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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不过一个小小的瓷碗, 碎裂的声音竟响彻整艘船。

    卧在床上的胡禄吓了一跳,刚才有个碎瓷片擦着他脸飞过去,差点就要给他划出一道口子来。

    胡禄战战兢兢:“你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怎么还碎了?”

    船夫脸色也不好看:“听说是有用的,筷子立住了就是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再把水洒了, 就能送走了。”

    胡禄急道:“水洒了?现在碗都没了。”

    船夫结结巴巴:“或许, 或许是这鬼太厉害了些,送不走……”

    他又问:“内使老爷,你可是真撞见了什么?能不能说说?”

    胡禄哪里敢说, 蒙了背,模糊的声音从被褥底下传来:“我是梦见了,那鬼托梦来叫我做件事。”

    船夫大惊:“内使老爷可有答应它?”

    胡禄心跳得很快,他根本没想答应的,自己含含糊糊那么一说, 算答应吗?宫里头大家谁不是说了就过,真真假假不当真。

    可是,这是个鬼,不讲理的鬼。

    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恐惧来。

    “我, 我没答应……我骗他的……”胡禄仓皇道, “我骗他的,我怎么敢答应?”

    船夫定住了:“你骗他的?”

    胡禄满心惶恐, 根本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我当然是骗他的,谁敢和厉鬼打交道?”

    他没察觉,眼前船夫的脸色无比苍白。

    那几个侍卫也站在床边, 一动不动。

    身上满是水腥味。

    ……

    甄二娘从京里出来, 到了庄子上。

    昨日,陛下大怒。

    派去夷州宣旨的船, 竟在禹杭附近沉了,船毁人亡,捞都捞不上来。

    不知是厉鬼,还是人为。

    听闻两浙一带,有一水匪帮派,名赤月教,格外猖獗。

    但不论如何,陛下都不可能容忍此事发生,传出去,只会失了皇家威严。

    陛下已又点了人马,要求择五六个入镜人一道上船,同时,派正在闽省的周巡抚率军前往禹杭。不论是赤月教还是旁的什么,都要狠狠杀一杀他们的气焰。

    所有入镜人的死劫时期都记录在册,不同人管着。甄二娘算着手下这批人,眉头皱了起来。

    不好挑,大部分都要入镜了。刚出来的那些没几个好的,恐怕拖累。

    最好的那几个她又不想派出去,水路行船危险又磨人,即便没有水鬼水匪,一个月下来也吃不消,她不想自己手上的人折在路上。

    甄二娘叫了曾绶过去,一问,曾绶竟不通水性,上船就晕,也不行。

    她正要离开庄子,去别处再问问,楼上姜遗光下来,步伐稳当。前几日还一副重伤的样子,现在就已大好了。

    甄二娘思忖,要是姜遗光伤好了,送他去还是合适的,头脑聪明,也懂水性,上回他渡过的死劫,恰恰好就是在船上。

    “你愿意去吗?”甄二娘把事情说了,也将风险告诉了他。

    谁也不知道这条江中到底发生过多少阴暗,又埋葬了多少冤魂,他们无法提供任何消息,只能靠自己去猜。

    而在江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要是那些鬼不出现,只像之前一样把船掀翻,他再难回来。

    “去往哪里的船?要去多久?”姜遗光却只问了这个问题。

    “往夷州去的,途经鲁、苏、禹杭、闽,再到夷州。”甄二娘特地看了眼姜遗光。

    “到了闽省,你就可以下船,等宣旨太监在夷州把谢丹轩大人接来,再从闽省出发回来。”

    她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要去吗?”

    姜遗光发觉她在试探自己。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

    自己没有隐瞒过在调查闽省卫家一事,但……她特地提了谢丹轩。

    是自己打探贺韫的事情败露了吗?

    赵瑛那天的反常,她们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或许……就是甄二娘派人透露给她们的?

    姜遗光点点头:“好。”

    甄二娘露出笑来,真如长辈那样抚抚他的头:“收拾些行囊,五日后出发。”

    姜遗光点头答应下来。他不习惯被人触碰,僵了一会儿,甄二娘才把手移开。

    姜遗光回来后,只休息了一天,就继续和闫大娘子习武。这会儿他又得去同闫大娘子告假。

    闫大娘子原见了他就露出笑脸,听他说要去往闽省,还是要去至少大半个月,顿时不高兴了,当日下手格外重。

    姜遗光生生受了,没事人一样擦过药,又往下去。

    他还记得自己答应过黎恪的事情。

    那天晚上,自己也看见了蚂蚁……

    姜遗光找到放在橱柜里的蜜,小罐子封好了,一打开,便是甜浸浸到有些腻的糖香。姜遗光倒了两滴,倒在地上。

    而后,盖子重新盖回去,放进碗柜。

    端了凳子坐在厨房门外,厨房门打开着,能叫他看清楚里面动静。

    厨房里还有股有些刺鼻的石灰和硫磺的味道,前些日子厨娘们彻底打扫过,又驱了虫。两滴蜜落在地面,好半晌,毫无动静。

    姜遗光坐在门边,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连眼睛也隔了老长时间才轻轻一眨。

    一直从正午等到黄昏,太阳都要落山了,也没有见到一只蚂蚁,甚至连其他蚊虫都无。

    姜遗光看了很久很久,想起来。

    四月,近五月的天,惊蛰早已过,天已经热起来了。

    再怎么驱虫,地上不可能没有一只虫蚁。这很不正常。

    他把凳子移开,往后退去,假装先离开。

    院子门口,那晚的仆妇又来了,笑着叫他:“小公子,该吃晚饭了。”

    姜遗光察觉对方有些古怪,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感觉,叫他分不清善恶,也看不清对方是否真心。

    “大家都在等你,快走吧。”

    山海镜放在怀里,贴着胸膛,没有取出来。姜遗光看看干净的地面,又看看那仆妇,没有回答。

    “怎么不去?小公子可是不饿?还是想吃点别的?”仆妇走近了两步。

    那种古怪的感觉更近了。

    姜遗光猛地后退一小步,定定地看着对方。

    山海镜早已取出,摆在胸口。

    仆妇还带着微笑。

    她的鼻腔里爬出细小的蚂蚁来。

    黑黑的,密密麻麻的,很快爬上眼睛、耳朵、嘴巴,爬满了整张脸,一只又一只数不清的蚂蚁,还在爬。

    黑黢黢蚁群,一股脑从身体里倾泻涌出,不断往上爬,下头撑不住了落下去,便又往地面四处爬。当着姜遗光的面,蚂蚁蜂拥落在地上,一层穿着衣服的人皮轻飘飘落地。

    滩在地上的人皮还带着五官和头发,内里皮肉连同骨骼都好似被蚂蚁啃噬殆尽。

    山海镜依旧冰冷,没有上回发烫的触感。汹涌的蚁群迫不及待逃离了那张人皮,往地上仅有的两滴蜜爬去,转瞬间,蜜便被吃尽了。

    姜遗光拿镜子去照,什么也没照出来。

    没有蚂蚁往他身上爬,这群蚂蚁好似通人性,自觉在路过他时分开两股往四处跑,黑压压一片,很快爬上了橱柜。

    橱柜里还有一罐子蜜。

    它们的速度很快,姜遗光同样动作很快。小厨房里的炉灶还没升起来,他立刻从袖里取出火折子,抽出根木棍脱下外衫裹上,吹燃火折子点着了,火苗凑上去烧。

    滋滋啦啦声响。

    烧成焦壳的蚂蚁掉落下来,传出奇怪的焦臭味。地上更多蚂蚁汹涌的、窸窸窣窣地爬上来,只是,它们还是不敢往姜遗光身上爬。

    山海镜里,什么都没有。

    照遍了厨房,还照了自己身上,地上的人皮,橱柜里的蜜糖,都在山海镜中投出模糊的虚影。

    什么也没有。

    真的只是普通蚂蚁么?

    姜遗光捻了一只,在指尖碾碎。

    刺鼻的酸味传来。

    就在这时,一直努力往橱柜爬的蚁群变了。

    一群群蚂蚁,开始汹涌地往姜遗光身上爬。

    姜遗光动作很快,三两下踩死地上一大群蚁群,那些蚂蚁太多了,鞋底碾过去时,噼啪作响,更多刺鼻的酸味扑来,附着在他身上。

    踩了两脚后,姜遗光闪身出去。

    那群蚂蚁同样跟着,大批大批黑压压相互层叠着拥挤地跟在后面,随着爬行窸窸窣窣作响,任谁看了也要头皮一麻。

    任槐先发现了在庄子上到处跑的姜遗光,远远地问:“哎?善多?你跑什么?”

    姜遗光高声道:“麻烦点个火把,烧了它们。”

    待近了,任槐被这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他连忙从胸前取出镜子来照,只可惜,他也跟姜遗光一样,什么都照不出来。

    姜遗光往庄子上的池子里跑了。

    一条小河,岸边有船。

    任槐起先跟着他跑,后面发现那群蚂蚁不追自己,只追着善多,便赶紧去大厨房端了火油、木柴,又拿了棉布等事物,简单做了个火把。

    做成后,他忍着那种密集的恶心,把火苗凑上去。

    焦臭味往鼻子里钻。

    真是普通的蚂蚁,烧了后立刻死了,在地上堆起一堆层叠的焦壳。

    任槐追着那群蚂蚁一路烧,他明明烧了许多了,却怎么也烧不尽一般。跟着追到了河边,看见姜遗光已经把小船划到了河中央。

    蚂蚁还跟着往水里淌去。

    任槐忍不住问:“善多,你到底做了什么?”

    姜遗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只用火烧就好,不要去踩,不要让它们死了的味道沾在你身上。”

    河边的蚂蚁越来越多,碧绿的草地都覆盖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黑蚁,叫人看了又恶心又头晕。

    任槐就看了有些想吐,伸长手去,火把从草地上撩过,看那些东西滚成团落下来,心里的恶心发晕就变成了一股隐秘的快感。

    庄子上不止这些人,住得近些的曾绶、腾山、张淮溪也碰见了,远远地跟着这幅奇景跑过来瞧,就看见任槐点了火把在烧蚁群。

    任槐解释道:“这是不知从何来的诡异,你们且小心些,不要亲手弄死它们。像我一样点着火把烧就可以。”

    他抬头示意坐在河中央船上的人:“不然就会像善多一样,被追着跑。”

    张淮溪很有些不可思议,什么话也没说,拿出了山海镜拼命照,可不论他怎么照,蚂蚁依旧汹涌地从四方来。

    腾山瞧见那群东西也觉得恶心,烦闷道:“难不成我们还得把这儿全烧了?前几日他们才驱了虫,怎么今儿又有?”

    曾绶啧啧两声:“这分明就不是普通的蚂蚁,到底怎么来的?善多有说吗?”

    任槐说:“不论怎么来的,都是无妄之灾。”

    “你们也别干站着,去厨房弄些火把,过来一块帮忙点,小心别弄死它们。”

    曾绶摇摇头,转身去厨房了:“等着,小生马上来。”说些,他带着腾山一块往回走。

    张淮溪站在河边,捏了一只蚂蚁起来,让他在自己手中爬。

    即便在自己手上,那只蚂蚁依旧疯了般要往河那边方向去。张淮溪便小心地将那只蚂蚁放了,任由它往死路去。

    “奇怪。”他喃喃道。

    “庄子上其他人呢?”他问,“那些仆从,都去哪儿了?我从院子一路来时,没见到人。”

    任槐一想也觉得不对劲:“我也没见着。”

    他看见张淮溪抄起手避在后边,看样子根本不打算帮忙,眉头皱起来,又不好说什么,叫他:“张兄,能否去叫来几个庄子上的人?”

    张淮溪扫他一眼,不情愿地皱眉,还是起身去了。

    一路走,还是没见着人,离开他们住的院子,往仆人们住的地方去,总算看见了几个身影凑在一起。

    张淮溪隐隐觉着不对劲,但他的镜子没带在身上,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

    “任公子寻你们有事。”他说。

    那几个仆人连忙回过头来。

    张淮溪立刻后退了好几步,目露惊慌,而后转身就跑。

    那几个奴仆脸上,从七窍里流出黑水一样的蚂蚁!

    怪不得……这群蚂蚁竟吃人血肉吗?

    他跑着跑着回头看一眼,恶心又惊惧地发现,几个奴仆身体干瘪下去,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蚂蚁从几张人皮上爬出,往河边去。

    不能弄死这些蚂蚁,只能烧,否则,自己也会被一直追着,就像这几个仆人一样。

    一旦被追上,就会被啃噬尽血肉,只剩下人皮!

    张淮溪跑得很快,远远地,他看见河边亮起冲天火光,在去自己房间拿镜子和去河边之间犹豫一瞬,拐道去了河边。

    河边情景叫他大吃一惊。

    蚁群无法过河,没法追上河中央那人,开始往一个方向聚去,团成一个足有人头大的黑团,逐渐往前滚。

    在河边,已经有了好几个这样的黑色蚁团,全被任槐一把火烧了,散开,又爬向别的地方聚起,近乎无穷无尽。

    “这……这该如何是好?”张淮溪拧起眉,说,“我方才要去叫人,可一连见到好几个,全都被蚂蚁吃干净了血肉,只有一层人皮。”

    “庄子上总还有别人,叫他们小心着些。”任槐道。

    张淮溪点点头,也不顾对方话里隐含的命令口吻了,拔腿往回跑。

    他还是决定先回自己房间,拿了镜子再说。

    这山庄……烧了便烧了吧。

    任槐等到了曾绶和腾山二人,一人拿了两根火把不断去烧。

    过不久,他们身后再度传来脚步声。

    姜遗光举着火把,怀里抱了个罐子,匆匆而来。

    任槐惊讶不已:“你不是在船上吗?怎么出来的?”话刚说完,看见姜遗光头发还湿淋淋的,问,“你刚刚跳河跑了?”

    “对。”姜遗光道,“外衣和鞋子都留在了船上,跳下河冲干净身上味道,那群蚂蚁就不会再追着我。”

    他蹲下去,把罐子放在地上,打开盖。

    不少蚂蚁闻了味儿往罐子方向爬,往里钻。这罐子却是空的,只在底下抹了一层蜜。

    密密麻麻的蚂蚁装了大半罐,抱去河边冲开,关上盖子,拧紧封口。

    “你这是作甚?”任槐搞不懂他了。

    姜遗光道:“留着或许有用。”

    他看一眼岸边那群依旧执着地要团成黑团子的蚂蚁,眼底漆黑一片,不知在想什么。

    “任兄,让它们去吧,不必拦了。”

    “不吃了我,它们是不会停下的。”

    姜遗光走到任槐身边,后者才发现他身上,隐约传来一些血腥味,脸色也格外苍白。

    “你做什么了?”他问。

    “放了点血,留在衣服上。”姜遗光说。

    就看他脸色这么苍白,任槐觉得他绝对不只是放了一点点血这么简单。

    姜遗光折了十来根柳枝,抛下水去,漂浮在水面上。蚁群蜂拥而上,爬上柳枝,还有些继续裹成人头大的黑团,顺着水往船边飘,很快就来到了船边。

    四人沉默地站在河边,看着黑压压一片的蚂蚁爬上船舷,往船舱里去。

    不一会儿,拖着一件几乎浸透鲜血的衣裳出来了,还有一双鞋。

    他们亲眼见着蚁群爬在衣服上,很快,还湿嗒嗒滴血的衣裳就被吸了个干净。

    蚁群散去。

    爬上船的蚂蚁们再度裹成团,往岸边漂来。

    都不用说,几人各自跟在它们后边,想看看这群蚂蚁到底从哪里来。

    一些钻进草丛就不见了,还有些成群排了一条黑黑长长的队往回走。几人都带了镜子和火把,随着蚂蚁分散的几条队散开,各自追寻。

    姜遗光跟在其中一条后边。

    沿途不断有蚂蚁散去,那么小,钻进地缝里、爬到树上、花草中就找不着了。那条又黑又长的道最后只剩下一条浅浅痕迹,来到一株花旁,钻进草地里,不见了。

    似乎……都是花?

    姜遗光回想起自己沿途看见的,绝大多数蚂蚁消失的地方,都是一株花旁边。

    不拘是什么花,庄子上种的花多,各色各样都有。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把火把插在一旁,转身回屋取了铲子来。

    没多久,其他几人也回来了,各自脸色都不太好看。

    任槐摇摇头:“找不着。”

    腾山也跟着说:“善多,这些东西你究竟是从哪里碰到的?还能想起来么?”

    腾山心中很有一些被捉弄的愤怒,他自以为,拿了山海镜便能诡异不侵了,谁知竟还有这样古怪的东西,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姜遗光为什么要把诡异引到庄子上?他又招惹了什么?

    腾山隐约听说了一点姜遗光从前的晦气“事迹”,加之岑筠已死,不免有些迁怒。

    姜遗光看他一眼,没理,对任槐说:“任兄,还请拿了铲子来,把这些花好好挖一挖。”

    任槐惊异:“花有什么问题?有几株还是我种的。”

    姜遗光:“不确定,还是看看。”

    腾山见姜遗光直接无视自己,更觉此人不通礼数。但他又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好计较,回去拿铲子去了。

    张淮溪同样去。

    每户独门院的柴房里都不缺这些东西,几人各自聚在一块儿,来到了姜遗光院里的花丛边,开始铲土。

    铲着铲着,任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些土虽松软,却怎么……

    不断往下挖,植株的根越挖越深,已经挖出了好些地龙和蚂蚁,围着娇艳花朵在泥下虬结的根打转。

    泥土中,还有纠结在一块儿蠕动的,细白柔软的蛆虫,一大团一大团,被挖了出来,在地表打滚。

    隐约臭气传出,越来越浓。

    根往下越来越细,细细黑黑一大团,不像是花茎,反而像是……

    都不必说,任槐已经举起了镜子,站在一边,心跳如擂鼓。

    姜遗光抓着那团黑细的东西,腾山把周边土不断铲开,张淮溪亦如此。

    半晌,姜遗光手一用力,从地底拽出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人头上,不知名的花儿红色鲜艳似火。

    大簇大簇泥土裹着蚁群往下掉,那颗人头下巴合不上,从嘴里涌出一大股的蛆虫和蚂蚁混合的浓浆似的东西,落在地上,飞快钻进土里。

    第82章

    “依你之见, 都是花下生了蚁虫?是花作祟?”

    黎恪听了还很有些不可思议,姜遗光告诉他后,他看向院里种的几朵已枯萎的红花,拔腿往那处去。

    真站在几朵花儿前, 又停住了, 一双眼赤红。

    姜遗光说:“不必铲了, 我住的庄子上,有一人姓任名槐,他说已将那鬼收了。”

    “收了?”黎恪喃喃自语, 尤有些不确信。

    “应当是收了。”姜遗光说,“当时他道,自己掌心镜面一热,同时,庄子上所有的花全都枯了。那些被蛀干净的人也都变成了人皮。”

    光听他说, 黎恪都能想象到那是何等恐怖的情形。

    实在是……

    黎恪握紧了掌心,又无力松开,气愤,又无可摆布。

    他能怪谁呢?能去憎恨厉鬼吗?人难与鬼通, 那些厉鬼, 恨也是无用。更何况,它们已经被收入了镜子。

    “我想不通。”黎恪忽然道, “鬼做尽恶事,却要苦主去度化,叫它投个好胎, 何其不公!”

    “它们这些东西……只配投畜生道。”以黎恪都性格, 能骂出这样的词,已是难得。

    姜遗光察觉到黎恪心中满盛着悲伤, 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他这几日一直都是如此,好似随时都要崩溃发狂。

    “的确不公平。”姜遗光赞同道。

    半晌,黎恪还是将他院里的花都铲了出来,连根拔起。

    花茎底下,却不是根须了,而是一团团又黑又密的人发,盘根错节,深深扎在泥土中,连带着抽出的,还有一大团黑黑白白混杂的蛆虫和蚂蚁的尸壳。

    “就是这些东西。”姜遗光说,他用一根小木条翻拣那堆虫,“我用罐子藏了一些虫,任兄收走鬼后,我回去看,发现那些蚂蚁全死了,一只不剩。”

    “至于这些蛆虫……”姜遗光挑出一两条,小树枝横放在二人中间,表情难得带了几分疑惑,“蚂蚁可从土里钻来,蛆却不会凭空扎堆,一般而言,腐烂、腐坏之物才能生蛆。”

    “以人为例,现已四月,稍有回暖,一具尸放在野外,需三四天腐化生虫,要是不做处理,埋在土中,则更快些。”

    “蛆为蝇幼体,一日结蛹,再一二日,破蛹成蝇。”

    姜遗光指指这些蛆虫:“黎兄,你在家中,可有感觉蝇虫变多?”

    黎恪摇摇头:“不曾。”

    “这样吗?”姜遗光也没失望,说,“我在庄子上也没察觉,才问问你。”

    “我原以为,这样多的蛆,应当是不断有人死了埋在花下才一直生蛆,现在看来,仅是厉鬼作祟。”

    黎恪明白了姜遗光的意思,同样陷入沉思。

    如果每发现一朵花,花下都是人头,那也可根据这些死去之人来溯源寻厉鬼踪迹。但现在也没法子,谁也不知厉鬼从何而来,又有什么样的身世,为何会形成执念。

    任槐虽自告奋勇要收鬼,真收了厉鬼后,这两日却害怕起来。

    他还私下里寻了姜遗光,若是他们入同一场死劫,请他千万不要透露自己的消息,以免他被其他人针对。

    黎恪的思绪渐渐飘远,忽地出声问:“过几日,往夷州一事,你可要去?”

    姜遗光道:“我要去的。”

    黎恪心知那恶鬼已被姜遗光使计让人收了,心里松快些,又很有些空落落。他担忧祖母和老父,可既答应了姜遗光替他查人,又怎么好推脱?

    贺韫一案谜团重重,谁也不知他为何会含恨成鬼,又四处寻自己的眼珠儿。至于闽省卫家,更是无从查起。

    就如眼前这花下人头,不也是桩无头公案吗?

    黎恪长叹口气:“既然善多你要去,我也一道去罢,我虚长你几岁,好歹多吃几年饭,在闽省也能照料几分。”

    姜遗光想了想,说:“我们交易时,没有说这条。”

    黎恪不禁笑起来,道:“既是交易,也不是交易。你就当做我对你的照拂吧。”

    “照拂?”

    “对,我看你很有些亲近感,不如今后以兄弟相称,可好?”

    姜遗光看了他一会儿,发觉黎恪没有说谎,便也实话实说:“不必,我的亲友都死了,你要想当我哥哥,恐怕也有大祸临头。”

    黎恪一怔:“此话怎讲?”

    姜遗光便把自己的身世三两句话说完了,末了,添一句:“算作交易就好,交易完了,你我两清,不必再扯其他关系。我不信命数,可有些事却也说不清楚。”

    黎恪心头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姜遗光看他不像害怕,又道:“做交易,一事毕一事清,要我做些什么或赚银钱,我总是能做到的。要变成人情或其他什么,该还时,我还不清。”

    对方摇摇头:“我不需要你还。”

    姜遗光微不可见地皱皱眉。

    他发觉对方说的全是真心话,没有一句虚假。

    这也没什么,有不少人发下誓言的那一刻同样信誓旦旦,自认为一定能做到,后来还是因着各种原因毁诺。但黎恪……似乎不像。

    黎恪沉吟片刻,缓缓道:“我不知你从前发生了什么,对人情世故近乎一窍不通,也好似无法理解常人情感。但以你的聪慧,即便无法理解,也能推演,且在旁人面前做出和其他人无异模样……”

    姜遗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好似一尊人偶。

    他并不奇怪黎恪发现了自己的“不正常”,对方在镜中时就有意无意提醒自己,看出了自己的“不一样”,但却不像赵瑛那样抱有恶意。

    黎恪又道:“只是这事,又不必看得太重。庸人才求自己处处同人无异,古往今来,但凡成就一番事业者,从不担心别人说什么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你我既已走上这条路,注定就不能和常人一样生活。既如此,又何必在意他人如何看待?”

    少年比他矮小半个头,因着身量单薄,看起来更显幼态,黎恪本想摸摸他的头,心里叹息一声,还是把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姜遗光这才说:“我并不担心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有什么不好。我只是要好好活下去罢了。”

    他盯着黎恪,脸上平日挂的笑完完全全消失了,一张脸更有些似人非人的奇诡感:“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若真毫不在意,恐怕活不到现在。”

    黎恪还搭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

    “既如此,我跟去夷州,路上可以提点你一些。”黎恪道,“以免你有时露馅。”

    “算作你替我找出厉鬼的报酬。”黎恪说,“至于其他的……我也想查些事,作为交换,到时还请善多助我一臂之力。”

    姜遗光默了默:“成交。”

    ……

    从黎恪家中出来后,姜遗光才去赴凌烛邀约。

    和上回不同,凌烛只带了一个人,正是上回见到的唐垚。

    几人各自见礼,寻了家清静茶馆,找角落里坐了商议事。

    因担忧无处不在的近卫听了去,凌烛率先叫小厮呈上来一个包裹。

    解开包裹,里面放着一册账本。

    凌烛道:“你打听的另一件事,暂时没什么头绪。但那闽省卫家,我倒是发现了些。”

    说罢,他打开那册不知放了多久,还带着霉味儿的账簿。

    “我家多是在外买了地放租子,名下铺子不多。但好歹有几房远亲在苏杭一带做生意,大多是苏绣,也进些瓷来卖。”凌烛给他解释,“前两年有个远亲,她丈夫病死了,他家中寡母孤儿,被族亲逼迫,便干脆卖了家财来投奔,她正好经手过这样一桩生意。”

    说罢,凌烛指了一处给姜遗光看。

    “你瞧,这个。”

    账簿上记了当日进账,卖出童儿枕一只,竟有足五百两之数。

    “寻常童儿枕虽贵,却也没有贵到这种地步。”凌烛压低声音说,“听闻童儿枕极受追捧,就是因为坊间传闻,女子睡童儿枕便定能生儿。若按照你说的,里头还加了小儿骨粉,更是有不一般的功效。”

    姜遗光说:“我只想知道,卫家破败缘由。”

    这就难倒了凌烛,他叹口气,道:“闽省离京,何其远?还记得当年事的人也不多了,据我那远亲说,卫家应当是牵涉进了什么案子。”

    “案子?”

    唐垚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也不打岔,今日倒安静。茶馆当中坐了个说书先生,他边喝茶边竖耳朵听,两边都听了个清楚。

    凌烛点头:“对,这案子也有几分蹊跷,只是更多的,我那亲戚也不晓得了。”他苦笑两声,“你也知道,入镜后,再大的事都要被人忘记。”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但是,入镜的不是卫家人。而是一个幼童,名叫妙妙,那是妙妙的执念。”

    第83章

    这话好似当头一盆冷水, 叫凌烛猛地醒转过来。

    既然死劫是那个名叫妙妙的女孩儿执念所化,为何卫家会被世人遗忘?

    还是说,在山海镜之外,又有什么人压着卫家的消息不让人得知?

    能做到这点的, 又是什么人?

    姜遗光也听了一耳朵那说书人的故事, 眉头微动, 没有说什么,只对凌烛说:“不论怎样,还是多谢你提醒我, 我会往这方面去查的。”

    凌烛知他身世孤苦,不像自己,家中好歹有些余钱,又有铺子、良田等。他摇摇头:“这也不算什么,我心里也好奇。”

    “那案子隔的时间长了, 又是在闽省,刑部不知有没有卷宗,或去闽省的府衙查一查也行。”

    他打量了一眼姜遗光,还是提醒道:“能叫卫家一夕间倒台, 又把这事压下去的人, 非同小可,你即便要打探, 也该小心。”

    姜遗光认真道:“多谢,我知道的。”

    此刻茶馆中间的说书人正说到一段诡异故事,唐垚听着心驰神往, 连茶杯空了都不知道, 径直往嘴里倒,才发觉过来, 连忙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听什么呢?这么入神。”凌烛笑他。

    唐垚啧啧两声,指了那说书先生道:“我听他这回故事倒说得好,也不知谁写的,只恨不能结交一番。”

    他将那些词句在嘴里琢磨两下,奇道:“我怎么觉着有点像无常先生?他出新话本了?”

    凌烛方才一直说事,没听,见唐垚如此推崇,才放轻了声音,跟着听了一耳朵,闻言道:“你不是早就想请无常先生去你的书馆写书吗?你要真觉得是他,不如去问问。”

    唐垚得意地笑起来:“知我者,凌兄也。”

    “等他说完这一出再问吧,免得打扰。”

    凌烛打量几眼姜遗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善多,我听说你就是柳平城人?”

    姜遗光转眼看他,微微一笑:“是,怎么了?”

    唐垚搓搓手,大喜:“我听说那无常先生也是柳平城人,只可惜我去了几次都无缘得见,后来他常卖书的那家书馆也倒了,掌柜的不知去了哪里。”

    “你在柳平城生活那么久了,可知道他身份?是男是女?姓甚名谁?”

    面对唐垚的追问,姜遗光沉默片刻,摇摇头:“听闻他都是让侍女去卖话本,从不暴露身份,我也不知道。”

    裴远鸿使了招偷天换日后,就在柳平城压下了他的消息,那书馆掌柜的也被他一番恐吓,去了别处。若无有心人追查,应当是查不到他身上的。

    姜遗光也并不打算暴露自己这个身份。

    他看着说书人的目光,有点冷。

    “不如等会儿问问他?”

    那说书人口里说的,正是他写的最后一本书——《将离》。

    这本书写时就跟有些蹊跷,他以往不过是仿着身边人和事,写些大众爱看的东西,以笔杆子为生,没有什么爱好,书里也从未表达过他本人的情绪。

    但那本书……姜遗光头一回产生了,想写下一个故事的欲望,那种欲望格外强烈,强到不像是他自己。

    这本书根本没有在书馆售卖,甚至还未拿去印,为什么,会传到京城来?

    胸腔里的心脏忽地跳快了几分,姜遗光隐隐觉得有几些不安,就好像即将发生什么不妙的事似的。

    他们本就是临时起意挑的一间小茶馆,里头没什么人,只坐了三五个散客,那三五个散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支着耳朵听说书人讲事,听到妙处还拍手叫好。

    等那人说完了一话,口干舌燥地饮一杯茶水,就见茶博士捧着两锭银元宝疾步走来,放在自己面前,谄媚地笑着说:“杨先生,那边有贵客见你说的好,打赏你银子哩。”

    他轻轻一指坐在右边楼道旁角落里的三人。

    一锭银五两,两锭就是十两。说书人忙不迭用牙一咬,真咬出两个浅浅牙痕,知是真银两,大喜过望,从荷包里掏了几文钱塞那茶博士手里:“同喜同喜,还请这位小哥拿去买些点心吃。”

    茶博士脸上的笑也好看些,又一指:“几位贵客还说请你过去坐坐。”

    这下,说书人更高兴了,整整衣裳,粗茶倒了漱漱口,确定不会冲撞后,才到那一桌人前。

    三人中除去当中最小的那个少年衣着朴素外,其他二人皆身着锦衣皮靴,腰佩玉环,一看便知出身富贵人家,便是那衣着朴素的少年郎,也自有一股气度在。

    说书人不敢怠慢,当先重重躬下腰行礼:“在下姓杨,方才多谢几位公子赏识。”

    他还要说什么,唐垚一抬手叫停了:“其他的话也少说些,我们只是听你说书好,才想见一见,问些事。”

    他穿着最是阔气,一身大红袍子惹眼,头上玉冠宝珠钮嵌,做足了阔气做派,姓杨的说书人一时被唬住,更毕恭毕敬:“不知这位郎君要问什么?”

    唐垚便问:“我等来的晚没听全,你这说的书叫什么名字?”

    姓杨的人连忙道:“回小郎君,这书说的是一芍药花妖的事儿,故名,芍药仙子。”

    “既是花妖,怎么又称仙子?莫不是这位花妖也学了狐妖一类的来报恩不成?”唐垚一听这名儿就皱眉,老觉得不妥当,不太搭调。

    “正是正是。”姓杨的看唐垚眉头皱起,以为他对这名字不满意,便道,“在下学识浅薄,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不如请小郎君给重新起个名儿?”

    凌烛也来了兴趣,问:“这书是你写的?怎么听着有些世无常先生的品格,莫非,你就是世无常先生?”

    “啊,这,不敢当,不过这本的确在下前些日子写的。”姓杨的人赔笑,“在下也看过些无常先生的话本,看多了,就带了些影子。”

    他刚这么一说,就近三人中穿着最朴素,样貌却最好的那个少年郎,横了一眼过来,目光冷冰冰清凌凌,叫他打了个抖,连忙回想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唐垚见他躬身屈膝,一脸谄媚,没有半点文人风骨,心中隐隐有些瞧不起,但这话本单用来说书又可惜,便想着买下来。

    说书人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问清了唐垚身份后,更加恭敬——能在京中开大书馆的人,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些势力?

    唐垚迫不及待想知道后续,说书人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却道文稿在自己家中,还没写完,等写完了就送过去。

    唐垚心痒难耐,却也不急这一时,又给了一锭二两的银子算作定金,问清了住处,又向茶馆掌柜借了笔墨,当场写下两份契书,再请掌柜的去拿红印泥,准备按手印。

    姜遗光一直沉默不语,没说话。待那说书人喜滋滋等印泥来时,他才上前轻声问:“这书真的叫芍药仙子吗?”

    “啊,自然,小郎君为何这么问?”

    姜遗光露出个微笑:“除了唐兄外,我也很想知道结局,劳烦今日就告诉我。”

    他的话中带了些隐约的森冷寒意,说书人咽口唾沫,心里莫名有几分惧怕,面上就带了些出来,又强撑着,道:“小郎君不急,等我写完便知。”

    “是么。”他听见那个少年郎有些古怪地说道,“你的确不知道结局吧?”

    “在下怎么会不知?在下早已打好了腹稿,回去后就写。”

    姜遗光自顾自说下去:“这本书一共十五卷,你方才说到了第六卷 ,将离和白茸兄长白司南不睦,白家生怪事,”他慢慢道,“你真的知道这故事的结局吗?真是芍药仙子来报恩吗?”

    “自然!”说书人察觉到了什么,依旧咬死了不认。

    他俩争执中,唐垚过来了,奇怪问:“善多,你怎么了?”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不过问他这话本的结局罢了。”他深深地看一眼唐垚,心里知他还有用,说,“你最后,不要听这个话本,也不要拿去卖。”

    唐垚闻言立刻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见那书人有些急了,把姜遗光拉到旁边问:“可是这话本子有什么不妥?”

    “有一些。”

    真要追溯起来,又要说到自己,再牵扯到柳平城的过往。姜遗光只提了半句:“最好不要拿来卖,不要印刷。今日听了一半,也最好回去忘掉。”

    那种,不安的、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些微悚然的感觉,再次冒上心头。

    姜遗光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说书人见姜遗光三两下就让唐垚改了主意,不免暗恨,可又不能做什么,只侧过去,用一双眼睛阴毒地瞪着姜遗光。

    眼眶甚至有些发红,白底涨血丝,死死地瞪着姜遗光,瞧着有几分瘆人。

    唐垚背对着他,没注意,凌烛却发现了那人的眼神,心中立刻警惕,原对姜遗光的话存了三分怀疑,现下却是深信不疑。

    这说书人有古怪。

    他比个手势示意唐垚,后者心领神会,还说着话,状似不经意地猛回过头去,正对上那双怨毒带钩子的眼。

    唐垚狠狠皱起眉来。

    即便善多坏他好事,可这人也不能当面露出这样作态。自己方才打赏了十几两还不够吗?

    实在是贪心不足!

    唐垚瞪回去,三两下把契书抢回来撕碎,对等待的二人说:“走吧。”

    又转头对一脸不甘的说书人道:“等你写完了,再拿来书馆瞧瞧。”

    回去的路上,唐垚纳闷不已:“你怎知他有问题?”

    姜遗光不想暴露自己,只好说道:“因为,那故事我曾听过,根本就不是他写的,他拿来骗人,还说这是芍药花妖报恩,想必是没有这书的后半截,所以才根据前面部分扯谎骗人,打算自己续写上去。”

    “还真是个骗子,得——今儿白白送出去十几两银子。”

    凌烛笑他:“十几两也就罢了,平常也没见你放在心上。”

    唐垚说:“给了不该给的人,我心里就是不高兴。早知如此,我宁可买几个包子喂狗呢。”

    几人说说笑笑往回赶,凌烛想邀姜遗光在自己家中睡,他知自己父亲平日最喜爱这些少年书生,想来能和姜遗光相处不错。后者却拒绝了,只说要赶回庄子上。

    凌烛又请他过几日来府上一叙,姜遗光同样拒绝了。

    甄二娘没有说不能告诉其他人,因而姜遗光同他说了实情,还让他和容家大小姐也说一声,若有什么帖子,不必发,等他从南边回来再说。

    凌烛才知道竟有这种事。

    一想,他自个儿的下一回死劫约莫还有大半个月,去往闽省的船只怎么也要七八天,若在中途入镜,实在不妥,怪道那群人竟不告诉自己。

    他点点头:“好,我会替你把话带到的。我家中有些治晕船症的药,明日我让人给你送去,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现在姜遗光明白了,在别人说自己心意时,最好不要拒绝,答应下来,道了声谢。

    两人分开后,自有近卫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保护他,姜遗光没在意,看天色还早,往街巷去。

    在一家银饰店挑了支簪子,付钱后放好了,姜遗光走出那条长街,犹疑地往身后看了看。

    他感觉跟着自己的人多了一个。

    和近卫不一样,近卫们跟着他,一为监视二为保护。

    这回跟着他的人,满心恶意。

    以往也有人偷偷跟在他身后,想要教训他。起先他打不过,身上免不了带伤回去,后来他大了些,能反抗了,那些人又要哭骂他下手太重,三番两次来闹。

    但不管怎样,次数多了以后,没有人再敢这么做。

    姜遗光左看右看,往僻静小巷去。

    他要把那人引出来。

    又往小巷里走了几步,身后脚步声重了,有声音叫住他:“姜小公子,跟着你的人抓住了。”

    那声音有几分眼熟,姜遗光回过头去,发现正是赵鼠儿。

    赵鼠儿和另一个模样普通的中年妇人,那中年妇人生的高大,手掌蒲扇也似,狠狠地揪着个人,把他往姜遗光面前一掼:“老实点。”

    赵鼠儿笑着同他打声招呼:“我原在街上走,看见这厮偷偷摸摸跟在你身后,就让人跟着了。”

    他上去也狠踩了那人一脚:“大白日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

    正是姓杨的那个说书人,痛得身子弓成半圈儿,连连哀声求饶,只是一面求饶,一面还拿眼睛恶狠狠地蹬姜遗光。

    就好像……二人有深仇大恨一般。

    姜遗光蹲下去,问:“为了钱?因为我坏了你的财路?”

    姓杨的人不说话,眼睛瞪得更厉害,几乎要脱出眶来。

    姜遗光又说:“那本书不是你写的,我知道,我也知道真正的结局。”

    他还是不说话,呼吸渐渐粗重,不论姜遗光在哪里,都死死地瞪着对方。一双眼睛怨毒得要瞪出血来。

    可一旦面对赵鼠儿和中年妇人,他的气焰又消了下去,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简直好像……瞬间换了个人似的。

    赵鼠儿拿绳索捆了他,劝道:“姜小公子,没事,他不说,等我们带回去打几十板子就能老实说了。”

    “你且安心回去,我们看着呢。”

    姜遗光眉头微微皱着,看地上还在挣扎的说书人。

    有些古怪,又说不上来。

    他把今日和说书人起的冲突原样说了。

    知道他在柳平城过往的人不多,赵鼠儿是其中一个,一听就拍胸脯保证:“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待我查出这厮住在何处,去他屋子里好好搜一搜。到时有什么消息,我都派人去庄子上告诉你。”

    “多谢,劳烦你们了。”姜遗光道。

    被焚毁丢失的手稿又莫名出现在京城,联想姜遗光的身份,赵鼠儿觉得事情有些不简单。

    他和中年妇人往说书人嘴里塞了布团,罩上头罩,打晕后背走了,关在一家隐蔽的用于办事的民宅中。

    而后,赵鼠儿带着两人,先去茶馆那边不经意问起说书人,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后,立刻往那边去了。

    说书人姓杨,名杨文治,父母亲族俱不在人世,老大年纪也没能娶亲,自己典了间屋子住着,整日靠给人抄书写信、说书写话本为生。

    住的地方也简陋,狭小巷子里头,和一户人家共用院子。赵鼠儿去时天也黑了,趁夜三两下撬开锁,开门进去,一间小屋子一览无余。

    桌上堆了不少散落纸张,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屋里昏暗阴沉,没点灯,实在看不清。

    赵鼠儿左翻右翻,发觉这人屋里连书本都少,床下箱子抽出来,翻出几本书,桌面上那堆纸也把写了字的全部带走了,准备带回去看看。

    临走前,赵鼠儿把屋子收拾回原样,同样开门出去,怀里鼓鼓囊囊装了不少事物,蒙头缩肩跑了。

    漆黑小屋内,桌上只剩一堆白纸。

    床下窸窣作响。

    阴冷、冰寒,渐渐弥漫开。两个箱子慢慢被一只手推开,很快,又从床下淌出满地漆黑粘稠的长发。

    长发一点点攀爬,好似黑水流淌,爬到桌上,一团黑发中又生出一张白面来,瞧着似人非人,看着像个女子美人面,又不像。很难形容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伸出应当是手的柔软的肉块,抓住毛笔,在白纸上慢慢写字。

    那头,赵鼠儿怀揣着一大堆书跳出去,和在外蹲点的几人比个手势,示意东西拿到了。

    几人往回走,准备回到不远处的四喜巷。

    赵鼠儿隐约觉得怀里的东西越来越重了,有些湿漉漉的,没在意,还没到四喜巷,绝不能把东西拿出来,便一路忍了。

    等回到巷中后,甄二娘恰巧也在。

    和面露喜色的赵鼠儿不同,甄二娘脸色阴沉,一看就知发生了怪事。

    张成志给他挤挤眼睛,示意他小心点。

    赵鼠儿也不禁严肃起来,态度恭敬几分,刚想问,甄二娘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杨文治死了。”

    赵鼠儿一惊:“怎么会?我们送他来时还好好的!可是用刑的兄弟下手太重?”

    甄二娘轻呵一声:“用刑?我们甚至还没给他用刑。”

    “你可知他是怎么死的?”

    赵鼠儿不解,他知道甄二娘不是要他回答,站着老老实实听了,不去触霉头。甄二娘自顾自地说:“他关在房里,手脚绑住动不得,竟还能吃自己头发吃死。”

    “什么?”赵鼠儿只觉无比荒谬,“他吃自己的头发?”

    甄二娘脸色更阴沉,指尖在桌上慢慢地叩叩敲响。

    她发怒时,其他人绝不敢轻易招惹。

    张成志觑她面色。还是帮忙解释:“人带回来以后放在了我这儿,我先问了话,问什么都不说,那书生看着就体弱,我本想动刑,又害怕寻常刑罚刚使上去就要没命,就决定饿上他几天,清清肠子。”

    “把人绑椅子上,手脚都捆好了。”张成志也觉得费解,“谁知我出去吃顿饭,才不到半刻钟,回来就发现他断了气。”

    “嘴里塞满了头发,他自个儿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大团头发全往嘴里塞,头皮都撕脱了一大块。刚刚仵作看过,他确实是吃头发噎死的。”

    张成志现在想到还觉得头皮痛,搓搓手臂:“胃里,喉咙里,全是他自己的头发。”

    这种死法闻所未闻,赵鼠儿听得胆颤,不敢说话,脑海里却渐渐地联想起当时场景,顿时觉得有些作呕。

    “这京中的诡异事越来越多了,入镜人手有些不够。除了京中以外,其他地方也闹大了些。”甄二娘余怒未消。

    先是黎恪的夫人遇害,后又是姜遗光在庄子上碰着诡异,还有些别的怪事,层出不穷……光是她手下管着的那群入镜人,这几日就遇到了十几桩怪事。

    在她地盘上叫厉鬼这样戏弄,怎么能不气?要是处置不好,这些人,还能为陛下所用吗?

    张成志不免心惊,问:“可是要我们去寻摸人手?”

    甄二娘闭闭眼,疲倦道:“加一些吧,不拘是谁,也不拘男女。正好,今年陛下开恩科,来了不少读书人,也有些带了家眷入京。”

    “还和往常一样,寻那些家道中落的,或是孤身一人的,要最机灵、最忠诚的那几个。”甄二娘说了后,想了想,又道。

    “陛下特地嘱咐过,贺理此人不能动,他必须出现在殿试。”

    其他人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

    贺道元还在昏迷中,周围已经安插了不下两手之数的近卫保护着。

    甄二娘的话叫赵鼠儿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脑海里已经在盘算着他最近看中哪些人得用了。

    甄二娘看他一眼,原没在意,结果见他身上带血,连忙问:“你受了伤?”

    赵鼠儿:“嗯?没有啊。”低头看去,自己胸口衣裳晕出一大片血色。

    他终于想起来,连忙将塞进胸前的几本书拿出,刚伸手进去,就是一僵。

    那些书,湿漉漉,黏稠无比,都不必看,摸着就能感觉出好似在血水中浸泡过。

    可是……他拿时明明是干净的,怎么会?

    哪里来的血?

    赵鼠儿把书一本本掏出来,连带那些散落纸张。他的嘴唇开始发白,自己却无知无觉。

    和想象的一样。

    血,全是血。

    血泡透了那几本书,散着的纸笺也泡透了。

    甄二娘腾地站起身,张成志亦惊讶不已,看着赵鼠儿把那几本书掏出来摆在桌面上,手指缝里还滴滴答答往下掉血,而后便一头栽倒下去。

    “怎么会……”张成志急切扑过去,伸手往他鼻子下试探,抬头苍白又张皇地看着甄二娘,“……他,他没气了。”

    一阵大风吹进屋里,那样狂烈的晚风,硬生生把桌上被血浸泡透黏着在一起的纸翻开。

    一页又一页,所有纸张上一行行密密麻麻写着同样的两个墨字——将离。

    第84章

    姜遗光刚躺下, 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

    门外是庄子上新调来的一名小厮,见姜遗光起来开门,躬身一礼:“姜公子见谅,甄二娘子有要事相商。”

    姜遗光知道或和白日的事有关, 说一声后, 回屋飞快穿好衣裳, 头发随意用发带一扎,很快又打开门,“走吧。”

    小厮没料到他竟是这么个干脆的性子, 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又行个礼,二人匆匆往楼下去。

    楼下已牵了两匹马来,其中一匹上头坐了人,示意姜遗光上马。不必多说, 二人一前一后往庄子外走,纵马上官道,一路往京城中去。

    夜间纵马有些危险,白日里绿意葱茏的草木也变成了古怪黑影, 一丛丛竖立在道路两旁, 风吹过,擦出悄声响。

    入城门后, 换了马车,马车前插一面旗,嗒嗒往一处去。

    姜遗光掀开帘子往外看。

    不是往福来茶馆, 那会是去哪儿?

    打更人敲锣声远远传来, 已是二更天,家家户户都陷入了梦中, 马车行到一处小巷外,车夫取下一盏灯笼,点起,拉开了帘子。

    “小公子,下来吧。”

    姜遗光跳下马车,巷子口有两个人同样提了灯笼在等待,其中一个就是他曾见过的张成志,另一人则是昨日帮忙捉住说书人的中年仆妇。

    “善多,你总算到了,随我来。”张成志拉着他就往小巷里走,边走边说,“这是昨天那个说书人的住处,他叫杨文治,昨日赵鼠儿把他绑回来后就出事了。”

    紧接着,他把昨天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又道:“甄二娘子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赵鼠儿不知姜遗光底细,张成志和甄二娘却知道,将离这个话本,原就是姜遗光写的。

    进了院子,甄二娘和一个陌生女子站在院内,见他进来,甄二娘叫他一声善多后,那陌生女子眼珠儿一转,上下扫一眼姜遗光,笑道:“二娘子可算是找了个好人品的小郎君,换做我,可不得带回家日日欣赏。”

    甄二娘没搭理她的豪放之言,姜遗光看她手里托着镜子,就知道她也是一位入镜人。

    地面上还有几个血脚印,从屋里踩出来。

    他问:“诡异收走了么?”

    甄二娘摇摇头:“没有,奇怪得很。你且随我进屋瞧瞧。”转头又对那女子道,“丹朱,劳你在外守着。”

    名叫丹朱的女子挥挥手:“你自去吧,我在这看着。”

    推开门,从外往里看,屋内更狭小,黑洞洞一片,浓郁腥臭鲜血味道扑面而来,只是,在这血腥气里,还带些花的甜香味。

    如他所想,地面铺满已发黑的血迹,黏稠的,湿软,当中踩了不少杂乱的脚印,看大小,和院子里的差不多。

    “我们在这屋子里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没动,你过去瞧瞧。”

    姜遗光提灯笼走进房中,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柔软湿黏的什么东西上,仿佛下一秒就能从鞋底踩挤出新鲜的血汁来。一进去,那种味道更浓,浓到犹如形成实质,在黑暗发红的房里飘出淡淡红影。

    红色的花。

    是芍药花。

    是将离……

    姜遗光忽然古怪地冒出这个念头,耳畔传来细细的,女子低泣哭声。

    柔缠婉转戏腔圆润如珠,不知在唱什么,只那腔调中的悲怮绝望,字字句句犹如泣血。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年轻男女情浓时互赠芍药,以表别离情,故芍药又名将离。

    久违的头疼针扎般刺入髓海,姜遗光慢慢地,往桌前走去。

    木桌摆在窗前,笔墨等物零散摆放,唯有一叠纸,整整齐齐放在正中间,上面写满了字。

    奇怪……不是说赵鼠儿已经把所有写了字的纸都拿走了吗?

    眼前一切好事都在打转,姜遗光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狠狠掐自己一把,咬着牙往前走两步,拿起桌上的纸,翻开。

    将离、将离、将离……

    全是将离,满满当当一叠纸,细细小小娟秀字迹,写满了将离的名字。

    头更疼了,眼前一切怪异地转起来,如梦似幻,红影红雾中,绵长如丝的戏腔调忽远忽近。满纸墨字笔画跟散了似的不断乱转,扭动、乱舞。

    姜遗光撑着桌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取出了山海镜,先是照着自己的脸,又让那镜子不断往四周照去。

    取出镜后,头疼减轻了些,眼前一切飘飘忽忽胡乱打转的字迹、纸张、桌面都安定了下来。再定睛看去,纸上写着的字,根本不是将离。

    大大小小的,张狂到几乎脱出纸面,凶厉的、急躁的,层层叠叠满满当当,写满了同一个字——

    死!

    恶意跃然纸上。

    全是他自己的字迹。

    突如其来的风砰一声将门关上,灯笼亦被吹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门外的甄二娘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拼命去推门,只是这一扇薄薄的窄木门此刻犹如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丹朱同样想砸窗户,却跟敲在了冰墙上一般,又冷又硬,连声响也没有。

    “善多?善多你还在吗?”甄二娘急切地拍门询问。

    无人应答。

    姜遗光已经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小小一面铜镜,触手冰冷,他握在掌心,不断往四处去照。

    桌上油灯倏忽亮起,照亮方寸。

    屋外,甄二娘警惕地瞪着突然亮起灯的窗户。

    薄薄纸窗上,照出姜遗光的人影,微微晃动,拿起了什么东西在看。

    丹朱闪身来到甄二娘身边,和她一样去敲窗,不断叫着对方的名字。

    依旧无人应答。

    姜遗光重新翻开那堆纸张。

    满纸死字不见了,上面写了个新故事。

    说,离京城不远的一座城府,名柳平城,柳平城中,有一个天生不详的孩童,生来能睁眼,能说人言,世人以为异,其母却格外担忧,日日夜夜忧虑,心忧成疾。

    那是他的故事。

    姜遗光面无表情,翻开第二页。

    其母因忧思过重,卧病在床,不久去世。灵堂上,那婴孩却还在笑,拍手笑着说,这是第一个。

    惊跑一众宾客。

    其父晚来了,没听见那句话,不相信管家下人们的说辞,发了一通火。

    头七日,那孩童坐在门边,又说了一句话:“娘回来了。”

    他父亲仍然不信。

    从那以后,他家不知怎的走了背运,逐渐败落下去,那婴孩明明会说话,却总是不说好听的,尽说些古怪言语。再后来,他父亲也死了,孩童在其坟前,又是拍手说道:“这是第九个。”

    无人敢收养他,也无人敢要那间宅子,只有那孩子一个人住在宅子里,路都不很会走,靠周围邻居救济活下去。

    邻家常给他送点心吃的一个老妇人,梦里去了,那孩童在送葬队伍出门时,又笑着说:“第十三个。”

    姜遗光翻开了第三页。

    房内死寂无声,唯有一点灯芯跳动噼啪响。

    屋外,甄二娘和丹朱目瞪口呆。

    窗户上姜遗光一人的影子后,又冒出一道黑影。

    扭动着、柔软、绵缠,黑影从他后面慢慢凑近。

    屋里只有姜遗光一个人,那个东西是什么,再明显不过。

    丹朱眉眼中总算带了几分认真,持了镜子扣上去,那黑影消失在原地,同时,掌心镜面一热。

    “收走了一个。”她说。

    可门依旧无法打开。

    并且……一旦她拿开镜子,黑影便再度缓缓浮现,从距离姜遗光更近的地方出现,有些淡的影子缓缓变大、变浓。

    屋内,姜遗光神色不变。

    他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生而知之的本事。

    他继续往下看。

    那孩童因天生不详,很受人排挤,吃尽了苦头,好几回差点死去,却又不知怎么的活了下来。

    一桩桩一件件,纸上文字好似在替他诉苦。姜遗光却只察觉到字迹后深深的恶意。

    就像之前见过的,满纸恶意死字一样。

    山海镜依旧冰冷,什么也没照出来。

    姜遗光想放下手里的纸张,可他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那纸张好像粘在他手里似的,怎么也甩不脱。

    逼着他,必须往下看。

    就如他曾经书写过无数人的故事那样,他也变成了个故事,写在纸上,任人观看,由人评说。

    再以后,有个仵作抱走了孩子,养在膝下。

    再后来,仵作死了……

    再后来……

    那个孩童长大了,依旧无心无情,为世人所不容。

    姜遗光飞快地看着,神色冷冷淡淡,他该觉得不可思议的,可他又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此刻他只想知道那个厉鬼究竟要做什么。

    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写道,他受人所托,来到一间小屋里调查厉鬼作祟一事。

    厉鬼从他书中来,他到了那间屋子里,却发现了自己的生平事迹写在书上。

    纸上写:“此时,姜遗光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姜遗光往下看。

    “他看见,书的最后一行,写着,姜遗光终是死在了这间屋子里。”

    纸上最后一行,确是这句话无疑。

    第85章

    甄二娘和丹朱不断用力敲门窗, 其他人跟着帮忙,搬了东西砸,拿刀剑去刺,薄薄的糊了层纸的木门窗纹丝不动, 当真是刀枪不入。

    “这下该怎么办?”甄二娘愁得捏捏眉心。

    门窗上, 黑影再度靠近姜遗光的影子, 慢慢地贴上去,狰狞、张牙舞爪。而姜遗光却一动不动,什么也没发现。

    丹朱已经收了三个了, 每收一个,过一会儿,黑影又再度出现。

    “真是阴魂不散。”丹朱脸上也很不好看。

    她收了太多鬼,到时入镜渡劫很是不利。

    张成志问:“没有其他法子了么?他不能折在这里。”

    丹朱拧眉:“我也没什么办法,找不到那厉鬼在何处。”她哼笑一声, “还是个聪明的厉鬼,知道拉帮结派。”

    张成志抄起斧子往门上狠狠一砍,金石相击声响彻底摧毁了巷中寂静,他也被狠狠反震回来, 跌落在地, 虎口一阵阵发麻地疼。

    “鬼一定是在里面,所以我才没法收。”丹朱已把镜子收了回来, 不愿再收鬼,甚至后退了几步。

    “我已仁至义尽,你们不能让我再送死。”

    “那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们面前。”甄二娘低喝道, “你不懂吗?他可是被那位钦点过的人。他极有可能渡过十八重。”

    若非如此, 这些厉鬼又怎么会纠缠他不放?

    丹朱根本不惧甄二娘,同她吵起来:“他既那么重要, 为何一开始不多找些人?我已收了三个,还不够吗?再者说,被山海镜选中的人根本就不会死。”

    “在他入京以前,京城中可没这么多恶鬼。”

    窗上投影,又一道新的鬼影浮现。

    黯淡身影逐渐凝实,一点点清晰,伸长细骨伶仃的双臂,往姜遗光脖子上伸去。

    心头怒火冲天,甄二娘反而冷静了下来。

    “要是他死在这儿,丹朱,你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拥有山海镜,的确诸鬼不侵,可不代表鬼不能困住人,若困个十天半个月,姜遗光不得饿死在里面?

    轻描淡写的口吻,却叫一旁听着的张成志打了个寒颤。

    丹朱同样身体一僵。

    她知道,甄二娘说到做到。

    只是,就这么被逼迫收鬼,实在叫她心中不甘。

    “擒贼当先擒王,就算把这些小鬼全都收了,他在里面照样出不来。”丹朱没好气地再次把那小鬼收走,道,“要是他自己发现不了,我们谁都救不了他。”

    甄二娘脸一沉:“我用不着你说。”

    屋内,姜遗光站在桌前,无动于衷。

    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甄二娘等人不可能抛下自己离开,丹朱也在,姜遗光料想自己应当是被鬼隔绝了起来,他们在外估计也听不见自己的动静。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这扇窗投射到外面,更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个一次又一次要接近它的鬼魂。

    他甚至拉开了简陋木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纸张正面写满了字,姜遗光翻过背面,铺开纸,磨墨,提笔。

    从自己写下这个话本那天起,诡异就已经诞生了。

    究竟是厉鬼从话本中托生,还是厉鬼借着他的手写下这个故事?姜遗光不得而知。

    他在回忆。

    一手端着镜,另一手在纸上写下文字。

    将离。

    两个字写的歪歪扭扭,好似有人握着他的手不让他动似的。

    门外,甄二娘等人就见姜遗光坐下了。

    坐下的影子后,原要伸出手扼住的黑影突然消失了。

    与此同时,姜遗光掌心的小小铜镜一热。

    姜遗光闭着眼回忆了一番,试图把那个故事重新写出来。可他不论怎么回想,脑海里关于那个故事的记忆都渐渐模糊。

    白茸、将离、白司南。

    额头渐渐冒出冷汗。

    他一开始无知无觉地写下这个故事,而后要拿去书馆卖。再之后,家中阿爷就出了事,变得古怪。

    阿爷的异变,会和它有关吗?

    刑场上,代自己死去的阿爷的徒弟,他为什么会突然发疯?他的疯和杨文治的疯,会不会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再往后,自己在柳平城外驿站里看见的厉鬼、邹知府家中的诡异、追着裴远鸿的红绣鞋……到底哪些和它有关?

    红绣鞋……黎恪也说自己收了一双红绣鞋。当时他以为红绣鞋指的是镜中阿笨,可如果是阿笨,那双红绣鞋为什么要纠缠裴远鸿?

    裴远鸿更古怪,他应当知道山海镜可收恶鬼,为什么,他要自己入镜,以摆脱追逐的鬼魂,而不是让自己收走?

    谜团太多了,姜遗光坐在桌边,脑海里破天荒地有些杂乱。

    如果……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写出那个话本,是不是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在自己卖话本的那天,他带的手帕,也是绣了芍药花的。

    柳生死去的巷子里,发现了那块手帕。也正是因为手帕,裴远鸿找到了自己。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姜遗光注视着山海镜。

    既是问那个纠缠不放的厉鬼,亦是问这山海镜。

    也是问镜中照出的那个人影。

    “你到底是什么?”姜遗光慢慢开口。

    “你想杀死我,对么?”

    “让我想想,你从我小时候,就要杀我了。”他不信什么运道,也不认为周围人的惨死是被自己克的。

    但……多少和他有关。

    如果他从小身边就有邪祟,如果那些邪祟不断去害死亲近他的人,才酿成了他现在的名声。

    那个东西,为什么不害自己?

    姜遗光真真切切地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因为杀不了么?”

    他在纸上继续写,这回,他克制不住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自己名字后,笔尖自然地舞动,写下一个“死”字。

    姜遗光,死。

    “你既然这么恨我,想要我死,为什么之前不杀了我?到底是为什么,你杀不了我?”姜遗光问。

    “你想办法让我被排挤,让我被世人所惧,想让那些人杀了我,可你却没有亲自动手,为什么?”

    “你大可以让我像夫子一样,或者像我父亲那样,出意外死了。可你却没有。”

    姜遗光又写出几个名字。

    宋钰,姜怀尧——他父母的大名。

    姜怀尧也是入镜人,厉鬼不侵,却在看杂耍时被飞刀穿过了喉咙。

    厉鬼不能直接伤他,但如果在那一瞬附在杂耍人身上,未必不可行。

    南含章——南夫子大名。

    赵柯,那个邀他去家中玩后来溺死在缸中的伙伴。

    ……

    不,不止这些。

    书中写到的,邻家给他送点心的老太太、偶尔接济他的邻家妇人、看不过去替他买了身衣裳的父亲生前好友……

    还有,杨文治。

    一个又一个,加在一起,共十七人。

    “我是第十八个。”烛光下,姜遗光轻声说。

    原来如此。

    不是不想杀,是留到了第十八个。

    十八,这个数总是叫人想到十八层地狱,也让人联想到,渡过山海镜中十八层死劫,就能长生不老的传闻。

    笔尖渗出墨,滴在纸面上晕开,恰恰好将他的名字糊住。

    “似我们还好,有山海镜护身,厉鬼想要以幻术骗人,总该离得近些,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黎恪都嘱咐在心头响起。

    姜遗光照过自己的脸,也照过屋内每一寸,都没有。

    厉鬼会在何处?

    黎恪又说过:“那有形之鬼还好些,大多死后生了执念,拘束在原地不得离开。还有些鬼将执念寄托在某些事物上,我上回所说的红绣鞋就是如此。这些恶鬼,即便常人见不到,却总要寻个什么东西托生在上头,以停留在阳间。这种鬼总是好处置些。”

    “但我听闻,世上还有一种鬼,无形无质,看不见摸不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你不知那是什么,从何而来,又要做什么,琢磨不透。”

    “即便用山海镜去照,可也是照着一阵风,一团雾……”黎恪还叹了口气,“好在,这种厉鬼不过存在于传闻中,未必真的有。”

    “我想过很多回,要是碰上这种,该怎么做?”黎恪摇摇头,“我也想不出。”

    一直纠缠着他的,会是黎恪所说的厉鬼么?

    天,快亮了。

    一声嘹亮鸡鸣,响彻云霄。

    打更人报了最后一句时,收锣回家。

    浅淡天光,从薄薄窗户中透进,甄二娘在天亮前就叫了些兵来,把四周都围了,声称有反贼逃到附近,家家户户住着的百姓们全都先扣在大牢里,暂时关着养着。

    油灯自然熄灭。

    甄二娘等人再看不见姜遗光的影子。

    扣门不应,叫他们几乎以为姜遗光死了。

    可那门窗又牢牢紧闭着,若他真死在里头,不会如此。

    “听天由命吧,要是出不来,就算他命不好。”甄二娘如此说。

    她的脸色很难看。

    甄二娘见丹朱、张成志,连同其他人都不大明白,脸上还带了点疑惑,冷冷一笑:“一群呆子,要是他真折在里面,这样一个厉鬼,谁来收服?”

    她担心的是这个!

    一直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甄二娘让人轮换守在门外,自己先回了福来茶馆,准备再叫几人过来。

    凡为鬼物,只听过越杀凶性越狠的,没听过沾人命多损伤的。她害怕,那个厉鬼最后变得再无人能克制。

    张成志也回去了,只有丹朱和几个大头兵奉命守在院子门口,等人来。

    丹朱揽镜自照,一夜未眠,只觉浑身疲惫,背对着屋子梳理头发,就见镜中小屋的门上晕开一大团鲜血。

    她急忙回头看去,那扇门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再看镜中,窗户里也喷溅上鲜血,可她真正扭头看时,窗户上什么也没有。

    又是障眼法。

    丹朱心里冷笑。

    她等了一会儿,门外匆匆忙忙走进来一个人,脸色苍白憔悴,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黎兄,竟是你来了?”丹朱讶然。

    黎恪向她点点头:“是我。”他没工夫说闲话,径直问,“在里面的人是姜遗光?”

    “对,那个小娃娃,他现在还没出来。”丹朱摆摆手,“你别这样看我,我已经尽力了。那恶鬼,难缠至极。”

    黎恪道声谢,又劝道:“丹朱姑娘守了一夜,叫你劳累了,去休息吧,这里换我来。”

    丹朱和他早就认识也不客气,挥挥手离开,准备回自家中睡觉去。

    黎恪快步来到门前,不断敲门:“善多,你在里面吗?”

    姜遗光什么也没听见。

    他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塑像。

    山海镜能克世间一切诡异,但……无形无质鬼魂,又该如何显现在镜中?

    他伸手要去推窗户,却只在窗上按出一个血手印。

    “善多?”黎恪发觉窗户上多了道血手印,连忙去敲窗,依旧无人应答。

    他干脆取了镜子不断敲,依旧无用。

    掌心铜镜一热,吸入了不知哪一缕亡魂。

    黎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在这个小院里,到底聚集了多少鬼魂?

    ……

    容楚岚这几日不大好。

    自京中流传了那个传闻后,她对下勒令封口,不允许任何人在家中提,可依旧有个不长记性的家仆,到老太太院中侍奉时提了一句。

    而后,老太太便病倒了,梦里还在说胡话。

    老太太隐约猜着家中大孙女在替皇家做些什么事儿,才保住了儿子周全。她本就对这个孙女儿愧疚,听得京中竟传出这种话,立时急火攻心。

    容楚岚大发雷霆,将容家上下仆从查了个遍,放出、卖出并打死好些刁奴,可再怎么做,也没法把老太太治好。

    她更不可能告诉老太太自己在做什么事。

    容楚毅出发去琼州已有一段时日,算算日子,再过一阵子就该到了。这几日不断传来他的家书,他带了兵,手下钱粮充足,沿途还算平安,更是顺道剿了一处山贼,当地百姓给他送了把万民伞。

    看得容楚岚好气又好笑。

    万民伞,这是能随便收的吗?寻常百姓又怎会轻易送什么万民伞?背后定有蹊跷。

    还好堂兄脑子清醒,没收这东西,还叫手底下将士们不准说。

    否则这消息传到京城来,又有些人该坐不稳了。

    容楚岚笑了一会儿,想起堂兄临走前告诉自己,大伯送来的家书,晚了小半个月,又忍不住忧愁。

    陛下当年还是太子时,亲自带兵,大败北边蛮人,换来至今数十年和平。可这几年,北边又有些不太平,频频骚乱。陛下也不知为何,只让边官将士抵御,并没有出兵的意思。

    大伯和爹,应当不会出事吧?

    容楚岚今日格外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一阵狂跳。她自觉忧思过多也是无用,定定神,决定再去看看老太太。

    ……

    京城门外,官道尽头传来急促马蹄声,黄尘冲天起,马上那人再度狠狠一抽马鞭,叫马儿跑得更快些。

    来势汹汹,周遭等待城门开要入城的百姓纷纷避让。

    “退开——退——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在此!”

    “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在此——”

    无人敢阻拦,守城将士远远瞧见那人尘灰满面,手上持一金牌,背插一道红幡,红幡正是八百里加急之意,不似作假,遂立刻打开侧边城门,叫那人好进来。

    “八百里加急——”那人终于叫着这话闯进了城门。

    踏入城门的那一刻,黑色骏马仰头长长嘶鸣,轰然倒地,一同倒地的,还有马上早已筋疲力尽的驿夫。

    守城将士一窝蜂围上去,却见他从怀里颤巍巍掏出一管封好的竹筒来,面庞发红发涨,眼底充血,嘴唇干裂得不像话。

    “八百里……加急……”驿夫哆嗦着,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力竭而亡。

    ……

    容楚岚的不安,终于在太监来到家中时达到了顶峰。

    “你说什么!”容楚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监一抹泪,摇头叹息:“还请容姑娘节哀。”

    容楚岚只觉心口一阵绞痛,急促的呼吸两下,往四周看去。她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什么。

    天还是那么蓝,四周下人都悲哀的看着自己,目露哀色。她耳畔甚至响起一阵又一阵嗡鸣,眼前太监的脸也模糊起来,看不清什么样。

    她想走近一些,问到底是不是真的,迈出步去,却忽地踏了个空,眼看就要跌倒。身边侍女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小姐——”

    “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出什么事了吗?”容楚岚整个人都在抖,她觉得脑海里好似搅成了一团浆糊,又好似清醒得很,她抓着侍女的手站直了身体,竟然还笑了笑。

    “没事……没事。”她往公公手里塞了一个荷包。那太监捏了捏掌心荷包,脸上哀色更浓,更真诚几分:“容大小姐孝心天地可鉴,还望节哀,容家上下可还靠着您呢。”

    “多谢公公体恤。”

    太监被侍女们强笑着送出门去,一个个花儿一样的年纪,笑得却比哭还难看,他出门的那一刻,门内爆发出冲天哭喊。

    可怜哪——

    他又掂了掂怀里的银子,算起来够去福顺楼吃两顿,心道:容家大姑娘出手这样大方,行,杂家就承了你这个人情。

    容将军镇守西门关,却被签了契的蛮人联合羿族人偷袭,战死边关一事,飞快传遍整个京城。

    守在院里的黎恪自然也知道了。

    “怎么会?”黎恪曾与容将军有过一面之缘,还被对方救下过,心里很是敬重那位将军,即便当初有传闻说容将军在边关杀平民充敌领赏,他也没信过。

    和黎恪的难过比起来,京城中大多数人并不很在意,更多是愤怒。

    一群蛮人,竟也敢犯我大梁?

    不少机灵些的书生则灵机一动,到书馆去借阅各类兵书、舆图等。

    发生这样大的事,今年的科举考题应当会牵涉一些,他们自然要多看看。

    黎恪早就不准备参加科举了,他自觉活不到第十八重死劫,只希望能在死前给家中多挣些家底,好叫乔儿平安长大。

    现在,乔儿死了,他又换了另一个念头——他该好好活着,否则,蕙娘该怎么办呢?

    外界纷纷扰扰无法影响这一处小院,黎恪一直在院中等待,有人送上来茶水点心。

    可叫他心逐渐凉下去的是,门内一直没有动静。

    门窗也一直打不开。

    即便绕着屋子一圈,也找不到破绽,叫黎恪只能干等着急。

    直到午时后,终于传来了响动。

    黎恪猛地起身,镜子贴在门上凑过去,一手不断拍,边拍边喊姜遗光小名。终于,他听到了一句回应。

    “我没事,还活着。”

    只是那声音听上去有些弱。

    姜遗光在门内,先撕了所有书,又把东西能砸的全砸了。

    他终于知道,那厉鬼一直藏在什么地方了。

    只可惜,他正要去收,那厉鬼却突然消失不见,只留下几个小鬼,被他一一收在镜中。

    “你退后一些,我开门出来。”

    黎恪应声往后退几步,那道薄薄木门猛地炸响,木板四下飞溅,露出门后一道瘦削身影。

    “善多?你还好么?”黎恪快走几步上前去。

    姜遗光摆摆手,咳嗽两声,紧接着,他弯下腰,手伸进嘴里,竟从口中拉出十来根黏连着血丝的黑色长发。

    黎恪吓了一跳,好在吐出长发后再没有什么异样,姜遗光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又咳了几声。

    “没捉到。”少年声音有些嘶哑。

    “没捉到便没捉到吧,日后再说。”黎恪给他倒了杯茶,“好生休息,过几日我们还要乘船呢。到时,自有其他人来。”

    姜遗光接过茶杯,闻了闻,才喝下去,听了黎恪的话,抬起头,“不会的。”

    “那个东西,是追着我来的。我在船上,它也会去船上。”

    直到……将他杀死为止。

    第86章

    那个东西, 一直在他身边。

    无形无质,以他所思所想,借他之手写出各种怪异事,又要杀死所有接近他的人。

    姜遗光咳嗽完了, 才撑着腰站直身子, 脸咳得发白, 那种微妙的恶心感一直在喉咙间,渗出血腥味。

    “你为什么这么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黎恪更觉怪异。

    姜遗光张张口,想说什么, 又咽了回去,摇摇头。

    “没有办法说那是什么。”

    “它无处不在。”

    姜遗光终于正眼看了一次黎恪,目光很古怪,叫黎恪说不清那双眼睛里是什么情绪,他慢慢撇过头, 露出个没什么意思的笑:“但,不用担心它会再害别人了。”

    “它一直想杀的都是我。”

    黎恪更加担忧:“到底是什么?”

    姜遗光没有回答他,直到离开,回庄子上, 甄二娘派人反复问, 他也没有对任何人说,那是什么东西。

    京城中, 容大将军的死,给本就不太平的局势又添了一瓢热油。

    容家上下缟素,老太太卧病在床, 长辈皆不顶用, 阖府上下只有一个大小姐撑住了场面,一应事务皆安排得妥当, 滴水不漏。

    来吊唁的宾客问起,她也只道替陛下分忧,为国为民,自当万死不辞,言语恳切没有半句埋怨。任何人听了,都要夸一句容大小姐高义,容家满门忠烈。

    陛下亦为容家忠烈动容,赏赐如流水一般日日送到,有时甚至一天好几回,每回送去,容家大小姐都要感激涕零一番,恨不得百死报国,其忠孝仁义之心,感天动地。

    送走传旨太监后,容楚岚抹去眼泪,搭着侍女的手回屋。

    仆从已送来了这几日送奠仪的帖子和礼单,容楚岚洗了把脸,若无其事地翻了翻。

    侍女还在身边,她不能有半点不满。

    陛下赏赐,不过是给外人看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御赐之物,他们还得把这些东西供起来。但容楚岚真正想要的,给父亲的追封,和承爵旨意,都没有下来。

    这几日老太太惶恐不安,除了思念儿子,又何尝不是看透了这点?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老太太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知这句话是说给谁听。

    俱是天恩……都是恩泽。

    不能怨。一旦落下个怨望的罪名,容家上下担待不起。

    起码,爹爹是战死沙场,不是死在小人污蔑的罪名下。

    容楚岚翻开了帖子。

    几位皇子公主都送来了一些心意,平日和父亲交好的武官们一个都没有落下,再有就是自己结交的一些人。

    容楚岚翻到最后,发现姜遗光竟然也送来了一份。看那帖,估计是自己写的,字迹端正平实,只是那文风瞧着有几分熟悉,又说不上来。

    一想又觉得不奇怪。

    姜遗光只是不通人情,又不是蠢。

    容楚岚亲自回了些帖,剩下的交给管家下人们,让他们看着回礼。

    侍女瞧了瞧,发现姜遗光的帖同样被她放在亲自回复的一堆中。

    这就是回礼要重几分的意思了。

    侍女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小姐,姜公子不日远行,恐怕送不到他手上。”

    “远行?他能去哪里?”容楚岚刚要起身,听侍女这么说,奇怪地问。

    侍女垂下头。

    容楚岚会意地把周围人叫走,那侍女才低声把话都说了。

    竟是要坐船去夷州么?

    容楚岚拧眉,折返回去:“算了,送给姜善多的礼大多换成药物,治水上行船晕眩的、治风寒发热一类的,能用上的都送一两份。还有,我记得前些日子得了几罐茶叶,也给他送去。”

    她嘱咐那个侍女:“装裹好,今日务必送到。”

    “是。”

    容楚岚的东西送到庄子上,已是黄昏后。

    任槐等人同样敬重容将军,商议着在庄外设个路祭。他们商议得热闹,姜遗光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其他几人也见怪不怪了。

    姜遗光本就话少,从那天回来后,更是没怎么开过口。

    直到仆人将回礼送来,满满当当两个包裹提在手里,胳膊都打不着弯,还指名道姓说是容大小姐送的,叫其他几人都惊了惊。

    “她作甚要送你回礼?可是你做了什么?”曾绶惊异不已,直接问出口。

    姜遗光摇摇头,脸色一如往常:“没什么。”说罢,抱了两个包裹就要起身离开,往自住的小院里去,那仆人怎么敢叫他动手?连忙接过了,跟在他身后走。

    腾山和曾绶嘀咕:“横什么啊……”

    身为寒门,却去奉承那些贵族子弟,实在没有半点风骨。

    张淮溪冷冷地扫一眼他们二人,姜遗光没听见他们说的话,他可听见了,心底对这种背后说人坏话的行为格外不耻,又说不出什么来,同样拂袖离去。

    他们都走了。

    任槐告罪一声,跟着离开。

    姜遗光那天回来后情况就很不对劲,他不相信腾山没看出来,却还是要反复去试探对方,叫他看了也不舒服。

    何必呢?

    张淮溪回到自己院里,据说原来住着的那人死时,血都浸到了土里,后来土又换了,种了几簇花。再后来出了那档子事,全庄子上的花一瞬枯萎,便干脆全换了。

    现下院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张淮溪转了两圈,从厨房取了壶酒来,自斟一杯,没喝,尽洒在地,渗进泥中。

    “容将军,一路走好……”

    叹声消散在风中。

    ……

    离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出发头一日下午,庄子上来了马车接。

    这一日天气不好,下起了小雨,细蒙蒙的,仆从帮忙把姜遗光的行李收拾了先放在马车上,足足好几个大包裹,还塞了两个箱子。

    任槐和其他几人坐在正厅里,见姜遗光撑了把很大的油纸伞,慢慢从自己院子里出来。

    雨更大了,叫他们有些看不清伞下人的模样。凑近些后,才发觉那张脸苍白如纸。

    白的脸,黑的眼睛,脸上似乎只有这两种黑白分明的颜色。看了叫人有些心惊。

    任槐率先道:“善多,一路保重。”

    腾山、曾绶心里有点小算盘,到底还是跟着真诚祝他平安归来。

    张淮溪亦如此。

    腾山本以为姜遗光又会和以往那样直接不搭理他们,心里告诉自己,人都要走了,不一定能回来,就算他给脸色也不要在意,谁知对方竟冲自己笑了笑。

    “多谢,我会注意的。”姜遗光笑了一下,“雨大寒凉,各位还是先回吧,不必送了。”

    腾山颇为惊奇地看那人走远,合拢伞登上马车,胳膊肘撞撞曾绶,“哎,曾兄,有没有觉得善多小兄弟,他多了点人味儿?”

    张淮溪忍不住出言讽刺:“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其他人打什么主意。”

    四人再度不欢而散。

    姜遗光没在意那些人做什么,安静坐在马车里等待,一路往码头去。

    几人先在码头附近的客栈住了一晚,淅淅沥沥雨声,彻夜不停。

    翌日清晨,姜遗光早早起了床,收拾罢,再上马车,前去码头。

    先帝在时,在京中开了条运河,不算太宽,连通津沽。

    今日雨依旧大,淋漓不止,原放暖几分的春日又倒了几分肃杀寒意。

    不少人都道,这是老天在为容将军掉眼泪呢。

    姜遗光看见不少人家门外都设了小小路祭,白幡子搭起来,里面摆些香案、米饭、纸人纸元宝等,米饭上插着香,烟雾被风吹散,一道吹来的,还有雨水湿冷潮气。

    马车轮碾过几张黄纸钱,轧过青石路面,走远了。

    姜遗光掀开马车后的帘子,一直看着,不知在看什么。

    怀里山海镜冰冷。

    码头离庄子不算太远,马车跑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到了。

    今日大雨,仍有些停泊的船只。不少在码头做工的精壮汉子扛大包走来走去。马车穿过来来往往劳工,周遭自有官兵开道,叫他们来到栈桥边。

    那里,已有一艘极高大的船静静等待。

    车夫下马,掀开帘子请人下来。几个在码头边守着的仆从连忙跑过来,要帮着把东西送上去。

    他们都穿了蓑衣,带斗笠,一靠近,就带来了湿漉漉雨水和江水的水腥味。

    姜遗光自己提了一个箱子,撑伞跟在几人后面走。那几个仆从心里松快几分。还好,这是个好说话的主。

    船边放下一条木梯,姜遗光仰头去看,正看见黎恪站在围栏边低头冲自己看来,两人对视上后,黎恪招了招手。

    “善多,你可算来了。”

    黎恪身边还有两名女子,同样友善地对姜遗光笑了笑。

    一切收拾好后,几人依旧到扶梯边等待。

    两名女子一人同样姓黎,大名不详,只道在家中行三,让人叫她黎三娘。

    黎三娘腰间配了把长刀,行走间自有一股飒爽之气,身量比黎恪还高了半寸,看姜遗光更显小,豪爽地拍拍姜遗光肩头,让他喊自己黎姐姐。

    另一女子身着碧色衣裙,眉目温婉,叫人看着,就无端想到江南烟雨,同样不报大名,只细声细气说别人都唤她兰姑。

    兰姑看黎三娘逗姜遗光玩,掩唇发笑,待见姜遗光真的乖乖叫了声黎姐姐后,立刻不依了,让姜遗光也要叫她一声兰姐姐。

    黎恪只在一边无声笑得两边肩膀都在颤抖,还要侧过脸去,以免善多发现。

    姜遗光叫了一声,转头看一眼黎恪,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这样正经,两名女子反而歇了心思,拉着他说起别的话来。

    这艘船,比幻境中那艘更高大,人更多,除去几名入镜人外,就是整一百名士兵和十来个奴仆,个个都是水上好手。

    负责传旨的太监也到了,一众力士扛箱子上来,封进库里,预备到了夷州赏赐给谢丹轩大人。

    “还有最后一个了,我听说一口气来了五个。”黎三娘撑着伞往下看,来来去去的斗笠顶伞顶叫她看着也稀罕。

    “也不知来的会是谁。”

    兰姑笑道:“不拘是谁,只要和小善多一般赏心悦目就好。”

    黎三娘听了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指了她点点鼻子:“好个促狭的兰姑,我刚刚竟没瞧出来。待第五人来了,我定要把这话说给他听听。”

    兰姑掩了口:“这可不行,我得想想,该拿什么才能封黎姐姐的口。”

    说笑间,第五个人终于到了。

    一骑高大骏马,斗笠蓑衣,翻身下马来,将遮雨的事物都解了,扔给一旁侍从,露出一身玄色镶红边长袍,腰缠金玉带。又有侍从替他打伞,他自个儿接过了,一步步踏上楼梯来。

    “黎兄,好久不见。”第五个人冲黎恪打招呼。

    黎恪脸上的笑淡了淡,依旧维持着不出错的笑,立刻回礼:“慎之见过九殿下。”

    同时,他用压低的那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这位是临安王第九子,还不快行礼?”

    九公子眼睛在其他几人身上溜一圈,朗声笑道:“繁文缛礼就免了,我算哪门子殿下?慎之兄不如给我介绍介绍,这几位是谁?”

    黎三娘和兰姑各自道了名讳,姜遗光看他一眼,也报了姓名。

    九公子唰一声打开折扇:“诸位,还望多多关照。”

    第87章

    人齐后, 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觉脚下船只动了。

    一点点启航,往深水去。

    岸边来来去去的扛大包人们抹把汗,瞧见那艘船终于走了, 各个眼带艳羡。

    “船上的都是贵人呢……”一人小声和同伴道。

    “那可不, 那可是皇上的船, 你没瞧见那旗子?”

    那人眯着眼看了眼船尾飘起的红底旗,旗上绣一条金纹玄龙,当即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天啊, 那皇上不是也……”

    “想什么呢?皇上还能在这儿?”伙伴嘲笑他,“我爹以前远远见过,皇上真正要坐的船比今天这个还高还大,乌泱泱一群人在岸边,他们都不让过去。”

    扛大包的船工们走远了, 负责看守的士兵们见船驶远,同样往回撤。

    船上此刻还算太平。

    当朝国姓为姬,临安王九子自称单名一个钺字,却不习惯别人叫他殿下, 只让他称他九公子。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的乘过船, 九公子却没有,上船后, 很是兴冲冲地让黎恪带他参观了一番,四处转悠,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意思, 又叫来黎恪陪他下棋。

    黎恪暗自苦笑。

    他倒不讨厌这位九公子。临安王膝下孩子多得很, 他一个不能承爵的庶子,也只有个皇室身份说出去好听罢了。否则, 他何必自己出生入死博一个前程?

    只是这位九公子,性格迥异,实难招架。

    九公子原还想叫姜遗光来,谁知那少年看一眼棋盘就直白道:“我不会下棋。”

    九公子起初不信,和黎恪下过几回后,非要拉着姜遗光一起下,后来才发现,他是真不会下棋,看不懂任何陷阱,拿了白子随便就往一个地方放,看得他眼睛疼。

    九公子很纳闷:“怎么会有人不会下棋呢?我可是看过你卷宗的,你不是会下象棋吗?”

    姜遗光:“先生只教过我象棋,没教过我围棋。”更何况,他在镜中也不过是仗着基本规则一步步试探,真要让他比棋力,恐怕难过关。

    九公子扶额。

    “反正今儿天色还早,我教你?”九公子来了兴致。

    黎恪忙道:“善多的确不会,不如我先教他,再和殿下比试?”

    不是他看不起姬钺,实在是……这位九公子的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

    九公子兴致勃勃:“没事,不会更好,我来我来,你别管。”

    黎三娘和兰姑早就避开了,在船另一头看船夫们捞鱼。

    姜遗光坐在桌对面,等了半天,黎恪终于和九公子争出了个结果,九公子兴冲冲坐在他对面。

    “善多,来来来,听好了。”九公子高深莫测道,“你既然入过以象棋为幻境的死劫,将来说不定也有围棋的,总该多学一点。”

    姜遗光点点头:“好,劳烦你教我。”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黎恪捏捏眉心,站在檐下,决定透透气。

    他们来时就晚了些,等船慢慢启动后,到正午,太阳升的老高,他们也再看不见京城的影子。原先下的淅沥沥的小雨,此刻也停了,躲在阴云后的太阳一点点显露出来,照得江面波光粼粼。

    据说,真正有诡异的地方在禹杭附近,船也是在那处沉的。到禹杭地带前,他们还能渡过一段松快时日。

    再听九公子胡说八道,黎恪也不嫌烦了,心想,大不了私下里再教回善多怎么下棋吧。

    以免被教歪了。

    用过午膳后,太阳更大了些,春日的太阳晒在身上并不炎热,只让人觉得暖融融。几人来了兴致,靠在围栏上赏江景,吟诗作对,姜遗光坐在一边,对着棋盘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另一头,一百士兵各自休整,大声说笑。

    那些士兵还不知船上会发生什么,只接到命令,这艘船载着贵人,叫他们护着这五位贵人,若有水匪,便也要联合当地官府一并剿杀了。

    这才出京不远呢,就算有水匪,也不会在这里。

    姜遗光坐了一会儿,熟悉的针扎般的疼痛刺在脑海,他依旧没动,微微皱了眉,很快又松开。

    “我先回屋休息,诸位自便。”他对几人礼貌地点点头,起身就要往船舱里去。

    九公子正说起自己曾干过的一件大事,说到兴头,闻言眼睛一眯,看向他,很快眼里精光一散,笑道:“去吧去吧,好生歇息。”

    黎恪看他气色一直不好,问:“船上有大夫,善多你要是身子不适,可以叫他来看看。”

    姜遗光摇摇头,快步回房。

    关上门后,整个人直接瘫倒在柔软床铺中,额头汗水涔涔。

    那个东西,又来了……

    他从怀里取出镜子,兜头罩在脸上,才能让疼痛缓解几分,而后,昏沉沉睡去。

    期间,其他几人几次敲门都无人回应,黎恪道声打扰后,闯进屋里来,却发现他用一个古怪的姿势躺在床上,双手盖着脸,仔细看才发现手里还拿了镜子,僵直直睡着一动不动。

    乍一看险些吓一跳,上去试探,发觉还有心跳脉搏后,才放下心来。

    “唉,也不怕把鼻子压坏了。”黎恪试着拉了拉对方的手,没拉动,遂作罢。

    谁也没料到,他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

    海边、山林中看日落,最是壮美不过。众人在江面上看去,亦被天边辉煌浩大云霞美景震得久久不能回神。

    “等到了夜里,大家就要小心了。”九公子看众人一眼,“今日顺风顺水,这船驶得也快,估摸着明日一大早就能到禹杭。”

    士兵们隔得远,他们不过是普通海军,平日镇守海关,不知山海镜一事。饶是如此,几人说话声音也放低了些。

    黎恪道:“九公子说的是,这夜间行船本就危险,那水鬼未必只在禹杭出现。”

    望着被染成半壁红色的水面,黎恪心下忧虑。

    姜遗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又说那东西一直跟着他?他那样睡着,镜面对着自己,是害怕自己身上冒出诡异来吗?

    这些问题不好问,问了对方也不会说。正焦急着,身后传来轻轻脚步声,他们立刻回头看去。

    姜遗光往这边走来。

    约摸是因为睡了一觉,又或是天边霞光染上了他苍白的脸,少年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

    “怎么才醒?可真是能睡。”九公子笑他。

    兰姑关心他:“善多,饿了吗?小厨房还没熄灶火,叫他们给你做些东西吃。”

    姜遗光没搭理九公子的调侃,说一声好,便又往厨房去。

    黎恪告声罪,跟了上去。

    “善多,可是那东西又来找你了?”他压低声音问。

    姜遗光点点头。

    他察觉黎恪更加担忧了。

    “还是不能说那是个什么东西吗?或许我能帮上一些忙。”

    姜遗光沉默半晌,道:“我说不清那是个什么,非要说的话,它就像是一团念想。”

    “……念想?”黎恪惊愕。

    “一段念想,一段念头,怎么称呼都好,它就在我脑海里。”姜遗光往楼下去。

    “我从前写话本,不过是随意编一段故事,要编得动人心弦,叫人看了心喜,或看了流泪。我知道那些是假的,看客也知是假的,但那些念头,是真的。”

    姜遗光来到楼梯边,房门框切割半边天光斜斜拉在他脸上,一半阴影,一半红晕。姜遗光站在当中,回以注视:“我说的那个东西,就是类似这样的念。”

    黎恪闭了闭眼。

    无根无源的念,不知从何处来,或许从众生的喜乐嗔怒中生出,又凝在一起,通过话本诞生。

    实在是叫人难以置信。

    真有这样的鬼魂吗?寄在人的所思所想中,这样的鬼,又如何能收走?

    “那你当时,是怎么驱走它的?”黎恪问,“既然只是一团念,它又为什么能驱使那样多的小鬼?”

    姜遗光这回却明目张胆地说谎:“我不知道。”

    说罢,抬脚往楼下去。

    厨房在甲板下一层,往下走,热气蒸腾上来,此刻,几个大锅炉都在烧热水,预备他们晚上洗漱用。

    姜遗光下去要了份晚膳,仆从跟在后面替他端到一层大堂,姜遗光就坐在里面,慢慢吃起来。

    天更暗了几分。

    船头船尾都挂上了纸灯笼和琉璃灯,和他在藏书楼中用的一样,外面镶了铜丝,即便落在地上也不会碎。一排排灯,叫整艘船都明亮几分。

    “今晚我们要轮着守夜吗?”姜遗光问。

    黎恪点点头:“他们定下了,我和九公子守前半夜,你与黎三娘和兰姑守后半夜。”

    “我和黎三娘曾在镜中见过,她品性高洁,你可信她。”黎恪道,“九公子虽平日有些轻浮,人也不坏。”

    “兰姑,看着是个好相处的。但她应也沾过几条人命。不过,我们谁手里没人命呢。”说到这点,黎恪又忍不住苦笑。

    姜遗光对守夜一事没什么意见,问过后,起身回去。

    夜晚很快到来。

    江海上的夜似乎都要比其他地方降临得早些,夕阳彻底没入水面后,黑暗彻底笼罩了这艘巨大的船。

    船只上挂着的灯在风中摇晃,漆黑江水映着一排排亮堂堂的灯,可也无济于事。远处依旧漆黑无光。

    黑洞洞,如择人而噬的巨口,前后左右都看不清了。白日舒缓的江风也变得凄厉。

    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一艘黑暗中行驶的小船。

    姜遗光却睡不着。

    他的头还在痛,时不时有针刺一般,他没说,坐在桌边,把窗子撑起来一半,往外看去。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除了黑还是黑,水面天边连成一片的黑。

    无人得知,江面下埋了多少尸骨。水里葬了多少亡魂。

    今晚会出事吗?

    姜遗光用镜子照着窗口,只照出一片模糊的景。

    黎恪和九公子坐在船头,甲板上几副桌椅都往下钉死了好几寸,即便有暴风雨也不会挪动半分。

    上头垂着灯笼,叫他们也能看清几分。

    只有他们二人,九公子褪去了些许放荡神色,撑着下巴,对远处发呆。

    忽地,叹口气。

    “江水中鬼魂这样多,我觉得五个人也太少了点。”

    黎恪没有回话,他又道:“我上回从镜里出来,九死一生,我亲手杀了其他所有人。”

    黎恪猛地抬起头,目光惊异。

    “何必这么看我?说的好像你没杀过人似的。”九公子一反常态地冷声道。他伸出手掌,盯着自己的掌心,闭上眼,似在回忆,复又睁开。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几个的样子……”

    “黎恪,你渡过多少次了?”

    黎恪一怔,苦笑:“七次。”

    “我八次了。”九公子道,“我忘了自己杀了多少人,你还记得么?”

    黎恪沉默半晌,点点头。

    “记得,一共十六人。”

    他怎么可能忘记?

    第一次,杀死其他入镜人后,他活了下来,当晚回去,他就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噩梦。梦里,那个被他杀死的人在不断哀嚎,要他索命。

    后来,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再后来,他已不会再心软。

    他自以为能坚守本心,能手不染血,第一次入镜时还同引自己的前辈争吵起来,觉得不一定非要杀人才能过。现在,那引路的前辈早就死在了镜中,他也变得面目全非。

    现在回想当初的自己,实在是有些可笑。

    “我比你还多一次,因着这点,陛下很是赏识我,父王也看重我几分。但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笑着点点自己的头:“我相信,你和我也一样。”

    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能像他们一样渡过七八重的人不多,也为此,二人总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黎恪鼓足勇气,道:“九殿下,我在想,即便我们真的过了十八重死劫,到那时,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这话谁都不敢细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凉。

    世人常祝彼此前程似锦前途无量,可他们却连下一次的活路都不知在哪里。

    九公子道:“今天那小兄弟,你很看好他?”

    黎恪点点头:“他年纪小,又没个亲人朋友,看着就觉得不忍心,总要多照顾几分。”

    “得,既然你照顾他,我也照顾他。”九公子漫不经心道,“希望你别又看走眼。”

    这话像是说中了黎恪的伤心事,后者叹口气,道:“应当不会。”

    前半夜,没有异样。

    守卫的士兵看那两个人在底下不知干什么,坐了大半宿,心里嘟囔,还是要尽职守在原地。

    好不容易,那两人进去了。

    过一会儿,剩下三个贵人又出来了?

    这几个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底要做什么啊?

    被叫醒出来的兰姑精神还好,黎三娘打了个哈欠,脸上有湿意,看着是自己浸了下冷水才清醒的。

    姜遗光和她们一道坐在船头,看着远处江水发呆。

    晚风更烈,琉璃灯一下一下磕在墙面,底下光晕也跟着一摇一摇晃荡。

    黎三娘素来是个不羁的性子,坐了一会儿,清醒过来,抓着姜遗光开始问东问西。

    多大年纪啦?家中长辈可有替你说亲?什么?没有长辈?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黎姐姐给你介绍?

    黎三娘再长几岁都能当他娘了,姜遗光看着又显小些,自然没其他心思,只满心欢喜地揉揉捏捏爱不释手,当成了自己家中小辈那般。

    兰姑笑得一刻都停不下来,在一旁看热闹,好容易停止了,才调笑道:“黎姐,你看他脸都给你捏红了,还是省省吧。改日我给你找些漂亮的小郎君,再叫你好好疼爱。”

    姜遗光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们一眼,等黎三娘收回手后,继续盯着江水。

    黎三娘道:“这可是你说的,回去立个字据给我,我要十二个漂亮小郎君,一月一个,一直到明年这时候。要不然,我可不放过你。”

    兰姑笑得喘不过气来,手指尖点了指着她:“好姐姐,你可真是要当临安王第二了么?”

    黎三娘昂起头笑:“那又何妨?谁能不爱美人?”

    兰姑笑得更欢。

    姜遗光一直安静坐着,他微闭上眼,察觉到,有股湿冷的恶意的目光,渐渐盯上了他们。

    “有东西来了。”他轻声说。

    话音落下一瞬间,还在调笑的两名女子瞬间收敛笑容。黎三娘闪身来到围栏附近,举了山海镜往下细细看。

    兰姑也到了附近,端起镜来。

    兰姑道:“黎姐姐,不如比一比咱们谁先发现,输了的,就赔给赢了的十二个漂亮小郎君,如何?”

    黎三娘大赞:“甚好,甚好。”

    姜遗光:“我不要。”

    二女正要笑,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黎恪和九公子,他们像是刚从床上起来。

    黎恪有些焦急道:“我让人守着,有动静就叫我,怎么样?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九公子同样有些紧张。

    黎三娘道:“现在还没有呢,是小善多说感觉到不对劲的。”

    姜遗光往黎恪方向走近了几分。

    他站在灯下,还在理衣领,方才匆匆忙忙起来,衣带结有些乱。姜遗光道:“确实,我还没发现。”

    说着,他扣在手心里的镜子贴了上去。

    黎恪和九公子顿时如烟般散去,当即消失在原地。

    姜遗光回过头,眼前景象一点点破碎,又幻化出黎三娘和兰姑焦急的脸来。

    “醒醒?醒醒?”

    见姜遗光眼里总算有了神采,黎三娘松口气:“你刚才坐着坐着突然就发起呆来,还好我发现得早。”

    他们还坐在桌边,没有动。

    兰姑问:“善多,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姜遗光扫她们一眼,掌心的山海镜还在,干脆拿在额前往四周看去,镜面随着他转头的动作照向四方。

    黎三娘夸他:“还挺谨慎,寻常厉鬼确实惯会变成身边人哄骗。”

    “你说对吧?兰姑?”话音刚落,黎三娘手中镜面就照上了兰姑正脸。

    镜里照出一张鲜血淋漓的模糊鬼面来,“兰姑”当即干瘪倒下去,好似浑身血肉骨头都被抽走了一般。

    眼前景象再度如碎石落水般被击碎,好一会儿,才显露出真实场景。

    真正的兰姑站在桌边,抱胸看着两人:“你俩总算清醒了,刚才怎么叫你们都不应,再不醒我都要动镜了。”

    黎三娘同她拌嘴:“好个惫懒的兰姑,眼睁睁看我们被鬼迷了眼也不来收。”

    兰姑理直气壮:“大名鼎鼎黎三娘,还能轮得到我来救?”

    船头太平无事,船尾,栏杆处,慢慢涌上一团湿漉漉黑发。

    守卫士兵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睁眼看去,那团黑漆漆的东西被风一吹,眼看就要吹走。

    估计是什么脏东西吧?他没在意。

    眼前灯笼晃得有些眼晕,那光亮照得他脑袋发蒙。

    守卫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却感觉不太对。

    又滑又硬,湿漉漉的。

    不像是人腿,反而……像鱼鳞?

    守卫仓皇转身要跑,张大嘴要叫出声来,腿一软,跪倒在地。而他就像被打捞上岸的鱼一般,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另一个守卫一点点挪过来,他倒在地,伸出手想在比划,却发现自己手背上满是细小鳞片。

    再抬头看,那人眼睛亦格外怪异。

    黑底,白瞳仁。

    活像一条鱼。

    第88章

    “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要不是给的银子多,我才不干。”黎三娘如是说。

    江中冤魂,若不去招惹也就罢了,寻常来来往往那么多船只, 也不见多少出事。现下一招惹, 那些沉寂在江水中多年的亡魂, 可都被惊动了。

    漆黑江水翻涌不休,哗哗浪涛声,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呓语、嘶吼……陡然间, 风浪骤起,船只翻腾不休。

    行船的是把好手,掌舵撑住了,另几个船夫在风浪中死死拉住帆绳,要将船帆降下。

    一个大浪卷来, 兰姑站立不稳就要倒下去,黎三娘一把扯住,扒着船舱,见另一头姜遗光还好, 放下心来。

    “你自己当心点!”黎三娘扯着嗓子喊他, “把那俩人叫起来!”

    姜遗光也不得不大声回话:“好——”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姜遗光沿着船舱往贴着舱壁的楼梯上去。

    当中一道刺目惊光, 凭空劈开暗沉沉黑夜,叫这天地都亮了一瞬,好似盘古开天辟地时于混沌中劈开的一道光。

    紧接着, 雷声炸响。

    就着那道光, 姜遗光看清了地上躺着的两道黑影,穿着士兵的衣服, 却在不断弹跳,好似落在案板上的鱼。

    又一道雷光落下,其中一道黑影抬起脸——

    姜遗光看清了那张脸。

    鼻梁没有了,中间该长着鼻子的地方往前凸,口小而薄,一张一合着,眼睛贴在两侧,圆圆的,白色瞳仁。

    闪电那样刺眼,它们也没合眼,扑腾着往这头来。

    是人?还是鱼?

    姜遗光抓着镜子一照,那两条不知是什么都东西又扑腾两下,不动了。姜遗光转身大步往二楼去。

    刚踏上二层楼,姜遗光就顿了顿。

    二层平廊中,十来道在地面扑腾的黑影。

    见有人来,一道道黑影全静静转头看向他,鱼尾拍打着地面,啪嗒作响。

    二层楼阁门外还站着几个人,有些是从鲁省来的,还有些来自更南方。见此情景,当中一人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一手扒这门框另一手拍大腿哭叫:“作孽啊,作孽!海娘子发怒了!”

    “什么海娘子?”姜遗光顿了顿就往上走,掌心扣着镜,一个又一个照过去。

    那些本要扑过来的东西也停止了。

    船只翻腾,晃荡。

    姜遗光慢慢往里走去,凑近了几人。

    “告诉我,什么海娘子?”他的声音也如这江水浪涛般带着无尽冷意。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叹口气,说:“小公子,你不是海边的人,你不知道,咱们这儿出水出海,都是要拜海娘子的,她掌管天下江河湖海,掌管风雨,会庇佑我们。”

    “这一回一定是我们祭拜时,心意不诚,惹怒了海娘子,才会……才会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

    姜遗光静默片刻,喃喃出声:“海娘子?”

    世上真有这种神吗?

    那些扑腾的东西不动了,天边雷电亦平歇几分,叫这群惊魂未定的船夫们又惊又喜,忙不迭跪下谢海娘子恩德。

    约莫是海娘子怒气平歇,风浪更小,原密布在夜空中的乌云被层层吹开,往北去。

    姜遗光问:“黎公子和九公子呢?”

    无人应答,有道声音从门内传来。

    “我们在这儿。”

    九公子撑着黎恪,从楼上下来。

    因着大雨晃荡,不少琉璃灯熄灭了,长长木梯上黑隆隆一片,九公子抓着扶梯往下走,及至见光处,姜遗光一眼看见黎恪头上一块红肿,渗出血来。

    九公子解释:“他刚才撞着墙了。”

    二楼也有东西,躲避时恰好一个大浪打过来,黎恪就砸在了墙上。

    黎恪还有点发晕,笑着摆摆手:“在下实在不顶用。”

    九公子一扫那群跪拜祈求的人,他们还要把变成怪物的同行人丢海里去,二层栏杆不靠海,只能一个个往楼下运。九公子冷冷一哼:“拜什么?没见有人受伤了吗?还不快去拿药?”

    那船夫不敢多言,要起身去拿。姜遗光说:“不必,我身上带了。”说罢,从袖袋里取出一瓶子药,递过去。

    九公子却先接了过来,摸摸瓶身,又打开闻了闻,目光有些奇异:“御赐的药,你从哪儿来的?”

    “有人送的。”姜遗光说,“劳烦九公子给他。黎姐姐和兰姐姐都在楼下,要下去吗?”

    九公子啧啧两声:“走呗走呗,我还能耽误他不成?”嘴巴上不饶人,却把药往黎恪手里一塞。

    “这船上果然有古怪,什么海娘子,我从来没听过,那是个什么。”

    黎恪揉揉发疼的额头,有气无力道:“这条江连着大海,海娘子是出海人心中的海神,九公子若从未到过海边,不知也是情有可原。”

    风浪即便平歇几分,依旧算不得温和,呼呼往他们身上刮,他们说话声也不得不大几分。几个船夫听他们不知海娘子,甚至还有贬损之意,不免惶恐。

    “海娘子正在说话呢,几位公子虽是贵人,即便不信,也要对海娘子心存敬意为好。”

    九公子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他可不信什么海娘子说话……等等?

    九公子侧耳去听,在风声、浪涛声、船上琉璃灯噼啪拍打墙壁的碰撞声外,他似乎真的听到了隐约的呓语。

    不知是什么东西,张着嘴,喉里发出的“嗬嗬”,或是其他的声音。

    像人,又不像人。

    古怪的腔调,有些嘶哑。

    黎恪显然也听见了,犹疑不定,低声问:“善多,你听到了吗?”

    他张张嘴,掐了嗓子,嘴里断断续续也发出古怪的声音,“像这样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我在楼下时也听到了。”

    “难不成……”难不成这世上真有所谓的海娘子?否则,这连着大海的江水上,又是谁在说话?

    有些事,确是说不清的。

    九公子神色阴晴不定,往前走几步,拉住扛着穿船夫衣裳的怪物的那些人,“等等,让我再看看。”

    那些人依言把怪物放下,九公子拉长袖子遮住手,把那东西翻过来,露出一张怪异可怖的鱼脸。

    那张脸,越看越古怪可怕。

    有时,一样东西完全面目全非,反而不叫人害怕,偏生是这样五官都长得齐整,和人没什么区别了,又叫人觉得这不是个人,才令人毛骨悚然。

    “竟然还长了鱼鳞。”九公子拉来它的衣领,发现上头覆盖一层冰冷滑腻的黑鳞。

    密密麻麻如梳齿分布,恶心又古怪。

    “九公子别看了,还是尽快把它丢回海里。”其中一个船夫劝道,“以前我们出海,也听到过这样的事儿,船上不少人都长了鳞片,后来还发疯要吃人,只能把它们丢回海里。”

    九公子颦眉,不知想了什么,慢慢松开手:“好吧,你们去吧。”

    那东西被船夫们抬着往楼下走,三人跟在后面。

    江水里传来的声音是什么?

    海娘子又是个什么东西?这些船夫的变化和它有关吗?

    九公子又恢复到之前那股漫不经心的模样:“真说起来,我还觉得那些东西挺像传说中的鲛人呢。”

    “只是不知,他们能不能纺出鲛纱,又能否滴泪成珠。瞧着也不如传闻中的鲛人那样美貌。要不然我进贡两条给我父王。”

    黎恪颇有些哭笑不得,这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转头去看姜遗光,他也盯着被抬走的那些怪东西看,不知在想什么。

    一行人都聚在了一层甲板上,船上所有人都出来了,听闻又发生了异变,皆在晃晃荡荡的甲板上整齐跪好,叩拜老天,叩拜海娘子。

    三跪九叩后,又点起一人多高的香柱,两人合抱着,从厨房里拉出来两只幼豖,菜刀磨得锋利,放血后,几个好手也不顾有没有烫水刮毛了,先将幼豖脑袋剁了下来,摆在临时搭好的香案上。

    并非所有船夫水兵都在忙碌,九公子拉了两个人,认真问:“海娘子是什么神仙,同我们说说。”

    船夫们才开始说起来。

    传闻中,几百年前有一户姓段的人家,多年无子,夫妻二人行善积德多年,终于打动上天。一日,妻子在海岸边行走,听闻海水中传来歌声,有感而孕。

    当晚,她梦见海浪面狂风大作,当中一道水柱将天海相连,正是百年难遇的龙吸水景观。天放晴后,又有赤练白虹贯穿长空,浪花声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她肚里的孩子是海娘子转世,在人间积够功德后,就能脱了凡胎升天。

    九个月后,段夫人果然生下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生带异象,降生那刻,多日阴雨骤停,飞虹贯日,海中无数怪鱼浮水而出,似在庆贺,当日渔民俱满载而归,无人伤亡。时人以为异。

    女孩出生会说话后,就告诉当地的渔民们,五月到七月不要去出海打渔,其他时候都能去打,上天会保佑他们丰收。渔民们听了,果然,当地一直风调雨顺,次次大丰收,他们虽然打渔的时间少了,赚的钱却更多。

    女孩长到十五岁时,海边来了一个贪官,他手下有许多兵马,为此逼着渔民在大风时,在休渔期时也要出海打鱼。

    女孩的父母心地善良,联合一些渔民跑去劝告贪官。贪官大怒,将这些人全部抓了起来,丢进海里。海边,家人们哭声震天。

    谁知,过了一两个时辰,海边飘来数十个大蚌,贪官以为有宝珠,命人把蚌全部打开,结果蚌里只有那些被丢下海里的人。他们全都活着,自称见到了海中珍宝,只可惜,不能带回来。

    贪官贪婪无度,他听说了女孩的故事,让人把女孩抓来,一块出海。

    结果,一直风平浪静的大海却迎来了百年难遇的巨大风浪,将贪官的船掀翻,所有人葬身海底。

    而后,有人见到海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少女虚像,垂眸望天地,仁慈悲悯,翻手间,海浪平歇。

    从那以后,大家就都说这女孩儿成了神仙,都叫她海娘子。

    “……这就是海娘子的故事,这种事还有很多很多,海娘子保佑我们出海哩。”船夫颇为感慨,看着不远处,那些人往桌案上摆上蔬果。

    风浪仍未歇,桌上供品也晃晃荡荡好像要倒下来,被周围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以免海娘子不高兴。

    “像我以前有个认识的老朋友,他就亲眼见过海娘子显灵,他原本也不信,后来差点死在海上,回来后就信了。”

    “你们都见过海娘子显灵吗?或是只有听说?”黎恪问。

    船夫一脸茫然:“海娘子怎么会时时刻刻显灵?我们心不诚是见不到的。”

    另一个一直听着的船夫也跟着说:“我见过。”

    “不过,我见的不是海娘子显灵,而是海娘子发怒。”他眼珠儿往上看,回想了一下,说,“好多年了,那时,也像这样……”

    第89章

    “那是, 三十多年前了……”

    船夫陷入了回忆。

    一张黝黑的脸上,犹带着深陷记忆的恐惧和憧憬。

    三十多年前,还是多久?忘了。反正那回,也是载一个当官儿的, 往南边去。

    刚出海时天气还不错, 后来夜里就有风暴。不夸张地说, 简直跟天漏了似的。

    他那时才多大?平日里在湖面在江边打打渔,会凫水,自认为有一手好本事, 真遇上了大风浪,才知自己以前经历何等浅薄。

    “那时候,我们船上也有几个老水手,告诉我这天不大对劲,可能是海娘子发怒。”

    “我那时也不信什么海娘子, 只说我们还能管得着老天爷刮风下雨不成?那几个老水手就给我说,刮风下雨什么老天也管不着,都归海娘子管。”

    “海娘子要是高兴,我们这些靠海吃饭的就有活路。海娘子不高兴, 就会把我们都变成鱼, 下去给她做仆人。”

    黎恪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变成鱼?”

    怪不得,这些船夫虽然慌张, 却并不很惊讶,原来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过?

    “就是变成鱼,就像几位公子小姐先前看到的那几个人一样。”船夫说, “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让海娘子不高兴了, 海娘子才会罚他们。”

    “你们不是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吗?”问出这句话的,反而一直都没有出声的姜遗光。

    苍白脸上, 漆黑一双眼目光幽幽,他问:“他们做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船夫理所当然道:“虽然我们没看见,但他们肯定在心里对海娘子不敬,要不然海娘子怎么会罚他们?”

    其他几人也赞同。

    姜遗光点点头:“我知晓了,还请继续说。”

    船夫就继续说起来。

    那日的暴风雨远比今日更加猛烈,他当时趴在船上,真以为这艘船要被浪劈开了。其他水手们把他叫起来,上香案供海娘子,也是用这样一人多高的香烛,上头摆了生肉、果子、茶叶,总之能摆的都摆了。

    当时他害怕得紧,其他人叫他做什么他就跟着做,慢慢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大海中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和他同样一道祭拜的一个水手就没有这么幸运,他告诉自己,他不信什么海娘子,但是要拜就拜吧。说完没多久,那人就在他眼前倒了下去,下裳裤子撕裂开,两条腿合拢了变成一条,鱼尾、鱼鳞、鱼鳍,全都长了出来。

    “就在我面前,我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了一条鱼,不给他水马上就要死了。我们就把它丢进了水里,看着它游走。”

    “后来过了好几年,它还托梦给我,说,自己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不信……”

    九公子越听,面色越凝重。兰姑和黎三娘亦如此。

    唯有黎恪,低下头想着什么。

    人,变成鱼?

    不知怎的,黎恪忆起自己曾翻过的一本古籍,那古籍和一个古老的宗教有关,上面写,所有人,其实生来都是一条鱼,托生在苦海中,唯有一次又一次轮回,修到功德圆满,才能到达彼岸,得以超脱。

    苦海、彼岸、轮回……听上去有些像佛教的诗意,可又不完全相似。

    世间有鬼魂,会不会……真有所谓海娘子?

    否则,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鱼?

    他突然紧张起来,按照船夫的说法,他们发现变成鱼的人还活着,丢到海里以后能游走,能托梦。

    可姜遗光方才收走了这些鱼的魂魄……

    姜遗光同样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单纯的一条鱼,为什么山海镜能收走他们的魂?

    黎三娘笑吟吟地听了,面上没显露什么异样,只道:“竟有这样的事儿?我们还不知道哩,实在见识短浅。”

    兰姑和她一唱一和:“姐姐从来没出海,怎么能听过?不知者不罪。”

    九公子出乎意料地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天边落的惊雷渐渐少了,风浪平歇。船夫们把贡品上都撒些香灰,扛起,丢进江水中。

    那些东西在水面上打个转儿,落了下去。

    姜遗光抬脚,往自己刚才发现那些东西的地方走去。

    江水摇晃,他走得有些不稳,却还是到了船舱大门的楼梯旁。

    那里好几盏灯都磕地熄灭了,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没有人往那里去。

    黎恪见了想跟过去,九公子拉住他,不客气道:“先把你脑袋上的伤养好吧,他那边我去。”说着,拔腿跟了过去。

    兰姑和黎三娘也道让他留下打听消息。

    这些船夫或许不会骗他们,但这种秘辛,若是不主动问,也问不出来。黎恪一想也作罢,跟着他二人拉了船夫们问海娘子的事儿。

    那头,九公子跌跌撞撞跟过去,他下盘稳,却非要故意模仿姜遗光走不动道的样子,到他身边,拍拍肩:“小善多,你自己跑过来做什么?”

    姜遗光道:“我就是来看看。”

    他往后退几步,看着挂在檐上的琉璃灯,正要跳起来去拿,九公子掂了脚伸长手够着,取下来:“你要这个?”

    “对,多谢。”

    九公子觉着这小孩儿还挺有意思,扇子往腰间一插,三两下拧开琉璃灯盖:“有火折子没?拿出来。”

    姜遗光取了火折子吹燃了给他,九公子凑近看,里头灯芯泡在油里,不好点着,看姜遗光发髻上插了根簪子,伸手拔出,挑了挑灯芯,又没事人一样给他插回去,再接过火折子点着了灯,把盖子拧好。

    姜遗光微一皱眉,没说什么,接过灯,往里走。

    小小一盏琉璃灯,烛光一点如豆,照亮湿漉漉地面上一点黏渍。

    “你看,这个地方。”姜遗光指给他看。

    那点湿漉漉黏渍有鱼尾拍打过一般的痕迹,扁平一大块,再往里,又变得淅沥沥三两滴。

    姜遗光一路用帕子摸索,顺着那点痕迹寻找,最终摸到了船舷栏杆边缘。

    九公子就看着这人忙忙碌碌摸了大半天,最后站在栏杆边,盯着江水不知想什么。

    “小善多?发傻了?”他摇摇晃晃走过去,碰碰对方。

    姜遗光转过脸,问:“九公子,能否帮我一个忙?”

    那头,黎恪几人看见船夫和水兵们要往姜遗光离去的方向过去,连忙拦了。他们猜测姜遗光必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突然离开,那他们就绝不能让其他人去打扰。

    九公子嘴角抽抽。

    请他帮忙的人多了去了,就没见过哪个像这样一脸平淡的。

    “一点诚意都没有。”他嘟嘟囔囔两句,“什么忙?”

    姜遗光已从身上荷包里取出了细绳。

    那绳索入镜人几乎人手一条,都是近卫们给的,极柔韧,吊两个人都不会断,又不占地儿,小小一捆,足有两丈多长。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九公子讶然。

    姜遗光已经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一圈,打上结,又抓住绳绕了绕,绳索另一端系在栏杆上,同样打了结。

    伸手试试,用力拽,那结稳稳当当。

    姜遗光道:“还麻烦九公子待会儿帮忙看着,不要让绳结松开,若我在下面脱力爬不上来,还请九公子喊人拉我一把。”

    九公子捏捏眉心:“你要去找死么?谁知道这下面有没有吃人的鱼?”

    “不会的。”姜遗光说,“我刚才看见丢下去的生猪肉直接沉了底。”

    他看九公子神色勉强,想了想,说:“我不重,很轻,以你的力气很容易能把我拉上来。”

    “谁和你说这个?”九公子低吼,“去吧去吧,快点上来,我看着你。”

    说着,九公子站直身,拿出了自己那面镜子,照着他。

    姜遗光从栏杆上翻身过去,身形灵活,绑着的那只手抓着绳慢慢往下放,两腿蹬在壁上,一手提着灯,凑近了细看。

    那点湿黏的痕迹一点点往下,没入江水里。

    如果真像船夫所说,不敬之人在船上突然间变成鱼,为什么会有这道痕迹?

    而他又为什么能收走“鱼”的魂魄?

    要说起来,他们五个人都不信海娘子,都犯了“不敬之罪”,海娘子不惩罚他们,是因为山海镜么?

    山海镜能克一切邪祟,所以,会被山海镜克制住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海娘子,就算真有海娘子,那也不是“神仙”。

    九公子一手抓了绳,一手持镜往下照,很是担忧对方。

    姜遗光穿了身浅色衣裳,又带着灯,夜里看好歹能看到个影子。此刻,那片影子也在风浪飘摇中,不断晃来晃去,叫九公子十分担忧他什么时候会被不小心甩进水里。

    但姜遗光好赖撑住了。

    他仰头,大声说:“我看看能不能把那些东西引过来,九公子,劳烦你了。”

    说着,抓着绳的手又放了几寸。

    此刻,他离水面不过尺来余。

    随便一个浪花翻过来,都能打湿他的鞋袜,湿漉漉水汽和细小水花不断往他身上打。

    他又听见了从水底传来的古怪呓语。

    模糊的,嘶哑的,分辨不清在说什么。好似半梦半醒间偷听的人家说话,细细切切杂乱又胡乱的音。

    脑海里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

    浑身顿时绷紧了,有那么一瞬间,姜遗光感觉到了比水更森冷的寒意。

    姜遗光猛地抬眼,让九公子的山海镜能照着自己的脸。

    刹那间,姜遗光仿佛看见了一瞬金光。

    被照进的,还有从江水里涌上来的大团黑影。

    要不是姜遗光手里提了灯,叫九公子勉强看清比漆黑江水更黑几分的一团影子,他还真发现不了。

    掌心一热,很快又冰冷下去。九公子知道,这是成功了。

    “快上来,你还有力气吗?”

    “有。”姜遗光说着,咬住琉璃灯,两手拉住绳,腿上发力不断往上蹬。

    在他身后,水下,又浮现出一大团黑影。

    九公子本以为又是鬼影,举了镜子要收,山海镜却毫无动静,蓦地,他猛然睁大眼:“快些!”

    那不是鬼影,而是海里真正的鱼。

    会吃人的鱼!

    那条鱼越游越近,终于,猛地向上一跳,哗啦一声,一跃出水,张大嘴向姜遗光咬去——

    有那么一瞬间,九公子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滞了。

    “快上来!”

    姜遗光的动作远比他想得要快,头也不回,如闪电般从口里卸下琉璃灯,反手狠狠冲那条鱼砸去。

    他力气极大,那条古怪的、满口獠牙的鱼被砸中,连铜丝都打凹了进去,不知名的古怪的鱼发出一声悲嘶,复又哗啦一声,掉落进江面。

    姜遗光这才飞快往上爬,九公子亦抓着绳往上拉。

    栏杆不高,姜遗光很快翻了进来,满身湿渍,一股水腥味儿。

    “你发现了什么?那些东西真是从水里来的吧?”九公子问。

    姜遗光点点头,把自己刚才看见的东西说了。

    他在接近江水时,能听见那种接近人说梦话时的呓语声。

    拴在栏杆上的绳结很快被松开,但系在手腕上的结却不那么容易解开,九公子看不过眼,给他几下扯开了,嘱咐他:“这事儿不能告诉那些船夫,否则他们肯定又要扯一大堆有的没的,让我们非要信那个……”

    因着忌惮,到底还是没有把海娘子说出口。

    姜遗光点点头:“我明白。”

    “那群人该祭祀完了。”九公子神色不明地往回看,一人多高的香,不知要燃到什么时候。

    大浪不断冲卷,有时也有水花冲到甲板上,却也没有冲熄那对儿香烛,白烟袅袅,依旧往上飘去。

    好似要飘到万丈高空,飘到传说中的凌霄宝殿之上。

    姜遗光咳了两声。

    他感觉在自己脑海里做怪的那股“念”淡了几分,疼痛舒缓不少,他跟着问:“你相信海娘子吗?”

    九公子随口道:“信不信又怎样?他们要信,我还能拦着不成?”

    他倒很想知道那所谓的海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和山海镜一比呢?

    两人往外走去,黎恪等人立刻投来关注的目光。黎三娘上下扫一眼姜遗光,发觉他身上都湿了,立刻说外面风浪大,恐生了风寒,要回房休息。

    五人聚在了二楼,只有他们和传旨太监住的地方。

    也没人嫌弃姜遗光身上的水腥味儿,众人飞快把自己刚才经历的事儿说了,各自思考。

    黎恪、兰姑、黎三娘都在甲板上听船夫们说海娘子有关的事儿。说来说去,都是海娘子显灵的故事。

    老实说,那些事儿一传十十传百,都过了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当初真相到底是什么。九公子自小在王府长大,见多了这种以讹传讹的事儿,并不放在心上。姜遗光亦如此,他在柳平城的百姓口中早就不知传成了什么样。

    但有一点很奇怪……

    “既然说海娘子是几百年前出现的,那为什么几百年前有关于海娘子惩戒贪官、好色之徒、不敬之人的传言中,全都是以那些人葬身海底做为结局?”姜遗光问。

    “以前,为什么没有人传过海娘子会把人变成鱼?”

    兰姑接口:“善多说的对,所以,极有可能是这些渔民自小听海娘子传闻长大,听见发生了什么怪事儿,都把这个名头安在海娘子身上。”

    黎恪同样沉思:“听善多你说,那些东西是从水中来,或许是因为接触到人才会让人变成鱼。”他想了想,道,“那水手说的事已过了三十多年了,他说的话不可全信,时间长了,有些事估计也记不清了。”

    “但,变成鱼这种事,应该是有的。”至于是海娘子变的,还是碰着怪物导致自己也变怪物,这就不得而知。

    黎三娘撑着胳膊,跟着说:“目前来看,人变成鱼,这种事,最早应该是在三十多年前,也就是那个船夫说的事。”

    “再之后,又过六七年,又发生了渔民不敬海娘子,变成了鱼的故事。”

    黎三娘一个个数着,脸上犹带笑。

    她眼珠一转,问:“小善多,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姜遗光一直听他们说,闻言道:“常言最早出现海娘子,专门惩罚欺压平民的恶人贪官。但到现在,它却专门惩罚不敬海娘子之人。”

    “是啊,所以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海娘子,至少,不是渔民们最早传出来的海娘子。”黎三娘抚掌一笑,“小善多很聪慧嘛。”

    姜遗光没有说话。

    黎恪揉揉额头,那块被撞肿的地方还没消下去,他无奈道:“三娘,善多也已十六了,不必把他当小孩子。”

    黎三娘哈哈一笑:“小善多自己都没意见。”

    姜遗光看她一眼,慢慢道:“我有意见的。”

    黎三娘一噎,兰姑又笑得花枝乱颤。

    “说起来,这事儿和我们也没有太大关系,我们只要到禹杭附近,去查明那艘船沉没的缘由就好。”黎恪说道。

    他并不很想招惹其他事端。

    “依我看,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没有这种怪事作乱,我们就不去管,待到禹杭附近确认和海娘子是否有关,再做定夺,如何?”

    九公子撑着下巴,无所谓地点点头:“只要不招惹我,我也不想去找麻烦。”

    “但恐怕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解决。”

    他刚才收了一道鬼影,那鬼影估摸着个人变成怪鱼有关,他说:“不出意外,今晚那些东西还会过来。”

    厉鬼的报复心,和人一样可怕。

    兰姑叹口气:“今晚又不得安宁了,这样,今晚依旧轮值休息,如何?”

    “好。”九公子答应下来,但他却一反常态改了主意,“今晚我和姜善多轮前半夜,你们三人后半夜。”

    黎恪一怔,看姜遗光没反对,点点头答应了。

    折腾大半夜,天都快亮了。几人各自回房,仆从送热水来。

    姜遗光洗漱后,躺在床上,阖眼休息。

    他还能听见那种呓语声。

    一声又一声,痛苦、嘶哑、模糊……从江水中来,从他念想中来。

    不断引诱他,要他跳进这片水里。

    那是谁的声音?

    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很耳熟?他到底在哪里听过?

    三十多年前那个大官是谁?说故事的船夫一直说自己记不清了。等他回京后,能查到三十多年前乘船从京城出发往南去的那个官员吗?

    这件事,会不会和他有关?

    第90章

    太阳总算出来了。

    一点晨光照在江水上, 为整夜的惊险落下短暂结局。

    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船上所有人松口气之余,更加严阵以待。谁也不知道,江水下有什么, 海娘子又会在什么时候发怒。

    “海娘子吃了贡品, 会原谅我们的。”一个船夫说。

    其他四人都去睡了, 姜遗光换过衣服,随船夫、士兵们吃过早饭。经过昨晚动荡,士兵少了八个, 船夫少了两个,大伙儿坐在一块聊天。

    姜遗光听见那船夫这么说,问:“以前海娘子也发怒过吗?”

    船夫道:“当然有。海娘子庇佑着我们,对我们有大恩大德。那些对海娘子不恭敬的人,海娘子自然会发怒惩戒。”

    “能和我说说么?”少年看上去很诚恳, “这么多年,海娘子经常发怒么?”

    船夫警觉过来,含混道:“小公子可别浑说。海娘子可慈悲呢,是别人不敬她, 她才要生气。”

    姜遗光看一眼周围一圈, 在甲板上晒太阳的一众人中,没有昨晚那个说故事的老船夫。

    他还记得, 那人姓陈,旁人叫他陈阿大。

    他问:“既然你们都不知道,我就问昨晚的陈阿大, 他看着航海更久, 知道多些。”

    说话间,他从袖中取出一小颗宝珠, 翻转在指尖。

    陈阿大不在,那船夫年龄也不小,两鬓斑白,见姜遗光翻珠子玩,眼睛先被那明光晃得发晕,又佯怒道:“放屁,老子我当年出海的时候他还在喝奶呢!”寻常少年这么说他不当回事,这船上的五个人可都是贵人,他怎么能在贵人面前丢份?

    姜遗光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他,没有在意他的粗话,那颗珠子有意无意把在手上玩。

    渡劫时,鬼要什么,便给它什么。

    人也一样,人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恐惧什么,就让他知道,违背自己,会面临什么。

    这样,他就会听从你,畏惧你,为你所用。

    姜遗光冷冷地觑他一眼,目光冷厉。

    船夫缩了缩,继续道:“小公子,又不是只有他见过,我也见过。”

    “真的吗?”姜遗光怀疑,看一眼其他人,“大家都见过?”

    “那当然。”

    “小的在海上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

    一群人七嘴八舌说起来。

    “昨天晚上那些贵人也问了。”

    姜遗光露出一个再真心实意不过的笑,说:“我知道,他们都和我说了,我要听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对,我不要听海娘子,我要听其他奇怪的东西。”姜遗光此刻就像一个真正的好奇的少年郎,“在海上航行这么多年,都遇到了什么怪事?越奇怪越好。”

    这些普通船夫士兵,只要知道海娘子就好,不要叫他们得知这江水下的冤魂作祟。

    姜遗光想了想:“就比如,我曾经听一个人说,他很久以前有个朋友,在海中打渔时,捞上一个大蚌,很大很大,张开臂抱不住,打开蚌以后,你们猜,里面是什么?”

    “是什么?”

    众人来了兴趣,士兵们坐在周边也竖起了耳朵。

    “是一具尸体。”

    “这算什么啊。”众人嘘他。

    姜遗光说:“那可不是普通的尸体,是一具鲛人的尸体,体长九尺有余,手指间长软蹼,通身莹白,身上裹了一层鲛纱,浸水不湿,火烧不坏,蚌里还有一颗鲛人珠。”

    “当真?后来那鲛纱呢?”

    “鲛人珠呢?”

    “听说还有鲛油,用鲛人尸身熬油,一滴能烧数月不止,能用鲛人油做长明灯。”

    “后来,鲛人回海里去了。”姜遗光说,“那人要把鲛人抱出来时,发现已经死去的鲛人又落了滴泪,于心不忍,就乘船把蚌壳连带鲛人送回大海中,推了下去。”

    “他只收走了一颗鲛珠。”

    一船夫啧啧两声:“鲛珠也值钱哪。”

    “可惜了可惜了,要把鲛纱也收了,能买得起一整条大船。”

    “后来,他把那颗鲛珠传下去,当传家宝。但可惜他的儿子不争气,整日游手好闲,好赌钱,把家产都输了个干净。后来,这鲛人珠被他随便卖了,不知所踪……”

    其余人一呆。

    “实在可恶,若我是他爹,能从地下出来日日入他的梦!”

    “现在那败家子如何了?”

    姜遗光摇摇头,微笑:“我也不知道。”他道,“我的故事说完了,该轮到你们了。”

    他又从荷包里取出九颗宝珠,亮闪闪,圆润润:“有比这个更离奇的事吗?”

    一士兵大声道:“当然有!小公子你且听好了。”

    和海娘子无关,他曾有个好兄弟,在一次出海时落下船死了,尸首也没找着。当时一道出去的人都难过不已,他夫人给他准备衣冠冢下葬。

    头七的那一晚,不少人帮忙守灵堂。他也在其中,子时过后,大多数人都迷迷糊糊阖眼了,只有他还清醒着。

    他还记得那一晚,明明在屋子里,却忽然吹起了湿冷咸腥的海风,这一吹,把不少人都吹得睡熟了,唯独他拼命睁着眼,看满堂白灯笼晃悠,纸人簌簌抖动。

    他亲眼看见灵堂外走进来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脚印,那脚印一直走到了棺材边。很快,棺材里铺着的衣物就全湿了。

    在那一刻,他听到了大海的声音。

    只是后来他说出去,无人信,就连好兄弟的夫人也不信。再后来,他夫人改嫁,就更不提了。

    姜遗光看向他:“你听见了大海的声音?那是什么样的?”

    那士兵挠挠头:“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反正,就听到的时候,我就感觉那是大海的声音。好像海里有人说话。”

    他身边一个面色黑红的汉子笑他:“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拿来说?天天都说,咱耳朵里都长茧子了。”

    姜遗光疑心那大海的声音或许又是什么鬼祟,但听红黑脸汉子这么夸口,转问:“这位大哥,你还见过更古怪的事吗?”

    红黑脸大汉拍胸脯:“自然。”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我是闽省人,在我们家长,有一种技艺,做纸扎。”

    “平日里的纸扎,都是用在丧葬礼上,纸扎人纸扎马,金山银山牌坊门楼等,那些东西扎得高大,扎起来时费心,却只是在丧车游街时,和在灵堂上摆摆,之后就要一块烧了。”

    “但还有一种,这种纸扎人不是平日丧葬用的人,相反,要扎得巴掌大小,越简单越好,又要看着像个人形,只是不能把眼睛画上。”

    他一副卖关子的神秘兮兮模样,其他人很给面子,问:“那是用来做甚的?”

    红黑脸大汉一拍掌:“是用来做替身的。”

    “传说中,做了替身纸人,能把人的魂托生在纸人上几分,要是主人遇见什么事情,把纸人的眼睛点上,那纸人就会代替主人受难。”

    其他人不信,纷纷说他吹嘘。

    “哪会有这样的纸人,莫不是说着来玩的吧?”

    “我做甚说着骗你们玩?本就是有,我娘还给我做了一个哩。只是那纸人需要请村里的神婆开光,后来给我开过光后,那神婆就去世了……”

    姜遗光坐在一边静静听。

    他想知道更多。

    “再后来,有一回在海上,我跟着一个游商的船,那回倒了大霉,有水贼趁夜偷偷爬上船,船主和那个游商都被抓了,杀了。我当时也被捅了一刀丢进水里,那会儿还以为我活不了了呢,结果我命大,活下来了,啥事儿没有。”

    “那次以后我不敢出海,回家去看望老娘,我娘告诉我,就在我掉下水的那一天,家里的纸人突然湿了,还流血。”红黑脸的大汉拍着大腿,“你们说,这是不是替我挡灾了?”

    “那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扯谎啊,万一你说的是假的呢?”

    见姜遗光露出满意的神情,手里的宝珠就要送出去,有几个士兵大声嚷嚷。

    红黑脸汉子一拍胸脯:“得,你们想看是吧?我给你们看看,开开眼——”

    说罢,大汉解开衣裳,露出比脸上还黑几分的上身。

    心口正当中,一道刀疤,背过身去,刀疤同样在。可想而知,当初那把刀必必定是捅穿了心口。

    姜遗光笑了笑:“这回我们还要往闽省去,到那时你若有空,能否带我见见纸扎人?”

    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光明正大地塞进那红黑脸汉子手上。

    “还有让我满意的怪事吗?一定要真的。”姜遗光笑了笑。

    人群骚乱更厉害。

    很快,就有新的船夫、士兵跳出来,争先恐后地说自己在船上遇到了怪事,譬如海上鬼影、碰见多年未见之人等等。

    只是不论他们说多少。都再没有人提到那诡异的人变成鱼的惩罚。

    真是海娘子的惩戒么?

    九公子带来的一袋宝珠,被姜遗光送给几个渔民,其余人兴致更高,纷纷约定,等下午吃过饭后,还能继续说。

    姜遗光答应下来,慢慢往屋里走去。

    他房内桌上,摆了一封信,不知是谁送来的。

    姜遗光微微皱眉,自己进门时,夹在门缝中的一根头发还在原位,没有人进他的房间。

    所以,这封信从哪儿来的?

    摸上去,还有些微微湿渍。

    姜遗光伸手拆开,发觉信上竟是自己的笔迹。

    一张纸上,只写了两个字——

    快逃。

    第91章

    姜遗光拿起那封信, 敲响黎恪房门。

    为自保,黎恪和九公子暂时歇一间房,兰姑和黎三娘一间。黎恪披衣起来,看见姜遗光手上拿了信, 还有些疑惑:“善多, 你要寄信么?”

    姜遗光摇摇头:“你们谁来过我房间吗?”他的字迹并不难模仿, 这四个人随便人一人都能做到。

    黎恪摇摇头:“我和九公子早早睡下,没有去过。”说罢,他盯着那封信, 察觉到了什么,“有人悄悄往你房间里放信吗?”

    “是的,所以问问你们。”

    九公子同样醒了,揉揉额头,听见了姜遗光的话, 往门边来。

    “进来说话。”

    姜遗光踏门进去,将信纸放在桌上,推过去。

    “我方才回房,在房间桌上发现了这封信。但没有人进过我房间。”

    黎恪没有说谎, 九公子也没有说谎。

    黎三娘?或者兰姑?她们如果发现自己房门上的手脚, 把头发夹进去未必不行。至于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笔迹,藏书楼里, 自己也写了些观感。

    姜遗光察觉黎恪和九公子二人同黎三娘她们有些交情,这份怀疑藏在心中没说,得他确认才好。

    黎恪:“你看了这封信吗?上面写了什么?”

    姜遗光:“是我的字迹, 写了两个字, 快逃。”

    黎恪打开看一眼,面色凝重。九公子跟着凑过来, 犹疑地扫姜遗光一眼,又再度看信。

    还伸手摸了摸,又低头去闻。

    黎恪:“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姜遗光摇摇头。

    黎恪和九公子表现有些反常,为什么?

    黎恪将信纸翻转过来,面向姜遗光:“但是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白纸。”

    姜遗光静默片刻,伸手接过那张纸,同样低头去闻,只有纸张的气味,又摸了摸,一片干净平滑,怎么都不像写过字的样子。

    “我刚刚看见时,的确有字。”

    黎恪道:“善多,我们不是怀疑你,只是眼见为实。这件事显然有古怪,不是人为,极有可能又是那些东西。”

    九公子同样说:“听闻你能过目不忘,试试把放才看见的字写下来?”

    茶盏里剩的一点点清水倒进砚台中,墨石慢慢研磨……姜遗光坐在桌前,仿照着自己刚才所见,写下两个字——

    快逃。

    在写完这两个字后,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刚才看见的信件……就是眼前这封信似的。

    的确是同一封信,但……上面两个字,是他刚刚写下的。

    姜遗光难得皱起眉,一时间无法想通。黎恪和九公子对视一眼,黎恪点点头,道:“我去唤三娘她们来。”

    很快,五个人都围到了桌边,对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严阵以待。

    每个人都说自己没有进过姜遗光房间,每个人又都不像是在说谎。更何况,他们也没有搞这种把戏的必要,这是在山海镜外,不是在镜内。

    “所以,这封信真是我写的。”姜遗光道,“我刚才写下了这封信,这封信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我桌上?”

    “也可能是障眼法。”黎三娘说,“这些鬼东西,最喜欢迷惑人心。它们让你以为自己看到了信,其实没有,而后你再回房写下信件,这样就会在心里生出恐慌来。”

    黎恪跟着点头:“善多,不必担忧,这封信不过又是厉鬼诡计。”

    “但我觉得,有些……不对。”姜遗光摇摇头。

    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心中的不安几乎要冲出嗓子眼,叫他极为少有的心口怦怦跳起来。

    黎三娘伸手探他额头:“成,看起来不是烧糊涂了。”

    兰姑一反往日娇柔,面色严肃道:“善多,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东西你最好别沾,马上把它撕了,或烧了或扔水里随你。你越是去想这东西的不对,它就越会影响你。”

    “我不去想,就不会影响我?”

    “的确如此。”兰姑接过信,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直接一把将信封撕碎,纸屑揉成团。

    “别去想,越想这个东西越多。”兰姑道,“我曾有次死劫就是如此。”

    兰姑笑了笑:“那次劫难到底如何过的,我也忘了,到我可以给你一句劝:千万不要照着做。”

    黎恪问:“照着什么做?是照着厉鬼的安排么?”

    “当然是。”兰姑和黎三娘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黎三娘暗地里瞪一眼九公子。

    姜遗光这才开口:“收到信前,我听到船上有一个船夫,也有相似经历。”

    “他说,自己曾在出海时听见了大海的声音,而江海里传来的不是别的声音,正是他自己的呼喊。”

    “他在叫自己离开。”

    兰姑才撕碎信纸的手一僵,旋即缓缓笑道:“善多,你就不必操心此事了。”

    “信,我撕了。即便有鬼怪要来找,那也是来寻我。”兰姑温温柔柔一笑,“你记着,有山海镜在,只要端正本心,不受迷惑,一切邪祟不得近身。”

    姜遗光默了默,抬眼看几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缓缓躬身,双手合揖行一礼:“受教了。”

    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教自己?

    姜遗光不大明白。

    兰姑笑着受了一礼,连忙把人拉起:“不妨事,回去休息就好,夜里才——”

    话音刚落,兰姑脚下一个趔趄,姜遗光立刻把人扶住。

    黎三娘和九公子都有武艺在身,大浪中站稳了身子,黎恪就被倒霉地摔倒在地,姜遗光眼疾手快,一手拉着兰姑把她往座椅上一放,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了倒在地上即将被甩到墙角的黎恪。

    窗户大开着,都不必出去看,几人已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一道大浪后,又是一重比一重高的浪花,青天白日下无端翻起的巨浪,高高抛到近半空中,再猛地落下——

    船身翻腾更厉害,叫人以为这船几乎要翻了。

    “突然这么大的风浪?怎么会?”黎三娘撑着桌子,不可置信,面上难掩忧色。

    桌上纸团、笔墨、茶壶杯盏等全甩到了地上,一艘船好似被人拿捏起左右上下翻摇,里头的人也叫苦不迭。

    闹腾中,竟还有咚咚急促敲门声作响。

    离门最近的九公子拉开门,门外一个船夫扒着门外柱子不让自己被甩出去。他大声喊:“几位贵人,前面就是禹杭了——”

    “再有两刻钟左右,就到禹杭了——”

    船夫气喘吁吁站稳了,孰料,下一瞬他就被一个冲刷在甲板上的大浪冲了出去。更多的水从门口灌了进来,九公子眼疾手快合上门,窗户却被冲破了些,好歹这一道浪过去了,势头和缓几分。

    九公子愕然,冷下脸回头,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

    “善多,你刚才进来的时候,甲板上有多少人?”

    姜遗光略一回忆:“我所见,共六十八人。”

    九公子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二层阁楼上也不安全,我们还是下去,到甲板下的舱房内。”

    大浪来的又急又快,好似晴空当中一道惊雷,谁也反应不过来,按姜善多所说,能剩下一半人已是万幸。

    几人都没意见,黎三娘死死抓着趔趄行步的兰姑,姜遗光拽住黎恪,步伐不稳地往楼下走。

    阁楼和船内舱自有扶梯相连,几人扒着扶梯往下走,总算安心些,有不少满身狼狈湿淋淋的船夫、士兵往里跑。

    一边跑一边哭喊,刚才不少人猝不及防下直接被冲走了。风浪声已经大到能撑破人的耳多,他们的叫喊声更是穿透宏浑浪涛,刺耳嘹亮地交织在一起。

    听得最多的一道声音,依旧是嚷嚷着喊海娘子发怒了。

    要是再不能让海娘子愤怒平息,他们整条船上的人命都会葬送在此。

    “什么狗屁海娘子!”黎三娘低骂一句。

    一窝蜂往下涌去的船夫士兵们群龙无首,传旨太监挤在里头也没个主意,尖着嗓子叫:“不要慌,吵什么?”

    几个小太监轮流随身带着明黄圣旨,匣子背在背上,一刻不敢离开。此刻他们卸下抱在了身前,往人群中挤:“你们的百户老爷呢?他去哪了?”

    一道声音悲怆着回答他:“周百户刚才被浪卷走了。”

    蓦地,当中一道人影倒下去,头颅骨碌碌滚地,血溅三尺高。

    正是方才大叫着惹怒海娘子的一人,声音极响,吵得人几乎发疯。

    九公子森冷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谁再多说一句,有如此人。”

    一片乱糟糟终于安静下来。

    有人咽了口唾沫,终于想起了身份尊卑,想起了这些时日和自己等人和平相处的人的真实身份。

    “九,九公子饶命……”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许多人在晃荡中跪成一片。九公子提刀,指向第一个跪下的人:“其他人不必再吵,百户既死,你就是新的百户,他们交给你,可能做到?”

    新上任的百户正是那位给姜遗光说闽省纸扎故事的红黑脸大汉,他上午才小小地出了风头,这会儿又被临危奉命为百户,叫其他人嫉妒也没奈何。

    谁叫他们没对方会拍马屁呢。

    临时把这些士兵整顿过后,九公子脸色才好转下来。

    蓦地,船身又是猛地一颤,发出重重声响。

    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到了船上。

    九公子示意几人绳索绑在一块儿,出去看看。那几人一手拉一手,小心翼翼往外挪。

    可能什么消息也没有,可能那不过是落在一块船上的石头。过了好一会儿,那群人才从湿淋淋变得更加湿淋淋回来,眼里满是不解。

    “甲板上,有个这么大的蚌。”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很大,我一双手都抱不过来。”

    “九公子,我们不知道那蚌是哪来的,但它真是突然出现在那儿的,和我们没关系。”

    其他四人还好,唯有姜遗光,隐约猜到了什么。

    细绳打个结,缠在栏杆附近,姜遗光拔腿就往外跑,他要去看看那个船夫说的是不是真的。

    “善多!”黎恪没叫住他,不由得着急,“这种天气他出去做什么?寻死吗?”

    兰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和黎三娘抓得死紧,闻言道:“不用担心他,他聪明得很,自己会回来的。”

    黎恪虽知对方心眼、身手等都要比自己好太多,仍旧不免担心。

    船只剧烈翻涌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有了几分和缓的意味。

    那头,姜遗光跑上甲板,果真看见了——

    一块伸开双臂都抱不住的巨大白蚌,蚌壳紧闭,一人高左右,中间严丝合缝合拢着,不知是死是活。

    姜遗光定定地看着那个东西,忽地猛冲上前去。

    山海镜衔了一小半在口中,死命咬住,两手拿了刀和匕首,狠狠从边缘部分捅进去。

    如果……如果真是像自己说的那样?该怎么做?

    船上那么多人听到了自己说的故事。

    姜遗光两手心的刀都插入了蚌壳缝隙中,往两边狠狠一划。

    “啵”的一声,巨大蚌壳被一点点打开了。

    即便此刻狂风暴雨,也依旧有不少士兵从船舱里挤出来,看他如何打开蚌壳。

    更多是为了看热闹。

    谁也没想到,蚌壳里会是这种东西。

    姜遗光口里的山海镜,照亮了前方。

    蚌壳里,坐起一条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长东西。

    它身上裹着一层漆黑黏腻的、淤泥一样的事物,散发着恶臭。在蚌壳底下,还散落着一些血红色的珍珠,同样散发着不祥的光彩。

    此刻,姜遗光的心里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口中咬着的山海镜发出一阵灼热,蚌壳里那个模样奇怪的东西就变成了一滩血水,蓄积在底。

    怪异的是,当它变成血水以后,风浪竟就这么渐渐停息了。

    不少人还挤在船舱里,你看我我看你,等确实没有危险了,才敢迈出门去。还有一些人扒在门框边探头,问:“姜小公子,那是什么?”

    更多人则是想起了姜遗光说的那个故事:海中捞起一枚巨蚌,蚌壳里藏了鲛人尸首,还有鲛珠、鲛纱等物。

    这下,他们看姜遗光的目光,有些奇怪起来。

    要说这是鲛人吧,但也不像是传说中的鲛人,但若不是,为什么会和姜小公子说过的事情那么像?

    风浪停止后,黎恪就不断从人群中往外挤,很快来到姜遗光身边,看到了那一滩积在蚌壳下的血水。

    “这是什么?”黎恪不免惊奇。

    他才发觉姜遗光似乎又有什么心事,多问两句,才得到对方一个模糊的回应——对方觉得,这古怪的大蚌壳好像是冲着他来的。

    五个人再次聚在了一起,旁边是高大的白色蚌壳,兰姑嫌它臭,让黎三娘压着壳不让打开。几人听姜遗光迅速说完了自己白日的经过。

    “所以,你是觉得,怪像皆因你所思而生?”兰姑有些讶异。

    “我不确定。”姜遗光面上毫无表情,“就像兰姐姐你所说的,那封信本就是障眼法,因我太忧虑,才会真正写下那封信,若我不多想,那封信就不存在,也不会被我看见。”

    “我不确定这个故事是否也一样,我不说,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心中还有一层更加隐秘的忧虑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藏在他“念想”中的那个诡异怪物。

    它还在。

    是它引起的吗?

    它能诱使自己写话本后产生的诡异,能联合兰庭寺鬼魂……它真的只是一团什么都没有的念吗?

    黎恪害怕他自责,拍拍他肩:“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这和你没什么关系,不必管,你不过是说了个故事而已。”

    姜遗光摇摇头,却又不说话。

    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叫这艘船再度失去了近一小半的士兵护卫,清点过人数后,新上任的那位百户大人不免丧气。

    来时还是整整齐齐刚好一百个兄弟,路还没走到一半呢,就因为莫名其妙的天灾损失小半,谁也高兴不起来。

    姜遗光叫来几个人,让他们一起把蚌壳推回海里。

    他说的故事正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并不想贸然更改。

    船夫们忙不迭放下帆,整理甲板上散落的东西。

    待大蚌壳搬走、其他人亦离开后,姜遗光站在原来的地方,望着江面一动不动。

    他很想知道,如果自己身上的“念”还在,它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又会让自己无意间说过的哪一句话?写下的哪一段文字成真?

    天边一直灰蒙蒙的,天尽头,和江水连接处模糊不清,从那里隐约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

    难以描述那是什么声音,和昨日听到的呓语又有些不一样。这回听到的声响要更大声些,更像人一些。

    不知怎的,他在听到的那一刹那就在心中认定了——这就是大海的声音。

    可他根本没有见过大海。

    姜遗光走近了一步,扭过头,问身边人。

    “你们有没有听到声音?”

    忙碌的船夫闻言放下手头活计,细细侧耳去听。

    “姜公子,你这一说……好像还真有,我老觉得我听到了江海的声音。”

    “我也是……”

    白日这些人都在。一回想起来,各个脸色发白,白天第一个讲故事的士兵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不要去想,不要去听!”姜遗光大声说,见着几个人眼神已开始逐渐呆滞。

    不要去想……

    不去想,不去听……

    姜遗光甩甩头,也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听,可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叫他根本没法忽视。

    渐渐的,大海的呼唤变得响亮、清晰。

    那一声声浩大,恢宏又飘渺的声音中,隐约吐露出几个字眼,既是模糊不清的,又叫人觉得耳熟。

    “小公子,我老觉得有人在叫我,那声音很耳熟……”

    “里面有人在叫我,他在叫我……他在叫我。”

    “有人在叫我,他在叫我,他在叫我快逃……”

    “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

    “快逃啊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不要去想,不要去听!”姜遗光用力的对着一个人的耳朵大喊,拼命晃动,那人依旧跟失了神似的,往栏杆边走去。

    姜遗光不得已,只能用山海镜去收,碰着一个眼神茫然的船夫,手中镜面一烫,那人便飞快倒下去。

    总算还是活的。

    黎恪几人并没有走远,听着姜遗光的大喊,连忙赶过去,就见船上船夫们迷茫地睁着眼,往船只边缘去。

    一个又一个,嘴里念叨着什么。

    凑近听,都是在念叨着:“快逃……”

    “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写在信封上的两个字此刻被他们反复念诵,要跨过栏杆,逃到江水里去。

    九公子飞身过去,抓着已经爬上栏杆的一人用力回拉,山海镜扣在对方脑门,还在嘀咕的人顿时不动了。

    但很快,从江水底、从天边传来的声音更加清晰。

    那是无数句由他们自己的声音发出的:

    “快逃——”

    层层叠叠无穷无尽,黎恪等人咬牙不去听,把船夫、士兵、太监们一个个全弄晕了,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九公子长长舒口气,问:“善多,你还让他们说了什么故事?”

    姜遗光站在原地。

    他知道,果然又是这样。

    并非他本意,但他总会因各种缘由。把身边人陷入至死境地。而后,这些人就该恨他了。

    “还有很多很多,我让他们给我讲了许多海上的诡异故事。”

    凡我所思,凡我所想,俱成幻象。

    “我并不想这些事成真,我只是问一问。”

    黎恪张张口,还是疲倦地叹口气:“无妨,善多,这不是你的问题,是背后那个作怪的东西。”

    九公子沉默半晌,转身离开。

    姜遗光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很浅淡的杀意,转瞬即逝。

    黎三娘说道:“也罢,上了这船我就知道要做什么,就算没有你,该来的总会来的。”

    兰姑同样柔声笑道:“了不得,这可真是心想事成了。”

    他们倒不在意,反而只觉姜遗光身上古怪异于常人。

    正说着话,江面上,飘来一阵阵红烟。

    第92章

    “又是诡异?”黎三娘拧眉, “这些东西有完没完?”

    再一看,那些红烟更近了,朝他们这条船扑来,红烟滚滚后, 数十条船只身影若隐若现。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诡异, 是赤月教!”

    黎三娘当即色变。

    她也知道赤月教的名声, 对他们来说,还不如诡异作祟呢。

    好歹面对诡异,他们有镜可破。可这是赤月教, 他们船上的船夫士兵全都晕倒了,又该如何是好?

    九公子脸色也很不好看。

    赤月教教主自称上天之子,自封赤月王,早就为陛下所不容。陛下借着赤月教打压周边水匪,又肃清禹杭一带腐政, 现下正好借皇船一事攻打赤月教。

    若无意外,定一次剿灭。

    赤月教原来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甚至隐隐合作,但现在……他们要是接到了陛下下旨剿灭赤月教的消息, 还能太平无事吗?

    说不准, 这一趟就是冲他们来的。

    “恐怕来者不善,大家各自小心行事。”

    其他人还好, 他……他身上好歹有个临安王之子的身份,陛下派他来,本就是存了必要时让他领军的意思。

    他思索片刻, 腰牌已经解下, 又系了回去。

    赤月教不可能没看见船上的旗帜,他们是刻意来的, 自己若隐瞒身份,船上几人恐没有活路。

    “等会儿,就说你们都是我的随从。”九公子低声道。

    “那几个太监。”姜遗光提醒。

    九公子闭闭眼:“进去解决,不能让圣旨流出去。”

    几人匆忙拖着那几个太监往船舱里走,门合上。

    各自解决,一刀毙命。

    几个太监还在昏迷中,无声无息丧了性命,闭目躺在那儿,除了脸色苍白外,和其他熟睡的人没什么区别。

    九公子闭闭眼,道:“也别怨我,要怨就怨自己命不好,来世再投个好胎。”

    黎恪却道:“九公子,圣旨不在这里。”

    姜遗光说:“还少了一人。”

    “进房间去搜,决不能落到那群水匪手里。”

    没人有疑义,立刻上楼去寻,其中一间房里,一小太监瑟瑟缩缩躲在床底,听得动静探出头来,脸上畏惧当即变成笑意。

    “几位爷,外头可是没动静了?奴才刚才看见屋里其他几个疯了一样跑出去,不敢耽误,只好带着圣旨躲进床底……”他年纪不很大,一脸讨好地从里面拖出一长条盒子。

    “九公子,陛下圣旨保管得好好的……”

    九公子蹲下去,接过盒子,笑了笑:“你做的好,有赏。”

    小太监立刻笑了,很快,那笑意又凝固在脸上,他还有些茫然,不太明白主子为什么要杀自己,怔怔地倒下去。

    姜遗光睁着眼睛,看他做这一切。

    九公子站起身,从盒子里抽出圣旨,恭敬地打开了,却不去看上头的御笔。黎恪上前递给他火折子。

    明黄绫锦在火焰中蜷缩在一起,很快就烧成了一堆焦黑事物。

    九公子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从窗外看去,红烟散尽,四周都被陌生船只包围了。

    全是小船,围着他们,上面都挂了黑底赤月旗。

    黎恪对九公子低声道:“九公子不必忧心,赤月教背后之人是个能说通理的。”

    最怕的就是不管不顾上门报复,说甚也无用,当头直接一刀。从赤月教过往行径看,他们背后有高人指点,能说事,就有余地。九公子身份在此,想必不会遭太多磋磨。

    黎恪心里微叹,还是拉了他,嘱咐:“到时尽量和我们在一块,别走散。”

    水匪水匪,再怎么能讲理,还是匪。

    散落分布的小船各自排好了阵,先是试探,打了些旗语,又有人叫嚣着让他们把招式都使出来,别躲躲藏藏。可他们只有这些人,其他人都昏迷了,能使出什么?

    很快,有人往船舷上扔了铁爪钩,钩子后连着绳索,小船们靠近了,船贴着船,立刻有人翻身上来。

    姜遗光从窗外看去,能见着身穿麻衫,看上去和普通渔夫没什么两样的人,扒着船往上跳,身形灵活。

    “他们都昏倒了!”最先上船的几人大喊。

    大船那边也有人喊:“刚才有人躲进了船舱里,把他们找出来。”

    “我们只管安心等就好。赤月教少说来了几百人,躲不过。”九公子平静道。

    在场众人谁也不会掌舵,否则刚刚早就驭船跑了,皇家的船跑起来可不比这些匪船快得多?

    姜遗光从袖袋里取出了小小一面山海镜,忽然道:“我们可以把镜子藏在这里。”

    黎恪刚想反对,似他们这样的人,离了镜容易遇见危险,可越想越觉得似乎可行。

    朝廷兵马不知什么时候来,九公子能凭借身份无恙,他们可不一定,随时都会被这帮水匪杀死。

    这艘船这样好,赤月教定会不舍得沉了,估计也要带回去,船上人手总比他们生活的庄子里少,总有办法逃走。

    “善多,这的确是个好主意。”黎恪眼睛亮起,连忙取了自己的镜子,放在床边。

    不知情的人看来,只以为这是一面太监的普通小镜。

    黎三娘和兰姑同样觉得有理,九公子却道:“若是那教中有诡异……”想了想,他改口,“你们都各自把镜子藏好,我身上带一个,要是遇见诡异,不至于束手无策。”

    黎恪忙道:“九公子高义。”

    九公子摇摇头。

    什么高义,无非逼不得已。

    过不久,房门被踹开。

    当头一个赤月教教众满脸惊喜,提刀大叫,把同伴们喊来。

    ……

    一行人很快被水匪们押走,这几人也配合得很,只有九公子出示了身份,要求和能管事的说话,还要求不得伤害自己的几个随从婢子。

    他气势不凡,倒真唬住了些人。一些教众们还想趁机从这贵族身上捞点油水,想到上头说的话,又不敢了,只把人绑了带走。

    五人被押送到同一艘大船上,上船后就蒙了眼,只能闻到各种扑面而来的臭烘烘人身上汗馊味,被押着七拐八弯往前走。

    姜遗光一路闭目去听,听到船上赤月教教众们呜啦啦说话,口音和京里人不一样,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话,但和原来石头村方言不一样,好歹能听懂些。

    兰姑和黎三娘更恶心些,总有人用各种淫邪的目光打量,还有人要上手占些便宜。前者只发狠道:“再动我一下,我便咬了舌头,你们上头肯定不想见血,你要不要试试?”

    这下倒没多少人敢动她了。

    黎三娘更果决些,当胸一脚把伸手的一人踢出去老远,倒在船栏边吐出一口血来。其余人瞬时提刀要上前,被黎三娘一声喝骂止住:“老娘的便宜也敢占?回你娘老子身边多喝几年奶再来!”

    她凶悍得像一匹狼,露出了獠牙尖爪,一时间,无人敢上前。

    九公子同样猛地回头,即便蒙了眼也气势魄人:“你们既然抓我来,就是知道我的身份,我等顺着你们,不是怕了你们。真要闹翻了,你们教主也担待不起!”

    半晌,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嘱咐船上教众。

    “几位贵人也是你们能得罪的?好好伺候,要是有个磕磕碰碰的,当心教主不高兴。”

    最后一句威胁比什么都有用,那些押送的人不敢再生事,安安分分把五人各自送到小房间里头。

    押着姜遗光的人似乎有什么怨气,在把他带到房门口时耍了个心眼,趁对方没注意,用力恶狠狠一推,谁知他却没推动,反而把自己推得倒在地上。

    “你……”

    姜遗光回过头。

    他眼睛上也蒙了黑布条,什么也看不清。那人却觉得他似乎在瞪自己,连忙爬起身,恼羞成怒道:“还不快进去,要老子我请吗?”

    姜遗光没说话,走进门去。

    迎面而来的狭仄感,薄薄尘灰气扑来,姜遗光走了两步,腿边就碰到什么,像是一张床。

    紧接着,身后的绳索被人解开了,房门狠狠摔上。

    姜遗光解开蒙眼布,睁眼看去。

    一间又小又黑的房间,屋里只有一张床,除此外什么都没有,连扇窗户也无。

    姜遗光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现在,该做什么呢?

    他感觉到这艘船正在开动,往不知名方向去。

    他并不在意赤月教,也不在意皇帝要做什么。他只想尽快去闽省,然后,找到卫家人的痕迹。

    他还想知道,海娘子是什么?贺韫身上发生了什么?

    一直缠着自己的东西,又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那个从床底下爬出来的小太监的脸在髓海中一次次出现,难以忘记。

    姜遗光静静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脑海里再度传来针扎一般的痛楚。

    房门口开了个小窗,时不时有人经过,透过那小窗监视他。有个人好奇,多走了几次,就发现这个古怪的少年一次都没有动过。

    坐在那里跟死了一样,连头都没转。

    姜遗光坐了很久很久,不一会儿,有人从窗口上说话。

    “等会儿就要上岸,你自己老实点把眼睛蒙上,别逼我们动手。”

    见姜遗光还是一动不动,那人不耐烦道:“听见了没?这里可不是京城,没人对你们客气。”

    姜遗光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了。”

    看得见或看不见于他而言没有太大分别。蒙眼黑布就放在一边,姜遗光拾起,在自己眼睛上蒙了一圈,又安静坐着。

    那个东西又来了,想要靠近他。

    赤月教到了么?快要上岸了?

    姜遗光听那群船夫说了不少事,知道被水贼抓走的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要有人赎还好,没人赎走没人带回,就要被困住,做一辈子苦工。

    刺痛感更甚。

    姜遗光静默片刻,能听到刚才警告自己的人已经走远了,房门口只站了个打盹的守卫。

    他缓缓开口。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水匪帮,名叫赤月教……”

    “听闻赤月教里,有许多古怪之事,例如那教主……”

    第93章

    “他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一个水匪凑近了窗户, 看半天后,问守门的。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乌漆麻黑的,他那样坐着, 突然又开口讲什么, 真叫人有点发怵。

    守门的也跟着看了一眼, 摇摇头,“他有点不太正常,可能是个疯子。”

    “马上就快到了, 等会儿盯着他。不能出差错,要是让他跑了,有你好果子吃。”

    守卫皮一紧,忙道:“小的明白。”

    姜遗光语速飞快,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险, 即便山海镜不在身边,他这样贸然说鬼事,也可能惹祸上身。可当他开口的一刹那,他就知道, 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了。

    “赤月教的教徒们相信, 他们的教主乃上天之子,当天降红月那日, 教主就要脱了肉身,重反天庭……”

    他原想说的,不是这个故事。

    停不下来了。

    念就在他身边, 借他的手写书, 借他的口说事。他想的是一个故事,说出口的又是另一个故事。

    “教主姓名不详, 亦不知是哪年生人。他一生不信有鬼,从前也是个老实能干的好人,在河边辛辛苦苦打渔,赚几个辛苦钱营生。”

    “……娶不起妻,他也不在意,父母死后,他把房子中间砌一道墙,卖了一半,自己住另一半,靠收租子和打渔过活。收租得来的钱交税,打渔卖的钱赚一两口吃食,日子倒也安稳……”

    “但后来此处来了个大官,说是回家探亲,当地官老爷要讨好他,征了人手要盖房,他年轻力壮,就被叫了去,整日扛大包做苦工,日日夜夜没休息,但凡歇息一刻钟,就有衙役提了鞭子抽过来……”

    姜遗光越说越快,几乎不需要想,就从口里说出了各种古怪之事。他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可又停不住,自己拿手把嘴堵了,总算消停些。

    只是头脑更是鼓胀针刺般发疼。

    疼还好些,至少,他不再说出那些古怪事来。

    他又一想,自己既说了这赤月教教主的怪事,他活到现在,说不准也有什么古怪。倒不如干脆把那“念”叫出来。

    “他怎么还把自己嘴给堵上了?看来真是个疯子,等会儿押他时可得小心些。”门外偷窥人奇道。

    时下已近黄昏,天黑了不少。船上的人原舍不得点灯,好在从方才那艘船上搜罗来不少灯,又有灯油、柴火、锅炉等物,足够他们吃好几日。

    为着庆贺,船上多挂了几只灯笼。

    姜遗光坐在黑暗中,缓过神来,又张开口,说起《将离》的故事。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把这话本忘了,再开口说起时,却没料到字字句句犹在心间,一开口,后头字句就跟流水一般倒了出来。

    “世间鬼附生人事多,附死人也有,多是因冤情难述,或生时无处可开口,死后倒看了个明白,借他人之口申冤……”这话是他原样写在话本上的,此刻说来,姜遗光反而觉得有些怪诞。

    真要说起来,念不是也一样吗?可它绝不是为了诉说什么冤情,它只是为了杀死自己罢了。

    窗外的人看见这个小子又开始念念叨叨,不免觉得怪异,商量一番后连忙报上去。

    模糊间,姜遗光听到了毕宿的名儿。

    却原来,赤月王自称上天之子,乃红月真身,赤月王下封了二十八星宿,一人各掌一岛,又有各种的船只人手。掌管这艘船的正是毕宿星,船上一众人畏惧毕宿手段,有甚事都不敢私瞒了,定要报上去。

    毕宿正在自己屋里,和船上被掳来的九公子对话。

    九公子不肯说自己名讳,只道自己家中行九,让人叫他九公子。他一身阔气行头,瞧着很是不凡。毕宿想到赤月王的话,自己又思来想去不敢得罪他,干脆把他带到自己房中,好茶好水招待了。

    九公子坦然处之,毕宿越捧他,他越是拿出做派。船上最好的茶水一入口,皱了皱眉便放下不再喝,倒叫毕宿更生了奇货可居的心思。

    毕宿可是知道,当今陛下膝下也不过六子,哪里来的第九个?可他身上穿着打扮,包括腰间令牌蟒纹,无一不是皇家人才有的。

    九公子亦在打量他们。

    赤月教这帮匪贼,精气神儿倒好,他一路看来,多是年轻精壮之辈,少有瞧着便吃不上饭的。即便穿着破旧,到底每人身上的衣裳也好好穿着了,连干粗活儿的婆子也有衣裳穿。

    这还只是一条船。可想而知,整个赤月教敛了多少财富。

    怪道陛下不闻不问这么久,现下却要收拾他们。

    刀磨太利,就该噬主了。

    九公子心中做何想,毕宿不得而知,只觉这位皇家子弟当真气势逼人,正说到兴头,门外就有一当值的探头探脑进来,想禀报又不敢说的样子。

    毕宿自觉丢脸,喝骂:“有什么事滚进来说?在贵客面前缩头缩脑的,没个样子!”

    当值的立刻滚进来了,倒头就拜:“毕宿老爷,跟着贵客来的其中一位小公子出了些事。”

    九公子心里一紧,面上拿眼觑了毕宿,没出声。毕宿腾地起身:“他又出了什么岔子?不是叫你们好好招待吗?”

    那人连连叩头:“小的们的确好好招待了,进房后就没管,也没作甚。只是那小公子进房间以后就一动不动,跟木桩子似的,后来自己说起胡话来,说得飞快,小的们听不清。后来他把自己嘴捂着了,没多久,小的再去看,就发现他又开始说话。”

    九公子似笑非笑:“我那小兄弟其他倒还好,就是最怕黑,夜里睡觉也必须点起三盏大灯笼挂在房里。你们莫不是不给他点灯,叫他惊着了?”

    九公子一试探就知毕宿此人好面子,故意将善多说得奢糜些,反而叫他心生惧意。

    毕宿连忙道:“还不快带他出来?愣着干什么?”

    那人忙叩个头,一溜烟儿滚出去,飞也似的来到房门外,把毕宿的话说了。

    这就叫那几个人犯了难。

    “大人就说带出来,也没说放去哪里,可怎么是好?”

    来回报那人说:“毕宿大人在招待一个贵客,就是从船上带下来那红袍子的男人,他身份好像有些不一般,他说这小公子怕黑,待久了要受惊。”

    其余人忙问道:“要不给他在屋子里点两盏灯,反正那船上拿下来的琉璃灯挺多。”

    传话那人想了想,摇摇头:“大人说要把他带出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大人的脾气。只给他点灯,要是叫他以为我乱传可怎么好?”

    “既是这样,干脆找个干净屋子收拾了,给他点些灯。”

    “这帮子人就是麻烦,怕这怕那,还能怕黑。莫不是再黑点儿就要尿裤子了。”一番话说的几人哈哈大笑,可听传话那人的意思,毕宿很看重他们,又不敢把这话在他面前说,只打开门走进去,请姜遗光出来。

    房间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姜遗光的话戛然而止。

    “你们要做什么?”他问。

    还没到岸,船上也没其他变动,不该到杀他的时机。

    姜遗光下意识摸上了袖里的针线包。

    闫大娘子知他会用小物件,腕力和准头又足,干脆教他用针,这绣花针用好了,在几丈内杀人也不是问题。

    孰料来的那几人很客气,其中一人轻手轻脚要扶起他,另一个人解释:“小公子,这屋里简陋,请你去另一间坐坐。”

    姜遗光听出来了七八人,还有不少挤在门口看热闹一般,他点点头,任由那人搀着自己胳膊,往房外去。

    上了两层楼,感觉又进了另一间明亮些的屋子,这回他们动作轻了很多,带人进去后,把他引到桌边坐下,才离开,关上门。

    姜遗光解下蒙眼布,发觉屋里亮着好几盏灯,大多是从他们乘船上得来的琉璃灯,挂在屋子里,亮堂堂一片。

    转头看窗户,那窗明显封死了,推不开,遂作罢。

    看来,是九公子做了什么。

    只有自己一个?

    他想了一会儿,头又开始疼,忍了没说出来,到门边敲了敲,问:“有人么?”

    “作甚?”

    他道:“请给我纸笔,我想写点东西。”

    门外那道声音噎住了,半晌才回话:“船上哪里来的纸笔?没有。”

    本以为这看上去就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要闹,谁知门里让人顿了顿,说,是吗?又退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搞得他反而不安起来。

    可这船上确实没有他要的东西,他去哪里给的人家找来什么笔墨纸砚?他家小栓子想读书都买不起这东西呢。

    过不久,他又听见门里传来声音。还是那小子在自言自语。

    推开一条门缝看,他一个人坐在桌边,好像在对谁说话。可他对面根本没有人。

    那人打了个寒颤。

    ……

    太阳逐渐落山,眼看着月亮就要升起。

    船上的气氛却逐渐怪异起来。

    毕宿早就叫了人送菜来,大鱼大肉好吃好喝的一并送上,他和那位九公子一块儿吃,又叫了自己带出来的庄里最漂亮的姑娘唱歌助兴,可那九公子依旧提不起兴趣,对红姑娘看也不看,他只得作罢,准备回了岸边,再叫这位九公子服气。

    可是……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上岸?

    毕宿只觉得自己屁股底下坐了针一般,终于忍耐不住,告罪一声后匆匆忙忙出门去。

    九公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睛微眯。

    船上发生了什么事?

    那厢,毕宿出门后就直接去了掌舵的地方,大发雷霆:“天都要黑了,你这船往哪儿开的?指着几个弟兄们大半夜摸黑不睡觉呢?”

    再一看,周边尽是些不熟悉的水域,更是心头火起:“怎么回庄子上都不知道了?我闭着眼都能开,你们是脑子里灌水了?船都开到了哪里?”

    开船的几个弟兄连连跪下磕头,当中一人愁眉苦脸抬起头来:“毕宿大人,我们也不是故意的,不知怎么,这开着开着就开到了这里。”

    “不知怎么?不是你开的还能是鬼开的?”毕宿气急败坏。

    有人怯怯提醒他:“说不准是海娘子发怒?”海娘子不高兴了,就会让他们没法回家。

    毕宿呸一声,也不敢说话,眼前怪异的一幕叫他心里也有些发怵,他骂道:“既然知道是海娘子发怒了,还不快设了祭坛孝敬海娘子?”

    手下人忙不迭去了,好在方才劫来的大船上什么都有,连小羊崽小豖都有几只。猪舍不得杀,就杀了一只小羊,摆上水酒、果子、香烛等事物,香灰撒上去。

    一群人在甲板上念念有词祈祷,希望海娘子保佑他们能够平安回家,也请求海娘子不要发怒,不要再戏弄他们。

    祈祷完,祭品是不能留下吃的,必得献给海娘子。船上匪贼们把东西一样样往河里扔,等东西扔完,毕宿才松了口气。

    夜里行船危险,能尽快回去还是好的。

    只是……这天不说全黑,也已黑了一大半。

    天上星星点点,唯独不见月亮。

    毕宿心道:“谁知道毕宿星又在什么地方呢?”教主说了那么多次,他也是认不清的。

    天更黑了几分,依旧找不到路,毕宿很怀疑他们的船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很快,有人呆呆地仰起头,指着天上。

    连话也不会说了,指着天上直愣愣地叫。

    “毕宿大人,月……月亮……”

    “月亮……月亮……”

    “月亮又咋了?”毕宿不耐烦地抬头看去,下一瞬也同他们一样,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嘴唇不断哆嗦,无论怎么努力开口也说不出话来。

    天边云朵散去,渐渐露出藏在后面的月亮。

    只是那月亮却诡异得紧,不同于以往的明黄或银白,反而是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红得几乎滴血,散发着红芒。

    诡异,古怪,从未听闻。

    毕宿哆嗦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不断揉眼睛。

    天上怎么会出现一个红色的月亮?

    可不论他怎么揉眼睛,再睁眼看,确实那月亮还是红色的,弯成钩,鲜红如血。

    姜遗光在屋里听到了奇怪的声响,一群人惊呼,似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敲敲门试探,没有人回应,干脆推开了一条门缝,也没有人管,索性完全推开了门。

    门外场景,叫人震惊。

    他所在的地方推门是一条长廊,原本他在房间里听时长廊外没有几个守卫,推门出去后,守在楼梯口的几人慢慢地、将头转来看向他。

    他们很安静,目光说不出来的古怪,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姜遗光试探地往前走两步。

    他们也跟着走两步,动作一模一样。

    嘴里念叨着什么。

    姜遗光细细听,发觉他们都在说同一个词——月亮。

    月亮怎么了?

    姜遗光立刻想到自己在房间里说过的赤月教的诡事,心下猜测:莫非是赤月教的故事成真了?

    他立即往楼下去,按回忆找到原来关着他们的屋子,直接推开门。

    黎恪、黎三娘、兰姑各自关在不同的房屋内。姜遗光去找时,黎三娘已从自己房里出来了,身上绳索和蒙眼的眼罩全解开丢在地上,见姜遗光跑来,说:“不知怎么回事,这群人突然疯了。”

    姜遗光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们打开了黎恪和兰姑所在的房门,黎恪精神还好,兰姑有些体弱,吃了些东西后缓了过来,和他们一块儿走。

    “九公子呢?谁知道他被关到哪里去了?”黎三娘问。

    黎恪摇摇头。

    他一直都在房间里,什么也不晓得。

    姜遗光:“他被这艘船的主人带走了。”

    这艘船的主人住得肯定要好些,只需往高处寻就好。黎恪当机立断:“诸位,还是一道去找他吧,船上不知生了什么诡异,没有九公子我们也无法离开。”

    出了房门,一层的人更多一些,诡异瞧着就更诡异,那些人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张张苍白无神的面孔,仰起头,眼睛拉得斜成一条缝,却依旧用缝隙,直勾勾看向他们。

    无时无刻不看着他们,一直看着。

    他们奔跑,那群人就跟在后面,一模一样地跑起来,跑着的时候,也仰着头。

    直到来到长廊处,才一个个改了方位往外去。

    “真有些古怪,他们碰上了什么?还是海娘子发怒?”黎三娘嫌弃道。

    姜遗光说:“不是,他们没有变成鱼,应当是月亮的缘故。”

    “月亮?”黎三娘疑惑。

    恰好这时,他们从里屋来到了长廊外,黎三娘抬头看去,便满面骇然地惊在原地。

    天边,竟有一个红色的月亮!

    黎恪等人也探头出去看,同样一脸恐惧地收回目光。

    姜遗光道:“不要看太久,最好不要被照到。”

    他说的那个故事中,赤月王日夜沐浴在红月下,彻底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发疯而死。

    “善多说得对,不要去看。”黎恪很想抬头,死死地忍住了,“我们还是尽快去找九公子,借他之力离开。”

    “正好,现在船上这群人都失了力。我们船上的船夫士兵们都被他们关在了船舱下,应当没受蛊惑。我们尽快找到他们,才好离开。”

    黎三娘觉得有理:“各自蒙了头走吧,别被照到。”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兰姑跟在最后,很久没说话了,一回头:“兰姑?”

    身后哪里还有兰姑的影子?兰姑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兰姑?!”黎三娘大叫起来。

    姜遗光指着外面:“兰姑在那里。”

    走廊隔了半人高的栏杆,兰姑不知什么时候翻过去的,和其他人一样,仰着头在甲板上走。

    她也在念叨着。

    “月亮,月亮……”

    黎三娘一咬牙,准备翻过去:“得把她带回来。”

    黎恪连忙阻止她:“不能就这样去,你也想变成那样?”

    “再耽误下去她就真没命了。”

    “那总不能让你也没命。”黎恪依旧挡着她。

    黎三娘气狠了,随意冲进一间房,用刀划开枕被,随手撕下一大块布料,兜头罩在头脸上,手也缩进袖里,一出门,就只看见黎恪站在原地。

    “善多呢?”黎三娘问。

    黎恪深深叹口气,实在不知怎么说,指指栏杆外。

    姜遗光冲进了人群中,准确地找到混在人群里仰头看的兰姑,一把扛在肩头往回跑。

    “你不让我找死,你就放心让他找死?”黎三娘怒道。

    黎恪:“我拦不住他,我也没有想到……”他只觉姜遗光虽能看破人心,却根本不为情所动。他怎么可能想到姜遗光会去救兰姑?

    能不顾安危去救人,他真如自己所想那般无情无义吗?

    黎恪顿觉羞愧。

    姜遗光已经在往回跑了。

    兰姑非常顺从,她此刻好似失了魂魄一般,毫无反抗,扛在肩头后也依旧昂着头,一直对那红色的月亮直勾勾地看。

    姜遗光注意着自己的头脸不要被照到,低头不去看月亮,可那又怎么可能?他的手、头顶,不可避免地曝在淡红色月光下。

    念能控制自己的身心。

    红月能让人失去神智。

    他想试试,这红月照在自己身上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船只无人操纵,彻底失了控制,随水胡乱流,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响。

    姜遗光脚下一个不稳,就要摔倒在地,而他也已经跑到了栏杆边缘,借力将肩头的兰姑扔出去,就见黎三娘连忙伸手接住了兰姑往里拖。他却倒在了地上。

    眼前一切逐渐模糊起来……

    黎恪再度因为这一震摔了一跤,眼睁睁看着姜遗光昏倒在地,不论怎么叫都不醒。

    黎三娘没好气地把他拉起来:“你看着兰姑,我把他带回来。”

    说罢,翻身出去,迅疾扛起姜遗光又翻回来。

    姜遗光眼睛紧闭着,一脸苍白,额头渗出汗水,他不知梦见了什么,看上去痛极了,咬着唇一声不吭。

    兰姑却抽搐起来。

    她力气大得可怕,拼命要往月光下去。黎恪险些没拦住她,黎三娘直接把人打晕了,和黎恪一人背一个,去寻九公子。

    第94章

    九公子正在楼阁顶围栏边,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把伞,不光给自己撑,还给一个仰起头拼命想看月亮的水匪撑着。只可惜后者不领情,仰头斜眼死死瞪他。

    手足不断抽动, 好似一只濒死的蜘蛛, 胡乱蹬腿。

    听得动静, 九公子转头来,见着躲在房檐下的几人,眉头微挑:“他们怎么晕了?”

    黎恪道:“晒着了月光。”姜遗光不重, 黎恪背着只觉得轻飘飘,甚至担心把他摔出去。

    九公子大步过来,到屋檐下收起伞,他收伞时还小心地将伞尖朝外,就见那把四十八骨的上好油纸伞外, 一层浅红色的东西流水一般倾泻到地上,露出伞面原本的乌铜色。

    黎恪看得呆了:“这月光……”

    九公子道:“不清楚。”他凑近了些,一掐姜遗光脸,又拍了拍, “醒醒?”

    黎恪道:“我试过, 暂时叫不醒。”他疑心是九公子做了什么,问, “九公子,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九公子:“这红月来得诡异,我也不知其中关窍。”

    “红月, 赤月, 定和赤月教有关,只是我对这赤月教实在不清楚。”黎三娘把兰姑放靠在墙上, 她又扭头问,“九公子,你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九公子:“我同这船的船主问过,只是也了解不多。”

    “赤月教的教主赤月王和其下二十八星宿你们都知道,这艘船的船主就是其一,封号毕宿,他为人胆小怕事,可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说,不像是他自己的作为,应当是有人特意教过怎么应答。”

    话锋一转,他指向姜遗光:“与其问我不如等善多醒了问问他。”

    黎恪总觉得九公子在隐瞒着什么,没问出来,只顺着他往下说:“善多能知道什么?他和我们一样被关着。”

    九公子轻飘飘道:“我同毕宿说话时,有人来报,说善多在房里面壁自语,说了很久,好似在同人说话,以为他疯了。”

    这下其他两人也明白过来。

    姜遗光自己能说什么话?他先前和船夫们聊海上诡事,那些诡异便成了真,所以这回他又说了什么?

    黎三娘顿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拼命摇人。

    她力气大得很,连带着仍背着他的黎恪都有些站不住。

    “停一停,停一停,三娘,你把他这一身骨头摇散了他也醒不过来,还是等等吧。”

    “那也得把他弄醒。”

    黎三娘已经从袖袋里取出一小棉布包,仔细打开,里头数十根银针闪烁寒芒。

    “九公子,劳烦借山海镜一用。”

    九公子没推脱,镜子取出,放在姜遗光面前。

    谁也没看见,镜子里照出了何等可怕事物。

    姜遗光依旧昏迷着,只是面上些微痛苦的神色舒缓许多,亦不再冒冷汗。九公子如法炮制对着兰姑,后者隐隐抽搐的手脚也平稳下来。

    黎恪扶着姜遗光,道:“三娘,我竟不知你还通针灸之术。”

    “针灸?”黎三娘笑了一下,“你按着他,省得他醒了要打我。”

    黎恪依言按住,就叫黎三娘抓着少年苍白无血色的手,银针在指尖上狠狠刺了进去。

    十指连心,这样的疼痛叫姜遗光手一缩,昏迷中也要躲,却又被按着刺了两根进去。指尖上长长一根银针,叫人看着都忍不住觉得发疼。

    “我可不会什么针灸。”黎三娘讽笑,“这是上刑呢。”

    扎满了一只手,少年人眼皮总算动弹两下,缓缓睁开眼。

    那双平日就黑黢黢看不清神色的眼睛,更是黑得无神。

    “醒了。”黎三娘一根根把针抽出来,问,“善多,怎么样?还疼吗?”

    姜遗光眨眨眼,瞳里总算有了神采,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好多了,多谢三娘。”低头看,自己五指指尖还在渗血,不甚在意地抹去,站起身来。

    姜遗光没有告诉他们,“念”的存在。念只是自己给那东西的一个称呼,若要叫他们知道,他们恐怕会要自己的命。姜遗光不会忘记九公子原来一闪而逝的杀意。

    “赤月教,红月,果然和故事一样。”姜遗光平静地把自己说的赤月教故事复述一遍,心道,诡异果然成真了。

    “念”既然要杀自己,为什么不直接些,反而是不断让自己身边人死去?

    姜遗光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

    黎三娘一边听,一边对兰姑施针。过不久,兰姑同样睁眼。

    她却好似失了几分神智似的,目光迷茫又呆滞,能说话,能走动,只是要比旁人慢一些,更诡异的是,她时不时就要抬头往上看,似乎很想再回到月光下。

    几人都有些沉默。

    姜遗光说的故事,并不长,只格外离奇诡异。而这轮红月,也几乎无法可解,只能等,等红月重新变回正常新月,诅咒才算结束。

    却说赤月教教主名姓不详,从前也算是个老实巴交的渔民,承了家中几分薄产,房子租出去一半,靠租金和打渔过活。

    后来他被官府强行抓去服役建宅子,整整修了两年有余,修了宅子修池渠,每日只供一餐饱饭,也没有工钱拿。两年多过去,他实在熬不住,病倒了,身上长了一个又一个红斑,浑身无力,短短几日,人就瘦得跟骨架也似。

    那红斑更怪异,大如指节,形状似弯月。官府的人担心他得上了什么疫病,把人往郊外一丢,要放火烧他。他却被人救下,原来,住他家两年多,因他不在家所以没给银钱的租客无意间听了他的事,特来救他,用这两年攒下的租子请了大夫。大夫却只道无药可救,不如抬回去等死。

    他心存死志,彻底灰心丧气,求了租客把他家床板卸下来,让他躺在上面,用船拉着漂到江上去,叫他死在江里头。租客自然没有不允的,拉了他去,不忍见他死状,划船离开。

    他漂泊在床板上,一直漂,不知漂向何处,也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沉下,叫他得以活到了夜里。

    夜间江水风平浪静,各种鱼在他身侧游,还有些凑近了,用背去拱这将死之人最后的栖息处。他只觉得无比平静,好似魂魄都超脱了这具拖累的躯壳,飘到了空中。

    而后,空中新月突地变了颜色,鲜红如血,冷冷冽冽,照在他身上。

    “他说,他听到了红月的声音。”姜遗光平静地说,“他就是红月,红月就是他。他于魂魄第一次出窍时看见了红月,身上疫病大好。红月告诉他,他需将红月之名传遍天下,如月光一般向天下普照红月恩德。”

    “等他能看见第二次红月时,他就能彻底脱离躯壳,修成正果。”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岸边,身上红斑尽数消失,而他脑海里也多了许多药理。他回乡后,发现家乡果然也发了疫病,因红斑形似新月,大家都叫它红月毒。”

    “当地官老爷没奈何,决定把所有犯病的人连同其家眷拉到山里,放火烧死。”

    “他回去后,连同几人打死了要放火烧山的衙役,呆在山里,用自己知道的药理治好了那些人的疫病。可等他治好后,当地官老爷自觉失了颜面,派人来拿他,要将他处死。”

    “所以,他一怒之下,打了赤月教的大旗造反,自称赤月王,称太阳将死,红月要普照大地。原来救他的租客被扣上勾结反贼的名头,也要被处死,被他劫狱出来,索性也投奔他,封为心宿将军,又称明堂将军。”

    姜遗光看着那弯新月,道:“要等红月消失,只能等它圆满,红月圆满后,自会褪去血色。”

    九公子知道些赤月王的消息,但大多经过朝廷众人一层层添染,无非是穷山恶水的刁民不愿意种地,便拉了大旗说甚劫富济贫,唬弄愚民,让愚民们替赤月教送死。

    他还听闻,赤月教和前朝余孽有些关系,后者勾搭上了赤月教,准备借其兵力造反,到时,就把赤月教教主封为国师。

    九公子没有开口,只若有所思道:“官逼民反,若这事是真的,那位所谓的官老爷,可真是胆大包天啊……”一句话,说得杀气腾腾。

    “只是,这新月又该如何变成满月?”黎恪看一眼那依旧不到一半的红色月亮,有些发愁。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知。”故事不是他的,是“念”借着它的口所说,他又怎么会知道?

    黎三娘提议:“不如我们先进房里等?等今夜过去,即便红月消失那些人也没法做什么。到时下去把关着的船夫们放出来,我等再立刻离去。”

    “恐怕不行。”九公子沉思后反对,“谁知这红月要照多久?我看不止一晚上。”

    第95章

    黎恪也发觉了姜遗光话语中的漏洞, 道:“确如九公子所说。”

    “善多只说,红月变为正常新月,但并没有提过,红月会如正常的夜间月一般昼伏夜出。”

    黎恪更有一层担忧。

    姜遗光所说的那句, 太阳将死, 红月照耀大地, 又是何意?

    太阳将死……世间再无日光。只有这一轮血月,会叫人疯傻的血月……

    只叫他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黎三娘也沉默下来, 扶着兰姑。

    兰姑一句话不说,还在平复心神,她仍然很想进入红月底下照着,咬死了唇让自己僵在原地,不去看, 不去触碰。渐渐的,那股没来的冲动慢慢舒缓下来。

    黎三娘忽然问:“善多,兰姑,你二人方才可有感觉到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

    他只觉得脑袋刺痛, 而后就失去了意识, 并不清楚期间发生了什么。

    兰姑张张口,勉强苦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一心想进去,抓心挠肝地想。”

    她用了一个令人害怕的形容:“你们应当听过,前朝时滥用的五石散, 人若服用, 必定上瘾,不能断药, 一旦断了,便日思夜想,瘾上来时,让他杀了自己爹娘也不会手软。”

    兰姑轻轻叹口气:“我刚才就是这般。”甚至……在清醒的一瞬间还动了杀心。

    黎三娘没在意,只静静思索。

    红月下,月光如柔红色赤练,披盖万物。挂在外的灯笼亦由白转红,暖黄的光透出来,也变成了森森冷冷的红。

    姜遗光忽然接话:“赤月王在家乡治好红月病,用的方子里就有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这几味药。”

    这些药合在一块儿,就叫五石散,又称五色散。据说服之能通体发热,叫人飘飘欲仙。

    九公子当即色变:“他们竟敢用五石散?”他恨恨地走两步,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如果姜遗光所说为真……怪不得,怪不得陛下容不下这群人了。

    只靠打劫富商敛财,陛下尚能容忍。打着上天亲子自封为王,已是在陛下卧榻之侧酣睡。

    再加上一个前朝滥用的五石散呢?

    陛下不会容忍!

    九公子来回走几步,忽地很快扭头道:“诸位收拾行囊,找找斗笠、伞等事物,我们先行离开。”

    黎恪一怔:“那些被关在底下的船夫呢?”

    九公子神色漠然:“放出来吧,叫他们自己小心。一旦沾上,便丢到河里去。”

    姜遗光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外面依旧仰头望月的人。

    一个又一个,神色痴迷,齐齐仰着头。

    不注意看,很像一群群被吊在半空中的人。

    一切都是红的,江水面上是红的,船身是红的,这些人,从头到脚,也都是红的。

    眼里落上了红,头发上染了红,露在外的脸上沾着红。好像被泼了一层稀淡的血水。

    他一直看着,什么话也不说,不知在想什么。

    黎恪疑心他对九公子的话反感,拉了拉他:“走吧。”

    他不是不想救那群人的命,可一次又一次的经历,让他知道,他也不过只能勉强救下自己罢了。

    菩萨过河尚且难自保,他又如何去救其他人?

    姜遗光跟着他走了,在一间间照不进月光的房里搜,最后在库房找到了不少斗笠,伞却实在没有了。

    从窗帘、被褥上裁了布,中间剪了洞,套进去,做成个幂篱样子,一人一顶戴上,又去寻那群船夫被关押的地方。

    他们都被关在甲板下一层,从一楼大堂楼梯往下走,愈发黑暗。

    热烘烘臭气袭来,几人都捂了口鼻,姜遗光走在第一个,慢慢走进去,火折子吹亮。

    他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呼吸。

    因是被捉来的,这些人横七竖八随意扔在这儿,身上穿了好些的料子也被扒走了,不少人甚至是光着的。

    黎三娘和兰姑走在最后,还没见着。

    姜遗光蹲下去,摸上一个人脖间。

    触手冰冷,生机不再。

    姜遗光同样有些冰冷的声音在暗室中响起:“死了。”

    “死了?怎么会?”九公子不信邪,迈步过来,随意翻过几个人一探,心口已没了跳动,鼻间也没了呼气,果然是死了。

    就是不知怎么死的。

    这群水匪……不,应当不是赤月教所为,这群人身上没有伤口,脸色也平和,不像是被杀死的。

    是因为什么诡异么?

    他脸色依旧很不好看:“既然死了,我们就尽快离开,以免出事。”

    无人有异议,刚才怎么来的,现在又怎么往回去,刚踏出去,一道破空声便传来。兰姑躲闪不及,还是黎三娘拉了她往身边一躲,又飞身一脚把那人从楼道上踹下去。

    踢下去的一刹,跟在后面的黎恪等人默契闪身躲开,任由那人滚下去,躺在一地死尸中。

    “是水匪。”兰姑惊道,“他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水匪已完全不像个人,乌糟糟长头发披散,凌乱不堪,瘦得可怕,皮肉都凹了下去,骨节诡异地凸起,落在一地柔软冰冷的尸体上时,还要仰头喃喃说话。

    “月亮……月亮……”

    干涩沙哑的声音,在暗室回荡。

    “月亮!!”他忽地高叫起来。

    九公子定睛看去,就着一点点光仔细打量,厌恶道:“不会错,他就是毕宿。”

    他变成这样,谁知其他人会不会?

    大堂内依旧寂静无声。

    亮得过分的月光照进来,几人都小心地避开,看向外面甲板。

    寂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响。

    但这片寂静,只叫人觉得惶惶不安。越是静,越可怕。

    “各自小心些,别被伤到。”九公子低声说。

    话音未落,声音便滞了滞。

    他们面前,薄纸糊的窗上,砰一声,猛地砸落下一道血手印。

    血掌印下,连着人的肘。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砰砰响,一道又一道血手印,不断砸在薄薄纸窗面。很快,就将原本一大片空白的窗纸染成一卷红梅图。

    无法想象,外头到底有多少这东西。

    兰姑脸色白了白,急切一握黎三娘的手:“小妹体弱,还望三娘等会儿能救我。三娘大恩大德,小妹没齿难忘。”

    黎三娘只低声道:“放心,你既和我们全须全尾地出来,我也保管叫你不掉一根头发地回去。”

    九公子和黎恪亦道不会抛下他。

    唯独姜遗光没出声。

    他向来不怎么说话,大伙儿都习惯了。兰姑心里好受些,至少姜遗光能毫不犹豫冲出来救她,可见实在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砰砰砰。

    砰砰……

    拍打声不断,一只只血手,不断拍门、拍窗,好似绝望之人的申冤。

    “诸位,各自小心。我方才看过,这艘大船边上还有不少小船,足够五人乘坐,挑右边最近的……”

    九公子定了个简单的策略,等会儿他们所有人都跳到船上去,砍断绳索后直接开走,再去寻他们原来在的大船,总得把山海镜拿回来。

    那群东西不知会不会游水,他们只需划得快些,想必也能摆脱。

    这时节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那些东西和他们只有一门之隔,很快就要进来。黎三娘和黎恪都答应下来,姜遗光没说话,大家都当他默认。

    “走吧!”

    九公子带着大伙儿往最边上一道门跑去,大步跑得衣袍翻飞,用力踢开门就冲了出去,可当他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甲板上和他们想象的情景不一样。

    竟是空无一人的。

    门板还在被敲响。

    一道道血手印按在上面,可是……没有人。不管怎么看,都没有人。

    他们想象的一群血淋淋的尸体拍窗的情形根本就没有出现。

    这反而更叫几人毛骨悚然起来。若是直白的一群死尸摆在眼前,还有迹可寻。可……根本看不见的东西,他们又该怎么防?

    “快跑!别愣着。”九公子呆了一瞬就立刻继续跑,姜遗光步伐不停,隔着袖子拽着黎恪和兰姑,硬生生把他们拖到了船边。

    他速度太快了,九公子反而慢了一截,三人到达船边后,挑了一艘最近的船。姜遗光把兰姑推给错后一步的黎三娘,抓着黎恪的肩,腿微微下蹲,如一只猎豹捕食前一般,猛地跳了出去。

    他很轻,黎恪也不胖,稳稳当当落在小船上,小船晃荡两下,好悬没翻。姜遗光又一拉差点站不稳的黎恪,把他拉到一旁。很快,黎三娘带着兰姑也跳了下来。

    “九公子!快!”

    他们动作都很快,一上船立马让开位供后来人落脚。黎三娘仰头招呼九公子。

    九公子站在小船边缘,斗笠边垂下的布料遮住了脸,叫大家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能看出来,他不知怎么的,站在船边一动不动。

    “九公子?”黎三娘的声音大了些。

    黎恪也跟着一道喊。

    九公子依旧一动不动。

    他本就穿着一身红袍,双手垂下,站在那儿,柔红色的风吹来,将他的袖袍吹起,整个人犹如一道红色的鬼魅。

    “糟糕!”反而是九公子出事了。

    黎三娘当机立断:“善多,他们俩就交给你了,我去把他带回来。”说罢,她从腰间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剑,手腕一抖,那银亮的软剑便绷直了,银光一闪而过,黎三娘斩断了小船和大船间牵连的粗麻绳。

    紧接着,她便俯身借力,用力一蹬,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去,落在九公子身边。

    黎恪和姜遗光隔着袖子,一人一边摇船桨,将小船摇远了些,却又不至于叫他们跳不过来。

    两道身影站在了一起,黎三娘直接就要扛了九公子走,一碰却觉得不对劲。

    九公子怎么会僵硬得跟块木头似的?

    她心里怀疑,轻轻拉开九公子的斗笠一角,旋即大惊,一把掀翻了对方的斗笠。

    红袍斗笠下,哪里是九公子的脸?

    赫然是一抔花根茎虬结缠在一块儿的泥土,蚯蚓、蛆虫簌簌往下落,上头种了一棵鲜红的花。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摘掉斗笠的一瞬间,那朵花迅速枯萎下去。堆积在一起的泥土也瞬间散下,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离三娘这才看清,虽然同样是红袍,可这人身上穿的红袍样式粗陋简单,没有任何暗纹,就好像是……好像是……一层红纸做的。

    隔着老远,小船上的三人也看清了。

    黎恪不由得惊呼:“那又是什么?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他想起了自己家中古怪又诡异的花儿。

    可是……那东西不是已经被他和姜遗光捎走了吗?他们连死劫都已经度过了,怎么又会再次出现?

    “善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侧头看他一眼:“我在房间里讲了两个故事。”

    “两个?你还讲了什么?”黎恪揉揉额头,只觉有些疲累。

    “讲了一个名叫《将离》的故事。”姜遗光语气平淡地说,“将离原先在京中,现在,它果然追着我来了。”

    “它杀不了我,所以就一直害我身边的人……”姜遗光喃喃自语。

    原来是这样吗?

    兰姑急道:“那将离的故事又有何解?”

    “无解,故事只是故事。不让将离满意,是不会解脱的。”

    姜遗光的话显然叫兰姑无法接受,黎三娘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黎三娘受难?

    “善多,能劳烦你叫我送上去吗?我去寻九公子,他身上有山海镜,总能破局。”

    孰料,姜遗光却摇了摇头。

    “你也说了,九公子身上有山海镜,他不会出事,他会出来的。”他又侧头看一眼面色灰败的两人,道,“我答应了黎三娘,但我没有答应你们。”

    说罢,他将船又划出去一丈多远。

    “你要去哪儿?”兰姑问,看他的方向是往他们自己所在的大船去,忙问,“你是不是要取回我们的镜子?”

    “对。没有镜子,无法摆脱。”姜遗光抬头看一眼。

    赤色月亮,隔着斗笠和一层厚厚的布,仍旧能见其鲜红似血。

    “故事里还有一点没说,红月在时,绝不会有白日,想等到天亮是不可能的。”他边说边划船,黎恪也明白他的心思,划得更快。

    兰姑对着逐渐远去的大船叫道:“三娘,我们马上回来。”

    三娘在船上摆摆手,冲进了屋里。

    左右她的魂归山海镜所有,寻常鬼魅不得侵。

    只要想明白这点,那些鬼就伤不了她,只敢使些障眼法,让她崩溃,让她发疯,好叫她心神不宁跌进江水里淹死。

    她冲进了阁楼中,一层层去寻,边喊边叫。

    “九公子!”

    “九公子你在哪?听到了回应我一声。”

    只是,不论她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九公子在这艘船最底层,堆积了许多尸骨的地方。

    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以为他们逃出来了,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船,他们带着剩下的船夫和士兵往岸上去,和来剿匪的大军集合,并告诉他们赤月教的机密。

    “九公子!!”

    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呼喊,甩甩头,往四周看去。

    灯光下,觥筹交错,大家都在庆贺剿匪成功。赤月教被一网打尽,同样收缴来的,还有上万两白银,数千两黄金以及上千箱五石散……

    这样大的一个功绩,回京后陛下必然会嘉奖他们。

    父王的王位也只能传给嫡长子罢了,他身为不受宠的庶出第九子,只能凭自己拼个郡王位。

    “来来来,喝酒……”九公子笑道。

    楼上,黎三娘飞奔着,不断去搜,每一间房都踢开了,细细查看,床底下也不放过。

    她再往楼下去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好悬没摔倒。

    回头去看,楼梯上什么也没有,她以为自己方才只是不慎滑倒,走出几步又觉得不太对。

    刚才她踩着的东西,圆圆硬硬的,怎么感觉有点像……

    黎三娘折返回去,伸手去摸。

    凭肉眼去看地上确实像什么也没有,可她伸出手,却摸到了一面圆圆的镜子,冰冷、光滑。她还能摸到镜面背后反负复杂的花纹。

    是山海镜。

    不会错的,一定是九公子不慎落下的,他怎么会丢在这里?

    黎三娘带起镜子,一路照,一路往下去,这回她喊得更大声。

    可依旧无人应答。

    这艘船上,像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

    那头,姜遗光和黎恪把船划得飞快,很快就到了他们所乘的大船底下。

    毕竟是工部造的船,比匪船要严实精细多了,赤月教的人根本就不舍得放走这船,绳索拉了,叫了两个掌舵的好手去上面开着。

    现在,这艘船上的人也不见了,姜遗光借铁索噔噔噔几步上去,翻身跳在甲板上。

    见黎恪和兰姑无法上来,便对他们说:“在这等着我,我马上出来。”

    说罢,他冲进了藏镜的阁楼中,拔腿往楼上跑。

    黎恪和兰姑坐在小船上等待。

    江水悠悠。

    黎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也戴着斗笠,周围垂下布料,阻隔大半视线,他小心地撩开一点,往四周看去。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劲。

    红色的月亮,红色的月光。

    小船夹在两条大船中,江水平静无波,连影子也……

    等等,影子?

    黎恪心跳得很快。

    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坐在小船上的两人的影子……

    黎恪没有明说,只对兰姑道:“不必担忧,善多很快就回来。”说吧,他悄悄地低头往江水中看着自己的影子。

    掀开一条缝,往下悄悄看去。

    微红的江水表面,照出一张狰狞可怖的惨白面庞。

    黎恪一瞬间收回视线,安稳坐着。

    斗笠下,面色凝重。

    他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什么。

    而被他忽略的东西……

    ……

    禹杭地带,有一处离地不过几十丈远的小岛,小岛正好在江水中央。那小岛十分隐蔽,看着无甚出奇,让它有一点好,就是不论旱涝,都不影响什么。

    赤月教的教主,就住在这小岛上。因此,这座岛也叫做红月岛。

    赤月教并不急着扩张地盘,他们一直奉信,忠心比数量更重要。

    凡要入教之人,必要经过重重考验,确定对赤月教及教主忠心耿耿,才能入教。

    所有的教徒最羡慕的人就是二十八星宿将军。

    他们能最近地聆听教主旨意,能更多感知红月恩泽。

    每一天,红月岛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教主并不严苛,相反,他无论是对待帮众,还是对几位将军都十分和气,他越是和气,越无人敢冒犯他。

    人人都敬爱他,畏惧他,又不吝惜用各种方式讨好他。

    今日,红月岛的气氛有些不一样。

    教主平日喜欢点起灯来,把整个小岛照得明亮,今日,他却没有点灯。

    他坐在岛上最高大的松树下,二十七星宿将军都在他身前。

    再往前不远处,是数百位帮中教众。

    他一人坐着,其他几百人都站着,却显得他比那几百人还要更高大些。

    “毕宿没有回来,他的船也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教主和气地问。

    他的声音很普通,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的长相也很普通,只比寻常男子高大一些,穿着齐整些,皮肤黝黑,一双眼睛也是漆黑的,好似能看透人心。

    他问了话,底下却没有一个人敢回答。

    谁也不知道毕宿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会不见。

    “没有人说是吗?”他笑了一下,“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没有怪你们。我只是想问问,今天谁最后一个见到他?”

    一个身量适中的男人立刻走出来,跪地叩首:“是我。”

    “鬼宿,是你啊……”他问,“你当时看见他是怎样的?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回,回教主,他说,前头有弟兄传话来,说见到了挂皇旗的船,他就决定去了,他还带了一百来个弟兄……”

    教主叹息:“我说过了多少次,不要去和皇帝的人硬碰硬。只来了一艘船,那能是来围剿我们的吗?让他过就好了,何必找麻烦?”

    “可是最近都听说皇帝要发兵来打了。”

    “听说?你们都听说了?”教主心平气和,“你们是听谁说的?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靠吗?”

    一连串问话,叫前面几百个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有红月保佑,即便当朝皇帝想要除去我们,我们也会大难不死。”他笑起来甚至有点憨厚,说的话却令人胆寒。

    “谁最早传的话?”

    半晌,一个人走出来:“是我,我听说的,教主,是我的罪过。”

    “危月燕。”他不赞同地摇头,“怎么会是你?不是不是。”

    危月燕掩面,低头退下。

    “说吧,到底是谁?”

    人群里终于又出了一个人。

    他原本就站在人群最尽头,踏前一步,道:“是我。”

    “心宿。”教主认出了这个最早陪着自己闯荡生死的兄弟,不免叹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早说过,现在还没必要和皇帝打。”

    “等红月降临之日,才是我们的时机。”他说,“你不信上天的指示吗?难道你没有听到红月的声音吗?”

    心宿握紧了拳头,大叫起来:“你永远只说等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们都老掉牙走不动路了再打?”

    “那狗皇帝有太子,没了太子还有好几个皇子,没了皇子还有公主,还有王爷。光临安王底下就几十个孩子。就算姓姬的全死了,我们再不动手,也轮不到我们了!”

    “什么红月,红月的声音你们听过吗?只有你,只有你说你听过。你说是红月的声音就是红月的?”心宿一把拔出腰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的手却在抖。

    他的眼眶也是通红的。

    江湖中人,最讲道义。他们彼此有那么多次救命之恩,却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其余十几位星宿将军哗然,连忙要上前,却被教主抬手制止了。

    “原来如此。”他叹息道。

    即便被刀架在脖子上,也没生气。他实在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这会儿也依旧心平气和地问:“你真的能下手吗?”

    刀抖得更厉害。

    心宿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拿刀之人,要是刀放在敌人要害时都能发抖,就不配再用刀,不配再杀人!

    “既然下不了手,就松开吧,你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他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好兄弟,“这么多年来,我说要带着兄弟姐妹们吃饱穿暖,要大伙的孩子能读书认字,我何时骗过你们?”

    “你太心急了。”他缓缓道。

    长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心宿,你就带危月燕去把毕宿兄弟找回来吧。”他又坐回了梧桐树下,幽幽叹气。

    不知在叹什么。

    蓦地,他慢慢抬起头。

    天边一轮明亮新月,边缘染上一丝血色。

    教主一怔:“……红月?”

    第96章

    禹杭, 知州府。

    “陛下怎么会突然要剿匪?”周知府急得这两日嘴上都长了燎泡,来来回回走,却怎么也想不出好法子。

    赤月教能在当地蛰伏多年发展信众,和他的纵容脱不了干系。他私库里得来的大半银两, 也和赤月教脱不了干系。

    陛下要是解决了赤月教, 怎么会不对他下手?到时清点赤月教“功绩”, 可不就要算到他头上?

    一众幕僚亦是焦急不已。

    周知府倒了,他们这些人也没好日子过。

    其中一个幕僚斗胆提议道:“不如,我们先让那教主离开?”

    留下一部分兵马让剿匪的军队来打, 倒是个好法子。

    但……周端昌摇了摇头。

    心里涌上一个更古怪的念头。

    容大将军,镇守边关,前几日听闻他身死。陛下定要重新派人去边关镇守。

    陛下会让谁去呢?

    朝中还有谁能去?

    周知府脑海里闪过一些人的名字,又都给否定了。

    剿匪平叛,主帅只需坐等收功, 这样大的一个功劳,陛下会给谁?

    派一能镇住的武将去边关,再让真正得了陛下欢心之人来平叛。他想知道陛下要捧谁,只要看陛下接下来会让谁来禹杭就好。

    周知府缓缓吐气。

    他许久没回京, 已对京中局势有些陌生了,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什么来,只觉陛下似乎将所有人都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上, 不能动,也不能改,却随时可以换。

    陛下并不好武, 先帝在时办过不少武举, 那些武举人中,有不少现已成了朝中老将。但今上对此事并不热衷, 武举比试也由拳脚功夫十八般武艺变成兵法考校,朝中不曾听闻有能带兵的新将。

    所以,极有可能是派一老将前来坐镇,再让一皇子来领功。

    若是三皇子前来,那便好办了,他夫人张氏为三皇子母族族人。

    但……周知府转念一想,更觉丧气。

    既如此,陛下若真要铲除赤月教,就绝无可能再让三皇子来。

    头脑中,那个模糊又古怪的念头,逐渐清晰……

    一众幕僚退下后,周知府转身去了后院,让人备好上好的糕点、烧鸡,乘了马车就往城东最偏僻破旧的城隍庙去。

    若叫旁人看见,定然要大吃一惊。此刻的周知府脸上已不再像面对其他人时的倨傲,反而瞧着很是和善。

    因陛下不信鬼神之说,上行下效,许多寺庙城隍庙道观香火不再兴旺,城东那座城隍庙原听说灵验,后来慢慢也没落下去,到现在,只有一些乞儿会住在那里,他们不闹事,官兵们也不管。

    这一天,却来了一辆看似不起眼的马车。

    能坐得起马车的人,在乞儿眼里都是有钱人,年龄小些的,已紧紧盯着那门帘,准备在贵人下车的一刹那冲上去要钱,年龄稍长些的,目露凶光。

    但马车上那人迟迟没有下来,也不停车,而是任由两匹并行的马冲进城隍庙大门口。这可了不得,那些乞儿纷纷闪开,以免自己被撞伤。

    这下,两匹马拉着车就来到了城隍老爷塑像底下。

    蒲团上还坐了一个人,和其他乞儿一样,身上又脏又臭,头发凌乱,看不清脸,他缩在那儿,四只细骨伶仃,睡得正香。

    蓦地,他闻到了一股烧鸡的香味,还有人在叫他。

    “洛小兄弟?洛小兄弟?”

    其他那群乞儿不识字,不认人,连话都听不懂,周知府根本不在意那群同野猴无异的乞儿,掀开门帘叫地上的男人。

    没有叫醒,反而是烧鸡的香气,把他唤醒了。

    “烧鸡!”洛妄猛地睁眼,惊坐起身,又瘫倒下去,懒洋洋道,“大人,是您啊?”

    他竟说得一口官话。

    他一瞪外面张头探进来的乞丐:“去去去,都给大爷滚开!”这会儿又不知说的什么话,但配合上凶恶神情和驱赶手势,那些人识相地退远去,不敢靠近。

    洛妄原本不叫洛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一路乞讨到这儿,觉得这地方暖和,还有人送衣服送吃的,就住了下来。他小时候听人家说什么洛水、洛神,便给自己起了个姓,姓洛,叫洛大王。后来有人说这名字太狂妄了,他寻思狂妄就狂妄呗,干脆叫洛妄。

    周知府和一个小乞儿有交情,也是巧合。

    多年前,他也是个心有抱负,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书生,那时他看见一小乞儿被人从寺庙里赶出去,缩在地上喊饿,心存不忍,把自己食盒里的馒头分了那小乞儿一半。

    那小乞儿就抬起头来,眼睛亮得惊人,说他以后一定会报答,他姓洛,名叫洛妄。

    周书生也没指望一个小乞儿能帮什么忙,摆摆手离去。后来他往京中赶考,路上碰见三个山匪劫道,同乡被杀,他以为自己也要被打死,谁知路边窜出来一个黑瘦身影,看着小,力气却大得惊人,拿起石头一下一下砸,硬生生把三个山匪打死。

    他才认得,原来这是他当初给了一个馒头的小乞儿。两人坐马车赶紧逃了。

    后来,他去报了官,没把小乞儿供出去,只说路上来了一个大侠,救了他就走,他也不知是什么人。出来后,他给小乞儿一两银子,说是报答,谁知小乞儿不要一两银,只要那三钱银一只的烧鸡,要三只。

    他就整整送了三天的烧鸡。

    洛妄吃完一抹嘴,给他算账。一个馒头抵一个人,他杀了三个,一只烧鸡抵两个人,他还可以帮他再杀四个人。

    周书生心道,这恐怕不是普通的乞儿,他碰上了江湖高手。

    但这位高人不说,他就当不知道,他也不觉得自己要杀什么人,仍觉得,若他遇上什么不公的事儿,自有官府、有王法……直到当他入官场后,才明白,有些人不得不除。有些事,也不是简简单单的靠王法能解决的。

    这笔账算到现在,他又贴了好些烧鸡进去。

    周知府亲自打开食盒,里面一整只徐记烧鸡,外壳焦黄油亮,肥而不腻,肉都片好了,抓着沾酱吃,鲜甜可口。

    “慢点吃,别噎着。”食盒里还有两个竹筒,里面装了酒,

    周知府又拎下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珍馐馆的点心,一钱银子一碟的豌豆黄、山药酥、荷花酥等,最下层则是东街头老陈卖了三十多年的大馒头,白嫩嫩,热乎乎。

    洛妄狼吞虎咽嚼了,吃得一干二净,才随意抹抹嘴,问:“说罢,要我杀谁?”

    车夫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周知府看他这副态度就知有戏,压低声音道:“你应该知道赤月教吧?”

    洛妄点点头,还打了个嗝儿,嘴里飘出一股肉味。

    他又低头用小指头抠耳朵,还吹了吹,身上两只虱子跳出来,被他眼疾手快抓住,长指甲一掐,“啪”一声掐爆了,再随便往身上抹了抹。

    “赤月教教主,必须杀了他,要是不杀了他,我就会死。我死了,就没有人能买烧鸡给你吃。”周知府没在意对方如何脏污,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他。

    洛妄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嗯嗯啊啊两声,“知道了知道了。”

    “请你一定要解决他,否则,我必死无疑。”周知府说完这句话,才重新上马车,叫车夫离开。

    洛妄吃饱喝足,懒洋洋又躺下去,脏兮兮蒲团上翻个身,打个滚儿缩成一团睡着了。

    直到周知府马车离开,那些被赶走的乞儿才悄悄探头往里看。

    里头一股香味!

    那种香扑面而来,叫他们肚里咕噜作响。

    地上还有一点鸡骨头!旁边还有两个装水用的竹筒!

    小乞儿们冲过去,跑在最前头的人迅速抓了两根骨头就缩在一边,塞进嘴里啃,不舍得那一点点肉味。

    一群脏瘦的乞儿们开始在城隍庙里打架。

    打归打,谁也不敢碰到洛妄。

    洛妄自个儿睡熟了,睁眼晃晃荡荡爬起身,谁也不理会,打个哈欠迈出门。

    他去了护城河边上,衣服也没脱,跳下去,把自己和衣服认真洗了一遍,还抓上来一条小鱼。

    洗干净后,才能看出这原是个样貌不算太差的年轻男人,因太瘦,身上没几两肉,轮廓很深,颧骨、鼻梁全都高高凸起。

    “赤月教……赤月教……”他嘀咕着,沿着河往下走。

    暮色四合,天边出现一轮浅浅新月,另一边,太阳正落山,拉长了洛妄的影子。

    第97章

    绯色江水飘飘悠悠。寂静天地间, 只有几条小船。

    绯色新月依旧只露出一半,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黎恪坐在小船上,心如擂鼓,汗湿浃背。

    他问:“兰姑, 你现在身子可还爽利?”

    兰姑没有回话。

    戴着斗笠, 一动不动。

    即便带着斗笠, 也能看出她摆了个仰头的姿势,好似仍旧在望着那一轮新月。

    “兰姑?”他又问。

    微凉湿潮的江风吹来,微微吹拂面巾。

    他们身上, 都披了一层浅淡的,似流水一样的浅红色。凑近了看又看不见,只能感觉出好似有那么一层红色在其表。

    黎恪分不清是这风更冷,还是他们的心更冷。

    厉鬼幻境,或是别的?

    早就该天亮了, 周遭依旧漆黑,血月柔和的月光并没能让这片江水明亮多少,只更显得阴森。

    黎恪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不知从何处来,女子噫噫呜呜啼哭, 细细尖尖柔绵声响, 听了叫人不忍,可这哭声出现在这诡异江面中, 更让人心底发凉。

    “兰姑,你听见了哭声吗?”他问。

    兰姑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黎恪仰头喃喃自语:“也不知善多什么时候出来。”

    “他拿几面镜子, 应当不会出事吧?”

    兰姑原本穿着浅绿色衣裙, 从床帐上扯下的布围了斗笠一圈,罩着她整个人, 她的手也藏在袖子里,看不清楚。

    黎恪悄悄接近了她,手同样拢在袖子里,悄无声息的。

    他透过兰姑的身影往水下看去,果不其然,水面上荡漾的影子里,有他的……却没有兰姑的!

    他忽然飞快的动了,猛地将兰姑推下水去。

    兰姑来不及挣扎,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挣扎,顺着那股力道,软软地掉了下去。

    “哗啦”一声响,兰姑没入江水中。

    在她掉落的前一瞬,她的斗笠同样落下,露出一颗好似刚从花盆里摘出的一捧土,肉白色蛆虫、赤红的地龙,不断蠕动,花根茎虬结盘旋,将一盆土锁住。

    掉下后,江水里散开一捧土。

    长在最顶上鲜艳的花本要在一瞬间枯萎,却在落水后,稳稳当当长在了水面上,似乎是汲取着水面上那一层血气,花儿长得更加鲜艳。

    黎恪心砰砰跳了很久。

    他确定万无一失后再下手,但心里还是有些犹疑。

    如果,这真是兰姑呢?

    不,不是……刚才的九公子,不一样没有影子吗?水面照不出影子,怎么可能不是幻像?

    他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顿时身形一僵。

    姜遗光已经出来了,站在船边低头往下看,不知看了多久。

    他仍戴着斗笠,黎恪却觉得他正盯着自己看。

    他看见了?该不会误会吧?

    黎恪忙开口问:“善多?”

    就见站在船边的姜遗光翻身到外,立在栏杆外窄窄一条缝隙内,他用袖子笼着手,举起一面小小的镜子,往下照。

    被照着的地方血色一点点褪去。黎恪亦惊讶地发觉,那朵花不知何时不见了,船边冒出个湿漉漉的头颅来,拼命凫水,扒着船沿瞪他。

    正是兰姑。

    “你方才作甚?你竟推我!”

    黎恪哪里好解释,只好伸手去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方在我眼里看你有些不对……这就拉姑娘上来。”

    兰姑一只手扒着船,湿漉漉黑发覆盖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半白皙如瓷的肌肤。窈窕身形大半淹没在水下,黎恪不敢多看,他刚握上那只手便察觉了不对劲。

    女子的手。即便被江水浸泡的冷,也不该像这样,冷如冰。

    再看去,兰姑冲他露出个冷冷的笑,又有一只手,撩开了半边湿发……湿发下的脸,诡异可怖,美眸处只有一个黑洞洞窟窿。

    黎恪顿觉浑身冷凝。

    等等!他握着一只,船沿一只……怎么还有一只手?

    与此同时,那只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拉,将他拉下江水中。

    姜遗光出来后,就看见黎恪和兰姑呆坐在小船上。而后,黎恪又不知怎么的,跳进了江水中。

    他飞身下去,稳稳当当落在小船上,属于兰姑的镜子递过去,从斗笠面纱下贴上了兰姑的脸。

    兰姑不断抖动着,很快,她才从底下挤出两句话:“得了,善多,我好多了。”

    “黎慎之不知怎么掉了下去,我方才动弹不得,没能帮他。”

    “我看见了。”姜遗光说。

    他把荷包系得更紧了些,藏进暗袋,牢牢和衣带缠在一块儿,那里装着其他几人的镜子。

    “你也保重,若是救不上来,便快些回来。”兰姑神色凝重。

    黎恪这样掉下去,不知还有没有命在。不能让善多也没了。

    姜遗光点点头:“我明白。”他自个儿的镜子则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活动两下腿脚后,便摘去斗笠,跳下了水。

    江水如冰,一路上,血腥气疯狂地向他手中铜镜中涌去,还有些涌进了他身上暗袋中的荷包里。

    兰姑坐在小船边,很快就看清,以她为中心,四周江面血色不断涌来,向下去,几成一道赤色水漩涡。

    她眉头微颦,叹息一声,还是同样将山海镜贴了上去。

    江水中,谁知又有多少鬼魂?今晚注定要惊动这些亡魂了。

    很快她手心的镜子下也形成了一道小小的赤红色漩涡。

    血色月光,源源不断往镜中流。

    兰姑见情况好些后,才收手,又连忙照照自己。镜中的自己还好些,一照上去,黏连的血色飞快退散。紧接着,她又低头去看江水。

    忽地,她的心缓缓沉下去。

    她终于也发现了黎恪方才没能说出的话——这江水面上,竟照不出红月?

    还没等兰姑想明白,水下又是传来哗啦啦声响。不一会儿,船边伸出一只手,拉住,两颗脑袋冒出来。

    姜遗光竟真的把黎恪救了上来!

    兰姑急忙帮着把人往上拉,一人拽,一人托,总算把黎恪捞了上来,躺在小船中,姜遗光再自己翻身上来。

    兰姑一把黎恪脉搏,慢些,却依旧有力,放下心来,让他侧过头张嘴,又问姜遗光:“我们现在去哪儿?”

    大船上不放梯下来,要背着个人上去很难。但黎恪在水下太久,若不及时吃药看大夫,恐染风寒。

    姜遗光道:“他没事,不是呛水晕的,是被我打晕的。”

    水下之人会不顾一切缠住所有能救他的事物,黎恪也是,差点让他也不能活动,这才把人打晕。

    姜遗光解下发带,拧拧水,也不扎了,就这么披着,衣袖袍子水都拧拧后,才坐在船头,慢慢摇起船桨来。

    “你发现了吗?水里没有月亮的影子。”他忽地出声问低头照顾黎恪的兰姑。

    兰姑一怔:“我刚才也看见了,只是不得要领。”

    “你可以在水中照一照自己。”姜遗光道。

    江水经过方才他们的折腾,几乎变回了原来的色彩。

    兰姑依言低头看去,掀开了斗笠,顿时被水中鬼影吓了一跳,“我,我怎么会?”

    她突然想明白了:“水照不出月亮影子,却叫我们照出这副模样,可我们是人非鬼,这水才有问题。”

    与其说是月亮照出的红色月光,为什么不是水面反照出的红光呢?

    赤月教……红月,他们都被这个名字唬住了,加上姜遗光原来说的海娘子一事,更是让他们心底觉得姜遗光说的都是真话。

    但有时,真话也会骗人。

    “既然是水的问题,又该如何做?”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明白。”

    他不知道现在作祟的是哪里来的厉鬼,又要做什么。

    “先找九公子?”他问。

    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原来没头没脑的好。兰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她心想,不若效仿那些船上的船夫,设个海娘子祭祀?可只有大船上才有贡品,便也答应下来。

    姜遗光飞快地往回划船,现如今他们身上都带着镜子,便也不怕那大船上的诡异。两条船之间本就隔得不远,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大船下。

    大船周边还有不少麻绳拴住的小船,姜遗光扛着黎恪跳过另一条船上,黎恪在他肩头,肚腹被这么一压,吐出两口水来。姜遗光把黎恪放下,又拉兰姑过来。

    “我先带他上去,再回来接你。”姜遗光道。

    “辛苦善多小兄弟了。”兰姑笑道。

    姜遗光一手扛人,自小船上借力飞身一跃,在快坠下时几步踩在两船间相连的粗绳索上,蹭蹭两下来到上头,肩头的黎恪被他直接丢出去,软软地摔在甲板上,但那一扔又控制了力道,没有叫他摔着头或摔断腿什么的。

    姜遗光这才抓紧绳翻过去,落在黎恪身前。

    黎恪被没头没脑一砸,悠悠醒转,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的姜遗光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又跳下去。

    黎恪猛睁开眼:“镜子?”

    他一骨碌爬起来,将镜面照向空中。

    ……

    大船里,黎三娘继续往下走。

    九公子的镜子落在这儿,说明他就在这附近不远。黎三娘想起自己等人,先前看见的那满满一屋尸体,决定下去看看。

    她踩在楼梯上,一层层往下去,

    彼时,九公子坐在桌边,揽了美人腰“纵情享乐”。

    他应该觉得哪里不对,他也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旦在王府中,他就必须享乐,读书、骑射都成了罪过,因此,他也只能听着那些人的奉承哈哈大笑。

    黎三娘推开门。

    酒宴上,丝竹声靡靡,美人笑靥如花,端着美酒、佳肴,如穿花蝴蝶般行走在享乐的客人间。

    父王在笑,母妃在笑,一众兄弟不管嫉恨与否都在笑,他的庶母因着他挣来的功劳,也能出现在家宴上,立在母妃身边替她布菜,又被母妃赐座,同样端了酒来喝。

    蓦地,门口大开。

    宴席上,众人都望了过去。

    “三娘?你怎么会在这儿?”九公子佯装晕乎乎模样。

    黎三娘莫名其妙出现在王府,拉了他就要往外走。突然出现的举止粗鲁的女子,叫这场家宴也被搅浑。

    父王大怒,掷杯而起:“小九!这大好的日子你要往哪里去?”

    黎三娘似乎说了什么,可他有些听不清,连忙回头请罪道:“父王息怒,这是孩儿旧识。孩儿去去就来。”

    黎三娘拉了他不管不顾要往外走,九公子也有些怒了:“三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要往回走去,孰料三娘足尖一点飞身向前,竟直接把几桌宴席给掀翻了!汤汤水水、盘子碗碟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几个侍女顿时尖叫起来。

    “黎三娘!”九公子沉下脸,“你救过我,我敬重你,但不代表你可以在王府里撒泼!”

    黎三娘张着嘴说什么,可她说的话九公子却一句也听不清。对方又掏出个小镜子,直直竖在他眼前。

    明黄澄亮的铜镜里,照出了九公子的脸。

    和身后累累尸骨。

    “现在可清醒过来了?”黎三娘维持着动作,问。

    天知道,她一下来就被眼前场景吓得不轻。九公子自个儿坐在一堆白花花的尸体中央,还搂了个没穿衣服的船夫哈哈大笑,又对另一边脸色惨白,放倒在墙角的死人说话。

    他还要去喝杯里的又脏又臭掺了血的污水!

    九公子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他一把抢过镜子同时拉着黎三娘就往上跑,随意冲进了一间房,倒上干净茶水后自个儿抠了喉咙眼儿开始吐,吐个没完。

    我竟然……我刚才吃的那些,会是什么东西?

    一直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九公子才喘着气抬起头。

    “三娘,还请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他有气无力道。

    三娘先是觉得九公子方才情状诡异得紧,后来也反应过来,撑着门框哈哈大笑,一直笑个没完,笑够了,九公子也吐够了,才摆摆手:“好好好我不说。”

    九公子倒了茶水,闻闻,确定是干净茶水后才敢漱口。可不论他怎么做,都没法忘掉刚才心中的疑虑——他到底吃下了什么?

    黎三娘的笑声叫黎恪听见了,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嗓子里也跟火烧似的疼得厉害,待姜遗光又拉着兰姑上船后,几人才往声音来处去。

    五人终于再次见面,一个比一个狼狈,唯一好些的竟是黎三娘。

    黎三娘接过姜遗光递来的铜镜,道声谢,上下一打量:“怎么你们都落得这副样子?不慎落水了么?”

    “是,也不是。”黎恪苦笑,“我自作聪明,掉下水里,多亏善多把我救上来。”

    世间莫过人情最难偿,尤其是救命之恩。

    姜遗光没说什么。

    反而是兰姑开口,把他们刚才发现的事儿说了。

    “不是月亮有问题,而是水?”

    黎三娘和九公子都陷入了深思。九公子此刻恢复了平日有些懒散的模样,撑着下巴,走来走去。

    “既是水有问题,水中真正作祟的恶鬼我们也不知在何处,贸然祭祀所谓海娘子恐怕也不成……”

    黎恪反而道:“未必,也可一试。”

    “只不过,这回祭品该换一换。”

    ……

    几刻钟后,船上所有尸首都堆在船头。

    他们个个都古怪得很,看上去还是人形,可又有了其他的怪模样,手脚似乎变长了些,皮肤惨白。九公子还记得其中一人肤黑如炭,没有想到,当他死后,他看上去也是白惨惨的。

    一个接一个,不断往下推。

    每推一个,九公子,就在心中念一句佛号,黎恪同样目不忍视,可他依旧要动手。

    黎三娘,兰姑亦如此。

    不这么做,他们就无法离开。他们也是被逼无奈。

    原本他们至少也该带着这些人离去,好歹叫他们家人收拾了有个念想,而不是永远葬身在这冰冷的水底。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随着一具具尸体抛下去,江水中的血色一时间更加浓郁。

    天边血月逐渐“圆满”,从半月变为满月。

    可随着那血月的“圆满”,天光渐渐亮起。江水中的血色反而往下沉,露出原本的水色。

    已经,扔完了。

    月亮还差一点点才完满。

    可这条船上已再没有别的供品。他们是最后的供品。

    姜遗光一直默默帮忙,没有说话,待尸首全部扔完后,他站在一边,敏锐的察觉到众人气氛有些僵。

    但奇异的是,没有任何一人心中有杀意。

    他们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现在可怎么办?没有人了,我见厨房里还有些生猪肉和羊肉,不知可不可行。”兰姑口吻轻松。

    姜遗光摇摇头:“不必,我们原来那条船上,还有几个小太监。”

    一句话点醒心绪复杂的五人,九公子立刻做了决定:“还是回去,然后乘小船立刻靠岸,找禹杭州知府。”

    他身份在此,禹杭州知府不敢拿他如何,等再过些时日,镇压赤月教的大军就来了,到那时,他们会更安全。

    一行人如法炮制,重新回到小船,划回去,这回不需要太多人,九公子和黎三娘迅速登船后,将几个小太监的尸首都扔了下来。

    水面彻底澄清。

    天边血月消失不见,换回一轮红日,阳光暖融融照在几人身上。

    “也不知这次回去后,死劫又该难到何种地步。”九公子苦笑一声,“待回到京城,我做东,请诸位好好聚一聚,否则,以后恐再难相聚。”

    黎恪劝他:“九公子也不必说这种丧气话。”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话是真的。

    死劫,本就为九死一生之大劫难。

    他们一路上收了多少诡异,这些诡异,又将尽数在死劫中对它们穷追不舍,除此外,还有其他知晓他们为收鬼之人的入镜人,到时也要害他们。

    九公子和黎恪袒露,称自己杀了其他所有入镜人,也正是因为那群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联手要取他性命,换一个渡劫机会。

    其中,还有一位他自认交情不错的好友。

    他们差点就要成功了——要不是九公子在最后一刻,没有选择相信自己那位好友的话,他可能会真的死在镜中。

    几人轮着划船,不拘是哪个方向,总之一路往岸边去,总算见着了岸边。再往前,小船逐渐搁浅,渐渐停在岸边草丛中,一行五人从船上下来,寻了个方向就走,准备到有人烟的地方问问。

    他们一路走,也没见到什么人,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缩在路边,瞧着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官话。又往前走了小半刻钟,总算远远见到搭了房子的村落。

    一个身上还沾着水渍,头发乱糟糟的年轻男人从他们身前不远处经过。

    那年轻男人手脚修长,虽衣裳破旧,可却洗得很干净,他哼着不知什么调子的歌,步伐轻快,昂着头,像一直欲要振翅高飞的鹤。

    此人看着不一般。

    九公子下意识起了结交之心,再一想他们目前身份不能暴露,歇了心思。近前时,兰姑拦下他,温和笑问:“这位郎君,我等从江边来,遇上了水匪,好不容易才逃脱,却不知这是何处,郎君可知道?”

    兰姑能说各地方言,她这会儿说的就是禹杭一带的话,此处离京也不算太远,大伙儿都能听懂。

    那人懒洋洋抬头瞥他们一眼。

    五人样貌都极好,平日走在京中街上皆能引不少人瞩目,那人却根没看见似的,扫他们一眼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兰姑也没泄气,指尖突然多了一颗成色不错的碎银,一点点银亮色在指尖翻飞,她笑道:“还请这位郎君帮帮忙,告诉我们。”

    话音刚落,她手上就一空,再看时,那颗碎银已经到了那人手里。

    太快了,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夺走的。

    兰姑并非娇弱女子,寻常男人也能对付一二,眼前这人能当面从他手里抢东西……

    兰姑后退半步,其他人也围了上来,隐隐有些警惕。

    那人回想了半天,说:“这里是王家村,在江乡,禹杭州府。你们从这里往北一直走,就能去府城里。”

    姜遗光看了他一会儿,那人似乎也觉得姜遗光稀奇,同样回以注视,两人对视一会儿后,姜遗光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一两银子,放在他面前。

    雪白银两,还带着官铸,那人一看眼睛就亮了。

    “你叫什么?”姜遗光问。

    “哦,洛妄。”说着,洛妄毫不客气地捞过银子,咬了咬,看见银子上浅浅的牙印,嘿嘿一笑,连忙擦擦,塞回怀里。

    “你还想要吗?”姜遗光感觉他接过银子后,心情格外好。

    洛妄点点头。

    姜遗光就又给了他一锭二两的银子,比一两的更大些,雪亮雪亮的银两。

    洛妄一见就眼睛直了,同样眼疾手快收起,问:“你还要问什么?这回你可以问两个。”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问了,但是,你问了我一个,你该给回我一两银子。”

    洛妄顿住了,不可置信。

    他一挠头,越想越觉得对方说得有理,不免焦躁起来。

    要给回银子,他是不想的,可他又的确问了个问题,还回答了。洛妄怎么想都觉得急,他忍不住道:“你就问呗,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问,我要是答应你,你又欠我一个,你就得给我二两银子。”

    中计了!

    洛妄怏怏不乐:“那你给我银子是要我干什么?”他反应过来,连忙道,“这条不算!”

    其他几人先是看得愣了,紧接着就忍不住偷笑。

    善多有时异于常人,这人也有些古怪,谁成想,善多竟一下就拿捏住了对方。

    姜遗光道:“这条也要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那个就不算了。”

    洛妄连连点头。

    姜遗光问:“我给你银子,你能做什么?”

    洛妄:“要做什么都可以。”他眼睛里有一股纯然的杀气,“要杀人也可以。”

    他本来想说出来吓吓他们,谁知道这几个人一个都不害怕。姜遗光再次说:“那我给你的银子先欠着,需要你的时候,再找你,你不能赖账。”

    洛妄很为难,咬牙答应下来,而后急忙捂着口袋一溜烟跑远了,生怕他又拿钱给自己。

    等洛妄跑远,九公子才终于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善多啊善多,你可真是个妙人……”

    其他几人亦忍俊不禁。

    姜遗光不太明白他们在笑什么,知道他们在笑的事和自己有关,可又不是以往自己听到的讽刺嘲笑。

    相反,他们的笑带着善意。

    姜遗光就没说话,等他们笑完了才说:“现在去府城吗?”

    “自然,走走走。”

    ……

    红月岛,气氛肃然。

    赤月教教主仍旧坐在自己平日最常待的梧桐树下,他依旧语气和缓:“毕宿找不回来了?”

    禀报的人还在哭,抹泪道:“找不回来了,一条是皇家的船,一条是毕宿兄弟的船,还有十九条小船,船上全都没人,找不着了。”

    “我记得,毕宿带了二十条小船出去。”教主说,“所以,那条小船呢?”

    “还、还没找着……”

    教主嗯一声:“既找不到,也不必找了,总和皇家有关系。”

    他从梧桐树下站起身,目光遥望遥远的北方。

    在京城中,有一座宫殿,全天下最聪明的书生、最富有的商人、最美貌的男男女女都在那里,因为,那里住着天下之主。他是天子,是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他已经统治了大梁几十年,没有人不期望得到他的垂青。

    曾经,他整日打渔,连想都不敢想,皇帝这个词,不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但现在……他已能取而代之。

    他站起身后,从袖里取出一面黑底旗,缓缓抖开。

    赤月教一众帮众望着那面旗,鲜红弯月随风飘动,不免都有些惶恐,血里有什么东西燃灼起来,叫他们呼吸都紧促了。

    这面旗……教主说过,只有红月现世时,才能拿出来。

    教主依旧用平淡的口吻,慢慢转过头,扫视着一众和自己打拼的兄弟姐妹们。

    “当今皇帝不公!他让那群有地有权的官老爷欺负我们,他们不让我们活下去。”

    “我曾说过,要让你们、让天底下的人都过上好日子,能吃饱穿暖,有房子住,有书可读。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这么做。”

    “是,我们是吃饱穿暖了,但还有很多人没有,我们要把赤月的光,照到每个人身上!叫每个人都吃饱穿暖!每个人都能住得起房子,读得起书!”

    “……这一点,当今皇帝根本不会做到。”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不疾不徐,底下的人却听得浑身发烫,有些人呼吸都停滞了,一双双眼睛狼一样发亮地看着他,发着抖,期待又惶恐地等他做下最后的决断。

    教主果然开口了,将那面藏了十几年的旗用力一挥,黑红色光辉在日光下闪耀。

    “传我旨意——从今日起,赤月教,反了——”

    短暂寂静后,山呼一般的欢庆声响彻岛屿。

    ……

    周知府吩咐完洛妄后,总算舒心了些。

    他和赤月教教主私下的往来非常隐秘,底下那群什么个星宿将军即便攀扯也扯不到他身上,到时他只要不认,几个同年再替他说说话,这事儿就能揭过。

    只可惜……洛妄这么一个好用的棋子。

    他闭了闭眼。

    他决不能暴露。所以……只能在事后把洛妄送走了。

    想到那个拿了馒头傻呵呵啃的小乞儿,和他几次毫不犹豫冲出来替自己挡灾,周知府只觉心痛如绞。

    你别怪我,我也是无可奈何。

    临走前,定会让你吃一顿饱饭,穿一身干净衣裳。

    周知府正暗自感伤,听得手下人来报,声称门外有人想见他却没有拜帖时,还以为是洛妄办事不力,顿觉不快。

    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什么人?”他耐心问。

    下人回道:“五个人,三男两女,瞧着不像上门打秋风的,小的们不敢拦,请他们在茶房等了。”

    他缩了缩脖子,道:“其中一个人拿了面令牌来,那令牌上……有蟒纹呢,他自称九公子。”

    蟒纹?只有皇家人才敢用,周知府一个哆嗦:“还不快请进来!”

    却原来,五人到王家村后,雇了村里的骡车往府城里去。幸好这地方离府城不远,几人身上路引等物都在,进府城后,他们找了间客栈,各自洗漱休息后,直接去寻知州府。

    九公子身份在这儿,他再怎么不受宠,也姓姬,身上流着皇室的血。知府绝不敢怠慢他。

    几人大摇大摆上门。

    九公子身上脏污不多,依旧一身大红蟒袍,头戴玉冠,瞧着有些风尘仆仆,却不掩尊贵气。其余几人亦不似凡品,尤其当中那少年郎,周知府一见着,就恨自己膝下没个年龄合适的女儿。

    第98章

    九公子没暴露其他人身份, 只说自己带着几个随从来此地办事。

    至于什么事,周知府也不敢多问,你来我往寒暄后,九公子便道, 自己有一封家书, 需请他帮忙送到临安王府。

    这时节江水正自北往南顺流下, 要从禹杭回京,乘船是不划算的。去寻驿站,那些驿夫又不识临安王之名, 倒不如借周知府的名头。

    周知府自没有不应的,他虽也好奇临安王府上的公子哥儿怎么跑禹杭来了,试探过几次,九公子话里滴水不漏,什么也问不出, 跟着的几个随从也撬不开嘴,遂作罢。

    他还等着洛妄把那位赤月王的头颅带回来,这几日又忙着给自己的同年、同门等人去信,请他们走动走动。

    禹杭一带富庶, 能沾的油水多, 周知府心知为官不易,因而对京中好友年年节礼不断, 彼此维系着交情。陛下发兵要打赤月教还未下旨,也是京中一好友来信提点,让他收敛几分。

    朝堂上, 那些御史可都盯着人呢, 尤其以丁顺为首,他年纪大了, 什么也不管不顾,早些年还弹劾过临安王。前些日子便奏了一折,道朝阳公主管教不力,纵容奴仆当街纵马。

    谁不知道朝阳公主为当今陛下掌中明珠?偏生丁顺要找她的麻烦。陛下明面上令朝阳公主抄女经,第二天就又赏了她几样珍宝,气得丁顺连着好几日都在朝上发威,还真叫他掳下了一个户部官的位置。

    朝凤园内,二皇子急匆匆往妹妹所在的花园里去。

    朝阳公主见哥哥那么着急,心里猜到了几分,却不说,让下人送上壶清火茶倒上,慢悠悠问:“二哥这是又怎么了?”

    她坐在凉亭中,一汪清池绿得发凉,她却不觉得冷,而是拨弄着池边长出来的柳叶,一片片飘在水中。

    二皇子姬瑄缓缓吐气,知是自己着急了。他道:“听说你被弹劾了,我前两日事忙,今日才得空出来看看你,你没甚么大事就好。”

    他前些日子一直在工部,忙得脚不沾地,偶然间回府才听人说朝阳公主被弹劾了,立刻火急火燎地赶来。他心里已经在算计怎么坑丁顺这老货一把了。

    “二哥不必担心我。”朝阳公主笑道,“父皇不会拿我怎样。”

    她道:“反而是你,这些日子最好避一避,有些事,别沾,能推的都推了。”

    她状似不经意,二皇子却听出了些玄机,想问,又知道妹妹能提点这么一句已是不易,忍了下来,决定自己好好琢磨。

    朝阳公主说这一句话后又不说了,二皇子来看她前,府里正好买了只活鹿,他让人一并带了来,兄妹二人共用,再赶着关城门前打马回京。

    京中,容大将军战死带来的悲伤还没完全消散,一路往二皇子府去,路上还能看见京中百姓设的路祭。

    据说,有些人打算设整整四十九日的路祭,直到两位副将把容将军的尸骨送回京。

    二皇子徐徐吐气,两腿一夹,马又加快步伐往前去。

    几位皇子包括太子都要去六部任职,他就被派去了工部,但他对那些修桥修路修房子等事兴趣不大,若可以,他更愿意去礼部或户部,但……朝阳是他妹妹。

    外界传闻,朝阳公主能代君批折,不只是传闻。

    有这个妹妹在,陛下不会给其一母同胞的哥哥太多权力。甚至,也不会让他娶家世太好的皇妃。

    二皇子心绪复杂,夜间辗转反侧才睡去。

    第二日上朝,他直接被陛下的旨意惊在原地。

    “……着,二皇子瑄,怀远将军林蒙恩……率五千军,往禹杭剿赤月教……”

    林将军没有丝毫意外,当即上前叩拜,谢恩接旨,二皇子慢了一步后,也忙跟着谢恩接旨。

    妹妹的提醒尤在耳畔,他还觉得有些没回过神。

    朝堂上有不少人神情也是迷茫的。

    陛下并不好武,多年来几乎没有主动发兵过,谁能想到一出兵便如此迅疾?甚至根本不让人商量,直接定下了主帅。

    可陛下既已下旨,代表此事绝无转圜余地。

    二皇子也是如此想的,他心道,并非我不避让,只是……父皇命他去,明摆着把这样一个功劳送他,他还能丢掉吗?

    二皇子该高兴的,下朝后,几个弟弟都来恭喜他,真心或假意分不清了。他脸上端着笑,送走几位皇子,想着赶紧回府准备。

    不远处,穿着明黄袍子的太子也走了过来。

    姬瑄立刻请安:“见过太子。”

    太子一笑,拍拍他的肩,他似乎很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叮嘱:“二弟,万事小心。”

    “是,二弟省的。”

    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姬瑄拧眉,只觉得原本就落不到实处的心更加空落落,好似前方不是父皇赏的功劳,而是一个无底洞。

    五千兵马早就调集好,禹杭周遭又有一批驻军,到时也要调来助他们剿匪。

    听闻赤月教也有数千军,当地民众很乐意帮他们,但不代表能真的上阵杀敌,许多普通小老百姓多半连刀箭都没摸过。这样算来,赤月教能打的不过千把来人,加上陛下用兵神速,今日下旨,三日后就要出发,不出半月就能抵达……

    二皇子姬瑄在心里盘算,怎么看都觉得胜算很大,遂放下心来,回府准备,又派身边侍从快马去朝凤园给妹妹说一声。

    几位皇子都还没有赐婚,放在当下年龄已经不小了,可父皇就是不提,也没个准话,只赐了几个姬妾下来。

    如娘就是其中之一,得二皇子专宠。

    如娘正忙着带人收拾二皇子出行要的事物,各种上好的金创药、白纱布、治风寒头疾等药丸等,光是衣物便收拣了三辆车。

    带兵打仗,再怎么急,也不能失了排场。

    二皇子书房是不许人进的,如娘安排好一切后,让人进去通传,自己在外等。谁知,没多久她就见二皇子贴身侍从自外头匆匆忙忙进去。不一会儿,灰头土脸出来,在外罚跪。

    跪了没多久,又被叫进去了。

    姬瑄揉揉额头,怎么也不明白妹妹是何意。

    他让人去给朝阳传话,结果却把人惹恼了,直接连人带东西都丢了出来,还让他的侍从给自己传话,说什么自己找死,她也救不了自己?

    到底有什么?为什么说是找死?

    姬瑄不明白,只觉得父皇、皇妹、太子他们似乎自成一界,他们都知道什么自己和其他皇弟不知道的事。

    ……

    大军出发那日,临安王府,有人快马加鞭传信来。

    拿了禹杭知府开的令和府上九公子的印,又经过层层盘问,这封信总算到了临安王手中。

    临安王今年四十有六,身长七尺腰围便有六尺,当今王爷都没有封地,也没有私军,陛下把他们都放在京城,好吃好喝供着。他便顺着陛下的意,吃好喝好,寻欢作乐,整日醉生梦死。

    但他也知道,自己府上的几个儿子女儿,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分。

    一目十行看完信,临安王又看向另一个大些的信封,据小九说,里面是给皇帝的密折。

    他思忖片刻,还是让人备车马,带着密折准备进宫面圣。

    刚下朝不久,陛下正在书房里批折,听闻临安王求见,还有些意外,让人传他进来。

    临安王进来后,叩拜、谢恩,呈上密折,直接道这是犬子去往禹杭传来的密折,惊扰了圣上,但想来应是有什么大事。

    陛下让人给这位异母兄弟赐座,自己也跟有些意外。

    姬钺是他特地派去的,若无意外,这几日就该到闽省了,怎么又在禹杭传信来?

    太监接过密折,拿远些,当面拆了,确定里面没做什么手脚,没有下毒一类,才恭敬呈上去。

    陛下翻阅时,临安王就低头喝茶,不去看陛下脸色,当什么都不知道。

    须臾,陛下放下了信。

    缓缓闭眼,长长地吐口气。

    赤月教、前朝余孽……当真是贼心不死啊。

    陛下什么也没说,亲自下去拍拍对方肥厚的肩,笑道:“三弟难得入宫,不如留下用膳。”

    第99章

    九公子等人在禹杭州住了几日, 等陛下重发圣旨。

    姬钺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虽事出有因,可他毕竟是把圣旨烧毁了,放以往, 怎么也要治个大不敬罪。密折上, 他第一条就是请罪, 因赤月教相逼,圣旨不能落入反贼之手,而后才讲述这几日的古怪。

    若无意外, 这几日他们要等新的传旨太监随军过来,才能继续往夷州去。

    只是不知,为什么去京中送信的人久久没能回来。

    赤月教的造反,并不轰轰烈烈,更多是悄无声息的。赤月教先彻底把江面拦截了, 和以往大不相同,富商劫财放人,平民搭船过,一律拦下给他们宣扬几日赤月教教义。

    若是官府来人, 则一律杀了抛尸。

    再后来, 干脆将临江最近的绍西县的县令杀了,夺他家产妻儿, 衙役一律扣押,堂而皇之地占了整个绍西县。

    事情做的隐蔽,县令又不必日日同知府打交道, 普通小老百姓日日在地里刨食, 只管能不能填饱肚子,谁也没那个闲心去告状。

    这几日周知府在府中办事, 忙着保住头上官帽,他心烦得很,外头风声没传进耳朵里,是以,还真叫他们瞒了下去。

    九公子几人去街上时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刚来的几日,知府为了招待他们,日日设宴。他只以为对方觉得自己身份奇货可居,想借九公子的路打通临安王府人脉。

    临安王儿子虽然多,可派出来办事的能有几个?还不能说明这位九公子受宠吗?

    禹杭府城属繁华地段,钱谷满仓,这几日米肉价却涨得飞快,街上衣裳褴褛的乞儿也多了不少,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息。

    “难不成,陛下的旨意已传到这儿来了?”九公子低语,“但没听说啊。”

    他还不知陛下已经派兵,这几日周知府也没提及,怎么街上会变成这样?

    黎恪道:“未必是陛下的缘故。”

    依旧是兰姑和黎三娘去问,身为女子,更不叫人提防。

    打听后,几人神色皆有些凝重。

    “前几日起,船就进不来了,都被拦了。”兰姑说,“周知府从来没有提过他拦截船只。”他也不会做这种事。

    船只来来往往都是钱,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不是官府干的,那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他们竟然真的敢造反……”九公子脸色极为难看,很快又露出笑来,不让自己暴露,咬牙切齿道。

    “赤月教?”姜遗光问。

    “既然赤月教要来,我们就不能在余杭继续等,这儿迟早要乱。”黎恪说。

    “九公子,不能耽误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真要打起来,阴魂满城,寻常人或许碰不见,但他们身负山海镜,极容易惹上那些本该消散的亡魂。到那时,即便他们被护卫着没出事,也要陷入长久的厉鬼幻像中。

    黎三娘亦道:“不就是去夷州接个人吗?我们快点从禹杭走,离开了找个镖局护送去。”

    赤月教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掌管全国水运,他们往南下一段,应该就碰不着了。

    至于反贼?剿匪?他们只管鬼事,人事与他们无关。

    九公子当机立断:“回去收拾行囊,今日就走。”

    等到真的打起来,整片禹杭被围住,到时就来不及了。

    周府,主人未归,下人们见那群人不知怎么的要走,急坏了,一边求一边派人去寻知府老爷,告诉他贵客要走。

    “走?”周知府在府城中最有名的状元楼宴请贵客,突然听到府上有人来报,霎时愤怒了,“那些可都是老夫的贵客,可是你们这些时日招待不周?”

    管家急的就差当面跪下来磕头了:“老爷,我们怎么敢?这几日小的们都是好生招待着,依小人看,贵客们倒不是觉得受了怠慢,而是有什么要紧事,这才急着离开。”

    周知府一时间左右为难,现在他宴请的人同样不可小觑,不能轻易离席,左思右想后,叮嘱:“让夫人稳住他们,我夜里给他们办个践行宴。”

    他们突然要走,可是又收到了什么消息?

    周知府叮嘱完,重回酒桌。席间众人言笑晏晏,看不出一点急色。

    一顿饭后,送了礼去,周知府才急着让车夫快些往家去,一进大门,老管家哭丧着脸迎上来,道几位贵客实在着急,来不及道别就跑了。

    他们甚至没要府里的车马,而是自己去找了驿站,借九公子身份要了马车往南去。

    为何走得这样急?发生了什么?

    老管家也不明白,他们去街上一趟怎么回来就突然跑了。

    用晚膳时,周知府没和夫人谈这事,他有些心事重重,夫人见他脸色不好,说起了一些家常话。

    “……近日婆子还和我说呢,有些北方来料子都买不到了,听说那边不知怎么回事,船过不来。”夫人问,“夫君你可知道些什么?”

    “船过不来?”周知府疑惑,“怎么会?”没有人和他禀报过。

    “确实如此,我原还打算弄些料子送去娘家,家母过些日子办大寿呢,谁知就买不到了。”夫人半是抱怨半是试探,“最近有不少新鲜货突然就断了,珍宝阁、仙衣阁那头送来的都是旧样式。”

    “船过不来……船过不来……”周知府喃喃着,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微黑的面庞突然发白了。

    “夫君?怎么了?”周夫人还不明白,就见周知府突地捂住心口大口喘气,目光慌乱。

    周知府无法开口。

    他该怎么说?说赤月教截了水路自己竟然到现在才知道?说赤月教……要反了?

    “夫君?”

    “快,夫人你带着珍儿、琪儿他们,收拾东西,去京城!”周知府腾地起身,“不要走水路,走驿站,那群反贼还不敢拦驿站。”

    绍西县、绍平县、绍安县这几个地方的县令是干什么吃的?在他们的地盘上造乱都不知道报上来吗?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然而又有一股更大的恐慌涌上来,叫他甚至想都不敢去想。

    如果他们不是不报,而是报不上来呢?

    他就不信,那几个县令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知情不报。如果那些县的官吏……都出事了呢?

    一个小县中,能得用的衙役、护卫顶多百余人,再征当地青壮男儿也有成百上千人。但赤月教惯会收买人心,要是联合这帮愚民,那些人未必会听官府的话,赤月教如果把几个县的县令都灭了,围住钞关、码头等地,再慢慢吞并,到那时,恐怕赤月教人进了府城把自己围住,他还要蒙在鼓里!

    他越想越害怕,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养虎为患,养出了个什么东西。

    洛妄,你可一定要杀了那个教主。

    夫人跟随他这么多年,并非不经事,见他忽然这么说,脸也白了:“夫君?可是要打起来了?”

    周知府急躁地来回走:“八九不离十,你现在就收拾东西,今夜就走,我只说你带孩儿们回娘家小住几日。”

    “那你呢?”夫人哀伤地望着他。

    周知府咬牙道:“我不能走,我要是真走了,到时陛下怪罪,你们也活不下来。”他和夫人相敬如宾多年,此刻才忽然有了患难夫妻的感觉,反过来劝道,“陛下也知道赤月教匪患,必会派大军来剿匪,我好歹手里有兵马,等大军前来,不会出事。”

    “你我夫妻一体,大难来时,我怎能离开?我不走。”夫人下定了决心,“让阿赧和大姑娘,琪儿他们带着孩子们走。阿赧伺候你这么多年,我信她的为人,大姑娘和琪儿也大了,该经事。”

    “夫人,你……”

    周夫人握住了他的手,两人手心都发凉,她的目光悲戚又坚定。周知府便知道,自己是决计送不走对方了。

    整个周府悄悄活动起来,两人把这事儿瞒得死死的,唯独周知府的长子周琪和未出门的长女知道,他们不是去探亲,而是去京中避难。

    但……赤月教的人来得更快。

    谁也不知他们在当地有多少眼线。街边的乞儿、摆摊的小商贩、茶馆里跑腿的伙计、杀猪的屠夫、地里的农人……只要是吃不饱饭的人,都受过赤月教恩惠。

    大家悄无声息瞒着,任由越来越多的赤月教教众瞒了身份进城来。

    赤月王明白,朝廷要派人来打了。

    他们必须先拿下禹杭,才能和朝廷分庭抗礼,再拖不得。

    是夜,守城士兵们打着哈欠,正要换值时,两边阴影处悄无声息爬过来几个人,突然暴起冲出去,两人对付一个,一人捂嘴,另一人拧脖子。其他几人惊叫着要传信,刚要大吼起来,也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拧断了脖子。

    “有人要闯城门!”城楼上的将士还是发现了,一抽刀,大叫起来。

    “有人要闯城门!抓住他们,杀了他们!”

    “城门不能开!”

    他们多久没见过这种事了?白日里,小心翼翼排队的、那些记都记不清脸的人,犯了晚上,竟悍不畏死地向他们的刀口上冲过来。

    一个士兵站在城墙边向下放箭,他的准头不好,箭也不锋利,但还是射中了一个刁民胸口。那人捂着伤口倒下去,嘴里还在叫着什么,手里掏出一面旗子挥舞。

    先进城的那些人早就买通了一大群附近贫民乞儿,这群快饿死的人为了一口饱饭,什么都敢做。

    “杀了他们!”

    “快去禀报大人!”

    两侧小门打开,几个士兵骑着马便往外冲,马匹高大,能踏碎人的骨头,可依旧有人趁还没策马时扑过去,七八个人一起上,拼命把马上的人拽了下来。

    穿着铠甲的士兵抽刀往人群里冲。

    和他对上的人有些畏手畏脚的,被他寻机会一刀砍在喉咙,血喷了老高,吓得还要过来的几个人连连后退。

    但那士兵没什么经验,刀卡在骨头缝里一时间拔不出来,叫旁边几个小乞儿逮住机会,冲上去把人摁倒,拧了脖子。

    这群人太多了,多到三五个人围着一个。

    守城的有新兵有老兵,谁也没见过这事儿,刀卡住了、箭射完了,那些人倒在地上,血肉铺得连地都看不清,可还是有人冲出来,赤手空拳和他们扭打。

    渐渐的,守城的士兵们便一个也不剩下。

    门里的人用力把门推开,大大敞开着。

    草丛里、官道旁、小树林里……冲出来更多穿着黑底衣的反贼,他们背上都用红线绣了一朵月亮。

    他们聚集在一起,推开了城门。而后,不远处很快有嗒嗒嗒马蹄声传来,当中一人骑着最漂亮的骏马,他背上插了面旗子。

    “兄弟姐妹们,现在进城去!找到知府老爷的房子,把他带出来!”

    “路上不能杀人,只进大房子,不要进小房子。”

    他一声令下,无数人呼喝着往里冲。

    小巷边,卖豆腐的王阿婆听着门外动静,心惊胆战好半天没敢睡,生怕冲进人来。可直到天蒙蒙亮,邻居家的大公鸡鸣叫,也没有人进来。

    相反,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喊话。

    “赤月教反了!大家莫怕,赤月教只杀贪官地主,只杀贪官地主老财……”

    她嘴里砸砸两下,不敢相信地从窗边悄悄探头出去看。

    就看见有人举着火把,拖了人走,一条街都是人,骑着马,拿着刀的,看着吓死个人。但他们还真没打开这条街的门。

    这场混乱又迅速的造反,以天亮后,赤月王住进周府为结局。

    一府之主,周知府手中也有几千兵马,只是这些兵马调集需要时日,加上周知府心存侥幸,担心不过是自己瞎猜,若是夜里匆忙调兵可赤月教没打过来,到时也要被治罪。才被赤月教钻了空子。

    周知府和周夫人都被抓了起来,关在下人房里,先饿着,不准放出来,不准给吃的。这些日子赤月教抓着的官员富商,都是这么对待的,再怎么硬骨头,饿几天就什么都说了。

    其他人还觉得赤月王心软呢,饿几天又不是饿死,他们谁没尝过饿滋味?

    赤月王不大认字,但他麾下有读书人,找到了府上下人们的卖身契,全都撕了,又让这群粗使下人看管他们。

    外头有赤月教的人在,他们跑不出去。

    此时,他们无比庆幸,还好他们及时把儿女送出了城。

    周夫人年龄大了,周知府的几个年轻姬妾和府上年轻漂亮的丫头们都被赏给了手底下的星宿将军,让他们泄泄火。

    听着隔壁传来的惨叫,周夫人抖了抖,头埋在周知府怀里。

    “夫君,会来的吧?”朝廷官兵会来吧?

    周知府被毒打了一顿,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也不知来的是哪个将军,要是来的再晚几日,恐怕只能给他们收尸了。

    夫人抚着他额角还在流血的伤口,呜呜咽咽哭起来,不敢大声哭,声音闷在喉咙里。

    短短一夜,她就像老了十岁,钗子簪子都被抢走了,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憔悴不堪。

    ……

    那头,一行五人早早离开禹杭府城,策马南下。

    夜间纵马危险,可他们也顾不得了,直到马儿再也跑不动,才在附近县里停了下来。

    这儿的人还不知上面已经造反了,照旧过着自己的安定日子。但也有人察觉了不对劲,原因无他,和禹杭一样,最近的米面菜肉价格都涨得厉害,据说是北边的船不让过,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北方的商人来了。

    他们虽逃了出来,九公子却有些不安,带着他们找上当地县令,告诉他,上头禹杭有赤月教造反,让他派人去临州的知府求援。

    等大军带着传旨太监来,还要把赤月教镇压下去才能走,实在耽误时间。九公子隐隐摸出了几分陛下的脉,在信中已道,必要时,还请先斩后奏。

    与其等传旨太监,不如他们直接往南,尽快把谢丹轩接来。一来一回差不多一月,到时,赤月教也该打下来了。

    临安王府的身份很能唬人,那县令听了他的话,又想到这几日的古怪,忙不迭听他吩咐给临州临县的知府、县令们去信,叫他们提防。

    五人没有在这小县城多待,他们的马都累坏了,直接卖了旧马又换新马,也不需要马车了,各自休整后,一人一匹,再雇了当地的镖局,飞快往南去。

    寻了一家客栈,各自洗漱休息,陪着他们跑的镖师们也累得不行,谁知道这些人能跑上整整一日都不休息?连吃饭喝水都不停。

    就这么跑了好几日,第四日入夜前到了新的县城,总算听不到赤月教的名字后,几人才算安定下来,决定休整一两天。

    黎恪道:“这儿应该没有赤月教的人了,我们可以坐船去,每天跑马也不是个事儿。”经过这几日奔波,五人脸上都憔悴得很,九公子和黎恪更是下巴上长出一层青色的胡茬儿。

    姜遗光年龄小,没有。

    “大家各自手中还有多少银两?”九公子皱皱眉,“我身上没带多少现银,再这么花下去,我就只能把我的玉佩给当了”

    他也不知出来竟会遇上这些事,一路上吃喝住行,买马、雇人,全都要花钱。他们的衣裳也来不及洗,都是塞包裹里,经过个地方就买了成衣换着穿,饶是如此,一天下来还是灰扑扑的。

    不出所料,几人身上剩的钱都不多。

    黎恪原本带了银票,可惜他中途不慎落水,那些银票也泡烂了,不能再用。

    姜遗光问:“我们现在还需要多少钱?”

    九公子看他一眼:“若要平平安安到夷州,五个人还需百两。”这还是往少了说的。

    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花钱?即便他有这层身份在,也不好叫当地官员送钱来,再往下走时,甚至要隐瞒了身份。

    姜遗光点点头:“我知道了。”

    黎恪喝下一杯茶,连忙问:“善多,你要去做什么?”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姜遗光道:“你们在这儿等我半日,我去去就来。”

    “等等!你要去做什么?”黎恪一把拉住他,“天已经黑了,即便有什么赚钱的法子,也等明天再说。”

    姜遗光转过头:“有些赌坊只有夜里才开,白日是不开的。”

    九公子一拍脑门:“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他道,“善多,你等着,我换身衣服跟你一起去,我手气可好了。”

    黎恪目瞪口呆,不知是该先斥责他居然对赌坊这么了解,还是该先训他不准去赌,好半晌,才压低了嗓门:“善多!怎么能去赌坊?九公子您竟也不拦着?他才十六少不更事,九公子你也跟着胡闹吗?”

    黎恪平日对九公子很敬重,今日算是气上了头,盯着一大一小两人:“不能去,到了闽省总有赚钱的法子,我身上也带了些东西能够当了,你们别去。”

    黎三娘一句话不说,冷笑一声,走到了门边,环胸看着二人,意思很明显。

    九公子摸摸鼻子,有些心虚地缩回去。

    兰姑也跟着劝,拔下头上的钗子:“你俩真是糊涂了,九公子,你也不必当你的玉佩,我这只钗就能够当个几十两,省着些花,尽够了。”

    姜遗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珠钗。

    他们被匪徒带走后,不少东西都被搜走了,下船时又走得急,许多东西还在船上。兰姑却把这支钗子护得好好的。

    他道:“我以为你很喜欢这钗子,不会舍得当了。”他又转向九公子,“你的玉佩也是。”

    兰姑有一瞬间慌乱:“瞎说什么?一支钗罢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到时我还不能赎回来吗?”

    “不是死当的话,值不了多少钱。”姜遗光实话实说。

    兰姑悻悻地把钗子簪回去,声音轻柔:“善多,你若真这样,我可以把你当了,到时你再自己跑回来,如何?”

    姜遗光看看他们,除了九公子外,每个人都反对。

    不明白他们在反对什么。

    “好吧,我不去了。”他说。

    “我们明天再去当铺看看,今晚先休息。”

    五个人开了三间上房,黎恪和姜遗光一间,兰姑和黎三娘一间,还有一间九公子单独住。

    黎恪很担忧九公子会偷跑去赌,他又更担忧姜遗光,两相其害选其轻,他决定还是亲自守着姜遗光。

    是夜,他睡着了。

    姜遗光从塌上坐起身,换上衣裳,听得床上黎恪轻微呼声,慢慢走过去,就要来到门边。

    “善多?”身后传来黎恪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姜遗光拐了弯重新回到床边,黎恪果然醒了,坐起身怒目而视,“姜遗光!你……”

    话未说完,黎恪只见姜遗光闪电般伸出手,紧接着,自己后颈一痛,晕了过去。

    姜遗光换好衣裳,小心推开窗,从窗边跃下。

    开在县里的赌坊大多比较隐蔽,藏在私宅中,民不举官不究,姜遗光在柳平城时也知道几个这种地方。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处赌坊,昂着头,做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走进去。

    赌坊的人最喜欢这种看上去没赌过的少年郎来玩,手里有几个钱,家里宠,他见过不少和自己差不多大,却赌输了家中大半财产的人。

    果然,门口守门的眼睛一亮,连连招呼他去玩。

    姜遗光顺势进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凑近赌桌边。

    “小公子第一次来?要玩牌九还是赌骰子?”有人殷勤道。

    姜遗光盯了一会儿,仔细去听音,片刻后道:“牌我不会,就骰子吧,赌大小。”

    “好嘞!您请这边来。”这人看着就不像贫家子弟,赌场里的人都知道来了大肥羊,决定好好宰一宰。

    姜遗光决定多赢点。

    他们明天就离开,这些人也拦不住他们。

    这间赌坊不算小,姜遗光花一两银买了二十个筹码后,坐在了赌桌边。

    庄家高高摇骰,骰子在筒里碰撞作响,赌徒们围成一圈张大嘴高呼,叫喊、挥舞,汗味夹杂着烟酒气。

    “大!大!”

    “小小小……”

    一声比一声高昂,赌徒们赌红了眼,哪里还能管得上其他。

    “你不下注吗?”带他来的人催促。

    姜遗光摇摇头:“你们说了,没开盅前都可以下注。”

    “咚!”木盅倒扣在桌面。

    一片糟乱杂音中,姜遗光听到,里面的骰子停了下来。

    赌场的器具都会做手脚,用些特殊的磁石做骰子和骰钟,庄家想摇出什么便摇出什么,即便有错漏,开盅时开口先对着自己,到时也能调。

    他把赌筹都放在了“大”那边。

    “开了啊开了啊……大!”

    三个骰子,三、五、六。

    哭嚎和欢呼声同时响起,姜遗光收走自己赢来的赌筹,继续赌。

    “小。”

    “小。”

    ……

    一局又一局,姜遗光每赢一笔,就把赌筹换成现银,再回来赌。

    不少人也发现了有个赌运奇佳的小郎君,有些人乐了,开始跟着他下注,也跟着小赚一笔。

    庄家脸色开始不好看。

    他当然想做手脚!可是他也没法在开盅前的一瞬间把三枚骰子全都做手脚。他简直要怀疑这是哪个对头派来砸场子的。

    不过嘛……小心有命挣,没命花。

    姜遗光赢了一百两后就停了手,银子鼓鼓囊囊装了两个荷包,坠得很,就这么出门去。

    身后立刻有人跟上,可他们迈出门就傻眼了。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人去哪儿了?

    姜遗光三两下甩掉赌坊跟梢的几人,又拐了几道弯才回客栈,他照旧爬窗,翻进去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黎三娘、兰姑、九公子、黎恪,四人围坐在桌边,循声齐齐向他看来。

    第100章

    四人怒目而视。

    姜遗光翻窗进来, 回头望望天色:“你们不睡觉吗?”

    黎恪皮笑肉不笑:“善多,你说呢?”

    姜遗光静默片刻:“你们在等我?”他掏出两个沉甸甸荷包,走过去放在桌上,“我赢了一百两。”

    “姜遗光。”黎三娘不笑了, 拉下脸, 连小名也不叫了, 直呼大名,“昨晚你不是说了,不去赌吗?”

    “三娘说得不错, 赌坊不是什么好地方。”兰姑附和,“你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仗着自己会一两手就去赌, 却不知,任凭你再怎么赌技高强,也不可能永远是赢家。”

    “赌桌上,只有庄家才不会输。”

    兰姑苦口婆心, 似乎想到了什么, 目光带些哀戚。

    九公子也跟着道:“小善多,答应了不去又偷跑去, 下回我们可不会再信你了。”

    出来这么些时日,他或多或少摸清了姜遗光的脾性。和他说什么大道理,他是不在乎的, 他读过的书不少, 却不见得认同圣人所言,倒不如直接和他说明利害关系。

    最生气的黎恪反而没说话。

    姜遗光拆开荷包, 露出里头大大小小银块,分做五堆,一人面前摆一堆,他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点头答应下来:“日后我会遵守承诺的。”

    他说得诚恳,这句话能有几分真心却难猜。

    “是说话不作数的问题吗?”黎恪腾地站起身,“兰姑方才也同你说过,赌桌上,没有谁是赢家,你且在赌坊外瞧瞧,那赌红了眼的,卖儿卖女的,剁了自己手还要赌的,他们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姜遗光,你觉得去赌来钱快,自己又能赢,便去了,你可曾想过,若是你输了该怎么办?若是你染了赌瘾又该怎么是好?你向来聪慧,更该知道,聪明人越是仗着自己的聪慧肆意妄为,就越容易失手。”

    他这话说的委实严重了,然而除却被责骂的本人外,其他三人却只觉字字饱含苦心。

    姜遗光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不明白,这些人在气什么。

    既然缺钱,他去赢来了钱,不应该高兴吗?他并不会上瘾,也不会输,要是那些想剁了他的手,他跑就是了,总有法子脱身。

    可他们又不是恶意。

    难得的,姜遗光一双眉皱起来,甚至还带了点迷惑。

    他直觉告诉自己,如果还要同行,就最好乖乖认错。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回认错了,姜遗光开口:“抱歉,我实在不该,请诸位原谅。”少年一脸真诚。

    黎恪闭了闭眼,缓下心中怒火。

    善多是真的不懂,他不该生气。

    姜遗光再怎么聪明,也不通善恶,他只会凭本能去选择最有利的一条路。就像他现在赔礼道歉,不代表他真认为自己做错了。

    他甚至根本不认同常人眼中的对错善恶。

    教他不能去赌坊,就好像对着一个快饿死的人说即便快饿死,也不该偷一个馒头,可以去做活挣钱一样。他又怎么会懂?

    其他三人也想到了这事儿,暗地里对上眼神,皆有些无奈。

    “也怪我,我不该对你发火。”黎恪道,“你是为了我们,只是,你答应过不去赌,以后也该做到。”

    姜遗光左看右看,发现他们的确不再发怒,而是无奈,自觉此事被揭过去,点点头:“好,我不会再去了。”

    “赌坊的人应当还在追查我,今日天亮后,就快走吧。”

    “这些赌坊若没有和当地富商、官府勾结开不下去。我昨日没叫他们查到,但这县城里外来人不多,他们或许会追到客栈来。”

    姜遗光把银子又都往他们面前递了递:“反正都起来了,我们快走吧。”

    九公子接过那银两,神色复杂,叹气道:“善多啊善多,你还真是个大方性子。”

    几人各自回房收拾行李,下楼后直奔马厩,马匹昨夜喂饱了草料,还能再跑几天,骑了马就走。

    正如姜遗光所说,他们离开后没几个时辰,便有一伙打手气势汹汹往客栈来。

    只是,那几个外乡人早就走了。

    到下个县城后,几人辗转问清附近能坐船的地界,把马卖了,一并买了船票,才上船去。

    客船自然比不得皇船,不算大,但好在他们已入了南方地界,客船游船多如牛毛,即便几人的样貌有些惹人注意。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江南一带的四月底早就热起来了。时近五月,再过些日子就到端午。客船每到一次岸边,都有提着篮子的卖货郎叫卖菖蒲、艾草、彩线等物,还能见到些龙船停在码头边,预备着端午那一日好好比上一比。

    几人都没有来过南方,陛下交代的事固然紧急,可南方和北方又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江南风光无限好,远离京中那些怪事后,倒叫他们多少生出了些游玩的心思,干脆在每次到岸休息时,都上岸去走走转转。

    南方口音杂且多,几人大都勉强听个半懂不懂,好在船家热心,特地叫了自己侄子跟着几个客人,每到一处,会给他们说这一处有个什么忌讳,那些人说的又是什么话。黎恪少不得多给了些赏钱,那个半大小伙儿得了银子,更是奉承得来劲。

    “明日就是端午,再往下个码头就到贡水,再往下就进闽省了。几位贵人可要买些粽子?南边的粽和北方的可不太一样。这江西的粽又和闽省、越省的不同。”老船家的侄子,大家都叫他六郎,这会儿,船又要靠岸,六郎指着岸边穿梭在扛大包船工中的小孩儿们说话。

    那群小孩胳膊上、脖子上都戴了五彩线打的小神像、小人像什么的,还有几个小姑娘两团髻上扎了五毒,蜘蛛腿儿颤巍巍的,好似活物,有些小孩已经捧着粽子吃了,一口下去,两颊便鼓起来,慢慢儿嚼。

    黎恪见大家都有兴致,笑问:“不如我们都买些尝尝?明日便是端午,留下来看看龙舟赛,如何?”

    九公子心想也不差这么几天,点头答应,黎三娘和兰姑也各有兴致。

    至于姜遗光,他很少反对什么。

    于是,五人便在六郎带领下上岸去。

    他们看着就不一般,样貌或俊朗或秀丽,有些来码头边的学子不免被吸引住。一些卖小吃糕点杂货的货郎们也跟着目光投过来,叫卖声都大了些。

    姜遗光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看他们饶有兴致地买了粽子,剥了青绿粽叶吃,便也跟着买了一个,没留神什么馅,拆开后一咬才发现,是红豆馅的,米的颜色也不大一样,偏白些。

    “是碱水粽呢。”六郎笑眯眯道。

    姜遗光嗯一声,三两下吃完了,发觉有人碰自己头顶,要扭过头去,黎三娘却在他身边笑着按住他肩:“哎哎哎别动,等兰姑弄完,单一条发带怎么够?”

    兰姑买了几个彩线和纱扎的五毒团,上面细小的蟾蜍、蝎子、蜘蛛等做得像极了,她当时就起了坏心思,准备绑在姜遗光头发上。

    黎恪见了也觉得有趣,也买了五彩线打的绳结,给他绑在手臂上。

    九公子早就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要不是姜遗光头上手臂上都占了位置,他也想过去凑凑热闹。看见一旁有卖咸鸭蛋的,过去买了一个,又叫打络子的给编了个络子,咸鸭蛋装进去,可以挂在脖子上。

    旁边,还扎着总角髻的小孩儿嘻嘻哈哈跑过去,脖子上挂了五彩线络子,手里拿着绉纱扎的五毒,和伙伴们追打着玩儿。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我十六了。”

    兰姑给他绑好了,退开半步,九公子顺势把咸鸭蛋络子挂他脖子上,小心地放好,确定鸭蛋不会掉出来后,才笑道:“你这不是还没起字吗?等起字加冠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