,又轮到了姜遗光。

    姜遗光为水,拿着属于聂欢的火红色木偶。

    聂欢想说什么,可姜遗光的目光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甚至……她都觉得他要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了。

    到最后,姜遗光可能还是顾忌着什么?她也不清楚,总之她侥幸活了下来。

    红色木偶摆在了棋盘边缘。

    只要往前一步,就能离开了。

    聂欢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担忧这也是陷阱,然而担忧也是无用,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土褐色的座椅。

    这张座椅上原本坐着的人死了,变成了木偶。

    那现在……许庭深的棋怎么办?

    许庭深更是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握紧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迎来什么结果。

    到现在后悔也没用,他只能紧紧盯着那张空椅子。

    四双眼睛注视下。

    桌底忽然迅捷地伸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那只手飞快地摇动骰盅,“啪”一声扣在桌上再抬起,依照点数拿起木偶,一步步往后退,又飞快缩了回去。

    聂欢面前刻漏滴水,开始计时。

    许庭深呼吸都屏住了。

    那只手捏住木偶的一刻,他好像自己也被掐住,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你们都看到了吧?那个东西……”聂欢一手摇骰子,一手指着空座位,不敢说出“鬼”这个字。

    桌子底下……

    桌下的东西……

    第507章

    只要想到他们坐在这里这么久, 桌底下一直潜伏着的东西,几人再怎么见多识广,也不免如坐针毡。

    木偶代替活人走棋。

    活人死后,恶鬼代替活人继续执棋。

    甚至……离他们如此接近, 就在桌下。叫人如何不心惊?

    聂欢手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赶紧拿起骰盅摇晃, 生怕自己也过了时间被杀死——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她只剩下最后一枚木偶了!她才不想落得孟惜慈那样的下场!

    趁着刻漏落尽前连三赶四走出这一步,好不容易才找着合适的位置落子。

    聂欢松了口气, 对其他人道:“要是我们都没了。那这盘双陆棋岂不是变成了几个……”她在脖子上划一道,以指代厉鬼,“变成它们在对弈?”

    或者桌下只有一个厉鬼,它自己和自己走棋?

    想到这一幕,就叫她感觉荒诞又怪可怕。

    许庭深自己摇着骰盅也不忘分出一只眼睛盯着明孤雁, 嘴上道:“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孟兄去了,可按照规则上说,前三回是木偶替死,第四回才是本人。”

    “这才第三次而已。”

    桌上的大棋盘看不出什么异样, 木偶还是木偶, 就是瞧着十分像孟惜慈的脸。

    明孤雁不答,有意无意遮住面前的小棋盘, 不让其他人看见。

    她越这样,其他人越是猜测。

    还用问吗?

    自然是木偶“死了”后,人就变成了木偶啊。

    等许庭深走完棋, 明孤雁就没法再遮挡——轮到她走棋了。刻漏滴落密集如雨, 稍微慢点就会超过时限。

    明孤雁定定神,不去看那张粗糙的脸, 匆匆抓着青色的木偶棋子的底下往前移了几步,放在同样青色代表藤蔓的格子里,并刻意让木偶背对自己。

    那张脸,让她看着……就忍不住从心底深处泛起寒意。

    木偶身子不动,脑袋却慢慢地扭过头来,直到正脸对着她。

    然后对着她微笑。

    明孤雁心一颤,若无其事瞥开眼睛,不再看它。

    轮到她身边的姜遗光了。

    聂欢飞快问:“你打算怎么办?”

    属于聂欢的火红色木偶已经来到了棋盘边缘。她不敢想象离开棋盘会怎样。

    ……离开棋盘就真的赢了?就能离开山海镜?

    聂欢不敢赌。她只有最后一枚木偶。

    姜遗光冷笑:“有一个解脱的机会,你居然不想要?”

    聂欢斩钉截铁道:“不想。”

    她看姜遗光还有些意动,再顾不上先前虚假情分,笑盈盈威胁道:“要是我也变成木偶,你们接下来可就更难走了。”

    许庭深却道:“棋盘外未必就是死局。”

    双陆棋不就是先离开棋盘的为胜吗?再怎样,也总比困在这里一直下一局走不完的棋来的要好。

    只可惜……

    许庭深阴鸷的眼神从那张空座位上收回。

    ……他已经没了机会。

    他可以和这几个人谈条件,能和鬼谈吗?那只手可能会帮他吗?

    难道自己注定就死在这里了?

    许庭深不肯认命,如果他愿意认命,早在几年前他就会选择和师父一起声败名裂去死了。他能活到现在,胸中那口气从未消散。

    他盯着姜遗光一举一动,后者在聂欢的恳求威逼下,最终选择了后退。

    红色棋子倒退十数步,站在一个同样鲜红的代表火海的格子中。

    聂欢安然无恙。

    接着又是“孟惜慈”。

    孟惜慈已经死了,刚才代替他下棋的东西,会怎么做?

    几人盯紧空座椅,许庭深更是大气不敢喘。

    上一轮,厉鬼没有直接送他去死,而是操纵着他本来快到边缘的棋往回走。

    看样子……是要走回初始的位置?

    它到底想做什么?

    水滴声声。

    桌下再度突兀地伸出一只惨白狞厉的手,猛地抓住了骰盅!

    少顷,又是一只手伸出。

    这张圆桌其实很大,几人围坐一圈,相邻的两人还能隔开好几尺,并不拥挤。大棋盘就放在正中,即便他们完全伸长手臂也碰不到大棋盘的边缘。

    这双手却不一样。

    它似乎……过分长了,随意甩出骰子后,两只手就在桌面拼命往前伸。

    就像桌下的人竭力要出来似的。有好几次,差点就要伸到邻座的聂欢和姜遗光那里去。

    聂欢竭力避开,姜遗光亦躲避着那双胡乱抓动的手。

    眼看着手臂越伸越长……

    终于,刻漏滴尽。

    那双手挣扎着,不甘地慢慢收回桌下。

    一切归于平静。

    又轮到了聂欢。

    聂欢嘴里说着感谢,手上一刻不停,看也不看刻漏就飞快走出棋——再慢点水就漏光了!

    等她走出这一步,才侥幸地叹道:“刚才那只手差点就要抓到我们身上了。”

    许庭深注意到什么。

    厉鬼的做法和刚才一样,都是要把他的棋往回走,送回去。这让许庭深更坚定自己的猜测:离开棋盘为胜,否则幕后恶鬼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他也疑惑,为什么恶鬼不直接把木偶放进相克的格子里?

    许庭深飞快把这个疑问说了。

    而且,他们都留意到……

    即便是恶鬼,也要遵守规则。

    刻漏滴完前,必须走出棋。

    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涌上许庭深心头。

    姜遗光道:“也是因为规则。”他在回答许庭深的疑惑。

    五行相生相克,相克规则他们已经知晓,相生之法却不大清楚,因为表现得很不明显,如果不是刻意盯着根本看不出来。

    姜遗光道:“木克土,土克水,土又生金。它即便杀了你,对它自己也是无益,反而可能有益于我,或是隐阎王,或者……藏在隐阎王桌下的恶鬼。”

    许庭深的棋子为土,姜遗光为水。两只属性不同的木偶相遇时,遵循相克之法毁去一只,自然是姜遗光的木偶被毁去。

    如果那恶鬼真的毁掉了最后一枚许庭深的木偶,姜遗光就不必担心和他撞上,岂不是对他人有利?

    姜遗光认为后者更有可能:即许庭深死去,会利于明孤雁座下的恶鬼。

    或许……每个人桌下都有一个等着取代他们的恶鬼静静潜伏。

    只要他们的木偶用尽,恶鬼便能把他们变做木偶玩乐,并取而代之!

    聂欢深吸口气,尽力笑道:“我还有个想法——我们手里的木偶,真的只是木偶吗?”

    木偶能当棋,人能当做棋,恶鬼自然也能做棋子。焉知他们手里的木偶不是恶鬼假扮?

    许庭深心想,这女刺客手里拿着的最后一枚棋,恐怕不是普通的木偶,而是还留有神智的孟惜慈吧?

    要不然她为什么一直遮掩着不敢暴露呢?肯定是那个木偶有古怪。

    说话间,这轮棋局再次轮到了明孤雁。

    明孤雁默不作声,仿佛刚才没听见姜遗光的话。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十分忌惮摆在面前的木偶。

    不仅不肯直视,且在飞快移动后就立马缩回手,好像那只木偶会吃人似的。

    许庭深为姜遗光的推测惊得脊背生寒,细想下觉得很有道理。再一思索,自个儿也悟出了些更深的道理。

    从头到尾,他们就只是恶鬼玩乐的器具。

    赌博也好,双陆棋也好,一直都是人玩器,并非器玩人。可玩着玩着把自己玩进去变成“器玩人”的,为了赌倾家荡产浑浑噩噩一辈子的人还少吗?

    难道这就是幕后的执念所在么?一直供人玩乐的一盘棋,如今也能把人当做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想明白后,许庭深更加心烦意乱。

    现在该怎么办?

    该离开,还是……

    继续耗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还是需要离开吧?

    孟惜慈变成了木偶,虽还有神智,可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不然赌一赌也是可以的。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们面前的水滴一落下就要立刻拿起木偶。到后来,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空闲思考,每一轮拿起棋子便在棋盘仅剩能行走的格子上来回移动。

    上一轮前进几步,下一轮就后退回去,反复徘徊,以保全木偶。

    其他人还能再拖拖,许庭深却不得不尽快做出决策——只有他的棋在恶鬼手中。

    褐色木偶不断往后退。再过几步,就会走到棋盘中心——被一堆彩色格子包围的白色格子。

    谁都能看出来,恶鬼就是想将许庭深的棋带往棋盘中心。

    越是紧要关头,许庭深脑子转得越快。他不明白知道恶鬼到底要什么?

    棋盘中心……棋盘正中心……

    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不知不觉间,他问了出来。

    姜遗光答道:“前朝时,双陆棋有一条规则,棋子走到正中心,则所有棋子一律出局。”

    许庭深一震,不可置信问:“你为何不早说?”

    姜遗光摆弄棋子:“你没问过。我提早说出来,恐怕也会被认为是故意骗你们,不是么?”

    许庭深一噎,耐心地问:“你可还知道什么规则?”

    这时又轮到了许庭深,他直接抛出最大点数,将姜遗光的蓝色木偶也向后退,一口气就退了近二十步。

    姜遗光一脸无所谓,甚至笑了出来:“走吧——都走吧,大家同归于尽也好。”

    许庭深对聂欢道:“聂姑娘,不如帮帮我?”

    聂欢忙着动棋,自顾不暇:“我?我能怎么帮你?”

    她过后马上就是许庭深,后者飞快往前木偶边道:“依姜兄所说棋子进入中心格子就全部出局。”

    “谁知道是单指他一个还是指所有人?”

    聂欢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

    姜遗光一脸冷漠,就像没听见许庭深说什么似的。

    聂欢下意识想带上明孤雁,却又很快想到,明孤雁本就要杀姜遗光,哪怕让她自己送死也无所谓。别看她一句话不说,内心算盘肯定没少打,说不定她乐得见到这种局面呢?

    果然,轮到明孤雁时,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掷出最大点数,并选择让木偶往回走,看样子,也是打算让木偶来到正中。

    她一定猜到了!许庭深叫上自己就是为了截住那恶鬼的走势。

    明孤雁清楚,许庭深叫上聂欢,必定是想利用聂欢手上的棋子做拦截。

    聂欢手里的木偶是自己的,属金。许庭深手里木偶属水,金克木,只要聂欢愿意,就能用自己的棋拦下那恶鬼。

    不过,他们只有两个人,就顾不上自己了。

    第508章

    见明孤雁居然敢这么做, 聂欢怒道:“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明孤雁毫不在意,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她手指头出了一道细小但极深的口子,伤口不断涌出鲜血。

    邻座的姜遗光瞥见,心下猜测:莫非是“孟惜慈”的棋子造成的?它似乎很不愿意回到棋盘正中。

    明孤雁抿去血迹, 另一手掏到身上的药瓶单手扣开瓶盖, 沾了点止血的白药后抹在伤口上。

    姜遗光能闻到从瓶口溢出的白药味儿, 是上等白药,再大的伤只要抹一瓶都能止住血。偏偏眼前不到半寸的伤口,血竟然止不住。

    明孤雁包了一小团白布, 那白布很快就浸透了,她又换了一团,依旧很快被浸透。她不得不把手放在桌下。

    聂欢也一直盯着明孤雁。

    那厢,姜遗光拿起木偶棋又往棋盘边缘方向走去,再次把红色木偶放在了棋盘边框处。

    聂欢顾不得管姜遗光为什么反复无常, 抢先问明孤雁:“你的手受伤了?”

    再一看棋盘上的木偶,她眼尖地发现“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头上沾了点血迹,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明孤雁终于答道:“和你无关。”

    聂欢眼珠一转,明白过来, 恐怕是孟惜慈的木偶不愿意走到棋盘中央, 才弄伤了明孤雁?

    她就说那木偶好像还活着似的!她都看见那个木偶扭头了!

    不过,木偶里到底是孟惜慈的鬼魂, 还是别的鬼?孟惜慈究竟还有没有神智?他还算活着吗?

    怎么感觉……孟惜慈的木偶和代替他下棋的恶鬼意见不一致似的?青色木偶不肯走到中间,而坐在孟惜慈座位上的恶鬼却想方设法要把许庭深的木偶放过去。

    以往也不是没见过这种情况,同一个死劫内的两个恶鬼起了分歧。这么看来, 棋盘正中心的白色格子会让棋子全部出局并非虚言。

    但许庭深刚才又认为, 姜遗光很可能还在故意隐瞒,他所说的出局, 会不会是指让所有人的棋子一并出局?

    这样看来,许庭深的猜测不可信,否则两个恶鬼的选择应当是一致的。

    ——不对!

    谁说一定有两个恶鬼?

    如果棋盘上属于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和坐在孟惜慈座位上代替他下棋的恶鬼,是同一个呢?

    青色木偶本身不愿意去白色格子,可想而知这对它不利。但恶鬼拿着的棋子又不是自己的,而是许庭深的!它当然不在乎许庭深会有什么恶果。

    姜遗光过后,轮到恶鬼走棋。

    座位底下伸出一双瘦长苍白的手,并还在不断向外伸,努力要爬出来似的。

    并且……每过一轮,那双手臂就伸得更长一些。

    电光石火间,聂欢就跟突然打通任督二脉似的想通了什么,猛地惊叫起来。

    “我明白了!它想要出来!”

    聂欢惊叫的同时,恶鬼已伸出手,伸向青色木偶。

    它掷出了极大的点数,每枚骰子最大点数面朝上。只要一次,就可以走到棋盘正中心。

    千钧一发之际,许庭深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甩出一根银针!

    他当然不敢和恶鬼对上,因此,他对准的,是自己的木偶。

    在恶鬼抓住褐色木偶前一刹……

    小棋盘上的褐色木偶被飞针击中,倒下。

    大力令木偶滚了出去,又因为扎了一根针,只滚出几格就被针抵住停了下来。

    许庭深心还在狂跳。

    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有什么后果,但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他还算好了力道,让褐色木偶不会滚到青色的格子里去。

    接下来呢?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之前他干涉孟惜慈,致使其被赌桌认定违规。

    现在呢?这张赌桌会判定恶鬼违规吗?还是……会认为他干扰恶鬼行动,处罚自己?

    出手时,似乎全世界都安静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直到小木偶被击倒,他才听清了聂欢后半句话。

    许庭深下意识问:“谁?谁想要出来?”马上他又明白过来,对着聂欢一指那双从桌下伸出忽然间停住的手。

    桌底下的恶鬼想要出来?

    聂欢匆忙点头。许庭深也马上明白过来了!

    姜遗光说的出局会不会就是这个意思?不光是指执棋人出局输棋,会不会也有可能指恶鬼从困局中出来?

    他从进入死劫后就一直在思考关于这张赌桌和幕后执念的问题。

    这张赌桌不知见过了多少赌客,诅咒也不知蔓延到了哪些地方,又有多少人因为这张赌桌而死。

    同为入镜人,他听说过喜金客,死在喜金客的人早就不是小数目了。

    这么多死去的亡魂都去哪儿了?

    按以往经验,有可能都被赌桌给吞噬了,或是被赌桌操纵。就像传说中被老虎吃掉的人会成为帮助老虎的伥鬼一样。这些冤魂也很可能成为了“伥鬼”。

    但他现在觉得,这些亡魂会不会也被赌桌当成了器具,反过来被赌桌玩弄?

    其实仔细想想,那些沉迷于赌桌的人,已经不是人玩器具,而是自己变成了器具的奴隶。和死劫里他们的情况何其相似?

    亡魂会不会也想要逃离这张赌桌?

    短短一刹,许庭深心中百转千回却不显露,只紧张地盯住了那双手。

    赌桌……会怎么判定?

    在几人的目光下,许庭深突地伏下身,面露痛苦之色。

    他还想说什么,身体却自下而上飞快变得僵硬。

    他……

    许庭深还要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棋盘上,属于许庭深的褐色木偶消失。瞬息后,棋盘上又多了一枚新的褐色木偶。

    看上去和许庭深的模样十分相似。

    聂欢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仍笑道:“居然也变成木偶了……”

    这下算什么,变成了恶鬼操纵着另一个恶鬼吗?

    那双手也顿住了,僵硬在原地,蓦地被收回去。桌底下叮叮当当不知发出什么声音,很快又安静下来。

    聂欢只来得及看一眼,飞快地一手抄起骰盅掷出,另一手拿起金色木偶就往棋盘中心退去。她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只能一口气掷出最大点数,所有骰子一律最大点数面朝上,这下让金色木偶一次后退了几十步,很快就拦在青色木偶前方。

    金克木,聂欢倒要看看,变成鬼的孟惜慈木偶要是和明孤雁的木偶碰上,恶鬼会做出什么选择。

    她嘴上不停,飞快对姜遗光道:“算我求你,你若是想到什么生路,何必拦着我不放呢?”

    “把桌底下的东西放出来对你也没有好处吧?”

    姜遗光却只是回道:“许庭深已经死了,我的木偶也没有退路。不如大家一起走黄泉路,也好做个伴。”

    说话间,许庭深所在空座前的刻漏开始滴水。

    同样从桌下伸出一双手。

    同样地……将属于姜遗光的木偶往棋盘正中带。

    姜遗光只是一脸无所谓地看着……

    二人话音落下后,就轮到了明孤雁。

    她也选择掷出最大的点数——她看得出来,自己几人的时间不多了,到最后估计连走棋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她决定立刻解决。

    可令她完全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她本想拿起棋子移到棋盘正中——方才她就算过路线,一路走过去正好能到中心的白色格子。

    可青色木偶却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反握住她的手向棋盘外挪动,一路踩过属性不相克的异色格子。

    看样子,木偶想通过棋盘边缘的出口离开。

    聂欢惊叫:“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明孤雁道:“我控制不了它,是它自己在走!”

    她能感觉到,它不装了,它想要出来!

    双陆棋的规则是真的!先离开棋盘着为胜!

    姜遗光反应得很快:“它骗了我们!离开棋盘它就能离开禁锢!”

    从一开始恶鬼就在欺骗他们,用各种行为误导,让入镜人们以为恶鬼想要把木偶棋放到棋盘正中。

    大多数入镜人当然会选择和鬼对着干,就会想办法将恶鬼的木偶留下,并避开棋盘中心,千方百计把自己的木偶送到棋盘边缘。

    聂欢现在也明白过来,孟惜慈也好许庭深也好,他们之中不论是谁都好,只要棋局继续下去,一定会有人忍不住违规的。

    违背规则就会被处罚,那人的木偶棋自然会被恶鬼取代。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到时,他们不论怎么选,都会亲手“放出厉鬼”。

    恶鬼就是这样,它们明明可以一次杀死所有人,人没有任何反抗余地。但偏偏恶鬼就是不会直接动手,而是不断地愚弄、戏耍他们,让他们自己断送自己的后路。

    她恼怒于恶鬼的愚弄,可偏偏绝大多数时候她也只能依靠从恶鬼的戏弄中找出的一线生机。

    如果厉鬼上来便直接把他们杀了,那入镜人才是没有一点活路。

    聂欢心想:姜遗光也察觉到不对了吧?他又不能说破,就干脆顺着恶鬼的意直接将木偶往棋盘中心推。

    和聂欢猜测的有些出入,姜遗光的确想到了,但他更多的只是想看看把木偶放到正中间会怎样而已。

    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究竟该把放在棋盘中心还是让木偶通过边缘离开。他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就像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确定,这个世界是否真实那样。

    或许是真实的,或许……是假的。

    双陆棋盘……赌……

    在赌桌眼里,人是被它操纵的木偶。他们也是被山海镜操纵的木偶、棋子。

    所以怎样的选择也无所谓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而已。不如看看,这些鬼到底要做什么?

    但这样反而无意间打乱了厉鬼的计划?

    可能也因为到了最后阶段,五人中已经死了两个,恶鬼不再必掩饰。

    以往死劫也是这样的,越是后期恶鬼活动越频繁。不过聂欢更愿意认为是山海镜对恶鬼的禁锢一步步放松的缘故。

    就像现在,鬼已经不需要再遮掩什么了。

    它们要离开棋盘,真正脱离出来。

    情急之下,聂欢顾不上许多,甩出一枚暗器钉在明孤雁指缝间。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明孤雁的手还在往前移。

    刀刃深深没入两指中间指蹼,明孤雁却不论如何也松不开手,手指好像长在木偶上了一样,指蹼往下被切开,口子越来越长,再继续下去,她整只手恐怕不保。

    姜遗光出声提醒:“刻漏!”

    聂欢如梦初醒,又是一刀扎穿明孤雁面前还在疯狂滴水的漏壶。

    刻漏倒下去,水洒了满桌。

    青色木偶不得不停止移动,明孤雁也终于能收回手。

    根本来不及思考,姜遗光直接抄起骰盅同样掷出最大点数,将火红色木偶一步步推向棋盘外围。

    明孤雁随手撕下布条堵住伤口伤口,看一眼面前木偶又马上看向姜遗光——神似孟惜慈的青色木偶面上浮现出怨怒之色,目光阴寒地盯着明孤雁。

    聂欢顾不上别的,死死地盯着姜遗光的走棋。

    快了,只差一点了。

    再有几步,她就可以离开了!就算要判她违规,姜遗光只要快些,完全可以在这之前把她送出去。

    她心里还有点不安。

    姜遗光真的会这么好心送她出来?

    第509章

    令聂欢吃惊的是, 姜遗光竟真的想放她离开。

    火红色木偶在姜遗光手中一步步走向棋盘边缘。她默默数着点数,手都忍不住激动地微微颤抖起来。

    三……

    二、

    一。

    木偶真的踏出去了!

    红色木偶离开的那一瞬间,聂欢只觉浑身一轻,她下意识动动腿, 惊讶地发现自己两条腿居然能活动了!

    她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她可以离开了?她真的出来了?!

    离开赌桌, 赌桌上的规则对她当然就不管用了!

    聂欢欣喜不已, 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简直要大笑出声。

    叫她奇怪的是,明孤雁和姜遗光都没有说话, 两人都好像思考着什么,搞得聂欢激动了一会儿也马上冷静下来,笑着对姜遗光道:“多谢了,只可惜,我不知该怎么才能把你也带出去。”

    她的话里又得意又有些幸灾乐祸, 心想,她自己好不容易从这个鬼地方出来,桌子底下的恶鬼还在呢,就算有办法, 她也不会多待了。

    因为已经决出胜者, 桌上棋局停滞。刻漏一律停止。

    姜遗光和明孤雁都不能再插手了。

    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和许庭深的褐色木偶被迫停在原地,满脸怨毒不甘。它们也想出来, 可没有人下棋,它们一步都离开不了。

    聂欢看着就想笑,不过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出去了怎么高兴都行。

    大门就在不远处, 灰扑扑一道门,不甚明显, 门口看起来什么也没有,聂欢左右看看就快步奔过去想打开门跑走。

    明孤雁丝毫不在意。

    许庭深死了,姜遗光也会死。

    最后,她自己也会死在这里。

    这个消息传出去,隐阎王的任务就完成了。

    隐阎王,只为杀人而生,没有她杀不了的人。哪怕要她杀死自己,她也能做到。

    至于聂欢的死活,和她无关。

    就算在她不远处的座位上又伸出两只苍白手臂,明孤雁也只是平静地看着,静静等待自己的死期。

    “聂姑娘请留步!”姜遗光叫住聂欢。

    聂欢不想理他,桌子底下伸出的手她也看到了,恶鬼马上就要爬出来,现在不跑还等什么?

    可这房门不知怎么回事,看着薄,却死活打不开。她不断去推,用力撞,或是往里扒都不行,一想到很可能还有什么谜题没解开才导致自己离开不了,聂欢扭头就换上了笑脸,紧张地问:“长恒,棋局已经结束了,怎么了?”

    明孤雁也看了过来。

    她不知道姜遗光还在挣扎什么,难道他还有别的办法?

    聂欢已经离开了桌子,也就是说,她可以试着随意操纵别的棋子了!姜遗光难不成想利用这点翻身?

    哼,聂欢这样的人不会报恩的,他估计又想和她谈条件,就像对自己一样。

    可她怎么可能放他离开?

    想到这儿,明孤雁手腕一抖,一柄带毒的挑针顺着肩膀滑落一路到指间夹住。

    姜遗光指指桌面,说道:“还没有结束,我和明姑娘的棋子还在,你走不了。”

    许庭深和孟惜慈的空座位下都伸出无数苍白瘦长的手臂,拼命地想从座位底下冒出来。

    如此可怕的一幕,即便聂欢见过不少诡异场景,见得太多几乎都麻木了,仍旧怔得说不出话。

    姜遗光却跟没看见一样,对聂欢说:“没算错的话,你现在可以移动任意一枚棋子。我既然帮了你,你也该帮帮我。”

    聂欢心道:估计是了,棋局表面分出了胜负,许庭深和孟惜慈是输家,她是赢家。可其实还没完,桌上还有两个人呢。不把他们解决了就不算结束,自己也别想出去。

    她连忙说道:“这是自然,不过许庭深的位子……你也看到了,我不能过去。”许庭深死后,她懒得想称呼,干脆直呼全名。

    这话不假,聂欢生怕那些越伸越长的手把自己抓进桌底下。

    桌底下的东西……她真的想不起来了,可不妨碍她一去想就一阵心悸。

    姜遗光叹口气,说:“那你站在门边远远出手也行,快些吧,我也不知它们什么时候会出来。”

    聂欢刚要答应,就发现他脸色不太对。

    那是她经历多次生死考验的直觉,从进门起她就感觉姜遗光态度很奇怪,变来变去反复无常,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此时,姜遗光身上那种平静到冷漠消失了,慢慢抬头露出个冷笑。

    样貌没变,可就好像不太一样,壳子里换了个人似的。

    “要么活着离开,要么死,别在这儿不上不下的,让人厌烦。你也是,帮不帮?不愿意帮就赶紧滚,少废话。”姜遗光厌烦地说,整个人充斥着颓废之气。

    聂欢笑了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才救了我一命,我还能不帮你吗?那夜里都要睡不安生了。”

    说罢她飞快退到门边,对准许庭深的座位仔细比划,好像在做准备似的,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她隐约、仿佛,明白了什么。

    难怪姜遗光的态度这么奇怪。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她见过的疯子中,有一种就是像他这样的。

    平日看上去和往常无异,可每过段时间,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好像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灵魂一样。言行举止、乃至饮食口味都完全不同。再问那人,他竟说自己叫另一个名字,家乡也在另一个地方,就连原来会的手艺也不会了。

    姜遗光会不会也是这样?所以他一会儿想活命,一会儿又满不在乎,甚至巴不得自己死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毛病吧?所以他才会既找人杀自己,又做好防备救自己。

    她又试着开门,没能打开,看来果然得解决了他们两个才行。想到这儿聂欢马上侧转过身,正要掏自己仅剩的武器……

    ——身后破空声传来!不知撞着什么,“叮”一声掉在地上。

    她猛然回头,更多暗器破空袭来。

    明孤雁,隐阎王!她动手了!

    聂欢匆匆闪避开,对姜遗光冷笑道:“看来你新捡的这条狗不听话呢,像这种乱咬人的狗,还是剁了吃比较好。”

    明孤雁只道:“你要帮他,那就死!”

    姜遗光笑出了声:“我居然会雇佣你这种人?真是被天下第一的名头给骗了,简直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划算的买卖。”

    明孤雁只当做耳边风。

    再等等,等这些东西出来……聂欢自己就会逃走。

    空座上,终于……有一只手臂挣脱了座位,爬了出来。

    他们本以为桌下藏着鬼影。可没想到,爬出来的那只手,也仅仅只有一条手臂而已。

    所有赌坊里都有这么一类赌客,赌到疯狂,倾家荡产也不肯停止。没有钱又输了,就剁一根手指,输得多了,就砍一只手臂。

    越来越多手臂爬了出来。有些爬上了桌,还有些在地面扭曲蠕动着,飞快朝聂欢的方向爬动。

    姜遗光马上换了个脸色,冷下脸道:“聂姑娘只管动手,我会帮你看着她。”

    短短一瞬间聂欢明白许多,道声好,闪身躲开朝她爬来的瘦长苍白的手臂,连着两刀从不同方位甩向桌上棋盘。

    第一刀,将明孤雁的金色木偶推入棋盘正中。

    第二刀,把姜遗光的蓝色木偶同样推了进去。

    姜遗光说是要帮聂欢拦住明孤雁,谁知明孤雁根本没有动手——她看出来了,聂欢是不会帮姜遗光离开的。

    她只会送他们一起上路,然后自己逃走。

    这样正好,刚好合她心意,她又何必打扰?

    身下座椅逐渐变得柔软,一晃眼看过去,椅子完全变了模样。那竟是无数苍白仿若无骨的断手交织而成。

    他们的腰往下连同腿脚被那些手牢牢地抓住,无法动弹。

    聂欢也看见了!

    一想到自己在这种椅子上坐了这么久,聂欢就忍不住感到恶寒,搓搓手臂,聂欢紧紧盯着两人,随时准备离开。

    她还是觉得奇怪。

    聂欢知道隐阎王想和姜遗光同归于尽。

    那姜遗光呢?

    他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他就真的这么一心想死?他要真这么想死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有打算?

    棋盘中心的格子……

    棋盘中心……

    出局……

    聂欢猛地瞪大眼睛。

    等等!所谓出局,会不会指的是……

    她猛地回过头想要扑过去。现在还来得及!姜遗光还没有离开座位!他座位上没有那些怪手!她的木偶就在棋盘外,她还可以改……

    聂欢扑在桌面上伸手去够她的棋子。

    可已经晚了。

    姜遗光和明孤雁都消失在了原地。

    她的木偶也消失不见了。

    已经……没有筹码可以赢了。

    ……

    “啊啊啊啊啊——”

    密闭的房间内,陡然爆发出女子崩溃的嘶吼。

    聂欢的确赢了。

    可她也被永远留在了那间房间里。

    她还活着,只是无法离开。

    没有吃食,没有水,什么都没有。她连最后离开的机会也没有了。

    赌坊里只有两种人,赌客和庄家。出局的,自然不算在内。

    姜遗光很早就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先前也被他们提出过——

    赢了,就能离开吗?

    规则上并没有提到这点。

    后面刻漏一次次加快滴落速度、鬼怪一步步紧逼,又误导他们选择双陆棋规则上的出路,让他们认为必须赢了才算终结死劫。

    可就在看到桌下伸出的无数双手时,姜遗光忽然想起,曾经某位友人担忧自己沉迷于赌时说的几句话。

    “别看赌本身是靠运气的。可但凡和人赌的事儿,那靠的就不是运气,是人和人斗,庄家算计赌客。”

    “赌桌上哪来的输赢?只有庄家通吃。早早看清出局,反而是一条生路。”

    一语成谶!

    赌不就是这样的吗?赢了就想再赢,输了就想翻本,一而再再而三,到最后赔得倾家荡产还要赌,赢也好输也好,没有人舍得从赌桌上离开。

    姜遗光从这一方面入手,忽然就明白过来。

    许庭深和孟惜慈变成了鬼,意味着他们成了“输家”。输了就想赢,所以它们只会想方设法要“赢”,才会拼命诱导几人出局,好换自己赢。

    聂欢和自己对恶鬼的用意并没有揣摩错,可最重要的一点却被忽视了——它们已经不想离开了,只想着赢回来。

    聂欢的确赢了。

    可赢下赌局并不是终结。

    姜遗光起初并没有太大把握。所以只是试一试。

    他让聂欢成了赢家,可发现聂欢并不能从那扇门离开。至此,他对自己的猜测就信了七成。剩下三成,是不确定“出局”是否就意味着离开死劫。

    他也明白了赌桌用意。

    只要上了赌桌,不论输赢都不可能离开。赢了也离开不了,比输家更好一些的是他们不必被剁去手臂。

    桌上的三只木偶,更像是拿他们自己的命做筹码。

    现实中的赌客也一样拥有三枚筹码。

    第一,是自己的积蓄。

    第二,是亲友的借债。

    第三,是自己的一生。

    等第三枚筹码也失去,才是真正的堕入深渊,没有回头路。

    看明白这点后,姜遗光就不打算出风头了。

    他还有一事不确定:即自己是否处于真实中。这死劫又到底是不是真的死劫?

    若是真实,即便中心是死路也无所谓,他不怕死,已活了近二十年,差不多够了。

    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假的……

    那不是更好吗?

    面前光景变幻、扭曲,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姜遗光却想到了自己在桃花源里渡过的虚假的死劫。

    为了让他相信真实,桃花源连山海镜和死劫都可以虚构。他又怎么能笃定眼前是真实的?怎么能相信自己过往的十几年也都是真实的呢?

    姜遗光睁眼,发现自己出现在了熟悉的房间里。

    第510章

    入镜共五人, 只余二,其他三人都死在了镜中。奇怪的是聂欢不知怎么慢了一步,其他人不管死活好歹先出来了,她却在七天后才离开。出来后的样子也很奇怪, 就像是……

    “京城那边说, 她是被渴死的。”陈姑娘说道。

    姜遗光就在她对面, 屋里很宽敞,一屋里或坐或站七八人,据陈姑娘说都是骊山司的官儿。

    他们才是骊山驻地的核心。

    隐阎王一出来就被捉住了, 如今关在骊山的监牢里,重兵把守。骊山里的人按惯例问讯镜中之事,隐阎王却一个字也不肯吐露。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关着。

    按骊山司上面的意思,会把她交给姜遗光来处置。

    如果姜遗光肯放过她,她愿意老实当个入镜人, 那就能活。反之,即刻处死。

    姜遗光说叫人先关押着,镜子就放在她隔壁监牢,一墙之隔, 也不怕耽误了。隐阎王不肯说镜中事, 他便自己先记录了卷宗。镜中死劫叫骊山众人十分惊奇,探讨后, 更是挖出许多奇妙之处。

    比如,这次死劫非常难得的没有出现鬼怪直接杀人,而是告诉规则后, 让入镜人们自己争斗。

    就好像把几只蛐蛐放在同一个斗蛆罐里, 拿节草根逗弄,蛐蛐们自己就会斗起来。

    那三个人与其说死在镜中鬼怪手里, 不如说是死在入镜人手中。当然,姜遗光也没有掩饰的意思,除了明孤雁是自己雇佣而来隐瞒了以外,镜中发生的事他都说了。

    他并不担心近卫们因此责罚他。

    入镜人和朝廷的关系就是如此,前者弱时,近卫们便想方设法打压、调教,不让入镜人生出骄意叛变,等入镜人渡过死劫多了,又开始拉拢、追捧。就像他现在,直接说聂欢死在他的算计下也没有关系,因为聂欢已经死了。

    同理,如果死的是他,出来的是聂欢,近卫们也不会提他一句。

    除此外,危害京城已久的喜金客终于不见了踪影。离奇的是,去过喜金客后还活着的赌客们都失去了双臂。

    赵瑛给姜遗光的信中写道,这些人还不少,临安王府的几位少爷也去过,如今没了手臂,被他们父王一怒之下赶出了府。

    王府里再怎么样也有奴仆好吃好喝伺候着,突然间被赶出来,文不成武不就,又没了一双手,无处可去,好几位公子甚至沦落街头。还是不知谁劝说了什么,王爷才叫人把人接回府里,就跟养个废人一样养着,不许再出去一步。

    赵瑛还道,表面上姬钺对这些哥哥弟弟也没什么同情的,但好像这次就是他求的情。

    临安王儿子女儿多,有出息的少,姬钺渐渐显露出来,还抱上了太子这根高枝。赵瑛以为,临安王很可能会立他为世子。就看姬钺愿不愿意了。

    至于许庭深在镜里提过的和那张赌桌有关的前朝古墓,自有人去打听。

    京城那边还是风风雨雨不得安宁。京城以外其他地方诡异频出,时时有灾报传来。

    骊山这头却是难得的安宁。姜遗光忙过一阵后就领兵出去一趟,跑了趟万金堂。

    回来后,他去牢里探望隐阎王。

    明孤雁被关押在骊山监牢最深处一座,从山洞口走进去一路往下,弯弯曲曲绕过几个弯,走到最尽头。姜遗光见到了靠在墙上的明孤雁。

    说是监牢,但因为有姜遗光的叮嘱,狱卒们没有太为难明孤雁。牢里铺着厚厚的干净的稻草,衣服也是隔几日让她换新的,一应吃穿俱全。

    但毕竟在山洞里,只靠着洞口通风,闷得很,一路上还关押着别的犯人,牢里气味不太好闻。

    姜遗光并不在意这些,他看出来明孤雁是被灌了药才浑身没力气,就让其他人走远些。狱卒给他搬来一张椅子后就退下了。

    明孤雁抬头看他,目光明灭不定。

    姜遗光问:“你不愿做入镜人?”

    隐阎王摇头。

    姜遗光:“为什么?”

    隐阎王还是那句话:“我只为杀人而活。我这双手,从会拿筷子起就学会拿刀,除了杀人,我什么也不会。”

    姜遗光问:“哪怕是你主人的命令,你也不听?”

    隐阎王道:“主人叫我杀人,可以。主人要是让我做其他事,或是为其他人效忠。那倒不如让隐阎王死了。”

    姜遗光点头:“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说罢他拿起一份万金堂的追杀令,上面隐阎王的名字被划去,画像被两道红痕交叉划开,这放在江湖上就代表了“此人已死”。

    隐阎王:“你去了万金堂?”

    姜遗光道:“是,你应该也清楚我的身份。”

    隐阎王还能不明白?但她不清楚姜遗光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话她就听懂了。

    “如今各地鬼灾频繁,江湖又有动荡。像万金堂、七杀门这样不安分的门派,没有存在的必要。”

    隐阎王愕然了:“……你,你把万金堂……”

    姜遗光只是平静地告诉她:“从今往后,没有万金堂,没有堂主。”

    “也没有隐阎王。”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是生是死,由你自己选。”

    姜遗光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托着一块不大的圆镜。监牢昏暗,那面圆镜反照出幽幽金光。

    近卫们早就来说过山海镜一事,明孤雁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姜遗光:“你只有这次机会,要做回万金堂杀手隐阎王,还是选择当入镜人明孤雁,全看你自己。”

    选择前者……她就必须做一个死人。

    明孤雁沉默不语。

    半晌,她直起身,来到门栏边,伸手接过了山海镜,全无半点虚弱模样。

    姜遗光并不意外她的选择,只是微笑着看她。

    镜中照出了她自己的脸……

    和身后一张惨白的,不属于她的狰狞面孔。

    那张脸十分熟悉,她对着这张脸,叫了十几年父亲。

    隐阎王猛地回身,姜遗光提醒道:“镜子。”她如梦初醒地当即拿起镜子照去。

    那张苍白的面孔便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了。

    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这就是山海镜?

    鬼怪……

    如果献给……不,父亲死了。

    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她的父亲将她卖给了别人。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报复,没想清楚该恨他还是该继续追随,他就死去了。

    短短几日却好似过了几十年那么漫长,她的人生又迎来了巨大变化。

    姜遗光对她一点头:“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刺客隐阎王。”

    “你归属于骊山司,当听从朝廷指令,但你的命属于我。要是有一天,你背叛了朝廷,或者背叛我……”

    “我会亲手杀了你。”姜遗光微笑道。

    明孤雁道:“属下明白。”

    *

    明孤雁暂时不会入镜,待在骊山又怕她泄露机密。姜遗光就让她去京城走一趟。

    既是给赵瑛、凌烛等人送信,也可让她查一查自己从巴蜀带回的那批据说和黎三娘门派有旧的江湖人。

    至于她的山海镜,先扣下了放在姜遗光处。这下就算她要逃,下次死劫入镜后出来还是会回到骊山。

    姜遗光仍在骊山中,表面帮着骊山司人破解阵法,实则暗地查人。

    他在很久前就怀疑过,骊山中似乎有另一股隐藏的势力。

    骊山司归属于公主,也由皇帝直接掌管,骊山外驻地的驻军则由骊山司掌控。

    那秦亘呢?他听命于谁?

    姜遗光调查过秦亘,他并不莽撞冲动,相反,他性格十分豪爽。这样一个人,会仅仅因为十多年前的一场恩怨就不顾全大局?

    他能看出来陈姑娘也是不信的,她恐怕担心幕后不论是谁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所以才选择装聋作哑。

    可惜,不论他在骊山中怎么查都一无所获。

    能进骊山司的人无一不经过了重重考验,其心智、心性,对朝廷的忠诚无一不是上等。他们不会违背上面的命令。

    难道真是他误解了?

    姜遗光随即想到另一个猜测——如果还在镜中,秦亘的古怪自己查不出来就很正常了。桃花源恐怕会以为之前的世界太过简单,骗不了自己,才故意让他体验和现实相差无几的日子。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姜遗光独自坐在房里,面前摊开纸上写了两个字。一“真”,一“假”。

    他不断思索真和假的可能性,又不断驳倒自己方才推测出的结论。最后不得不发现一个事实——不论真假,他都必须先当成真的世界生活。

    下定决心后,姜遗光把那张纸放在蜡烛上点着烧成灰,灰烬扫到外面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走了。

    又过一段时日,秋意渐浓,山中凉意骤起。京城那边明孤雁还没有回来,这段时间只不断往回送信。这一日却送来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

    陛下以密旨宣姜遗光觐见。

    姜遗光觉得古怪,可陈姑娘却像是知道什么似的,叫人给他收拾了东西就催他上京。

    “陛下早就该宣你了,不是坏事,快去吧。”

    一队骑兵护送着他上京去。

    第511章

    在见到这位人间帝王之前, 姜遗光想了很多,包括他为什么要见自己、他会说些什么、这位皇帝又到底有什么目的等等。

    这次他却没有入宫,而是跟着人来到一处民宅,门里别有洞天。雪白的照壁, 两旁长廊挂上竹编薄帘, 引他来的人弯腰作揖, 伸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就退下了。

    姜遗光绕过照壁,就见墙角生着的一丛翠竹旁站着一位婢女,那婢女引他过院子, 在一间凉亭中坐下,又让人上了茶,微一行礼后退下。

    茶香袅袅。

    他满腹心思忽然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想过一样。

    等了不到半刻钟,脚步声传来。

    姜遗光起身, 转头看过去。

    一高大威严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面白无须的十来奴仆,那人摆摆手,奴仆们便悄无声息退下。

    和姜遗光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穿着宝蓝色常服, 腰间挂一白玉佩, 看着十分和气,目光也是温和沉稳, 却如幽幽深潭,望不见底。

    跟桃花源中见到的皇帝样貌一模一样,可某些地方毫不相似。

    姜遗光第一眼看见, 心里涌上的念头就是:这个人不简单。桃花源里的皇帝没有这种感觉。

    他是真的吗?

    见到他的第一眼, 高大男子便仿佛见到了多年好友的晚辈一样,拍拍他肩, 叹道:“这么多年过去,宋夫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姜遗光不再迟疑,行了一个晚辈礼,口中称道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今日只当是见一位长辈。”皇帝饶有兴致地走在前面,“和朕在园子里走走。”

    姜遗光就什么也不问,仿佛只是被叫来陪着转转一样跟在后面。

    此时已经是盛夏,格外炎热。院里却十分清爽,偶有不知名小虫鸣叫。

    皇帝没有卖关子,直接说起了从前。

    “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性子却截然相反,要是这会儿她在,一定会直接问朕到底想说什么,你倒忍得住。”他口吻既怀念,又惆怅。

    姜遗光明知故问道:“陛下认识家母?”

    他有种预感,今天可能会知道些重要的大事。

    或许……他一直在追寻的一些谜题,今日就能解开。

    皇帝笑着叹气:“自然,你的名字都是朕帮着取的。”

    姜遗光露出吃惊的样子。

    “朕自知大限将至,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他收敛了笑,淡淡道,“你在骊山查的那些,朕都清楚。”

    “和你查到的一样,骊山幕后,一直有另一个人。”

    还没等姜遗光问,他像是知道姜遗光要问什么似的,提前堵住:“这个人,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将来会遇到他的。”

    姜遗光喃喃:“陛下……”

    宅子的花园建得格外精致,只是现在两人的心思都没有放在赏花上,而是围着假山、池子、花丛慢慢转悠。

    姜遗光问:“请恕晚辈愚昧,陛下……究竟要晚辈做什么呢?”

    皇帝直言道:“朕叫你来,只是想让你宽宽心,待时机到来,你自然会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朕守了大梁江山一辈子,也分不清那个人是否可信,待朕百年,这大梁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他在一丛开的茂盛的花面前停了下来,似是思考良久,慢慢道:“姜长恒,你……”

    姜遗光垂首静听,听罢,再一行礼:“是。”

    *

    姜遗光悄没声息地进京城,又在几天后无声地回到了园子。

    过了小半个月,赵瑛才听说他回来了,还没等她跑去找,自己先入了镜。凌烛听说后想打听点消息,却听说姜遗光又走了,这次来还把明孤雁也叫了回去。

    大热天的赶路,随行士兵们都有些受不住,姜遗光和明孤雁和他们一样在外骑马,却跟没事人一样,倒叫那些士兵们不敢抱怨了。

    姜遗光一路上都很沉默,明孤雁也是沉默的性子,她看出姜遗光似乎有心事,但她不会多嘴问。

    骑在马上,姜遗光还想着那天的谈话。

    他……

    陛下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包括宋珏的猜测、各种试验,还有他父亲姜怀尧的死。

    他一直以来猜测的,那些隐秘的过去全都揭露在他面前。

    藏书阁中,宋珏的卷宗是假的。

    她并不止渡过了十五重,而是十七重,只差最后一次。但她也很清楚,这最后一次她不可能渡过了。所以她才会选择生下他。

    一切都是为了天下百姓。

    从很多年前起,这个很多年前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末时,那时的皇帝知晓山海镜的威能,更苦于鬼怪之祸。

    鬼,便是念。人的执念、怨念本是无形,却幻化成有形无质、人力不可抵挡的恶鬼。山海镜,与其说是吸纳恶鬼,不如说是吸纳人的执念。

    十八重死劫的说法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流传的,唐末时,天下四分五裂,战乱频频,百姓苦不堪言,恶鬼横生,几乎有灭国之兆。

    那时佛教兴盛,有人认为,只要在镜中渡过十八重死劫,便是替死后的自己承受了地狱之苦,即可长生不老,肉身成圣等等。

    只是谁也过不了十八重。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便有执念,有了执念就有弱点,必然死在鬼怪手中。这几乎是无解的难题。

    总之,为了逃避鬼怪灾祸,人们想了很多办法,不断尝试。

    其中就有不知是谁提出的一个猜想——若是令入镜人中男女交/合,再在镜中生下孩子。这个孩子说不定会被镜子吸纳去七情六欲,褪去执念。或许……可以成为破局的希望?

    这个猜测一经提出,有人就想到了更多点子。比如令入镜的女子在镜中与里面男子交/合,想办法怀上孩子,然后在镜外产子。只是这么做的女子无一例外惨死,有些侥幸怀孕的,生下的不是鬼胎就是死胎。而且能入镜的女子大多不是软弱之辈,不肯再受摆布,这个计划就慢慢消失了。

    但第一种试验仍旧被历朝历代的帝皇们实行着。

    虽然也不太顺利,近千年来,从未有人成功过。

    有些在镜中母子一并死去,有些诞生了,母亲死了,孩子却带不出来。加上女子怀胎本就不易,大多是入镜后就不幸小产了。

    姜遗光,他是极少数成功的一例。

    炽烈太阳高照,闷热不见一丝风。经过一片树林时,姜遗光让人停下休息,他回想起陛下说的话。

    他的母亲,在第十七次死劫时生下了他,而后死去。还好他的父亲姜怀尧也在同一死劫中,将孩子从火海里抱出来,并想办法破局。

    死局破解,姜怀尧一直抱着孩子。等他离开后,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真的把孩子从山海镜里带了出来。

    陛下当即下令保守秘密,所有知情者一律关押、调走,或是处死,宋珏和姜怀尧的卷宗全部修改,将其中几次死劫抹去,所有人不得提起……

    姜怀尧则马上启程,和另一个伪装成宋珏的女人在柳平城住下。

    姜怀尧其实本名不叫姜怀尧,甚至不姓姜,柳平城里,早在几年前就有近卫用“姜怀尧”和“宋珏”身份和样貌生活。计划成功后,姜遗光的父亲就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这个身份活下去。假扮宋珏的女人只是个普通的近卫,假装生下孩子撒手人寰后就离开了。

    至于他原来叫什么,皇帝也没说。只是从那以后他的名字就换了一个,所有记录上的名字一律更改。自此,他就是姜怀尧,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当时的产婆、大夫等等都是近卫的人,左邻右舍没一个怀疑的。

    姜遗光这个名字,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和宋珏、姜怀尧之间的联系。

    按陛下所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人发现姜遗光的存在。

    所以他才不敢把姜怀尧放在京城,而是放在京城不远处的一座不知名小城里,远远的、秘密派人护着、观察着,确保他们父子二人能够平安活下去。

    令他们高兴的是——

    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颇有些奇异之处,和寻常孩童很不一样,不会哭,不会笑,却不像是愚笨的样子,反而很聪明,说话走路、读书识字都学得很快。

    人本有七情六欲,这个孩子却生来无情无欲似的。并且他身上似乎天然带着噩运,谁沾上都会倒霉。

    他们猜测,很可能是这个孩子的念被镜子剥离,脱离了他的肉身却又跟在他身边,一直没有离开。

    通俗来说,就是姜遗光身边一直跟着他自己的念形成的恶鬼,接近姜遗光都会被恶念害死。

    他们本以为姜怀尧可以活久些,可千防万防,姜怀尧还是发生意外,死了。

    姜遗光名声不好,守着的近卫们就想办法让一个命硬的老仵作收养他。没有人肯教他读书,就让受舞弊案牵连的南夫子去。

    他们本想等姜遗光长大些,至少长到加冠了再把消息慢慢透给他。可人算不如天算,山海镜竟自己找上了门。

    老仵作因为接触了山海镜,变成怪物,被姜遗光误杀。

    之后,山海镜几经波折,来到姜遗光手中。

    到现在他们都不明白,那面镜子到底是从哪儿多出来的,怎么就来到了柳平城?又为什么会这么巧跑到监牢里去?

    其实朝廷一直在查姜遗光的山海镜来路,翻遍记录也没有。近卫们怀疑,除了朝廷外,还有另一个势力拥有山海镜。

    姜遗光心想,看皇帝的言辞,他知道那个人是谁,说不定还见过。但是他不敢……或者说,他不能说出来。

    第512章

    接下来的日子, 姜遗光就潜心在骊山研究破解阵法,哪儿都不去,什么都不打听,权当骊山里头太平安稳什么都没有似的。

    骊山中确实平静得很, 京城中倒是风风雨雨。听闻朝阳公主和太子斗法斗得厉害。而皇帝竟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 反而做壁上观。

    赵瑛有几次来了骊山办事, 悄悄对他说,她感觉皇帝可能要废太子。

    不光是她在说,许多人都在传着。对于皇帝属意的人选大家心里也清楚, 除了朝阳公主还能有谁。

    在姜遗光去骊山的路上,她又入了一次镜,这回只有她一个人活着出来,其他人都死了。

    赵瑛在镜中不知经历了什么,出来后又是性情大变, 竟变得有些像沈长白那样没心没肺的样子。比起沈长白,又多几分放纵肆意,能活一日就尽情享受一日,谁知道她的明天在哪里?活了今天明天会不会死?

    所以她什么都不管了, 什么都不操心了, 就算明天要毁灭,今日也要过得舒心。

    放在以前, 她是不太敢提出来骊山的。这回是她知道朝廷需要让人去骊山办事儿,她把活抢了过来。

    姜遗光给她倒茶,问:“情况这么紧急了吗?”

    赵瑛没心没肺地笑:“那是自然, 你在这里悠闲, 当然没听说京城里闹成什么样了。”

    她拣了糕点慢吞吞吃下,又继续说她听到的事。

    其实推到台前的不光是朝阳公主, 其他几位公主皇子都在,朝堂上从未出现过公主皇子一同议政的稀奇景儿,如今却成了常事。

    也不是没有老成的官员说女子议政不合适。可从大梁开国起,当时国母还陪开国皇帝一同打天下呢,再说本朝朝阳公主议政也不是一两天了,背后又有皇帝撑腰,摆明了“不看男女,只看能力”,渐渐的,也就没人说了。

    赵瑛又道:“不过依我看,皇帝他老人家未必是想直接废太子。他肯定是把其他子女推上去和太子斗,谁赢了陛下就选谁。”

    姜遗光说:“我也觉得是这样。”

    平心而论,太子上台后从未有过劣迹,可他也没有十分突出之处,不论从哪方面看只能说是四平八稳。

    可陛下显然不希望下一任天子是位守成之君。

    太平时期,太子这样自然好。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

    国难当头,太子的守成就是他最大的过错。

    太子殿下现在焦头烂额的,他又没有多少孩子,这也成了朝臣攻讦他的一点。但这也没办法,他成亲晚,后院人也少,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公子到他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拎出一串儿了,偏偏他没有。

    有朝臣上疏说他子女少,马上也有人说妇人产子不易,公主千金之躯,将来恐怕孩子更少。不料朝阳公主却大度道,她将来不论有多少孩子,都会视亲兄弟姐妹的孩子如己出。

    这一下让其他几位还在犹豫的公主皇子都倒向了朝阳公主。

    赵瑛边说边笑,这对依附于朝阳公主的她而言无疑是件好事。她自然高兴。

    至于太子……

    赵瑛想了下就把他丢在脑后。

    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公主能上位……

    她沉浸在遐想中,姜遗光问她:“三公主呢?”

    赵瑛还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后道:“三公主……她也是朝阳公主的人。你打听她做什么?”

    姜遗光:“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赵瑛说:“我没见过几次,只听说朝阳公主殿下十分器重她。”

    “还听说什么地方……总之是个咽喉要塞的太守,也是三公主的人。”

    赵瑛待了几天就回去了,她来就是为了送信。

    姜遗光从酆都带回的那些江湖人士被扣留在京,近卫们从他们嘴里挖出了些消息,这些门派和赤月教私下有来往。对他们上京一事,赤月教中人也是知道的。

    赤月教需要沾染邪祟的东西以操纵阵法,又不想用自己的人去送死。小门派们则苦于生计,一方缺钱,一方缺人,两方一拍即合,这合伙干起了盗墓的勾当。

    等诡异蔓延,小门派抵不过诅咒侵蚀,才想着借黎三娘的名头搭上姜遗光一同入京。

    然后近卫们这门派的供词,根据顺藤摸瓜找到了前朝古墓中一些残碎的阵图,需要送到骊山破解。赵瑛就自告奋勇接了这个活儿。

    姜遗光这一待就是小半年,夏去秋来,当山中长满红叶时,凌烛和赵瑛一并传了书给他。

    姬钺,又入镜了。

    这是姬钺第十六次死劫。几乎是在他入镜的一瞬间近卫们就封锁了消息,然后紧急报上去。他们算是比较亲近的,身份也特殊,才报了给他们知道。

    收到信的第二天,陈姑娘也来找他,问姜遗光知不知道姬钺的消息。

    不夸张地说,现在所有入镜人都分出心神盯着姬钺。大家都在等一个结果。

    如果姬钺遭遇不测……这对所有入镜人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恐怕会有很多入镜人想不开。

    陈姑娘考虑到这点,问姜遗光要不要先回京。他在入镜人中名声也非常响亮,只要他亮亮相,多出面就好了。

    不夸张地说,那些只过了几次死劫的入镜人最大的指望就是他们。让他们感觉入镜人还是有指望的,十八重死劫不是完全过不了。

    要是姬钺……

    见姜遗光不说话,陈姑娘接着劝道,冬日的骊山完全被雪冰封,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回京看看。

    姜遗光本身不想距离京城太近,皇帝已经暗示过,幕后之人一直注视着骊山。他想等那人慢慢浮出水面。

    但姬钺那边……

    他考虑过后,还是同意了,陈姑娘就叫人去收拾行李。一旬后,一列数十人车队策马疾驰在秋风萧瑟的山中,一路往北,向京城去。

    一路上见到的情况更糟,有些小的村子镇子几乎十室九空,行进途中亦常有诡异出没。

    什么出现在山林中的嫁衣女子、奇怪的歌声、溪水中无缘无故冒出的漆黑长发……现如今,就连天子庙也不能避免这诡异侵来大势。若非姜遗光有山海镜在,他们根本见不到京城的影子。

    就连一向心肠硬的近卫也不禁感叹,他们尚且如此,寻常百姓可怎么活?一旦被鬼怪盯上,就只能等死了吧?

    要是再没有对付恶鬼的办法,大梁恐怕就成了空壳子了。

    待几人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在城门外等待入京时,更是感受深刻。

    以往排在城门外要入京的百姓多不胜数,摊贩走卒、挑担的赶车的背大包的排成长长一条队。如今也少了,普通小老百姓更是基本见不到了,绝大多数看着都是富贵人家,数十个下人围着车子,一大群一大群聚在一起。

    近卫说,这是防备着路上如果遇到鬼怪就推一个人去送死,其他人继续走。别看现在有几十个下人,一开始带上路的只会更多。

    叹息归叹息,他们什么也管不了。

    一近卫拿着手令过去,和守城将士交涉后,就领着姜遗光从另一道小门走了进去。在那里自有人来接。

    姜遗光也听到了姬钺的消息。

    姬钺还没出来,如今他的镜子放在一处宅子里,守镜子的几位都是熟人,凌烛、容楚薇和明孤雁。

    送信的人看一眼姜遗光,还道,赵瑛也时时去探望。

    可能上面的人觉得姜遗光和姬钺交情不错吧?就问姜遗光愿不愿意也住进那间宅子里去。

    姜遗光同意了。

    这段时日容楚薇和他们相处得倒好,一晃两个月过去,中秋都要到了,几个相熟的人来探望,一群人就商量着干脆在这间院子里赏月,还和仆人们要来了月饼模子自己做月饼。

    不过他们也只是做着玩玩而已,谁也没当真。日子过一天短一天,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倒不如趁能享受时多多享乐。

    但月饼做好让下人送去蒸熟后,叫人出乎意料的是,一样的馅料一样的模子,模样最好最完整,吃起来也最美味的月饼居然出自姜遗光之手。

    沈长白当即就和贾历文争抢起来,谁也不肯吃他们自己做的磕掺月饼。容楚薇和赵瑛伏在桌上笑得乐不可支。姜遗光自顾自喝了杯茶,没理这群人。

    等人散后,姜遗光送赵瑛出去。

    夜里有些凉了,赵瑛呵出一口白气,望着高天之上一轮金灿圆月,感叹道:“也不知九公子能不能平安出来。”

    姜遗光道:“再等等吧。”

    赵瑛饶有兴致:“如果他这回成功了,那他可就是唯一一个过了十六重的。你说……十六重以后,又是什么样?”

    姜遗光:“我也不知道。”皇帝把宋珏十五重后的卷宗都封起来了,他没能见到。

    赵瑛也不是真要他回答,到门口就摆摆手让姜遗光回去别再送了。她上了车,刚才喝的一点桂花酒的酒意暖烘烘地熏上来。

    她脑子里乱的很,一会儿想着逝去的父亲母亲,一会儿又想着姬钺,又焦急,又不安,还有一些畏惧和期待。

    等待的时间总是又快又慢,有时感觉怎么一下就过了这么久,有时又觉得怎么时间还没过去,他怎么还没有出来?

    姬钺到底怎样了?

    几乎所有入镜人都在关注着这件事,皇帝也日日派人询问。

    赵瑛死皮赖脸在宅子里多待了几日,有时出门走走,见街上百姓还在悠闲过自己的日子,完全不知道背后有人在拼死拼活,心里不免轻视。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也开始瞧不起普通老百姓了?

    这个念头就如当头一棒,砸得她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魂不守舍地往回走,刚踏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所有人都带着笑,好像发生了一件大喜事似的。

    她突然间心有所感,急忙拉住急匆匆往里跑的近卫,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是不是他出来了?”

    那近卫连连点头,激动地话都说不出来,赵瑛也激动地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跟着连忙往里冲。

    大门已经被关起来了,不许任何闲人进出,要不是赵瑛回来得及时也会被关在外面。她兴冲冲跑上楼,在门外正好碰上姜遗光,往里一看,屋里已经挤满了人,估计姜遗光就是因为这个才出来。

    探头看了一眼,确定姬钺还活着,赵瑛就心满意足了,和姜遗光一起走下楼,迫不及待地问:“他居然真的……真的活着出来了!他……”

    已经第十六次了。第十七次、十八次还会远吗?

    姜遗光却低声道:“他看起来不太好。”

    “有吗?”赵瑛疑惑,她刚才没看见姬钺受伤啊?也没闻着血腥味,“难不成又是一次攻心的死劫?”

    姜遗光点头:“我感觉他似乎老了许多。”

    第513章

    每个人都能看出姬钺现在状况并不太好。他身上没有外伤, 外表也没有太大变化,却像油尽灯枯似的,苍老了数十岁。

    围在房里的人还想问什么,都被姬钺客气地请了出去。

    他要好好休息一下……

    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其他人都退下了。房里很安静, 淡淡熏香飘散。

    姬钺躺在床上, 盖上柔软的锦被, 闭上了眼睛。他慢慢沉下心,不愿再去想死劫里发生的事。可不管他怎么想要斩断那些乱世八糟的思绪,怎么想平静下来, 甚至开始默念经文,那孩子的脸依旧在他面前挥之不去,笑得那样灿烂。

    “看!我抓了一只大蛐蛐,是不是又大又威猛?”

    “爹,这是我亲——手绣的荷包, 好看吗?”

    他说好看,她就得意又不好意思地给他挂上,“是送给爹爹的,爹, 不许不喜欢!”

    他也在笑:“喜欢, 这是我家阿萝亲手做的,爹怎么会不喜欢?”

    阿萝嘻嘻哈哈笑着跑远了, 艳红如梅花的裙摆飘扬,越跑越远。

    他想追上去,可他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红影变成光亮中的一个小红点, 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变成了一具不怕苦不怕痛的行尸走肉, 可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疼到心底是什么样的。

    那不是一下能把人杀了的痛,起初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针眼,刺痛了你一下。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当回事,可以忍耐,伤口总会好的。

    可当他一次又一次回忆起过往相处种种,才发现这并不只是伤口,却是砸向冰面的巨石。每砸一下,冰面底下就破碎一分,而他根本无力阻挡,只能任由滚滚巨石不断砸落,直到被彻底击碎。

    姬钺安静地闭着眼睛,好像自己已经死去了。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流出,默默从鬓角滑下去。当他无意间蹭到枕边湿凉的一块,才惊觉自己竟然流了泪。

    “阿萝……”

    ……

    姬钺不吃不喝,一连睡了整整三天。其他人等得心焦也不敢催,怕刺激到他。要不是近卫还能听见里面的呼吸声,恐怕早以为他想不开自尽闯进去了。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姬钺终于打开了房门。

    他没有发出多大动静,却一下子让整个宅子都醒了。近卫们纷纷赶来,见他气色尚可,总算放下了心。

    原本近卫们还想着让他多休养几天,结果姬钺主动说他已经缓过来了,然后像迫不及待似的把死劫经历说了出来。

    自从上次姜遗光说自己在镜中待了三年后,近卫们就一直防着,担心接下来会有时间更长的死劫。

    时间越久,越分不清镜内镜外,这对入镜人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但……他们最不想听到的事还是从姬钺口中说了出来。

    姬钺说,他在镜中留了足足十年。

    近卫们十分震惊,想要问什么,姬钺却不管不顾地一直说下去,好像之前已经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

    其他人不得不闭上嘴,飞快记下。

    姬钺一进去,发现自己居然就在京城。熟悉的街道,来来去去人影模糊看不清面孔,脚边有个哭泣的稚□□童。

    整条街的人脸都是模糊的,唯有女童面孔清晰,低头看去,女童样貌娇嫩可爱,穿着打扮无一不精细,细软头发梳得整齐,一看就是被家人精心娇养长大的。

    她看上去刚学会走路,小小身子站着还有点不稳,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不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说要找娘。

    再怎么可爱,也可能是恶鬼的伪装。姬钺不为所动,撇开她就想离开。但不论他走哪一条路,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女童身边。

    而且……

    第一次丢下她后,女童身后竟出现了一道女子苍白的虚影,神色温柔地注视着他。

    姬钺头皮发麻,只能当做没看见。可很快他就发现,每丢下女童一次,那道虚影就凝实些许,样貌也狰狞几分。

    他就知道,这女童估计是破局关键。

    于是他买了些糖回去,蹲在孩子身边细细安抚,好不容易哄得孩子不哭了,他想找着女童的家,说不定能有办法,便带上女童一起走。

    奇怪的是,一把孩子抱起来,那道虚影就不见了。街道上来去人影也陡然清晰起来,就好像一双手忽然拂去了重重迷雾一般。

    孩子抽抽噎噎地舔着糖块,她实在太小了,还不怎么会说话,只知道自己叫阿萝,家在哪儿却说不清,也不认路。

    姬钺边走边问,得知她和她娘独自生活,还有照顾她的几个姐姐,应该是女仆。但她爹却不在家,据说是出远门了。

    他抱着孩子一路问路,可没人知道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镜中世界竟也有官府,他又去找官府,同样没有下文。

    姬钺明白,这是死劫非要让自己养着她了。

    好在他身上带着些银子,天黑后就找了旅店住下,提心吊胆渡过一晚,第二天接着找。

    入镜人可以不吃不喝坚持很久,小孩却不行,这回没了王府的背景,没有朝廷供衣食,在身上带的钱用完之前,姬钺不得不先找了个抄书的活计,而后又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拉了几个人做生意,小赚了一笔。

    等生活安稳后,他就带着孩子在京城里来来回回找,可不论怎么找,都没能找到女孩的家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见过她,也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他只能小心防备地养着孩子。

    一旦他有丢下孩子的迹象,女孩身后就会浮现狰狞的虚影,这让他更加警惕。

    可不论他怎么试探,都没有任何闹鬼的迹象。

    好像只要他能好好养着孩子,就不会有危险。

    阿萝渐渐长大,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父亲。

    第一次,姬钺没有回应,纠正道:“我不是你爹。”

    阿萝圆圆的眼睛很可怜地看着他,小声问:“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改都改不过来,姬钺只能随她去。

    他也渐渐察觉到了什么。

    死劫,明晃晃的阳谋,就是想让他对这个孩子生出感情吧?

    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孩子是假的,镜中一切都是恶鬼制造的假象。他不能信。

    可不知是不是天性使然?还是这孩子和他有缘?又或者,自己养成了对她好的习惯?

    他扶着她走路,亲手为她穿衣,喂她吃饭,生疏地给她梳头,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跌跌撞撞扑到自己怀中。那双澄澈的圆眼睛眷恋地望着他,总能让他生出奇怪又温软的错觉。

    好像……他真的有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似的。

    一年、两年……

    三年……五年……

    阿萝长高了,喜欢撒娇,娇气得很,总要他哄。可一到外面性子又凶悍得很,谁家小子欺负她总能自己握着拳头揍回去,有人说她没有娘,她也不在乎,嘻嘻笑着说她有爹就够了,她爹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还有人想给他做媒,他拒绝以后,阿萝又高兴又愧疚,小心地安慰他,不必因为她才不续弦,她会听话,和后娘好好相处——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母去世了,姬钺没有纠正过。

    阿萝是假的。

    姬钺日日受着煎熬,彻底明白死劫想要做什么。

    他在等,死劫也在等。

    等他把阿萝当成亲生女儿,等他彻底舍不下阿萝的那一天……

    想要尽快离开,很简单,只要他发自内心地把阿萝当做亲生骨肉,真心地爱她。

    到这时,转机就会到来。

    他一日没有真心对待阿萝,就会一日停留在死劫中。

    为了早日离开,姬钺不得不骗自己,抛下所有防备,不带任何杂念地对待这个孩子。

    这是他的女儿。

    他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孩子?

    姬钺知道自己防备心有多重,别人想骗他很难。自己想骗过自己,更难。

    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

    他习惯了家中女儿的陪伴,不论什么时候阿萝都在身边,整日在家中像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转来转去。她那样聪慧,狡黠,却又那样地爱着他。

    爱着他这个父亲。

    他怎么可能不爱阿萝?

    阿萝十一岁生辰这日,终于迎来转机——他不知道阿萝生辰是什么时候,就把捡到她的那一天当做生辰,每年不落地庆祝。

    今年也一样,他为她置了新衣,亲手煮了长寿面,看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招呼小姐妹们。

    等客人走了,阿萝还在高兴地转圈,她今日穿了件漂亮的红裙,是他从江南运来的缎子,请了京里最好的绣娘制成的。

    阿萝兴奋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裙摆如花骨朵一样绽放。

    “爹,我好高兴啊!”阿萝挽着他的手笑。

    他听到了声音。

    那个虚影又出现在了阿萝身后,她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知道,这一天到来了。

    只要杀了她……杀了阿萝。

    亲手杀了她,他就可以回去。

    姜遗光曾遇过一死劫,名桃花源,在桃花源里,他生活无比安乐,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直留在桃花源中。

    现在,他又何尝不是遇到了自己的桃花源?

    如果……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是什么王爷的儿子,不是入镜人,阿萝如果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只可惜,好梦从来易醒,这场梦做了十年,该醒了。

    阿萝在他怀中倒了下去,没了声息。

    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带着笑,慢慢归于死寂。

    他给阿萝理了理头发,抱进房间里,盖上被子,以免阿萝夜里着凉。

    ……

    姬钺很平静地讲完了自己在死劫中的十年,最后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别再来问我。”

    近卫们知道姬钺估计是真伤了心,不想再提这件事,所以等卷宗编好后各处都传下令,不许人当众讨论,也不能堵到姬钺面前问。

    能看到这份卷宗的人很少,姜遗光因为身份特殊得以一观,凌烛也看过。

    不同于他,凌烛私下找他说起时,心有戚戚然。

    他无法想象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会怎样,而凌烛问起姜遗光时,后者摇摇头:“我也不行。”

    这场死劫,关键在于姬钺必须对那个孩子发自内心地疼爱,再将其杀死,才能离开。

    对其他人而言,第二点很难做到。可对他来说,第一点才是最难的。

    他想象不到自己真心疼爱谁的样子。

    知道内情的入镜人都默契地没有和姬钺提起死劫一事。

    姬钺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乍看和以往没区别,不过从前他很喜欢叫上人一块儿热闹热闹,如今却总是独来独往。

    他没事就去酒馆喝喝酒,叫来歌伎奏乐,合着拍子轻轻敲扇,自斟自饮,等到天黑了才拎着酒壶回去。

    这一日他仍在酒馆喝酒,门口忽然传来嘈杂声。很快小二为难地上来,捧着一枚玉佩为难道:“爷,有个女人拿了这个来,说想见您。”

    “女人?”姬钺接过玉佩一看,眉头蹙起。

    很少有人知道这间酒馆是他的,他只对几个人说过可以来这间酒馆找他。至于这样的玉佩……他只给过一个人。

    “让她上来。”姬钺道。

    她来想干什么?自己留给她的钱不够用了?还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歌女们都识趣地退下了,少顷,门口急惊风似的冲进一个人,刚进门就扑倒在脚边跪下连连嗑好几个头,再抬起头时,那张脸已是泪流满面。

    正是他曾经相好的女子。

    一段时间不见,她不知怎么变得格外憔悴,头发衣裳凌乱不堪,额头青紫发肿,烂了一片,一看就是磕头磕的。一双眼睛也哭红发肿,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看上去不像做戏,姬钺满腹怀疑打消了大半,就把她拉起来按在椅子上坐着,像以往一样轻轻拍背,温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

    女子哭得停不下来,抓住他哽咽道:“阿萝不见了……我到处找,我找了她好久,找不到……”

    “求求你,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来求你了……”

    阿萝?

    姬钺脸上的笑消失了。强烈的不妙预感阴云般笼罩上心头。

    可他还要冷静地问:“阿萝是谁?”

    女子哭得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样,软倒下去,抓紧他的衣袍哀求。

    “是、是我们的女儿,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我没有告诉你……”她不敢直视姬钺。

    后者踉跄了一下,女子顺势跌下去,可她顾不得起身,只是抱着他继续哭求。

    姬钺低头看她,目光甚至有些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心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才发现他已经屏住呼吸很久了。

    听错了吧?

    他想问,张着嘴巴,可是说不出话来,眼前一切景色好像都扭曲成了奇怪模糊的色块。他想打断女人的哭诉,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可他只能无比痛苦地清醒地站在那里,继续听她说。

    女人发现自己有孕后,不敢告诉他,害怕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就悄悄把房子卖了,换了个地方住,以免被姬钺看到。然后对邻居则说自己男人出远门做生意。

    她自己找了产婆和奶娘,几个月后,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一个女儿。

    她也不失望,这是她的孩子。她不打算再嫁人,这辈子,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小孩子命贵,起个贱些的名字好养活,她就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阿萝。

    天地可鉴,她可以发毒誓,她自知身份低贱,绝对没有想过靠孩子得到什么,公子留下的钱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她只想把孩子好好养大。

    她只有阿萝了。

    如果不是孩子突然不见了,她一辈子也不会找上门来。

    “……什么时候不见的?”姬钺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嘶哑的话。

    女子颤抖着答:“两个月前,白天还好好的,晚上我和阿萝在房里睡觉,天亮醒来以后,阿萝就不见了。”

    “我到处找,也报了官,官老爷说最近鬼怪横行,丢的孩子多,他也没有办法……叫我,叫我去天子庙求一求……”

    “我去求了,我把所有的钱都捐了香油钱,可还是没有消息……”

    女人浑身颤抖,牙关都在打颤,声音陡然凄厉起来。

    “公子,求求您,您是贵人,您一定能找着她,只要找到她就好,我会带她走得远远的,不会碍了您的眼……”

    “公子,求您了!!”

    姬钺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她。

    耳边一切声音都仿佛远去,只有女孩清脆的笑声。

    是他杀了阿萝……

    他的亲生女儿。

    阿萝……

    蓦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栽倒在地。

    “公子?!”女子惊慌地尖叫起来。

    第514章

    中秋后不久便是寒露, 天忽然就一日比一日冷了下来。

    越来越多灾民涌到京城,大多都是从山东、河北这些地方来的。他们那儿都遭了恶鬼侵袭,留下来也没有活路,只能冒死结伴来京城。

    天子庙能庇佑他们一时, 想必天子脚下更能有活路吧?

    这么多灾民堵在京城外就是个隐患。且不说里面有没有反贼的手笔, 要是里面再混进一两个厉鬼……

    太子和朝阳公主斗法正厉害, 这件烫手差事挣来夺去,还是被三公主得着了。朝阳公主自然高兴,灾民里谁知道有没有鬼?她曾经差点被鬼掳走, 可再也不想体验一次了。三公主是她的人,平常有什么事都能处理妥当,由她出面正好。

    三公主私下向皇帝请示,征集了不少入镜人来。绝大多数都是今年才招的、刚入镜三四回的,再有一两个经验丰富的坐镇。一切都准备好了, 就扎在京城外忙活起来。

    姜遗光也在里头,他倒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每天守着三公主就好,隔三差五回来一趟。

    明孤雁一直跟在三公主身边, 寸步不离。

    赵瑛上次被凌烛提点后, 没再问姜遗光死劫一事,看他又是大半夜回来, 正好她睡不着,干脆叫了酒菜当夜宵,两人一起在凉亭里说说话。

    说着说着, 就谈到了最近城外的动乱。赵瑛给自己倒杯酒, 慢慢品着,好奇道:“莫非是三公主上次记住你了, 这次才特地来问你?”

    姜遗光点点头。

    赵瑛感觉更奇怪了,笑道:“你怎么就答应了?说说,有什么好处?让我也捞一笔。”她可是知道这家伙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姜遗光说:“没有什么好处,我不过答应了一个人而已。”

    “答应了一个人?谁啊?”赵瑛好奇。

    姜遗光摇摇头,显然不打算再说。

    赵瑛白他一眼,自顾自吃菜,边吃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估计就是发现九公子也会去,才要和他见一面,对吧?”

    姜遗光只是笑了笑:“也对。”

    赵瑛道:“说起来,上次见过他一面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九公子现在如何?死劫里的事我不打听,但他的近况总不是秘密吧?”

    姜遗光沉吟片刻。

    赵瑛见有戏,更加死缠烂打,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想了下,姜遗光还是说:“近期你就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尽量别打听。”

    赵瑛满腹怀疑也不好问,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过几天她借着送姜遗光的名义到城门口。

    远远的,她在一群人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正和姜遗光说话。

    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姬钺还是那副不羁的模样,和旁边人说说笑笑,可……可他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

    流民太多,三公主请旨后在京城外选了个地点扩村,然后迅速给这些人安排了活儿。青壮男人去挖渠挖井翻地建庙,妇人制衣做饭,小孩子也不能闲着,就负责送饭传信什么的。

    钦天监已禀明,今年冬天会格外冷,将有十年不遇的大雪。为此,冬日前必须建好几座新村供流民居住,否则就算没有鬼怪这些人也会被大雪冻死。

    原本百姓还很害怕,不过等上面派了活,每天都要干活后,他们反而安定下来了。老百姓总是这样,有活干就有饭吃,陛下没有不管他们,那就能活,能活着他们就不会想太多。

    三公主面上冷静,心里却暗暗焦急。她心知现在有入镜人守着所以没大乱子,可等入镜人走了呢?到时候只要随便出现些鬼怪,就会立刻毁了来之不易的安稳。

    隔着马车窗,三公主透过重重守卫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老百姓,扛包的挑担的背孩子的,有人看见马车,猜测就是管着他们的大官,远远地跪下磕头。

    三公主心下叹息。

    该怎么办?

    能救他们一时,能救一世吗?

    这些还只是来到京城的,在京城之外,天底下又有多少百姓深受鬼怪之苦?她又能救多少?

    也不知……父皇会不会同意她的折子。

    她思绪渐渐飘远,想到了几日前发生的事。

    ……

    月初,宫中,皇帝示意三公主坐下,手里拿着她刚刚进上的奏折。

    “来,和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短短几年,他却像老了十几岁,白发横生,身形也佝偻几分。叫三公主看愣住,心中浮出难言的酸涩,马上又恭敬道:“是,父皇,”

    她在奏折里写道,如今全天下诡异横行,光派入镜人去地方上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入镜人最终还要回京,再有,若是入镜人不幸身亡,要派人把镜子送回京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道,总归山海镜一事瞒不住了,不如不再隐瞒,而是在每一乡每一县设一驱邪司,公布山海镜一事,然后像科举一样设置考试,大量招收入镜人。

    这样一来,原本的入镜人们只需在地方上坐镇,并教导新的入镜人如何捉鬼。

    与其叫百姓们盲目拜佛求神,不如教他们自个儿立起来。而且民间也有不少高人,说不定能挖出些奇人异士。

    当然,这个法子也有不少缺陷,比如普通小老百姓很可能一次死劫都过不了,比如山海镜可能会引来争抢,拿了山海镜的人借此敛财等等。再或者,山海镜泛滥很可能也会引发大灾。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面对鬼怪,百姓毫无反抗之力,死了太多太多。

    再不做些什么,就不是反贼的问题。现在大梁已不知少了多少人,再继续下去,焉知他们大梁会不会……

    说到这儿,三公主觑着皇帝面色,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再继续下去,焉知我们不会变成第二个倭国?!”

    “请父皇三思!”

    三公主低头跪伏在地请罪,心还在怦怦跳。

    她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以往朝廷总是封锁山海镜和鬼怪的消息,就是怕鬼怪一事引起百姓恐慌,世人多愚昧,到时民间又不知会冒出多少打着神仙幌子的骗子,不知会多出多少“救世”的假僧妖道。

    不光大梁,前朝、乃至前朝之前的十数王朝都是这么做的。山海镜一直都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秘密。

    可现在能一样吗?

    纵观古今,没有哪一次爆发出如此大规模的诡异浪潮,简直像海中积攒的浪潮一股脑爆发出不可抵挡之势。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父皇做了什么?又或许只是大梁单纯地运气不好,赶上了这个时候?

    各地百姓不断被害,人口越来越少。她真的怕啊,万一他们哪天也来了个百鬼夜行,步入倭国的后尘,到那时,百姓还有活路吗?

    都道君为舟,民为水,失去了百姓的皇室,也不过是个空壳。

    殿内阴凉,三公主跪伏在地,额头渐渐生出冷汗,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措辞有问题,恨不得回到过去详细思考后再来答复。

    可令她吃惊的是,父皇并没有生气,只是问她:“你可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到时不知有多少入镜人恨上你。”

    三公主再一叩首,道:“儿臣想过,但儿臣别无他法。”

    入镜人为什么肯当入镜人?自然都是为了权势。

    做了入镜人,就高人一等,衣食无忧不提,杀人放火都不必追究。现在把他们从高位拽下来,他们怎么可能甘心?

    皇帝道:“你这折子发出去,不知有多少入镜人会在暗地里闹事。你有想过如何安抚吗?”

    三公主道:“想过,若入镜人有怨,对着儿臣一人即可。再有……”

    除此外她还想了不少对策,都写在了另一封折子里,但她不确定父皇对前一本态度如何,就没拿出来。现在她就从袖口里取出明黄的奏折递上去,皇帝顺势让她起身站着回话。

    其一:让入镜人自己选,是要在京中等待还是去地方上做官。先前那一批到地方上的入镜人就可以用起来了,这样就相当于把入镜人分成了几派,不至于全部勾结到一起。

    其二:让京中的这些入镜人收新入镜人为徒,由他们决定招哪些人做入镜人。师徒关系在身,有个名分在,相当于默许他们建立自己的势力。

    至于他们要拿徒弟做挡箭牌也好,悉心教授也好,还是当奴仆撒气什么都行,只要入镜人多了,这些问题总是能克服的。

    恩威并施,施恩有了,也要压一压,还可再设一巡检司,也由入镜人担任,时常去地方巡视考评,以及驱邪司人手可几年一换等等。

    她说了很多很多,最后口干舌燥地惭愧道:“这些都是儿臣愚见,儿臣资历尚浅,资质愚钝,远不及兄姐。若有不当之处……求父皇恕罪。”

    可她却看见父皇笑了起来,道:“我儿,你有什么罪?”

    三公主迟疑:“儿臣……”

    皇帝轻轻将折子拍在案上,道:“正好,这几日流民入京,你就负责安置流民一事吧,也叫朕看看你的手段。”

    “要是办的好,朕自会考虑。”

    三公主不敢相信地欣喜地抬起头来,父皇含笑点头:“去吧。”

    “为免有人闹事,朕指几个人给你,这几人有些小心思,但不会坏了事,你可以叫上他们护着你。”

    三公主谢恩后接过名单,有些晕乎乎地走了。

    踏出宫殿大门,潮湿的风裹挟远处乌云滚滚而来,将这片恢宏宫殿吹得更加肃穆萧瑟。

    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三公主冷静不少,她先让人送帖子到朝阳公主的园子说明今日一事,再回到自己府上,叫来幕僚们商议。

    几日后,父皇果然当众将差事交给了她。

    三公主却不像几天前那样高兴,心里反而沉甸甸的。

    她的推测,真的对吗?

    父皇如果真的采纳了她的办法……到时,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第515章

    赶在第一场雪落下前, 城外村终于建好了,都是村民们自己砍的树,自己搬来的石头,一点点修起来的。井也挖好了。

    可三公主知道事情还不算完, 幕僚提醒她, 冬日大雪, 什么都做不了。寻常老百姓都是靠前几季攒下的粮食过冬,可这些流民哪来的存粮呢?且不说粮食,百姓大多用不起炭, 烧火的柴都不够,穿的衣服也不足以抵御严寒。

    她让下人弄来一件流民据说冬日穿的衣服来,薄薄一件粗布袄子,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拆开一看, 里面塞的却不是棉花,而是稻草和破棉絮一类的东西。据手下人说,这已经算流民中还好的了,更多的衣服都没有, 只能等着冻死。

    三公主吃了一惊, 刚想问朝廷不是拨了布、炭和粮食吗?她时时去城外村巡视,每天都有马车把货运进来, 怎么会不够?

    再一想,负责此事的官员不是太子党就是朝阳公主一系,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心下叹息。

    “罢了……”她慢慢道, “这件事,不该我插手。”

    太子……以前看他行事至少滴水不漏, 如今连手下人都管不好了么?

    三公主并非何不食肉糜之人,她知道,这世上和银子挂钩的事儿就没有简单的,一块肥肉发下去,每个接手的沾沾油再正常不过。

    她只是不忍,又觉荒谬可笑。

    一个个金尊玉贵的,却要从活都活不下去的灾民手里抢银子。

    可这事不能她出面……

    过几日,朝堂上,一户部侍郎主动请罪,道因上官逼迫,他不得不扣下一些赈灾粮交给上官。

    而那位上官,就是太子一系的重要官员。

    大殿内顿时争吵成一锅粥。

    三公主只是沉默着,任由几派官员吵来吵去,仿佛此事和自己无关,她没有悄悄通知长公主似的。

    朝堂上的事和大多数入镜人都没什么关系。但三公主悄悄把那件事和姜遗光透了底,让他试探一下其他入镜人的意思。赵瑛那边也接到了朝阳公主的暗示。

    几人坐在一块儿聊过,都猜测陛下这回兴许真要将山海镜一事公诸于众了。

    要不然,他们身后的这些人,怎么会提前把消息透出来呢?

    ……

    不知下了第几场雪后,又是新年了。

    宫里宫外,街头巷尾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四处挂红,只是今年的年味比起往年总是差了那么点,京城的人好像少了很多,在街上乱跑的相处都少了。

    大年三十当晚,宫中新年大宴。

    每个人都能看出陛下变得更加苍老,他的眼神依旧凌厉威严,可他的双眼已变得混浊,头发花白,脸上布满褐色的斑纹,端着酒杯时,满是皱纹的手微微颤抖。

    可他只要坐在金色龙椅上,就没有人敢放肆。

    照旧是太子先敬酒,祝词,而后轮到朝阳公主,再才是其他的皇子皇女。轮到三公主时,后者看着父亲老迈的面庞,忍不住道:“父皇,保重身体。”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下去吧。”

    三公主回到席上,就见朝阳公主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了,她对这位长姐微微欠身,隔桌遥举酒杯一敬。朝阳公主笑了笑,回以一礼,二人相视一笑,方才坐下。

    天更黑,时辰到了。殿外放起焰火,冲天火花咻咻地在夜空中炸开。漫天雪花静静飘落。

    小院内,赵瑛对姜遗光敬了一杯酒,支着下巴笑盈盈道:“又是一年了。新年大吉。”

    姜遗光回敬一杯:“新年大吉。”

    姬钺也在,此时站在庭院里仰头看焰火。他头发全白了,雪粒子飘在发间,竟分不清是白雪还是白发。

    “宫里的焰火还是这个味儿,年年都不带变的,放过九九八十一炮就停了。”他挑剔道。

    贾历文正和容楚薇商量该去什么地方,他私心里很想回到自己的家乡,但一想到回去就忍不住退缩。

    到时他见到熟悉的人,该怎么说?可如果他熟悉的人都不在了,他就、他就更不敢面对了。

    容楚薇也想回边关,可她心知陛下恐怕不会放她走,她现在就是容家的人,容家最后一根苗,不能轻易离开。

    可她越来越想念自己家乡。

    夜里,她总能梦见漫天黄沙中连绵的城墙,葱翠绿洲,摇着驼铃的货商,炎热太阳下奔跑的光脚的小孩子。她想回去看看城里的人过得好不好?鬼怪会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

    赵瑛推推姜遗光:“哎,善多,你还是要回骊山吗?”

    姜遗光点点头:“是,等雪化了我就走。”

    赵瑛开始打听:“九鼎研究得怎样了?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随着时间流逝,许多秘密已不再是秘密。想要去骊山的入镜人多了起来,这段时间还有不少跑来和姜遗光送礼拉关系的,都想着分一杯羹,就连赵瑛也收到了礼物。

    姜遗光摇摇头:“离开骊山太久,我也不知他们进展如何。”

    赵瑛也想过去看看。

    只要九鼎聚齐,破解开上面的阵法,就能进入秦皇地宫。到时,山海镜的秘密很可能得以解开。这让她怎么不心动?

    姜遗光没什么意见:“随你。”

    于是赵瑛就一直等着雪化。

    这一等就等到了二月。眼看再过小半个月就开春了,雪还是没有停的迹象,每晚都飘着雪粒子,天也一直仿佛浸透了污水一样不干净,脏兮兮阴沉沉的,让人看着就提不起劲。

    今年大雪,不知还要冻死多少人。

    宫门口,刚面圣完的三公主和朝阳公主打了个照面,朝阳公主笑着问:“三妹,这么大冷天进宫做什么呢?”

    三公主不答,只是笑道:“大姐姐也来了?快进去吧,刚才父皇还念叨着你呢,天这么冷,可别耽搁冻着了。”

    等三公主走了,朝阳公主望望她的背影,微微皱眉。

    三妹态度倒是和以前一样恭敬亲热,说话也和以往一样滑不溜手,叫人想亲近又觉疏远,想拿捏又拿捏不了。

    按理说,她是自己这边的,可……朝阳总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她了。

    她能看明白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三公主一样拿不住把柄,但不一样的是,太子揪不出错是因为他一直过分谨慎,有时宁可错过机会也不肯冒进。

    如果不是这样,她也没有机会。

    朝阳公主一步步走在前往正中心宫殿的路上,想了很多很多。

    其他兄弟姐妹明面上都站在自己这边,太子快被逼疯了。父皇……父皇他已经老了,她的机会即将到来,绝不能让任何人误了大事。

    太子……

    想到那个曾经偷偷带自己去宫外听戏的太子大哥,他悄悄给自己买民间小吃,犯了错时主动给自己顶包……她小时和这几位兄弟姐妹感情一点也不差,是什么让他们一步步走到现在?

    朝阳公主狠心摒弃掉心里那丝不忍。

    只能说,人心易变。她不是也变了吗?

    等她成功了,再和兄弟姐妹们叙旧也不迟,现在……他们是对手,更是敌人。

    ……

    三月三,上巳节这日,雪终于停了。一直阴沉沉惨淡淡的天终于洒下温暖日光,路边积雪也终于有了融化之势。

    这个冬天还算幸运,没有多少人入镜,进去的也都平平安安出来了。再过几日,冰雪终于消融,房檐地面湿答答一片,好像刚被大雨泼过。

    富贵人家还好,怎么也冻不着他们。普通小老百姓就遭了殃,一冬过去不知冻死饿死多少。积雪融化,露出里面僵硬苍白的尸首,被士兵们统一拖到城外烧了。

    整个冬日三公主都忙着办这件事,她管不了那么多人,只能从城中开始管起。加上也是想避一避太子和公主的锋芒,就干脆自请要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父皇态度很明显,他平日行事本就雷霆手段,自然喜欢像大姐姐那样张扬的、锋芒毕露的性子。太子……大哥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吧?

    可他学大姐姐是没用的,反而因冒进屡屡犯错,前些日子还被当众斥责,道其为心不仁,无爱民之心。

    下面人把数目报上来,三公主还松了口气,冻死的人比想象中要少。可等她亲眼见到那些被抬出去、一摞摞堆在车上像牲畜物件一样要被拉到城外的尸身,还是不忍地移开眼睛。

    冬日不好赶路,可为了不叫这个冬天死太多人,入镜人们还是带上兵马上路了。这个冬天只要他们能保证各个辖域的人存活六七成就算他们有功。姜遗光……他倒是留在京城里,原本说雪化了就离京的,不知父皇下了什么命令,又改了主意。

    入镜人的身份渐渐浮出水面,大多数官员都知道了什么。直到前几日,陛下直接下旨,要求各地广收入镜人。

    于是各地陆续送来传信,道入镜人们已经在各地走马上任,一到就清点人口、然后公布鬼怪和山海镜一事,广纳入镜人。

    山海镜数目一下多了几百倍。

    几位皇子皇女都顺势招收人手,叫手下人入镜闯一闯。

    太子就是在这时犯错的。

    朝阳公主手下人一时糊涂,想抻一抻当地百姓,多招些人手——毕竟选择做入镜人就是拿命在拼,也有人不乐意的。她手下人就没有马上收鬼,而是先任由鬼怪肆虐,等当地百姓恐惧到极点了再出面,这样一来收到的入镜人比原来多了一倍。

    太子负责监管全国入镜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会报到他这里。朝阳公主手下的入镜人多了那么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一查就查出来了。

    得知此事,他没有立刻告发,他可能是不确定此事真假?或是打算等事情闹大了才揭穿?总之他先瞒着,到时就说自己碍于兄妹情分想先劝妹妹改正,劝说无用才上报,这也是手足情深嘛。

    谁知朝阳公主快刀斩乱麻,迅速把手下人关押,然后当众请罪,自陈管教不当。

    这样一来,瞒着这件事的太子就里外不是人了。

    他现在也明白过来了,那个小官不过是块丢出去的骨头,摆在明面上引他出来的。

    就算朝阳公主有错,难道父皇就不会觉得太子徇私吗?

    第516章

    得知此事, 三公主心下叹息。

    这下,太子的位子怕是不稳了。

    动摇太子储君之位原本是件动摇民心的大事,朝廷上下势必动荡一阵。可山海镜一事爆发,在鬼怪逼迫下, 这件事反而让人很容易就接受了。

    如果太子大哥能静下心, 和以往一样谨言慎行, 大姐姐反而拿他没办法。可……明眼人都看出来,太子着急了。

    宫里什么都没君心重要,父皇如果抬其他人和太子打, 太子未必放在心上。可偏偏那个人是独得圣心二十几年的大姐姐,父皇……真的很可能叫大姐姐取而代之。

    太子大哥很难不着急吧?一急就乱套了,连原本的谨慎小心都忘了。

    四月,桃花姗姗来迟降临人间。

    临安王向皇帝揭发,道太子咒魇朝阳公主, 人证物证俱在。

    朝阳公主一病不起,幸有入镜人明姑娘伴其左右,得以相救。

    陛下大怒,下令太子圈禁宫中, 自陈罪过上折请罪。

    姬钺邀了姜遗光在自家酒馆, 他那满头白发和与白发并不搭的俊朗面容,让不少人都认出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入镜人, 等他走过,大堂里顿时嘈杂起来。

    楼上,姜遗光对姬钺敬了一杯, 问道:“太子殿下当真买通道士, 还被你看见了?”

    姬钺一向是太子的人,和朝阳公主不睦, 他突然揭发太子诅咒朝阳公主,任谁都知道其中有古怪。

    可有古怪又怎样?重要的不是太子有没有做这件事,而是陛下是否相信太子有没有做。君心面前,事情真相不重要。

    姬钺一笑:“怎么?想替他求情?”

    姜遗光摇头:“我只是好奇,随便聊聊罢了。”

    姬钺道:“事儿呢,是真的。他做了就是做了,还是找我帮的忙。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不过……”

    太子手下人都快急疯了,搞不懂姬钺为什么突然倒戈。更何况,姬钺作为现在入镜次数最多的一人,他一倒戈,引得无数入镜人纷纷倒台向朝阳公主。

    所有人都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翻脸?是朝阳公主给了他什么好处?还是他揣测出了上意?顺着陛下的意思踩太子?

    “我自有我的原因,你就别打听了。”

    酒菜很快上来了,姬钺叫的舞女歌女也来了,他打开窗,从二楼往下看过去,一楼正中,舞女长长衣袖飘扬,他仿佛很着迷地欣赏着,一手轻轻拍窗台打拍子。

    半晌,他问,“倒是你,怎么不去骊山了。我听说赵姑娘想去,怎么不陪她一起?”

    赵瑛前些日子入镜,好在平平安安出来。她现在也肆意许多,为着这事特地叫了席面庆祝,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月上西头才各种回去。姬钺也被她请去了庆贺宴,庆祝她自己多活了一段时间。

    看着纵情享乐,却总有种悲凉感,好像再不享乐就来不及了。

    姜遗光说:“我自然也有我的原因。”

    姬钺回头,手指点点他:“你也尽耍心眼了。”

    姜遗光只是看着他。

    姬钺叹气道:“我实话和你说吧,太子不成了。”

    “最迟今年,太子就该倒了。”

    姜遗光仿佛自言自语:“那……为什么是朝阳公主?”

    姬钺:“哦?合着你还有别的人选?”脑子里过了过,问,“三公主?你和她走得倒近。”

    姜遗光:“长公主手腕强硬,不是能轻易被人操纵之辈。”

    他看得很明白,长公主原先还有些怯弱,只是强撑出来的面子。可后面逐渐变得强硬,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

    姬钺一开始为什么倒向太子?不就是因为他性格温和吗?等太子真上位,还真不一定能分出谁主谁臣。

    真以朝阳公主为君,他真的能低下这个头?他真的愿意被摆布?

    姬钺夸道:“心志坚定怎么不好?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了,好像我只是盯着好处似的。”

    姜遗光惊讶反问:“难道你不是吗?”

    姬钺无奈叹气,没说话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如丝如缕的歌声从一楼飘上来。

    二人你来我往相互试探,结果彼此什么都没问出来,两人也不泄气,要真这么简单就打听到了,他们还要怀疑是不是对方在唬自己呢。

    太子一事牵连甚广,从四月初到五月底,宫里一直在抓人,抓得越多,招供出太子的罪状也越来越多。

    连带的,朝阳公主地位如日中天。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储君之位非她莫属。

    赵瑛反而不太敢往朝阳公主身边凑了。

    她对姜遗光说:“最近的事儿,我总感觉不太对。”好像人人都捧着一颗心对朝阳公主,只等陛下驾崩,他们就能立即拥朝阳公主登基。

    朝阳公主总是想逼紧太子叫他犯错,她是成功了,可她现在也跟疯了似的,恨不得皇帝马上就废了太子立她,那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但陛下现在还在呢!就算陛下再老迈,他还坐在皇位上呢!

    不说陛下,就算她自己,如果有天近卫领了个人说接替她的财产和山海镜,那人就做好了准备,一副迫不及待等自己没了好传给他的样子。她会怎么办?

    她会马上把那人干掉!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更何况是向来雷霆手段的陛下?他怎么可能放任?

    只可惜,朝阳公主昏了头似的听不进去,其他人也跟吃五石散上瘾了一样狂热着,她只能避一避了。

    和外面比起来,姜遗光这里就跟世外桃源一样了,他不关心朝政,不会打听太多。听她抱怨完,姜遗光手里的书还没放下,头也不抬回道:“所以你想怎么做?”

    赵瑛吃着果子悠闲道:“我?上头阎王打架,底下小鬼掺和什么?”

    公主府里,朝阳公主十分不忿。

    太子手里的差事竟然被转交到了她的好三妹手中!

    驱邪司,于京城设一总司,统领各地副司,掌管天下山海镜。这样的差事,为什么交给三妹?!

    平心而论,三妹办差确实至今没出过差错,京城流民一事处置得也很好,她们感情也还算可以。她一直觉得三妹是她这边的人,可陛下现在是什么意思?

    眼看太子要倒了,再抬个人出来压制她?是想让她和三妹不合?

    就算她明知陛下是故意的,可她也很难不对三妹……三公主生起忌惮心思。

    陛下的孩子……不止她一个啊。

    陛下用意,三公主也清楚。

    公主府中,她挥退下人,静静独坐。

    朝阳公主……从她记事起,对方就一直是宫中人嫉恨的对象。陛下圣心十分,朝阳公主独得七分。

    但那时她看得透彻,朝阳公主被捧着,心中总有些胆怯,害怕她现在所得到的优待在将来失去圣心后就会变成她的罪过。现在怎么……

    和以前比,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而以她自己来说,她对那个位置……并非完全没有想法。

    大姐姐可以,为什么她不可以?

    第517章

    太子和朝阳公主很久之前就知道, 二皇子,他们的二弟/二哥,遭遇了不测。

    但那时父皇不知顾忌什么?可能觉得被鬼怪所害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也可能是因为那时“二皇子”回了宫一趟,被许多人看见了。

    总之, 让入镜人进宫把假装成二皇子的恶鬼收走后, 陛下并没有马上宣告二皇子之死一事, 而是对外称二皇子重病,在某处休养。

    这几年不论什么事陛下都没想起他来,年节时的赏赐少。有心人自然以为二皇子惹得陛下不快, 于是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忘了”二皇子。

    先前朝阳公主还惦记着他,后面慢慢也不想了。

    所以当她忽然听到陛下痛心地宣布二皇子病逝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陛下怎么突然……

    朝中大臣们也面面相觑。

    那个几乎要被他们遗忘的二皇子……他怎么没了?

    不论什么原因,朝中众人纷纷痛哭不已,泪流满面地二皇子哀悼, 还有些当众哭晕过去的。

    朝阳公主也回忆起自己和二皇兄的过往,眼眶一热,跟着淌下两行泪。

    接着就是二皇子的身后事,朝阳公主如今在礼部和几位大人学习, 又是二皇子的同胞妹妹, 这事交给她再正常不过。

    朝阳公主哽咽地应下了,这几日就在礼部一直忙着这事。

    这一日, 她的一位亲信悄悄递了话来。

    陛下似乎起草了一份圣旨,但是还没有发出去。

    那份圣旨……好像……好像和太子有关。

    朝阳公主被这个消息震得心怦怦跳,再三确定没看错后, 挥退手下人, 在屋里来回踱步。

    不论陛下的意思是什么,这都是她的机会。

    太子……从本朝至今没有哪个太子被当众斥责甚至闭门思过, 可只要太子一日不被废,她就一日不安心。

    父皇已经老了,要是哪一天他……太子再怎么被打压,他还是太子!他马上就能登基为帝。到时候,他会放过自己吗?

    废太子……废太子……

    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无意间瞥见自己袖口的白色——为了给二皇子守孝,这些日子她穿着不是黑就是白。

    二皇子……对,二哥……

    二哥,到这个地步了,你不会不帮我的,对吧?

    近日,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流言,很快流言便如烈火之势传遍整个京城。

    人人都在说,二皇子突然去世,很可能就是太子魇咒害死的!

    太子不是原来也魇咒朝阳公主吗?说不定他看着害朝阳公主不成,就转到了公主的同胞兄弟身上。

    也可能是打击报复呢?听说公主和她兄弟一直很要好。二皇子一死,朝阳公主大病一场,还要撑着病体给哥哥操持后事。

    太子糊涂啊!

    这个消息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如果不是姜遗光亲身经历过,恐怕也要当真了。

    “假的。”姜遗光对来打听的赵瑛说道。

    赵瑛不死心:“假的?可外面的人都这么说。”

    凌烛也在,他和赵瑛很是要好,见状笑道:“这件事的确是假的,再有,赵姑娘可以想想,突然冒出的流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定是有人在背后传。”

    “也对。”赵瑛忽然灵光一现,“这消息放出来,谁能得到好处?”

    自然是朝阳公主!

    反应过来后赵瑛就是惊讶:“她就不怕被陛下责罚?”

    凌烛笑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都是别人说的,公主正在为二皇子伤心难过,哪里能听得到流言呢?”

    这件事,太子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二皇子之死只能是病逝。陛下不可能公布真正的死因。

    但很多人都是那种,你直接告诉他他反而不信,非要自己打听,传的越玄乎的消息他们越信。越是说二皇子病逝,他们越认为其中有鬼。

    等赵瑛走了,凌烛对姜遗光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姜遗光不答,他就自言自语般说:“是啊,为什么突然就宣告病逝了呢?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难道陛下会想不到这点吗?”陛下是老了,可还没糊涂!

    凌烛在陛下面前从来不敢有什么小心思,哪怕他渡过再多死劫,手里再多人命。他都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那双威严的眼睛,仿佛能将他整个人都看穿。

    朝阳公主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瞒过陛下?

    凌烛心里很清楚,这恐怕是陛下对诸位皇子皇女的一次试探吧?

    现在凌烛看朝阳公主,就有些看着人犯蠢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了。其他人不敢评判皇子皇女们,可入镜人早就狂傲惯了,凌烛也一样,他们并不很将皇子皇女们放在眼里,是以他反而看得明白。

    若放在平常,朝阳公主可能不会做什么。可现在形势所逼,她明显着急了,着急到自己死去的同胞兄弟都能拿来利用。

    凌烛听过一些往事,陛下手中人命不少。所有人都认为陛下杀伐果断。可他却觉得,陛下纵有千百般雷霆手段,但对百姓和手足始终抱有一分仁心。

    若非如此,临安王也不能平安活到现在。

    当年临安王做的事,换成其他人哪里能忍?但后面临安王伏首,陛下就放过了他。除了没有实权,这么多年临安王过得逍遥自在,

    陛下对敌人没有一丝怜悯,但对弱者总是宽和的。

    他会怎么看朝阳公主呢?

    他捧了朝阳公主这么多年,会因为这些事对公主寒心吗?

    想了一会儿凌烛就又对准了姜遗光:“听闻那位九公子也耐不住了,你倒坐的住。”

    姜遗光正在看书,他绕到桌边拿起一本书翻翻,上面全是他看不懂的图案和标注,他问:“这是骊山那边送来的?”

    “是,你别弄坏了。”姜遗光不担心他看,阵法这种东西,看不懂的就是看不懂,如果他能看明白,也能分担一些。

    凌烛丢开手去,再次问:“你曾和朝阳公主也有过些渊源,怎么如今这么冷淡?我可是听说她来请过你好几次。”

    派人来过几次,她还亲自来过,但姜遗光态度一直冷冷淡淡,朝阳公主拉不下面子,其他人给台阶后她就走了。不过没几天她又送了节礼来。

    姜遗光:“她是她,和我无关。”

    凌烛说:“你对三公主可不是这样的,三公主几次请你你都没推辞。”

    姜遗光:“三公主也是为了公事。”

    凌烛奇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一心为公了?”

    姜遗光没在意对方半调侃半试探的话,道:“我一向如此。”

    看他还是这样,凌烛心里怀疑他还没从桃花源的影响中走出来,又不好问。

    二皇子出殡那日,难得是个大晴天。

    各宗室人都来齐了,朝廷众臣能到的都到了,没资格进来的就在自己家中吊唁、设路祭。就连太子也出来了,陛下说叫他送一送自己弟弟。一时间,满京挂白,仿佛又从初春回到了寒冬。

    朝阳公主扶棺出京,一路上她都含着泪,没留意其他人有些异样的眼神。等她风尘仆仆又从皇陵赶回来,天都快黑了。

    天黑不好入宫,朝阳公主打算在自己府里歇了,进门下马后解下薄披风随手丢给下人,灯光一晃,她眼前闪了一瞬。

    不对……

    她扯过那披风又看了一眼,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顿时惊得她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一把将披风狠狠扔在地上。

    “谁换的?!今天是谁给我换上这件的?!滚出来!!”朝阳公主怒极暴喝。

    其他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敢呼啦啦一片跪倒在地伏地瑟瑟发抖,一句话不敢求饶。

    除了朝阳公主愤怒地喘息外,整座公主府犹如坟地一般死寂。

    朝阳公主……她穿的竟是件黛绿底绣金凤红梅的披风!

    这件披风是宫中赏下来的江南贡缎,府上的绣娘制成的。黛青色的底极浓极深,跟夜里的森林一样绿得发黑,乍一看十分低调,甚至看不清上面的刺绣。可要是在太阳光底下,上面的绣纹就会闪光发亮,夺目耀眼。

    亲生兄弟的丧礼,大庭广众下,她就穿着这件披风招摇过市?那岂不是全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一想到这个朝阳公主就眼前一黑,她根本不敢想象有多少人发现了这一幕,到时又有多少人会在背后议论她?父皇又会怎么看?

    她就算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有人信吗?自己穿的衣服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负责贴身伺候的仆人都被提了出来,连同制衣的几个绣娘都绑了。朝阳公主没耐心和他们玩心眼,统统拖下去审,重刑之下,她就不信有几个人长了铁骨头能扛住。

    但在此之前,她得先想想怎么给出个交代。

    怎么办……该怎么办?

    越是着急越想不出来,朝阳公主心急如焚,牙关死死咬着,等尝到血腥味,她才发现自己紧张之下居然咬破了嘴里的皮,一阵阵刺痛仿佛从嘴里扎进了心里。

    二皇兄……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皇宫方向。

    惠瓷宫里,还散着一股新漆味儿。只是因为丧事,各种艳色的事物都撤了,院子里的花也都叫掐了。

    托这个女儿的福,禧嫔挪到了新宫殿的配殿住着,各种供应一年比一年好。只是这个女儿渐渐的,不常来看她了。

    女儿要忙正事,禧嫔心里高兴,怎么会怪她呢。

    后面,二皇子病逝的消息传来,禧嫔把其他人都撵了下去,哭得泣不成声。

    好在二皇子的丧礼是由朝阳这个女儿一手包办的,陛下还念着他们的兄妹情,所以想要成全他们的情谊吧?

    但她没想到第二天女儿就叫贴身侍女进宫送了密信来。上面的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亲生兄弟的丧礼,她竟“不慎”穿了彩衣?!

    禧嫔眼前一阵阵发晕,还要支撑自己看完。

    她想让禧嫔站出来说,那件斗篷是二皇兄生前特地找来的好料子送给妹妹,结果衣服刚制好,二皇兄就病逝了,还没来得及看一眼。

    所以她才在送二皇兄一程时特地穿上这件,也是因为思念兄长,想叫二哥亲眼看一看。

    禧嫔看过后,还要强撑着把纸条放在香炉里点着,不一会儿白纸黑字就蜷成了一团灰,再看不出来,她才放下了心。

    第518章

    舆论第二天就爆发了, 像洪水一样吵得沸沸扬扬,即便是朝阳公主一系的人也没法给她的行为开脱。但在流言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朝阳公主主动请罪。

    于是大家都明白了事情原委。

    那件披风,是二皇子病中找来的料子, 叫了绣娘赶制, 就想着赶在朝阳公主生辰前送给她做生辰礼。结果还没等衣服做好, 他就病逝了。

    所以朝阳公主才特地穿了那身为他送行,就是想叫哥哥最后见一见。

    这么看来,朝阳公主并非不敬兄长。恰恰相反, 公主太思念兄长了,才会冒着犯忌讳的风险这么干。

    兄妹情深,实在感人肺腑!

    纵使有人觉得不对劲,可大家都在夸着朝阳公主孝顺,重手足情, 他们如果说出来反而会被指责见不得人好,再加上他们拿不准陛下的意思,只得作罢。

    别院里,明孤雁对姜遗光道:“我已按着你的要求做了。”

    朝阳公主的披风就是她悄悄换的。

    这些日子她一直跟着朝阳公主, 表面上保护着她, 暗地里仍和姜遗光联系。

    她和姜遗光都默契地没有提死劫内那段纠葛,因而在外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前几日, 姜遗光要求她想办法让朝阳公主在大庭广众下出差错。恰逢二皇子死讯爆出,明孤雁思来想去,想到了这一招。

    在公主更衣时, 明孤雁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一件颜色相近的披风替换了。

    她不明白姜遗光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遗光显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听到后就让她回去继续看着朝阳公主。

    等她走后, 姜遗光提笔写信,吹干墨,小小一枚字条卷起塞入细小竹筒,再绑在飞鹰爪子上。

    “去吧。”姜遗光给它喂了一条鲜肉块,小声地念了句口令。

    飞鹰聪慧,能听懂人言。不同的口令会叫它们飞向不同的地方。

    苍鹰嘶鸣一声,姜遗光松开手。它仰脖吞下肉,抖抖翅膀,双翅陡然展开,转瞬间腾空而起,消失在空中。

    ……

    宫中,朝阳公主再次求见陛下,道自己犯了大错,欲向父皇请罪。

    她不确定自己这个借口能不能瞒过父皇。要是父皇也当真了,她撒撒娇就算完了。可如果他知道自己弄出的名堂……今天恐怕没那么简单能过去。

    “劳烦公公再帮我问问吧。”朝阳公主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可杜尝这死阉狗每回都说陛下正忙不见人。自己一遍又一遍请他去通报,他却总是找借口。

    朝阳公主折下身去,皇帝贴身大太监杜尝连忙哎哟哎哟地扶她起来撑着不让她弯下腰去,慈爱道“殿下,陛下今日确实不见人。殿下不如明日再来?要是有什么急事,殿下可以递折子。”

    明日?明日就晚了!还递折子?谁知道递了折子陛下什么时候看?

    朝阳公主以往从没体会过想要见陛下一面竟如此艰难,这让她不禁害怕起来。

    要是陛下生她气怎么办?朝阳公主可是见过他对敌人不留情面的样子,如果他执意要捧三公主,只消抓着这件事不放。

    她的谎言……会被立刻拆穿!

    直到现在,朝阳公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似乎做了很多惹他不高兴的事。可再仔细回想,她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陛下不应该生她的气。

    胡思乱想中,杜尝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好再进去通报。这回连杜尝也不肯出来了,只有他的徒弟出来请朝阳公主回去。

    朝阳公主一直等到了天黑。

    宫殿门口终于有了动静,片刻喧嚣后,走出数道身影。却不是陛下,为首那人一身素色衣衫,身形纤弱,和其他人攀谈着什么,没有发现她。

    ——正是她的好三妹!

    朝阳公主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退回去,等他们都走了,才从偏殿离开。

    但她心里就像有一团火一样,烧的她不得安宁!

    三公主回到府上后,屏退众人,疲惫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的太子将废的预感终于在此刻成真,陛下今天吩咐她的那些事……还有他那道圣旨……

    圣旨还没有公布,但拟旨的礼部官员,还有见证的几位大臣和宗亲……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说出去,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做些什么?或者对其他人暗示?

    这道旨意没发出来,就有更改的可能。想到这儿三公主就觉得好像连休息的时间都没了。

    她不断想着,消息不能泄露,万一被外人知道了,自己该怎么补救。还有如果太子真的被废,她该做些什么……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叫跑了一天的三公主很快睡了过去。

    翌日,天不亮三公主就坐起了身,收拾过后再次进宫。今天她还有得忙。

    她来得早,正好赶上开宫门。天还是黑的,风也清凉,黯淡星子在高空闪烁。

    两排大力太监推着横杆重重将宫门推开,三公主才得以进去,轻车熟路地来到偏殿等,请太监进去通报一二。

    奇怪,父皇以往早就起了,今日却不见动静,莫非睡得迟了?

    三公主正想着,门外忽然响起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悲鸣和不知所措的惊呼。一个小太监来不及通报就闯进门跪在地上重重磕下头,她还认得这是杜尝的徒弟,刚想问,小太监连磕三下,牛泪满腮地抬起头,已是泣不成声:

    “殿……三殿下……陛下他……陛下驾崩了……”

    恍如一道惊雷砸下,三公主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撑住扶手站稳。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很快四处响起的悲鸣打破了她的幻想,到处都有人哭嚎,因为她在宫里大小是个能做主的,杜尝是贴身太监走不开,就使了徒弟请她快些过去主事。

    天边已浮现出一抹鱼肚白。三公主魂不守舍地走在前往寝宫的路上,她脚踩在实地,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大片,好像每走一步就会掉入深渊。

    陛下……父皇他……他走了?

    她想了很多,可那些纷杂的情绪却又像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吸走了,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发现自己一滴眼泪都没掉,冷静得可怕。

    直到来到父皇床边,床帘掀开了,无数宫人跪伏在地。

    她望着床上那道闭着眼睛、头发花白的消瘦人影,心底一酸,眼泪不知不觉滑落下来。

    “父皇……”

    ……

    “怎么回事?今日静街不让走?”赵瑛奇怪地问近卫,她想去找姜遗光来着,以往都没拦,怎么今儿个近卫们拦着她不许出门?

    不光是她,园子里其他人都不许走,前后门都把守了许多人。她还能听见从不远处街道上传来洪亮的阵阵马蹄声,和雷鸣一样的整齐脚步踏过。

    “今天出什么大事了?”赵瑛疑惑。

    一直对她很和气的近卫今日却换了副面孔,神色冰冷严肃:“姑娘还是别打听了,回屋歇着吧。”

    现在京里各处戒严,即便是入镜人,若是触了霉头也一样要抓起来。

    赵瑛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定出了大事。这时她没心情和近卫们争执,转身回屋,心里七上八下,不断猜测。

    正午时,东方远远传来沉闷的钟声。

    丧钟齐鸣,整整四十五声。

    钟声连成了片,京城东西南北大大小小所有钟楼齐齐敲响,宣告着一个时代终结,这座古老的皇城沉溺于悲痛之海中。

    巷子口,一个老人怔怔地站在家门,脸上满是慌张不安,在心里默默计数,等最后一声丧钟落下,他如梦初醒地跌落在地跪下,俯身嚎啕大哭。

    听着丧钟的老百姓纷纷伏地大哭,哭声连成了片。

    宫中。

    悲痛过后,气氛渐渐剑拔弩张起来。

    陛下殡天的寝宫外围满重兵,当天伺候的奴才全部看了起来。宗亲大臣们都到了。

    没有人说话,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先帝已去,如今最要紧的事便是择出新帝并尽快登基,以安抚民心。

    但……该立谁啊?

    几位皇子皇女都在,两排椅子上坐着。太子和朝阳公主各自坐在左右位上首。

    没有人先开口。

    越是心急,越不说话。到现在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

    临安王也来了,一贯混不吝的临安王此时罕见地露出认真样子,竟叫人有些不敢认。

    他只带了姬钺一个,新过门的王妃和其他几十个孩子一个都没带。

    先帝驾崩,按辈分和血缘,怎么也该他先开口。

    见其他人都装起了哑巴,临安王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众人顿时望了过来。

    临安王淡淡道:“皇兄临走前,曾立下遗诏。”

    一句话叫所有人都提起了心!太子更是腾地站起身,不敢相信,但更多的是期待。

    朝阳公主斜睨他一眼,目露嘲意。

    三公主深吸口气,咽下眼泪,不让自己露出什么来。

    三皇子沉不住气,当即跳起来问:“皇叔,什么遗诏?我们可没听过!”

    临安王耷拉着眼睛,一字一句笃定道:“六月初九,未时,先帝召集本王,并罗约将军、傅盟将军、户部尚书张大人、礼部尚书岳大人,于乾华宫拟遗诏。”

    被点名的几位大人纷纷起身,一同来到临安王身后,表示确有其事。

    “如今遗诏就在乾华宫中,诸位殿下,可要前去一观?”这是省得有人说他动手脚。

    太子接口道:“自然,有劳皇叔了。”

    太子先起身,其余人跟着起身。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前往乾华宫。

    临安王找到圣旨,捧出,没有亲自念,而是交给宗室中的一位老人。按辈分算,他是先帝的堂伯,如今已过古稀,目光矍铄。

    众目睽睽下,老人打开圣旨,目光微顿,而后先看了一眼太子。

    “请太子殿下听旨。”

    太子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看上去很想从这里逃走,可他还要强撑着维持住行礼的动作听下去。

    太子一系党羽同样面面相觑,他们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办。

    这么多人看着,临安王又是先帝亲弟,还有好几位陛下亲信大臣。他们说话……总不是假的吧?

    太子迟迟不发令,他们也不知该做什么,只能跟着安静地一起听。

    朝阳公主和站在临安王身后的姬钺一对眼神,后者对她微微点头,朝阳公主顿时高兴起来,按捺住喜意低下头,做出晚辈认真听教诲的样子。

    圣旨内容很长,先敬天地,后敬先祖,陈明立储一事上关乎大梁江山黎民百姓,下关乎姬氏一族伟业。

    一众人不敢说话,只是面面相觑。

    他们都猜到了什么……

    太子更是越听越浑身发凉,恨不得马上召集兵马把在场众人围起来砍了。他还是太子!他没有被废!!没有!!

    可他今日来得急,没能联络上手下的武将。再有,先帝手中近卫也是一大隐患。他们不认太子,只认皇帝,其中不乏有善暗杀者。今天在场的小太监小宫女中很可能就有近卫,他手中暂无兵马,真的能不放跑一个吗?

    犹豫间,老人一字一句念下去。

    “……太子无德、仁弱,是非莫辩,不恤百姓……其行不堪为君……”

    “今,虢夺其太子位……”

    犹如一柄重锤击下,太子几欲晕倒。

    但除了太子一系外,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了。

    只有临安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示意道:“殿下,接旨吧。”

    太子哆嗦着,不肯动。身后不知谁第一个机灵地对朝阳公主拜了下去:“……参见陛下。”

    有了第一个领头的,其余人如梦初醒般齐刷刷大礼参拜,各人面上种种情绪错综复杂难以言表,但都老实地跪了下去。

    除了正中央的朝阳公主和废太子外,没有一个人还站着。

    朝阳公主看向废太子,笑容无比温柔,提醒道:“大哥?”

    她一步步走向废太子,目光中的压迫感竟叫看着她长大的太子都后退了一步。

    ……

    姜遗光在屋内,默默听着丧钟齐鸣。

    他知道,陛下已经去了,今日不论如何,都会选出一位新帝了。

    不论是废太子,还是朝阳公主,本都该和他无关。

    他来到桌边,拉开隔层,搬开层层堆积的书卷,最底下,放着一盒硬木打成的长条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卷包好的卷轴。

    那是先帝单独给他的圣旨,盖上了玉玺和私印。

    上面的内容他还没看。先帝曾嘱托,他早知自己大限将至,等他逝去后再打开。

    这并非梦中。

    姜遗光和先帝见面后,渐渐能肯定这一点。

    但先帝仍旧信任他,即便有宋珏的缘故,也不该做到这个地步。

    直到后来,先帝才说明了原因。

    宫中有人利用鬼怪操纵宗室,所以不论是谁,都不能担得起他最后的委托。

    “若说世界上还有谁不会被鬼怪和权势迷惑,那个人只有你了。”

    静室中,姜遗光取出圣旨,解开包裹的黑布。

    慢慢地,展开了那卷明黄的圣旨。

    第519章

    先帝驾崩, 天下服丧百日,不得着艳色、不得嫁娶、奏乐等等。

    民间尚且如此,宗室内规矩只会更多。三公主一连数日都在忙着大殓、守丧等事,忙得脚不沾地。

    朝阳公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马上就登基了, 现在, 只差正式的册封礼, 她就能成为下一任皇帝。

    而在大殓丧礼后第二天,先帝梓棺还停在乾华宫内,还没出殡呢, 她就迫不及待地下令,待先帝葬后,废太子即日前往皇陵,而其余皇子皇女——先帝在时亲口说过思念子女,所以大家先不要回府, 就在宫中住着吧。

    宫中大殓,皇亲宗室都要进宫磕头,不来就是他们大逆不道,所以每个人都老老实实来了——其他人都是早上宫门一开进来晚上宫门关前回去, 唯独几位兄弟姐妹都被留在了宫里。理由也很正当, 先帝还没出殡呢,怎么也要等出殡后再回去。

    大约是还没册封, 朝阳公主不好明着发圣旨。但三公主独坐时感觉出了不对。

    迄今为止,朝阳公主几次下令用的还都是公主印。

    那么……玉玺呢?

    换做旁人,不用玉玺可能是想着等正式册封后再用, 以示对先帝敬重。可朝阳公主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恨不得把父皇的一切都套在自己身上, 怎么可能不用玉玺?

    只有一种可能……

    玉玺不在朝阳公主手里。

    三公主心跳停了一拍,闭目叫自己冷静下来。

    父皇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想叫大姐继位, 那为何一直捧着她?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就是储君?

    难道……他一直在做戏?

    为什么呢?

    乾华宫、先帝寝宫、书房等宫殿外,全都被重兵把守着。无数宫女不断翻找,连地砖都没放过。

    先帝生前得用的太监宫女们一律看了起来,严加逼供。

    这么大动静,自然惹来宫中居住的其他人注意。

    朝阳公主对外说要将先帝遗物收好,这个理由听上去很正常,可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废太子早就搬离了承乾宫,除了太子妃和几个生育了子嗣的女人留下了,其他女人都不知送到了什么地方。

    连带太子的孩子们一并被抱走,朝阳公主道她一定会把兄弟姐妹们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

    身边重兵把守,孩子为人质,亲信一律隔绝,废太子再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几经波折,废太子多少有些长进,也隐隐从这一系列手段中感觉出了什么。

    朝阳这时本该安心操办先帝丧事才对,却来针对他。

    越是底气不足的人,才越要想办法证明自己。就像曾经的他,察觉父皇不想立他为储,才会处处针对朝阳。

    朝阳公主为什么底气不足?

    联想到最近宫里的动静,废太子腾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转圈。

    是了,先帝下旨废了他,可先帝从没说过要立朝阳公主!!是当时朝阳公主的人先拜下去的!!

    朝阳公主……她一定是在宫里找什么东西!

    她想找什么?遗诏?不对,应该不是。她最近的下的圣旨……是了,她一定是在找玉玺!!没有玉玺她如何发圣旨?!

    哈!父皇没有把玉玺给她,甚至还藏起来了!父皇也不看好她!

    太子欣喜不已,正想着怎样靠这点扳倒她时。大门口却传来嘈杂声。

    不一会儿,十来人鱼贯而入,领头两位太监带着身后十几位精兵。为首严肃精瘦的大太监给太子行了一礼,拂尘一抖,恭敬道:“陛下想与大殿下说说话,还请殿下和杂家走一趟吧。”

    废太子怒极,可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身边的人都被调走了,仅凭他自己怎么可能反抗得过?

    他只能跟着几人离开。

    踏出宫门,他回头望去,见自己的太子妃李氏也被几位老宫女带走,神色凄惶地望着他,还想说什么,被人威胁着半拖半拽带走了。

    实在欺人太甚!他已经低头了,朝阳公主还想怎样?!难不成还想斩尽杀绝吗?!

    一路往僻静处走,越走越幽静,废太子都不知道宫里竟还有如此凋敝破旧之处。

    朝阳公主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一连多日都没找到玉玺,这让她彻底失去了耐心。三公主和三皇子等那边都派去了人手,务必问出玉玺下落,而废太子这头……

    她觉得先帝很可能还是把玉玺留给了他,要不然废太子的圣旨为什么没有颁布?说不定先帝反悔了?还想再考察他一段时日?

    于是她干脆亲自来审。人刚押过来就单刀直入地问:“你把玉玺藏哪儿了?”

    废太子一听就哈哈大笑:“果然,你没有找到玉玺。”

    “父皇属意的人选不是你!!哈哈哈哈哈哈——你不过是个窃贼!”

    “朕再问你最后一次,玉玺——在哪里?!”

    废太子只是得意地笑:“你找不到的。孤……”

    一柄短刃插进他腹部,太子笑声止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剧痛从伤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这让他整个人都软倒了下去。

    “那又如何?”他看见朝阳公主冷笑着收回刀,用手帕慢慢擦拭,将染血的手帕扔在他脸上,“找不到又怎样?玉玺?呵,我就算再造一个,有谁敢说不是真的?”

    确定废太子也不知道后,她就直接动手了。

    至于其他人……

    只要全都杀了!他们还能怎样?!

    朝阳公主忽然觉得以前的自己太狭隘了,总是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殊不知世上哪儿那么多规矩?那些规矩都是用来约束底下人的,皇帝就是最大的规矩。

    都到这个地步了,她何必循规蹈矩呢?

    “你……大逆不道……”太子喃喃。

    他最恨的时候也巴不得杀了朝阳,可他从没要对其他兄弟姐妹下手,最多只是想过自己登基后怎么去用他们。

    他还想说什么,可剧痛和失血让他说不出话来,视线渐渐模糊。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朝阳公主说了最后一句话。

    “找大夫,别让他死了,也别把他治太好……”

    ……

    三公主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现在的朝阳公主,早就不再是从前的大姐姐了。为了坐稳帝位,她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前方的“敌人”。

    连死去的同胞兄弟也能利用,更何况是他们?

    她必须想办法离开!

    现在先帝刚走,朝阳公主还不敢做的太过分。等百日后先帝梓宫出殡,那时又会怎样?

    父皇把近卫放在她手里,执掌入镜人的驱邪司的官印御印也一并在她手里。为了不叫朝阳公主搜走,她藏得好好的。

    她心里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可她又觉得受宠若惊,不敢相信。

    直到现在,她也不敢确定父皇要做什么。

    其实,她猜测父皇本想徐徐图之的,但父皇病得太急、太重,事态变得太快,他还没安排好,一切就来不及了。

    于是,他干脆把这件事当做给自己的考验吧?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

    三公主心一横,从自己床下暗格取出金令,高举金令走出去。

    这枚金令,可号令天下近卫。朝阳公主旁敲侧击过几次让她交出来,三公主以祖命不可违为由,暗示她等正式登基册封了自己再交出。她一向表现顺从,对方就信了。

    一见金令,看守着她的宫女们之中几个当即脸色微变,单膝跪下。其他人更是马上变了脸,扑过来就想抢夺,有一个马上就要跑出去报信。三公主大喊:“把所有人拿下!一个都不许放走!”

    那几个跪下的宫女毫不犹豫出手,不一会儿,整座寝殿内在看守的长公主的人都被打晕放在倒座房上。宫女太监中的近卫重新站在门口望风,以免监视的人起疑。

    三公主心知她不能就这么走,她这么一走还不知道朝阳公主会给她安上什么罪名。

    太子被带走,定是为了玉玺。她必须拿到玉玺。

    父皇会把玉玺放在什么地方?

    三公主平日贴身侍女就是近卫之一,和她身形极为相似,她扮成三公主的模样。

    三公主自己则伪装成小宫女,低头跟随几人步出房门。

    第520章

    三公主没有马上离开宫中, 而是先去了宫内那座奇怪又神秘的高塔。

    据说……这里住着一个对过去无所不知,能预言未来的人。

    她起初不信,后来亲眼见过鬼怪后便信了几分。但父皇对这座高塔讳莫忌深,不许他们任何人踏入。久而久之, 他们也慢慢对这座高塔失去了兴趣, 几乎想不起来宫里还有这样一座塔。

    朝阳公主遍寻玉玺不得, 说不定……玉玺就在那里!!

    高塔四周或明或暗的守卫无一不是近卫。三公主手持金令,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高塔下。

    直到这时,她才确定, 父皇将金令留给自己,必然是有原因的。

    她一直担忧自己在做的事会不会是大逆不道,又像是以父皇的名义遮掩自己的野心,但她一路来到高塔前时,心里怀疑的大石终于完全落下来。

    父皇, 他想过传位给自己!

    三公主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命令其他人都在外等着。自己独自踏进高塔下窄小的门。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蜿蜒向上的楼梯, 昏暗狭窄, 地面不知铺了什么软木,踩上去悄然无声。

    一直走到头, 面前是一处没有装门扇的门洞。

    她慢慢走过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二楼空地一大群近乎一模一样,细长口颈的素色花瓶, 更可怕的是, 每个花瓶上都顶着一颗女子的头颅!

    骤然见到,三公主心跳猛地一停, 可她还是走近了。

    她暗暗告诉自己,一有什么不对就马上逃。

    一步……

    两步……

    花瓶姑娘们没有动静,闭目沉睡。

    可当她踏进房门门槛的那一瞬间。所有花瓶姑娘全都齐刷刷睁眼扭头,惨白的脸扭向她,奇异地微笑,看上去无比诡异。

    奇怪的是,她竟没觉得害怕?

    花瓶姑娘们嘻嘻笑着,一人说一句,一唱一和地连成了串。

    “怎么今天是三公主?”

    “因为陛下驾崩了,呜呜呜呜……”

    “为什么不是长公主?”

    “因为她是半人半鬼。”

    三公主吃了一惊,刚想问,花瓶姑娘们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唱合下去。

    “玉玺放在了什么地方?”

    “玉玺就在楼上……哈哈哈……只等新帝来取……”

    “奇怪,朝阳公主怎么会是半人半鬼?三公主凭什么不是?”

    “对啊,三公主也遇到过鬼怪呢。”

    “嘻嘻嘻嘻……三公主遇到鬼怪,被解决了。长公主遇到鬼怪,没有解决。”

    “她的念被放出来了……”

    “废太子的念也被放出来了……”

    一句又一句,三公主震惊的到最后都麻木了。她还想问为什么这座塔叫预言塔,花瓶姑娘们却不肯说,只说曾经住在塔里的人很早就离开了。

    在这群……花瓶姑娘?总之,在她们的催促下,她来到房间另一端,那里有一条通往上层的路。

    ……

    近卫们都守在塔底,看似和往常一样,实则暗暗打起了精神。

    三公主曾说过,她如果两刻钟还没下了,便立刻上去找她。

    天下能号令近卫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象征皇位的玉玺,另一样则是代表近卫最高人的金令。

    两刻钟即将到来……

    所有人皆暗自戒备,在心中默数。等最后几个数数完,守在门边的近卫神色变了,抬头无声指了指几个人,再比了个上楼的手势,示意被点到的几个人和自己一块儿上去。

    几人整装待发,即将踏入房门的前一瞬,楼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侍女模样的三公主缓缓走下。

    “殿下,方才云秋姑娘被带走了。”一近卫飞快禀报,“八面宫门都落了锁,小门也全部关了,殿下,您还要出宫吗?”

    三公主下意识抬头看天色,现在还没到宫门落锁的时辰,而云秋,正是顶替她的那名侍女。

    朝阳公主已经等不急要对她动手了!!

    她只希望云秋能伪装得久一些,不要暴露太快,给她多留一些时间。

    明日还有朝臣宗亲入宫参拜,到时朝阳公主不论如何也要放几位皇子皇女出来,只要云秋能撑到第二天就好。

    “自然要出去,你们可有出宫的门道?”三公主道。

    身边几人连忙说:“有,只是殿下千金之躯,要受些苦。”

    三公主:“无妨。我们快走!”

    再拖下去,一切都来不及了!

    半人半鬼的朝阳公主……幕后还有一位已过十六重死劫的姬钺相助。仅凭手中近卫,她如何抵得过?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父皇说过的那些入镜人,他们都是父皇留给自己的。

    ……

    姜遗光那边也不断有朝阳公主的人来请,甚至连姬钺都来了一次。

    朝阳公主也是等上位后才得知还有骊山司的存在,她原本以为骊山驻地不过是个驻地,结果外围的驻地都要听从骊山司的命令,而骊山司更是疑云重重。

    在朝阳公主看来,姜遗光频繁出入骊山,必然和骊山司有联系。

    她悄悄递话,想叫姜遗光接管骊山司,这样骊山司就是她的了。可偏偏姜遗光跟听不懂一样,明示暗示都无动于衷,就是不肯去。这令她极为恼怒,又不能把他像对待兄弟一样直接抓起来,只好叫姬钺来传达王令。

    姜遗光一直在等。

    其实,当他见过那位陛下后,再见过这道圣旨和其中的信后,许多谜团都明白了。

    太子,朝阳公主……他们的身世和自己一样。

    他们并不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他们也是试验的结果。

    同样是入镜人结合后的孩子,同样是出生后母亲难产去世。

    不同的是,他们相当于一个“失败”的试验产物,没能在镜中诞生,却出生在镜外。

    但幕后的那个人似乎十分关注这个试验。

    恰逢当时后宫里有两位妃嫔生产,孩子生下来体弱,眼看养不大。于是,先帝将他们两个放在自己名下,一个封为太子,另一个不断推着她出现在人前。

    太子平庸,朝阳公主却有些特异之处。

    就像姜遗光自出生起,恶念将离就伴随在他身边一样。朝阳公主长大后,便隐约有“心想事成”的奇异之处。

    就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但她身边伺候的所有人、她喝的每一口水,吃的每一口粮食都是陛下给的,陛下很快就发现了这点,不免忌惮。

    起先陛下不过为了让幕后之人把注意力放在他们二人身上,才不断捧着太子和朝阳。等姜遗光出生后,这个成功的试验结果更让他坚定了要把太子和朝阳捧得高高的,不要叫姜遗光被注意到。

    但朝阳公主兴许萌生了“自己要被宠着”的念头?陛下越捧着她,她越希望自己被捧着,她的意识越深,陛下就越宠爱她。

    总之陛下也是过了许久才惊醒,自己竟不知不觉习惯了事事以朝阳公主为先。这让他更加忌惮,但也生出一丝希望。

    若这两个孩子能经受住种种考验,这个皇位传给他们也无妨,说不定朝阳公主的奇异之处能带来大用?但叫陛下失望的是,他们没能坚持住。

    几年前,陛下膝下几个孩子全都经历了恶鬼侵扰,他心知肚明,且特地撒手不管,就是想看看各人处理结果。

    近卫和入镜人在很久以前还是秘密,但他并未严密设防。他们能不能想办法打探到?能不能自己处理好?还是想利用恶鬼成为自己的助力?

    但……

    二皇子死了。

    三皇子不必恶鬼考验都能看出品行不端。

    其他几个尚不必提。

    太子……太子是他最可惜、最痛心的一个孩子。并不是他不好,而是他的心性不够,太过循规蹈矩。

    他孝顺、友爱姐妹、有君子之德。

    但……有时坐在这个座位上,平庸就是最大的罪过。太子能循规蹈矩,皇帝能吗?皇帝应是制定规矩之人。

    要是太平盛世能稳几十年,这样的太子没什么不好。可眼看着恶鬼侵袭成为大势不可逆转,他就不能把太子推到这个位置上。否则,身边的一切都会逼他葬送这个王朝。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让太子走到那个无路可退的地步,他只能自己先把太子逼下来。

    所有的孩子中,朝阳公主是最叫他失望的一个。

    他亲口起了封号,朝阳,便是希望她如初升朝阳般带来希望。

    起先十几年,她一直不安,只能强撑出气势唬人。后来心态稳固了,却不是想着怎样利用权力办些实事,而是想着怎么才能得到更多权力,以及怎样打击自己的兄弟姐妹。

    朝阳公主的野心永远不会满足,她永远渴望得到更多权力,但她的野心却没有足够的仁慈来匹配。

    如果有一天,朝阳公主发现了自己“心想事成”的能力,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慢慢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到那时,她会变成什么样?

    更何况,恶鬼的能力是这么好利用的吗?她利用的越多,只会离“人”越来越远,离“鬼”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