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深陷(15)
茶楼。
服务员安静地为客人呈上了一壶碧螺春。
那是一个靠窗的雅座,周围竹荫掩映, 楼下还有老者拉着二胡, 身段婀娜有致的女子咿咿呀呀的评弹,调儿婉转。
程正年点了一根烟, 手指尖敲打在桌面, 目光清淡,落在楼下的舞台正中, 意态轻松舒坦。
林君则显然便不如他这般淡定,他没有看台上表演,待穿着旗袍的服务员呈上了佐茶的小点, 便迫不及待地说:“好容易走了, 你还叫他回来做什么?”
“他不是走了, 他是去念大学了。”程正年淡淡纠正。
“走也好, 念大学也好。”林君则喉咙干痒, 喝了一大口茶水, 急切地说:“反正我是不想见到他。”
程正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那孩子,挺出息, 念了大学,没向我开口要一分钱,还拿了奖学金。”
林君则闷哼了一声,没说话。
程正年继续道:“许刃是个不错的孩子。”
“你还拿他当孩子,可别被他骗了。”
林君则抬头看向程正年:“你不了解他,当初来找我的时候, 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他拿他那个死了的妈威胁我,他拿他自己威胁我,说我要是不管他,他就……死在我家大门口。”
他摇着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妈的,为了出人头地,为了钱,他什么都能干,就算让他杀人…”
程正年静默地看着林君则,他回忆起这些,神情很激动,腿抑制不住地抖动着,程正年给他递了根烟,缓缓道:“那个时候,的确有些过了,但是你也要明白,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他无依无靠,究竟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
“我不管他经历了什么,反正他的事,还有他妈的事,绝对不能让杨澄月知道,她那宁为玉碎的性子…”林君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能输。”
不能输。
程正年回想起第一天见到许刃的情景。
那日的天空,特别阴郁,黑云呜呜泱泱低沉地压抑着这个世界,天空打着闷雷,空气沉闷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秀碧山庄,面前同样是一壶袅袅白烟的碧螺春,林君则同样很激动,告诉程正年,那个多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死了,林君则原本以为那些不堪过去,脏污的人生,会与她一道,埋入无言的坟墓。
却不想,她竟还生了个儿子。
现在,走投无路的儿子找上了门来,向他求一个远大前程。
林君则对程正年说,你不帮我,我就什么都没了。
杨澄月,还有杨家,要是知道他有那样一个过去……
林君则不敢想象。
程正年侧眸,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看到了对面露台上的那个男孩。
他穿着一件陈旧的牛仔夹克,面朝着波涛汹涌的大海,远空一道白光闪电竖下,将他的背影照亮,顷刻又黯淡了下去。耳边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海天之际时而有鸥惊慌地掠过,长鸣一声,而他凝望着大海,时而低下头,时而看看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林君则将许刃拜托给了程正年。
而许刃真正打动程正年,是在他上车的时候。
程正年替他打开车门,许刃目光落到了车厢的地毯上,踟蹰了好一会儿,程正年上了车,以为他不好意思,索性回头道:“孩子,进来吧。”
许刃随即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规整地铺在了车座下的地毯上,然后上车,让自己沾满了泥的板鞋踩在衣服上。
他怕弄脏他的地毯。
程正年心里升起了些微复杂的意味。
随即他开车将许刃送到旅馆,等他拿行李下来,二十分钟后再见到许刃,他换了身衣服,不再像刚刚那样落魄,这身衣服,虽然廉价,但却是崭新规整的,而且他似乎还洗了澡,吹了头发。
那时候程正年就知道,许刃是个向着好的男孩-
一曲评弹唱罢,茶客纷纷起身抚掌,程正年从回忆中缓了出来,说:“当初为了不让许刃打扰你的家庭,我接纳了他,他在我们家,一直很规矩,唯一出了点岔子,便是我没想到,我家那只小辣椒,竟然会喜欢他。”
“什么?”林君则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茶水都险些溢出来:“程池?她喜欢许刃?”
“都好了快两年了。”程正年摇了摇头:“都是年轻人,日日处在一块儿,难免的……”
“这不行啊!那狗崽子…”林君则话还没说完,就被程正年摇了摇手打断了。
“我也反对过,高中毕业之后,我跟许刃说,你们再这么发展下去,我是不会继续资助你上大学的。”
林君则迫切地问:“他怎么说?”
“两周后他便离开了我们家,独自去念了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挣的。我以为他放过程池了,可是没料到,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为了他竟然肯复读,还要跟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程正年很是唏嘘感慨:“我本来以为程池这辈子就那样了,没想到临到末了她给我来这么一出。”他轻笑:“算是咸鱼翻身吧,我可从没想过她能考上什么985大学。”
“程池也算有志气。”林君则感慨。
“狗屁个志气。”程正年虽是这样说,但嘴角还是噙着笑意:“都是许刃料定的,他不跟我要学费,便是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比我更了解程池。”
“那你现在是个什么态度?”林君则握着茶杯的手骨节发白,急切道:“该不会真让这俩人…”
“我要是能管得了程池,早些年她就不是那个死样子了。”程正年说这话,颇有些无奈。
“正年,不能啊,许刃那样的家伙,他怎么能跟程池在一起,他根本就…”
林君则想说他根本不配,但是突然想到,当初的自己,恐怕比现在的许刃还要不堪十倍百倍,然而几年之后,不是照样摇身一变成了杨家千金的未婚夫婿,有些话说出来,是打自己的脸,他便沉默了。
“虽然程池搁我这儿,把他夸得跟什么似的,但是我也看得出他有些毛病,他心狠,手也辣,这点无论怎么伪装,眼神总是瞒不过人的。”
程正年是老江湖了,许刃的小心思,他摸得透透的。
“对啊!那家伙报复心重得很,你怎么敢把女儿交给他呀…”林君则是巴不得许刃离他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见面。
程正年笑了笑,颇为豪情地税:“男人嘛,刀口舔血,不狠怎么成大事!”
林君则无奈摇头,不知怎么说他:“你啊!”
“再说了,他对旁人狠,对我女儿,疼着呢,不会让她受欺负,这样她独自在外上大学,我也放心。”程正年抿了一口茶:“已经打量好了,等许刃毕业以后,不管是想找个好工作,还是自己创业,我都给他明里暗里帮衬一把,等他有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们俩这事儿,就定下来。”
林君则见程正年已经打定了主意,心里头也很是不安,两家毕竟是世交,少不了以后打交道,许刃是他的儿子,也是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我本来还想…让林简和程池…”林君则闷闷地说。
“得了,那病泱泱的小子啊,你舍得儿子搁程池那儿被欺负,我还舍不得女儿呢!”
林君则苦笑了一声,虽然不再说什么,但心里头着实是焦虑得很,拿茶盏的手都禁不住地抖动着,程正年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道:“你不认许刃做儿子,我却要他,给我做女婿,一样的,放心,他是聪明人,不会说什么,这件事也不会有旁人知道,别整天跟惊弓之鸟似的,有点做男人的样子,再说了…”
他将茶盏放下,看向林君则:“林简都这么大了,你就算跟澄月坦白,兴许…她也不会怎么着。”
“可不能!”林君则慌了神:“我了解她,她那样体面骄傲的人,要是知道我过去是那样的,铁定跟我离婚,我们结婚的时候签过财产协议,要是离婚,我可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闻言,程正年便不再说什么了,各人有各人的的活法,他既然愿意这般寄生在杨家,便随了他去,滋味是苦是乐,也只能自己知道-
程池躺在许刃的大床上,拿着ipad看比赛,自顾自喃喃:“这年一过完,紧跟着就是LPL赛程,我觉得Eric肯定能进世界赛。”
对面的书桌上,许刃拿着一本厚厚的《西方经济学》,正在认真地翻看,时不时地拿笔勾画,认真地做着笔记,同时也不忘应她一声浅浅淡淡的:“嗯。”
他的头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小刺头,蓄长了些,也有刘海垂在了额间,看上去多了几分清秀俊逸,工作的时候,那几缕刘海便往上梳,露出了高耸的额头,看起来很有成熟的商务男士气质。
一道冬日的暖阳从窗框斜入,正好落到许刃的发梢间,时光在他的身侧,似乎流逝得特别缓慢,似乎是格外地优待,不忍打扰到他。
程池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重新落回到了ipad屏幕上,但是随即,她又看向他。
“程池。”他目光落在书上,书页哗啦地翻篇,他柔声,却不含情绪地说:“你看着我,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分明是他先撩得她不能专注看比赛好吗?
“恶人先告状。”程池轻哼了一声,重新低头看比赛。
随即,感受到身边的床单似乎凹下去一块,她偏头,便见许刃躺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书,与她保持同样的姿势,趴在她身边,继续看书。
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侵入她的鼻息。
她努力把注意力放到比赛上。
一分钟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同时放下了手里的书和pad。
再下一秒,程池跨坐在了许刃的腰间,俯身,抱着他的脑袋,对着他的嘴大口啃了起来。
许刃滞重地呼吸着,一边亲吻她,一边说:“小丧尸,你爸就在隔壁。”
程池撕咬着他的唇:“是你先勾引我。”
许刃努力抑制着身下的火,捧起她的脑袋,与她对视:“在家里,好歹安分一些。”
程池笑了笑,又恋恋不舍地吻了他好久,这才肯放过他,翻身与他并肩躺在床上,两个人脑袋搁在一处,看着天花板,一起熄火。
“在家里,是要乖一点。”程池说:“你在爸心里还挺有分量,不能做有损形象的事。”
比如在他家里,干他最宝贝的女儿。
过了片刻,程池突然说:“许刃,能给我讲讲后来的事吗?”
“嗯?”
“我们离开峨眉山之后的四个月,发生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预防针,后面还会有一波虐~
别怕,那啥啥凤凰还要浴火重生。
刃哥这只野山鸡,
非得自己烧个精光,才能长出更丰满的羽毛
虐的地方,我一次多更几章,仙女们gang住-333-
☆、第52章 深陷(16)
那是许刃永远不愿意回想起来的梦魇。
母亲的疾病越来越重,最后的几个月, 都是住在医院里, 整个人瘦成了骨架子。
许刃挣的那些钱,以及家里所有的积蓄, 还是不够支撑母亲的治疗以及价格昂贵的药品。
那天, 他端着浓糊糊的米粥饭盒,走在医院走廊过道上, 对面一个男人,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
那人说, 打这个, 能救命。
后来许刃反复想, 那男人只看了他一眼, 就能确定, 他需要钱, 眼力劲儿,也未免太好。
后来被关在地下室,见多了那些个缺胳膊少腿的家伙, 许刃才知道,置身于绝望的泥淖中的人,那双眼睛,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眼睛很深很深,就像死水, 泛不起半点波澜,好比一具行尸走肉。
要从活人堆里要把死人找出来,自然不难。
许刃那时候,已经是死人了。
他守在母亲的病床前,手里紧紧拽着那张名片,他当然知道,那能救命的号码,是打给高|利|贷的。
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了一双眼睛,很大,看着他。
他说,妈,你想活吗?
她依旧看着他,不言不语。
可是他知道,她想活,哪怕多延续一秒的生命,她也不愿离开这个世界-
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极其冷漠的女人,跟他说话,一日便不超过三句,他早已经习惯了与她沉默地相处,白天他总是在外面,要么上学,要么进网吧玩游戏,或者午夜时分在街头游荡,即使到了下半夜,他也是不愿意回家的。
他害怕回家之后,听见母亲的声音,她那似又哭,又笑的声音。
年幼的他其实并明白,怎么样,才会让一个宛如石头般的女人,发出那样的声音,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快乐。
他不喜欢那样的声音,那些声音和左邻右舍时常在背后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
有一次上了网回家,刚进门就听见屋子里有打斗的动静,三两步跨上门,只见一个男人坐在母亲身上,用拳头死命地揍她。
“贱|逼烂货,下面都被捅烂了,害得老子得了病,老子弄死你!”
许刃像疯了一般冲进去,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想都没想就往他身上捅,却还是母亲,在关键时候把那个男人推开,避过了许刃手里尖锐的刀锋。
男人狼狈地离开,母亲呆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身体不再颤抖,她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就像没事的人儿似的,回头,疲倦地看了许刃一眼,指了指桌上,用那嘶哑的嗓音说:“饭菜热一热。”
随即,她重新回自己的房间。
许刃叫住她:“妈,明天我上山,拜菩萨。”
她闻言,身形颤了颤,说:“哦,那带些水果罢。”
他问她,是否愿意陪他一块儿上山。
但是母亲说,她是不配的。
第二天,许刃在酒吧,找到了昨天那个男人。
他用啤酒瓶子,给那个男人的脑袋瓜开了瓢儿,见了血,他转身就跑,一口气,从街区跑到了山脚,慌慌张张买了水果放进背包里,然后上山。
他的手上站沾着血,衣服上也有,一口气没停,上了山,捧着水果,站在普贤菩萨的金身法相前。
战战兢兢,手死命地往衣服和裤子上擦拭着血迹。
有僧为他拿来供奉的托盘,呈上水果,注意到了他脸上身上的血迹,僧掌心置于胸前,垂眸,目光仁慈。
“阿弥陀佛。”
一阵风吹过,他抬眸,正午的阳光无比刺眼,
十方普贤眉眼安详,无波无澜地俯瞰这芸芸众生。
诸天神佛,十大行愿。
他说,你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灵验么?
只有风在他拂过他的耳畔,菩萨依旧安详地眯着眼。
他的心突然便静了,前所未有的静寂。
许刃在十方普贤的法相前,站了整整一天,直至月出东山,山林寂静。
他方才转身离开,独自下山。
从那以后,许刃便不是许刃,又或者说,更是许刃。
他不再肯受欺负,他凶,他恶,他成了整个街区没有人敢惹的恶棍流氓,他打架,他收保护费,为了赚钱,他什么都敢干过,于是,没有人敢再欺负母亲,甚至没有人,再敢来做母亲的生意。
母亲开始生病,开始吃药。许刃退了学,想尽一切办法赚钱,给她买药,给她治病。
可母亲的病,是个无底的洞-
许刃拨通了高|利|贷的电话。
母亲最后的时日里,许刃得到了一笔钱,全部用在了后续的治疗中。
然而,她还是走了。
许刃欠下了不小的债务,无力偿还,那帮放贷的家伙并不是好惹的,他们在他的家里搜罗了一圈,除了几百块和一个彩电之外,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许刃被他们带走了,关在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地下室有很多人,他们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身上很脏,形容憔悴,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缺胳膊少腿。
许刃听一个断了手的男人说。
他赌钱欠了大笔的赌债,借了这帮人的钱,最后钱输光了,他什么也没有,只能用身体来还。
怎样…用身体来还?
后来许刃才知道,砍掉手,或者腿,或者用滚烫的水废了脸,扔大街上去乞讨,每天能赚好几百,这些钱,便是债,用身体还的债,债还清了,他们才能自由。
他知道那些大街小巷乞讨的残疾人,却不知道,他们都是因为欠了钱,被人操纵…
那晚,许刃吓得一夜没敢合眼。
你去过地狱吗?
何须下地狱,这个世界,本就是修罗场。
一个大雨的夜晚,许刃跑了。
卡车把他和其他几个健全的同伴往山里拉,山里有个“屠宰场”。
在送去“受刑”的山林路上,他跳了车,滚落斜坡,摔得头破血流,他冒雨跑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上了山。
带血的衣服已经被他扔掉了,他在树林里换上了干净的牛仔衣,擦干了额头上的血迹,然后一步一步登上阶梯,站在普贤菩萨的金身法相前。
“你看到了吗,这个世界…”
“我要走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你从来都帮不了我,我只有我自己。”
他垂首低眸,双手合十,一阵风吹过。
他转身离开,菩萨在他的身后,依旧无言,怜悯地俯瞰着苦难的苍生-
许刃并没有对程池有半点隐瞒,那些不堪的,可怕的…他都一字一字地讲给她听,他知道,程池受得住。
她不是需要被保护的小金鱼。
暴风雨来临之时,她也能在波涛汹涌的浪潮里遨游与沉浮。
“林君则与我母亲,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意,后来他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小县城,我的母亲一直在打工接济他的学费,后来他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便抛弃了我的母亲,与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姐好上了。我的母亲带着只有三个月的我,回了小县城。”
他平静地叙述着长辈之间的恩恩怨怨,面无表情:“一个未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娘家自然也不肯认她,母亲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她离开了从小生长的地方,来到了峨眉山脚下,为了养活我,她做了那种生意……”
许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是插|在她心头的刀子,一刀一刀,将她凌迟至死。”
他的声音骤然有些失控。
“她恨我。”
程池紧紧地了他的手,牵着他,落在了自己的左胸膛上。
心跳,有力地搏动。
她起身,在他的眼眸印下了一个吻。
她说:“许刃,你一定要勇敢。”-
过年的程家是很热闹的,家里亲戚来来往往,给这栋阴冷的宅子带来了不少人气和暖意。
程正年向亲戚们介绍许刃的时候,说的是程池带回来的男朋友。
一个无依无靠,没有家人的男朋友,现在,程家就是他的家。
初五的那天,林家也来拜访了程家,林君则脸上挂着很不自然的神情,杨澄月对许刃倒是很好奇,向程正年问了很多,不过她素来便是一个高冷的女人,纵然感兴趣,却并没有显山露水。
林君则全程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有机会便把话题往别处带,表现得这般明显连程正年都不禁为他捏一把汗。
杨澄月问:“这孩子,是个什么来历?好像以前就住在你们家吧,当初学校里,他还救过我们家阿简。”
“是朋友的孩子,后来家里出了点事,父母都不在了,我见他可怜,便接了过来。”程正年回答。
“朋友家的孩子。”杨澄月喃喃道:“出身如何?”
“很是一般。”
“你倒也舍得把女儿给他。”
程正年磕了磕烟,笑说:“我并不舍得。”
“若是换了我,定是要拆散他们的。”杨澄月摇头:“如果我们家阿简喜欢的女孩不合我意,我是绝不会放任自流。”
“阿简素来听话。”程正年摇摇头,无奈地笑说:“我们家程池,性子烈,从不让我省心,现在能有人治她,也好。”
“儿女不能惯。”杨澄月说:“你太宠她了。”
程正年说:“我孩子生下来便不好,要多宠她些。”-
大人在下面喝下午茶晒太阳,而三个孩子则去了网吧开黑玩游戏。
林简的渣技术让程池终于心理平衡了,并不是所有成绩好的,游戏都玩得好。
林简这青铜三的段位,比程池还要菜。
“我打不好,这把就不来了。”林简脸有些红,挺不好意思。
许刃作为房主已经给他发送了邀请:“没关系,游戏而已,图个乐子。”
林简想了想,还是点击了接受。
这把许刃打野,林简上单,程池中单。
她注意到了,许刃总在上边的丛林里游荡,时不时便埋伏在上塔的草丛里,瞅准了时机跳出来,帮林简拿人头。
带着林简,倒是打得也还算漂亮,上路的塔很快就被掀掉了。
程池中路这边倒是焦灼得很。
“瞎子你也过来帮帮我呀!”她说。
“好。”许刃说:“林简你先把这个蓝吃了。”
“……”
这一局,林简拿了十五个人头,有十三个是许刃让给他的,然后程池为敌军贡献了9个人头。
林简苍白的脸上有了红光,俨然已经被许刃宠成了小公主。
程池看向许刃,许刃看着屏幕,面无表情,余光注意到程池,他看向她。
程池歪着脑袋,似有些不解,对他做嘴型说:“你有什么毛病?”
帮他,不帮我,你有什么毛病?
许刃含着笑意,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说什么。
下一把,他带着林简打,没忘回过来帮程池拿人头,浪得要上天了。
林简的身体不好,杨澄月特意叮嘱过,不能久坐,也不能长时间地用脑,所以玩了几把,几个人便回了家。
程池偷偷将许刃拉到边上:“你跟林简,有什么奸|情?”
夕阳洒满许刃的周身,他神情前所未有的温柔,说:“他比我小。”
“我也比你小!”程池显然是有了点醋劲儿,用拳头捶了捶他的胸口:“你帮他不帮我。”
“他技术比你烂。”许刃挠了挠程池的头发,目光柔和:“一个人能拖死全队。”
程池想了想,觉得也是,林简那渣技术,的确是连许刃都不一定能带得动的节奏。
林简从楼梯口拐下来,许刃和程池立刻住了嘴,林简冲他们笑了笑,朝着长辈们的客厅走去,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走到许刃和程池面前,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脸胀红成了樱桃。
程池看他那温吞的样子,也着实着急:“林简哥,你要说什么。”
“今晚…你们有空不?”
程池想今晚她有空,许刃有空,但俩凑一块儿,就不定空不空了。
“有空的。”许刃代程池回答了,程池回头一个劲儿瞪他,他完全无视掉。
“那我们…再去玩几把?”他不确定地问:“行么?”
林简这只大学霸,居然主动邀约他们去玩游戏,程池有些讶异。
许刃毫不犹豫便道:“行啊。”
林简脸色顷刻好了很多,显然挺兴奋,虽然极力压抑,不过眼眸子还是很亮的。
“那好的,我会好好打!”
程池无奈,看起来林简真的是从来没有赢过,难得下午许刃带着他赢了几把,所以有些上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林妹妹才是被疼爱的小公主~
谢谢老板们请我吃肉松寿司-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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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深陷(17)
晚上,两家人一块儿出了别墅, 去订好的酒店吃晚餐, 程池开了她的法拉利出来,程正年本来不想让她开这样张扬的车, 不过程池说待会儿吃了饭带许刃和林简去兜风。
杨澄月闻言, 脸色变了变:“那可不行的呀!”
她可不敢放自己的宝贝儿子去坐程池那野丫头的车,回来那还不碎成片儿了?
“儿子, 晚上吃了饭,你就陪着爸爸妈妈,还有程叔叔一块儿散步。”杨澄月正色对林简说。
“可是…”林简纠结地看了看程池, 终于还是顺从地说道:“好的, 母亲。”
程池坐进了车里, 一个劲儿冲许刃笑, 许刃很是无奈, 说:“你故意的。”
“谁让他不安分。”
“怎么不安分。”
“跟我抢男人。”
“……”
“程池。”车里只有他们二人, 许刃才缓缓道:“林简是我的亲兄弟。”
即使同父异母,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程池恍然,他对他好得离谱, 原来竟是为着这个。
“可是一般来说,你这样的情况,难道不是应该讨厌他才对吗?”
一个是万千宠爱的少爷,一个是风吹日晒的野草,两个兄弟,一个生活在云里, 一个生活在泥里。
“可他并不惹人讨厌。”许刃说得很诚恳:“他那样脆弱,很能激起我的保护**。”
话音未落,程池一道车灯闪过,然后猛地踩下了刹车。
许刃猝不及防,因为惯性,朝前撞了撞,幸而系着安全带。
他以为她故意报复,却没想到她急匆匆地下了车,在路口左顾右盼张望了许久。
重新回来,没等他问,程池便皱眉说:“刚刚看见一个人,像是我哥。”
她的那个…失踪了将近两年的哥,程厉铭。
她重新给自己系好安全带,侧头看许刃:“刚刚刹得急,你…”
许刃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没多久,程池的电话响起来,是程正年打电话来催了:“大家都到饭店就等你俩了,快过来,别磨蹭。”
程池闷声不语地将车开出了街区,许刃侧眸,街边路灯在他脸上扫出一道一道的光影。
“你是不是,还挺想你哥?”他问她。
程池沉默了会,还是点了点头:“他脾气燥,总爱欺负人,但是对我好,被我欺负也不还手,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亲兄妹的缘故,可是有了程嘉,他对程嘉就不如对我那样好,我心里还挺是滋味的,所以我和程厉铭关系一直很融洽,家里面就程嘉听话,我和哥总是挨骂的,像站在同一阵营的战友,一块儿挨骂,他给我顶锅……”
程池回忆着过去,心情很复杂。
“他伤害了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但是我也没办法…”她声音顿了顿:“我恨不起他来。”
许刃伸手,握了握程池的手,一言不发,将眼眸埋进了阴影中-
昏惑的老宅在一轮清冷的弯月下,显得尤为肃杀萧瑟。
老宅前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皮夹克,缓缓踱着步子,离开。
他似乎瘦了很多,脸上也带了憔悴与沧桑。
刚走出街巷,便见一辆奔驰停在路口,一个男人,从奔驰车上走下来。
男人并不认识他,而他似乎认得他,唤了他的名字:“程厉铭。”
程厉铭身形一滞,回头,防备地问:“你是谁?”
“看着自己的父亲,妹妹,跟一个外人合家团圆,却把你一个人丢弃在外面,是不是挺不爽。”奔驰里下来的男人笑问。
“你到底是谁?”程厉铭怒吼了一声,他的脾性不改,依旧暴躁。
“我叫王坤。”他说着,给程厉铭打开了车门:“上车吧。”
“你想怎么样?”程厉铭一动不动:“老子不认识你。”
“你都这样了,我能对你怎么样?”王坤冷笑了一声:“就你这狗胆子,还敢跟你爸抢女人。”
程厉铭突然加快了步伐朝他奔来,手握了拳头直接朝他脸揍过去,却被王坤身边的保镖给架住了,程厉铭挣扎着,恶狠狠地瞪着他。
“别瞪我呀。”王坤弯下腰,看着程厉铭:“又不是我把这事儿给你爸捅过去,害得你被赶出家门,一无所有。”
程厉铭突然全身僵硬,怔怔地看着他,难以置信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王坤挥挥手,让保镖放开他。
获得了自由的程厉铭退后了几步,王坤走过来,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面无表情地说:“我还知道,有人拍了那些照片,把它们发给了程正年,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摆了你一道,现在,那个人已经取代了你的位置,进入了你的家庭,还干了你的亲妹妹。”
程厉铭猛地抬头看向王坤:“是他!”
“看起来,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王坤的眼角微微勾起来,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容,同时给程厉铭打开了车门:“现在,想上车跟我谈谈吗?”-
六月初的时候,许刃在距离公司更近一点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单间,他大三之后需要实习,没有课程,他的实习直接挂在了公司,所以准备接下来的时间,精力全部用在工作上。
而程池的全部精力,则放在了英语四级和教师资格证的考试上面,两个人虽然各忙各的,不过,总归来说是殊途同归,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未来。
傍晚,程池从图书馆回来,回寝室正打开电脑准备撸一把游戏,吴霜这时候从门外走进来,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晃了好几趟,程池将耳机摘下来,目光淡淡地瞥向吴霜:“想干嘛?”
自从那次她与吴霜走廊里针锋相对地谈过之后,吴霜的确收敛了很多,虽然还在许刃手下办事,不过显然已经不再对他抱有别的奢望,她知道,程池带许刃连家长都见过了,索性也就把心思给压了下去,与程池的关系不咸不淡,但是也不再有别的矛盾爆发。
“程池,咱们好歹室友一场。”吴霜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走到程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这人,心里头藏不住话。”
“有什么快说。”程池并不是很耐烦,她已经进入了游戏的界面。
“最近有个女人,一直在公司找许刃,两个人看起来关系十分不错,刚刚下班,他们还一起出去。”
“……”
与此同时,吴霜还把手机掏了出来,她兼职小半年,手机已经换了。
她打开相册,翻出了几张照片,递给程池。
程池目光淡淡地扫了眼照片,照片是从上面俯拍的,马路边那人,的确是许刃的背影,他打开了本田车门,的确也能看得出来,车副驾座是坐进去了一个女人,模样看不清楚,穿的是一条白裙子,唯一清晰的,就是那条白花花的大长腿,以及黑色的细长高跟鞋。
照片还有好几张,都是那个女人和许刃的背影。
吴霜表情还挺认真,一直在观察程池的表情,程池想,这时候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愤怒,悲伤还是失望?
好像都没有,她只是觉得挺可笑。
“嗯,我知道了。”程池淡淡地说完,目光又移向了电脑屏幕。
程池的淡定显然让吴霜很有些不解,她不由得加重了语气:“程池,我这可是在帮你,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来找许刃好多次了,打扮得很妖,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身上的香水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我不是为了破坏你们的感情,才告诉你这些,上学期新生奖学金的事,我欠你个人情,我……”
她见程池不相信,连忙又道:“他们刚刚才出去,你要是不信可以给他打电话,他肯定跟你说在加班。”
程池很是不懂吴霜,怎么就从情敌一下子变成了她的眼线,不过她和许刃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她深深地看了吴霜一眼,拿出电话直接给许刃拨了过去。
响了几秒,电话接通,程池按下了免提键,把电话放桌上,同时开始操作英雄开始了游戏。
“刃哥,干嘛呢?”她漫不经心地问。
电话里,许刃低醇嗓音透过电波传来,很有磁性:“和朋友吃饭。”
程池又看了看吴霜,继续问道:“朋友啊,男的女的?”
“女的。”
“叫什么名儿,我认识么?”
“你不认识,叫白思思。”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与这位我不认识的白思思小姐一块儿吃晚饭呢?”
“她来找我咨询贷款的事。”许刃回答。
“那行,刃哥你忙。”
“嗯。”许刃淡淡地应了声,在程池正要挂电话的时候,他突然说:“你若不打过来,我便没念头,既然打过来了……”他意味深长地默了两秒,然后沉声说:“晚上来找我。”
程池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挂了笑,看了看时间,道:“好,晚上来,不过我得先去上个晚自习,过两天四级了。”
“行,我忙完过来陪你上自习,还是老位置。”
程池挂了电话,吴霜脸色有些发白,但是也无话好说,悻悻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程池玩了几把,便收了书去图书馆。
刚走出寝室门,程池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哪位。”她拎着书包,一路走出了宿舍大门。
电话那边,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程池,你在哪里?”
程池的脚步突然顿住。
“哥!”
是程厉铭。
“程池,你听我说,这几天,哦不,这几周,不不不,以后,以后…”他显然很慌,很着急:“你都离那个许刃远点!听到没有!离他远点!不…不不。”他又大声喊道:“你马上回家,回家去!呆在家里不要出门!”
程池听着很着急,紧紧抓着手机,骨节发白:“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清楚呀!”
“许刃的仇家来寻他了,那帮家伙找了他好几年,不是好惹的,总之,你离他远点!哥不能说了,反正你听哥的就是了!哥不能害你!”程厉铭说完便匆匆挂掉了电话。
程池全身冰凉,再给程厉铭打过去想要问清楚,可是他已经关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来了!
☆、第54章 崩跌(1)
程厉铭怎么会知道许刃的仇家来了,他现在又在哪里?
程池想起了许刃说的, 他之前欠了高|利|贷, 那些人会把无力偿还债务的人的手脚砍断,弄街上去乞讨。
是他们吗?
自习室里, 程池心不在焉地听着六级的录音, 望着窗外发呆,连许刃过来她都没注意到。
许刃拿了一本书, 在她身边坐了约莫十来分钟,直到听力结束,程池恍然回头, 身体猛地一颤, 跟见鬼似的, 动静很大。
许刃看向她, 笑问:“吓到你了?”
“你来都没声的?”程池的确是被吓到了。
“是你太专注了。”许刃将她耳机摘下来, 说:“想什么?”
“许刃, 想不想去旅游?”程池突然抓住他的手:“去年来学校的时候,你说带我去旅游的!”
许刃耸耸肩:“好啊,想去哪儿?”
“去哪都好。”
去哪都好, 程厉铭从来不会骗她,他既然说那些家伙找过来了,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程池不敢把这事直接告诉许刃,他若是知道,必定会考虑她的安全, 不会再与她见面,甚至躲着她,一个人去处理这件事,程池不敢放他一个人。
先带他跑路,出去躲几个月,那些人找不到他,说不定就会离开。
许刃想了想,说:“你想玩多久?一个星期或者…”
“三个月吧。”程池说完拿起手机进入旅游网站的页面:“咱现在就定下去哪,然后买票,明天就走。”
许刃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低头笑了,程池放下手机,不解地看他。
“程池,这不叫旅游。”
“嗯?”
“这是私奔。”
呃。
程池当即便道:“那咱们就…私奔。”
许刃显然当她是开玩笑,翻了翻她的六级真题卷,说:“下周六级,不考了?”
“我铁定过不了,不考了。”
许刃目光凝注在她的试卷上:“你这真题做的还不错嘛。”
“那是我边看答案边做的。”程池辩解。
“六级不考了,教师资格证也不要了,期末考…也不参加了?”许刃看着程池,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这学期四门专业课,学分不够,可是毕不了业的,你确定要为着这三个月跟我的风流快活,再留级一年?”
程池想都没想,用力点头:“留级怕什么!”
许刃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程池只能低了头,避开他的目光,小声地说:“那,那就半个月,咱们在期末考之前,赶回来!”
许刃眸色很深,盯得程池有些慌。
许刃拉了拉程池的手,柔声道:“发生了什么事,来,跟刃哥说,别怕。”
果然,还是瞒不过,跟他比,她段位太低,什么都挂脸上的。
程池咬着下唇,说:“没有的。”
“程池。”他正色,叫她的名字,什么都不用说,就这两个字,已经足够威慑。
程池这辈子没怕过谁,就怕许刃。
“真…真没有。”程池脑袋压得更低,揪着衣角:“你别问了,就说陪不陪我,你不陪我,我就自己去。”
许刃没有说话,他拿出烟想点,可蓦然发现这是在图书馆,于是作罢,烟盒搁在桌上,他修长的指尖在桌上敲着。
一下,又一下。
程池的心跳加速了。
两个人沉默了能有一刻钟,就在程池顶不住压力,正要跟他坦白的时候,只听许刃淡淡道:“几个月了?”???
程池猛地抬头看向许刃,许刃神情很深,眸色有些复杂。
“咱女儿,几个月了?”他又问了一遍。
程池懵了。
“三…哦不,两个…两个月…”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脸红得要炸!
许刃竟然以为她有孩子了!
不过想想,她刚刚的话,还有反应,的确很是能让人误解,程池默默地为自己的演技点了个赞,虽然全是本色,却阴差阳错。
“你竟然,还想瞒着我。”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很用力,非常用力,抓得程池手都有些疼,看得出来,虽然努力压抑,但他很激动,如果这里不是图书馆,他怕是要把她举起来吧!
她没敢多说什么,生怕被他拆穿,只管低着头。
“什么时候的事?”他连忙又问她:“每次做的时候,我都有戴套,怎么会有?”
“那个…”程池脑子里迅速回忆着和他各种旖旎的画面,然后抬头看向他,确信无疑地说:“浴室那次,可能漏了。”
……
幸好,许刃并没有特别追究在浴缸里TT能不能漏的问题,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他问她:“你怎么想?”
“出了这事,我能怎么想?”程池越来越进入状态,作出了埋怨的神情:“我爸知道了,能揍死我!”
“他不能揍你。”许刃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抚到她的腹部:“我跟他负荆请罪,都是我的错。”
“许刃,这事不能给我爸知道!”程池抓住他的衣袖,激动地说:“咱们私奔吧!”
“……”
那天晚上,许刃没有碰她,他把她搂在怀里,粗砺而温热的大掌,一直抚着她的腹部,其实只要他的手再往上面挪几寸,就能知道,说谎的人,心跳已经快炸了。
程池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温柔的许刃,他趴在她的身边,掀开她的衣服,露出平坦的腹部,眼角眉梢都勾着笑,他说:“女儿,你好。”
随即,他凑过来,亲吻她的小腹,说:“女儿,我是爸爸。”
程池被他弄得很痒,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颤了颤:“女儿,爸好舍不得。”
程池感觉到一滴温热,落到了她的腹部皮肤,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一颗心开始急速下坠,坠入深渊。
许刃哭了。
就在他们商议好,明天就走,不敢在上海,躲到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把孩子拿掉的半个小时后,许刃哭了。
“女儿,你妈妈还小,她害怕。”
“你乖乖的,不要怕,不要怪妈妈,都是爸爸的错。”
他躬身趴在她的身侧,脸埋在她的小腹处,全身颤抖得厉害。
程池霎时间,五脏脾肺都撕扯着难受,连呼吸都是生疼的。
她怎么能这样折磨他?
该死!
她真是蠢货!
“许刃,你别难受。”她心疼地摸了摸许刃的头:“真的…其实我没有…”
“订机票吧。”许刃抬起头来,吻了吻她的额头:“明天咱们就过去,找最好的医院,一定不让你受半点苦。”
程池欲言又止,拿起手机,心里闷闷的,终于还是点击了网站,订了两张飞往北京的机票。
“什么时候回来?”她轻声问许刃。
“等你身体休养好。”许刃说。
程池难受得不行,抱紧了许刃的腰:“许刃,你一定要原谅我。”
“嗯?”
“反正你一定要原谅我!”
“是我的错。”-
飞机是第二天晚上八点,学校和许刃的公司相距很远,便各自打车过去,在机场外等着。
吴霜坐在桌前,冷眼看着程池急匆匆地收拾东西。
“你真不考六级了?”她问。
“不考了。”程池将一件连衫裙装进行李箱:“反正每年能考两次。”
“你带这么多东西,要旅游很久?”
“到六月底吧。”
“期末考试你不留出时间复习?”
“不是正好,下学期的励志奖学金,没人跟你争了。”程池冷笑了一声。
吴霜听出了她的讽刺之意,有些憋闷,又有些嫉妒,没说什么,端着盆子出去洗衣服了。
程池收拾好东西,出了一身的汗,黏答答的难受极了,她看了看时间,现在不过下午四点,还有时间,索性拿了洗发香波,冲个澡再走。
窗外天气低沉,蜻蜓于地面低飞,是暴风雨要来的前奏。
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许刃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了背包里,最后看了看他的出租屋,心里还是闷着难受,程池不想要那个孩子,他不能强迫她生下来,尽管要死了一般地舍不得,但是他不能够,她还小,才念大一,闹出这种事情,都是他的错。
他不怕程正年,自己做的事,要承担责任,或者付出代价,只是可怜了她,要吃这种苦。
真是该死啊!
他用力关上了大门,用钥匙锁好,随即走出了大楼。
一阵凉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枯枝落叶,在他面前旋着圈儿飞过。
暴雨就要来了。
许刃背上书包朝着巷口走去,巷子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车。
他目光扫到那辆车,脚步稍稍迟缓,随即,便见车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额前,有一颗玫红色的胎记。
许刃猛然顿住,他至死也忘不了他。
他叫他强哥,是他的债主,是把他关进地下室的男人,是他夜夜梦魇里挥之不去的恶魔…
“许刃,老子找你,找得好苦啊!”强哥对他笑,露出一颗金牙,却叫人毛骨悚然。
许刃也咧嘴笑了笑,随即转身就跑,没命似的狂奔。
强哥倒是也懒得追,只是悠悠地说:“想不到你这样的垃圾,还能找到那样水灵标准的女人,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嘛。”
巷子里,许刃的脚步,猛然顿住,呼吸带了慌乱,脑子几乎是空白了三秒,才慌张地从包里摸出手机,因为手的颤栗控制不住,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电话拨出去-
吴霜洗完内衣回来,程池还在洗澡,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响个没完,吴霜心里一阵烦闷,走过去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闪的两个字有些刺痛她的眼。
“许刃。”
什么时候喜欢上许刃的,吴霜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第一次见面,他将肉夹进程池的碗里,那样一双冷冰冰的眸子,竟也会流露出那般温柔的神情。
又或许是,无数个夜晚他一个人坐在灯下埋头工作,一根冷烟,袅袅地燃着。
更有可能,是他时不时看着手机屏幕,嘴角溢出的那一抹不动声色的浅笑。
然而她知道,他的温柔,他的笑,他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只是对着手机里的那个女孩,而那个女孩,甚至都根本不能理解他的艰辛和付出……
程池什么都有,许刃辛苦挣来的一切,在她眼里可能一文不值,甚至他东奔西走赚来的钱,还买不起她的一个手提包。
吴霜真的不知道,许刃到底喜欢程池什么,他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即使不是她,而是随便换任何一个女生,一个和他稍稍相配一点的女生,都比程池更能懂他,更能理解和照顾他。
反正…反正不该是程池!
吴霜有些负气一般,抓起程池的手机,挂断了许刃的电话,没几秒,许刃又打了过来,她又给他挂掉了。
最后,她直接点开飞行模式,然后删掉了通话记录。
十分钟后,卫生间的水声停止了。
吴霜赶紧抓起程池的手机,关闭飞行模式。
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幸好,许刃不再打过来。
做了刚刚的事,吴霜又有点后悔,一个电话而已,她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就连先前她憋了那么久的大招,偷拍许刃,把那个女人的照片给程池看了,都没能打击到她。
她和许刃之间,有一层坚不可摧的城墙堡垒。
轻易是不容易攻破的。
程池带着一身的水雾,从卫生间出来,拿出吹风机,一边给自己吹头发,一边点开手机,然后拨出了电话。
吴霜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可是她拿着电话听了一会儿,对方似乎并没有接听,程池有些纳闷了,看着屏幕皱了皱眉,嘴里咕哝了一声:“奇怪,怎么关机了?”
她放下手机,继续吹头发。
就在这时候,外面闪了一道银白的闪电,随即又是一声闷雷。
“快下暴雨了,飞机能起飞么?”程池自言自语,吹好了头发,在后面扎了个马尾,又给自己上了淡妆,提着她的小行李箱出了寝室。
吴霜看着远方乌云里隐隐的银白电光,心里升腾起了莫名的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qaq
嘘!宝贝们不要说虐,收藏会张得超级慢!qaq
虐也是为了更甜啦~
大家不要方!
聪明的你们,能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咩?
☆、第55章 崩跌(2)
杂乱无章的废弃工厂里。
强哥的手背上带着波浪形的拳刺套,重重地击打在许刃的腹部。
虽然紧紧咬着牙, 但腹部传来那阵阵尖锐的刺痛, 还是使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闷哼。
许刃被两个男人按着手臂,挣扎不得。
强哥打得累了, 喘着粗气, 又重重地往他膝盖上,踹了他一脚:“叫你跑, 你他妈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老子都能把你找出来!”
“欠了老子那么多钱,这么多年利滚利, 可都算着呢!”
“老子今天晚上就把你女人卖到夜总会。”
“程池。”他低着头, 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宛如垂死的兽的低沉呜咽:“程池…”
强哥拎了拎裤腿, 蹲了下来, 抓起他的下颌, 迫使他抬起头看着他, 勾起了嘴角:“嗯,你说什么?”
“我要见她,让我见见她。”
强哥冷笑了一声:“许刃, 跪下来求求我,兴许我这一高兴,就让你见她呢。”
许刃几乎是毫不犹豫,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他已经直不起身子来了,捂着肚子, 手肘撑在地面上,嘴角渗着血,断断续续嘶声道:“让我见见她,求你,求你让我见她。”
强哥又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背上,许刃整个人都重重地趴在了地上。
他狰狞地大笑了起来:“许刃,当初你的骨头是多硬啊!宁愿死也不肯给老子做事,老子看上你,那是给你面子,你知不知道,老子等今天,等了多久?老子就喜欢看你这种硬骨头,像个软脚虾似的跪在老子面前给老子磕头。”
“我给你做事,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求求你放了她,放她…”许刃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形,那不是他的声音,他自己也不认得那是谁,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她,一想到她可能受得那些苦,他要疯了。
“老子不像你,老子守信用。”他招了招手,让人把他扶起来,朝着废弃工厂后面的走廊走过去。
许刃强忍住腹部的剧烈疼痛,勉强站起了身,跟在强哥的后面。
刚走进走廊里,他便听到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女人惨叫声,同时还有男人的喘息和大笑。
不用想,也知道,她被怎么样了。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
许刃顿住了脚步。
强哥回头,嘿嘿地冷笑了一声:“你的那女人还真是烈,弄伤了我好几个手下,就像一条呲着牙的母狗,不过再烈的母狗,被弄两下,也就没力气了。”
许刃突然朝他猛扑了过去,他红着眼睛,眼睛里瞪着密布的血丝,看上去宛如修罗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一般,张大了嘴,大声地吼叫着,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身边的几个保镖立刻拦住了许刃,将他驾了起来。
强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啧啧”地叹了一声:“还真是个情种,可惜了,你女人现在,已经是个烂货。”
然而,就在强哥转身的那一刹那,许刃左臂的衣袖突然被撕裂,左边身子被他挣开了,露出狰狞的一条左臂,直接摸到了近旁男人腰间的一柄尖锐匕首,猛地抽了出来。
强哥恍然回头,只瞥见刀刃银光一闪。
霎时间,他感觉脖颈间冰冰凉凉。
强哥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胸襟前,满是鲜血,不断有腥红的热流涌出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颤颤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瞪大了眼睛。
他的颈部,裂开了一条狰狞的血口子,鲜血就像瀑布从那条血口子里喷出来,喷了他面前的许刃一脸一身。
强哥眼里最后的画面,是许刃紧紧抓着匕首,满身鲜血的样子,那是向他索命的厉鬼的模样。
强哥倒地身亡,鲜血似红毯铺开了一地。
许刃就站在血泊之中,直视他的尸体,面无表情,仿佛一只毫无人气的鬼。
身边的几个保镖,包括从房间里跑出来的衣冠不整的男人,他们看到强哥死在了血泊里,都吓得慌了神,像蟑螂似的落荒而逃。
许刃扔掉了匕首,踉踉跄跄地跑到走廊,推开门,嘴里颤声喃喃喊着:“程池,别怕,程池,刃哥来了,别怕!”
房间里,女人裸|着身子躺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地上满是一片狼藉的污秽之物。
她抬头,绝望地看了他一眼。
许刃的呼吸猛地一窒。
不是她!
他听见了心里的那一声惊弦,彻底崩断。
幸好…不是她!
面前的女人,是白思思。
许刃脚步虚浮,宛如踩在云端似的,一面庆幸,一面愧疚,两种情绪交织在心头,最终合成了一柄尖锐的刀子,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胸膛里。
那是个被他连累的无辜女人,他竟会庆幸,他竟会…喜悦。
他跑过去,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盖在了白思思的身上,关切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我带你去医院。”
白思思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不住地摇头,眼睛里含着早已经干涸的泪痕,说:“许刃,带我回家好不好,带我回家。”
许刃将白思思扶起来,缓缓地走出了废弃的房间,直到看到面前血泊之中横躺的尸体,他才恍然想起来…
他好像。
杀人了。
杀 人了!
白思思看到那具尸体,高声尖叫了起来,用力抓住了许刃的衣袖。
“许刃,他死了吗?死了吗?”她声音颤栗,不住地问:“那是个死人吗?!是死人吗?”
许刃的脑子已经一片混乱,他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静了片刻,再度睁眼,沉静地说:“他死了,我杀了他。”
白思思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脸色煞白,眼泪从眼眶里缓缓流出。
他…杀人了-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
程池站在T2站台边,手里拿着一张机票,时不时地看着手机时间,很是焦急,还有一个半小时就要登机了。
许刃还没有过来,电话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耳边一声闷雷,她心有些慌。
就在这时候,天空终于下起了瓢泼的大雨,淅淅哗哗,冲击力极大,似要将这世界重新洗刷一边似的。
她不住地给许刃打电话,可是总无法接通。
程池又耐着性子,在候机厅等了半个小时,直到广播响起来,催促她这一班机的乘客准备登机。程池给他拨的最后一个电话,本来不抱任何希望,却不想竟通了。
电话响了很久很久,程池却仿佛有无尽的耐心,揪着一颗心,害怕听到的是别人的声音。
“程池。”
她的心骤然缩紧,幸好,是他!
“刃哥,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我还以为…”她站起身,声音很急促:“你在哪里,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没有过来,快登机了,你到机场了吗?你……”
“程池,我不能陪你过去了。”
程池的声音顿住。
“说什么。”她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说一遍。”
“程池,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过去了。”
“出了什么事?”程池紧张了,她迫切问他:“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程池,没出事,别想多了。”许刃的声音定了定,气息平稳了很多:“公司这边还有些工作没做完,今天走不了,可能明天或者后天,机票别浪费了,你现在过去,我明后天来找你。”
“许刃。”程池拿电话的手紧了紧:“你说真的?”
“不然呢?”许刃轻笑了一声:“难不成还会是为了别的女人?”
“谅你也不敢”听他还能开玩笑,程池的心定了定:“那我先走?你明天能来吗?”
“我要挂了。”许刃那边声音很急,似乎还有雨声:“我明天…最晚后天,我来的。”
“许刃,那我等你啊!”
电话那边,他顿了顿,突然说:“我爱你。”
不等她回应,他挂了电话。
最后那三个字,程池愣住了。
我爱你。
五分钟后,程池猛地起身,抓起箱子一路小跑,跑出了候机厅,径直拦了一辆出租车,朝着许刃的出租屋驶过去,那张机票从车窗里飘出来,被大风扬了起来,随即又被大雨打落在地上,顺着雨水,冲进了下水道-
窗外大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道道闪电横过天空,程池的脸色惨白,最后那一句“我爱你”,她下意识地觉出了不妙。
他说得…太用力。
那是用命说的啊!
她下了车,淋着雨一路小跑,朝着他的出租屋大门跑去,抬头,房间里似乎还亮着灯。
她的心定了定,一口气上了三楼,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钥匙是许刃配给她的,那是他们的家。
房间门推开的那一刹那,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横过,将落汤鸡一般的程池照亮。
紧接着,一声闷雷,震耳欲聋。
房间里,一个头发湿答答的女人,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的是许刃的衬衣,手上拿着白色的口杯,袅着白烟,那是她送给许刃的口杯,一对的,那个女人拿的是她的那一个,她回头,看到程池,显然有些讶异之色。
听到声音的许刃,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程池,愣住了。
愣住,却没有慌,他的目光从程池的脸上,移到了沙发上的白思思。
程池出乎自己意料地淡定,她进了门,想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那双凉拖,却发现,鞋柜里并没有,她的凉拖,穿在那个女人脚上。
家里什么都是一对的,没有多余,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
程池的心像是被一根刺,狠狠地戳了戳。
她站在门口,看着许刃,笑了笑,她听见自己说:“有…客人啊?”
隔了约莫十秒,许刃才“嗯”了一声。
程池真诚地点了点头,说:“那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吧,双更,莫方~
☆、第56章 崩跌(3)
白思思放下了手里的口杯,站起身正要解释什么, 许刃却走上前来, 拉程池的手:“我们去外面说,好不好?”
程池压抑着燎原的怒火, 本想说, 这是我们的家,去什么外面啊?
但是当她再度看向许刃, 从来没见他的目光里,流露出那样的神情,那种无力, 而恳求的神情。
她心软了, 目光似刀, 狠狠瞪了他一眼, 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一个人走了出去。
很快, 许刃追了上来,程池站在黑漆漆的走廊边,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 手拿着烟盒,从里面颤抖地取出一根烟,拿着打火机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火根本燃不起来。
许刃走过来,拿过了她手里的打火机,替她点烟。
程池就着火点了烟, 深长地抽了一口。
两个人隔着半米的距离,各自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抽了三口,就被许刃抽掉了烟头,他说:“少抽…”
程池微微一怔,才恍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眸往上抬了抬,勾起了一抹负气的笑意:“我没怀孕,逗你玩儿。”
一字一句,咬得很重。
许刃眼角颤了颤…
这个消息,他消化了足有十秒,然后敛眸,轻笑了声:“是吗,那样就好了。”
她不用受苦,这样就好了。
“很是松了一口气?”
许刃毫不掩饰地点头:“是。”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许刃,我这个人,眼睛里是不揉沙子的。”
程池努力想让自己平静,可是她很难,很难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平静,她咬紧了牙关,说:“你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许刃想了想,喃喃道:“你都看到了,还要什么解释呢?”
“我他妈不相信!”
伴随一生闷雷,她骤然加大了音量,同时冲上前去,拽紧了许刃的衣领:“我他妈不信你会做这种事,背着我找女人!”
她眼瞳剧烈的颤动,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将他衣领拉低,凑近他的脸,随即放低了音量,带着颤栗,轻声,轻声问:“刃哥,我哪里不好?你说说,我哪里不好?你要找别人。”
她的表情已经带了几分近乎癫狂的颜色,不住地重复着那句话。
而许刃,只有沉默对她。
只有沉默,无边无际。
到最后,手也软了,他的沉默抽走了她最后的一口气,她颤颤地退后了两步,然后抱着身子靠墙蹲了下来,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干,她爱他,太用力,所以此时,她宛如一句干涸的躯壳,软软地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
许刃沉痛地闭上了眼,说:“程池,你先离开,好不好?算刃哥求你。”
“刚刚你还说爱我的。”她将脸埋进了膝盖里,声音带着颤栗:“你从来不说假话,许刃,你从不骗我。”
“程池,你起来。”许刃走过来,却不等他碰她,她便自己站了起来,退后了几步,她的眼睛很红,强抑制住眼泪,问他:“所以,就这么完了?”
她还在问他,还在问……
她舍不得,很是舍不得。
“程池,我们先把手分了。”许刃强压住心里翻涌而上的酸涩,把话说绝。
“可以的。”程池咬紧了牙,那一个字用尽了力气:“分。”
“可我从来不做糊涂的事,感情也不糊涂。”她红着眼定定看着他:“给我一个理由。”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挺没用。”许刃敛眸,沉声说:“像个傻子,不管做什么,不管挣多少钱,你都不在乎的对吧。”
你一直拒绝接受,可真相一直都在,潜伏在你的心里,终有一天,它会慢慢浮出水面,以近乎残忍而又客观的姿态,沉默无言地与你对视。
避无可避。
程池等他说完,顿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流眼泪了。
她用手背决绝地擦掉了眼泪,一下又一下,很用力,却也止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脸颊白皙的皮肤被擦得通红。
“是,我不在乎。”她违心地说完这句话,嘲讽地笑了笑:“看起来,她挺在乎的是吧,她能让你感觉自己像个男人,有本事的男人,嗯?”
她歪歪扭扭地走近了他,本来想甩他一耳光,但是突然,似发现了什么,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异动,她的手落到了他的衣领,滋咧一声,粗暴地拉开,看到他的颈项处,有一道红口子,上面黏着干涸的血迹。
程池皱了皱眉,还想再看,许刃却猛地退了几步,理了理自己的衣领。
“什么时候受的伤?”程池沉声追问。
“别让自己难堪了,走吧。”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回答,我就走。”
“刚刚。”许刃说。
“刚刚…”程池喃了一声,又迫切地问:“什么地方?谁弄的?”
许刃闭上眼睛,说了五个字:“床上,她弄的。”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闷雷阵阵,她的耳膜,被震得生疼。
果然,是给自己找难堪啊!
许刃站在楼上,看着她的背影,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趁着自己还能控制自己,没有追上去,没有用力抱住她,说自己好怕,说爱她那句话是真的,说他可能这辈子,可能…
就完了。
许刃深长地呼吸着,平复着心里那一阵一阵上涌的酸涩与隐痛,默默拿出手机,拨了110。
“我要自首。”他说:“我叫许刃,刚刚杀了个人。”
顷刻间,一道闪电明晃晃地划过他幽黑冰凉的眼眸。
他仿佛看到命定的轨迹,无论怎样努力与挣扎,永远无法逃脱,他生来,便是债-
程池是在第七天才知道,许刃锒铛入狱的消息。这七天里,她干了什么?
前三天,因为淋雨高烧,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意识迷迷糊糊,并不清醒,第四天,烧退下去,精神好起来,但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慢半拍,下午就被朱澹拉着去考了个六级,考完之后和她们去喝酒唱歌,她因为太开心,又醉了整整一宿。
第五天直接睡到了黄昏,女生宿舍楼下,杨靖的骚气保时捷开着喇叭,按了整整半个小时,终于把程池从床上拉了起来,她随意地笼了一件宽大的黑色卫衣,懒懒散散地下楼,眼睛因为宿醉的缘故,红肿得厉害。
杨靖直接将她拉进了保时捷车里,开着车百码的速度冲出了学校大门,程池浑浑噩噩地仰靠在椅子上,问他:“找我干嘛?”
“程池。”杨靖将保时捷停靠在了路边,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她:“你先缓缓,咱们再说。”
程池用力咳嗽了几声,将烟推开:“昨儿晚上,抽了七包,嗓子哑了。”
她的嗓子的确哑了,不过不是烟熏哑的,是醉酒之后,哭哑的,说话的时候带着嘶声,听起来挺让人心疼。
“程池……”
杨靖欲言又止,兀自点了根烟。
程池很耐心地等他抽完,已经到现在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急,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程池。”他又唤了她的名字,他鲜少这般严肃正经:“你要挺住了。”
“……”
杨靖又酝酿了很久,终于心一横,将烟头戳进烟缸,然后启动了引擎。
程池也不急,懒懒问道:“去哪啊?”
“回学校。”
“你发神经吧!”程池看了他一眼:“把我弄出来,抽根烟又送回去,你当老子…”
“程池,你会走出来的,对不对?”他打断了她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忘了许刃,开始新的生活,对不对?”
程池无言以对。
会否有那么一天?
“妈的。”程池骂了一声:“想我好,就别跟我提这名字。”
别提,夏虫不可语冰。
杨靖点点头,将车开回了学校,停在了她的宿舍楼下,说:“没什么事,就是想拉你散散心。”
“……”程池拿了包,推门便走。
杨靖将脑袋探出车窗,远远地冲她喊了声:“程池,你记着,许刃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程池背对着他,扬了扬手。
是死,是活,过得好,与不好。
从他说出那句:“我们先把手分了。”
便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
得知许刃的消息,是在两天后,由吴霜告诉她的。
“为了期末复习,我跟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今天上午去领工资,才知道。”
“他被抓了,公|安还来公司调查取证,说是过失致人死亡,目前情况还不清楚。”
“程池,你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你别吓我。”
“程池,程池你去哪?!”
杨靖在学校大门处接到了程池,方向盘子一打,直接朝着监狱的方向冲了过去。
她总会知道的,他只希望她知道的时候,不要那么难过。
杨靖一边开车,一边不住地拿余光看她,她穿的是一件碎花边儿的连衣裙,很清新可人,光洁的手肘撑在车窗边上,眼眸平淡如水,望着窗外飞速流逝的街景,没什么情绪。
“我以为你知道这事,一准儿得哭,没想到…”
没想到她会这么平静,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直言就说:“带我去见许刃。”
杨靖想安慰,可是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她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只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死者名叫张强,喉咙直接被刀子割开,血哗啦啦淌了一地,直接毙命。”
“张强是放高|利|贷的,实打实的恶棍一个,据后面落网的几个手下说,是他先动手,把许刃打废了,又…又强|奸了他的…”杨靖看了程池一眼,继续道:“又强|奸了他的女朋友,那个叫白思思的,她的口供也可以证实,反正还没判下来,你别担心,这事…说不定是有转机的。”
程池仔仔细细地听着杨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一言不发…
良久,她才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很长很深,也很轻,杨靖听得分明,听得心颤。
她抬眸,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黑眼圈很明显,连日来,她的睡眠,要么是醉酒后的昏天黑地,要么是清醒时的长夜无眠。
连着几日,仿佛是老了几十年。
便是为着一个分手,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程池突然想笑。
在真正的暴风骤雨来临之际,这些…都算什么呢?
他的背叛她的谎言,于她而言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她只想见他,疯了一般地想见到他,想抱着他的脸,想亲吻他带着浓烈烟味的唇,想告诉他。
许刃,你不要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是不是都存着了,还有没有忍不住点开的宝贝们~
让我看到你们的手~~
【谢谢老板们请我打的去看明天周杰伦的演唱会-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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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崩跌(4)
车停在了警局的门口。
杨靖带着程池进了局子, 一切的手续都是杨靖带着她办的,包括签字和盖章。
一个穿制服的小哥带着她, 朝着会面室走去,就在进屋的那一刹, 程池顿住了脚步。
她想,还是要化点妆的。
她匆忙去了卫生间,从包里拿起了粉底,一点一点往脸上扑,原本憔悴的面容, 因为粉底液显出了白皙与精神。
这样就好了, 她是去见自己的所爱。
毕生所爱-
会面室的光线很明亮, 阳光从墙面小小的天窗斜入, 落在他的头顶, 同时在他的眼廓处投下一片阴影, 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的头发也已经理成了平头,露出青色的茬, 很短, 很刺。
他穿的是一件黄色的囚服, 短袖, 手臂肌肉依旧有劲儿。
他就那样坐着, 不带一点精神,见程池进来,才稍稍抬了一下眼。
从他的眼神里, 看到了死亡的气息。
“来了。”
他面无表情,也不带情绪,没有欢喜,也没有厌恶,仿佛面对的,就是一个陌生人。
程池走过来,坐到了他对面的桌上,然后伸手,去握他放在桌上的…
拷着手铐的手。
而许刃恰是这时候,伸了个懒腰,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开,落到了桌下。
程池的情绪,经过这几日的起落,已然平静了不少,她不想再作歇斯底里的流露,亦不想再让两个人难堪。
“在里面,过得好不好?”她压抑住喉咙里的酸涩,哑着嗓子问他:“习惯吗?”
“还行。”他简单地回答。
“杨靖跟我说了大概的情况,你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给你请最好的律师……”
“程池,如果你没有失忆,那么我们是已经分手了。”他打断了他的话。
“许刃,那个分手,不能做数…”程池说得很坚定。
他看着她,那一方阳光从他的头顶,移到了她的颈项,他突然轻笑了一声,略带了几分嘲讽的调子:“程池,别弄混了,这是两件事,不是一件。”
程池怔怔地,不明白。
他重新将手撑在桌上,看着她,一字一顿:“老子杀人,与你分手,是两件事,没有因果的关系,别弄混了。”
程池摇头,并不相信。
他又继续道:“你既然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就应该知道,我是为了…去救我的女朋友,才杀的人。”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她想笑,可是嘴角一咧,便是一滴眼泪流出来,滑过上扬的嘴角,想来此时,应该是丑极了。
她压抑着从心底深处奔涌而出的委屈,任由眼泪簌簌掉落,抓紧了他的手,带着颤音:“我是你的女朋友…”
“我才是…”
许刃不动声色,甚至都没有看她,他的目光静静地凝注在桌面上,仿佛那是世间最有趣的东西。
“许刃,你看着我。” 她的嗓子本就哑了,此时已经无法发出完整的调子,只能尽可能地让他听见。
许刃重新抬眸看她,她红肿的眼睛里流出眼泪,眼泪里混杂着粉底的杂质,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把她润成了小花脸。
“许刃,你不心疼我吗?”
她声音嘶哑,用力抓着他的手,只有皮肤相贴,仿佛距离才不会那么地遥远。
“许刃,你别说那些话了,真的…我听了会很难过。”
她将他的手拉起来,放到自己的面颊边上,然后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指腹间的温度,她大口地抽泣着:“你不舍得让我难过的,对不对?”
许刃抚着她灼烫的脸颊,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将手从她的手中抽离而出,重新放到桌下,掌心还残留着她的眼泪。
“小千金,醒醒吧,别自欺欺人了。”他的声音很冷淡,也很平静:“咱们好的时候,我是疼你,爱你,宠着你,但是时间长了,我也腻。”
“我这人,喜欢谁,发了狠用了力去喜欢,但是不喜欢便不会再多看一眼,明白了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不是的!”她手紧紧握住拳头,露出青色的骨节,加大了音量:“高考那次,你就骗过我,我不会再上当了!”
“该说的,那天晚上我已经说尽。”许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你最好快点离开,我女朋友是这个时间过来了。”
说完他转身决绝地离开,程池愣了几秒,扑过来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用力地扯住,她大力地哭着求他:“许刃,你不要骗我,没有过去的坎,不管你关多久我都等你,等你出来,我要跟你在一起,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丢开,你不能丢我一个人!”
没有什么喜欢是一成不变,没有什么爱会永垂不朽。
他缓缓闭上了眼。
眼泪已经彻底花了妆,程池从来没有这般地绝望地求过谁,亦从来没有这般深刻地爱过谁,此时此刻,什么骄傲,什么尊严,什么面子,在即将失去他的恐慌中,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原来前几日的刻意回避与故作轻松,根本就是不能相信他们会真的分手,不能相信那么爱他的许刃会真的推开她。
现在,她有点信了,她感到害怕,惶恐。
穿制服的警|察走过来,拉扯程池抓着许刃衣角的手,可她拽得那样用力,骨节都发白了,全身颤抖着拖住他,几乎要跪在他面前,求他别走。
许刃闭上眼,背过身去不再看她,程池被监管给拉开了,她又惊慌地抱住了许刃的手臂,死死地抱着,她的性格本就偏极端,爱什么,恨什么,都是发狠用力的。
此时此刻,两个监管过来,都无法将程池从许刃身上拉开。
她不想闹成这样的,她不想的,她化了妆,体体面面地过来,她想与他像成年人那样,交流,谈话,解决问题,她想让许刃看到她的决心,她都已经想明白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信,不管他要怎样绝情地推开她,她都死死抱着他不撒手。
可是,当他那样温柔地说,我女朋友要过来了。
她终于还是崩溃了,那是她的许刃,是她的啊!怎么能有别人,他怎么能像待她那样,去对待别的女人。
“许刃,程池好喜欢你的,你不要这样伤害她。”她紧紧抱着他,眼泪鼻涕都蹭了上去,她亲吻着他的左臂:”以后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爱你了许刃,求你不要这样。”
许刃将她的手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手臂上掰开,她那样用力,掰开之后,又重新紧紧抠进他的肉里,许刃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女朋友要来了,我不想让她误会,你这样,真的不好。”
“你以为我是因为不想耽误你,才故意说这些话对不对。”许刃端着她的肩膀,看着她,沉声说:“我的女朋友,因为我,被他们做了那样的事,我不可能抛弃她,明白吗?”
他的话,将程池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她的手无力地,从他的身上滑落了。
“你站稳,我就松开了。”许刃说完,放开了她:“以后,就不要来了,我不会再见你。”
程池怔怔地,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的确是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会面室走出来的,脑子里空空当当,灵魂似乎被抽空了,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杨靖在走廊边等她,见她出来,状态似乎非常不对,他跨步走过来,想要扶住她的手臂,程池却摆了摆手,背靠在墙壁上。
“杨靖,给我点根烟。”
杨靖将烟点着了,自己抽了一口,然后递到程池的嘴里。
她闭上眼睛,深长地呼吸了一口,烟草香一点点袅着她,带着胸腔的剧烈撕扯的疼痛,吐了出去。
刚出大门,她便看到了那个女人。
白思思。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连衣裙,乌黑的长发披在了肩膀上,打着淡妆,容颜秀美,与她擦身而过。
程池猛地转身,用力揪住了白思思的手肘。
“他给了你多少钱?”她将她推倒墙边,死死地瞪着她的眼睛:”多少钱让你陪他做戏?我付你双倍,不,十倍,百倍,你告诉我这都是假的,你也是假的!”
杨靖走过来拉住了程池:“你冷静一点。”
白思思挣开了程池的拉扯,退后了好几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防备地看着她。
“抱歉。”杨靖对白思思说完,用力地拽着程池,与她撕扯着,最后是直接把她扛起来,带出了大门。
“许刃很爱我的!”她冲着白思思的背影,绝望地哭喊着:”他爱我的!”
杨靖将程池扔进了车里,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不要再给自己找难堪了。”他点了根烟:”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现在的你,很逊,知道吗。”
“杨靖,许刃跟我说那个女人是他女朋友哎!”程池哭着冷笑:“他当我傻啊?”
“你是傻,傻爆了!”杨靖将烟头扔出车窗,看着程池,冷笑了一声:“作戏?那个女人被强|奸了,程池,什么样的戏能做到这个份上?”
程池不再说话,将小腿放在座位上,脑袋埋进了膝盖里面,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声音细细碎碎,像猫儿的交换,一点一点撕扯着他的心。
杨靖的五脏六腑都深深浅浅地痛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程池的肩膀:“好了,迈过了这个坎,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唉
☆、第58章 崩跌(5)
白思思走进会面厅, 许刃坐在桌前,低着头, 夕阳斜入,他整个人埋没在阴影中。白思思甚至能从空气中, 呼吸到某种剧烈悲伤过后的万籁俱寂,男人最绝望的时候,往往是沉默的。
“刚刚出去的时候,遇到她了,我从来没见一个女人, 哭成那个样子。”
“她坚信你深爱她, 近乎成了信仰, 你这样会毁了她。”
许刃深长地呼吸着, 平复着心腑那剧烈的痛感。
“她不会。”许刃说。
他懂她, 她有一个坚定的心和勇敢的灵魂。
她受得起。
那才是她, 被他深爱的她-
暑期在席卷全国的高温热浪中悄然而至。
七月上旬整小半月的时间, 程池住在许刃的出租屋里,每天锲而不舍地往监狱跑, 不过许刃并没有见她, 一次也没有。
好几次她坐在走廊冰冷的座椅上, 眼睁睁地看着白思思被看守带着进去, 有时候是半个小时, 有时候是四十分钟,她出来,她便跑过去, 抓着问她,许刃在里面好不好,瘦了吗,晚上能不能睡好,需要什么?
白思思待她的态度,很冷淡,近乎是刻薄,而程池浑然不觉,她已经不要脸了,她只要许刃。
甚至连狱警都贿|赂了,十万,二十万,只求他能把许刃带出来给她见一面,见一面就好。
终于,还是程正年亲自从鹿州赶过来,将程池直接给锁进了他过去在上海郊区购置的别墅里,免得她再出去丢人现眼。
程池性子里的倔性,此时此刻才真正地显了出来,她开始绝食,谁也不见,谁的话也不听,连着三天,滴米未进,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程正年走进她的房间,她屈着身子躺在床上,发丝凌乱,眼圈微红,脸上的轮廓更显得突兀了很多,露出了大而红肿的眼睛,看上去憔悴极了。
程正年也心疼极了。
“爸,求你。”她哑着嗓子,已经出不了声了。
“程池,不是我不让你去见他,是许刃他不想见你。”程正年坐到了她的床边。
程池将脑袋埋进了枕头里,一言不发,身体颤栗着,她哭,可是已经没有眼泪了。
“程池。”程正年压抑着喉咙里的酸涩,伸手,拍了拍程池的肩膀:“你仔细听我说几句,听完之后,我允许你去见许刃。”
程池的身体顿住,她坐起了身子,跪坐在程正年身边,幽黑的长发挡住了她憔悴红肿的脸。
“程池,你不能自私。”
“爸。”她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声。
程正年心疼地看着她,喃喃说:“许刃他失手杀了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没得上,三年或者更久的有期徒刑,前途尽毁,之前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即使出来,依旧是背负着杀人犯的十字架,一辈子…”
程池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再度涌出了泪水。
“你现在只想到自己的感情受到伤害,你无法接受他对你的避而不见,可是程池,你想过许刃吗?如果没有,现在你便需要好好想一想,想想他需要担负的这一切,失去的一切,承受的一切。”
“然后再回过头,看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逼着他,求着他拿出过去的爱来对待你,是否太过任性?”
“爸…”程池弯下了腰,抓着他的依旧,张大了嘴,无声地哽咽,无声地嚎啕:“爸,我的心好痛…”
程正年抱紧了程池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她颤栗的背,深长地呼吸着。
“都会好起来,孩子,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两天后,程正年在咖啡厅约了白思思。
开门见山,他说:“许刃的官司,我会请最好的律师团队,尽可能把刑量降到最低,这是对我女儿的交代,但是有一点,我要弄清楚,许刃他究竟有没有做对不起我女儿的事?”
白思思踟蹰着不知要不要开口,程正年随即补充:“当然,今天我们的谈话,我不会让她知道。”
白思思终于下定决定,说道:“许刃他很爱您的女儿,爱到了骨子里。”
这就是了。
许刃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宁肯放手,给她一条生路,不愧程池如此深刻地爱他一场。
程正年没有看错他。
他点了点头,然后从包里递过了一张支票,放到白思思的面前。
“我调查过那天的事,他们要找的是许刃的女朋友,不知怎么阴差阳错找上了你,你是…代程池受了苦,这点钱,可能并不能弥补什么,但这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对你的歉疚和感激,无以言说…”
白思思平静地接过了支票,上面的数额,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敢想象的。
她笑了笑,将支票收进了包里,说:“程先生,我与您的女儿并无交情,许刃曾经帮我过,我也帮过他,算是两清,这件事,的确是许刃…或者您的女儿欠我的,所以我收下您的钱,这件事就过去了,您不用对我有什么愧疚,这件事里,最大的受害者是许刃,他以为房间里的人是您的女儿,这才动的刀子,所以我只恳求您,一定要帮他!”
程正年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许刃的刑期判下来了,过失致人死亡罪,三年的有期徒刑。
这已经是程正年四方奔走,动用了大量的人脉与关系,请来最好的律师团队,所能尽到最大的努力,毕竟…那是一条人命,一刀封喉,死状奇惨。
七月底,白思思在监狱的走廊,再度见到了程池。
距离上一次看到她,已经隔了大半个月。
她穿的是一件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脸上有淡淡的妆粉,脸色比之于上一次见她,好了很多。
看来…时间的确是治愈的良药。
白思思不理她,径直往里走,程池起身慌忙地追上她。
“白小姐,你把这个,把这个带给他好不好?”程池跟在她后面,拼命求她:“带给他,求你了!”
白思思觑了她一眼,目光下移,瞥见了她苍白的骨节死死抓着一本硬皮的书。
“我听说里面生活很枯燥,我给他带了小说,可是他不见我,只有你能见到他,你带给他好不好?”程池声音近乎是恳求。
“程小姐,你是不是有些…越俎代庖?”白思思受了许刃的嘱托,不能让她看出什么破绽:“他需要什么,我都会带给他,不需要你来操心。”
程池低着头,看着那本书,她喃喃说:“我不会再来了。”
白思思目光里多了些微意味,有些讶异,反问道:“不来了?”
程池轻轻点了点头:“他不见我,我就不来了,之前是我做得太过分,给你们…添麻烦,对不起…”
白思思眸色复杂地看着程池,良久,她接过了她手里的书,说:“我帮你给他,希望你记住自己说的话,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她说完,转身跟着狱警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再回头的时候,阳光透过天窗,将程池半笼住,她就这样,站在光晕里,靠着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白思思突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竟真的这般了解她。
白思思将书递给了许刃,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会这样狠。”
她的确比一般的女孩子,要勇敢很多。
“程池…又来了?”许刃声音比之以往,又低醇了许多,仿佛是从苦酒里酿出来的,很陈,很涩。
白思思看向许刃,他的轮廓又锋锐了许多,下颌缀着青色的胡茬,眸色里大雾弥漫,似乎的确苍老了很多。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让我把这本书给你。”
许刃伸手,抚住了那本书,书名是《呼啸山庄》。
“她…说什么。”
白思思看着他,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他精神有些恍惚地重复着她的话:“什么…也没说。”
嗓子发堵,酸涩上涌,他轻轻翻开书,一页一页,书页很干净,虽然有些旧,看得出来,是被她翻阅过很多遍的。
许刃将书捧起来,放到鼻尖,缓缓闭上眼睛,深长地呼吸着,寻找关于她丝丝缕缕的音讯,恰是这时候,页间,一张洁白的书签以极不经意的姿态,翩然滑落至桌面,许刃拾起那张书签。
当他看到那行字的时候,心头猛地一颤。
书签上写的是——
“你一定要坚强。”
许刃的瞳眸剧烈地颤栗着,呼吸都在颤栗,带动着全身的肌肉,牵扯着剧烈的疼痛。
干裂的薄唇微微张开,大口地喘息,一次比一次,更加滞重。
冷色的灯光清清浅浅地洒在那张书签之上,她的字迹素来娟秀,宛如一个拉着裙摆跳舞的小姑娘。
然而这几个字,却全然不似她以往的字迹,笔锋勾勒的凌厉宛如锋利的尖刃,一笔一划,仿佛用尽了她生命的全部力量。
她说,你一定要坚强。
字迹是钢笔写成,仔细看,却有晕染的斑驳,再细看…
那是眼泪,晕开了黑色的墨迹。
他能够想象到,黑夜里,她一个人坐在寂寞的窗前,瑟瑟发抖,滴滴答答地淌着眼泪,却用怎样坚定而决绝的笔墨,写下这行遒劲有力的字。
许刃的心,仿佛是被尖锐的刀子猛力戳进去,拖出来,带出了淅淅沥沥的血迹。
他颤抖的手指尖衔起那张书签,缓缓放到唇间,印下一记苍白而又无比深情的亲吻。
即使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前路尽毁,荆棘密布。
可是,你一定要坚强。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
你一定要坚强。
也许我不能陪你走完余路,但你,
一定要坚强-
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程厉铭的脸上。
在鹿州老宅的花园里,那天的风很大,吹刮着枯枝败叶满世界狂乱地飞窜。
程厉铭生生地受下了程池的耳光,一言不发,任由她在他身上胡乱地发泄。
她拽着双肩包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他的头上。
原本以为这两个月来的沉淀,她的心已经死了下去,却没想到他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一瞬间便勾起了程池心中隐忍压抑的怒火。
狂风骤雨般的情绪,对着这个至爱她的男人,疯狂地发泄着。
“是你干的!”她又打又踢,而从始至终,程厉铭没有还手,没有多说一个字。
“是你把那帮人找来!都是你!”
程池打累了,倚着篱笆坐了下来,蹲在角落大口地喘息,大口地哭泣。
“如果见不得我好,你尽可以冲我来!”她捶着自己心口,狂躁地冲他大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程厉铭点了根烟,手禁不住地颤抖,深长地吸了一口,走到程池边上,也跟着坐了下来。
“我针对他,跟你没有半毛关系。”程厉铭说:“当初是他发了那封匿名的邮件,害得老爸把我赶出家门,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凑近了看着她,喃喃说:“我的朋友,他妈的全不接我的电话,最惨的时候,我一天只吃一顿饭,睡过地下室,甚至在建筑工地打过工,差点被十五楼掉下来的砖块砸死…这些,都是拜他所赐,你说我能不恨他?他代替了我,进了这个家,讨老头子的欢心,他抢了我的父亲,我的妹妹,我的一切,我能不恨他?”
程池恶狠狠地瞪他:“这些都是你自己作的,与他有何关系?你和江依络勾搭在一起,难不成也是许刃叫你这么做的?程厉铭,你今年得有26岁了吧,你他妈…”程池冷笑:“…还是这么幼稚。”
“程池,他妈少跟我扯这些。”程厉铭将烟头往地上狠狠一砸:“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了解他么,他跟你讲什么你就信?真当他是纯洁善良的小白兔?”
他用脚捻了捻石板上的烟头,嘲讽地对她说:“他做过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你说什么?”程池怔怔地看着他。
“许刃过去那点子破事,不是我查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把他恨到骨子里的人。”
“谁?”
“王坤。”
“王坤…”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恍然想起来,是她的高中同学。
“就你们快高考那时候,他找了个有病的妓|女,把王坤弄得染了病,半年都下不来床,命根子都快废了,送到国外去治疗,现在那方面依旧有障碍,毁了一辈子,他妈的断子绝孙。”
程厉铭冷啐了一声:“手段够狠,老子都要甘拜下风。”
程池睁大了眼睛,瞳眸颤栗着…
风凛冽地刮在她的脸上,跟刀子似的,可是她没有一点痛感,只是打了个寒噤,九月的晚夏风,她觉得冷。
程池突然想到峨眉山巅的那一尊普贤菩萨法相,他那般悲悯地俯瞰着芸芸众生,万相苦厄,谁都逃不过。
程池过去从来不相信命运,她无所禁忌,张扬放肆。
她现在回忆起来,菩萨眼下,那个俊秀的少年,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参拜。
仿佛时光在他身畔流逝了千年万年,而她于千人万人中,堪堪与他相遇。
而后,他进入了她的生命中,遇着她周围的人,王坤,程厉铭,江依络,程嘉…所有这一切,宛如一张无形的大掌,将他的命运,推向了无可预知的黑暗深渊。
程池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强大和人的渺小无力。
谁都逃不过,没有人无辜。
包括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还在吧?
☆、第59章 崩跌(6)
没有了许刃的大学时光变得无比枯燥乏味, 程池每天穿梭于现实,书本与游戏之中, 平静无澜,她觉得, 兴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曾经那样热烈的青春,那样深刻地爱过那么一场,终究一切都是要归于平淡。
大四毕业,本专业的同学, 要么考研, 要么考了公务员或者教师, 或者进了事业单位。
程池也跟老爸商量过了, 随便在公司给她弄个文员或者秘书的职位, 且先干着。
过去不甘生活就此平淡, 不愿屈服于命运的既定轨迹, 她也那样努力地拼过一场,却不曾想, 最终, 殊途同归。
可就在程正年给程池安排好了职位, 程池却突然报名参加学校的支教项目。
谁都不曾想到。
当时朱澹拿着宣传单还跟程池说来着, 要不一块儿去支教得了, 听说山里的景色可美了,而且回来还能直接保研,种种种种, 好处多多。
可是程池瘪着嘴,说她就是死也不去那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指不定回来之后,能丑成什么狗样子。
是啊,那种地方,哪是她这细皮嫩肉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能呆的?
可是就在程池说了这话没多久,她就一个人暗挫挫地报名参加了支教项目。
后来送别程池,杨靖突然一拍大腿回想起,说那几日,不就是许刃刑满出狱的日子吗?
他匆匆去了上海,向监狱打听了许刃出狱的日期。
恰是在程池毕业典礼举行的那一天。
而距离那天的十天之后,她便坐上了开往西南边陲大山的绿皮火车。
十天,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短暂得简直不值一提。
谁也不知道,那十天里,有什么样的故事悄然发生,又怎样被掩埋在了时光中-
程池去的是位于川南的一个名叫水磨村的小村寨,这里地处偏远大山,远离城市,与世隔绝。村里人都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绝非她所熟悉的乡音。
程池似乎也真是铁了心,要将自己与过去的世界彻底阻绝。
所有人都以为,三年的时间已经够长,够久,能够彻底治愈她心里的伤痕,然而在许刃出狱以后,在程池离开以后,他们才恍然明白,那段几乎要把人烧得灰飞烟灭的爱情里,没放下的人,一直是她。
所以,他一出来,她便跑路。
程池来水磨村的半年之后,用村长家里那台唯一的电话机,给老爸拨了个电话,让程正年帮她把那辆宝贝法拉利给卖掉,然后把钱汇过来。
程正年正在外地谈生意,闻言一惊,下意识的反应是:“你丫是不是又闯祸了?把人家房子烧了?还是把人家小子给打废了?”
程池说都不是,她想给村里唯一的这一所小学重新修缮教学楼。
程正年真是十万分地不相信。
最后生意都不谈了,程正年火急火燎,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亲自来了水磨乡,一来探望半年没见的女儿,二来看看她到底有没有闯祸。
程池带着他去看了村小学的教学楼,那是几间由牛棚改造的四合毛坯房,采光极差,也很不通风。树上有个自制的铜锣,上课和下课的铃声,全靠校长拿着石头去敲锣。
而唯一能看出这是个学校的标志,恐怕只有四合院中间的那一根竹竿子,竹竿子上挂着冉冉飘动的红旗。
后来,程正年又在村里晃荡了几圈,村民们知道他是村小学程老师的父亲,都甚为热情地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程正年好容易来一趟,自然是要去女儿家吃饭的,婉拒他们的好意之后,村民们又陆陆续续给他送来了好多好多礼物。
有陈年的腊肉火腿,有鸡蛋,有山里的草药,还有自家腌制的咸菜等等。
他们说,程老师顶呱呱,念书写字,一笔一划地教咱娃。
咱村里前前后后,来了十多个老师,可是不出一个月,全吵吵嚷嚷着要走,只因生活条件太差,太苦了,城里人受不住。
程老师在这里一呆就是大半年,咱娃都会写作文了。
不止会写作文,还有理想了,说要当电竞选手,你造啥是电竞选手哇?
程正年说可能是搞电脑的吧,乡里人一听电脑,就是程老师带过来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板子,那可了不得,那么一个小板子,里面装了不少稀奇的东西,那叫科学,叫技术。
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娃,将来能走出大山,去看看新鲜物件,去接触科学,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而不是一辈子窝在这个穷乡僻壤,砍柴种地,啥也不知啥也不懂。
程正年这辈子,很是收过不少的礼物,镶金镀银的玉翡翠,高山里的珍惜虫草,还有几十年珍藏的佳酿,他啥没见过,啥没吃过…
可偏偏是村民们送来的腌菜鸡蛋火腿,着实送进了他的心里面,他骄傲啊!
这可比她将来能开公司当老板挣大钱,让他骄傲多了。
过去那些给他送礼的人,前脚笑脸相迎,后脚出门就骂你心黑手辣,他不是不知道。
有钱人面上受尊重,背地里指不定让人怎么唾弃来着。
但是程池不一样,她是乡村的老师,泥里面蹦跶了一圈出来,黑了,瘦了,可是形象也高大伟岸了。
人民教师,说出来,多光荣,多受尊重。
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个不成器的纨绔女儿,居然会为人师表。
他心里头,那个骄傲,那个喜滋滋呀,回去一定要跟几个老友好好地炫耀一番,让他们平日里老在他面前说自家小孩出国留学,拿了什么学位,又进了什么研究院,每每这个时候,程正年都无话可说,哼,现在不一样了,他女儿在山村支教,也是顶有出息的!-
程正年说不用你卖车,修个教学楼能费几个钱,老爸给你资助,五百万够不够?
程池说,我那车早就老款式了,就算回来也不一定会开,不如现在卖掉,还能做点有意义的事,也算是它功德圆满,等回家了,我才更有底气跟您要钱买新车呀!
程池坚持,程正年也没所谓,回去就把她那辆在车库里都落了灰的法拉利给买了,钱汇到她的账户,不到小半年,水磨村新的三层教学楼红红火火拔地而起。
当时据说还有不少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跋山涉水进来采访,新教学楼的修建挂的是程正年的名头,村长校长他们受程池的嘱托,也没有透露两人的父女关系,所以这番报道,主要还是围绕程正年展开,赞扬这样一位慈善企业家的善行。
程正年老了,赚钱已经不是他最感兴趣的事,做这些举手之劳的好事,能够给自己带来社会声望和名誉,他自是欣然接受。
只有新民晚报刊载了程池的一张并不露脸的照片。
夕阳下,她和一个孩子坐在国旗下面,那孩子衣衫破旧,正拿着笔,专注地一字一划写着作文,程池坐在他的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小本,耐心地教导她。
她的脸低垂着,笼上一层温柔的夕阳余晖,轮廓极为柔和,幽黑的眼眸里是不同以往锐利的光芒,多了温柔与淡然。
媒体的热度一过,那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社会资助也就止息了下来。
水磨村重新恢复到了山中一日如百年的宁静之中,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世人的记忆中被渐渐遗忘-
程池在水磨村,一呆就是三年,三年的悠长岁月里,她读了很多很多的小说,看过了很多人的爱情故事,听说有个名叫安娜的女人卧轨自杀了,而卡斯特桥的市长被自己冲动易怒的性格毁掉了一生,杜丽娘在梦中与意中人轰轰烈烈爱了那么一场,而后决绝赴死。
那都是别人的故事,无论多么的跌宕起伏缠绵至深,看过之后,亦不过是一声慨叹。
而她程池的故事,要说出来,其实很简单,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杀了人,进了监狱。岁月如梭,她终于等他出来,怀抱一腔热忱,义无反顾去找他,献上自己的一颗真心。
却发现,他和别人,连孩子都有了。
所以她的故事,与其说是爱情故事,倒不如说是一场滑稽的喜剧,从始至终,她自导自演,不管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吼叫,还是挥一挥衣袖云淡风轻地离开,都是她一个人的表演。
他从始至终,八风不动。
所以说,不爱那就是不爱了。
她送他一本《呼啸山庄》,告诉他。
你是希刺克厉夫,但我不是凯瑟琳,我愿意分享你的荣光,也绝不弃你一无所有-
她是个浪漫的傻瓜。
他定也笑她,走火入魔-
三年与三年,六年的悠长岁月。
足以沉寂所有的疯狂与炽热的爱恋。
所以当程正年最后的通牒下来,要把她揪回家,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的时候。
程池方才淡定地说:“那就下个月吧,新来的语文老师各方面还不大熟悉,我跟她交接一下,等她对教学工作熟悉之后,我就回来。”
她现在,真的很像一个老师,很正直,很严肃。
谁能想到,她的年少,也曾经那样的热烈肆意地活过一回。
挂掉了电话,村长留程池在家吃完饭,程池客气地说不用,自己回去热热中午的剩饭菜,不然留着明儿吃不了可就浪费了。
村长知道程池要走了,很是舍不得,于是坚持将她留下来,让儿媳妇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饭桌上,他说:“程老师,您在咱水磨村一呆就是三年,从来没有老师能坚持这么久,您可送了两届的学生去县城里念初中,是咱们水磨村的大恩人,这阵子,您的父亲时常给我来电话,说起你的个人问题,很是焦心,我这心里头过意不去啊,是咱水磨村耽误了您。”
程池还跟村长开玩笑来着,说村长您要真觉着,心里头过意不去,赶紧给我介绍个村里头身强体壮的帅小伙,我要看上了,指不定真留下来,这辈子都不走了。
村长连连摆手:“那可使不得,程老师,您这么俊气又有文化,您的丈夫,将来那肯定是天上飞的龙,哪能跟咱们村里头这儿二五八百的狗小子相提并论。”
程池被他质朴的话逗笑了。
可她爱上的他,也曾是出身泥泞的狗小子。
也曾梦想一飞冲天,气壮凌云。
后来,摔了个支离破碎。
如果能重来一次,许刃,你后悔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火火现在在张家界发来慰问。
大家还好吗?
刃哥池妹马上就要见面了啊啊啊!
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60章 崩跌(7)
程池要走的前两日, 村里头迎来了两位城里的客人。
那俩蠢货在成都双流机场下了飞机,就找不见路了, 程池小半日都呆在村长家里,拿着电话机给他们指路, 先打车去茶店子客运站坐大巴,到某某市,跟着转公交或者直接打车到某某县,然后找个顺路的老乡,赶他们的车进山, 结果俩人语言不通, 人家老乡也说不来普通话, 跟他们比手划脚, 鸡同鸭讲半天, 也弄不懂各自的意思, 最后俩人就在县里头开了个宾馆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大清早, 程池便搭顺风车去县里接人。
几年不见,白悠越发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倒不似年轻时候那般张扬跋扈的打扮, 现在走森女风, 穿的是宽宽大大的格子布裙, 看上去很有文艺范儿。
她大学是摄影专业, 现在工作挺有意思,走南闯北,给旅游杂志拍风景。
杨靖毕业之后, 进了他爸的地产公司,他是个耿直的脾气,酒量也好,人脉资源都积攒得挺不错,也干出好些业绩来。
年少时候臭味相投的伙伴们,而今有了各自的人生,看着他们越显成熟的脸庞,程池颇有些老怀安慰的沧桑心态。
白悠一见着程池,拉着她左三圈右三圈上下打量个没完没了。
“哎呀,哎呀哎呀!”她夸张地感叹:“好土!在山里呆了三年,你这简直就是一朝回到解放前,面朝黄土背朝天啊!”
“有这么夸张?”程池低头看自己,白色的小T恤陪一条铅笔裤,黑色的坡跟小皮鞋,都是瞅方便县里头买的,压根也没考虑好看不好看,穿着合身方便好洗就行。
程正年倒是隔三差五给她寄来价值不菲的新衣服,但是村里头可没干洗店,那些个精贵的衣服经不起搓衣板捣衣棒的蹂//躏,所以都闲置着没穿,天长日久的,也就成了这形象,典型的乡村教师嘛,比起村里头的女人来说,她可要讲究体面多了。
“连妆都不化了。”白悠啧啧地摇头,伸手拭了拭她的脸:“堕落,你真是太堕落!”
“行了。”杨靖打断了白悠的话,走过来端起程池的肩膀好好地打量着:“我们池姐素颜都是大美妞,虽然这装扮,真的丑,怕什么,我给你带了好看的衣服过来,回去就换上,给那帮子乡巴佬瞅瞅,啥叫仙女下凡!”
白悠“哎唷哎唷”地坏笑着鄙视杨靖:“程池就算七老八十了搁你这儿那也是大美妞。”
“那是。”杨靖回敬她一个轻狂的挑眉。
听着俩人斗嘴,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岁,程池心里头格外痛快,这就带着他们往乡道上走,随口问:“小白,不是说还带了男朋友过来?怎不见人?”
白悠解释:“他啊,他跟医疗队一块儿,现在应该进村了吧。”
白悠的男朋友是个医生,这次知道女友要去山里头接朋友,也主动跟卫生局和院里请缨,带着医疗队来给老乡们做身体检查。
岔道口上,搭上了老乡的拖拉机,轰轰隆隆载着仨人往水磨乡赶,白悠一路上尖叫不断,杨靖被颠儿得七荤八素,不住地说这可比我们竞速赛要猛多了。
程池说:“说起来那还真是好久没飙车了,回去可得好好来一局,你俩准备着,弯道梦魇这就要回归了。”
“弯道梦魇”是程池中二年纪时候给自己封神的称号,杨靖吐槽这个称号好多年了。
“好羞耻。”白悠偷偷凑近杨靖:“咱回去,别跟圈子里的人介绍她。”
“好。”杨靖赞同地点头。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程池挑眉冷觑他们。
“我说,你这么多年不回去,那车都让你老爸给卖了,总不至于开着那辆小本田跟咱们去比赛吧?”白悠笑问。
“你这就瞎操心了吧,买那辆车的…”
杨靖的话突然顿在了喉咙里,像是卡了根鱼刺似的,脸也胀红了起来。
程池见他话说一半,便问:“我那车怎么了?”
“没怎么。”杨靖连连摇头:“没怎么,车卖了买新的就是,多大事呢,实在不成,把我那辆保时捷拿去开。”
程池觑着他不自然的神情,笑说:“杨靖,甭跟我打马虎眼,咱打小一块儿玩大的,你丫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屎放屁,你就说,我那法拉利怎么了?”
杨靖憋红了脸,说:“真没什么,能买得起你那车的人,也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兜兜转转几易其主,最后让我一朋友买了去,现在开着呢,你要是舍不得那车,我跟你问他要回来就是。”
程池没再多问什么,只说道:“是挺舍不得,那车好歹跟了我这么多年,帮我赢了不少比赛,不过现在给我们水磨小学换了两栋宽敞明亮的教学楼,也挺值当。”
“不过说起来,要修学校,直接问你爸要赞助不就成了,卖什么车呀,惨兮兮的。”杨靖不解。
程池敛了敛眸没说话,杨靖还要再问,白悠手肘戳了戳他,示意别问了。
还不了解她吗,她一露出这副神情,便是想到了过去的那些事,与那个不可触碰的名字有关。
那辆鲜红色的法拉利,一如她张扬放肆的青春,而回忆起那段如火如荼的岁月,每一帧的画面,都是他。
不可说,说不得。
夏虫岂可语冰-
拖拉机载着客人进了村,在村民们无比好奇的目光里,程池领着俩人去了自己住的地方,她住的房子是学校边上的小平层,水泥的,外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墙,院子里还喂着几只胎毛都没掉的小鸭崽,“嘎嘎”地聚在院子角落。
“哎哟!”白悠看着小鸭子稀奇得很,跑过去追着玩儿跟小孩子似的:“程池,你养的啊?”
“是啊,本来想养条狗看家的,但是心想要是哪天走了,狗崽子可带不走,到时候肯定难受,就养了几只鸭子,解闷儿玩。”
“那你不打算把这些小鸭子带回去?”
程池笑了笑:“老宅后院儿倒是能养,可是路上多麻烦呀,飞机也上不去。”她琢磨着走的时候直接送隔壁老乡家得了。
“给我一只呗。”白悠说:“我带回去玩儿。”
“成啊,你拿去养,养大了我来你家吃烤鸭。”
“……”
程池领着俩人进了屋,屋子不大,五十来平米,窗边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桌子,看起来是教室里的那种木头桌,桌上还有很多划痕,看上去年代挺久远,桌上隔着厚厚的几沓书,一个木质的小笔筒,里面插|着几只笔,墙边上隔着一个木制的旧衣柜,再往边上,就是一张小小的双人床,花边儿雕工还挺讲究。
他往床上坐了坐,说:“程池,你这三年,就住这么个小屋子啊?这也忒简陋了吧!”
“我这儿条件算不错了,村里面大都是木头屋子,我这房子还是村民们一块儿凑钱给修的水泥楼,你们过来也看到了,他们的屋子,顶上搭的都是茅草一到下雨天儿,总漏雨,可是他们出钱,东家几十西家几百,生生凑齐了两万块给我盖水泥房子,两万块…”
程池无奈地笑了笑:“还抵不上咱过去一顿饭的钱呐。”
可就是这两万块,生生地将她搁这儿留了三年。
“你坐那床,是隔壁王家大小伙儿娶媳妇的时候打的,后来王家俩夫妻外出打工,王婆婆就做主,把这床给我搬来,这床是他们家最值钱的物件了。”
“还有这衣柜,也是村里人送的。”程池环顾自己家里一圈,好像都是东家凑点西家送点。
她是村里唯一的语文老师,村里人待她,都跟亲闺女似的。
程池给杨靖和白悠倒了茶,白悠还挺嫌弃她的搪瓷杯,自己带了保温杯过来,杨靖倒是毫不在意,端起来一口就喝了。
程池跟他们聊了会儿村里的生活,白悠没坐住,又跑院子里去逗小鸭子,杨靖走到跟着走出去,在水井边的小盆里,看到了一只巴掌大的乌龟。
“哎!你还养了只王八呀!”
白悠跟着跑过来看了看,笑说:“看过动物世界吗,什么王八,这是巴西龟。”
“程池,这你河里头捞的呀?”杨靖将手伸进盆里,将乌龟抓了起来:“正好,晚上一锅炖了,老子好久没吃野味了。”
程池咯咯地笑了起来:“它叫Sex,是许刃的心肝儿宝贝,你要是把它炖了…”
她的话突然顿住。
笑容也僵硬在了脸上。
杨靖和白悠同样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空气凝固了两秒,杨靖尴尬地将乌龟放回了盆里。
程池垂眸,终于淡淡地说:“这乌龟是许刃养的。”
许刃养的。
呼吸里,丝丝缕缕,都夹着痛。
许刃。
时隔六年,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许刃。
她终于还是,拔出了心头的刀子。
白悠杨靖两个人,十分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岔开话题。
他们聊了很多,比如杨靖臭不要脸追谁谁谁家的千金,半夜爬墙被她哥给一顿暴揍。
又比如白悠死缠烂打跑人家医院手术室门口堵着医生,最后医生出来一怒之下把她按在墙上就是一顿啃,啃老实了,直接打包扛回家。
她的朋友们,就连谈个恋爱,都是强取豪夺的野蛮风格,果然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程池安静地听着他们的故事,抬头看看天空。
苍蓝碧空,白云悠悠,一眼,真是好多年啊!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不虐了吧?
等刃哥强势归来…