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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不知为何, 和以往这人或温和或怯弱的模样比起来,裴远鸿更觉得这才是姜遗光的真面目。

    但奇异的是,裴远鸿没有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恶意,当然, 也没有什么善意就是了。

    不过, 裴远鸿终于明白姜遗光身上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他似乎一直在用旁观者的身份注视着一切, 哪怕……他也身处这漩涡中。

    裴远鸿拧起眉,没说什么,转而提起:“诡异已经出现, 其他人应当已经来了。我们须尽快问清楚。”

    姜遗光没有反对。

    方映荷也没有意见,她隐约明白这两人为什么要拉上自己了,主动说:“我去问些女客。”

    鬼魂还没有开始杀人,只出现过一次,他们现在分开, 虽有危险,但危机不大。

    裴远鸿又问姜遗光:“你去何处?”

    姜遗光看了一眼那些客人和正在忙碌的船夫,移开视线,语气平静地说:“我去打听商船主人。”

    这些客人……虽然看着很正常, 各自说笑, 抱孩子的携妻子的,也有书生对着波澜江面吟诗作对, 但他隐隐觉得有几分诡异,又说不上来。

    裴远鸿告诉他,镜中死劫皆为虚假, 似真非真, 如梦似幻,但大多脱胎于现实, 不少情景都能与现实对上。

    所以,这艘船也曾经存在过么?

    裴远鸿本也想去寻这艘船的主人家,听他这么说眉头微拧。

    他有自知之明,自个儿带着剑,手上沾过人命,寻常百姓会惧怕他,兴许打听不出什么来。商船主人家那儿兴许有危险,他俩应该换换。可姜遗光虽然好说话,却未必愿意听自己的,遂放弃了念头。

    “也好,你多保重。”裴远鸿把剑卸下来递给姜遗光。

    面对寻常百姓,他不用剑也能轻易杀死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个人。

    面对厉鬼,即使带着剑也无济于事。

    姜遗光不客气地再伸手:“长剑携带不便,烦请再予我一把匕首防身。”

    裴远鸿顿了顿,还是照他说的做了,他看着姜遗光把匕首连刀鞘绑在自己手腕处,袖子放下后完全遮住,而后,他冲另外两人礼貌地点点头,转身往船舱处走去。

    “元公子,走吧。”方映荷提醒他。

    二人一同进入了人群中。

    和之前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形相反,或许是因为人到齐的原因,在甲板上的其他游人并不会像方才一样忽视他们二人了。

    裴远鸿身材高大,面容冷肃,不少人畏惧看他,悄摸摸看一眼,又急忙转过头去。

    方映荷年纪不大,从穿着和气度上看显然家世不一般,脸上却带着淤青伤痕,更是叫人好奇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方映荷没管那些人的目光,她和裴远鸿约好了各自去寻人后,便慢慢来到了女客聚集处附近。

    那群女客有些是南方口音,说话绵软,语速却快得很,有几个说话爽利,带了些西南腔调。从穿着打扮上看,南方口音的那几位也正如她们的形象一般,发上装饰偏小巧秀丽,衣裳颜色浅淡清丽,其他有几人穿着富贵些,各色首饰也厚重几分。

    天南海北的客人都有,这到底是一艘什么商船?

    卫家……她到底在哪里听过?为什么感觉有些熟悉?

    还有,她应该问些什么?

    直接问这艘船去哪儿?会被怀疑吧?

    方映荷咬着唇,苦苦思索。

    以往这些事都是方映月去做,她只要听从就好,方映月能轻易地从任何一个人口中得知她想知道的消息,更从来不会瞒着自己。

    京里有人给她起诨名儿,叫方大胆、方闯爷什么的,可只有方映荷知道,她姐姐能在厉鬼逼近时冷静地想出退路,她的胆量丝毫不逊色于自己。

    如果是姐姐在,她会怎么做?

    方映荷瞄到女客外圈有几个妇人。其中一个家贫的妇人正与人说笑,她的女儿跟在身后,那小女孩看上去不大,扎着双丫髻,只是浑身上下的装饰也不过两根红头绳。

    她摸了摸手上的镯子,慢慢走过去,好似只是在看风景,绕到了那女孩身侧。

    女孩儿穿着普通棉布袄子,洗得有些发白了,她扭头一直看着自己娘亲,后脑对着方映荷。

    她母亲正与另一位妇人说着什么,方映荷竖耳去听,发现只是家常话,便没在意。她四处看了看,做出一副无聊的模样慢慢后退着,然后“不小心”撞在了那个女孩身上。

    “抱歉,我没有撞伤你吧?”方映荷连忙扶起那扎着双丫髻的女孩儿。但那小女孩只低着头一声不吭,拼命要往她娘身后藏。

    那妇人见自己女儿和旁人冲撞了,还是一位看上去就家世不凡的女子,连忙把人拽过来,方映荷又说:“这位婶子,我方才没留神,撞了你家小女儿,实在抱歉。”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小粒碎银悄悄塞过去,“拿去给孩子买些吃食玩意儿吧,也算我的心意。”

    那妇人惶急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怎么担得起……”

    方映荷让自己的笑看上去更真诚一些,模仿着姐姐的神态,说:“怎么担不起?我看这孩子很是乖巧可爱,一见着便觉得有缘。”

    妇人还在赔笑,面上却多了几分自得的光彩,瞧着很疼爱这个女儿。

    方映荷心里发酸,她自己都奇怪她竟撑住了笑容,用和姐姐方映月别无二致的口吻亲昵道:“我姓方,婶子你如何称呼?”

    这便是搭上话了。

    说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小女孩儿的发顶。

    瓷娃娃放屋里她不放心,带在了身上。

    穷苦人家整日奔波只为一口吃食,哪有闲钱去梳子打扮?这样大的孩子更是用不上头油。方映荷摸着只觉有些粗糙,没说出口。

    妇人笑道:“那我就斗胆叫一声方小姐了。我夫家姓陈,这是我小女儿妙妙。”说着,她催促女孩,“快,给方小姐行礼。”

    妙妙这才抬起头,露出脸来。

    方映荷猝不及防下猛地一惊,险些连手里的瓷娃娃都没抓住,好不容易才堪堪维持住脸上的笑。

    却原来……妙妙的左脸长着一大块通红的瘢痕,爬满了扭曲的细细密密肉芽,她看了一眼方映荷,露出有些怪异的笑容来,那脸上的肉芽便跟着一道扭动,好似满脸活生生的粉色肉蛆虫。

    “见过方小姐。”妙妙一笑,露出有些黄的细牙。

    尖尖的,好似森寒犬齿。

    方映荷头皮一阵发麻,早就下意识收回了手,那副喜爱的模样是强装不出来了。可她又不甘心,强行让自己不去看女孩的脸,继续和那妇人说笑。

    能得到这样一位大小姐青睐,那妇人更加自得,她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小女儿有什么不对,很快就顺着方映荷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妇人姓刘,全名刘桂英,她本生活在徽省,丈夫在徽省的卫家商铺里做活儿,相中了她。二人成亲后她跟着丈夫去了南方。

    去岁刘家托人带口信来,说她母亲病重。刘桂英便带了小女儿坐卫家商船去北方娘家探亲,一直住完了母亲头七,这才回南方去。

    原来,这船是由北向南去的……

    方映荷觉得奇怪。

    民间虽不如官家那么讲究,但圣上以孝治国,外祖长辈去世,至少一个月内不得食荤腥、不得着华彩。

    既然外祖母前不久才去世,这小女孩儿现在竟还扎红头绳吗?

    “卫家家大业大,卫家少爷心地好,肯叫我们这些人跟着搭船,也没收什么钱,只是吃食要自己出钱买……”刘桂英絮絮叨叨。

    方映荷跟着夸一句:“卫家的确不错。”又顺势问,“像你这样跟着回南方的人多吗?我原以为不多人,现下看着挺热闹。”

    刘桂英冲周边人扬扬下巴:“当然多,呶,你看,那片儿全都是。卫少爷心善,才不卖船票让我们搭船。”

    她指的方向那处有七八个梳妇人髻的女子坐了一圈儿,似乎是在打络子,身边或多或少围着一两个孩童,嚷嚷着要吃食。

    方映荷继续问:“我也是跟着搭船的,就是不知这艘船运的是什么货物,若是家中短缺,还能买一些。”

    话音未落,就看见刘桂英面色大变,用一种满是警惕的目光死盯着她:“方小姐,你虽然是贵人,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不仅仅是她,方才周边几个偷摸听她们谈话试图插一嘴的几位女子也望了过来,死死盯着她,面色不善。

    方映荷哪里知道自己一句打听反而引起了人注意,她强笑着说:“瞧婶子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过问问,何至于此?”

    刘桂英却不搭理她了,急匆匆拉了妙妙离开,周遭几人也同她一般做鸟兽散,原本热闹的地方硬生生给她辟开一片空地。

    方映荷呆站了一会儿,立刻转身离开。

    不会错的,这艘船的货物肯定有问题。

    还有,这些人一口一个卫家,这个卫家到底什么来头?叫这些人这么死心塌地?

    她决心先去找那位元公子,沿着船处走,忽地听到身后有小女孩叫她的声音,下意识要回头,便察觉一股大力袭来,将她狠狠推在墙上。

    方映荷完全没察觉,直接被砸着了脑袋,她只来得及把手里的瓷娃娃握紧,便失去了意识……

    ……

    船上阁楼,一间厢房内。

    “二少爷,离交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这货……”管家忧心忡忡。

    “货怎么了?”坐在窗边拨算盘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冷冷地扫一眼老管家,“货不是已经齐了吗?”

    “原来是齐了,只是现在……”老管家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一张脸愁苦得拧成了一团,深深躬下腰去,“少爷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空气更加凝滞,卫善元盯住他,盯得老管家不住抹汗,正要发作时,传来几声轻敲门声。

    “何事?”老管家提高了嗓门问。

    守门小厮说:“禀少爷,有个住甲号房的客人说想见您,已经让他在茶房等着了。”

    甲号房的客人?他来做什么?

    卫善元狐疑,和老管家互换了一个眼神。

    这艘船本是用于运货,船客大多数都是卫家商铺门下伙计的家眷,对卫家忠心耿耿。不过卫善元想着再赚一笔,便把甲号房空出来出售船票。

    能住得起甲号房的客人,非富即贵,不能得罪。

    卫善元闭了闭眼,收起怒容,露出温和笑意:“引他去花厅,我随后就到。”

    姜遗光又被引去了另一间花厅,一路走一路安静地看,没有试图从引路的童儿身上套话,反而令那童儿有些失望。

    到花厅后,姜遗光在上首右侧位坐下,侍女端来清茶与点心,细声细气说主人等会儿到,行了一礼,又退下了。

    姜遗光打量着花厅。

    无论是桌椅装饰还是门窗,皆用了些不合制的纹样,商户不允许用的丝绸绢纱等物,却被用作窗纱门帘等。

    卫家……

    他读书虽多,却一直拘在柳平城没能出去,只能靠城中人口口相传打听些消息。他自然也没听说过卫家。

    没等多久,茶水还飘着热气,就来了一个年轻男人。

    那男子一来便笑着拱手:“让小公子久等了,是卫某招待不周。”

    姜遗光起身同他见礼:“是我叨扰了。”

    二人客套一番后,各自通了姓名,卫善元才好奇地问:“不知姜公子特地来访,有何贵干?”

    姜遗光轻描淡写:“我家里也做些小生意,南货北卖,只是前阵子出了事故,一批船只损毁了。船再造事小,只是有批货耽误不得。我见卫公子家中船运生意兴隆,故想来谈谈合作事宜。”

    老实说,他浑身上下就没有多少名贵饰物,裴远鸿替他准备的衣物料子也并不昂贵。可他本人气度不凡,进来后看见富贵景象、受着童儿侍女伺候时亦坦然自若。

    在卫善元眼中,倒成了巨贾家中为掩饰富贵才如此低调的证据。

    商人重利,彼此间消息传得快,谁家做什么生意心中都有数。南边姓姜的富商他也听说过几家,卖皮毛料子的,茶叶花卉布匹等等,就是不知这位小公子来自哪个姜家。

    放在平常,卫善元指不定就同意了,可他现在这艘船的货出了问题,他需尽快过去查看,抽不开身……

    卫善元略一迟疑,姜遗光微笑起来:“也不好叫卫公子为难,不过商讨商讨罢了。不知卫公子还知道哪些能做船运生意的人家?能否介绍一二?我靠岸后带人去寻一寻。”

    他这样不着急的作态,又明摆出自己带了人手,令卫善元更迟疑,面上则做足了功夫:“姜公子说笑了,此事并不为难。别的不提,在整个闽省,我卫家的船队也是排得上号的……”

    闽省卫家。

    姜遗光记下了这点。

    既来自闽省,这船就应当是闽船了。

    闽省临海,造船业兴旺,闽船正因闽省所造而得名。姜遗光自书中了解过闽船的特色,体型庞大、甲板宽阔平坦,破浪性佳,且多设立阁楼,看上去的确有些相像。

    卫善元虽然掩饰得很好,可姜遗光能感觉出来对方有些焦急,好像急着要去做什么事情。

    自己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行为,所以他才会犹豫不决。因为如果答应下来,他就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和自己详谈。

    所以,他应当加大筹码才是。

    姜遗光使了个眼色,无声微微摇头。

    卫善元立刻让跟在身后的老管家和侍女退下,低声问:“姜小兄弟想说什么?”

    姜遗光声音更低:“既然卫公子称我一声兄弟,我便也叫你一声卫兄。实不相瞒,我这批货有些不能见光,不好走官路,才需要单独和卫兄谈谈。”

    卫善元眉头一动。

    不能见光?

    莫非是私盐铁器?这些被查出来可不得了。

    他有些犹疑地打量一眼姜遗光,暗自揣测,却又猜不出什么来。

    姜遗光神态自若,一双漆黑的眼睛好似能吞噬一切光亮,即便他笑着,也并不给人以快活感,只觉得疏离。

    姜遗光又道:“只是些粮食丝绢罢了,走陆路损耗大,过一层关卡去一层皮,这才想走水路藏一藏。”

    这点卫善元倒清楚,走陆路需要大量马匹拉货,马匹吃粮多,通常等粮食到目的地时,粮已经没了一半。

    水路顺流时要快许多,姜遗光提出藏一藏,换句话说,就是想避开官府设在江岸的钞关。

    这让卫善元不由自主地觉得,对方确实是富贵人家养出的小公子,应当不是骗子。

    再者说,口头答应,一没有契约二没有定金,即便是骗子,他也不亏。

    卫善元放心答应下来:“姜小兄弟既把我当朋友,我又岂能推脱?姜兄弟完全可以放心同卫家做生意,这几日我让人拟了书契来,绝不让你吃亏。”

    他压低了声音:“无论要运什么,都可以。”

    姜遗光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时近正午,卫善元本该留饭的,可他着急去看管家说有问题的那批货,又客套几句后,端起茶盏喝了两口。

    这就是示意送客了。

    姜遗光心道,他果然在着急,就是不知要急着做什么。

    他主动道别,卫善元松口气,挽留一二后,不舍地将人送出门去。

    待重新进门时,小厮过来禀报说那位姜公子已经走远,卫善元才嗯一声,而后,带着笑的脸一点点沉下。

    “进来带路。”他的声音无比阴沉。

    老管家一句话不敢多说,打了手势让手下人去船舱底下清路,恭恭敬敬走在前头,腿还在打哆嗦。

    “少爷,这边请。”

    姜遗光没有走太远,他知道有人在身后盯着自己,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他找到了人群中的裴远鸿,快步跟上去,三两句把情况说了,让他去盯着那位卫善元。

    不出意外的话,这艘船的货物定有问题。

    或许破解死劫的关键处就在于此。

    裴远鸿身手极佳,擅长追踪,听了姜遗光的话后拐到僻静处,随手往自己脸上粘了些肉色绵软的事物,一张脸就变得格外不同。他又把身上外套反过来穿,黑金外袍立刻变成了不起眼的灰扑扑袍子。

    他就像一道影子,跟在卫善元身后。

    卫善元身边只跟着一位老管家,从正阁楼花厅往下去船舱内部,所过之处皆有人把守。裴远鸿不欲引起人注意,远远地看一眼后就状似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这船瞧着有些像闽船,又有些地方不像。

    闽船分多层,最下层装压舱石,二三层不是住人便是储水储物。卫善元如果要把货物藏起来,应当就藏在二三层。

    裴远鸿决定等卫善元离开后,守卫不那么森严时再去看看。

    一刻钟快要到了,裴远鸿又绕了一圈,摸清楚这些人换岗的时间后,这才回去。

    他心中仍有些顾忌自己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侍童,心下惴惴,可死劫中没有诡异才是怪事。即便知道有异常,也不得不去。

    这一回……那个侍童还在吗?

    他又为什么会被盯上?

    一般而言,入山海镜后,在镜外招惹到的鬼魂、诅咒等都会被这面镜子隔绝开。

    也就是说,即便他在镜外碰上了驿站的厉鬼,当他离开后,那些厉鬼也不会再缠上他。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能活着离开。

    ……

    两面铜镜静静放在地面,从黑夜到白日,逐渐返照出明亮金光。

    不远处,那间老旧驿站发出不堪重负的腐朽的吱呀声响,飞速变得衰败,好似在短短一瞬间就经历了数百年一般,灰尘漫天,杂草丛生,四处都是蛛网,墙边地面也长满了湿潮的青苔。

    至于在里面消失的几个侍从,却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又一阵大风吹过,那间陈腐多年的驿站终于轰然倒塌,碎石旧木等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一切尘埃落定后,一双大红色绣花鞋静静摆在门口,未沾一点尘埃。

    而后,那双绣花鞋动了动,好似有一位女子穿着它行走一般,一前一后迈动步子,离开了驿站。

    它去往的方向是……柳平城。

    ……

    裴远鸿尚不清楚缠住自己的厉鬼去了何处,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入镜后做了什么才被厉鬼盯上。

    进入山海镜后,他一直和姜遗光在一起,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举动。

    莫非……是因为他走在最后一位?

    不,还不能确定。

    此刻,他已经走到了阁楼下方。

    这一层是为丙号房,同第三层不一样,建成了一个“回”字型。不少穿着普通的平民百姓就住在这一层,一些男人蹲坐在门槛边抽水烟,孩子跑来跑去嬉笑。

    裴远鸿抬头看一眼,太阳正当头,第三层看不清有没有人。

    他深吸口气,决定等其他几人回来后,再跟着一起上去。

    此刻,第三层某一间房的窗户打开了。

    姜遗光探出头来,冲他招招手:“元兄,快上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裴远鸿略放下心来,回应道:“好,我现在上来。”

    姜遗光见状,又坐回去,将窗户关上。裴远鸿踏进大门,准备往楼上走去。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裴远鸿回过头去,赫然发现,站在他身后的,就是方才在阁楼上冲他招手的姜遗光!

    姜遗光说:“裴兄,你一直在这里等吗?”

    裴远鸿瞬间感觉不寒而栗。

    姜遗光在这里,那方才探出头叫他的东西是什么?

    不会错的,鬼就在第三层!

    见姜遗光要抬腿往里面走,裴远鸿急忙把人拉过来,小声说:“别上去!”

    说着,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对方。

    姜遗光也有些惊讶,向来冷淡的眼睛微微睁大:“竟然是变成了我的样貌吗?”

    “现在看来,鬼虽然还没有对我们动手,但已经开始活动了。除了这艘船上的“人”以外,我们还要小心彼此。”裴远鸿说,“它能变成你来骗我,也就能变成我去骗你。”

    “不如我们商量一个暗号,如何?”姜遗光提议。

    这正是裴远鸿想说的,身为近卫军一员,他们沟通时都需带上暗号,否则,绝不会做出回应。

    第三层阁楼有鬼已是事实,二人一边走一边去寻方映荷,顺便想找找其他人。

    甲板上有不少人已经开始点炉子做饭了。几个船夫打上渔网来,里头一堆鱼活蹦乱跳,有些旅人便买了鱼吃。

    因江里头鱼多,打捞容易,船夫们没敢收太多钱,二三文便能换一条巴掌长的鲜鱼。活鱼不必什么佐料,撒着盐巴就香得很,就着小菜吃,不失为一道美味。很快,四处都飘起了饭菜鱼肉香。

    “你饿了吗?我看这些鱼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先吃一些。”裴远鸿说道。

    死劫虽为幻境,可他们在幻境中也是要吃住的。裴远鸿看过卷宗,有时那些入镜之人吃了幻境中的食物并未出事,出来后也没什么异样。

    姜遗光摇摇头:“先找到他们再说吧,我并不饿。”

    于是,二人又往前行,姜遗光落后半步,跟在裴远鸿身侧。

    坐在地上玩草蛐蛐的一个稚童抬头看一眼,拽着母亲衣袖问:“娘亲,那个人在对谁说话?”

    那妇人正在剥豆子,畏惧裴远鸿高大身形,见对方看过来,没好气地往小孩儿嘴里塞了一颗:“少说胡话。”

    小孩儿嚼两口豌豆,嘟嘟囔囔不说话了,只是神情依旧迷惑。

    根本就没有人啊。

    那个男人在自己和自己说话吗?

    裴远鸿耳力极佳,即便离得远,也听清了那个小孩的声音,顿时,一股凉气从背脊处涌上来,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停下了脚步。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发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小半截在身前,可是……姜遗光就在自己身侧后方,那个方位……根本就没有影子!

    他的心狂跳起来,死死地握紧了藏在腰际的短刃。

    或许是因为被揭穿了真面目,他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个身影还停顿在原地,没有动静。

    唯有裴远鸿才能察觉的惊人寒意,从那个身影上袭来。

    要回过头去看看吗?

    现在甲板上有这么多人,至少他们现在还是人的形象,即便是鬼,也不会公然做出什么来吧?

    厉鬼要杀人,多数情况下是因为他们触犯到了某种禁忌。可裴远鸿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

    莫非,是因为他去跟踪了卫善元?

    真要说起来,姜遗光也应当被缠上才是。

    就在裴远鸿犹疑不定时,一声叹息,从他耳边响起。

    江面风大,那声叹息却清晰无比,好似有人紧贴着他的耳际发出的轻叹。

    裴远鸿一惊,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猛地往前奔出几步,才急促回过头去。

    可是,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姜遗光,却不见了,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几个小孩儿含着手指头奇怪地看着他。

    裴远鸿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整个人更加紧绷,冷风一吹,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几只海鸟从江面高空飞过,发出清脆鸣叫声。一只鸟俯冲下去,叼走了正跃出江面的鱼。

    裴远鸿往阳光下又走了几步,感受到那股温暖,才感觉好受些。

    厉鬼会假扮成姜遗光骗自己,焉知不会去骗方映荷或其他人?

    他答应过要保姜遗光一命,既发过誓,就该信诺。裴远鸿深吸口气,四处看了看,大步往回走。

    他要回到那间阁楼去。

    ……

    甲板另一头。

    姜遗光和裴远鸿离开后,又和其他几人碰上面。那几人或多或少碰上了些诡异,更宁愿聚在一起,加上一刻钟的约定时间也快到了,姜遗光便没有反对他们跟在自己身边。

    算上自己、裴远鸿、方映荷,一共来了八个人。

    拿了甲四号房船票的灰色袍子的精瘦男人,其貌不扬,自称姓程,名程浩轩。

    甲五号房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沉默女子,虽穿着男装,但相貌柔美,耳垂打了洞,很容易分辨,她名叫余宝儿。

    六号房的是一名年轻男子,样貌文弱白净,似是位孱弱书生,名叫顾修远。

    七号房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壮硕的中年男人,浓须赤髯,说话声如洪钟,名叫徐魁。但和样貌十分不搭的是,徐魁谈吐举止十分斯文,没有一丝粗鲁感。

    八号房的是一位和姜遗光一样给人以怪异感觉的玄衣女子,古怪的是,这女子剃光了头发,穿着男子的黑袍,像是一位出家人。

    可她既不戴佛珠,头顶也没有戒疤,其他几人不好问,她也没有说,只自称佛号灵慧。

    竟真的是出家人?其他几人都不可置信。

    “姜兄弟,你们真的没有打听到什么吗?”顾修远忧心地问,“我才来不久,刚到甲板上就……看见了古怪。”

    顾修远骤然出现在船栏杆附近抓着扶手,他反应过来,自己应是出现在一艘船上,正要四处张望,就看见……江面突然涌起的一团漆黑古怪的什么东西。

    他疑心和破局之法有关,便仔细去瞧。那团东西一直漂在水面,船体破开水花往前进,它便跟着一沉一浮,随着船身吃水重,它离顾修远也越来越近。

    而后,顾修远终于看清了。

    这团正在江水中不断扭曲漂浮的漆黑事物,赫然是一大团人的头发!

    就在顾修远看清的瞬间,那团头发猛地散开,露出当中一张被泡得苍白肿胀的脸来。

    顾修远骇了一大跳,骤然发出一声惊叫,引来了离他不远的徐魁。二人汇合后,又去寻其他人。

    姜遗光摇摇头:“回去再说吧。”

    在外面说话,若被这些古怪的船上客人听去,又是麻烦。

    顾修远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其他事来。

    他看着文弱安静,却很是健谈。姜遗光话少,非必要时不开口。顾修远也不觉得尴尬,一直自顾自说着,好像这样就能把心中的恐惧倾泻出来似的。

    “说起来,只有我们住在甲号房吗?在那第三层,会不会有其他人入住?”顾修远提出疑问,“我觉得有些古怪,为什么只让我们在甲号房,这船上其他人,看着都不像是来游玩的。”

    的确,船上的人群和他们不太一样,几乎所有人都和家人坐在一起,拖家带口,船上的小孩儿也格外多。

    这会不会是破局点?

    程浩轩接口道:“还是小点声吧,姜公子也说过,或许不是乘客的问题。”

    顾修远:“我明白,且放心好了。”

    说话间,他们逐渐来到了所居住的阁楼下。

    许多人正在吃午食,浓郁香味飘来,令他们之中几人都有些饥饿。

    姜遗光几乎感觉不到饥饿或困倦等感受,他没在意,却听见旁边顾修远腹中发出声音。

    顾修远坦然笑道:“也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饭,虽说我来时用了些,可现在又饿了。”

    余宝儿自从汇合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闻言冷冷淡淡瞥过去一眼,暗自摇头。

    他到这个时候竟还想着吃喝?

    又一个浪打来,船身顺着浪涛起伏,余宝儿一个趔趄,站直了身子,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你身体不舒服?”姜遗光盯着她看,问道。

    余宝儿点点头,忍住恶心说:“我自小在北方长大,没有坐过这样大的船。”

    她面上不由得带了几分愁苦。

    放在平日里,这点不舒服没什么。可现在这艘船上处处诡异,谁知道这种状况会不会在关键时刻让自己送命?

    其他几人关切问了几句,也没有办法。

    这艘船的主人倒是可能备了药,但他们敢用吗?

    徐魁安慰道:“回房间后好生休养,我们打听到什么,定不会忘了你。”

    余宝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感激一笑,心情好了些。

    众人进入大堂后,瞥见角落里有个样貌古怪的小孩。

    那个小孩大半张脸上都是令人恶心的扭曲肉芽,一颗颗密布在面上,随着女孩的动作,好似活了过来。

    “阿妙!过来!”

    小女孩应了一声,蹦蹦跳跳过去。

    姜遗光看过去,目光顿了顿。

    那个小女孩手上,正抓着方映荷一直带在身边的瓷娃娃。

    姜遗光走近几步,更确定下来。

    不会错的,那是方映荷的瓷娃娃,名叫小蝶。

    样貌古怪诡异的小女孩蹦跳着进门去,妇人把房门关上,再看不到了。

    “怎么了?那个小孩有问题?”余宝儿敏锐地察觉到姜遗光多看了眼小女孩,悄声问。

    其他人也紧张起来。

    他们都知道,这艘船人的人应当都不是人。可一路过来,这群人实在和普通活人没什么两样,乍看见个长相可怖的小女娃,都留了些神。

    姜遗光摇摇头:“人多眼杂,进去再说。”

    方映荷必然出了事。

    听闻方映荷身手了得,谁能让她出事?为什么她的瓷娃娃在那个小女孩手上?

    她现在……是死是活?

    还有,裴远鸿在第三层看见的那个侍童,还在吗?

    姜遗光之前说谎了。

    他也看见了那个东西。

    只不过,他看见的不是恭敬行礼的侍童,而是一个背对着他们、弯下腰,从两腿中间盯着他们看,还在嬉笑的小男孩。

    他欺骗裴远鸿说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方映荷的表现不似作伪,她确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现在……反而是方映荷出了事?

    姜遗光刻意欺瞒后,又执意与裴远鸿分开,就是想试探一下,那个厉鬼,究竟是选择一直等在三楼。

    还是……跟着他们二人之中的一位?

    他去了卫善元那边,无意外发生,而后和裴远鸿汇合,对方也说自己没有碰上诡异。所以,他才以对方擅长追踪的名头,让他去盯卫善元。

    如果等会儿裴远鸿也平安归来,那就说明,这个厉鬼……并非专门跟着他们其中一人。

    而是……一直等在三楼。

    此刻,三楼楼梯口,一个样貌清秀的侍童背过身站着。

    弯下腰,整个人反折过来一般,脑袋从两腿中间看着楼梯口。

    第28章

    船上到处都是人, 为避人耳目,他们才决定入阁楼内谈。

    三层阁楼,每层都建得不算太高,楼梯窄了些, 便更觉压抑。除姜遗光外, 其他人尚不知三楼发生的事, 姜遗光借方才那小女孩的事拖延了些,便顺利从第一位换到了人群中最后一个位置。

    徐魁走在最前头,顾修远跟在他后面不断絮叨, 灵慧师太跟在他身后。

    说着说着,顾修远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听上去还有些羞涩,他支支吾吾道:“灵慧师太,你是出家人, 六根清净,就……不该……再说了,男女有别,你这样……”

    灵慧看着文静, 脾气却爆得很, 当即一大耳刮子从后边抽在他脸上:“你个不要面皮的夯货!胡咧咧什么?”

    顾修远被打得晕头转向,眼前冒金星, 他奋力嚷嚷:“方才有人碰我,你就走在我后头,不是你会是谁?”

    楼道狭窄, 他们这样一吵, 后边的人上不去,走在前面的徐魁连忙拉架:“不要吵不要吵, 有话好好说。”

    顾修远平白被打一耳光,顶着红肿的半边脸嚷嚷:“我怎么不好好说,分明是她,是她一直……”

    “我一直怎的?”灵慧又撸袖子,劈头盖脸大骂推搡着,“好个泼皮无赖,你今日不给我说清楚,也甭等别人,我现就送你一程!”

    楼道狭窄,难容两人并肩,其他人要拉架都来不及。顾修远边躲边叫:“方才分明是你先搂着我的腰,又往我耳边吹气……”徐魁连忙捂了他的嘴,生怕对方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来。

    灵慧眉毛倒竖:“我打死你个龟孙!我走得好好的,你自个儿大白天发梦呢?”

    她还要骂,程浩轩低喝一声:“够了!别吵了!”他脸色难看得紧,盯着顾修远一字一顿问,“你就确定,碰你的是人?”

    不是人……

    那会是什么?

    这下,顾修远的脸色也刷白一片,不敢说话。

    他这才想起来……方才搂住他的那双手虽然柔软,但冰冷无比,而在耳边那声呵气也……

    “还不快跑!”这回徐魁也气急了,恨不得直接把挡路的顾修远扔出去。

    这个呆书生!没见灵慧和程浩轩都往下跑了吗?

    原本跟在后面的余宝儿、姜遗光等人早早就从楼梯上退了下来,远远地瞧着他们,不断焦急地打手势示意他们快走。

    顾修远如梦初醒般啊一声,急慌慌往下跑,徐魁飞快跟在后面。木梯发出随着他们急促的步伐咚咚咚声响。而其他人早已冲到了外面,混迹在阳光下的人群中。

    阁楼有鬼!谁还敢进去?

    徐魁来时在最前头,跑时坠在最后,听着他俩急如鼓点的脚步声,他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一连串密集的咚咚咚脚步声中,夹杂了些别的什么声音。只可惜,正在逃的两人都没有听见,没有人察觉到,离他们逐渐迫近的恐怖,他们只知道,逃!逃快些!

    至少,得逃出这间有鬼的阁楼!

    楼道呈“之”字型,一层两折,此刻,看起来平常的狭窄楼道这会儿好似无比漫长,徐魁终于踏出最后一步,眼看着就要跨出最后一步,从楼梯踏到大堂时——

    楼梯缝隙中伸出一只小小惨白手掌,抓住他的脚腕狠狠一扯。

    顿时,徐魁猝不及防下往前跌去,他个头大,直接砸在了前头顾修远身上,后者被他砸到在地。二人顾不得说什么,互相搀扶爬起身后拼了命地往外跑。

    而在逃跑中,徐魁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一边跑,一边侧耳去听。

    不,不会错的……

    那脚步声,分明是属于三个人的步伐!

    第三个人是谁?

    大堂在一楼,被一层客房围成一圈包在里面,形成个“口”字。一行人上来时,一层大堂内还热热闹闹的,不少人更是蹲在门槛边吃午食。而现在,他们从楼上下来还不到小半刻钟,方才在一楼聚集的那些人却全都消失不见了。

    整个大堂变得无比寂静。

    第三个人……不对,第三道脚步声是怎么回事?顾修远听见了吗?

    它在跟着我们……

    它在哪里?

    好在这间大堂再怎么大,也不过数丈远。就在徐魁即将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一股浓郁寒气涌来。

    后者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而后,他死死地瞪大了眼睛。

    他从大堂的壁顶上,看到了那个东西。

    ……

    顾修远逃出后,钻进密集的人群和阳光中,总算觉得安心了不少。

    其他人都散了,他东奔西跑也没瞧见人影,又四处走动后,总算在人群中先找着了程浩轩,后者往他身后看,却没看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不由得疑问:“怎么只有你?徐魁呢?”

    顾修远喘着粗气连连摆手:“别提了,你们跑的太快,都没影了。”

    顾修远这么说就是代表徐魁没事,程浩轩叹口气,扶住对方让他缓缓。

    程浩轩说:“现下我是无法去那层楼了,不知你可有什么计策?”

    顾修远摇摇头:“听闻还有两个人没有露面,我原打算着同他们汇合后一起商量,分工去打听,但现在……”

    程浩轩立刻道:“不,不能分头去,单独一人行动更容易被诡异盯上。”

    顾修远:“可我现在也不知如何做。那姓姜的小兄弟排甲一,比我等早来了不知多久,我本想找他打听打听,可这会儿又找不着他们了。”

    方才大堂里不见的那些人似乎都来到了甲板上。男女老少各得其乐,此刻日头正当好,江面波光粼粼,荡漾着柔软的碎芒。顾修远却无暇欣赏这美景,愁眉道:“诡异已经出现,我等若再不抓紧时机,恐怕会……”

    程浩轩老觉着这人有些不着调,拧起眉:“那你说该怎么做?”

    “之前姜小兄弟也说了,这艘船运的货恐怕有问题,不如咱们先去寻一寻,总比在这儿乱转来的强。”

    这点程浩轩同意下来。

    古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如果一直等着人来齐了再商议,恐怕会耗去不少时间。

    而此时……裴远鸿终于抱着决心来到了阁楼下。

    三楼有厉鬼,他要阻拦姜遗光上去!

    只是……这大堂内,不知怎的变得空空荡荡。

    裴远鸿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中并未掺杂鱼腥,反而……倒像是人血。

    他当即心下一沉,抽出短刀横在身前,警惕地往里去。

    呈“口”字型的大堂,楼梯分别在四个对角口,裴远鸿沿着那股血腥味,慢慢往里去。

    不会错的,是活人的血,刚死不久。

    死的人,是谁?

    裴远鸿顺着味儿来到楼梯口前,仰起头,冷冷地看着才将他吓走的这段阶梯。

    方才那个侍童不见了,楼梯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可鼻腔间血腥味更浓郁,浓到人几欲呕吐的地步。

    不会错的,就是这里。

    源头就在这楼梯下。

    裴远鸿弯下腰,轻轻敲了敲木梯。木头发出实心的闷闷声响。他又左右看一遍,依旧没能找到血腥味的来源。

    外面阳光正明媚,里面却阴冷无比,不知何处来的寒气已侵袭了他全身,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散发出要逃跑的讯息。

    那是人面对死亡恐惧时最本能的反应。裴远鸿死死地咬着牙,目露不甘。

    他和姜遗光约定过在三楼汇合,此人无惧无畏,总叫人捉摸不透。万一他真的上去了呢?

    要不要上去看看?

    不知不觉间,这一片角落更加阴暗了,腐臭、潮湿、鲜血腥甜的气息搅和在一起,愈来愈浓,浓到即便以裴远鸿的忍耐力都有些受不了。

    这里一定有古怪,只不过他看不见罢了。

    他忽然间想起一个民间传闻的见鬼的方法。

    裴远鸿后退几步,背过身,弯下腰去。

    从两腿间,裴远鸿翻倒的视线,紧紧地贴上了另一张惨白惨白的面孔,那张脸已完全腐烂了,黑洞洞眼眶里流下两行深红腐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指!

    裴远鸿也终于明白那股血腥味从何而来。

    那颗人头身后的木梯上,满满当当全是血!各种从活人身上剜下的肉就那样铺在木梯上,红红白白遍地都是。

    一个样貌精致无暇的侍童模样的小男孩,他扎着两个小髻,瓷白圆脸上各涂了一小块圆红脸蛋,此时,他正拍着手从楼梯上一层层往下蹦。

    裴远鸿直起身就向外冲去,心跳如擂鼓。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已认出了那个死去之人的身份。

    徐魁。

    没想到他也来了,更没想到,他竟会死在这里。

    还好,死的不是姜遗光。裴远鸿心中舒了口气,他像一阵风似的奔到门边冲了出去。

    待他离开后,一层客房中的一扇门打开了。

    一个小女孩坐在床上,往外看去。她的脸上满是粉红色蛆虫般细细密密的肉芽,看着格外可怖。

    她的手中,抓着一个瓷娃娃。

    第29章

    “千里荒, 万里饥,阿娘忧思心焦急……一根骨头进土里,两根骨头长肉里……”

    “莫心急,莫心急……阿娘带你回家哩……”

    小女孩很是喜爱那只瓷娃娃, 不断摆弄擦拭着。她人小小个, 坐在床沿边腿都够不着地, 两条小腿一晃一晃,往外面瞧。

    那张脸上的瘢痕和肉芽更多了些,原来只在左脸颊一大块, 现在已经蔓延到了几乎覆盖住整个左半边脸。江水悠悠,她乐得自在。

    此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门边站着一个少年。

    妙妙一直盯着门边,那少年来了,也不见她表情有什么波动, 仍旧自顾自哼着歌。

    姜遗光站在门边没有进去,他指指小女孩手上的瓷娃娃,问:“那个,可以给我看看吗?”

    小女孩的歌声停了, 她死死地盯着姜遗光, 脸上细细密密好似活过来的肉蛆不断涌动,她将那个瓷娃娃抱得更紧, 甚至用衣服裹起来,不给他看。

    她脸上那团扭曲、蠕动的瘢痕更大了,漆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左眼从鼓鼓囊囊粉肉中直勾勾地盯着姜遗光看。后者没有和她对视, 而是微微垂下眼睛。

    他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传来。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好似老人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喟叹, 又活似深夜风中不知名的一声拉长的嘶哑叹息与呓语,断断续续, 令人不寒而栗。

    姜遗光后退了几步。

    他始终没有和那小女孩对视上,不再纠缠,转身迅速离开。

    他并非真为了要这个瓷娃娃,此次前来不过试探。

    据说,山海镜幻境之中,多为昔日场景重现,可这昔日场景中有会生出许多怪异事端。这艘船应当曾经存在过,船上的人也存在过,闽省卫家的二少爷曾乘坐这艘船去做过一次生意。

    但这之后的事,便不得而知了。

    谁也不知道这艘船上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厉鬼怨念不散,甚至形成幻境死劫安置在山海镜中。

    目前来看,这艘船上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唯独“不正常”的只有这个小女孩。不仅容貌诡异,更是拿走了行踪不明的方映荷的瓷娃娃。

    那么,方映荷的生死就变得尤为重要。

    她若活着,便代表这个小女孩暂时没有危险。她若死了,那更意味着对方有问题,他们必须避开对方。

    现在看来,对方的确有古怪。方映荷恐怕性命难保。

    至于她变成的厉鬼,和第三层阁楼的那间厉鬼……

    姜遗光决定再回卫善元的地方去,避开纠缠。

    这艘船属卫家,卫善元作为主人,在一切真相没有揭开前,他还是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而在他没有触犯禁忌前,厉鬼应当不会暴露自己的真面目。

    当然,一切只是推测罢了。

    谁也无法控制厉鬼的行动,若是那个女孩不管不顾选择杀了他,姜遗光也没有其他办法。

    既要挣出生机,就必须以命相搏。越是拖延,越是陷入更深的绝境。

    此时,卫善元在船舱某间房内,神色阴狠凶戾。

    “上船前分明都好好的,究竟是谁动了货?现在招来,爷还能饶你一命。”

    阴暗湿潮的房间内,仆从们跪了一地,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却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敢说,生怕惹了主子不快,自己倒霉。

    角落里传来痛苦的闷在喉咙里的嘶叫声,昨夜轮值守库的侍从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口里堵上软木,一旁有人拿了钝刀,不紧不慢给他片肉。

    每削下一片,还要把那片粉肉在那人面前晃晃。

    “呜呜……”那侍从不断用脑袋撞地,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一张脸狼狈又扭曲。他的左腿腿骨已经被削去了大半,血流遍地,还伴着腥臊气。

    一盆盐水浇下去,那侍从更是发出近乎杀猪般的惨叫,脸涨得通红。施刑的人笑着说:“主子心善,给你用上好的细盐掺水洗,你还不交代?”

    说着,把他口里堵着的软木取下。

    “主子,主子爷,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人好好守着,一只苍蝇都不敢放进来……”

    卫善元神色阴狠:“看来还是骨头硬,继续。”

    软木重新塞上,血淌得更多。

    听得他连惨叫都发不出声来,其余人愈发惶惶不安,一句话也不敢说,跪了一圈儿不断磕头。

    可不论他怎么严刑拷打,货就是不见了,少了一个。

    直到踏出船舱前,卫善元脸色都是阴沉的。踏上甲板面后,他又露出淡然疏离之意,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

    谁也想不到,他方才做了何等残忍的事。

    不过,就算船上这批人知道,恐怕也只会痛恨胆敢背叛卫家的人竟这么轻轻放过。

    沿途不断有人行礼,好似风吹过麦田地般此起彼伏。卫善元略一点头便能引得那些人激动不已,直到人走远了还在不断讨论着。

    “那就是卫家少爷了。”程浩轩紧拽着顾修远,以免他被人群冲散。二人挤在人堆中,又热又挤,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人堆。

    顾修远悄声说:“他身边守卫多,我们估计不好接近。”

    “我们住在甲等客房,或许可以用这个身份去打听。”程浩轩有些心急,“你别忘了你方才遇到的诡异,我是不打算回去了。现在还好是白日,等到夜里大伙儿各自回房歇息,你是回还是不回?”

    顾修远连忙说:“我自然也不敢回。”

    “迟则生变,还是拼一拼好。”

    “一艘船能放货物的地方不过就那些,我瞧着应当在舱底。可惜现在和他们走散了,只有我俩不好行事,否则我们兵分三路,一边去找货,另一边去稳住卫善元,再一路引开守卫。”程浩轩一想到刚才他们匆忙逃跑竟走散了,就有些心焦。

    同为北方人,他不似余宝儿那样从未乘过船,相反,因为家中生意的缘故,他同族里叔伯几次下江南。

    白日还好,一到夜间,就是他最害怕的时候,黑天和黑水都好似连为了一体,只有一艘和天地相比下无比渺小的船在风浪中起伏。那时候的他,只敢蒙着头缩在房间角落里,拼命祈祷黑夜快些过去。

    后来他有了些经验,更是知道夜里行船的危险,礁石、水匪、风浪……每一个都可能让他们死在这片水中。

    他有种预感。

    黑夜来临时,将会有更大的恐怖。

    这片江水里,又埋葬了多少尸体呢?

    离他们不远处,余宝儿扶着船栏慢慢走动。

    方才情急之下逃跑,她本和那个叫姜遗光的少年一起,谁知逃出来后二人就被冲散了。她一见江水涌动便犯恶心,捂着心口慢慢往前走。

    只是,她和程浩轩二人恰好背着身,往反方向走去。

    他们都没有回头,错失了一次汇合的机会。

    余宝儿心想,阁楼是肯定不能去了,她现在恶心得厉害,浑身无力,必须同人合谋才是。

    听闻来的还有个女子,只是不见了踪影,否则与她同行也是好的。

    那个灵慧……看着着实怪异,余宝儿每次对上她的眼神都觉得心慌。如非必要,她并不想和灵慧一起走。

    她绕了小半圈,又往船尾的位置走去。闽船船尾较之船头更宽阔,只是因着背光,少有人往这里来。只有十来个妇人坐在这片平坦处,还有几个小孩儿不顾船只颠簸,蹦跳着玩游戏。

    她在那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惊喜。

    “姜公子。”余宝儿快步走上前,“还好又碰面了。”

    姜遗光正按着自己的推算估摸方映荷可能走过的路。他一路问了不少游人,打听过那个名叫妙妙的女孩儿最常去的地方。

    有人说,她在吃午食前就和她娘在这边同人聊天。算算时间,方映荷应当是在那时同她碰上的。

    听见身后有人呼唤,姜遗光没有答应,而是先转过身去,看了看对方在阳光下的影子,才露出笑容:“余姑娘。”

    余宝儿凑近前,瞄一眼远处那些妇人,确定她们听不见后,才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姜遗光正巧发现了一处关窍,指给她看。

    “你瞧。”

    刷了漆的木墙上,隐约有一点红色的痕迹。

    余宝儿心里有个猜测:“这是什么?”

    姜遗光向余宝儿借了手绢,轻轻按在那处暗红色的痕迹上,再展开帕子。

    果然,那是一点血迹。

    他比划了一下,确定和方映荷身高仿佛,又蹲下去,细细在地上寻找。

    方才,他看见妙妙手中的瓷娃娃的足部位置有一点点轻微的破损,露出里面未上彩的更加细腻的白色瓷质。

    方映荷极爱重那个瓷娃娃,这次出现不仅没有更换合适衣物,脸上伤痕也未上药,估计是把玩时突然被拉入的。以她的精心程度,定不会磕碰了去,更何况,如果是从前磕碰的,破损处应当磨得圆润才是。

    他看见的破损口却有些锋利。

    那么,就只能是方映荷突然受袭,并未护住瓷娃娃磕损的。

    他在地面上,果然寻到了一粒极小的白色瓷碎片。

    又轻又薄,几近透明。

    看来……她确是在这里出的事。

    方映荷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那些妇人全都说没见过她?

    姜遗光的动作很隐蔽,又有余宝儿刻意做遮掩,那些妇人没察觉,任由他们在那儿不知磨蹭了什么后就离开了。

    “你在做什么?可需要我帮忙?”余宝儿问。

    姜遗光将那极薄极小的碎片握在掌心,说道:“自然需要。”

    “我们现在应该尽快找到方映荷。”姜遗光说,“或许,她正被关在放货品的地方。”

    第30章

    闻言, 余宝儿就是一惊,跟着姜遗光走远几步后,更小心地问:“你知道他们的货是什么了?藏在什么地方?”

    姜遗光坦白:“不知道。”

    他告诉卫善元自己的货不能见光,也是试探。卫善元只在短暂惊讶后便接受了, 但他似乎没有往诡异的方向想, 只以为是普通走私货物。

    余宝儿也没有太失望, 反而若有所思:“依你之见,是……”她比了比身后那几个妇人,又微微一跺脚踩踩甲板, 目带试探。

    姜遗光点点头。

    方映荷与他们分开后就去女客中打听消息。裴远鸿评价她谋略虽有不足,却能沉住气,她应当不会冒犯女客。

    那么,她很有可能是在打探货物时惹怒了这些女客。

    以方映荷的身手,寻常人奈何不得。要么, 是这些人偷袭,要么……是厉鬼出现。

    况且,这艘船既是要运货,为何又要安排这么多人甚至不收他们的船票?

    船载重有定数, 人多则货少, 现下满满当当装载了人,很大可能性就是为了将货船掩饰为游船, 以过钞关。

    这样来看,货物应当不多,至少不会占太多地方, 否则船体吃水位置不对, 容易引起官府怀疑。

    他看向不远处高高的阁楼,和迎风鼓胀抖动的风帆。和这艘巨大的船、船下起伏的波浪相比, 一个人显得无比渺小。

    死劫到底是什么?死劫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样真实的一艘船、一条江,却是幻境……让他想起了黄粱一梦中的卢生,荣华富贵数十载,醒后才知不过大梦一场。幻境中的江外,是否也有其他真实的活人存在?

    姜遗光难得起了探究的心思,这种情绪来的急,又很陌生,是他十六年以来唯一一次生出的求知欲望。

    他想活下去。

    他想知道更多……

    余宝儿仍旧感到阵阵眩晕,可在生死面前,她这点不舒服就不算什么了。听姜遗光分析后,她也陷入了思考。

    “姜公子,你说……有没有可能卫家把货物藏在他们的房间?”余宝儿越说越觉得有可能,“真正的货物不大,不重,分批藏在他们住的客房,那些守卫看着的地方只是障眼法,官兵反而不能查出来。”

    “有可能。”姜遗光说。

    这些人对卫家无比推崇,如果这么做,谁也不会想到这艘船真正的货物竟藏在游客们的房间内。

    余宝儿继续说:“但如果真是这样,这货物到底是什么?即便是私盐、铁器,乃至白银黄金,只能这么分批藏匿,也运不了太多。”

    行水路风险大,遇上个暴风雨就容易血本无归。卫善元辛辛苦苦跑一趟只为了赚点小钱?

    货物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沉甸甸地横亘在每个人心头。

    余宝儿提议:“不如去他们房间寻一寻?”

    姜遗光摇摇头:“现在尚不知货物究竟是什么,贸然前去若找不到,反而惹怒他们。”

    如果只是寻常百姓,裴远鸿一人便足够抵挡他们,可很显然,船上这些人,根本不是人。

    姜遗光面对妙妙时就察觉到了危险。他有种感觉,如果自己那时踏进门去,一定会被那个披着女孩外表的厉鬼杀死。

    此时,正好有个汉子从他俩身边经过,余宝儿警觉地打量他一眼,等他走过后才说:“但如果不去寻一寻,我们只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姜遗光:“你又怎知能在他们房里寻到?”

    余宝儿一想也是,这群人能有瞒过官兵的方法,定不会那么轻易叫他们发现,不免有些泄气,问:“那我们该做什么?真要去找方映荷么?”

    她面上再怎么冷淡,心里还是恐惧的。抱着为家族恢复荣光的念头进来,本以为自己已不惧死亡,可直到真正的恐惧降临时,余宝儿才发现,她没有自己所说的那样勇敢。

    方映荷在她看来多半是死了,可姜遗光却像是笃定她还活着似的。

    姜遗光道:“再等等,等一个人。”

    余宝儿不解:“谁?”

    姜遗光:“甲二号房房客。”

    这种打探的事,自然要交给他才好。

    这艘船极大,人又多,裴远鸿想要找他会有些困难。他如果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那座阁楼,会不会真的遵守诺言上去?

    如果他在明知阁楼有鬼的情况下依旧上楼去,就更有意思了。如果没有……说明他的承诺不过如此。

    “他会来的。”自己没有掩饰身形,一路打听过来,裴远鸿随便一问就能知道自己在哪。

    姜遗光的态度让余宝儿也放轻松不少,她忍不住去猜测眼前这个似乎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少年,他到底经历过几次死劫?怎么年龄不大,却如此冷静?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没有太大的风浪,鸟儿在高空来来去去。他们从船尾往船只中央走,中间不可避免地经过一段背光面。

    那段被高高阁楼遮挡住所以背光的地段和日光下不一样,江面凉风吹拂,更觉阴冷无比。余宝儿向外注视着滔滔奔流的江水,忽地,整个人禁不住抖了抖,胸腔内的心也跳得更厉害。

    就在方才注视着江面的一瞬间,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注视着。就像一只小兽被天敌紧紧盯住一般,余宝儿根本无法逃脱。

    她顿时感觉无比恐惧,她努力想转过头,却发现自己似乎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无法从喉咙里泄出来。

    不……不要……

    虽是渡死劫,可幻境中的厉鬼杀人一般都是触犯了禁忌。她……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走在前方的姜遗光回过头,就看见余宝儿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头看向栏杆外的江面。

    紧接着,她整个人都不断抖动起来,面如金纸,阁楼挡住的背光处阴凉,她却从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来。

    余宝儿想大声叫出来,可一句话都说不出。四周也变得格外安静,越来越压抑,那满船的游客竟没有一个人往这边过,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不,还有一个。

    姜遗光还在。

    救我……

    救我啊!

    面对余宝儿明显陷入诡异的状况和她祈求的目光,姜遗光想了想,没有离开,而是走近了些。

    他同样在思索一个问题。

    余宝儿触犯了什么禁忌?

    莫非是因为她提议去搜查那些人的客房?那些货物真在客房里吗?

    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裴远鸿告诉过他,一旦人死后化为厉鬼,其所思所想都会变得在活人看来无比诡异与恐怖,人根本难以捉摸。

    例如上一回姜遗光亲身体验过的那场古怪的科举考试,寻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考官是在找眼睛,即便猜到,恐怕也没有那个魄力把自己的眼珠儿挖下来送出去。

    但是,在姜遗光看来,那又格外合乎情理。厉鬼扭曲又混乱的思维,他竟格外能理解。

    姜遗光知晓自己和寻常人比起来,是“不正常”的,平日里总得掩饰一二,可在山海镜死劫里,在这样混乱、诡异的秩序中,他却发现自己又变得“正常”了。

    余宝儿抖动得愈发剧烈,无法撇开头,只能注视着涌动的海水。她眼角余光看见姜遗光走近了两步,而后,自己后脖颈狠狠一疼。

    姜遗光把她打晕后,放在原地。

    真是因为她提出的建议吗?

    可自己曾站在那个小女孩儿房门口,也没有受到威胁。

    那就一定有其他原因。

    姜遗光比对了一下方才余宝儿看过去的方位,发觉她一直注视着斜前方的江面,隐约觉得明白了什么。

    他们所有人都在思考这艘船的问题,却没想过,为什么这次死劫所在地,是一条船?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逃离吗?

    若只是这样,一座山、一块浓雾包围的地、一条车队都可以,左右不渡死劫下场就是死,没有人会想着逃离。

    为什么……要将死劫定在江面已经出发的一艘船上?

    这条江会不会有问题?

    姜遗光从未离开过柳平城,他虽从书中博览天下,却从未亲眼见过文字描绘的锦绣江山。但他更知道,越是浩大壮阔的江海,其下越是埋葬了不知多少骸骨。

    江水中,有什么?

    他听到了远处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去,正是裴远鸿。姜遗光见他足下有影子,大步赶来时身上带着活人热气,确定了这是个活人。

    “姜小兄弟,总算找到你了。”裴远鸿心中也庆幸,他同样观测了一番姜遗光,确定对方是人无疑,这才放下心来,问起倒地的余宝儿,“她怎么了?”

    姜遗光轻描淡写:“刚才碰见诡异,她无法动弹,我把她打晕了。”

    裴远鸿:“遇见诡异?”他没想到余宝儿也撞上了,打量姜遗光两眼,“你们方才做什么了?”

    姜遗光:“我怀疑,这条江也有问题。”

    两人飞快把彼此分开后的经历都说了一遍,各自陷入沉思。

    裴远鸿想得还要多些,在心里百转千回绕了半天,没说出口。

    他一面说着自己的猜测,决定同其他人商议后再潜进卫善元的房间打探,一面蹲下去查看余宝儿的情况。

    总不能一直昏迷着,放在这儿也有危险。

    不料,当他伸出一只手探在余宝儿鼻下时,当即神色大变。

    “怎么了?”姜遗光问。

    裴远鸿猛然抬头盯住姜遗光,一字一顿道:“她死了。”

    姜遗光眉头都没动一下:“我只是打晕她而已。”他同样蹲下去,伸出手就要搭上女子的脖颈。

    指尖刚触碰到余宝儿,姜遗光触碰到的那一寸皮肤骤然迸发出裂纹,就好像他用力之下戳坏了一尊精美的瓷器一般。

    两人不约而同愣了愣。

    紧接着,那裂纹迅速一寸寸爬满全身,细细密密攀附上脸颊,而后,余宝儿的尸体就在二人眼前猛地碎成千百块碎肉,崩裂开来。

    早在崩裂的前一瞬,两人就迅速退开至少一丈远。此刻,船只恰好微微拐弯,船身略有些倾斜,余宝儿尸体碎裂成无数小块,就这么被鲜血顺着甲板冲刷着,慢慢流入江中。

    一道被冲走的,还有满地无根长发,一团团浓黑乱发湿漉漉附着在好似无穷无尽的血液中,流淌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到最后,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具犹沾着血迹的纤细白骨,仍旧维持着侧卧在地的姿态,躺在血泊之中。

    裴远鸿见过太多太多死人,他也亲手杀过无数该杀之人。但他也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死法。

    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却无知无觉……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爬满全身。而他现在竟还站在原地,根本没有逃走!

    姜遗光盯着地面那滩湿黏鲜血与白骨,问:“这具尸骨,你想怎么处置?”

    饶是裴远鸿知道他异于常人,此刻也忍不住皱眉,按捺住心思问:“你觉得呢?”

    姜遗光说:“不如先藏起来好了,以免他们都觉得我们杀了人。”

    裴远鸿:“藏起来?直接丢入江中岂不更周全?”

    说归说,他们谁也没去碰那具看着就有问题的白骨。

    姜遗光:“既然如此,那就先走吧。”说罢,竟是完全不顾原地心情复杂的裴远鸿,拔腿就走。

    他心底有个疑惑,需要解开。

    裴远鸿不得已,只得跟上对方。走出这段背光处后,四周人渐渐多起来,裴远鸿下意识回头看去,那具白骨已经不见了。

    他更是心头发毛,重新回过头来。

    这艘船上的鬼魂……到底要做什么?

    余宝儿又是触犯了什么禁忌?

    仅仅是因为,她看了一眼江面吗?

    想到这儿,他也不再去看飘荡着潮湿浩渺水汽的水面。不论是真是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两人并肩而行,姜遗光嘴唇微动,用极轻的声音问:“元兄,你也说过,幻境中一切诡异处都是有迹可循,不能放过。不如我们好好从头想想?”

    “这艘从北向南的货船,船主人来自闽省卫家,运送了一批不知什么货物,又叫来许多门下铺子的家眷做掩饰。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不该让不受信任的人上船,可偏偏,我们拿到了甲号房的船票。”姜遗光目不斜视,好似只是往前行走,他的每句问话都清晰地传入裴远鸿耳中。

    裴远鸿略一思索,答道:“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这是一种制衡。”

    “制衡?制衡人与鬼么?”

    裴远鸿点头:“说来可笑又怪异,可事实的确如此。与无所不能的鬼魂相比,人总是弱势一方,若不加以制衡,只恐怕所有人一入死劫就要没了命。”

    “山海镜赋予的制衡有许多,例如刚入镜时鬼魂一般不会杀人,又比如厉鬼不会一次将所有人杀死。它总是要留着人去破解死劫,超度亡魂的。”

    姜遗光冷不丁问:“所以,你们认为山海镜是什么?”

    他的问题跳转太快,裴远鸿倒也不在意:“这个问题,我们都曾探讨过,的确是为了超度亡魂。”

    “寻常人人活着,便有七情六欲,寻常病死,或寿终,或意外等,总是没有什么太大怨气的,众生皆凡人,纵一时有怨,那怨气也不重,风吹日晒,人间阳气旺盛,那点怨气总有散尽时。”

    “但总有些人,生时就非比寻常,或罪恶滔天、或积德行善,这类心中执念极深之人,死后怨念则要重许多。若是再碰上惨案冤案,死得不甘心,那怨念更是深重。”

    “鬼魂不似人类,没有神智,仅凭一腔怨念存在,亦无法开解,无法消磨,日日夜夜增长下去,迟早会酿成大祸。山海镜将活人送入厉鬼幻境中,就是为了破解他们心中执念所在,以此度化鬼魂,助其超脱,好让他早日投胎转世。”

    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特意新设一批近卫军,命他们寻找合适之人入镜。只是……近卫军虽对镜中死劫了若指掌,本身却是不允许入镜的。

    裴远鸿为了活命入了镜中,回去后定会领罚,若严重些可能会丧命。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他这条命,本就是圣上的,他为了多苟活一段时日也不过是为了上京后把柳平城的消息传回去。

    再有……若姜遗光能成为天子近卫,他的许多问题就能解决了。

    谁也不知近卫军有多少人,又各自分布在何处。裴远鸿也只能隐约得知,天子近卫大致分两类,一批在明一批在暗,似他就是明面上的近卫,无品级,可受赏,可下地方代天子行事。

    除此外,还有一批潜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可能是小巷中的乞儿、可能是寺庙里的僧侣,也可能是青楼中的妓子,他们自己都不知真正在为谁做事,只知道自己需要报效主子,没有主子,便没有他们一条贱命。

    若此番回去被处死……裴远鸿微微叹息。

    总要把这人推出去,否则,他死也不能瞑目。

    裴远鸿心中惆怅姜遗光自是不知,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在意。他只将裴远鸿的解释记在心底,决定日后试探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裴远鸿给出的解释虽完全合乎逻辑,听上去也没有漏洞,但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是隐瞒……而是,裴远鸿自己或许也不能得知所有的真相。

    有时候,部分被隐瞒住的真相,就是谎言。

    姜遗光没有说破,而是换了个话题。

    “给我们甲号房入住,却又在阁楼上安排了杀机。我想,这也是制衡吧?”阳光照在姜遗光身上,他生得好,不少人经过总要看他两眼,他却毫不在意,装作不经意道,“夜间行船危险,到那时,我们便必须回房,可房间里同样有危险。”

    越拖下去,他们就越危险。

    余宝儿已经死了,而他们现在连这艘船的秘密都没有摸清楚。

    裴远鸿点点头:“我曾想过要不要趁夜间大家熟睡时去查探,但后来想想,死劫中最易触发死境的。就是触犯禁忌,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艘船的船夫们都说过,夜间大家需要在房中休息,也就是说……夜里,我们必须在房间里,不能离开。”

    想到这儿,他也犯难。

    刑之威在不可测,死劫就是如此恐怖,看似毫无限制,实则处处矛盾处处危机,更危险的是,他们没有试错的机会。

    一旦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那么……只能先去找方映荷了。”姜遗光掌心里还夹着那粒极小的瓷器碎片。

    “她应当还活着。”

    自己不过凭借甲号房客人身份,就在卫善元面前直接提起了货物,并没有触犯死境。方映荷如果只是提过船上货物,依靠这层身份,应当也不会死。

    最大的可能性,是她被关起来了。

    被这群暂时还是人的人关了起来。

    但如果不能将她带出来,她一定会死。

    “找到她也是无益,她未必知道货物的消息。况且一艘船上要藏人实在太简单不过,随意绑了藏在哪个客房的床底,我们就无法寻找。”裴远鸿不大赞同姜遗光的提议。

    “与其找她,不如同其他几人汇合,一道去寻货物。”

    现在所有人都断定,只有找到这艘船真正的货物,才能知道死劫如何破解。

    姜遗光没有同他争辩:“也好。”

    船上绝大多数人都已吃过了午食,或铺了席子在甲板上晒太阳,或回屋睡觉。小孩儿不知疲倦般依旧在打闹,这样一来,站着的几人就格外明显。

    “有两人在楼上。”姜遗光说。

    左右一高一低两处阁楼,中间宽敞甲板供人休息,上头撑起高高船帆。姜遗光他们从船尾偏矮些的阁楼后走来,仰头看去,正好看见顾修远和程浩轩在那间阁楼的二层栏杆处说着什么。

    “那座楼我先前去过,是卫善元的住处。”姜遗光说,“看来,他们也去找卫善元了。”

    裴远鸿还未同他们见过面,姜遗光介绍道:“灰衣服那人名程浩轩,身边那位名顾修远。”

    一共八人,方映荷失踪,余宝儿和徐魁死了。他们见到了顾修远与程浩轩。

    灵慧在哪里?

    裴远鸿抬眼,把那两人的面容记在心里。

    这两人……他也听过。

    就在两人看到他们二人,正要远远打招呼时,忽然间变故突生。

    程浩轩本背靠着栏杆和站在他对面的顾修远说着什么,不料,身后栏杆突然断开,他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往后仰面便掉了下去——

    重重落地。

    头先碰着地面,颈骨咔嚓一声,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